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战争2
顷刻间, 苍穹间遍地熊熊烈火,欲烧欲烈。
“起火了!起火了!”深夜,无数仓惶的恐惧呼唤声, 四面八方涌来。
军营中留守的士兵们从美梦中惊醒, 哭爹喊娘衣裳也来不及披, 便要救火。
可没有准备,能用的水源更是离的远, 四处黑灯瞎火的,仓促间更有守将撞到一起。
火光中有人察觉到不对,瞧见了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
登时也忘了灭火,朝着守卫们喊:“有敌袭!有敌袭!”
“定是河东的贼人!快捉住他们!”
可那群放火之人早有准备,一个个皆是夜行衣,身手矫捷灵敏, 烧完粮草后绝不久留, 前边点燃火折子后边撤退。
为首之人似乎对这处衡州最大粮仓里的地形再是熟悉不过, 领着十几人几个转折, 身子隐匿于黑暗之中无影无踪。
干草被提前浇过桐油, 被北风肆虐吹刮,黑烟大起。
迎面熏得追兵们眼前一黑,眼睛鼻腔火辣辣的疼,争先恐后涕泪横流。
……
此次欲夺回二州,魏博足足发兵七万,皆是精英部将, 不乏追随魏博多年的老兵。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七万大军一日的口粮就需数千石。这回他们出兵平州唯恐有失,更是早早将粮草押送至大军之后衡州城内粮仓。
谁知, 竟还是被探子寻到,一把火烧了去!
七万兵马!那可是足足七万兵马!夜里粮仓的十里火光,想瞒也瞒不住!
果不其然,粮草遭探子潜入烧毁的消息一经传出,魏博军营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可谓是惊天噩耗,消息传至平州外率兵围城的徐山耳中,只叫他心如刀绞,一团火气在肺腑之中燃烧。
他不眠不休赶回衡州营帐,几乎咬牙切齿:“叫衡州刺史来!粮草皆烧毁在他们衡州,他们必需给本将一个交代!征来他们州府所有粮草用以应对!”
很快衡州刺史便哭丧着脸急匆匆赶来。
他甫一听闻徐山耍赖的说辞,顿时眉心成结,心道这究竟是借还是抢?
他们自己的手下没看好粮仓,叫河东振武的探子混了进去烧毁了粮草,与自己衡州有何干?
还说要借兵粮?借了衡州的粮草当真会还?
呸!旁人不知徐山,自己焉能不知?成日嘴里放屁!
可如今魏州早与魏博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劝:“徐将军,衡州苦寒,哪有什么肥田?衡州本就粮草不丰您不是不知……更何况先前我们已是征过一次粮了,农户们手里根本没剩多少,便是将他们所有农户残存的粮食抢过来,也不够我们这群大军再撑过几日的……”
“如今之计,还请将军回信往魏州,补充粮草才是!”
徐山听了眼眸一凌,心里知晓衡州刺史这个墙头草一看情况有变已生退缩之意,若是往常只恨不能一刀解决了他。
可如今却还要靠着衡州暂时补给军粮,他只好强忍着怒,朝着旁人吩咐道:“即刻派兵往魏州求援粮草!另——速速叫来几位将军前来营帐商议!”
“是!”诸将不敢有分毫耽搁,立刻连声应下出了营帐。
徐山消了些火气,强忍着心如刀绞,亲自视察过一番被烧毁的粮仓,见到一营又一营粮草如今全烧成灰烬,有几个粮仓里头倒是抢救及时,保留了下来,可也是十不足一!
他当即下令去捉当夜守着粮仓的所有士兵,不将他们大卸八块实难解心头之恨!
可又觉古怪。
衡州粮仓是前两年才修建的,修建之初便是唯恐失火,是以皆是以石块垒起的外墙,糯米浆整块浇筑的地面。也至多顶上些许茅草,便是有风,这火怎么起的这么快?
除非这纵火之人极其熟悉地形——果不其然,魏博士兵一番排查,果真叫他们从粮仓里寻到许多提前被凿开的灌风口。
知晓这处粮仓内里结构,利用风口,将整块粮仓外墙凿出口子,这才灌风进来。
整座粮仓四面围墙,顶上又有口子,再加上灌风而入的门,竟是形成了一座巨大炉灶,一烧起来,怎么也熄不灭。
自己这边莫非有内应不成?还是衡州出了纰漏?
这般一想,本就猜忌心重的徐山看着手下,看着衡州一众盟军,谁也信不过,看谁都可疑。
主将如此,顿时惹得部将们互相之间也开始人心惶惶,互相排挤。
如此惶恐不安,互相猜忌的气氛,难以避免蔓延到每一处,一时间未动一兵一卒,魏博已是军心涣散。
徐山知晓此战不能再拖,必须速战速决。否则这群手下只怕也没心思继续征战——
当夜,徐山仓促下令,彻夜间,攻城车、云梯纷纷出动,一鼓作气如潮水般涌向城门。
巨弩轰隆轰隆,一声声暗夜中恍若雷鸣。
奈何平州自河东拿下,这些时日一直在重修城墙,不过短短半月间,城墙上新修的防御工事层层叠叠,拒马、鹿角等障碍物早早摆齐。
城下,护城河被加宽加深,河水湍急,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与以往大变模样,四处犹如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想必,里头人早知晓,他们被逼急了一定会无视死伤,强攻硬上。
又一连两日进攻,魏博军始终无法前进一步。
这场攻防战,也在这激烈的厮杀中,陷入了僵局。
徐山一人一马在黑夜掩盖之下,嗜血的眸光死死凝着城墙之上那一袭玄衣,身姿高广修长的男子。
梁昀似有所觉,幽深的双眸透过层层雾气朝着他看过来,像是隔着数年的时光,气质依旧不改清冷高华。
他缓缓冲着徐山勾唇而笑。
明明很温和,却像是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
若是以往,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便是苦守两月也无碍。
可如今眼见粮草见底,军中连夜攻打更是疲惫不堪,人心惶惶如一盘散沙,若再无胜绩,只怕军心都聚不起来——
徐山自觉上一场战败,这回是他一雪前耻的时候,如此兴师动众而来,首战就粮草被烧,若是消息穿回魏州一定叫自己那几个弟弟耻笑,更叫父亲失望。
如今他是明知风险却不见血不肯罢休。
平州难啃下,他冷声厉道:“留下三万精锐随本将死守平州,务必拿下梁昀首级献给父亲!其余人暗中南下,入攻河东!”
语罢,徐山又看了眼城楼之上,笑道:“我看看他欲如何赶回去支援。”
此计自是妙计。
盖只因他得到消息,梁、孙两府暗中驻军两万在宁州,只怕如今已经在赶来援助平州的路上,若是继续拖下去自己未必能取胜。
除此之外,振武亦有河东兵力驻扎。
如此一来,河东还有几成兵力?
这些年梁氏伤的伤,死的死,剩下一个能撑得起场面的小将却是年幼。河东府兵水性极好,有一支水师常年占据河道口。
听密信中言,梁秉被派去守着河道口。
河东东与崇山相隔,西北与平宁,衡州接壤。有湍急赤河为天然屏障。
想来……只有绕过水道,自东南而入。
诸将听闻,自又是朝着徐山一番夸赞。
“世子果真计谋无双!”
……
是夜,月色朦胧,万籁俱寂。
谁也不曾想,魏博骑兵竟是趁夜悄无声息,绕过平州,穿越崇山一路南下。数日,至山脚下长驱直入,朝着河东府南面反扑而来。
往日里安宁祥和的安邑城中百姓睡梦中,尚不知晓一场危机悄然间逼近。
刹那间尘土飞扬,马蹄声、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喧嚣。
数万敌军如乌云般朝着压境,直扑而来。
魏博牙兵南下,夜间进攻河东安邑城,攻势凌厉,打的河东守将措手不及,一日间竟险些被攻的败下阵来。
面对魏博骑兵突如其来的进攻,河东守将反应及时,匆匆自蒲坂城,平阳城援军南下。
可饶是如此,府内重兵早已出城往旁处而去,守将也不过寥寥无几。
面对神出鬼没的数万魏博牙兵,安邑城苦守不过两日便难守过。
守将们连忙命城中百姓撤退,一路往北退入河东腹地。
第三日,面对魏博四万精兵进攻,安邑城的守军虽拼尽全力却因寡不敌众,城门终被魏博骑兵攻破。
一时间,喊杀声、哭号声渐渐平息,只余下城中弥漫的硝烟与刺鼻的血腥之气。
早已四处逃散的百姓。
魏博将领缓缓踏入城中,眼中满是傲慢与自负,高声喝道:“我道这安邑城是如何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也不过如此!”
“都说那河东节度使昔日如何厉害,领兵如神,神将转生?如今还不是被我们围困在平州龟缩着出不来?说他有多足智多谋我才不信,瞧瞧!如今看来,他不过徒有虚名!”
身旁的一众将领,纷纷附和,笑声肆意。
那些骑兵如同脱缰的野马,肆意横行。有的冲进百姓家中肆意抢夺财物,脸上竟是贪婪与张狂。
有的敌兵一脚踢开路边的残垣断壁,高声笑道:“我们索性一鼓作气,攻下河东首城!听闻河东节度使夫人貌美非常,先后嫁予兄弟二人。昔日朝廷欲以他妻儿入宫封赏,节度使却暗中将妻儿送走,拿假的欺君。我们不如将节度使夫人接来,问问她究竟是河东男人厉害,还是咱们魏博的男人厉害!”
众将闻言,忍不住污言秽语,唾沫横飞。
一个个战功充脑,浑然忘记了临行前主将吩咐的话。
……
河东平阳。
节度使府这些时日当算得上一片安宁祥和。
府上近来有许多客人登门。
多是些留在河东的梁家亲戚,几位姑太太们辈分高,算来与老夫人都是同辈了。
她们原都是梁家女,或是外任旁处的梁家子弟女眷,如今四处动乱许多州府都沦陷,众人眼瞧时局不对,纷纷携家带口回了河东。男人们都是些在河东有私宅的,倒用不上盈时操心。
只是有些外嫁的姑奶奶们出嫁多年,回来便人生地不熟难以安置,她们的亲兄弟多不在河东,或是数年前前便分了家,无处可靠。盈时做主将她们安置在府上院落中住下,派去奴婢妥当照顾。
若是携家带口的盈时便命仆人清整出府外的宅子,将一家老小安置过去。
这些时日她白日里忙的很,虽是劳累却也充实,事儿多了便也不会去想旁的事。
白日里忙,晚上她往往都是一闭上眼就能入睡。
这夜也是这般,盈时哄着小床旁的融儿入睡,融儿睡着过后,她亲了亲孩子软乎乎的脸蛋,也很快进入梦乡。
却在睡梦中听闻廊下惊呼声。
盈时自梦中惊醒,连鞋袜也顾不得穿,便急急走出朱阁,“出了什么事?”
桂娘与春兰香姚三人面色煞白,章平才从府外送消息回来,气喘吁吁,去也还算镇定,朝着盈时回道:“魏博兵犯安邑,安邑城失守!”
盈时听罢面色几变,止不住气息微乱。
章平唯恐这位年轻的女主子害怕这等情景,遂又安慰她:“娘子您放心,安邑这座城池毗邻河道……”
他想了想唯恐隔墙有耳,不好多说,只低声道:“四爷守着河道,城内亦有猛将。想来很快便能回援过来,且魏博得不到粮草支援,必定苦战不久。如今之际,您要稳住才是。”
盈时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攥着衣袖,许久她才恢复神色,缓缓颔首道:“我知晓了,我必不会慌乱。”
……
顷刻间,安邑城失守的消息传至河东腹地。
梁家所在的平阳城中,再度人心惶惶。
城中百姓惊恐万分,往日热闹的街道更是空无一人。
翌日一早,盈时便妆容齐整,款款前往正厅。
她神态妩丽却又端庄,眼角微弯安慰着一众惨白着脸连妆容也来不及画上的女眷们:“诸位娘子们莫怕,平阳乃尧都,自来天时地利固若金汤。魏博得不到粮草支援,必定苦战不久。”
“若他们真有能耐攻入河东,也不会千里迢迢,绕道安邑攻入。我们只要守着,便一定能等回援军。”盈时眼神中全是坚信。
她自然不是信什么虚无缥缈的直觉,只因她信梁昀。
那日临行前,梁昀同她说过的话。
“平阳天时地利,可都以霸。”
“你与融儿待在此处,我最心安。”
第112章 报仇
尚未入冬, 却已是北风肆虐,河东仿佛格外的冷。
屋外月影斑驳。
还没到点燃炭盆的时节,屋里便有些冷的厉害。
随着战局僵持, 每日前线战报匆匆传回城里, 盈时愈发不安。
便是晚上睡梦中也时常被心悸惊醒, 怎么也睡不着。
这夜,她便也是这般不声不响地梦中惊醒, 醒来时手脚罕见的冰凉,盈时睁着眼眸静静失神。
她不由得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前年这个时候,更冷的冬日里,自己似乎也不觉得冷……
原来不知不觉间,记忆中竟占满了梁昀的身影。
好在还有融儿, 融儿身上暖融融的, 盈时像是一个调皮的母亲, 忍不住将自己冰凉的面颊轻轻贴去小孩儿脸上两团软肉之上。
四处静悄悄的, 她甚至能听到怀里融儿均匀的呼吸。
前世的自己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前世的自己根本没经历这些, 那时的自己不是梁昀的妻子,只是一个京城贵族女眷中最微不足道的遗孀,没有丈夫没有孩子,谁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是以,前世的自己哪怕一直留于京中,竟是最安全的, 谁也不会将目标打到自己头上。
虽是安全,可那种日子……盈时如何也不会留恋。
盈时仔细想来,其实她知晓一些后事。
自己死前的那些日子虽被困于内宅,甚至没有探听外界的渠道, 甚至春兰怕她被傅繁气的病更重了,更是什么都不会告诉自己。
自己恨着梁氏,春兰也恨着梁氏,提起梁家动辄就是咒骂,如何会说一句好听的话?
她唯一知晓的便是后来的梁家,权势早已登峰造极。梁昀在河东建功立业,朝中无数赏赐,封爵纷沓而至。梁家所有子弟,身上都有功勋,便是后来回来的梁冀,才回来两年,便在战场上立功封了侯。
那时的她不过是一个处境尴尬的三房夫人,京中谁都知晓自己无子无女日子过的难堪。
可上辈子自己死后葬礼,满京之人都来祭奠,无人敢犯梁府女眷。可想而知,梁家彼时之权势。
盈时便安慰着自己,即使有自己这个变数,可并不会影响大局,甚至不会改变分毫。
前世自己死前,梁昀可是活着呢……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睡下,总不能日日顶着一对黑眼圈见人——可倏然间,盈时似乎听到了什么。
有道轻轻地脚步声,离她越离越近。
起先盈时以为是春兰。
可显然不是春兰的脚步声。
乳娘?转念一想更不是,今夜她睡下前看着阿李眼下发青,便接过了陪孩子睡觉的重任,叫阿李早早去歇息去了。
隔着层层通透的床幔,依稀可见一道暗影在厢房悄然移动。盈时视线倏地顿住,瞳孔微缩,连呼吸都几不可见。
那身影行动间蹑手蹑脚,似乎往盈时床前停顿了一刻,隔着帘幔重重里头昏暗,那道黑影只稍微看了一下,便收回视线朝着孩子摇床边缓缓靠近。
刹那间,盈时只觉周身血液都似要凝固,她轻手轻脚扯过被子蒙住融儿。
许是每一个母亲都是这般,未当母亲前见到一只老鼠都要哭哭啼啼——可这时的她,顷刻间将所有自己莽撞的后果都想了清楚。
那人掀开摇床上的薄衾,并未见到孩子身影,立即朝着床边而去,盈时已是赤着脚跳下床,怀抱着襁褓朝着门口跑去。
她一面跑,一面扯着嗓子大声呼喊起来。
“有刺客!”
那人似乎没想过盈时如此机敏,几乎也是瞬间反应过来,见行径败露便一阵疾风刮过朝着盈时奔了过来。
一面去抢夺孩子一面欲将吵闹的女人悄无声息杀害。
比起挣扎难缠的女人,自然是流着梁氏血脉的小孩儿更有用处——他父亲造的孽,也该叫他去偿还!
将他带回,倒是要看看,他父亲究竟是要选城池还是要这个孩子!
那婢女举起利刃朝着盈时狠狠刺来。
盈时恐惧渐渐上升为怒火,更激发了她身为母亲的斗志,她竟是一时间死死捉住那婢女的腕与她去争夺刀刃。
挣扎间怀中一松,襁褓已是被那人抢了过去。婢女抢过襁褓,暗觉重量不对,低头一瞧,襁褓里哪有什么孩子!
竟是一个枕头!
自己竟被这女人耍了!
盈时此刻满心都是护子的念头,眼瞧那人聪明竟要回身往床榻上去翻找,她用尽全力去掰那婢女的手,指甲都因用力而泛白。
气急败坏之下那人持刃朝盈时刺来,盈时伸出手阻挡,只觉掌中一凉。
鲜血顿时汩汩渗了出来,殷红的血迹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屋外传来一刀刀急促地脚步声,盈时知晓这是章平带人来了。
那人许是想不到屋外护卫如此之快,眼瞧着情况不对,她瞅准一个时机想要挟持盈时以逃脱升天。
岂料就在她刀刃横至摔倒在地盈时脖颈上的那一刻,香姚也不知何时从耳室悄无声息跑了来,她手里捧着香炉,猛不丁朝着那人撒了过去。
里头是满满当当的一炉子香灰。
那人猝不及防,被炉灰迷了眼,双眸中剧痛。
屋外一身戎装的死士们已是提着灯笼纷纷破门而入。
章平见状简直五内俱,大吼一声上前,他是梁昀麾下最勇猛的死士之一,几乎是瞬间,一脚便将那婢女执刃的手踢开。
死氏们一拥而上将那婢女扭断手脚,押着她五花大绑。
“大胆!何人竟敢闯入梁府!”
烛光映照下,只见屋内满是狼藉。
夫人披头散发,手上受了伤。
众人见夫人受伤登时面如白纸,纷纷跪下请罪:“属下失职!方才听闻前院起火赶了过去,还望夫人严惩!”
盈时想起方才的惊险简直汗毛竖立,她忍着后怕,面容尽量平静道:“不怪你们……近来兵马都去安邑支援,府上护卫本就不多。”
章平领着一众护卫,听盈时如此说,心中更是愧疚不已:“是属下失职!夫人恕罪!”
桂娘几个跑来见到盈时掌心上一长口子,一个个皆是红着眼连番唤大夫前来诊治。
经此一遭,盈时只觉身心俱疲。她冷眼看着被人五花大绑痛苦不堪的刺客,深恨这些人尤如鼠蚁蚊虫,如何都驱之不尽——盈时望着身边一众护卫,低声吩咐道:“押下去仔细审问,走火将你们调开,定是有同谋……章平,这些时日无需顾忌旁的,你带着你的人日夜都要守在融儿身边,另,府上各条道路都要加强巡逻,这般失误你若是再犯我必将严惩!”
“属下领命!”
这番阵仗也是吵醒了融儿,睡眼惺忪的爬起床,艰难爬到塌边,便瞧见阿娘受了伤。
融儿破天荒的哇哇大哭了起来。
盈时手臂伤了,没法去抱融儿,只得去唤桂娘:“日后你与乳母亲自看着他,务必不能叫陌生人靠近他!”
桂娘也叫今日阵仗吓得够呛,看见盈时伤了魂都飞了,一面抹着眼泪给盈时包扎手掌,一面连声应下。
桂娘方才看到了那婢子,见是面生脸孔,便朝盈时道:“娘子,只怕是姑奶奶们带进府的,倒是麻烦……”
盈时微微蹙起眉头。
她自然知晓如此紧要关头,不该叫旁人入府居住——只是若是寻常小门小户,闭门谢客都无所谓。
可这是河东梁府,女眷携家带口投奔而来,一来都是至亲骨肉,二来她们背后都是拥趸梁家的各地豪族势力。
如今关头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处理不当,纵使不叫两族交恶,也叫底下人寒心。
盈时略思虑一番,便道:“晚上先暂且差人盯紧了各处,明日一早请她们来,我亲自说清楚此事。”
大夫给盈时仔细处理干净手心伤口,好在那刀刃上倒是无毒,确保没有继续流血,大夫这才退下。
盈时整张脸失了血色,煞白煞白,她竟也不觉得疼。怔怔的望着自己包扎好的掌心好一会儿,连睡也不敢睡。
好在香姚春兰两个自发来床榻边陪着盈时,给她守夜,阿李与桂娘两个也是不敢离开,往床侧搭了一张榻,一行人就这般提心吊胆守了一夜。
盈时只感觉自己才微微闭上眼,小睡片刻天已是亮了。
她起身来,仔细梳妆打扮,吩咐人看好融儿,这才赶往前院去。
桂娘才从外院进来,过来朝着盈时耳畔道:“娘子,按照您的吩咐都传下去了,搜查所有院落,所有婢女都要审问,只是几位姑太太颇为不配合……”
盈时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
她不放心每一个人,每一处院落。
敌在暗我在明,几乎防不胜防。
既如此,盈时干脆趁着这回之事,立即搜查院落违禁之物,严格加强院落内外守卫,更有一点,入了夜就不准婢女侍从进出,否则整院的婢女便都要严惩。
丫鬟们都是四五个人挤一间屋,若真有奸细混在其中,晚上出入一定会惹得同房的其他人怀疑,这般谁也不敢事不关己,包庇——这也是最快肃清的手段。
可是如此严苛,自然惹得前来投奔的女眷们心中不满。
哪怕是堂了三千里的姑太太们,地位也是自诩不一样,至少她们都姓梁,未出五服便仍是梁家正经姑奶奶。
梁家待客之道,竟如此无礼?
阮氏虽是当家主母,可一来年轻气盛,二来自然是出身过往。
叫她一个小辈侄儿媳妇管着如此大家业,管便管吧,谁知竟因一刺客的事儿怀疑到了她们所有人头上!
她们都非寻常人家,一个个自诩出身自诩门第,各个往日都是老封君身上诸多诰命尊容加身,去哪儿不是被人供着捧着?
如今这小辈媳妇儿竟要搜查她们女眷院落,还要安排护卫随时进出?
这般传出去像什么模样!
“侄儿媳妇莫非怀疑那歹人还是我们引进府来的不成?那歹人只是我们路上随手买的,瞧着可怜……”
“融儿是我堂侄,我疼爱他尚来不及,又怎会加害?我身边的婢女都是随着我自小长大的,怎会是奸细?若是真有奸细无需你说,我自己就会亲手动手杖毙了去!”
盈时心说,轮到你都发觉那人是奸细,那可当真是晚了。
她看着众人,往日好说话的盈时这日却格外坚定,语气更是不容置疑。
“这回是我发现及时才没酿成大错,否则又当如何?我彻查此事并非只为我儿安危。如今河东与魏博交战,魏博皆是阴险狡诈之人,上回三府缔结盟约便是他们暗差死士混入振武范阳女眷婢女之中,往腰中藏刃。诸位来的迟是没瞧见,那日平阳台下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怎能不妨?”
女眷们一怔,旋即劝道:“可也不该如此动干戈,纵容护卫夜晚公然出入女眷之所,我们贴身丫鬟们尚且还要被搜身,我们住的屋子里都要被搜,哪一条传出去也羞的慌!”
“不过是名声难听些罢了——”盈时忽而拔高音量,双眸沉沉逼视着说这话的女眷:“若有歹徒混入府中,她们是冲着我与融儿而来,我们现下身边全是护卫庇护,她们近不得身,可下回呢?贼心不死,下回我若是她们便不往前苑闹出些动静了,深更半夜取些煤油点火烧屋。如今本就是深秋许多日没落雨,最是干燥,屋子里到处都是幔子曳地,一点火星就能烧起来,再将门一关,多少人在里头都能活活烧死,炭一般的黑模样。或是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往井水中投毒,将我们一齐全害了去。”
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说死不死的,可盈时这话可谓是十分糙,甚至是口无遮拦,吓人却最有奇用。
果不其然,名声与性命,大多数人还是知晓如何选择的。
好几位头发花白的姑太太们听了立刻后怕不已,年轻的小娘子少夫人们更是联想起盈时说的火烧起来出不去,一屋子活活被烧死,比炭还黑。
一个个顿时深觉盈时说的有道理,便开始转了口风。
“娘,你当听听堂嫂的,堂嫂子不是怀疑咱们,都是为了府中一应安全。兄长父亲千里迢迢送我们女眷来,还不是为了安全?”
“便是为了吃睡安心,也当如此!”
眼见众人皆是赞同,盈时便也彻底放开手脚,继续满府邸搜查。
几乎是掘地三尺,果真搜查到了许多痕迹。
此事后,盈时仍旧难信过旁人。前世死的太年轻,这辈子还有许多大好的日子,没人比盈时更怕死了。
她干脆带着融儿搬去了梁昀的院落,前院正中的主院。
主院四周四通八达,且与后院紧紧相连的屋舍不同,格外开阔,便是晚上也不容易藏人。
更因地处中央,各处门楼看守的护卫们赶去也最近。盈时一搬进去,便立刻命人将茂密能藏人的花草树木尽数拔了。
婢女们又将一切枯枝落叶整理干净,将容易起火的帘幔地毯全部撤去换上夏天才用的玉石珠帘,木窗也全部卸下换成石窗。这样即使有人暗自点火一时半会儿也着不起来。
并且将屋檐四周地面都铺上厚厚的一层沙子,一来可以防火,二来若真是有人来便藏不住声响。
屋檐外每隔五步安排一位婢女,十步安排一护卫。
如此安排,盈时才终于敢闭上眼睛睡觉。
盈时并不知晓,她这一番迅速操作彻底将接下来许多未发生的事件扼杀在摇篮之里。
任凭多少回魏博之人暗中潜入平阳,企图趁乱挟走梁昀妻儿,却硬生生连半点水花都掀不起来。
连那位节度使夫人的面都见不到。
……
一连数日,传回魏博的书信全无消息,粮草更是迟迟未至。衡州城内更早无粮草供应,衡州刺史眼见于此,开始同徐山屡起争执,全然有撕毁条约的架势。
如此,数日仍迟迟不见魏州粮草前来接应。
不过也不算全然没有好消息,徐山得到传信,他麾下二营三营竟一路南下入河东,不过两三日间就轻而易举拿下了安邑城。
“主帅!好消息!大军已经攻下了安邑!”
如此喜讯非但不使他的主帅欣喜若狂,反倒令徐山眼皮重重一跳。
报信之人不明白,仍是继续道:“按照您先前的吩咐自崇山而下,进攻安邑城,原先以为怎么着也要小半月功夫,谁知安邑城压根没多少兵力!两位将军率下铁骑早叫河东兵闻风丧胆,弃城而逃!我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了进去!”
徐山愈听,面容愈发难看:“攻下了安邑?安邑城地势咽喉紧要,向来易守难攻,他们只两三日就打了进去?怎么可能!”
前朝便曾出动数十万兵马前来攻占安邑,彼时安邑城中不足一万守卫,却愣是让那十万大军围城两月,才无功而返。
如此险要之地,却这般轻易落入之手,其中焉能没有古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本将原先如何命他们的?如今二营三营在何处?莫非尽数进去了不成?废物!一群废物!快传书令他们速速退出来!崇山下务必要留守!”
报信之人不明白明明是喜事,为何主将面容仍是如此难看。
可徐山率兵围困平州,距安邑城百里远,如何能一夕之间赶去支援?
他的急信一路往南赶去已是来不及。
……
安邑城中,诸多牙兵这些时日在城中肆无忌惮烧抢,心中虽觉此次战争顺利得过于蹊跷,可一个个早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众人只顾着欢庆如此轻易攻下的城池,先修整两日,便继续进攻——哪曾想已踏入了一场精心谋划的奸计之中。
所有兵马沉浸在占领城池的喜悦之中,打算修整几日继续往内攻,却不知危险早已悄然降临。
伸手不见五指的昏夜,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划破了夜空寂静。
河东腹内数不清的兵马如潮水般纷纷涌入安邑。
而水路战船也早已纷纷靠近岸边,水兵们早已囤积在山野之中,与陆军一经汇合,刹那间,山顶四周战鼓擂动,喊杀声震耳欲聋。纷纷从两侧翼向山下杀去。
那夜,城中喊杀声震天,河东兵马如潮水般四面八方涌出,神出鬼没一般朝魏博牙兵发起攻击。
一银甲将领骑着高头大马,率先发难。
魏博牙兵慌乱之中匆忙应战,眼瞧局势不对,己方劣势,当即便欲下令撤退——
可进来容易,退出去却是难如登天,连门都难寻。
几乎刹那间,魏博牙兵已被团团围住,四面受敌,几乎如同瓮中之鳖,无处可去。
“今夜安邑城中,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梁秉话音一落,他身后乌泱泱数以万计士兵一个个跟着笑喝:“今日是尔等死期!”
“今日是尔等死期!”
“河东将士听令,凡魏博军,尽数斩杀!”
“尽数斩杀!尽数斩杀!”
不待底下牙兵反应过来之际,铁箭撕裂空气,带着蓬勃力量直扑而下。
“快退!前锋军莫慌!摆阵从山脚冲出去!”
谁知当大军好不容易一路突破重围杀至崇山脚下,两侧山间巨石滚滚而下。
轰隆隆。
灰尘弥漫整座山谷,天地为之失色。
最是骁勇的前锋军竟是折损了大半!
原本就狭隘的出路如今横满巨石、人马血肉模糊的尸体。
身后刀光剑影闪烁,喊杀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鲜血染红了大地。
魏博牙兵见此尤如一盘散沙,阵脚大乱。
曾经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魏博牙兵此刻如丧家之犬。
衣甲凌乱,断了盔缨,裂了甲片。
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精气神儿早已消散殆尽,只余下满脸的惊恐与绝望。
他们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有的士卒慌不择路被地上的兵器绊倒,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也不顾身上的泥土与伤痛,只管相互推搡,为了争抢一条逃生路。
魏博赤红的狼首军旗本该威风高昂,此刻却歪斜地倒在地上,被马蹄践踏尘土掩埋。
一场彻夜未休的厮杀声中,四万魏博牙兵一夕间在安邑腹地折损大半。
尸横遍野,惨状目不忍睹。
有些参将惊慌失措之下更是弃了马,纷纷冲上山野,欲冲杀出一条路来。
可崇山之高,壁立千仞,其内高山延绵数百里。
好不容易摆脱追兵,迎面却是湍急河流。
有人殊死反抗,有人则是毫无选择纵身跳下千尺深崖。
梁秉亦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的战场。
尸山如林,尸横遍野。
往后数月,湍急江水里都浮满了尸体,河道转弯处尸体同搁浅的鱼儿一般铺满了一地。少年将军清澈英猛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茫然。
此战不眠不休,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四日四夜。
第113章 报仇2
魏博斥候折断一只手臂软趴趴的挂在肩侧, 他策马连日狂奔,见到徐山,几乎是翻滚下马, 跪倒在地。
“主帅!大事不好!”
“二营三营遇埋伏……损失惨重!”声音悲催哀转, 宛若垂死苍鹰。
徐山听闻, 眼前一片昏黑,竟是险些从马背上跌落。
听闻此消息, 他咽下喉中隐隐的血沫,摇摇欲坠的身子却强撑着往营外各处鼓舞士气:“本将早已去信魏州大军,粮草援军已在前来的路上,届时亦有弓箭手支援。”
他正说着,身后围困许久的平城之内,竟是有了动静。
忽地城门上有什么被丢了下来。
城中守将前来, 高喊告知敌营:“魏博援军已被斩杀, 宁州兵马已至, 尔等一群残兵败将, 还不快束手就擒!”
众人这才瞧见, 城门前竟吊着一个破损不堪的尸体。
徐山仓促间策马奔赴前营查看,他视力素来极好,只肖一眼便看清,那人尸身早没了人样,状似一滩烂泥。
“主帅……那是,那是被派去河东的刘将军!”
徐山重重从马背上摔下, 甚至来不及起身,在地上宛如疯癫爬行一路,指甲狠厉的扣抓着地上的泥土。
他声音似是自齿缝间挤出来般的嘶哑:“不可能!绝不可能!”
“梁昀!是梁昀!”徐山双眸充血,瞧着甚是骇人, 他不顾一众阻止,按捺不住冲出阵营,声如洪钟,怒骂:“你们主将何在?纵是身残,可身为主将竟连城门都不敢下来了不成?如此畏畏缩缩,不敢与我一战!叫他出来!”
魏博牙兵气氛被激起,也纷纷应喝,高声呼喊。
城池之上的梁氏府兵却一个个面容难看,红着眼恨不能冲上前将魏博大卸八段。
倏地,城墙之上忽地一声惊呼,紧接着便寂静下来。
无数士兵呆呆的望着同一个方向。
有一人步伐不急不缓,徐徐登上高台。
那人身量挺拔,气势沉静,单手握弓面容无悲无喜。
那张俊挺的面庞居高临下俯视城池下四面狼藉,见城楼之外仿若修罗地狱,目之所及皆是惨象。
数日的围城之战,地上的鲜血早已将泥土浸透,混合着雨水,形成了一滩滩浓稠的血泥。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脚下的黏腻与沉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恍惚间,梁昀仿佛又置身去了那片混沌战场,四周皆是浓稠如墨的黑暗,唯有那幽微的鬼火,闪烁着绿莹莹的光。
当年的河洛,当年的十万大军。尸山血海,自己数年的梦魇……
凄厉风声呼啸而过,万千冤魂哭号声声泣血。一具具熟悉的面容,皆是他的至亲之人。
他的父亲,平日里那般威严的身躯,此刻却只剩头颅。
与他一同长大的亲卫,曾经那般活泼明朗的少年,四肢扭曲地躺在地上,胸口破出血洞。
教导他武功兵法的师傅,眼神空洞无神,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柄从不离手的枪。
竟已过去了整整八年。
八年了……无数个日夜,折磨的梁昀彻夜未眠,他一闭上眼梦里便是血流成河,尸块横飞。
他头疼欲裂,浑身的伤疤,手臂的旧伤,时不时的疼痛,更是叫嚣着他——要报仇,要报仇。
日夜被无尽的自责和绝望所吞噬,永远也无法挣脱。
他一直被禁锢在地狱里,活着的每一日都是为了报仇。数年间,从未有过一刻真正的解脱。
以往习惯了活在地狱里,活在仇恨里,习惯了倒也不觉得煎熬。可后来,他窥到了一束光。
原来,他也能像一个正常人一般活着,他想回馈给那束光。
他必须要彻底解决过往,必须要走出来满身洁净的走向那束光。
梁昀看着那群残破不堪的尸身,道:“当年你们后路做绝,如今一切皆是你们徐氏的报应。”
徐山几乎失了所有理智,眸中盛满了疯狂与仇恨,他盯着梁昀:“我便是死,你也曾是我手下败将!你们梁家不过是晚些下去陪我罢了!”
梁昀眼眸中没有一丝情绪,只是冷然一笑。
“上回世子入京梁某非避之不见。梁某知晓看见你只会片刻也等不及,梁某会在京城大殿之上,亲手将你碎尸万段。”
“但叫你这般的人轻易死去,着实太容易。”
他那双深邃沉静的眸居高临下,紧紧盯着徐山的眼,一字一句道:“你的父亲,你们徐氏每一人,都会一个接一个下去陪你。”
他要他亲眼看着,看着自己麾下士兵全军覆没。
语罢,梁昀隐隐一声叹息,“我们间的仇恨,今日该一笔勾销了。”
他以左手搭箭,电光石火之间,手中箭矢厉声破空,穿破长空。
竟是奇准无比,一支火箭竟是不偏不倚,射往魏博军旗之上。
梁昀继续拉弓,换了一根铁箭,箭尖对准徐山面门而去。
敌军已是一阵骚动,人仰马嘶。
“回撤!回撤!”
“保存实力!快回撤!”
……
魏博本就军心大败,一来未有粮草支援,二来主力尽数折损。这三来,自是衡州叛变。
眼瞧局势不对,平州增援,衡州立刻投降叛变。没了粮草支援,魏博牙兵更是连三日都撑不下去。
回撤?能撤多久?
一连小半月苦战,魏博军且战且退,来时浩浩荡荡七万大军,且皆是精锐部队,不到两月竟只数千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伤兵。
徐山死了,死在梁昀射杀之下。
主将都死了,谁还会继续打仗?
远处,山峦起伏。
风云变幻,平州外数日苦战,终见明朗。
在河东分批大破魏博牙兵,使魏博精锐力量折损大半。更使得数年来魏博牙兵不败之军的威名被撕破。
此役之胜,不仅在于兵力之悬殊,更在于军心之凝聚,谋略之精妙,实乃古今罕见之奇功。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北风瑟瑟,转眼时间便入了十一月。
寒天霜地,皑皑大雪。
战后休养生息,更是论功行赏。
此战梁冀梁秉都崭露头角,出力颇多。
尤其是梁冀,一己之力带人潜入衡州,找到深藏于衡州城之中的魏博粮仓。后凭烧毁粮草之功成功离间魏博与衡州之盟。
七万精锐围城,饶是梁昀如何看似沉稳,不动如山,实则也是头疼不已。
但凡城破没一人能逃出升天。
若非粮草不够,魏博也不会如此狗急跳墙,想要分散兵力包围河东。
梁冀从衡州烧毁粮草后便赶去支援安邑,他与梁秉二人这场战中可不再是往日校场历练,都是真枪实剑,受了好一番磋磨。
梁昀去时,梁冀正在军医帮助下缝合肩伤。
兄弟两人默默相对,梁昀倒是略感欣慰,道:“舜功这回居功至伟,想来也无需继续历练,便给你一营的兵叫你去带着,慢慢磨。”
梁冀眼眸沉沉,没有拒绝梁昀的话,只道:“平州虽险险守住,可总是与北胡毗邻,如今正是冬日,颇为棘手。大哥,我便暂留守平州罢。”
梁昀倒是不妨梁冀如此要求,他却深知魏博一切用兵习惯,是以便也应允了他。
手下来给梁昀传来书信,道是家信。
梁冀听闻,目光控制不住瞥向那张信纸上——可显然,只有一封,是写给梁昀的。
梁昀本不打算当着梁冀的面拆开。
可这些时日被魏博围困早就断了一切书信往来,他也是许久没收到盈时的消息,一时间未免心急,担忧她与融儿的安危。
好在,梁昀看到了那熟悉的字迹。
盈时私下与他其实很喜欢说话,时常晚上嘀嘀咕咕叽叽喳喳说着许多话,如今信纸上写的倒是不多。
许是怕他没空,许是怕他分了心……
那样黏人的姑娘竟只写了几行字。
“见信如唔,夫君放心,我与融儿一切安好。”
梁昀观摩着她的字迹,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眉心缓缓松开。
他忽而问梁冀,道:“对了,你说的那些梦,可有我?”
他其实想问的是他与盈时,他与盈时的什么都可以。
可又觉得梁冀一定不会如实说,问到了自己不想听的,还不如不问。
梁冀听罢,看向梁昀忽而笑道:“有,怎么没有。我还以为大哥从不会在意自己。”
“梦里,大哥虽后来晚两年也报了仇,可身子早在那些药物下毁了。瞧大哥的身体状况,只怕也活不久。”他对着前世那个梁昀,那个行事规矩从不出一丝差错的兄长,仍有许多尊敬。
那时,魏博与河东间多年征仗,徐绪鹰去世,徐山早年被梁昀所杀,底下儿子们一个个自不是梁家对手。
魏博慢慢成了一个空架子。
可其他州府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河东对抗魏博早已实力大损,需要休养生息。
上辈子,梁冀自从回来便鲜少回京城,两年间不过只回去了三趟。
前锋营帐里,他忽然间收到自京中传来的消息。
道是三少夫人去了。
梁冀其实是不信的,他以为她又要寻什么以寻死哄骗他放她出府的法子。
可终究不一样的,他浑浑噩噩走出营帐,竟被一个小土堆轻易绊倒。
章平特意前来劝阻他,道:“家主忽而犯病,双目不能视物,处理不得军务,三爷可要快些赶回才是。”
那时的梁冀,哪里还能听得?
他早已是耳中嗡鸣,口中一股一股的腥甜。
她不愿再看见他,他亦不敢去见她。
他关着她,囚住她,不愿放走她。
最终逼死了她。
梁冀捂住眼,无数情绪争先恐后往他胸腔里塞。痛苦,悔恨,无助,委屈。
最终他只能死死的睁着眼,不敢颤动分毫。
唯恐一眨眼,忍了两辈子的眼泪就要落下来。
想来,梁昀身体虽差,至少也是死在自己后头。
第114章
安邑, 平州两场接踵而来的胜仗,顷刻间如春风般迅速传至各处,举国皆知。
街头巷尾, 便是连那三岁小儿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坊间说书先生说的那叫一个唾沫横飞。
消息传至京城, 少帝更是一改往日和稀泥摆烂的态度,圣主临朝, 竟力排众议亲自颁下圣旨。
一封又封斥责徐氏满门,逆臣贼子的圣旨接踵而至。
少帝年岁渐长,不像少时全然倚靠重臣,太后之手,如今已有了自己的决断义气。
“徐氏本贼匪之流,犯上作乱, 荼毒生灵, 实乃天理难容!其恶行不可不诛。朕严令, 遣中军前往镇压此等逆乱天下之臣!勿使漏网, 以绝后患!”
果不其然, 圣旨颁下,满朝文武皆齐聚朝堂。一众世家大族皆是心中波澜起伏。
各府皆在暗自权衡,更是谨小慎微,步步为营。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门阀世族,此时早是各怀心思。
一个并无实权的天子,一番旨意自然也不见有几分震慑, 可也总是好过于无。
众人心中暗自思忖,看来这天下局势终是要有所变动了。
没瞧见么,连朝廷都坐不住了。否则坐视河东继续下去,得尽人心, 皇宫只怕也能重新改个姓了。
以往诸多豪族门阀是碍于魏博之威名,毕竟谁都知晓连赫赫有名的梁家曾经都在魏博头上吃过好几次亏。
后来连朝廷都管不得,不敢管,甚至还屡屡给了魏博封地,纵容其势力继续增长,他们眼馋魏博权势,更是忌惮其麾下数万牙兵,只想着坐山观虎斗。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不想如今见河东竟如此神勇,两场战役便将魏博打得元气大伤,不复过往威名。
如今眼瞧魏博牙兵一连战败,甚至两场战役死了七万精锐,眼瞧河东白白得了一个平州,都是眼红不已。
若是再不出手,等时局一定,河东振武几个若将魏博瓜分了个干净,属于他们的可就什么都没了。
于是乎,朝堂之上人人表忠心,言语间皆是要将那魏博逆贼早日除之而后快。
时光流转,转瞬便到了年尾。
朝廷一番又一番议论,最终京城传来圣旨,任命梁昀统领大军奔赴河洛,又命中军前往支援抗敌。
河洛,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中原腹地。
离京畿最近,土地最肥沃的一片国土,如今却被魏博人占去了快十年。
一个王朝,京畿往外竟是贼人之地,如此可笑至极。
昔年河洛之地,也算因他之故,这一次,梁昀无论如何,必须要亲自去。
……
四处冰天霜地,万山载雪。
天气越发寒凉,铁蹄时常脚下打滑。
一片雪雾阴霾之下,梁昀紧紧盯着地图,将赶来的梁冀重新赶回去:“平州宁州鱼目混杂,你务必盯紧了北胡,我怕此次出征,他们会趁机兴兵。”
梁冀注视着眼前这个年岁并不比他大的兄长,他问道:“你是怕我会如上一次那般冒进?大哥,我也是我父亲的儿子,我也要收复河洛!”
梁昀看了他一眼,告诉他道:“梁秉在,你便不行。”
梁冀似乎是笑了笑,“大哥觉得,我就这么不如梁秉?”
梁昀漠了漠,没说话。
梁冀戴上头盔,似乎心中阴郁,转身离开大营。
临走前,梁昀看了一眼梁冀,提醒他道:“雪夜别跑马了,歇息一夜立刻回去。”
梁昀如何也不会想到,这竟成了他与梁冀说的最后一句话。
……
日子一天天过去,河洛箭拔弩张,北地虽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梁冀天还没亮,就如同往日一般,亲自登赴城墙之上巡查。
天寒地冻,天地间仿佛被一层巨大的白色帷幕所笼罩,白茫茫一片。往日里那熟悉的山川、田野,此刻都被这厚厚的积雪掩埋,静谧得有些诡异。
梁冀却隐隐察觉,这日有什么与以往不一样。
仔细感受,隐隐是地下震动。
原先他只以为是幻听,直到梁冀伏身下去,拿着耳朵贴着地面。他神情顷刻间变得冷肃。
举目远眺,隔着重重白雾,只见远方尘烟滚滚。
一群乌泱泱的灰黑之色,如乌云般迅速逼近,那气势,仿佛要将这天地都踏碎。
待烟尘渐渐靠近,梁冀才看清,竟是乌泱泱的一群北胡骑兵。
寒意涌上,迎面的风刮得梁冀手脚冰凉。
他快速越过城楼,朝着守军厉声道:“快!北胡偷袭!赶紧关闭城门!叫所有守将都起来!!”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响亮。
士兵们被他这一吼惊醒,如梦初醒般慌乱行动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拉动绳索,巨大的城门缓缓合拢,发出一阵慢悠悠,沉闷的声响。
梁冀看着城门一点点关闭,面色仍旧没好看几分。
他几步冲下城墙,朝着后营奔去,立即写信,朝着麾下道:“速速前往河洛报信!”
如今他还看不出来那就是蠢了!
北胡如此兴师动众,怎只会为区区两座人烟稀少的小城而来?还闹出如此的阵仗?
只怕是徐绪鹰!只怕是徐绪鹰又暗中同北胡勾结,请北胡的兵来支援河洛的!
这些兵,都是冲着河洛去的!
这世间哪有不要钱的东西?
当年徐贼吞下河洛,便暗中许了胡人许多好处,甚至将最北的城池都给了北胡。
那如今这回,如此多兵马支援,徐绪鹰又许了什么好处给北胡?莫不是继续割让土地?
梁冀眸中几欲充血。如此无耻卑贱的老贼!
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他压根没记忆,后来他倒是知晓北胡早就四分五裂根本烂泥扶不上墙——可他竟忘了,如今还远远不是上辈子的时间点!
若非他告诉兄长那些,他甚至拍着胸脯承诺北胡如今自顾无暇!
梁冀神色一变,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句。
操!
令兵领命,飞身上马,扬尘而去。
梁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却也知晓多地联军进军河洛,北地州府各处如今都是兵力空虚,多地告急。
且如此天寒之际,车马行路缓慢。
等回援只怕是来不及……
英雄末路,困兽之斗。
……
越来越大的风雪,天地界限模糊不清。
肆虐的北风,呼啸着卷来一场场前赴后继的暴风雪。
几乎同一刻,河洛战争打响。
宁州,亦然。
残阳如血,朔风凛冽。
远处尘烟滚滚,北胡军队如潮水般涌来。
梁昀麾下有六千将士,加上振武的人马也足足有一万之众。一万人若是以往守一座城池足够了,可今日面对如此大规模来势汹汹地北胡兵马,一切都很是荒谬。
一夜间,城门就被撞破好几道口子。
一轮轮的攻势着实太猛,无数士兵拿着自己的身躯堵上,被撕破的口子愈演愈烈。
有些部将们满身血污的冲了过来,对梁冀劝说道:“将军,太多了,太多人了……我们人手根本不够……我会率领您突破重围!先闯出去!”
梁冀抬头望了望澄碧如洗的碧蓝苍穹,他道:“此话休要再提!与部下同生共死是本将应当做的。”
“护送城中百姓先行离开,我等务必战至最后一刻!”
众将听闻,眼中酸涨,心中感慨。
昔年这位梁家三爷出征未久,却误中敌军奸计,全军覆没。他倒是回来了,当年护送他的亲卫却尸骨无存。那些都是河东的将士,且还多有他们熟识的——是以这些年众人嘴上虽不说,心中没有不抱怨的。
可这一路以来,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竟是一改先前作风,事必躬亲,行事果决,隐隐有其兄长之风。
如今更是眼神坚定,面对尤如蝗虫过境的北胡,毫无惧色……
梁冀的镇定自若,感染了一众将领,甚至小小一方宁城之中,竟有许多百姓不愿离城,自发加入。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平州百姓,此处地处大乾最北境,天寒地冻气候恶劣种不出粮食,又因常年动乱,男女老少都有打猎的本事,有些猎户更是自带弓箭支援城中守卫。
一时间,随着胡人喊杀声震天,城内一轮又一轮箭如雨下。
北胡兵马不可置信,区区一座小城怎会有如此精锐的守将,原以为一日间便可轻松攻下。
可谁知,竟是一日又一日。
一轮一轮的战争,足足被消耗了四日。
第四日,摇摇欲坠的城门终于不堪重负,轰隆一声轰然倒塌。
“杀!快杀!一个都别留下!”
无数手持弯刀的北胡兵马争先恐后的挤入。
守将们拿着自己的身躯去抵挡。
前边的倒下,后边的跟上。
白雪皑皑的土地不出片刻,便全都是赤色,粘稠的血。
梁冀身先士卒,手持长枪,站在了最前方。
他的枪法凌厉,每刺出一枪,都有滚滚的热血涌出,有胡人应声倒地。
一个又一个。
重甲也有被刺破的时候,身上越来越沉重,而疲惫。
渐渐地,他的眼前竟走马观花的闪过一切,闪过那张雪白的面孔。
……
曾经的梁冀,恨不能像一个英雄一般死去。
上辈子的每一日,他都想着,为什么要活下来,那场战争自己死了就好了。
上辈子傅繁朝他怨怼咒骂,骂他恩将仇报。
咒骂自己背叛了她,背叛了他们的感情。
可梁冀知晓,从来都没有所谓的感情。
其实上辈子,第五年开始,他就早早有了记忆。
那时的他偷偷跑回京城,偷偷见到了她。见到她一身素裙,在相国寺给自己祈福的样子。
那时,他连死都是奢求,他多么想自己从没被救下,宁愿浑身湿漉漉的死在赤水里。
至少他在她心里是一个英雄。
……
上辈子,他来不及了。
这辈子,也是晚了。
梁冀一直都知晓,盈时与他一样,早早有了前世的记忆,所以才会那般的恨自己。
这是她的报复,亦是老天的惩罚……
渐渐地,梁冀耳畔竟出现了她的声音。
“都说了婚前不能再见面的,你怎还来?”
“等会儿叫我叔叔看见了,要拿着棍子赶你下来!”
少年从她窗前树上跳下去,扬起恣意地笑:“我是来看自己新娘的!”
“盈时,我要随着京师一同去收复河洛去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在婚期到前赶回来,要像我父亲兄长一般为你挣来功名,给你挣来诰命!”
“总之,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
盈时,真是抱歉啊。
原来,我答应你的都没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