第41章 第 41 章 匕首架在他的脖颈上。……
隐剑宗对于自家的铸剑大会十分重视, 但对于寻常的民俗节日,便没那么看重了。
在上元节这天,最多在弟子食堂, 以十分优惠的灵石价格给弟子们提供汤圆,就算是过节了。
而烬花宫就特别有节日仪式感, 上元节之前, 各个宫殿前就会挂上花灯,贴上彩纸, 糜月往往会和副宫主们喝到不醉不归,还会给弟子们放两天探亲假。
于是糜月便打着过节的由头,在上元节这日, 早早同膳堂的大厨打好招呼,准备好了木炭和铜锅。
起初她找到膳堂大厨时, 大厨还一脸为难, 说这里没有西境的铜锅, 直到她阔绰地拿出谢无恙的玉牒, 划走两千灵石, 大厨瞬间喜笑颜开,连连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让她吃到正宗的家乡味道。
果然, 这世上就没有灵石办不到的事, 鸳鸯铜锅架着燃烧的炭火, 一半清汤一半红油,汤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各色的新鲜食材洗净切盘,色调鲜艳地摆满了整个紫檀四方桌。
晚些时候,程令飞拎着两瓶桂花鲜酿, 夏沥则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装着从弟子膳堂里买来的三色汤圆,如约登门。
“我去,真的有铜锅啊,我馋这口馋了好久了……”
程令飞一进屋,看到热气腾腾的涮锅,眼睛都直了。
记得上一回吃涮锅,还是在西境扶桑城中的一间客栈,他戴着半张面罩吃火锅,还被店小二嘲笑多此一举。那顿涮锅还没吃完,师叔就领回来了小姑娘,把他和师姐都吓了一跳。
所以当糜月说想在上元节这日和他们一起吃涮锅时,程令飞和夏沥都想着,这是小姑娘离家的第一个上元节,一定是想着人多热闹,自然都没有拒绝。
但小姑娘还额外有个要求,想让他们带两瓶好酒过来,说还要玩猜灯谜行酒令,程令飞便从他师父那里要来了两瓶桂花酒。
糜月也久违地没吃到涮锅了,很想念这一口。
片得薄薄的羔羊肉在沸腾的红油辣锅里滚上一滚,只需几息便烫熟了,裹着花椒入口,鲜香麻辣,连身子都暖了起来。
糜月一本满足地咬着筷子,冬日就该配火锅呀。
那膳堂的大厨还真是有点东西,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食材,连锅底味道都和西境琼山差不多。
为了照顾他们的口味,糜月特意让大厨做了鸳鸯锅,殊不知在琼山,吃鸳鸯锅是要被笑话的。
谢无恙就只夹清汤里的菜,他的吃相一直都是慢条斯理、不紧不慢,仿佛吃得是需要细嚼慢咽的茶点,而不是热火朝天的火锅。
糜月默默吐槽,就他这速度要是和副宫主们一起吃火锅,估计也就只能喝个汤底了。
夏沥和她的口味相似,更爱红油锅底,程令飞对红油锅底跃跃欲试,但他俨然高估了自己吃辣的能力,吃了几口辣得嘴巴都有些肿了,又改去吃夹清汤锅里的菜。
谢无恙不知是今日没有食欲,还是嫌弃程令飞把红油带进了清汤锅底,没吃几口便搁下了筷子。
糜月怕他吃完会走,便赶紧拉着几人一起玩猜灯谜。
小姑娘精心准备了灯谜,要和他们玩,没有人愿意扫兴。
糜月先出了一道简单的:“千条线,万条线,掉到水里看不见。”
话音落,程令飞几乎秒答:“是雨啊,这也太简单了吧?”
糜月继续考夏沥:“一边是红,一边是绿,一边怕火,一边怕风。打一字。”
夏沥略一思索,也答了上来:“是秋字。”
轮到谢无恙,糜月清清嗓子道:“身披红甲胄,头戴绿凤冠,子孙盈满堂,个个黑脸膛。”
“谜底打一物。”
谢无恙似乎被难住了,沉吟片刻后,不确定地开口:“荔枝?”
“不对,”糜月伸出小手指了指铜锅里随着热水翻腾的花椒,“椒也。”
平时里吃的花椒其实是它的皮,而且是晾晒过后的褐色,很少有人知道花椒皮原本是艳红色的,如同披了层红甲胄,叶子绿如凤冠,籽是黑色的。
“这谜底能是花椒?”
程令飞都惊了,这属实触及到了他们的知识盲区。
花椒本就是西境的特产,隐剑宗极少会吃到,更别说知道它果皮长什么样,叶子长什么样,这神仙来了也猜不到啊。
糜月狡黠地笑,小手端起盛满桂花酒液的杯盏,递到谢无恙的面前。
“你猜错了,要罚酒的。”
谢无恙低眸看了眼那满满一杯的酒,伸手接过。
见他愿赌服输地拿起酒盏,一饮而尽,糜月笑得更开心了。
计划通。
小姑娘继续拉着他们玩猜灯谜。程令飞和夏沥猜时,她问的都是简单常见的灯谜,偶尔答不上来,也就是罚一杯酒了事,然而一轮到谢无恙猜,问得都是很刁钻的、只有西境人才知道的地方灯谜。
程令飞给师叔倒了一杯又一杯,觉得今日自己带来两瓶桂花酒,有一半都要给师叔罚酒了。
糜月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看出来了,她今日目的十分明确。
就是要彻底灌醉谢无恙!
……
糜月搜肠刮肚,把这些年在上元节,和副宫主们玩过压箱底的陈年灯谜全都拿了出来,直到桌上的两瓶挂花酒都见了底。
连程令飞都被喝倒在了桌案上,夏沥把他扶起来,她也喝了好几杯,但看起来和平时无二,甚至连脸都未红。
“师叔,月月,天色不早,我先带师弟回去了。”
程令飞整个人没骨头似地靠在夏沥的身上,若非她撑着,随时都要秃噜到地上去。
谢无恙手撑着额头,半阖着眼皮,没有回应,仿佛亦是醉得不轻,旁边的糜月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夏沥姐姐,你快回去吧,外面天色很黑啦,我会……呃,照顾好你们师叔的。”
小姑娘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夏沥不太信她能照顾好人,不过师叔虽然看起来喝醉了,但看起来比她手里的那只安分许多,倒是不用操心。
等到夏沥拖着程令飞离开悬海阁,糜月打量着靠在椅子上的谢无恙,他单手撑着额角,眼皮半阖,他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已经很久了。
糜月随即凑近谢无恙,伸出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谢无恙,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随着她的小手轻晃,靠在椅子上的男人眼皮动了动,半阖的睫羽彻底闭了起来,似是当真醉得不省人事了。
糜月又试探地探了探他的鼻息,呼吸均匀,像是熟睡的状态。
她心下啧啧,早知道这么容易,当初还给他用什么毒蘑菇,直接灌两杯酒下去,不就万事大吉了。
……
夜幕深沉,万籁俱寂。
小姑娘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悬海阁。
今日月亮的位置比上个月更偏北了一些,但变化不大,大体仍在后山的方位,糜月在赶去后山的路上,还在半道上碰见了程令飞和夏沥。
此时的程令飞正抱着夏沥的大腿不松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师姐啊,以后你当了掌门,可要罩着我,我不贪心,给我个长老当当就行,呜呜呜我给你鞍前马后,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夏沥嫌弃得要死,又有些尴尬地环顾周边,还好如今夜深,附近没有什么弟子在。
她师父如今还好好地做着掌门,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程令飞,我警告你,你要是再发酒疯,我就把你吊在树上晾成咸鱼干。”夏沥揪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威胁道。
“呜呜呜师姐,你别生气,我错了呜,你别打我……”
程令飞立马松开她的腿,抱住脑袋,熟练地原地下蹲。
夏沥额头直冒黑线,正欲拉着他离开,发现他反手就抱住了身后的一棵大树,念念有词地哭诉抱怨:“师姐你能不能对我态度好点,不要那么凶啊,虽然我抗揍,但你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师弟,打坏就没有了啊……”
此时有两个小弟子路过,看着他们指指点点。
夏沥觉得脸都快被他丢尽了,直接把他丢在原地,自己转身走了。程令飞抱着树根哭了一会儿,忽然又站起身来,竟要开始解腰间的束带,像是要对那棵树就地撒尿。
糜月噫了一声,正要举手捂眼,夏沥忍无可忍地拐回来,一记手刀记在程令飞的脑后,后者身形摇晃了两下,彻底栽倒在地。
夏沥黑着脸把两眼冒金星的程令飞拖着走了。
“……”
躲在树后暗中看戏的糜月一时不知该心疼夏沥,还是该心疼程令飞。
她头回见识到这人的酒品还分多种多样,谢无恙那种的叫不给别人添麻烦独自昏睡型,程令飞这种叫只管自己发疯不管别人死活型。
程令飞的发疯惊动了不少弟子围观,她悄悄从另一侧的小道,绕到了后山。
第二次入地宫,糜月轻车熟路,很快便找到蛟龙雕像的嘴部和圆月吻合之处,双手合十,默念口诀,一阵沁人的清风卷过,她再度顺利地进入了地宫内部。
幽暗无声的地下秘宫内。
变回原身的糜月坐在刻有心法的岩壁前,心如止水地缓缓吐纳灵气。
经过一个月的沉淀,她顺利突破了上次卡住的小瓶颈,比之前多往下看了三行的心经。
越往下修习,糜月越不禁想感叹烬虚诀的强大和玄妙。
当今各大宗门里最主流的心法是修剑,其次是刀枪棍棒类的武器,而烬虚诀不同,它主修的是神相之力,所以也只有烬花宫嫡系一脉,拥有烬花神相的人才能修习。
糜月记得幼时在学宫时,无涯道人教过他们,每个人因为性格、天赋等因素,凝结出的神相都会不同。比如谢无恙是蛇,夏沥是剑,程令飞是野猪……
而烬花宫的嫡系传人,神相似乎都是一朵烬花,这似乎和烬花宫的血脉传承有关。
烬花神相辅以烬虚诀心法,会将神相之力的威能发掘运用到极致,她修炼每精进一层,她烬花神相的威力也会更进一层。
可惜,她的神识幼年受损,烬花花瓣少了一片,无法发挥出烬虚诀的最强威力。
糜月觉得以她残缺的八瓣烬花,能修炼到如此地步,甚至突破到之前历任宫主都未企及的第八重境,已经很厉害了。
糜月依旧在地宫待上了两个多时辰,才依依不舍地启动阵法,从秘宫里出来。
少女的身形重新出现在后山的林中,糜月刚站定,忽然感觉到脚边有东西在动,她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一条比手指稍粗些的小白蛇正游走在她的身后,她捂住嘴巴,吓得差点惊叫出声。
现在不是冬日么,哪里来的蛇?
这蛇不冬眠的吗?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小白蛇蛇尾一摆,迅速钻进覆着白雪的灌木丛中,消失不见。
糜月缓了缓神,没有再管那条蛇,她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刻意收敛气息,在隐剑宗众多宫殿上方的夜空中,一边御风飞掠,一边从储物袋里拿出魂音石,毫不犹豫地捏碎了。
她和廖红叶约定的接头地点在悬海阁,隐剑宗的正门难以通行,她们应当会驾驶灵舟,从海上绕行,停在悬海阁后方的海边接应她。
糜月一路小心地避着人,同时观察着隐剑宗的布防。
她发现值守在各个殿宇前的侍从数量,比之前明显增多了两倍,倒唯有悬海阁还维持着原样。
她不禁微蹙起眉,那些侍从修为低下,本不足为惧,但是烦在数量太多,也有些棘手。
距离自己人来接应尚需要时间,糜月思索了片刻,又返回了悬海阁。
糜月绕过阶下的侍从,轻手轻脚地打开窗,一个翻身轻巧地落进阁内。
昏暗寂寥的厅堂里还飘着淡淡的桂花酒气,烛光如豆,无声摇曳,谢无恙仍坐在那张紫檀椅上,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似是连身形都未动过。
糜月秀眉轻挑,这人未免醉得也太死了吧?
她一边无声地走近他,一边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倚坐在藤椅上的男人似毫无所觉,长指抵在额间,睫羽在俊朗清隽的面容下投出狭长的剪影,薄唇泛着湿意,脸颊和脖颈处的冷白肤色,因为醉意而泛着微薄浅淡的粉。
糜月欺近,将手中的利刃架在了他的脖颈处。
咽喉和心脏是人身两大要害,哪怕修为再高,只要伤了这两处,便能一刀毙命,药石难医。
此时的她只要将这匕首轻轻往前一送,这个她曾深恶痛绝的死敌,名满四境的天才剑修,人人敬仰的剑尊,便能在顷刻之间,断了性命。
糜月把匕首在他脖子上来回比划了两下,终究只是嗤了一声,将刀刃移开。
趁人之危,胜之不武。
比起就这么简单地了结他的性命,她更想把他揍趴在自己面前,看着他对自己痛哭流涕地求饶。
她拿起他的一只手腕,匕首的尖刃划过他的掌心,割出一道血痕。
刺目的鲜血涌了出来,她将定元珠放到血痕处滚了两圈。
他这么多年来,都拿着沾着她气息的定元珠,如今换她取定元珠,沾上他的血和气息,才算公平吧?
定元珠被鲜血染红,蕴含的气息瞬间发生了改变,珠子徐徐转动起来,牵引着她指向她面前宿醉不醒的男修。
糜月用他的袖子将珠子上残留的血迹擦去,方才满意地将定元珠收了起来。
她垂眸看着座椅上的男人,心道,谢无恙,别以为我是对你手下留情,我只是不愿你这么轻易死去。
来日,我必踏平隐剑宗,你欠我的那些帐,我亦会一笔笔同你清算。
糜月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转身欲走时,手腕处忽然传来一股力道,被人从身后紧紧攥住。
她惊讶地扭头,对上的是一双清沉如寒夜的眼眸。
……
第42章 第 42 章 好似下一刻便要亲上来。……
“你……”
糜月眼眸诧异地睁大, 这人什么时候醒的?
那双定定望向她的眼眸清明沉冽,哪里有一丝醺然的醉意。
难道,他一直在装醉?
“糜月……”
忽明忽暗的烛火下, 谢无恙神色难辨,紧攥着她的手腕, 嗓音微哑, “你明明能走,为何又回来, 若是要回来杀我,方才又为何不动手?”
糜月心下一震,这人早就知道她是月月了?
“你根本没有醉, 你早就知道了?”
谢无恙没有否认,他的确酒量极差, 但今日真正被他喝进口中的只有第一杯酒, 一杯酒还不足以让他不省人事。
他装作宿醉, 是想看看小姑娘想要做什么, 在发现她偷溜出悬海阁后,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跟过去。
小姑娘在满月之夜灌醉他,偷溜出门, 要么是去见糜月, 要么她自己就是糜月。
谢无恙自知跟过去, 大概和上次会是一样的结果——糜月以为他是来阻挠她,大打出手,惊动隐剑宗的众人,又是一场风波。
而这回,同样的脱身之法, 她不会再用第二次。
他一个人悬海阁孤身坐了两个时辰。
他想,若是小姑娘回来,他还能再见到她,便能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是她一去不回,至少,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而当糜月的身形熟稔地翻过窗台,出现在悬海阁时,印证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猜测,月月就是糜月。
他还没来及高兴,糜月便当着他的面掏出了匕首。
糜月想杀他,谢无恙一点都不惊讶,他惊讶的是,那一刀没有落在他的颈间,取他性命,而只是划破了他的手掌。
“所以你一直都在故意演我?”糜月有一种被他给戏弄了的感觉,恼愤地挣了两下,完全挣不开。
他的手掌如同铁钳似得箍着她,她低声咬牙:“松开!”
这人的演技真是一点都不比她差!
话说出口时,糜月方觉得自己有点乌鸦笑猪黑的意味。
她不也是在一直演他么,彼此彼此罢了。
“先前我只是起了疑心,直到方才见到你,才确定了此事。”
男人从座椅上起身,比她高上一个头的高挑挺拔的身形倾压过来,更让她感受到一股无声的压迫感。
他不顾掌心的伤,指骨分明的五指紧紧地扣着少女纤细的手腕。
掌心的伤口因为用力而绷得裂口更深,鲜血源源不断地沿着她的手腕往下流。
俩人面对而立,仅有咫尺之距,湿润的、粘稠的触感,连空气中都染上了淡淡血腥气,混着他身上的雪松香和桂花酒的气息,让她有些许透不过气。
气氛怪异得可怕。
谢无恙的眼眸在黑夜里泛着清浅的碎光,锲而不舍地轻声问:“你还没有回答,方才为何不杀我?”
糜月心下不耐,已经忍不住想凝结神相轰在此人的身上,但又怕惊动阶下的侍从,又像上回一样,引来更多隐剑宗的人。
“我杀你嫌手脏行了吧,”她按下心里的躁动,挑眉瞪他,“谢无恙,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他知道便知道了,月月这个身份,她本就已经打算舍弃。
当初跟她他来隐剑宗,本就是为了寻找秘宫功法,眼下目的已经达到,她也没必要再继续和他玩过家家的游戏。
谢无恙定定地看她,薄唇抿了抿:“你今日不必将我灌醉,我不会阻你离去。”
糜月讥讽地笑了下,一双水润冶艳的狐狸眼扫了扫他紧握着她不放的手,鲜血已经浸透了她的手腕和袖口,不住地滴在了地板上,绽出一朵朵血花。
“你若真不想阻我离开,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别逼我动手……”
谢无恙紧握着她的指腹摩挲微动,借机探了下她的灵脉,她的修为比上次见面,又精进了些许。
“你变成幼年期,功力全失,是否和修炼功法有关?是否……”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和幼年时我的神相吞吃了你一片花瓣有关?”
糜月闻言身子一僵,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皱眉:“关你……”
“倘若跟你的花瓣有关……你的那片花瓣,尚在我的灵府之中,我无法将其取出,或许……你可以取。”
屁事……
糜月把没说出口的两字又咽了回去。
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谢无恙。
她当年被他的白蛇神相啃掉的那片烬花花瓣,竟然还没有被他的神识融合,仍在他的灵府之中?
“我的花瓣还在?在你的灵府里?”她不可思议地颤声问。
“嗯。”他轻轻点头。
糜月有些怀疑谢无恙是不是在骗她,可是那片花瓣对她而言太重要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她不禁问:“怎么取?”
谢无恙看着她,声线温沉:“进入我的灵府识海。”
糜月蓦地睁圆眼睛,进他的灵府识海?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灵府识海,是一个修士最脆弱的地方。唯有无比信任、能将性命相托之人,在万不得已之下,才会打开灵府允其进入,否则必不可能轻易让旁人进入识海。
因为只要进入者心存歹念,随手毁去里面的一草一木,就能让灵府拥有者遭受神识重创,瞬间就会变成一个痴傻儿。
他这样做,无疑是主动将他的脖子,往她手里的匕首上送。
“你……”
糜月太过震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谢无恙这里吃过太多的亏,她下意识就觉得是个圈套。
可是有人会傻到用自己的灵府识海下套的吗?
糜月当然觉得谢无恙不会这么傻。
所以他是真的愿意把花瓣还给她,冒着自己会被她毁坏灵府的风险?
“为什么?”糜月蹙眉不解,打量他在昏暗里也依旧清俊无俦的面容,“你就不怕我毁了你的灵府,让你变成一个傻子?”
莫不是这人是真的喝醉了,但自己却不知道自己醉了,一直在说胡话?
“……你不会。”
谢无恙低眸看着面前的少女,她刚才有机会动手杀了他,她却只是划破他的手掌,所以他相信她也不会毁坏他的灵府。
“我可太会了,谢无恙,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是不想你轻易地死,那样太便宜你了,但我可不介意把你弄成傻子。”
糜月朝他轻笑了下,唇角勾起的笑意妩媚甜美,吐出来的却是带刺的恶毒之语。
谢无恙叹了一声气。
“那你就弄吧。”
“?”
什么意思?
“当初我的神相吞你烬花花瓣,损了你的神识,是我亏欠你,你如今毁我灵府,也是应当的。”谢无恙看着她的眼睛,毫不躲闪,一句一顿道。
他心里明白,她对他早就没了信任可言。
除非让她进自己的灵府,亲自取出那片花瓣,俩人才方能有缓和的余地。但她那朵花瓣被他的白蛇神相如同守护宝贝般,常年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她又很惧怕他的神相,那花瓣未必那么好取。
总归尝试一下,若是真能取出,他心里也能好过一点。
糜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那……我要怎么做?”
她此时也冷静下来,虽然不知道谢无恙脑子忽然发什么抽,但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能拿回花瓣对她的诱惑太大了,比烬虚诀心法的诱惑还大。
她从未进过别人的灵府,不知该如何操作。
“坐下。”
谢无恙侧身让她坐在自己方才坐过的椅子上,糜月依言照做,昏暗的光线里,谢无恙站在她身前,他掌心的血痕纵穿了整个手掌,不住地滴血,在地上聚成一小滩,他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还用那只手拿过一旁桌案上的烛灯。
“你那伤口……不处理一下吗?”
糜月指了指他的手。
“无事,”谢无恙低眸看了一眼,换了只手托着灯盏,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背到身后,“不疼。”
谁关心他疼不疼了?
糜月无语,她只是怕他失血过多,影响她进灵府取花瓣。
面前的人微微俯身道:“闭眼。”
糜月的眼眸犹疑地眨了眨,腹诽要不是为了花瓣,她绝不会如此配合他。
她依言闭上了眼,但她心里仍不放心谢无恙,没有把眼睛完全闭住,而是偷偷眯起了一条缝。
然后,她便瞧见谢无恙倾身靠近她,气息越来越近,好像下一刻就要亲上来似的。
糜月瞳孔惊颤,下意识就要弹坐起来,而面前的人似是早有预感,另一只手撑在她肩后的椅背上,让她第一下没弹起来。
“别动……”
清沉的嗓音在黑夜里声线更加清晰悦耳,如穿透松间的风,拂过她耳畔,带了细微的痒意。
糜月不禁咽了下口水。
下一刻,她额头传来微凉的触感,谢无恙将额头抵了上来。
温和而强大的神魂灵丝从他的灵府中探出来,像细长灵动的触手,铺天盖地地把她的神识笼住。
她的神魂触及到那些灵丝时,糜月的神色出现一瞬间的失神,她感知到了一些不属于她的陌生情绪。那种体验很奇妙,并不让她反感,而是感觉新奇。
意识仿佛正在和身体渐渐脱离,有些飘飘欲仙的轻盈感,眼前的画面也随之模糊淡化。
谢无恙的声音仿佛响在她耳侧,又有些远在天边的缥缈:“糜月,你取到花瓣想出来时,便唤我的名字……”
……
糜月感觉自己被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灵丝牵引着,神魂似乎离开了躯壳,身子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蒲公英,很轻很飘地荡在一片虚无里,缓缓地下落着。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落到了底,双腿有了踩在地上的实质感,她眼前豁然开朗地出现了宛若梦境般的场景。
天空湛蓝如镜,团团白云柔和纯净,脚下绿草成茵,绵延不绝。微风拂过,草浪轻摇,花香四溢,周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芬芳,自然而纯粹,仿佛能洗净尘世的一切烦恼与尘埃。
这就是谢无恙的灵府世界?
一个人的灵府世界,往往会是他内心深处的显化,或是他潜意识里向往的地方。
糜月还以为谢无恙那样寡淡又孤独的人,灵府里会是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或是万里冰封的冰河雪山。
没想到竟然还挺美好怡人的?
她往前走了两步,却仿佛往前迈了百丈,眼前场景随着她前进而往后飞掠,瞬间发生了些许细微的变化。
在她的正前方,一条巨大粗壮的白蛇悠闲地盘卧在一棵桃花树下,正在闭眼假寐。随着微风吹拂,桃枝上落下片片粉嫩的桃花瓣,仿若画中场景,美不胜收。
一朵包裹着艳红色火焰的烬花花瓣,正在白蛇脑袋的上方缓缓自转着。
第43章 第 43 章 闷葫芦从小就憋着坏。……
看到那朵徐徐自转的火焰花瓣, 糜月心头一颤,她的烬花花瓣!
谢无恙没骗她,她的花瓣真的在他的灵府里!
糜月激动之下, 又往前走了两步。此时突然卷起了一阵风,漫天的桃花瓣在她眼前飘过, 几乎遮挡住了她的视野。
这些花瓣数不胜数, 漫天飞舞着,不仅挡住了她的视野, 还挡住了她通往桃花树下的去路。
糜月下意识便想要伸手拨去一片挡在她眼前的花瓣,在她的手指触碰到花瓣的瞬间,一段陌生的画面和记忆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的脑海。
……
绝望的哭声, 滔天的海浪声,凄厉的呼救声嘈杂地交织在一起。
海浪如同沸腾的水猛烈拍打着船只, 浪声震耳, 发出愤怒的咆哮, 船身剧烈地摇晃, 有人跌进了海里去, 有人紧抱着桅杆,哭求着神灵显灵。
一个年轻的妇人泪流满面,托举着一个年仅三四岁的孩子, 把他塞进狭小的木桶里。
“无恙, 记住不要自己打开盖子。”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记着, 爹娘永远爱你。”
妇人的眼泪滴在他的脸颊上,将他头顶的木桶盖子死死地盖住,唯一光源消失,周遭瞬间便陷入了黑暗。
男孩幼小的身影抱着双腿蜷缩在桶中,周遭阴暗逼仄, 混着淡淡的腥咸味。浪潮不断的拍打和撞击,将他的额头磕出斑斑血迹,绝望的情绪在密闭的空间里蔓延。
起伏不定的浪潮让人仿佛置身于悬崖危石之上,左摇右晃,横冲直撞,让糜月都感觉到晕眩。
无尽的黑暗和永不停歇的浪声,让人无法分辨时间,男孩昏迷了又醒来,似乎过了很久,木桶的盖子被人用剑尖挑开,入眼的是一个身穿隐剑宗道服、样貌端正的男修。
糜月认出来,是年轻时的秦不眠。
他眼中流露出惊讶,仿佛在惊讶这小孩还活着,他伸手把男孩从木桶里抱出来。
明亮的日光让习惯黑暗的男孩双眼刺痛,他勉力睁开模糊的双眼,伸手朝下方无尽海面抓去。
“爹,娘……”
回应他的只有浮沉在海浪之间的船只残骸和碎木。
……
糜月从那段记忆中抽离,手里的花瓣随之脱离她的手,随风飘远。
原来这里的每一片桃花瓣里,都包含着一段谢无恙的记忆。
她没想到无意间会看到谢无恙这么私密的事。
原来他当年也曾经历过海啸,他的爹娘在船只被海浪吞没之前,把幼小的他装进了木桶里,后来被秦不眠所救,得以活了下来。
糜月心绪有些复杂,难怪先前下山赈灾时,他会如此尽心竭力地救下那些在海啸中遇险的村民,还格外照顾那个不会说话的小男孩。
原来,他救得不是别人,也是当初的自己。
数不清的桃花瓣从她眼前飘过,糜月缓步地往前走,身上不可避免地触碰到花瓣,一段段有关谢无恙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她的脑海。
谢无恙拜入隐剑宗,成了掌门弟子,住进了悬海阁,结识了比他年长的师兄,开始为成为一名剑修而努力。
“看,他就是掌门新收的弟子,叫谢无恙。”
“他就是那个在木桶里活下来的孩子?真是命大。”
“无恙无恙,这个名字救了他三分吧。”
无恙……
糜月心想,他的爹娘会给他取这个名字,想必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够一生安然无恙,平安长大吧。
但她感觉到他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是得以安然无恙,可他所有的亲人全都葬身在了那片海里,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在隐剑宗里这些记忆的边角都是灰蒙蒙的,如同笼罩着一层阴郁消沉的雾霭。
只有秦不眠手把手带着他练剑时,慈爱地摸着夸奖他进步时,那些灰雾才会稍稍散去两分,透出一丝丝的光亮来。
春夏秋冬,花谢花开。
悬海阁院子里的石榴树越长越高大繁茂,练剑的小团子也从还没有剑高的五短身材,逐渐长成了七八岁的模样。
并非糜月想窥探他的记忆,她对他的过去也并无兴趣,而是这些花瓣实在太碍事了,她唯有伸手拂去这些花瓣,才能继续往前走。
那棵桃花树看着离她很近,但穿过去时不知道要碰到多少桃花瓣,糜月一边拨开这些记忆,一边缓步往前走。
忽然间,她前进的脚步忽然一顿,她在几片花瓣上,好似看到了她幼年的自己。
熟悉的记忆场景在她眼前铺开。
一排排摆得整齐矮长的乌木书案,竹条编织的蒲团,桌案上的笔墨纸砚还有高高垒起的书本。
糜月一眼就认出来,是在无涯学宫。
还没有到讲课的时辰,年幼的学子们要么还在外头玩,要么东倒西歪地趴在桌案上。
唯独谢无恙专注地看着桌案上摊开的书本,反倒成了学堂里显眼的异类。
身旁传来一阵吭哧吭哧的声响,仿佛小仓鼠在咀嚼坚硬的食物,虽然声音不大,但格外地抓耳。
小谢无恙循声偏头,皱了皱眉。
察觉到同桌投来注视的眼神,小姑娘停下了啃酥饼的动作,清亮乌黑的杏眼眨巴了两下。
漫长尴尬的沉默之后。
小姑娘明显会错了意,低头看了看被自己啃了两口的酥饼,犹豫了片刻,动手将酥饼掰成了两半。
白嫩的小手捏着半块没被啃过的酥饼,递给他,嗓音稚气软糯。
“……我娘亲就给我带了一块酥饼,只能分你一半。”
谢无恙没有接她递过来的核桃酥饼,转过头,闷声道:“……我不吃。”
小姑娘以为是他性子腼腆,不好意思吃,愈发大方地往他手边推:“没关系,你尝尝,这是我娘亲亲手做的核桃酥饼,可好吃了。”
“……”
谢无恙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拒绝:“你吃吧,我不吃。”
见他当真不为所动,小姑娘哼了一声:“不吃算了,我还舍不得呢。”
她缩回小手,继续低头吭哧吭哧地啃饼。
谢无恙从她吃得鼓鼓的面颊上,默默移开视线。伴着那有节奏的啃饼声,他艰难地集中精神,继续看书。
旁边有人和小姑娘搭话:“糜月,你干嘛要跟这个闷葫芦做同桌啊。”
小姑娘扭过头,十分坦诚地说:“他长得最好看呀。”
那人不太服气:“……我长得不好看吗?”
“差点。”小姑娘摇头晃脑地诚实评价。
……
小姑娘最是安分不下来的性子,又偏偏和学堂里最安静孤僻的人做了同桌。
在无涯道人讲课时,她方能收敛几分,一旦无涯道人不管或不在,她不是在偷偷啃饼发出噪音,就是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睡大觉,实在闲得无聊,她便找谢无恙说话,后者多数时候都在认真看书,压根就不搭理她。
小姑娘就自娱自乐,从书本上撕下纸张,三叠两下折成了纸青蛙。
她摁着纸青蛙的屁股,手一松,纸青蛙便跳飞了出去,精准蹦在了谢无恙刚写好的字帖上,弄脏了还未干的墨迹。
“呀……”
小姑娘也没想到会弄脏他的字,挠了挠发包,“对不起啊。”
小谢无恙什么都没说,也没生气,只是把纸青蛙拿起还给她,复又从书箱里拿出了新的纸,低头握笔从头重写。
……
糜月有些稀奇,原来从旁人的视角里,自己小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这些在无涯学宫里发生的事,她早就记不清了。糜月敢打赌,在她的灵府里绝对找不到这样的记忆画面,早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但在谢无恙的灵府记忆中,这些好似昨日才发生似的。
她看着这些画面,心下感叹,那厮倒是从小就情绪稳定,在她这样的骚扰下,竟然还能一本正经地念下去书。
要知道,他那时也只是七八岁的孩子,换成别人,只怕早就被她给折磨哭了。
……
在谢无恙的记忆里看见小时的自己,糜月倒觉得颇有趣味,一片片记忆花瓣闪过,糜月还意外发现一桩当年她不知道的事。
无涯学宫的第一年春考。
她幼时最不爱看书,尤其不喜欢死记硬背,又怕考得太差,给娘亲交不了差,便动了歪心思。她软磨硬泡,好话说尽,希望谢无恙能在小考时,侧点身子,把考卷往她那边挪一点,让她抄一抄。
谢无恙怎么都不答应。
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了当时成绩第二好的江蘅帮她小考作弊。
她和江蘅商量好用五百灵石的高价,买他给自己传小抄。
五百灵石对于刚上学宫的小孩子们来说,堪称天价,江蘅一口答应下来。
小考那天,江蘅很快就写完了答卷,把小抄搓成一团,趁无涯道人低头时,迅速朝右后方的小姑娘丢了过去。
无涯道人年轻时眼睛受过伤,人至中年后,眼神便不大好。
小姑娘精准地接住,喜滋滋地正准备开抄时,头顶传来一声咳嗽,小姑娘一抬头,就对上了无涯道人横眉竖眼的臭脸。
糜月一直以为那回被抓是她自己点背,而此刻时隔多年,她才在谢无恙的灵府记忆里找到了真相——
那日竟然是他故意碰掉了桌案上的笔,发出了细微的响动,引得无涯道人往这边看,正好看见了她拆纸条的动作。
可恶啊,她就知道那小闷葫芦从小就憋着坏!
第44章 第 44 章 他灰蒙蒙的世界好像有了……
春考的成绩放了出来, 小姑娘光荣地成了学宫里的垫底,江蘅还因为帮她作弊,挨了一顿无涯道人的竹板炖肉, 而她则是被罚抄了一百遍课文。
她还额外赔了江蘅五百块灵石的精神损失费。
小考之后会放几天假期,小姑娘沮丧地趴在桌案上, 有些发愁回去该怎么和娘亲交代, 娘亲虽然不会为此而责骂她,但肯定会扣她的零花钱。
谢无恙收拾书箱时, 看了眼正萎靡的她,倒是难得主动和她说了句:“小考的题都不难,只要好好听先生讲, 都能答得上来……”
说罢,还往她手边放了一样东西, “……这个给你。”
是他平日对无涯道人讲课的内容所做的注解。
小姑娘正在肉疼她平白要掏出去的一千块灵石, 压根没听到他的话, 正扭头和江蘅讨价还价:“一共八百行不行?”
江蘅惨兮兮地亮出被无涯道人打红肿了的手心:“我都这样了, 你还忍心克扣我的灵石……”
“好吧好吧, 都给你了。”
小姑娘解下储物袋,把里面的灵石都倒在了桌上吗,推给江蘅, 才看到那本注解, 随口问:“这是什么东西?”
江蘅倒是眼睛一亮:“你把这个给我, 算你八百灵石就行。”
“这些纸这么值钱?”小姑娘眼睛一转,吧意思吧1留9流3“那得五百灵石!”
“成交!”
谢无恙眼看着给她写的注解,转手就被她卖了出去,抵了五百灵石的账,他抿了抿唇, 没说什么,拎起书箱起身离开。
然而他刚出学宫就被几个同窗给堵住了。
他平时寡言少语,几乎不和旁人说话,别人都觉得他很高傲,加上他这次拿了小考魁首,引得无涯道人的夸奖,学宫里好多人都看他不顺眼了。
几个男孩子把他围住,一个动手推了谢无恙一把,一个去抢了他拎着的书箱。
小姑娘和江蘅此时刚好从学宫里出来,她见状二话不说,上去邦邦两拳。
两个男孩子脸上瞬间一人多了一只熊猫眼。
“糜、糜月,你干嘛动手打人!”
“不是你们先动手的吗?”
“我们打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同桌,是我罩的人,你们打他,就是和我作对!”
若是小姑娘能提前得知以后发生的事,此时必然不会帮他出头。
可在当时的她看来,她这个同桌除了话少点,性子有些闷,不肯帮她作弊以外,没什么特别不好。
她的同桌是她罩的,要欺负只能她来欺负,别人凭什么来欺负?
男孩子们交头接耳。
“怎么办?”
“她娘是烬花宫宫主,不好惹……”
“怎么,不服气吗?”
小姑娘又是邦邦两拳挥上去,打得比她高壮的男孩们嗷嗷直叫,纷纷扭身就跑,江蘅远远地站在她身后,给她拍手鼓掌叫好。
见那些人跑了,小姑娘得意地转过身,看见尚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的谢无恙,歪头问他:“我帮你打跑了他们,你怎么连句谢谢也不说?”
“……你不该帮我,”谢无恙蹲下身子,捡起地上散落的书,平心静气不紧不慢的模样,和如今的他如出一辙,“学宫里禁止斗殴,先生自会责罚他们,你动了手,他们若是告诉先生,你就会受罚。”
小姑娘没想到自己一番见义勇为,对方不领情就算了,还反过来数落她。
江蘅立刻上前:“糜月,他说得有道理哎,这样吧,万一他们告诉先生,你就说是我打的,我左右不过再挨一顿竹板炖肉,只要三百灵石……”
小姑娘没理江蘅,面颊鼓鼓地瞪了谢无恙一眼:“好哇,是我多管闲事了,我再也不管你!”说罢气呼呼地扭头便走。
……
因为小姑娘的出头,学宫里都在传谢无恙是被她糜月罩着的人,一时无人敢再来找他的茬,谢无恙倒是清静了一段时间。
但小姑娘也明显生了气,再也不同他搭话,甚至在书案上划下了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不许他越界一点。
过了几日,同窗们都看出来糜月和谢无恙的关系也没那么好。
于是那些欺负过谢无恙的人又不安分了。
开始三天两头地找他的麻烦,撕他的字帖,故意从后面撞他,在他的书箱里放死虫子。
能在这里念书的基本都是各大宗门的少宗主,未来的门派接班人。他们知道谢无恙并非是隐剑宗掌门秦不眠的亲生孩子,而是他最小的徒弟,柿子挑软的捏。
放眼整个学宫,总是闷头读书、不爱说话的谢无恙也是个最好欺负的对象。
偶尔,小姑娘还能撞见欺凌现场,江蘅还生怕她瞧不见,拉着她指指点点:“糜月,你的同桌在被人欺负哎。”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抬腿便走开:“他被欺负,管我什么事?我才不要多管闲事。”
……
无涯学宫的后院角落,有一棵歪脖子桃花树。
那里是小姑娘的秘密营地,午休时分,她时常爬在这棵树上睡觉。长歪的那截树杈,正好可以容她躺下来,日光透过树叶暖暖地照在身子上,每每闻着桃花灼灼盛开的香气,小姑娘连午憩时都能做个美梦。
某日,她还在酝酿睡意时,被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吵醒。
“谢无恙,你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你说的要孝敬我们的东西呢?”
小姑娘偏头一看,是谢无恙还有几个平时总欺负他的同窗。
谢无恙走到墙根处,弯腰从草丛里拿出一只木匣,另一个人见状立刻从他手里夺过去。
“什么宝贝,藏得这么隐蔽……”
那人方打开匣盖,一条冰凉的物体迅速攀上他的手指,接着虎口一痛。
“是蛇啊啊啊啊!”他吓得立马把匣子给丢了。
男孩子们纷纷抱头鼠窜,尖叫着落荒而逃。
咬人的小青蛇游走得追了几步,见人都跑了,方才回到谢无恙的身边,伸出蛇信舔了舔他的手指,乖乖钻回了木匣子里。
小姑娘在树上悄悄观察着他冷淡漠然的侧脸,这种神情她只在一些大人身上看到过。
有一点点厌世,与世无争,没有喜恶,感情淡薄,甚至会因为他骨子里的冷淡和不在意,会人误以为他很好欺负。
但真正惹到他的人,往往下场都不会太好。
她忽然想到他拿了小考魁首那日,他也是这样的面无表情,没有一丝欣喜,同学们还觉得他很装,可如今她发现,他是真的不在意。
谢无恙把木匣子重新放回草丛藏好,忽然肩膀微痛,一根桃枝丢在了他身上。
他回身抬头,小姑娘坐在树干上悠闲地晃着腿儿。
“那蛇怎么不咬你,你会御蛇之术?唔,原来你自己有本事,难怪不让我帮你……”
小姑娘歪歪头,心道这人不招人喜欢,倒是挺招蛇喜欢的?
谢无恙见她爬得高,心下一紧,朝她伸出手:“下来,危险……”
会摔着。
“不下,”小姑娘一身反骨,闻言把头扭过去,靠着树桠又躺平了:“这是我的地盘,别想跟我抢。”
谢无恙见她不肯下来,原地望着她站了片刻,随后默默拎起书箱,来到树下席地而坐,一言不发地拿出书来看。
随着小姑娘翻身的动作,树冠上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响动,细软的桃花瓣从树上徐徐飘落,仿佛一场始料未及的花雨。
总引得谢无恙担心地抬头,却见小姑娘睡得很踏实,很快便传来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他翻书的动作随之也变得轻浅。
……
此后,谢无恙似乎也发现了这地方安静舒适,是块风水宝地,每日午休都会过来,坐在树下看书。
小姑娘则在树上惬意地睡觉,俩人互不打扰。
看书看得久了,谢无恙也会折一支桃枝当剑,在树下无声地练习剑招。
小姑娘醒来时看见他在习剑,一招一式很有气势,如秋风扫落叶,连带着周围的落花都随着他的剑势卷动。
她奇怪地探出脑袋问他:“你会使剑?那些人欺负你时,你为何不用这招?”
他若是用上这些招数,那些同龄的男孩子根本打不过他。
“学宫有守则,学子之间不能斗殴。”谢无恙收起桃枝,一本正经地说。
小姑娘挠挠头,这人未免也太守规矩了吧。
不过养蛇去咬同窗,先生就不管吗?
谢无恙似是看出小姑娘心中所想,低声补了一句:“……先生没有规定不准养蛇,先生倘若知道,只会训斥,不会责罚。”
小姑娘忽然又觉得他其实没有那么守规矩。
心下更好奇了:“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规矩?在意会不会被先生处罚?”
无涯道人手里的那根竹板,只会唬人,打起来并不太疼,江蘅都上赶着帮她背处罚换灵石呢。
这次谢无恙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我不想让师父失望。”
“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只有师父……会对我好。”
无涯学宫进学的机会难得,每个宗门只有一个名额,纪通师兄的年纪也相符,师父却执意把这个名额给了他。
他知道师父送他来这里,是想让他求道于学,致知格物,所以他努力修习念书,在考核上拔得头筹,为得便是不辜负师父的期望。
倘若师父知道他因与同窗斗殴,触犯学宫条例被处罚,一定会很失望吧……
他不想在师父脸上看到失望的神色,所以一再忍让。
“谢无恙,我相信你,你以后肯定会成为很厉害的剑修,打遍四境无敌手的那种,肯定不会教你师父失望的。”
脆生生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谢无恙一愣,朝她看去。
“真的,我没骗你,”
小姑娘神色认真,趴在树上梨涡浅笑,清亮的杏眸亮晶晶地闪动,额间一抹烬花纹样如同一点胭脂,俏丽又别致。脑袋上的绒花一摇一晃,朵朵桃花瓣从她的发包上掉落,徐徐随风飘落,落在他的脚边。
站立在树下的年幼身影呆呆地看着她。
小姑娘弯弯的眉毛轻扬:“当然,我也会成为和我娘亲一样厉害的人。”
……
那片记忆花瓣从糜月的手中飘走,她倏然抬头,忽然觉得谢无恙灵府里的这棵桃花树很眼熟。
似乎就是无涯学宫里,她睡过的那棵歪脖子桃花树?
连树杈延伸出来的那一截形状都一模一样。
她不确定是不是同一棵,毕竟这世上的桃花树都长得差不多。
但似乎从那日起,他灰蒙蒙的世界里,好像有了颜色。
像是水墨晕染的画卷里,混进了一片粉色花瓣,开始变得富有生机又鲜艳了起来。
第45章 第 45 章 那场雪下了三天三夜。(……
从那之后, 谢无恙似乎话变得多了一些,念书的声音也变得超大声,时不时就会把在旁边打瞌睡的小姑娘念到惊醒。
但仅限于对她, 对旁人依旧是那幅生人勿扰的模样。
谢无恙每次上完课,他会把写好的字帖和注解给她看。小姑娘起初并不想学, 但谢无恙拿出“再考不好, 你娘亲又会扣你零花钱”的说辞,小姑娘觉得有道理, 勉强打起精神,去看他手里的注解。
小姑娘看不懂,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她讲, 而她则教会了谢无恙叠纸青蛙。
那条画在桌案上的楚河汉界,不知什么时候被蹭掉了。
小姑娘以为他俩的关系已经可以算是朋友了, 但谢无恙依旧不肯帮她作弊。
秋考时, 小姑娘盯着那如同天书的考卷, 咬着笔杆沉思了半天, 最后囫囵地填上了几句谢无恙教过她的注解。
结果成绩公布下来, 而她竟然前进了两名,有两个倒霉蛋考得比她还差。
小姑娘很感动,她终于不是垫底了, 她的零花钱有救了。
谢无恙依旧稳居魁首。
看着同桌字迹整齐的考卷, 小姑娘再看看自己乱糟糟一团乱的考卷, 莫名有些羞耻感。
在他偏头望过来的时候,小姑娘立马用书本遮住了自己的考卷。
“你比之前有进步。”谢无恙说道。
至少考卷上有字了。
听到他这似夸奖的话,小姑娘的羞耻一扫而光,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脯:“我娘亲说过,术业有专攻……我念书不行, 但在其他方面,我一定行!”
文她不擅长,但武她肯定可以。
谢无恙不置可否。
“这半块酥饼……是谢礼。”
作为他帮她解题的报答,小姑娘很宝贝地从脖子上挂着的香囊里,拿出一块酥饼,对半掰开,递给了他半块。
这次谢无恙没有拒绝,伸手接过来,试着轻咬了一口。
那是他第一次吃核桃酥饼,口感酥软,有着他不习惯的甜味。
但是很好吃。
……
在入学宫修习了一年后,无涯道人开始教授他们凝结神相。
在教授了他们要诀之后,给每人都分发了一张白纸,让他们用神念将纸张对折叠起。
众学子们窘态百出,有人盯白纸盯得眼酸流泪,白纸纹丝不动,有人用神念把白纸卷得到处乱飞,硬是折不起来,有人偷偷用手把白纸对折,结果被无涯道人一眼识破,吃了一顿竹板炖肉。
小姑娘盯了那白纸一炷香的时辰,纸上俨然有了一道明显的折痕。
她咬咬牙,再一使力,那张白纸竟被点燃了起来,灼目耀眼的烬花之火瞬间照亮了半个学宫。
“什么东西着火了!”
“不对,是糜月凝结出神相了?!”
“她怎么这么快就凝结出神相了,先生不是才教了我们第一步吗?”
“天哪,好漂亮的莲花,还带着火焰!”
“那不是莲花,是烬花,”自诩见多识广的江蘅还给看呆了的孩子们解释,“是烬花宫的烬花。”
小姑娘欣喜又激动地望着手心里徐徐转动的烬花虚影。
她就知道,娘亲没有骗她,她在别的方面果然很有天赋!
众人都在围观糜月的烬花之火,没人注意到她旁边的谢无恙眉心紧锁地撑着额头,桌案上的白纸也开始起皱,蜿蜒出一道道折痕。
小姑娘转过身,想给谢无恙看看她凝出来的漂亮烬花,然而一扭头,对上的却是一对碧绿渗人的竖瞳。
一条比手臂还粗的玉色白蟒凭空显现,攀在他的肩头,众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变故便在一瞬间发生。
谢无恙和小姑娘坐得太近了,无涯道人想出手阻止,已是来不及。
白蛇的瞳仁兴奋地竖直,如同猛兽出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功势,径直咬向旁边的烬花虚影,被啃掉一片花瓣的烬花神相,当场溃散。
小姑娘痛叫一声,捂着脑袋,脸色惨白地昏倒了。
白蛇神相叼着花瓣,意犹未尽,蟒首还在往小姑娘的方向靠近。它脑袋往前探伸,身子却一动不动,蛇尾像是被人死死拽着地往回拖着,几番争夺,白蟒化作雾气,消散成风。
谢无恙额头冒汗,整个人也站立不稳,扑倒在桌案上,撞得书册散落一地。
整个学宫乱作一团。
……
无涯道人当即宣布放课,立马抱起昏迷的糜月,回殿内为她疗养神识。神识被伤不是小事,无涯道人也不敢托大,第一时间用传音纸鹤叫来了两边的长辈。
“秦不眠!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弟子,我的月儿若是有什么事,我让你们一起陪葬!”
女子愤怒的话音落,门“砰”地一声被人狠狠摔上。
被骂了一通还吃了闭门羹的秦不眠从殿内走出来,他的眉眼有些失神和憔悴。他无奈抬手揉了揉眉心,继而抬头看向跪在雪地里的徒弟。
廊外白雪纷飞,呵气成雾。
谢无恙穿着单薄的道袍,在皑皑的雪地里,不知跪了多久,头顶和肩上都落了一层薄雪。
“师父,她怎么样了?”见秦不眠出来,谢无恙焦灼地抬头问。
他的膝盖因跪的太久,被冻得麻木,但远不及他心里的兵荒马乱,在看到小姑娘昏倒的时候,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手脚生寒,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人还未醒……”
秦不眠摇头,心里亦有些不是滋味。
他方才看见小姑娘躺在床上,还在不断地呓语,全身冒着虚汗。这么小孩子便要承受神识损伤之痛,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发生。
“师父,我不是故意伤她,我无法控制那条白蟒……”
年幼半大的孩子双手紧握成拳,愧疚地低垂着脑袋,一滴滴热泪滚进雪地里,烫出一粒粒的浅坑。
他按照先生说的步骤凝出神相,但那白蟒完全不听他的使唤,一见小姑娘的烬花,便被它散发的气息牢牢吸引,就如同看见了垂涎已久的食物,想要将其一口吞吃入腹。
在察觉到白蟒的念头时,他竭尽全力以神念相阻,却还是叫那白蟒得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凝结出的神相吞吃了她的花瓣。
秦不眠低头看着跪在雪中的徒弟:“为师知道,你尚且年幼,无法全然掌控神相之力,你非故意为之,不必过于自责……”
听着师父安慰的话语,谢无恙心里并未好过一点。
他恨自己,恨他的神相。
为什么偏偏伤得是她……
为什么偏偏伤了在这个学宫里唯一对他释放善意的小姑娘。
难道,他所重所念之人,都注定要受他所累,一个个离开他吗?
尚且年幼的孩子抬手擦了擦眼睛,朝着秦不眠磕了个头,嗓音夹杂着一丝压抑的哭腔:“师父,您毁了我的神相吧。”
这种会伤人害人的神相,不如毁去。
年幼的徒弟跪在雪地里哭着求他毁掉神相,秦不眠心下动容,抬手拂去他肩上的薄雪。
“傻孩子,你不想修道了?神相岂是说毁便毁的。”
“神相并非害人之物,相反,它力量强大,能保护你最珍重之人,就像动用一把锋利的剑,对外伤敌,对内伤己。”
“你要学会掌控它,而不是舍弃它……”
年幼的孩子依旧紧握双拳,跪伏在雪地里,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
“但无论如何,那小姑娘到底是因你而神识受伤,我陪你在此处跪到她清醒过来,再给她当面赔罪。”
秦不眠叹气,心下清楚芷音最疼爱她这个女儿,如今弄出这样的事,远不是道歉赔罪便能轻易解决的。
“……是,师父。”
茫茫的飞雪里,年幼的身影岿然不动地长跪殿前。
他跪了三天三夜,那场雪也不间断地下了整整三日。
积雪快要将他幼瘦的身形淹没,谢无恙的面颊已经被冻得没了一丝血色,睫羽上也沾满了碎雪,几乎把他冻成了雪人,秦不眠陪在他身边,身上的道服亦是落满了一层薄雪。
在他意志昏沉,神思恍惚之际。
忽然听到殿里传来女孩微弱的哭声,哭着喊疼,要娘亲抱,伴随着女子心疼的轻哄声,哭声渐轻。
跪立雪中的身形长松了一口气,继而像是失去了支撑,面朝雪地,似要直直地栽倒过去,被身侧的秦不眠一把扶住了肩膀。
与此同时,殿门从内打开,谢无恙勉力地抬起落满碎雪的睫羽,看到一截女子的裙摆从殿内走出,下了台阶,走到在他面前停下。
“你就是伤我女儿之人?”嗓音居高临下,带着明显的怒火和冷意。
尚不等他回应,强盛的灵力包裹女子五指,伸手便要朝着他的后脑袭去。
秦不眠挡在他面前,拦下了那一掌。
“芷音,你要做什么?”
“我女儿的烬花花瓣被他的神相吞了,我自要刨开他的灵府,取回花瓣!”
秦不眠垂眼看着匍匐在雪地中的孩子,嗓音艰涩:“芷音……他刚凝出神相识海,灵府还未形成,若是强行打开他的灵府,他会神识崩溃,变成痴傻不说,连命都未必能保住……”
糜芷音红着眼睛道:“那又如何?难道我女儿就该遭此劫难?少了一片烬花花瓣,她以后修炼之路要难行数倍!”
“……芷音,我是他师父,出了此事,我难辞其咎,月月她眼下温养神识需要什么灵丹药材,无论花多少灵石,无论有多难寻,我会极尽全力寻来,”
看着她失神心痛的样子,秦不眠亦是心如刀绞,“还有那片花瓣……我答应你,等无恙长大一些,灵府稳固时,我会入他的灵府取回花瓣,还给月月。”
糜芷音愤怒:“谁稀罕你那些灵丹灵石,我只要我女儿神识无缺!你给我让开!”
俩人彼此僵持着,秦不眠始终挡在谢无恙的身前,不肯退让。
“我徒儿并非有意为之,不至取他性命……”
“若我一定要取呢?你护得了你徒儿一时,还能护得了你徒儿一世?”糜芷音咬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秦不眠,你胆敢再拦我,我连你一起杀!”
正在争执的二人都没发现,快被淹没在雪地里的幼瘦身影动了动,低垂着头,双手覆上自己的额头。神识的剧痛让他已经被冻到发白的脸,一时青白交加,唇瓣被咬出了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淌下来。
一段神识被他用手被硬生生地从灵府里撕扯了出来,白蛇的眼里满是惊恐,蛇身被扯得扭曲变形,但蛇嘴仍紧紧地叼着那片烬花花瓣,一副宁死也不肯松口的模样。
“啊!”
白蛇被他撕扯到濒临蛇首分家,幼小的身躯疼得浑身抽搐,似是到了能忍受的极限,低吼痛吟了一声,双手垂落,彻底昏死栽倒在雪地之中,白蛇虚影随之溃散。
“……”
糜芷音和秦不眠见状一时沉默。
从灵府中强行撕扯出自己的神识,这痛楚堪比从体内取骨,糜芷音有些讶异这孩子能做到这地步。
方才秦不眠说他是无意为之,她只当是推诿之词,没想到他的神相当真是不听他使唤,哪怕自己快被撕扯至溃散,也不肯吐还出那片花瓣。
这般强行取出,不仅他会灵府受创,性命难保,还有极有可能使那白蛇玉石俱焚,发疯咬伤花瓣,致使月月的花瓣受损,再不能重补。
或许唯有待他灵府稳固,以神识探入,才能将花瓣完好无损地取出来……
糜芷音冷静下来,思忖半晌,抬头问:“秦不眠,你说的话当真作数?”
“当真,若我食言,你尽可自己动手,我的灵府也随你取刨。”
女子终于松了口,冷冷道:“好,秦不眠,算我过去欠你的,今日饶了他。待日后你徒儿长大成人,你若食言不还花瓣,我照样会杀了他,取回本来属于月月的东西!”
“另外,我的女儿不可能再和此人同窗共学,让他滚出无涯学宫!”
……
第46章 第 46 章 柔软的双唇贴着他的掌心……
谢无恙在无涯学宫只待了一年。
整整一年的记忆汇集于记忆花瓣, 消融于糜月的指尖,不过是刹那而已。
糜月立于桃花雨中,消化着这些属于谢无恙的记忆, 脸上流露出一丝迷茫之色。
她自神识受伤醒来之后,便再也未见过谢无恙。
她只知他因受罚在雪地里跪了三日, 却不知他在殿外哭成那样, 甚至自己动手将神相撕扯了出来。
所以……
那时的谢无恙,并非故意纵使神相咬了她的花瓣, 而是因为初次凝结神相,无法掌控力量?
糜月轻咬手指,努力回忆。
她在花瓣被啃晕过去之前, 看到旁边谢无恙紧闭双眼,满头是汗, 他反常的模样令她印象深刻。
她以为当时他是在努力维持神相, 结果竟然是和他的神相在抗衡?
……她倒是从未有过这种体会。
不知道是不是烬虚诀心法特殊的缘故, 她的烬花完全没有自我的意识, 就像一团听话的火球, 随她取用。
而谢无恙的那只神相……
糜月抬眸看着懒懒地盘桓在桃花树下,睡得正香的白蟒。
它似乎有自己的意识和喜恶,仿佛一条活生生存在的蟒蛇。
她继而又想起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
把谢无恙视作仇敌的这些年, 无论她如何逼着他交手过招时, 他似乎从未动用过他的白蛇神相。
自无涯学宫之后, 她只见过两次他召唤神相。
一次是在桐花秘境时,他唤出了白蟒,和她一起斩杀了那头看守定元珠的守境大妖。
第二次是去隐剑宗山下赈灾时,他动用白蟒神相,咬死了那头突然跃出海面袭击她的鱼怪。
他果真如同秦不眠所说, 把神相用作保护的武器,而非伤人么……
糜月感觉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谢无恙在昏倒在雪地时,秦不眠和她娘亲的对话,她也从来都不知情。
他们当年便约定好等谢无恙成年之后,便为自己取回花瓣。
只是后来……
糜月想到什么,眉眼又渐渐沉了下来。
秦不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他或许一开始,只是随口允诺,根本没想入他宝贝徒弟的灵府取回她的花瓣,后来才会对她娘亲下此毒手……
糜月摇摇头,摒去脑中杂乱的想法,直视前方的桃花树,不能被谢无恙的记忆所困扰,先把花瓣拿到手才是最紧要的。
……
在通往桃花树的路上,糜月已经走了近三分之一,无穷无尽的花瓣被风卷着落在她的衣襟和衣袖上。
谢无恙离开无涯学宫,回到隐剑宗,依然像之前一样,日复一日地习剑。除了习剑外,他也很喜欢看书,无涯学宫里的书他都拿回来了,纸张都被翻得陈旧。
他除了练剑看书,偶尔也会自娱自乐——仅限于用落叶折成了纸青蛙,一个人在树下坐着发呆。
随着年岁渐长,他也跟着师父和师兄们时而外出除妖,下山济民。
这些大同小异的记忆,糜月一扫而过。
她心道,难怪之前问起谢无恙平日最喜欢做的事,他能诡异地说出“修炼”二字。
他的童年都这般无趣,更别说现在了。
随着糜月的前进,谢无恙逐渐长大,桃花瓣里闪烁的记忆场景,忽然变得不一样起来。
参天的树木上缠绕着无数不在的藤蔓,于枝桠上凌空垂悬,肆意舒展。层叠的树叶仿佛织就成密不透风的翠帷,日光几乎无法穿透这些树冠,在铺满软绵的腐叶泥地里落下零星的斑点,四周弥漫着浓稠森然的静意。
这场景……是在桐花秘境。
“师弟,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起组队吗?这桐花秘境里危机暗藏,你孤身一人,恐会受伤……”
纪通以及几位和他平日交好的隐剑宗弟子,面对着少年谢无恙说道。
“抱歉师兄,”
谢无恙一袭雪衣,身量出落得挺拔修长,他此时刚及弱冠之年,眉眼仍有些许尚未褪去青涩的少年意气,“我要去寻定元珠,先行一步。”
说罢,他便径自前往了树林深处。
“纪通,你那师弟也太高傲狂妄了,那定元珠哪有那么好拿?”一个隐剑宗弟子看着谢无恙孤身离去的背影,颇为不满地皱眉道。
“不过他若真拿到那定元珠,隐剑宗未来掌门之位会不会就落在他身上了?”
修士们耳聪目明,纪通的那两位好友不等谢无恙走远,便急着议论起来,像是故意要说给他听似的。
“我师弟并非那贪功冒进之人,”纪通摇摇头,“他寻定元珠,是为了……”
他话说一半,意识到此事不可随意对外人道,于是闭上嘴却不肯再言。
“当初那无涯学宫的名额本就该给你,结果却让他去了,可见你师父更偏爱他,以后这掌门之位难保不会……”
“说来那名额给了他也是浪费,还不到一年便被退学回宗了,真不懂掌门为何如此看重他,不过是去年在铸剑大会上锻造出一把得神龙认可的无为剑,依我看,他的剑道天分也不过如此……”
纪通蹙眉打断了友人的议论,沉声道:“不必再说了,我师弟的为人我信得过,我们走吧。”
……
谢无恙道别纪通等人没多久,又遇到了一伙熟人。
江蘅一脸惊奇地看着他:“谢无恙,你怎么也来了!”
他一拍脑门,有些沮丧:“完了,有你和糜月在,那定元珠,我更没戏了。”
听到这许久未闻的名字,谢无恙本欲绕开他们的脚步倏地顿住,扭头问:“你见到……糜月了?她人在何处?”
江蘅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她自己一个人往那边走了,我问她要不要组队,她说她要自己去寻定元珠。”
他此时发现谢无恙的身后并没有队友,脸上立马换上逢迎的笑意,和他套近乎道:“谢无恙,你也是孤身一人?不如和我们组个队,看在我们曾是同窗的份上,弄到那定元珠卖了灵石,我们和你可以对半分……”
孰知话还没说完,人便朝着他指的方向快步消失了。
“……”
身后的弦音宗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江蘅,你真的认识他们吗?怎么感觉他们都和你不熟的样子?”
江蘅摸了摸鼻子,转身亦往深林里走去:“今日的天气真不错哈,很适合狩猎妖兽!”
那弟子抬头看了看头顶茂密不见日光的树冠。
算了,还是不要拆穿他了。
……
谢无恙同糜月一样,涉过泥泞的沼泽,走过毒瘴之森,闯过桐花阵法。
紧随着她的脚步,来到秘境深处的那片花海。
少女本来在遥望着那颗花海中心的定元珠,听到他的脚步声,警惕地转过身来。
在对上她视线时,谢无恙呼吸微微停滞了一瞬。
十一年未见,她的容貌犹如脱胎换骨,已经有些让他认不出来了,宛如幼嫩的花苞,历经年岁后,盛开在了最美的花期。
褪去了幼时婴儿肥的脸颊莹润白皙,弯眉恰似春日远山上新抽的柳芽,圆圆的杏眼长成了上翘的狐狸眼,眸光潋滟,不经意地转眸间,便流露出妖艳昳丽的风情。
一袭张扬明艳的红裙,束带勾勒出曼妙的腰肢,身上琳琅满目的银饰,细碎作响。簪尖垂下的几缕银链,轻晃时摩挲着她如瀑的青丝,只单单站在那里,便灼目耀眼,衬得周遭的花海都有些黯淡无光。
她的容貌与幼时大不一样,但五官和神态又有些微妙的神似,尤其是额间一点烬花纹样红艳如火,如同他记忆中的模样。
在少女轻皱了皱眉时,谢无恙才自觉这样盯着人看,有些冒犯,迅速别开了眼。
他几度想问她,神识恢复得如何,还疼不疼了。
但在这样的境遇下,提这件事,显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如今的她一定很痛恨自己,师父说,等这次他从桐花秘境回去,便把她的花瓣从他的灵府中取出。等到那时,他似乎才有了和她叙旧的资格……
时隔多年,少女显然没有认出来他,一脸防备地瞥了瞥他。
“这定元珠你若要来抢,我们各凭本事,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定不会手下留情!”
“挡我者,死!”
她也想得到定元珠。
谢无恙心下有些矛盾,但没有犹豫太久,便下了决定。
他转而看向那表面上风平浪静的花海,提醒她:“这花海似乎有异,还是谨慎为上。”
话音刚落,背后的树丛里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少女似是意识到再耽搁下去,竞争对手会越来越多,于是二话不说,径直御风朝那定元珠飞去。
谢无恙担心她出事,当即紧追着她飞入花海。
果然,少女在触碰到定元珠的刹那,花海变成了如墨的黑水。黑水凝出一道道怪异的触手,缠绕住少女的脚踝,力道极大地把她往水下扯去。
情急之下,谢无恙一把抓住她腰间的束带,与那黑水角力,提着她往上拉。
“糜月!你们撑住,我这就来帮你们!”
来的那伙人是弦音宗的,江蘅大喊一声,当即从储物袋里取出自己的本命灵器,手指拨弹琴弦,琴音如同层层扩散的水波,震得黑水晃动,也震得他们气息翻涌。
本来谢无恙都快把她给拉上来了,这要命的琴声弹得他灵气混乱躁动,差点溃散。
被魔音贯耳的他不敌那黑水之力,与她一同坠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水之中。
……
黑水之下,是真正的幻境深处。
谢无恙在落地之时,瞬间凝结出来灵力光罩,将他和少女都罩在了里面。
周遭荒芜的土地里,泥泞的黑水中,不断诞生出形状不一的妖鬼,暂时阻隔在了灵力罩之外。
“糜月,醒醒……”
谢无恙托着她的后颈,不停地唤她的名字。
少女昏迷不醒,无知无觉地倚靠在他的臂弯里,那些黑水中包含着能致人昏迷,麻痹神识的毒性。
而他因为自己特殊的体质,储物袋里压根从来不带解毒的丹药。
见状,谢无恙没有犹豫,无为剑的剑刃干脆利落地划开自己的掌心,他一手捏开少女的下巴,那只流血的手覆上她的唇瓣。
血珠一滴滴地沁入她的口中,柔软的双唇贴着他的掌心,谢无恙感受不到痛意,反而觉得伤口轻痒,仿佛有许多蚂蚁在爬。
随着能解毒的鲜血喂入口中,少女的睫毛颤动了两下,有些要醒来的迹象。
她染血的唇瓣如同抹了艳丽的口脂,眉头微皱,不知是不是因为口中异样的血腥味,不自觉地伸出舌尖舔了舔。
谢无恙浑身一抖,如同被烫着般赶紧收回手,托着她的后背,把她轻轻放平在了地上。
少年垂眸最后看了少女两眼,将脑中纷乱的绮念赶走,随之起身。他反手握住剑柄,抬眸冷眼看向那些围在一起攻击灵罩的妖鬼,提剑杀了出去。
……
第47章 第 47 章 谢无恙是真的想死在她手……
无为剑的剑光划破长空, 将数只黑水妖鬼被劈成两半,化为淅沥的黑水洒落地面。散落的黑水如同蠕动的爬虫,很快就重新凝聚在一起, 生长出更多的妖鬼。
谢无恙蹙了蹙眉,这些妖鬼无穷无尽, 当真是难缠, 身后一道掌风裹挟着烬花之火,轰然把他侧方的妖鬼击飞。
已然清醒过来的少女飞至他面前, 她瞟了眼他,又瞟了瞟后方他留下的那道灵气罩,轻咬着唇道:“看不出来, 你这人还挺有舍己为人的热心肠的?你是哪家宗门的?跟那些道貌岸然的剑修,倒是不太一样……”
谢无恙唇角微抿, 欲言又止。
他听出她对剑修似乎有些偏见, 不知是不是因为当年无涯学宫之事。
少女见他似是不愿透露, 便没再追问:“算了, 先打架。”
俩人联手, 剿杀黑水妖鬼的速度快上了许多。
然而这些妖鬼无穷无尽,二人背对背,不知搏杀了多久, 那一滩滩的黑水仿佛耗尽了力量, 终于平息下来。
守境大妖还未现身, 二人不敢大意,趁此在灵气罩内打坐调息。
“江蘅那家伙,总是关键时候帮倒忙……”
少女抱怨的同时,拿出了最后一颗灵气丹,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的口中:“那定元珠我不能给你, 但我糜月和烬花宫欠你一个人情,等出去之后,这人情可以折换成灵石、法器?你想要什么?或者你有什么仇家吗?我帮你打一架?”
谢无恙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话,他咽下口中的灵气丹,低声问:“你为何这么想要定元珠?”
“定元珠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也是这桐花秘境最值钱的宝贝,谁不想要?”
少女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秀眉得意地轻扬:“我来时答应我娘亲,要把定元珠带回去,别人都拿不到的宝贝,我能拿到,一定能给她长脸。”
二人的对话被一声怒号打断,守境大妖终于耐不住现出了真身。
少女的烬花神相被黑水死死克制,经过漫长的搏斗厮杀,谢无恙的灵气也所剩无几,紧急关头,他被迫召唤出白蛇神相,一举撕咬下了守境大妖的头颅。
白玉蟒蛇威风凛凛,尖齿叼着黑水淋漓的头颅,长身一扭,无情地将那颗头颅甩远。
谢无恙自知放出白蛇神相来,他的身份再藏不住了,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对上少女满是不敢置信的表情。
“是你……”
轰隆——
守境大妖元神自爆了,爆炸后散落漫天黑水,几乎将整个周遭都染成了黑雾,再度让少女失去了意识。
谢无恙一手用最后的灵力凝出灵力罩,挡住更多的黑水侵袭,另一只手眼疾手快地搂住了差点昏倒在地的少女。
白蟒见状游走过来,轻吐蛇信,想靠近少女闻上一闻,瞬间收到主人警告的眼神,顿时缩回了脑袋,乖乖盘桓在主人的身边。
上一回,它初生时没忍住啃去了她的一片神识花瓣,它的主人便把它在灵府里关了十一年。十一年啊,都快把它给闷死了。
白蟒不敢在主人面前再轻举妄动,趁主人不注意,偷偷伸出蛇信,舔了舔少女染血的指尖。
好香啊。
和她的花瓣一样香。
白蟒吸溜了下口水。
想吞……
想………
与白蟒神念相通的谢无恙,眼风凌厉地又扫了它一眼。
白蟒佯装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吐了吐信子。
他能感应到它的想法,它也能感应到他的。
装什么装,难道你不想吗?
但白蟒不敢忤逆他,毕竟屈居人下,还要在人家灵府里过活,只能夹着尾巴作蛇。
鲜血沿着掌心的纹路,再次喂入少女微张的唇瓣中。
谢无恙又取下少女腰间的储物袋,将自己储物袋里的灵石尽数放了进去。
当他把储物袋系回少女腰侧之时,垂眸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少女闻言睫羽动了动,似是快清醒了过来。
他唇角微抿,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无力地对她解释:“我师父在望星台卜筮雷劫之兆,卦象为大凶,唯有用定元珠护住元神,方有一丝生机……”
“对不起,我一定要拿走定元珠……”
她努力地抬起眼睫想要看清面前之人。
谢无恙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知道这颗定元珠一拿走,新仇加旧恨,少女只会更恨她,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到底是从她的手心取走了那颗定元珠,嗓音艰涩低哑:“我亏欠你太多,待此间事了,任你清算……”
……
随着守境大妖被杀,桐花秘境随之崩塌,秘境里的人接二连三被传送回了秘境之外。
纪通正和好友合力猎杀着一头金丹期的妖兽,忽然被传送了出来,便知是有人杀了守境大妖。刚好他被传送出来的位置就在谢无恙身旁不远,一扭头就便瞧到了他,以及他的手中正莹莹发光的定元珠。
纪通目露惊喜之色:“师弟,你真的拿到定元珠了?”
通往秘境深处的路有无数条,纪通他们也在一路杀着妖兽,一边往秘境深处走,只是他没有那么幸运,连花海的边都没碰到。
纪通心里明白,就算他幸运地找到花海,以他的实力,也杀不死守境大妖,还很可能把自己给折进去。
“嗯。”
谢无恙应了一声,脸上却没有拿到定元珠的喜悦之色。
纪通没有察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太好了,走,我们现在就回宗。”
谢无恙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不远处,糜月也被传送了出来,被等候在外的烬花宫弟子们纷纷围上前相迎。糜月拨开她们,神色有些忿忿的羞恼,目光四处地在人群里梭巡,似是在寻找他的踪影。
谢无恙隔着人群,看了她半响,默然转身,跟随纪通离开了。
……
记忆花瓣从她指尖脱离,糜月的神色有些微妙的复杂。
那些带有毒素的黑水,麻痹了她的神识和五感,她全然不知谢无恙竟然给她喂过血?
他不仅不怕黑水之毒,他的血还带有解毒的功效。
难怪,她之前在菜肴中给他下迷魂散,他吃了之后没有半点反应。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特殊天赋吗?所以,他凝出来的神相才会是五毒之一的蛇?
他取走定元珠时,自己当时还未彻底清醒过来,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前半句话,更完全没在意储物袋里多出来的灵石。
望星台……
糜月蹙眉,那是一处上古留存下来的秘境,位于北方。入口处设有禁制,唯有渡劫期修士方可进入。里面有一座刻满上古符文的浑天仪,占星卜筮极准。
几乎所有面临渡劫的修士,都会提前去望星台占测天劫兆象。
从谢无恙的话里得知,当时秦不眠天劫在即,也去了望星台卜筮,结果卦象为大凶。
大凶,即有死无生。
定元珠不仅是追踪法宝,更能定神元,能在天雷降世时护住神元,让佩戴者多一分抵挡雷劫的希望。
他原来取定元珠是为了他师父……
糜月在这瞬间,有些理解了谢无恙的行为。
如果换成她是谢无恙,她也一定这么做。
就像那守境大妖是她和谢无恙一起杀的,而她也从未考虑过将定元珠让给他。
但理解不代表释然。
糜月悻悻地想,望星台的卦象一向不会出错,定元珠给了秦不眠又有何用?
他最后不还是死于雷劫了?
那个畜生还在临死之前,杀死了她娘亲……
糜月狠狠咬牙时,忽然意识到她娘亲被杀那日,谢无恙如果在隐剑宗,或许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她想弄清楚,秦不眠到底为何会杀了她娘。
她仰起头,环顾漫天的花瓣,想要从其中找出来带有她娘亲的画面。
但是想从这些无数被打乱的花瓣中,找到特定某一日的记忆,无异于大海捞针。
糜月不断地抬手拂过一片片花瓣,一个个记忆片段涌入她的脑海。
她看到谢无恙把定元珠拿给秦不眠,秦不眠摇摇头,说了一句“人各有命”;她看到秦不眠问他想不想继任掌门之位,谢无恙沉默了一会儿,说“师兄更合适”;她看到秦不眠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给谢无恙,说若他扛不过此劫数,就把此信交给烬花宫主糜芷音。
她还看到秦不眠和谢无恙相对而坐,秦不眠的右手罩住了他的额头,似是进入了他的灵府,想要取花瓣,接着谢无恙的记忆便是眼前一黑,不知道被什么打断了,记忆出现了断层。
她不断主动触碰着记忆花瓣,却迟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看的。
正当她有些不耐烦地转身时,眉心一凉,一片记忆花瓣撞进她眉间,不料想又看到一段令她印象深刻的记忆。
……
谢无恙一身雪色道袍,跪在一座剑冢之前。那剑冢的坟包上,插着秦不眠的本命剑:奉渊。
隐剑宗自古的习俗便是不立碑,以本命剑代替碑文,以此分辨下面埋骨之人是谁。
谢无恙带了两壶酒来,是秦不眠平日最爱饮的莲花白。
师父喜欢喝酒,可他滴酒不沾,从未陪他喝过。
“师父,徒儿来看您了……”
谢无恙将酒坛的封泥拍开,将那坛酒缓缓洒在坟前,他又拍开另一坛酒,仰头饮尽。
烈酒入喉,带来辛辣的灼烧感,一路烧到心底,仿佛要把心烧出一个窟窿。
酒坛在他手中应声而碎裂,谢无恙眉眼低垂,看着酒水沁入泥地,将土地染得更深,仿佛恍然真的看见了师父在无数个黑夜于月下独自饮酒的模样。
视线渐渐被水光模糊取代之时,他怀中的定元珠忽然嗡鸣不止,伴随着一道足以传遍半个隐剑宗的愤怒娇咤:
“秦不眠,你给我滚出来!!”
谢无恙御剑来到悬海阁的海域上空,少女孤身一人,海风将她的裙角猎猎作响。
她同样是双眸泛红,见他如同见到不共戴天的死敌,咬牙切齿:“谢无恙,叫你师父秦不眠那个混账,出来受死!”
谢无恙艰难稳住身形,睫羽投下的阴影让他的面容看起来平静到麻木,他低声吐出一句:“我师父他于七日前便已神陨……”
少女似是早已听闻了此事,在他口中得到确认时,更有种有仇无处宣泄的郁结恼恨。
“你师父死了,那他的债,就由你来还!”
少女唤出烬花神相,掌风裹挟着炽烈的火焰,袭向面前的男修,抑制不住的泪水如同珠串往下滴落。
“谢无恙,你还我娘亲!!”
伴随着掌风袭进,他手中的无为剑被她一招挑飞,噗通一声坠进海面之下。
看着他空荡荡的双手,少女的泪眼睁大了一瞬,继而被更加旺盛的怒火所取代。
“谢无恙,你这般如此……是对我故意相让,还是自知有愧,心中有鬼!”
“你连剑都不用,便想打赢我吗?好,那我成全你!给我去死!”
少女带着十成力道的一掌,无情地击向他的胸前。那一掌带着想致他于死地的狠辣果决,谢无恙一动未动,那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的胸口。
鲜血顷刻从他唇边喷溢而出,谢无恙抬眸看着少女近在咫尺的容颜,薄唇动了动,反而扯出一丝笑来。
师父死了,世上再无人念他,记挂他。
他死后,或许都无人为他立碑。
而被他所念所牵挂之人,恨他入骨,一心盼着他去死。
胸口应该断了几根肋骨,但他完全感受不到痛意了。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他在风中下落,直到无尽的海水淹没了他的观感,如同黑雾般包裹了他全身。
谢无恙想,这世间真是荒诞得可笑,他本该在四岁时就葬身大海,却平白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
隔着冰凉蔚蓝的海水,他看到少女抖落衣袖上的血珠,漠然转身御风离去。
他缓缓闭上眼,任自己黑暗的死寂里,继续下沉,下沉。
直至沉入不见光的海底。
他的世界本该是灰色的一片。
一滩幽暗乌沉的死水,怎么可能映得出月亮?
……
在旁围观的隐剑宗弟子们,全然没想到当时已经以剑道名扬四境的谢无恙,面对和他同境界的烬花宫少主,会连一招都不敌。
在岸边傻愣了半晌,才纷纷跳入海中救人,将奄奄一息、重伤昏迷的谢无恙救了上岸。
糜月被他记忆中的情绪侵染,切实体会到那海水刺骨的寒意,窒息的溺水感。
好半晌,她轻捂着胸口,才从那股喘不过气的绝望感中抽离。
糜月忽然惊觉,那时候的谢无恙,好像是真的想死在她手里。
第48章 第 48 章 一记耳光抽在了他脸上。……
糜月一时怔在原地。
谢无恙的记忆花瓣承载了太多的情绪, 那些情绪绝望、悲观、厌世、孤独,连记忆花瓣的触感都是冰冰凉凉,如同在触碰着一朵朵雪花。
让旁观者都难免沉郁。
仿佛睡了一场漫长的午觉, 醒来之后发现窗外是暮色铅云,那种经久的空虚和心悸感, 挥之不去。
在秦不眠死后的记忆里, 那些花瓣笼罩着更深更浓的灰雾,糜月已经有些不太想去触碰了。
谢无恙的记忆和她想象得很不一样。
毕竟是隐剑宗的天之骄子, 四境魁首,被称之为剑尊之人。
她以为他的记忆世界纵然不是绚丽多彩、波澜壮阔,但也不应是这样雾霭重重, 愁云惨淡。
相比之下,无涯学宫的那一年, 就算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了。
她一直觉得谢无恙情绪稳定, 是他本身的性格使然, 此时才意识到他是经历过太多绝望和孤独, 本就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潭水, 还能指望他有多少情绪起伏。
糜月从小就是烬花宫的团宠,娘亲爱她,副宫主们也把她当女儿似的爱护, 所谓是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 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所以被谢无恙抢走一个珠子,她便能耿耿于怀很久,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和她抢东西。
在她的前半生里,唯一对她造成能称之为打击的事, 便是娘亲的离世。
但就算这样,她也没想过去死。
她和谢无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除了秦不眠,这世上似乎便再也没有人在乎他了。
在八岁以前,他的天地就只有悬海阁那一方小小的庭院,甚至从来没尝过核桃酥饼的甜是什么味道。
她失去了娘亲,谢无恙也失去了从小把他养大的师父。
娘亲于她,是能遮风挡雨的那把伞,没了娘亲,她被迫成长,被迫继任接管烬花宫,而秦不眠于他,或许是能照亮他这滩死水的微光。
微光灭了,他好似心里漏了一个大洞的破布娃娃。
而她那一掌,彻底拍碎了他的生念。
……
不知不觉,糜月已经快走到小路的尽头。
就在她翻找并沉浸于谢无恙的记忆时,殊不知桃花树下,那条白蟒悄然睁开了眼,一双碧绿的竖瞳紧紧地盯着这个闯入它领地的不速之客。
光滑的蛇鳞悄无声息地蜿蜒过绵软的草地,从背后接近着毫无所觉的少女。
糜月翻找了许多无用的花瓣,仍然没找到秦不眠历劫当日的记忆。
她总觉得那天应该还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否则谢无恙的打击也不至于会那般大。
但这里存放着谢无恙出生以来的所有记忆,实在太多,且顺序都被打乱,她便是找上几天几夜也找不完。
糜月放弃了,心道就算找到那天的记忆也改变不了什么,无非是将伤疤再揭开一次,娘亲离魂灯里的画面,足以证明就是秦不眠杀了他娘亲,谢无恙对此也从没否认过。
正当她松开手中花瓣,正欲转身继续往桃花树下走时,一条粗壮的蛇尾猝不及防地缠上她的腰际,将她紧紧箍住,她下意识去摸腰上捆绑她的东西,摸到了一手光滑的蛇鳞,顿时浑身汗毛竖起。
“!!!”
糜月一扭头,直直对上那双如同翡翠般的蛇曈,瞳孔紧缩,一声惊叫卡在喉咙里。
这大蟒蛇什么时候醒来的??
换做以往,如此近距离地与她最害怕的蟒蛇对视,糜月大概会两眼一翻,直接昏倒。
然而此时进入谢无恙灵府中的本就是神识之体,连昏倒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喉咙滑动,轻轻咽了下口水,浑身遍体升起寒意,头脑反而愈发的清醒。
她极力推着腰间缠绕的蛇身,想从禁锢里挣脱出来,然而这蛇身的宽度比她的腰还要粗上一圈,力道极大,她根本挣脱不得。
蛇鳞似雪,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犹如精美的白玉铠甲,冰冷的鳞片紧贴着少女温热的肌肤,凉意直透骨髓。
三角头颅歪了歪,盯着她的竖瞳微微放大,仿佛确定了什么,吐出分叉的红信,携着黏腻的涎液,舔上她白皙裸/露的手臂。
它在舔她……像是在享用美食前的细细品味。
糜月在瞬间炸毛,心跳如鼓,浑身急剧起伏颤抖,强忍着没有发出惊呼。被蛇信舔舐过的地方,传来湿漉漉的、令人作呕的触感,留下一道道晶亮的水痕。
救、救命啊啊!!
糜月被吓到呼吸停滞,后背冷汗涟涟,她不会在他灵府里,被他的神相当成送上门的盘中餐,就这么给吞吃了吧?!
她想起谢无恙交代她的话,想从灵府出去就叫他的名字。
可是她还没有拿到她的花瓣……
糜月有些不甘地望向那棵桃花树,随之意外地发现,没了白蟒的看管,那片烬花花瓣好似感知到了主人在附近,被无形牵引着,竟缓缓朝她的方向飞来。
白蟒看见了她仿佛得到了一个极感兴趣的新玩具,全然不管身后的那片烬花花瓣了。蛇身箍着她的力道并没有挤压到让她无法呼吸的程度,似乎只是想把她圈锢在怀里,而非直接绞死她。
她几度想动用神相之力,但又有些顾忌这里是他的灵府,要是在这里动手,搞不好他真的会神识受创,变成傻子。
看着那片徐徐向她飘来的烬花花瓣,糜月的眼中闪过希冀的亮光,只要再忍几息,等花瓣飘得离她更近一些,她就可以拿到花瓣出去了。
蛇信一寸寸地舔着她的手臂,好像并不急于下口。它嘴里发出兴奋的“嘶嘶”声,猩红的蛇信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往上舔,直到舔上她的锁骨,肆意地在她的脖颈处扫来扫去,最末端的那截蛇尾也跟着亢奋竖起来,颤动着摇晃。
糜月从开始的惊慌失措、头皮发麻,到现在已然被它舔得有些生无可恋,只觉得被它舔过的地方,有些酥麻的痒和明显的粘稠感。
她好像……不干净了。
这蛇到底为什么一直在舔她啊?这到底是蛇,还是狗啊?!
糜月有些崩溃。
在那条不安分的蛇信,从她的脖颈处再往上游移,直到快舔到她的下巴时。
糜月是真的愤怒了,原本往外抵住蛇身的双手,死死推拒着它的脑袋,咬牙道:“不许、再舔了……”
白蟒并未放弃,蛇信趁机上下舔了舔她的手心,脑袋抵着她的双手,一点点朝她试探靠近。
与此同时,它腹部的蛇鳞缓缓朝外打开,有两根什么可怖的东西伸了出来,浅浅地在她的裙角上偷摸蹭着。
糜月感觉到裙底的异样,低头一看,脑袋如同被人狠敲了一下,两眼发黑。
这蛇……
这蛇怎么还能发/情的啊啊啊!
纵使她见多识广,看多了合欢宗的小禁书,但也没见过如此有冲击力的画面,颠覆了她的常识和认知。前端流淌出的腺液,在布料上晕染出一小团的湿痕,虽是意识所化,但触感反而愈发真切,隔着布料,她能清晰感受到那物的形状和热度。
糜月快被吓哭了,她从未如此惊恐过,尽管四肢被吓到绵软无力,仍是拼了命地挣扎起来。
此时烬花花瓣已经快飘到了她脑袋上方,她抓住机会,用尽全身的力气,撑着蛇身纵身一跃,指尖触碰到烬花花瓣的边缘,后者变成星星点点的光芒,瞬间消弭于空中,仿佛与她整个人重新融为了一体。
糜月奋力大喊着,带着哭腔:“谢无恙!我拿到花瓣了,快放我出去!!!”
话音落,她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白蟒眼看着少女在一瞬间消失,蛇尾空落落地掉在地上,原地懵逼了一瞬。
人呢?!
这么大这么香的人呢?!
白蟒嗅闻着空气里她残留神念气息,拖着蛇尾在草丛里四处翻找,直到把整个灵府都找遍了,也不见糜月的身影。
再一扭头,桃花树下那片它每日都要吸两下,香香的花瓣也没有了。
白蟒崩溃了,仰天发出愤怒的嘶嘶声,暴躁地在花田草丛里,水桶粗的蛇身扭来滚去,掀飞落花无数。
抢蛇的人,偷蛇的宝贝。
人怎么可以坏成这样!!!
……
糜月感觉有道强大的神念在排斥拉扯着自己,场景瞬间变幻,神念归位。
她睁开眼睛,自己还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谢无恙手中托着灯盏,额头已与她分开,还保持着静静半跪在她面前的姿势。
灵府里的时间流速似乎和外界的不一样,她在他灵府里呆了这么久,外界的周遭并没有太多变化,外面的天色依旧是暗的。
谢无恙手中托着的烛芯长度亦没有变短,只徐徐往下滴了一点烛蜡。
糜月的眼底带着湿濡的雾气,有些惊魂未定地出神。
一条蛇,怎么会对人……有那种想法?也太违背常理了吧?
糜月率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灵府,那片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烬花瓣,如同被磁石吸引着,徐徐嵌在了八瓣烬花的缺口处,神念灵丝彼此缠绕相融,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凝成一体。
还好,她的九瓣烬花回来了。
她松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干净清爽,没有了那种湿漉黏腻的感觉。
继而瞪着面前容貌清冷的谢无恙,忿忿咬牙道:“你的那条白蛇神相……”
她话音一顿,忽然想起来,那条白蟒蛇说到底是从他的神识中诞生出来的,应当与他互通感知和心念。
她顿时心感不妙,于是抖着声音问他:“方才你……是不是也看到,感受到什么了?”
“……”
听到她的话,谢无恙明显僵顿了一下。
他先抬手缓缓把烛盏放到了桌边,仿佛在酝酿该如何解释,眼神有些闪烁地飘忽,耳后和脖颈处都有着可疑的绯红。
在他的视线无意划过她的手臂和领口微微露出的锁骨,那抹绯红更明显了,他立刻低敛眼眸,不再乱看,更不敢对视她的眼睛。
在她紧盯不舍的目光下,谢无恙硬着头皮低声承认:“……是,有一些……”
“啪!”
话未说完,糜月扬手,一记响亮清脆的耳光便抽在了他的脸上。
……
第49章 第 49 章 可我做不到。
色蛇!!
糜月红着脸颊恨恨咬牙, 心下愤慨。
它的主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和它都是同路货色!
谢无恙挨了一巴掌,冷白的面颊上渐渐浮现出粉色的指痕, 狭长的眼眸眨了一下,有点意外的懵然。半跪在她面前的姿势, 没有了身高的压迫, 倒显出一股楚楚可怜的姿态来。
糜月气咻咻地瞪着他,神相自人的神念里诞生, 居于灵府之中,往往会继承主人的性格和习性。
谢无恙平日看着清冷寡欲,性子也是冷冷淡淡的, 像是朵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雾凇雪莲。
他的神相怎么会是那般……
这人的灵府里都装着什么龌龊的想法!
一想到她刚才看见了什么东西,还差点被……
气得糜月还想再给他一巴掌。
她这一巴掌打下去, 已经做好了和他动手的准备。
谢无恙不知是不是自觉理亏, 挨了一巴掌并没有生气, 耳后的绯意不减, 而是一本正经地低声同她解释:“你的神念气息, 对我的神相有很强的吸引力……当年它吞吃你花瓣,也是这个缘故……”
因为神念相通,在感知到蛇信舔上糜月的手臂时, 谢无恙就已预感不妙。
若非她唤了他的名字, 他亦准备将她放出灵府, 要是再晚一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他从桐花秘境归来后,师父曾试过进他的灵府取花瓣。
那花瓣虽未与他神识融合,但被他的白蟒神相看护得如同眼珠子,一见到有人接近它看守的花瓣, 便如同疯了一般,搅得他灵府里天翻地覆。
师父在灵府里同她说,他的神相异于常人,不知为何偏偏对糜月的花瓣情有独钟,烬花花瓣会对主人有所感应,唯有由糜月亲手来取,才不会伤他神识。
谢无恙当时只想着尽快把花瓣还她,没有犹豫便让师父不用在意他的神相,强取花瓣。
师父和白蟒在灵府里动了手,白蟒抵死相博,师父到底还是顾忌他的神识,处处掣肘,桃花树被打得枝叶散落,整个灵府如同房梁摇晃的宫殿,随时可能坍塌。
他硬挨了一个时辰,冷汗浸湿了全身,在秦不眠扼住白蟒的咽喉时,神识也如同被人攥在手中震荡地钝痛,扛不住地昏迷了过去。
而等他醒来后,所发生的事……
他太不愿意去回忆。
谢无恙垂眸,他知道糜月因为幼年的阴影,怕极了他的神相。
且时隔多年,他虽已经能掌控召唤出的神相,但在灵府之内,他无法控制他的神相会对她做什么,就如同方才在灵府中发生的那一幕……
再加上后来的糜月视他若死敌,一见面便是动手欲杀他而后快,他根本没有机会开口同她商量入灵府取花瓣之事。直到得知她会因为功法而走火入魔,谢无恙意识到这花瓣是非取不可了。
糜月挑眉:“被我的神念气息吸引?”
那蛇喜欢她神念的气息,所以才一口吞了她的神相花瓣,而她这次进入灵府,亦是用神念化身进入,所以它才会卷着她舔来舔去,还发/情了?
糜月蹙眉思索,她对这些不甚了解。
若非谢无恙提起,她甚至没想过她残缺的花瓣在有生之年还能取回来。
她心下还是欢喜的,虽然被那色蛇占了点便宜……
算她倒霉,这人养得蛇都是吃素的,神相偏偏喜欢吃花瓣,偏偏在凝结神相的课堂上,她和他又坐的那么近……
“你怎么知道如何进灵府?”糜月没忍住问了他一句。
谢无恙看她一眼:“师父进过一次,小时在学宫,无涯道长也教授过。”
“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
“……那时候你在睡觉。”
糜月语塞,这就是好学生和差生之间的区别吗?
若她知道如何进入灵府,便可以像秦不眠那样,以手罩住他的额头灵府,自己掌握进出的时机,而并非被谢无恙所控制。
糜月在这一刻才发现,当初在学宫上课认真听讲,好像真的是有用的。
谢无恙此时微微撇过头,皱着眉头,用没有染血的手背轻擦了下唇瓣,想要压下那挥之不去的触感,还有那股刚冒头又迟迟未尽的欲/念。
然而这动作落在糜月眼中,就变了味道。
是啊,如果那蛇和他神念相同,那他也被迫舔了她的身子……和昔日宿敌进行了如此亲密的行为,他心里也很膈应和嫌弃吧。
糜月似笑非笑地抬眸看他:“你的神相吞掉了我的花瓣,如今才叫我取走,”她抬手露出指尖捏着的珠子,“还有这定元珠,你当初为了给你师父挡雷劫取走,如今没有用了才还给我,我才不稀罕!”
说罢,她将那珠子随手一丢,珠子摔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着转。
她最开始想要这珠子,是因为人人都想要,便想夺来讨她娘亲欢心,后来被谢无恙取走,她更想要了,是因为她的东西不能被别人抢走。
再后来她想要这珠子,是因为发现上面还沾染着她的气息,不能留把柄给他人,而如今这珠子上沾着的是谢无恙的血,又得知他当初是因为救他师父。
糜月反而有些意兴阑珊,一个破珠子,她更不想要了。
比起这珠子,她更想要谢无恙的负罪感,和他的歉疚。
通过谢无恙的记忆,糜月发现并非只有她自己对那几件陈年旧事耿耿于怀,他对她也是有愧的。
还有什么比让仇敌对自己心怀愧疚,更痛快的事呢?
果然,在看到她将定元珠弃之如敝履时,谢无恙的眸光黯淡了下去。
谢无恙知道她进入灵府,会不可避免地看到他的记忆,他并不介意。在邀请她进灵府时,他便知道自己在她面前将没有任何秘密。
可他意识到取走花瓣,并没有让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缓和。
无论怎样的缘由,曾经的伤害已经造成,就算还回去也无法抹平。反而因为灵府中他的白蛇神相……又惹得她生气了。
糜月没再在意他明暗不定的神色,算算时间,廖红叶她们也应该到了。
她不愿在这里与他纠缠下去,起身欲走时,手腕再度被他握住。
“糜月……”
糜月挑眉:“还要做什么?”
她瞥见他仍流血不止的掌心,想起在桐花秘境里,他割手给自己喂血解毒的那一幕。
唇齿之间莫名泛起一股涩意。
他的血能解毒,倒是很有用的体质,弄些回去给薛紫烟,是不是能炼制出那种可解百毒的丹丸出来?
她没忍住又瞄了一眼他掌心的伤,可惜了,浪费了好多。
谢无恙喉结动了动,脸上粉红的指印依旧清晰。
“我从未将你视为仇敌……”
“你从未将我视为仇敌?”糜月转过身来,正视他,“可我做不到。”
“花瓣你可以还给我,定元珠你也可以还给我,”
那双在昏暗夜色里依旧清透明亮的眼眸,目光如炬,带着足以烫伤他的温度,一字字地叩问进他的心底,“可我的娘亲呢?你能还给我吗?”
“谢无恙,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我要走了,再拦我,便是逼我动手。”
糜月撂下最后一句狠话,她手腕上的力道一寸寸地卸下来,她甩开他的手,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去。
……
悬海阁后方的海面之上。
一艘大型灵舟无声停靠在半空中,上面影影绰绰地等候着众多身影。
廖红叶和另两位副宫主站在灵舟最前方,蹙眉望着不远处的悬海阁。
“宫主她怎么还不出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已经有副宫主耐不住性子问。
“再等一刻钟,若宫主再不出来,我们便闯入护宗屏障,杀进去。”廖红叶沉着地冷声道。
话音方落,只见一道熟悉的倩影从悬海阁中飞出,乘着月色,径直朝她们的方向御风而来。
弟子们睁大眼睛,难掩激动:“是宫主,宫主出来了!”
廖红叶心底的焦灼一扫而光,面露喜色。
看来宫主不仅没被隐剑宗人发现,还顺利找到了心法,恢复原身了。
糜月翩然落在灵舟之上,众人们各个欣喜地行礼道:“恭迎宫主!”
她环视一圈,不仅来了三个副宫主、还有上百位在玉京城中驻扎的烬花宫弟子。在东洲的地盘,短时间内能召集这么多弟子已经实属不易。
“宫主,我们现在是……?”廖红叶询问她的意思。
“先回宗。”糜月果断道。
近日隐剑宗值夜的人手明显增多了,他们的灵舟在此停靠,一定会惊动隐剑宗的人,眼下她带的这几个弟子人数并不占优势,无意义的架没必要打。
廖红叶当即高声对驾驶灵舟的弟子吩咐:“启程回宗!”
身下的灵舟开始缓缓启动。
一件狐裘斗篷披在了她身上,温润清澈的少年嗓音响在她的耳畔:“宫主,灵舟上风大,小心着凉。”
糜月抬眸,沈灵淇弯眼浅笑地看她,十指灵活熟稔地为她系上披风。
她随口嗯了一声,瞧着似乎有点累。
沈灵淇凝视着数月不见的少女,乌发雪肤,月貌花容,气质和容貌并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想象不出,宫主若是变成幼童,会是什么样子……
少年视线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似是在检查她这段时日有没有瘦了,瞥见她手腕上的血迹,脸色一变,失声道:“宫主,你的手受伤了?”
引得廖红叶也立马扭头。
糜月低头一看,她的手腕和指尖上还沾染着谢无恙的血,平静道:“这不是我的血……”
说罢,自己掐了一道净尘术,纯净的灵气扫过,一双纤纤玉手嫩如水葱,并无伤口。
沈灵淇和廖红叶这才放下心来。
廖红叶继而心道,不是宫主的血,那是谁的?莫非宫主方才在悬海阁里杀人了?而悬海阁常年只有一个人居住……
糜月旋即轻轻抬手,一朵完整的九瓣烬花于她掌心凝现,散发着漂亮灼目的火焰,将四周三丈内的半径全都照亮了,璀璨的辉光勾勒出少女明艳照人的五官。
“宫主,你的神相……”
廖红叶惊异地睁大眼睛,心下动容。
宫主的烬花瓣竟然也找回来了,难不成宫主当真杀了谢无恙,从他的灵府里取回了花瓣?
若真是这样,明日一早,这消息就该传遍整个东洲了。
她不敢大意,立马催促驾驶灵舟的弟子再开快一些。
“恭喜宫主。”
看着糜月完好无缺的烬花,虽不知道这些时日,她经历了什么,但总归是好的结果,沈灵淇朝她道喜。
“好看吗?”
糜月凝望着自己掌心的烬花,随口问他。
“好看,宫主的神相是天下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
沈灵淇浅笑的表情并无谄媚之意,而是由心的夸赞。
这朵烬花一如她本人,明艳张扬,带着勃勃生机,热烈如火。只要一出场,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人移不开眼。
这本该就是她神相原本的模样。
刚取回花瓣时,她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欣慰,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寒冷咸腥的海风吹拂着脸颊,带来斗篷大氅也无法盖过的凉意,她又没有那么开心了。
烬花虚影于掌心消散,糜月忽然回头,瞥了一眼悬海阁的方向。
暗夜的海岸边,满月的皎皎月色倾洒海面。
在浩瀚无垠的海浪与墨黑苍穹的映衬下,一抹伫立在海岸边的雪色身影,显得伶仃又孤寂。
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糜月却莫名感受到那道难以忽视的视线,在静静凝望着她,宛如一座被遗忘的雕像,在和她无声地隔海相望。
……
第50章 第 50 章 过来,给我捏肩。(修)……
沈灵淇顺着糜月的视线, 也看到了那抹独立于海边和月色之间的身影。
是东极剑尊。
那人还好端端地没有死,不像是受伤的模样……
他看着糜月望向那人的侧脸,眉眼微动, 心里有了一番计较。
糜月回头望了片刻,默然收回目光, 却见沈灵淇忽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宫主, 灵淇因担忧宫主安危,未经应允, 擅自离宫前来玉京城据点,请宫主责罚……”
糜月眨眨眼,看着面前眉眼低垂的侍宫, 他今日穿着芸黄色的外袍长衫,衬得宽肩窄腰, 身量挺拔, 发尾系着同色的发带, 她似乎夸过他穿这个颜色好看, 显得很有少年气。
“我人不在宫中, 你当事事听从副宫主安排,但念你是无心之过,罚倒是不必了, 起来吧, 莫再有下次……”
她伸手扶了一下沈灵淇的袖腕, 后者起身时,反手拢住她的指尖,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
糜月也没在意他的小动作,任由他握着,以往天气冷的时候, 他都是这样为她暖手。
从隐剑宗回烬花宫的灵舟,要行驶一天一夜。
“宫主,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沈灵淇温声问她。
糜月摇摇头,天色快见亮了,她一时也睡不着,于是想着在地宫里看到烬虚诀心法,继续打坐修炼起来。
……
在烬花宫的灵舟停靠在护宗屏障之外时,隐剑宗的人便被惊动了。
纪通和数位长老在睡梦中得知消息,匆匆赶来之时,正看到糜月从悬海阁里飞出,一路御风登上灵舟。他们各个严阵以待地等在屏障内,只要烬花宫弟子越界限一步,便要动手开战,结果那艘灵舟就这么水灵灵地掉头走了。
那艘灵舟上的人也不多,看起来不像是专门来宣战,倒像是来接人的。
纪通对于糜月三番五次能出现在隐剑宗内宗,很是不解,甚至对自家的守卫布防,产生了自我怀疑。
她到底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的?
“师弟,这到底怎么回事?”
纪通只好从暗处现身,去问站立在海岸边的谢无恙,后者并没有回应他,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艘远去的灵舟,神色有些沉郁。
得到消息围聚在悬海阁海边的弟子越来越多,程令飞喝大了尚在床上睡得正香,夏沥得知有敌宗弟子夜袭悬海阁,立马跟着师父赶来了。
她担心会吓到小姑娘,便先去了趟悬海阁,结果发现阁中空无一人。
“师叔,月月呢?她怎么不在阁中?”夏沥此时也过来询问谢无恙。
纪通闻言一愣,那个小姑娘不在悬海阁?
可糜月方才登上灵舟离开时,是独身一人,并未见她抱着孩子。想到上回,糜月无端现身在内宗领地,最后又消失在悬海阁,当时阁中只有那小姑娘一人……
纪通摸摸下巴,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关键之处被忽略了。
众人喋喋不休,阵阵惊涛拍打着礁石,白蟒仍旧在他的灵府里闹腾不止。
谢无恙抬手揉了揉跳动的眉心,糜月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精准地扎到了他的要害,让他无言可对。从发现月月就是她自己,到她划伤他的手取血,再到邀她入灵府,差点被他的神相发生了那桩意外……
谢无恙大起大落,恨不得她再划自己几刀,给他一个痛快,总好过现在宛如被架在文火上慢炖的煎熬。
在无人注意的地面上,一条拇指粗细的白蛇蜿蜒至谢无恙的脚边,沿着他的鞋面一路往上爬。
谢无恙感知到什么,低下头看到小白蛇,眼中闪过意外。
他派出去的一丈仙数月未回,他还当它贪玩忘了正事,今日竟然回来了。他弯下腰,朝小白蛇递出手,小白蛇立马蛇尾一摇,借机缠绕上他的手指。
小白蛇攀在他的手掌之上,睁着绿豆大小的竖瞳,蛇信不住地嘶嘶轻吐,仿佛在和他诉说着什么。
谢无恙眸光闪动,眼中的惊异之色越发浓烈。
小白蛇嘶了半天,嗓子都快嘶哑了,最后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精力,盘起尾巴,蜷缩在他的掌心,不再动弹了。
谢无恙把小白蛇揣进怀中,转身便要走,被一头雾水的纪通拉住。
“师弟,这蛇嘶了半天,你这便能听懂了?还有那糜月到底……”
他尚未说完,被谢无恙打断:“师兄,我有要事要办,回头再说。”
说罢,急匆匆地便御剑离开了悬海阁。
……
灵舟行驶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了烬花宫领地。
薛紫烟率领其他几位副宫主及众多弟子们,早早地等候在琼山之巅。眼看灵舟停稳,糜月御风下来,各个笑颜逐开,齐齐朗声道:“恭迎宫主回宗!”
这些时日,廖红叶和另外三位副宫主,一直驻守在玉京城中领地,以备宫主捏碎魂音石,她们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但琼山宗地不能没人坐镇,薛紫烟便和其余副宫主都守在琼山。
“宫主,你真的变回来了。”
薛紫烟激动地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把她上下检查了一番,嘴里嘀咕,“没缺什么东西吧?”
“放心吧,宫主哪里都好好的,”廖红叶帮糜月笑着回答了,“走罢,先回主殿里再说。”
……
主殿灯火通明,燃起的烛火亮如白昼,茶香、熏香还有淡淡的花香气,在金玉奢华的鸾殿内袅袅环绕。
副宫主们簇拥着糜月,向她汇报这段时间以来,宫中所发生的大小事。
听到下属们说宗里一切安好,糜月心里的石头方落了地。
糜月也把她这段时间在隐剑宗混吃混喝……咳,暗中调查到的消息,也和她们共享了一番。
“历任宫主留下的关于秘宫传说并非传言,而是确有其事,我已经掌握秘宫确切的位置和进入的办法……”
听到宫主如是说,副宫主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本来在数千年前,那时便只有烬花宫一家独大,统领四境。她们吃肉,其他宗门都只有喝汤的份儿。
但自从宗门搬迁后,独门秘法烬虚诀遗失,导致宫主们的修为停滞,一代不如一代,连带着整个宗门的实力都随之衰退。
而如今,老祖宗留下的秘宫和秘法都已被宫主找到,只要灭掉那鸠占鹊巢的隐剑宗,夺回秘宫,烬花宫不就能恢复以前的盛况了?
廖红叶问她:“宫主,那我们何时再去讨伐隐剑宗?好让弟子们早些做好准备。”
糜月沉默了一会儿,道:“那秘宫的入口,只有在满月之夜才能打开。眼下满月之日刚过,正好趁这一个月,我好好巩固下修为……”
“待下一个满月之日,召集所有弟子前往东洲,讨伐……隐剑宗。”
副宫主们心下喜悦振奋,纷纷应和:“但凭宫主决定,我等必定竭力相随!”
“宫主这次不仅修为大涨,亦恢复了九瓣神相,我们这回定能一举拿下隐剑宗!夺回秘宫!”
“嗯……”相比于副宫主们的激动兴奋,糜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宫主不仅完好无损地归来,修为还更精进了,副宫主们就像有了主心骨,一时过于高兴,没收住聊到了深夜。
在旁默默候着的沈灵淇,见糜月轻揉了下额角,眉眼间似有些疲累,便适时开口道:“宫主舟车劳顿,还是让她先歇下,副宫主们等明日再商议吧。”
副宫主们这才反应过来天色已深,于是很有眼力地相继退下。
……
众人散去后的寝殿里,只剩下两人。
沈灵淇为她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室内点燃了她最喜欢的苏合暖香,浴桶里洒满了今日新鲜采摘的玫瑰花瓣,旁边沐浴用的精油、香膏一应俱全。
浴桶是用整块的转星木制成的,热水一激,就会散出淡淡的木香,桶底刻着阵法,嵌着灵石,以保证热气不散。
沈灵淇帮她脱去外衫,挂在一旁的屏风上,只剩下贴身的里衣,少年低垂着眉眼,洁白的手指帮她解着里衣侧边的系带,系带解开之后,糜月便推开了他,犹自光着脚,一步步走向浴桶。
最后一件里衣随之脱下,被她随手丢在地上。
热水弥漫过锁骨,温热包裹了全身,糜月背靠着桶边,舒适地叹了口气。
她身为一宫之主,不用受人管制的自在日子终于又回来了。
沈灵淇转身去拿来了她待会要穿的贴身丝绸里衣,隔着屏风问她:“宫主,水温可以吗?”
糜月“嗯”了一声,心下感叹还是自家可加热的浴桶和精油舒服,隐剑宗的那些实在太糙了。
热气氤氲中,糜月改成往前趴的姿势,闭上眼睛享受,回到自家的地盘,她才真正全身心地放松了起来。
她想到方才允诺副宫主们的话,老祖宗留下的秘宫在玉京仙山,这就注定了她们一定要攻下并占据隐剑宗地盘。而届时谢无恙也一定会护着他的宗门,将会是最难对付的敌人。
但在谢无恙灵府中的时候,哪怕面对着最害怕的蟒蛇,她竟然会因为担心他神识受创,生生克制住动用神相之力的本能。
为什么?让他灵府受创,率先让这个最难缠的敌人丧失战力,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糜月抓握在浴桶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她好像变了……
对这个宿敌,有些心慈手软了。
不,绝对不能如此。
不管是为了死去的娘亲,还是烬花宫众多的弟子。
她对谢无恙都不能心软。
等下次再见到他,她一定……一定……
包裹全身的热水洗去乏累,又催发出困意,糜月蹙眉,揉了揉微酸的额角。
在满月之日她就整夜没睡,再加上灵舟赶路,相当于快三日未阖眼了。她并未在水里泡太久,便从浴桶里站起身来,伸手拿过沈灵淇提前放在四脚案上的浴巾,擦干身子,换上月白纱的贴身里衣,一边擦拭着长发,一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一直走到床榻边坐下,继而吩咐沈灵淇:“过来,给我捏捏肩……”
沈灵淇唤来其他的侍从,将她泡过的浴桶撤下,旋即来到她身侧,柔软白净的手指覆上她的肩颈处,指腹熟稔地找到她的穴位,轻轻按压着。
“宫主,这样的力道……可以吗?”
糜月闭着眼睛,随口应道:“可……”
在沈灵淇纯熟的手法下,困意更如桥头柳岸的春风,起初只是轻柔地拂过她的眼帘,卷起丝丝缕缕的倦意,而后那风声渐渐肆意,让她的意识如同风中飘飞的柳絮,被那股温柔又难以抵挡的困意裹挟,渐渐飘入梦乡。
沈灵淇按了一会儿,见身前的人安静地没有说话,轻声低唤了一声“宫主?”,后者并无反应,便知她是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后颈,将少女平放在软榻之上,拿过一旁的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仔细地掖好被角。
朦胧影绰的烛光下,少女的肌肤恰似一块散发着光辉的美玉,细腻温润,又透着刚沐浴后的薄粉,浓密细长的睫毛卷翘,唇瓣恰似枝头红樱,不点而朱,睡颜安静甜美,仿佛一副静谧绝美的丹青画卷。
空寂幽静的殿内,沈灵淇立在榻边,无声贪看了好一会儿,乌暗的眸光带着昭然若揭的眷恋和爱意。
他忽然朝她抬起手,指尖忍不住想要触碰下那看起来过分柔软的唇瓣,在即将触碰到时,又堪堪隐忍地僵停住。
改去勾起她脸颊旁的一缕碎发,撩去她的耳后,他靠近她,眼底眸光闪烁,用气音说:“宫主,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