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就连你三哥, 当初不过因我略施小计,看啊, 叫他一头扎入赤水之下死无葬身之地。哦不对,听说如今的他倒是侥幸活着回来了?只是不知其中滋味如何?是不是与他哥哥般落得一个残废了去?”

    随着徐世子的话,梁家一众副将早被激的目眦尽裂。一个个攥紧手中的刀枪,眼眶通红,只恨不能少将军一声令下,他们便与这群人同归于尽。

    然,少将军虽年轻,却早有了岿然不动的架势,并未被他几句话气到, 依旧神色从容:“你们魏博欠我们的每一条人命,只要有我在一日, 永远都不会少。”

    两军人马相对, 纵使魏博人马并不占多数, 可他们却是征伐沙场多年的老兵。如何会怕河东这群不足千人由一少年领头的骑兵?

    只是这处他们初来乍到, 如何比不得河东将士离得近, 若是时机不对, 便是退无可退。

    牙兵见势不妙, 便朝着徐世子暗中规劝:“世子, 振武明明放出消息要与咱们谈和,怎放了河东的兵进来!梁家人素来阴险狡诈, 此处地形于我们无益, 恐有诈……”

    徐世子冷眼看着这一切, 看到那少年将军眼中浮现的缕缕冷光,脸上的伤疤似乎都疼痛起来,他到底不敢拿着自己项上人头博弈。

    世子狠狠一咬牙, 令道:“先撤退,退回大营!”

    牙兵们闻言,立刻上马,不再恋战,纷纷逃窜而去。

    “少将军,我们要不要追!”

    看着魏博牙兵一个个几乎落荒而逃的身影,身后的副将眸光急切,他们对魏博皆有深仇大恨,若是可以,一个也不愿意放过。

    少年略一抬手,阻止道:“莫追。”

    他此次仓促带来的兵马不多,且又不是自己地盘,真要在此处打起来只是使渔翁得利。

    这次来,是来接应嫂嫂的。

    少年语罢,便策马朝着四散逃离的百姓人群中梭巡。

    章平才将刀刃从地上的牙兵尸体中拔出,那边骑着瘦马的少年已经察觉到此处,策马而来。

    方才逃难百姓之中众人皆因河东人马侥幸留下一条命,一个个见此都齐齐让出列来,纵那人策马经过。

    少顷,一袭银甲便停在盈时眼前。

    春兰连忙伸手护在盈时身前,那边的护卫们反应过来,章平朝着盈时道:“夫人别怕,这是四爷。”

    四爷?

    盈时直到这刻才有一种自己捡回命的感觉,整个后背都是冷汗涔涔。耳畔嗡嗡响着,叫她甚至一时半会儿连四爷是谁也想不起来了。

    她认识他么?

    少年银甲披风,面容美如冠玉,明明尚未成年却已是身高腿长,姿势娴熟的翻身下马,竟是朝着盈时屈膝行了家礼。

    “弟弟来迟,叫嫂嫂受惊了。”

    盈时瞳孔微张,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许久才回过神来,她喃喃的说:“你是四爷?”

    “是小四。”梁秉回答的很恭敬,语气温和。丝毫看不出方才战场中的冷肃。

    真是四爷?

    不是传言都说他病弱,活不过二十?不是都说二房老爷夫人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将还是襁褓之中的四爷匆匆送回了河东,这么些年甚至不敢太过亲近他……

    上辈子自己似乎也只是听说四爷回府探望,却从未见过一回。

    看着眼前这个面如冠玉,惊艳卓绝的少年,瞬间叫盈时心里明白过来,这位被梁家藏了许多年的小儿子,竟是如此么……

    梁秉看出盈时眼中升起的狐疑,他嘴角含着笑,开口解释:“小四十四岁以前一直跟着几位师傅在军中学艺,上回嫂子入河东我本该过府探望,只是那时有要事实在抽不开身。”

    盈时听到此处,忍不住神情窘迫。

    是了,上回来自己还是三嫂,这回变成了大嫂。

    好在……好在梁秉没来见过自己,应当还不知情?

    盈时心中勉强安慰着自己。

    盈时想到方才的可怖情景,整张脸仍是肉眼可见的惨白,唇瓣失色。

    好在少年并未纠结过往,只是安慰她:“长嫂莫怕,已经平安了。”

    有的人,明明才十五岁,却已是气势滔天,恍如天神降世。一举一动亦能使人信服。

    梁秉看着大嫂面上的狼狈,不免愧疚地解释:“前日弟弟便收到兄长信件,弟弟仓促间带兵前来支援,只是……仍是来晚了些,叫嫂嫂受惊了。”

    原是不晚的,只是盈时归来河东的路线与他派出去支援的人马错过。这才白白错过了两日。

    好在不算太晚,还来得及……否则若是嫂嫂落入敌人手中,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兄长……

    盈时如今哪里还有空说旁的话,她浑身都充斥着一种死里逃生的彷徨,对着四爷,只感激涕零尚来不及,想朝他打探梁昀到了何处,还未开口,梁秉已道:“嫂嫂放心,我已另派一队人马去接应兄长。兄长走的不是河间道,说不准比咱们都要快。我为嫂嫂准备了马车侍女,嫂嫂先行休整还是先回河东?”

    盈时自然是选择后者,方才的经历她可不想继续尝试一回。

    她正欲登车重新出发,却见身后梁秉又追了上来。

    他眼眸里亮晶晶的,似乎带着些不好意思,好一会儿才朝着盈时怀里的融儿开口。

    “这是融儿吗?嫂子能不能给我瞧瞧?”

    盈时手本就酸软的厉害,赶紧将怀里的融儿整个塞给他抱着。

    她说:“你慢慢瞧吧。”

    梁秉成了小叔叔,与亲自抱到了热乎大侄子,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姿势小心翼翼抱过融儿。

    盈时终于可以放松一下酸软的手臂。

    只是她的手臂还没放松片刻,梁秉顶着一张早熟的脸,朝她告状:“嫂嫂,他一直捉我头发……”

    盈时:……

    ……

    漏残,冷月高悬。

    旷野之上静谧得格外疹人,唯风声呼啸而过,似鬼哭狼嚎。

    一辆马车在这幽暗中疾驰,车辙辘辘,惊破夜的寂静。

    盈时坐在疾行的马车里,这辆马车倒是宽广,由着三匹马拉车,比先前那辆足足宽广了一倍。

    由四爷亲自护送,接下来一路可谓是安稳多了,至少盈时再未提心吊胆。

    直到这夜,外头忽而传出不一致的马蹄声,车窗外有细碎交谈声响起。

    疾驰的马车缓缓停下。

    尚在睡梦中的盈时一下子被惊醒,她浑身僵直。

    漆黑月色,暗淡火把光亮一簇簇笼罩起来,照亮了车壁,照亮了所有人的面色。

    盈时仓促的掀开窗帘,便瞧见外头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数名整齐而立的玄甲将领,人人面色凝重。

    而一群玄衣之中,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是如此醒目。

    昏黄火烛的金辉一点点蔓延去那片素白袍袖,仿佛往那身清冷出尘的雪衣上绣去一朵朵赤金暗纹。

    梁昀一身孝服,额戴素白额带,立在昏黄的火把之下,火光将他俊挺的面庞照的冰冷深邃,叫人遥不可攀。

    身后的阴影拉的冗长。

    “兄长,探子来报说徐俅率手下的部将退出了振武,却并未回魏博,只怕是去了义武承德两地,我们要不要去信给这两处的探子,去伏杀他?”梁秉追上他,问他。

    火光从车窗细缝筛了进来,往她皎洁的面颊上投上一块块阴影纹路。

    梁昀似有所觉,几乎仓惶的回眸看过来。

    他这些时日每日睁眼,第一个念头都是她到哪儿了。

    明明那么短的一段路,她为何走了许久还没有消息?明明一切都还在预料之中,他早早留了许多后手。只是仍旧无可避免的慌乱,日夜无休的,无法自抑的恐惧。

    尤其是他接到消息,徐俅入了振武。

    看到她仍旧冲着自己伸手,微笑时,一路的所有可怖梦境这才戛然而止。

    盈时兀做镇定的模样,下一刻看清来人,明知不该此刻唤他,可嗓中控制不住的,发出一声浅浅的呼唤。

    她仍旧未曾改变先前的称呼,几乎同四爷一般模样,唤他兄长。

    这声几乎叫所有将领都停止了交谈,无数双眼眸齐刷刷朝着二人投来。

    梁昀深沉幽冷的眼眸中渐渐严寒消散。

    素来冷清持重的家主,有朝一日会丢下所有家臣,置若罔闻的朝着女眷处走过去。

    二人隔着车窗,一坐一立。

    他冰凉刺骨的手缓缓捧上她的面颊,她脸颊上的温热,叫他觉得心安。

    轻轻撩开盈时额前凌乱的发丝,端详她脸上的划痕淤青。

    梁昀手臂肌肉绷紧,问她:“还伤到哪儿了?”

    盈时原本还算是镇定的模样,见了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她很没勇气的洇湿了梁昀的衣襟。却又被自己这副好哭的模样难为情的笑了起来,眼睫间的泪花被她坚强忍住。

    “没有,没有伤。就是脸上蹭到了而已……”

    梁昀喉咙发紧,摸了摸她头。

    许多时日未曾看见彼此,他完全不想离去,甚至不舍得叫她再次离开自己的视线,他想抱紧她,就这样永远也不分开。

    但总有许多不能随心所欲的时候。

    属下都在等他,他不该这个时候儿女情长——可他又实在没有法子推开她,她的每一次亲近对他而言,都是世上最艰难的考验。

    有时候,连梁昀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定力。

    他将小姑娘安慰的不再抽噎,才慢慢松开她。

    他的衣襟上带着她身上浅浅的气息。

    梁昀将心魂都放在她身上,转身又是那一副冷清的皮囊。

    第102章

    一行人披星戴月, 日夜兼程,终于在春日里到了河东府。

    盈时曾经来过这里, 如今再来,竟有了故地重游之感。

    处处柳垂金线,桃吐丹露。

    窗户上糊着的是薄如蝉翼的明纱,色彩柔和。微风拂过,纱帘轻轻飘动,似将窗外的美景清风也引入内室。

    水波荡漾,满池荷叶层层叠叠如绿云般铺展在水面上。

    她的脚终于落了地,便再也忍受不住一路的风尘,跑去浴室中沐浴泡澡, 泡了一个花瓣浴,足足折腾了小一个时辰, 才觉得通体舒畅。

    起来时桂娘与香姚二人也赶了过来, 给盈时穿衣伺候。

    她们都是随着梁府扶棺队伍一同来的, 只是前几日路上颠簸, 又是日夜无休的赶日子, 谁也没精力诉衷肠。

    桂娘与香姚二人都瘦了好些, 面上风尘仆仆, 可叫盈时心疼的厉害。

    “你们这一路可还好?为何也走了这么久?”盈时道。

    桂娘与盈时说起这一路凶险, 都是忍不住一番后怕,纷纷道:“您是不知京城的凶险, 那日禁中差宦臣来府上宣读圣旨, 将您封做国夫人, 还派遣人来接您入宫谢恩……好在您连夜早叫护卫送走了,否则还不知要如何呐……”

    盈时诧异,心里也是后怕起来:“那府上岂非抗旨不尊了?”

    香姚摇头道:“也不是, 您走那夜谁也不知晓,就连我与桂娘都不知晓,早上我们还四处找您。是公爷……早早寻了与您一般模样,身段相仿的娘子入了宫,那模样险些连我也骗了去。后来我们路上遇到好几番波折,都是冲着公爷来的,好在公爷镇定,一路与之周旋才叫我们安安稳稳,只是受了几分颠簸之苦罢了……”

    盈时听了才惊觉梁昀执意要送她提前走的原由,她一口气更加提起,还欲再追问,梁昀已是从前院踱步回来。

    “公爷万安。”婢女们纷纷行礼。

    梁昀只叫她们退下。

    却见盈时穿着素色寝衣坐在花窗前,浑身湿气氤氲,才是沐浴过后,连发丝都尚未干透。

    少女乌发蝉鬓,莹白香肌被热气蒸出粉红,渗着未擦拭干净的水渍。

    二人相逢好几日,梁昀从未对盈时说起这些凶险过往,如今盈时心中惶恐自然不能再什么都不问。

    盈时将梳篦放回桌面上,着急问他:“如今京中如何?”

    梁昀取过她置于桌面的梳篦,替盈时梳起一头披散的发。

    盈时有些忸怩,摆手说:“我自己来就好。”

    “京中局势乱,却也远比外处安稳。”

    梁昀与盈时乌溜溜的眼神对望了一眼,头也没抬替她继续梳着,他似乎知晓她要问什么,语气中有隐隐的歉意:“因你是我的妻子,融儿是我的孩子,所以留不得京城……这一路叫你们受苦了。”

    盈时听他这般说,心里酸溜溜的,她咬着唇没吭声,继续任由他给自己梳发。

    过了好一会儿鼻子一抽一抽。

    梁昀问她:“你闻什么?”

    盈时长长往他身上吸了一口气,嘴里嘀咕:“我怎么好像闻到了什么香香的味道?”

    梁昀继续逗弄她:“什么味道?是不是饿的头晕眼花,鼻子也……”

    梁昀话还没说完,盈时眸光就盯着他宽大的袖摆下。

    梁昀心里道,还真是一只鼻子灵敏的小狐狸。

    盈时看着梁昀拿出来慢慢展开的油纸包,眼睛就再也没办法移开那只外皮金黄的烤乳鸽。

    偏偏她还一边咽口水一边摇头:“怎么能这样?这样不好……”

    梁昀眼睫微微低垂着,听她那口是心非,说话已经口津蔓延的含糊声音,闷笑了两声,道:“小四留给你的,我就当没瞧见,你拿去吃。”

    盈时垂着头,扭捏了好半晌,“不行,他是孩子不懂事我不能不懂事,我还要给祖母守孝。”

    才说着,她的肚子就咕咕叫了出来。

    盈时羞愧的头更加抬不起来了。

    梁昀笑着说:“他只比你小了三岁,他能吃你就不能吃了?放心,河东是武将府守孝不太讲究这些。”

    武将虽也守孝,可规矩却不严苛,便是长辈瞧见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吃肉不出两日就手脚没劲儿,一动弹就头晕眼花,总不能上阵杀敌的将领连刀都抬不起来,平白上去送人头。

    盈时:“……”

    梁昀道:“你若是不吃那我就丢了。”

    盈时连忙环着他的腰,几乎是哄着他别丢一般,将它接过来。

    她偏偏还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跑去了屏风后面大快朵颐。

    过了不一会儿,盈时就吃的只剩一副干干净净的骨架子,就这般还舍不得丢。

    梁昀等她半天忍不住走过来,见到如此情景顿觉她傻的可爱。

    想要在守孝期间偷偷喂饱这只能吃的小狐狸,可是一件麻烦事,一只乳鸽显然是不够的,不够她塞牙缝。

    梁昀看着她红艳艳唇上的油,蹲踞下身子来,给她擦拭,“你是狐狸投胎的不成?怎吃的这样子干净,我若是晚点来瞧是不是连骨头也吃干净了。”

    她鼓了鼓腮,被说的脸色涨红。

    “兄长好生小气,就这么小一只小鸽子,还不够我塞牙缝。”她嘟囔。

    梁昀眉头微蹙:“你方才叫我什么?”

    盈时眨眨眼睛,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称呼,悄然间红了脸。

    “嗯?”他略提高了些音量,有些欺近她身边。

    盈时舔了舔红洇洇的唇瓣,她在他不满意的再度质问之前,忽而胆大包天侧身圈抱住他。

    “郎君……”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含了蜜。

    “郎君,郎君……这下总行了吧。”

    这回换梁昀不吭声了。

    他其实还是头一回听盈时唤他这个称呼,甚至一时间还不太能接受这么个露骨的称呼,只觉浑身热的厉害。

    偏偏盈时不自觉,从他胸怀里探出脑袋,眉眼微弯,“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么?郎君?夫君?还是……”

    明明他们二人如今已经光明正大,可他还是有些脸薄,压低了声音低咳一声。

    “嗯,喜欢。”都喜欢。

    他想回答的如以往那般漫不经心,玉洁松贞。可嗓音里颤抖的涩意,却如何也掩藏不住。

    他眼里渐渐有揉碎了的光芒:“盈时,你可喜欢这里的生活?以后我们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这里,你若是觉得不舒适,就请人来修缮,重新布置一番。”

    盈时随着他的话,唇角勾起:“嗯,不用重新布置,我很喜欢。上回来的时候我就听说河东逢年过节都很热闹,比京城还要热闹。花朝节、上巳节,还有城隍庙会。以往在京城时我连府门都出得少,免得被旁人说三道四,今年我总可以好好出门逛逛了吧……”

    梁昀原本还担忧她的不适应,见她像孩子一样毫不作假的欢喜,这才安心下来。

    他略有些心酸的含笑道:“如今你想出门就出门,记得多带些护卫出府保证安全,记得晚上早些回来,融儿还等着你。”

    盈时听了很是满意,又有些哀伤当了娘果真是不一样了,时时刻刻都不忘被人提醒有个孩子等着她。

    她嘟囔一声:“知晓了知晓啦。”

    如今时局忙,梁昀更是极少得空。

    两人如今日这般隔着外界,待在属于他二人的屋舍里搂搂抱抱,悄悄的亲密,已经很少了。

    可他们二人很知足,几乎要将往后余生的所有欢喜的事儿都盘算清楚。

    盈时整个人都倚靠在他怀里,与他商量:“等祖母孝期过了,我想立刻就再要一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觉得一个孩子太少了,要他们年岁差不多大这样一起长大才有意思。”

    梁昀自然是答应她,毕竟她对自己从来没什么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自己给她多一个孩子。

    倏然间,寂静的外廊下,传来章平仓促的声音。

    “家主!不好,振武密探传回消息,魏博已同振武暗中结盟!”

    ……

    振武老节度使早与河东签订过条约,如今……只怕想要撕毁条约,转头对付河东?

    书房之内,四壁昏暗,烛火摇曳。

    光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勾勒出众人模糊的轮廓。

    所有人都格外清明如今形势。

    若振武能与河东结盟,加之素来与北胡有仇的范阳,数年来保持中立的平卢,四处便尤如一把锋利的刀,只要联合起来就能切断魏博与北胡的所有联系。

    魏博牙兵,声名赫赫,威震四方,也不过名头大地势险要,与北胡联盟一旦作废,便如猛虎失了爪牙。

    只可惜!振武老节度使倒是英豪,数年来面对魏博威逼利诱也是好无所惧,他儿子倒是孬种!被魏博许以利诱,竟单方撕毁了与河东的条约!

    振武投诚魏博,河东便会腹背受敌!

    如此,怎叫一众谋士不恼恨异常?恨不能生吞其肉!

    短短片刻,武将们已经将隔壁振武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梁昀端坐在主位之上,神色凝重,目光炯炯地望向军事图,并不理会手底下一群人粗糙的怒骂。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依诸位先生之见,若拉拢范阳,此事可行否?”

    谋士们听闻,有人手抚胡须赞同此事,有人微微皱眉,劝说:“主公,此事需慎之又慎。”

    “范阳之主素以狡黠著称,心思难测,其看重的绝非仅仅是眼前些许利益。虽有兵力,但范阳之主与魏博之间亦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否则这些年他面对魏博,仍旧不倒,本就古怪,若范阳表面应允,暗中却与魏博勾结,那我军岂不陷入绝境?”

    梁昀缓缓起身,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遣使速速备上厚礼,带上我的亲笔书信往范阳去。另准备兵力,盯着振武。”

    “主公,只是盯着?振武撕毁条约,内部更是一团散沙,我们不趁机攻打?”

    梁昀看着西北方向,脸色莫辨:“如今关头局势不明,切不可分散兵力。振武……且等几日再看。”

    振武半年间换了三任节度使。

    如今这个节度使残暴不仁,多行不义,治下民生凋敝。魏博与之结盟许只是刻意惹怒河东。

    ……

    不得不提,梁昀极少有预判错误之时。

    未久,振武便传来好消息。

    振武节度使睡梦中被人杀了,整颗头颅被齐齐割断。

    而干下这事儿的,是梁昀那消失许久的弟弟。

    梁冀改头换姓深入振武,不仅暗中杀了与魏博合作的振武前节度使,还带回了十六颗徐贼一脉安置在振武,尚未撤退的人头。

    此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河东皆是一片沸腾。

    连小四爷也抽空从军营中回来,给盈时偷偷带来烤鸡的同时,少年掩饰不住满面春风:“三哥这回太厉害了,简直一雪前耻!孤身入敌营还能全身而退,看看那些以往骂他的人这回还有什么话!”

    盈时努力扯出虚假的笑,连烧鸡也吃不香了。

    第103章

    短短半年, 陆陆续续发生了许多件大事。

    第一桩事,穆国公辞官返回河东,预示着河东加入北地战火连绵的乱局, 满朝哗然。

    第二桩事, 便是魏博与振武联盟瓦解。

    新上任的节度使亲往河东谈和。

    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人, 三爷梁冀,梁冀几乎一己之力将振武从魏博中剥夺开来。此次看似鲁莽的行为, 却是大获成功。

    这厢振武节度使亲自往河东谈和,另一厢的范阳,原以为是块难啃的骨头,范阳之主老奸巨猾,谁知不过几月间,在振武节度使还未到来之际, 竟亦派亲信前往河东。

    几乎是在四处虎视眈眈之下, 众人入了河东。

    而这时节, 正赶在清明。

    “便暂先拿那十六颗人头祭祀梁家先祖!”

    此消息一出, 河东上下民众一片沸燃。纷纷翘首以盼。

    ……

    处处柔山秀水, 满城繁华锦绣,初罢莺啼。

    河东府,振武节度使已与四月底提前几日抵至。

    梁昀设薄宴款待远道而来的振武新节度使。随之而来的梁冀亦与阔别许久的梁昀相见。

    时隔将近半年。

    梁昀看着眼前白袍银甲,腰挎宝刀的梁冀,见他清瘦了好些,眸中却也较之以往坚毅了许多, 心中渐渐升起欣慰之色。

    梁冀倒是懂事了许多,朝着梁昀道:“兄长。”

    梁昀朝他肩头拍了拍,“回来就好。”

    “你这回做的很好,待后日我带你去给父亲上柱香, 叫父亲好好看看你。”

    尚且当着振武节度使的面,梁昀自然不会说出旁的再多的话。

    可心中不由感慨,当年那个总是少年意气,莽撞的少年也渐渐长大了。

    梁冀这一番功绩听着莽撞,可何尝不是深思熟虑,步步为营。否则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而梁冀身前那位,亦是一个十分年轻,身量高大的将领。身着一袭玄色锦缎战袍,腰束一条狮纹金带,身姿挺拔,夺目异常。

    这位正是新上任的振武节度使,瞧着与梁冀一路倒是无话不谈,称兄道弟的模样。

    想来这半年,梁冀在振武已有了一番结识交往。

    那振武节度使便先朝着梁昀道:“久仰公爷威名,少贞自幼便如雷贯耳。”

    梁昀亦是回笑,称:“我府中今日略设薄宴,邀节度使过府中一聚暂住几日,待范阳来使抵至,再为你二人设宴引荐。”

    振武节度使微微颔首,知晓许多事不能急于一时半会儿,他道:“承蒙盛情相邀。”

    ……

    翌日,一轮旭日东升。

    早早数日仆人们便往东乡高台之上设宴,以最隆重的筵席宴请两方来使。

    随之陪同的是诸多将领与河东部曲将吏,拥趸梁氏的一众豪门氏族。

    这场宴会注定十分隆重。

    台中央摆着数张梨花木桌案,皆是精雕细琢镶金嵌玉,璀璨夺目。案上珍馐佳肴琳琅满目,金杯银盏熠熠生辉,所盛之酒皆是琼浆玉液,香气四溢,弥漫久久不散。

    及至晌午,众人这才赶了过去。

    堂内,珍馐美馔罗列,丝竹之音袅袅。

    振武节度使身着华服,神色间透着几分威严,身旁追随的一众谋士一个个目光如炬。

    而另一席,正是范阳远道而来的使臣沈公。

    沈公身材魁梧,满脸虬髯,不怒自威,倒是一副气定神闲之态。

    只见最后登场的主人翁倒是一身素衣,却仍旧难掩的仪态出众,身量挺拔。

    宴席之上众人言笑宴宴,觥筹交错。

    宴至半酣,酒意微醺间,忽有一范阳来使起身竟是说起要结亲之事。

    谁都知如今的家主早有了夫人,只是……

    众人忍不住纷纷看起好戏。

    梁家家主看着沉默冷峻,不好接近,实则最是深明大义,否则也不会小小年纪接过家族重担,还能叫梁家这些年非但屹立不倒,还早有了更上一层楼的架势。

    这样的家主,怎会因儿女私情扰乱大计。

    只是这日,梁昀闻言,却只是婉拒:“多谢沈公垂爱,元衡早已成婚,有妻有子。”

    梁冀端着酒盏,低头晃了几下杯中清澈的酒水,勾唇笑了笑。

    此话出,沈公身后的一众范阳谋士便一个个笑曰:“穆国公何须如此妄自菲薄!您正是年轻气盛,富于春秋之际,女公子自幼仰慕穆国公,知晓叫您为难,便是为侧室也罢!”

    这话乍听着谦卑,却是以退为进,使人为难罢了。

    他们本是来谈合,且更是河东有求于他们,他们如此低三下四愿意将女儿嫁给家主为妾,莫不是还不知足?

    梁昀眸光掠过随着范阳节度使的话,走上前来的倩丽身影,眸中敛去不耐仍是婉拒:“婚姻之事还需讲究个年岁般配。我年岁大了如何能委屈娘子为侧。家中倒还有其他弟弟尚未成婚,若是相处的来,我也不妨做一回月老,牵线一回。”

    梁秉身子一下子坐直了,似乎有些震惊这火烧到自己身上。

    十五岁成婚,会不会过早了些?

    梁冀亦是嘴唇动了动,后槽牙咬紧。

    好在,梁昀脸上虽带着几分笑意,只那笑并不达眼底。本就是范阳有意逼迫,可范阳本身只比河东更形势危急。

    范阳来使见状互相看了一眼,不好继续强求,只得将话题缓缓引开。

    酒过三巡,还是年轻气盛的振武节度使首先开口,笑道:“今日我等齐聚于此,实乃难得之机缘。如今时辰尚早,听这舞曲也是无趣,何不如一场射箭比试,以助酒兴?”

    众人纷纷称妙,当下便在高台一侧设起箭靶。

    只见那场地之中,早有小厮们搬来数张良弓,皆是用上等材质制成,弓身雕龙画凤。

    又置下数壶羽箭,箭镞锋利,在日光下闪烁着寒光。

    梁冀心却并不在场上。

    听闻台下窸窸窣窣行礼的声音,短短几息,他的眸光数度投往高台之下。

    时维春日,暖阳倾洒,朝霞灿烂。将高台上万物皆镀上一层金芒。

    也往将那道素白的衣裙渡上一层暖融融的金光。

    她周边围坐着许多河东贵妇,或坐姿端庄,或神情凝重,可她端坐在其中,朱唇玉貌,如云高髻,便将周边众人都失了光彩。

    她那张鲜丽皎白的容颜。

    他眉心一颤。

    琼浆于杯盏中轻轻摇晃。

    连旁人暗唤他好些声,梁冀都未曾留意。

    还是身侧的振武节度使察觉出上首的梁家家主面色隐隐不好,臂膀间力若千钧唤他回神:“舜功!”

    梁冀才幽幽收回眸光。

    席间众人眸光闪烁,心中已是多有猜测。

    对这两位兄弟,他们都知晓一些传闻。

    如今看来,倒是觉得好生有意思。

    ……

    晚霞如同一片赤色落叶,天边有稀薄的云雾从空中奔腾而过。

    梁冀在高台之上与人比赛射箭,几乎屡射屡中。

    台下一片又一片的女眷喝彩。

    梁家子弟们喝彩的气势一轮烈过一轮。振武那边也是厉害,百步穿杨。

    如此热切的情景,男人们几乎都奋勇上前搭弓射箭,女眷们在台下亦是热闹,纷纷饮酒作乐,甚至多有投壶射柳。

    范阳带过来的女眷骑射功夫也颇好,甚至好些不输男儿。

    倒只剩下盈时是其中为数不多射技登不上台面的人,好在她也不在意这些,她射不中,看着旁人射中也是一桩趣事。

    高台之上的那道身影最是夺目。

    青涩的棱角中藏着许多锋锐,像是扎根在山间顽石中的挺松。盈时有多久没看见这样的梁冀了?竟叫她险些不敢辨认出来。

    他才不过消失数月,整个人却蜕变了一圈。

    梁冀在高台之上看到盈时,竟也没有以往那般策马前来纠缠,反倒只是隔着人群遥遥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好似真的是放下了,放下了这段执念。

    盈时心里想着,这般就好。前世恨不能将他剥皮抽筋,这辈子与梁昀之后,她心里倒是平衡了些。

    盈时缓缓收回视线,将手中的桃花酒一饮而下,身边又是围满了女眷,女眷们见她手中杯盏空了,纷纷过来给她劝酒。

    那群她好不容易混熟了的京中女眷如今已经全然不见,换成了河东氏族官吏家中的女眷们。盈时最开始总是束手束脚,对一切环境陌生的厉害,害怕又恐惧,甚至不想参与这些活动。

    可好在她很快克服了胆怯,慢慢同这群女眷们相熟起来,话聊得多了,就熟络起来。

    河东女眷们比起京中女眷,行动间更为潇洒,也少了些规矩。更遑论如今的盈时是家主夫人,谁也不会愚蠢到故意来寻她的不喜。

    女眷们几乎都捧着她,不会叫她为难。

    渐渐天黑如墨。

    日头暗沉下来,许多处就看不分明。宴席之上却依旧热情未散。

    侍女们升起一排排灯柱,灯柱列列挂起,将整个昏暗的高台重新照亮。

    河东数年间没有如此欢闹场景。梁家占据河东数载,在河东百姓心目中地位更是无与伦比。

    今日更是知晓梁家会拿着徐贼头颅往宗祠祭拜,更是有许多百姓自发前来高台之外。几乎是里三层外三层,将高台之下,四面出廊的楼梯,狭间围堵的水泄不通。

    谁知变故也在这场盛宴中悄然发生。

    一群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鬼魅般自暗处杀出。

    手持利刃,身影迅速,直扑高台之上。

    刹那间,宴会上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女眷们惊慌失措,花容失色。尖叫声、呼喊声、杯盘落地声交织在一起,乱作一团。

    女眷中,最是耀眼的盈时自然没好到哪儿去。那群伪装在来使侍女中刺客几乎未曾给她反应的余地。

    盈时只察觉眼前一道银光闪现,那人竟已是扬起锋利的匕首,身影快如闪电,直冲盈时而来。

    “娘子!当心!”

    她身后护卫婢女倒是反应迅速,只是被乱成一团四散奔跑的女眷阻拦,根本没法第一时间赶过去。

    然而危急关头,也只在那一息间。

    盈时几乎浑身冰凉,避无可避,远处一道人影却像后背生了眼,竟毫不犹豫,身姿矫健自高台上飞身而下。

    瞬间便挡在盈时身前。

    自己却是无法躲避,一声匕首刺入血肉中翻搅的闷响。

    他像是完全不知疼痛,只将盈时死死搂在怀里,铁钳一般的手臂禁锢着她,不留一丝空隙。

    与刺客扯开距离,梁冀便一脚狠狠踢中刺客胸前,将人踢翻数丈远。

    可身后似乎无休无止,经改造藏在袖下的暗弩闪过道道银光朝着二人而来。

    他倏然间迸发全身的力量,抱着盈时飞身从斜梯下跳下,紧紧抱着她一连自楼梯上翻滚而下。

    盈时被他护在怀里,鬓发斜乱,身前雪白的衣襟上,染满他的鲜血。

    也只是这片刻,身后护卫便已赶来与刺客交缠去一起。

    盈时被他护在身下,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她颤抖的扬起眸,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俊秀的五官。

    梁冀紧紧抱着她,手臂肌肉紧锢。丝毫不在意这样只会使自己胸前的伤口再度崩开,汨汨不断地流出殷红的血。

    耳畔风声肆虐,啼哭不断。

    高台之上男人眸中泛红,衣袍灌风鼓动,周身充满了肃杀之意冲下高台。

    紧跟着梁昀身后而来的振武节度使见此情景,又急又忧,几欲发疯,他咬紧牙关面色苍白地解释:“这群刺客绝不是我们振武的人!”

    “定是有恶徒企图借刺杀之际破坏两府结盟,还望梁公彻查此事,还我振武一个清白!”

    谁都知晓,这肯定不是他们的人。

    多么愚蠢的人,才会选择在这日大张旗鼓做出这种事。

    可如今,谁也没空管是谁的人。

    盈时几度耳畔失声。

    周边全是嘈杂而纷乱的脚步,她什么也听不见,眼眸前大片的金花,朦胧间只看见一个素衣身影双眸猩红的朝她奔赴而来。

    她的身子被梁昀抱起,梁冀却依旧是紧紧抱着她,丝毫不松开手。

    他血流的太多,似乎瞳孔已经悄然涣散。

    梁冀却仍贴着盈时的耳畔,朝她耳畔断断续续:“我、我做过一个梦,梦里……对你很不好……”

    第104章

    直到察觉紧锢自己的手臂失力慢慢松开, 盈时才在旁人的协助下,从他怀中出来。

    她身前衣襟上染上了大片猩红的血花。

    盈时听着他说的话,几乎失神看着眼前的一切, 浑身摔得疼的厉害。尤其是头, 疼的她几欲晕厥过去。

    梦……什么梦……

    哈哈, 真可笑。又是他的什么卑劣的借口不成。

    她挣扎着回身用力按住他染血的胸口,努力不叫那些血继续流出来。

    他死便死了, 也万万不该是为救自己而死。

    “快!快!三爷受了伤!”

    “快止血,快叫大夫过来!”周边是断断续续的嘈杂声。

    高台之上无数府兵接二连三的赶了过来,唯恐还有藏在暗处的刺客,他们将盈时一行人团团围住,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快……快让开!”

    不肖片刻,郎中匆匆抱着医箱赶过来, 周遭护卫分开一个口子叫郎中进去瞧治。

    盈时浑身狼狈血污的蹲坐在那里, 方才一路延着石梯滚下来, 似乎叫她摔伤了头, 头疼的厉害, 似乎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的骨头。

    她忍着疼努力想要将自己缩成一团,肩头止不住的轻颤。

    梁昀踩着脚下的尸体,面容苍白地上前为她检查浑身血污,手背隐隐有青筋突出。

    她的身上沾染的都是梁冀的血,盈时被他护着倒是毫发无伤。

    可她苍白的脸色,一双眼近乎失神, 痛苦的蜷缩成一团,怎么看也不像是无事的模样。

    “盈时,你哪里疼?你哪里伤了?”

    盈时在一旁仔细看着,苍白的脸直直看着身旁的梁冀, 什么也听不到了,直到看着梁冀被人抬走,她才转眸看看梁昀那双布满血丝,神情焦灼的面容。

    他似乎很是无力,只能在混乱中拥着她,卷起她的衣衫,一遍遍检查着她的身体。

    盈时摇头,纤弱的身影像一朵被揉碎了的花:“没事,我没事,是梁冀……是他替我挨了一刀。”

    是了,他方才看到了。

    那一幕叫他目眦尽裂,可他离的她太远。

    好在有舜功……舜功……

    梁昀几乎胆怯的无法设想,若是没有舜功,变成一具尸体的是不是就该是她了?

    她说这句话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耳朵里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她听不见旁人说话,头晕目眩几欲晕厥,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问他:“梁冀不会死吧……”

    梁昀知晓她怕血,更何况还是这么多的血,她惨白的一张脸,叫梁昀止不住上前捂住她的眼眸。

    “不会、不会。舜功会没事,我一定会叫他们救治舜功。”

    他送走受了刺激几欲晕厥的盈时,自己则是马不停蹄地亲自去问过梁冀的情况。

    今日本欲立下盟约,却忽然发生如此行刺事件,简直就是在打河东的脸,更遑论自己亲弟弟如今还生死不知。

    一群郎中手忙脚乱给梁冀止血,梁昀去到时,满屋的血腥。

    好在,血也将将止住了。

    那一剑虽是凶险,直直扎入胸脉,却卡住胸骨上,若是再入一寸,大罗神仙也难救。

    而梁冀身后肩胛上中的一支暗弩已被取了出来,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下一口气。

    大夫们纷纷抹着前额上的汗,瞧着梁冀胸前已经不继续往外渗的伤口,叹道:“伤口止住血了,等过两日看看情况,若是发热亦是风险,这几日切记好生休养,不要移动。”

    这消息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梁秉松了一口气,便怒喝道:“伤我兄长,牵累我嫂嫂,那群刺客一个个绝不可轻饶!”

    梁昀这才有精力去审问那些犯人。

    此次被擒获的刺客一共十二人,无一人跑掉。

    她们人数不多,今日筵席之上更是护卫重重,怎会攻上去?

    也不过是片刻间便是满地尸首。

    刺客多数已在斗争中伏诛。

    有被斩杀当场,有些眼瞧攻不上去,顷刻自尽而去。

    只最后两个手脚慢了一步,被赶来的府兵一拥而上,击落她们手中的匕首,卸掉了下颌骨,被匆匆押下去审讯。

    梁昀一步步踏入染血的囚牢。

    那被活捉的二人已被扭断手脚,反手绑着押在地上,后背,面上全是血痕。

    显然,她们未曾意料自己会自尽不成被人活捉。

    二人也不知已经被用过什么刑,面色苍白浑身冷汗淋漓,竟仍旧闭口不言。

    如今见到梁家的家主来了,她们眼中皆涌现出疯狂的恨意,口不择言的骂:“杀便杀!你们多行不义!我等为节度使报仇!招了你们也不信!”

    “家主,这群人都是死士,一个个嘴硬的很,偏都说随着振武而来的婢女,可振武那边又说她们刻意陷害。”

    梁昀接过手下呈上来的凶器。

    一软刃,一袖弩。

    软刃锻烧的极薄,不过一手宽,昏暗地牢中仍泛着银光,可见其锋利无比。

    “家主,她们便是将这软刃藏与腰带之中带进来的。”

    这日河东府如此重视,自然早早就做了万全打算,唯恐宴会之中会混入企图搅乱此场宴会的歹徒。

    范阳、振武而来的护卫除了两方亲信,都没几人能携刀剑入内。

    可他们却是大意了,这群刺客竟是两方同行女眷的混迹在婢女之中,堂而皇之登入高台。

    男女有别,护卫搜查女眷时总不好上手,都是由着府上嬷嬷们随意搜查一番便算了。

    谁又能想到去查腰封?再说这软刃如此单薄,藏在绣满花纹的腰封之下只怕也摸不出来。

    梁昀此前衣衫上染了血,已经去换过一身素纱宽袍。

    浓烈的血腥,牵扯起他额中突突的跳,他强忍着头疼靠着交椅阖着双眸,轻轻弹了一下软刃刃身。

    听着清脆的声响,梁昀眯起眼睛。

    “振武之地,能得魏博精刃?盟约既已成再无更改之意,你等招不招已是无用,先拖下去行剐刑。”

    语罢,他眸光在二人中梭巡一圈,府卫们便一拥而上,不待那人有一句言语重新堵了她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那架势,竟是连审都不审,直接就欲将人活剐!

    未久,隔壁暗牢里便发出一声声压抑惨烈的闷哼。刺客被堵住了口,便是连叫也叫唤不出声来。

    身为死士,当早就知晓事情败露下场为何。

    只是知晓归知晓,如今亲耳听闻前刻还陪同自己同伴,下刻就成为隔壁房中一滩挣扎不过只能等死的肉,总归是不一样的。

    另一被押着的刺客眼中渐渐浮现恐惧,挣扎神色。

    刺客语气激愤,面容扭曲:“穆国公大人有大量,既已知晓我等是魏博之人,何不留我们一具全尸!”

    梁昀颔首,允诺道:“悉数招认,可留你一具全尸。”

    “郡王说取你首级赏金万两。若是不能,取梁氏其余人头,亦赏金千两。”

    听到此处,府卫皆是控制不住的怒骂:“你混入河东府刺杀,如何还想着能全身而退?魏博只为破坏盟约自己一家独大罢了!他们究竟是如何养的你们这群偏听偏信的蠢货?”

    岂料那刺客一听,当即双目瞪大,冷笑着狰狞大骂:“你们倒是成日去骂魏博,你们梁氏就没造孽?谁不知少将军纵打了败仗这些年依旧凭借着梁家功成名就。你午夜梦回可有想起他们亡魂?少将军,你根本不知有多少人恨你!不知晓我们有多少人等着看你的报应!”

    梁昀眸中泛红,眼底隐隐有波澜涌过,他问她:“你是何人?”

    “当年你们这群自诩世家出生高高在上的将领,放弃河洛,割让数府,葬送了多少无辜百姓的命!这些年更是苟延残喘只知晓享受荣华!我甚至无需他们来使唤,无需金银,自愿替他们卖命!杀干净不忠不义之徒!杀干净背弃国土之徒,你……你们早晚都会遭报应!”

    身后的章平听到她这番胡乱控诉之语,早已忍无可忍,将她堵着嘴押下去。

    梁昀坐在交椅上纹丝不动,许久才闭了闭眼眸,道:“继续审,她们究竟是如何入振武范阳的?”

    章平心头沉重,道:“是。”

    ……

    梁冀感觉自己的心脏停顿了几息,刹那间——他又重新听见自己如鼓点般密集的心脏跳动声。

    梁冀知晓,他又回到了那里,又回到了那个这些时日无休无止困扰自己的噩梦里。

    乌云深沉,朔风凛冽不见阳光的冬日。

    云雾与白雪交织,白茫茫的天地一色。

    四处寂静,穆国公府前的马蹄声,打破了府内的静谧。

    冰冷的风鼓动他的衣袍,他浑身的血都凉了。

    梦里该是不清晰的,该是一张又一张模糊的人脸,可这里每一张鲜活又明亮的脸……这回的梁冀,拼尽全力想要告诉自己,不要伤害她了。不要再伤害她了。

    梁冀,这是你一直喜欢的爱人,你不能关着她了,不能关着她了。

    你放开她吧。

    她会恨你的,她那样的性子,不会原谅你的,她已经恨死你了……你与她间再没有可能了。

    可眼前一切却好像早已来不及。

    放眼所望之处,密密麻麻的一片丧服。

    那马蹄声终是缓缓停下。另一个他穿着满身狼藉的甲胄,沉重的翻身下马。

    战靴踩踏在厚重积雪上,发出清脆声响,脚步却停在影壁前,再不踏入一步。

    傅繁被丫头们簇拥着,站的离他远远的,看到他也不敢上前来。

    韦夫人则是抹着眼泪,看起来很为这个儿媳的去世而悲伤。

    她的那个婢女,忽地推开左右阻拦的人,跑来他身前,双眸难掩怨恨的看着他:“娘子死了!”

    “娘子被你们联起手来逼死了!三爷你如今可是满意了?”

    娘子死了?

    娘子死了?

    他心下一惊,明明只是一个荒诞怪异的梦境,可他听闻她死去的消息浑身难以自持颤抖起来。

    哪怕知晓这只是一个梦,可仍旧无法接受,他想要上前一步,也走不得。

    她明明活得好好的……

    那具自己身体的主人却好似十分冷漠,冷漠的没有一丝情绪。

    男人的眉眼深邃锋利,双眸阴沉尤如寒潭。天上的白雪落在他鬓发间,竟像是白了头。

    那是他。

    那是多年以后的自己……

    男人听闻阮氏死去的消息,听闻他夫人去了的消息,并没有歇斯底里,痛哭流涕。

    梁冀几乎浑身发冷,他亲眼看着那个未来的自己一步步走近棺椁,慢慢垂眼。

    不要再过去,她不想看到你,她早就不想看到你了。

    可梁冀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抬手将棺材打开。

    刹那间风雪大作。

    梁冀终于又看到盈时了。

    她乖乖躺在棺材里,面容清瘦的模样。

    明明她才只有二十四岁,明明,前一刻自己抱着她时,怀里还是那个鲜活又柔软的身体。

    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这样……

    哪怕她继续厌恶着自己也好,继续背叛自己也好。继续同兄长在一起也好……总也好过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霎那间,梁冀只觉天旋地转,浑身打着冷颤,想哭哭不出来。想吐吐不出来。

    他觉得头疼欲裂,浑身又冷又热,冷汗涔涔,胸口疼的厉害。

    他看到男人猩红的眼。

    ……

    “舜功?”

    似乎有人在他耳畔唤他。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满眼的泪,浑身冷汗,竟直直坐了起来。

    胸口撕裂的疼痛,叫他眉心紧蹙。

    若旁人像他那般被捅了一刀,还被浸了毒的暗弩射中,失了许多血,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再不济也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可他许是受伤受的惯了,多了,竟只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就清醒过来。

    他一睁开眼,扭头就看见梁昀守在他床前,眼下青黑,面容苍白的并不比自己好几分。

    见到他平安醒来,梁昀眉心松开:“舜功,你终于醒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梁冀没体会过被兄长如此在乎的感觉。还是小时候,他病了兄长会这样过来陪着他。

    梁冀想下床,却被梁昀狠狠抓住。

    他拿着那双彻夜未眠,充满血丝的眼眸看着他,语气很是严肃:“醒来就好,你昏睡了一日一夜。”

    “醒来赶紧把汤药喝了,这几日别下床。”

    梁冀环顾四周,仍是没看到盈时的身影。他眸中闪过许多失望,垂下头来。

    “她呢……”他几乎小心翼翼地问。

    梁昀搭着眼帘,默了默道:“她也病了,我替她照看你。”

    “她没来看过我?”他平静的眼眸里,似乎有些灰败。

    梁昀看着他,语调平直却是闭口不提:“你好好休养,不要想太多,更不要叫为兄担心。”

    梁冀似乎听明白了,他坐回了床上,惨白的脸无一丝血色。

    许久过去,他仍是沉浸在那个梦里。那个令他浑身发冷,令他悲哀的梦里。

    梦里她憔悴干瘦的脸……梁冀渐渐觉得又喘息不上来。

    “你若是不碍事了,便与我仔细说说,你是怎么想过要去振武的?”

    梁冀被梁昀的话回神,眼神不由得闪了闪。

    梁昀幽深的眸光看着他:“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梁冀捏紧拳头:“没有。”

    梁昀眉心微锁:“魏博有人找过你,是不是?”

    梁冀身子一下子坐直,怒道:“没有!我绝不会做背叛梁家的事!”

    梁昀看着他胸口又崩裂的血渍,终还是唤人来给他换药。

    “你是我亲手带大的弟弟,我自是相信你的秉性。”梁昀冷静道。

    “舜功,若有万一,我绝不会手下留情,我会亲自肃清门楣,你可知晓?”

    ……

    听闻梁冀醒来的消息,盈时恍恍惚惚的心境,前世遗留的阴霾还是慢慢松去。

    她往日知恩图报,可对着梁冀,这份感情总是复杂又古怪。

    可他,切切实实救了自己。

    如今所有人都知晓梁冀救下自己,为自己受的伤,盈时知晓他醒来,亲自过去探望一番。

    她命春兰备上了礼品,亲自送了过去。

    塌边照顾病者的梁昀听闻她过来,身子微微一震。

    屋外花数掩映,光影交错,映着少女倩丽的身姿。

    盈时面色如常停在屋外走个过场,她双眸静静凝望着床上的梁冀,发觉他日渐成熟,日渐与前世相同的面颊轮廓。

    对他遗留的厌恶与恐惧,终究还是叫她移开眼去,她淡淡道:“我过来感谢三弟一番,若非三弟,我只怕是没命了。”

    她眼中看不到情绪起伏的眼神,使梁冀神情落寞。

    他看着她几乎如梦中那般,朝着他隐隐含恨的眼睛,险些控制不住的想,那样的梦她是不是也做过?

    不然,为何会这样狠心。

    盈时只是走个过场,在屋外停顿片刻将礼送到后便道:“看三弟这样康健我也能放心了。我便先回去了。”

    梁昀送她回去。

    窗没关,屋内梁冀便也能看到廊下场景。

    他见二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天光下,他们郎情妾意,燕侣莺俦。

    她不是梦境里,躺在棺椁里枯瘦苍白的模样……

    她生的很是娇美,面颊粉红,肌肤胜雪。双眸像是雨后湿漉漉的青山。

    哪怕昨日受了惊吓,修养一日过后,仍旧浑身透着鲜活的精气神。

    梁冀听着他们的对话,慢慢重新躺回枕上。

    他垂下头,摇摇头,仿佛想将那些可悲的梦给晃丢了去。可怎能也忘不掉那些片段。

    以往他只怕要恨她的薄情寡义。

    可如今,那断断续续的梦,梦中最后叫他如今想来依旧痛苦不堪的场景,像是一道道钢针扎入他心里。

    一重又一重,断断续续却能连起来,梦到的一次比一次真实……

    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已经辨别不出真假。

    若是真,这里又是何处?

    若是假,那个梦又为何如此清明,就像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般……

    第105章

    往日盈时总觉得融儿这孩子听话。

    可如今这几日梁昀不在, 深夜她手忙脚乱的应付孩子,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融儿早已习惯了父亲细心又温柔的照顾,等换了母亲之后反倒适应不过来。

    深夜里融儿想起父亲, 便开始哼唧的哭闹, 叫盈时措手不及。

    她与乳娘几个跑来哄了半宿, 才堪堪将小孩儿哄睡着,自己却是眼下乌黑一片。

    等到第二日, 一整日精气神都不行。

    好在,白日里融儿不是很黏人,叫乳母们抱着去玩儿,这才叫盈时得以歇息一会儿。

    章平早上送来一只鹦鹉,浑身粉蓝色羽毛,橙色鸟喙, 不喜学人语, 最喜振翅舞蹈。是这回振武入河东送来的礼物之一。

    “振武送来的是一双儿, 另一只如今家主书房里挂着。”

    说是梁昀知晓她喜欢, 便将这鸟儿命人送来给了她, 算是陪着盈时解解闷,若是她喜欢,将另一只也给她送过来。

    章平顿了顿,又忍不住偷偷劝说盈时:“爷其实这几日也病了,都在吃药,夫人要是得空就过去亲自瞧瞧吧……”

    他实在是觉得自家公爷心里苦啊。

    肩上担子如此重, 还要日日担忧三爷问候三爷的病。明明自己不比三爷好多少,偏偏总藏着掖着不肯说,不准他们朝着夫人说。

    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的住?

    盈时本就好几日没见到梁昀,看着婢女们进进出出热闹, 心里却更是烦躁,索性便起身走了出去。

    她是知晓的,梁昀这些时日都是留在前院的书房里。

    一连数日,府上纷争不断。

    魏博企图挑破三府结盟,宴上三爷被刺客行刺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这事儿叫其他两府亦是气愤不已,各府部将愤愤不平。

    纷纷叫嚣着要打回去,打回魏博去。

    局势如今似乎仍在僵持着。

    ……

    此时正是午后。

    庭院里的花草葳蕤,鸟儿立在树梢叽叽喳喳。

    屋内,竹帘轻垂,光影透过帘子,洒下斑驳的碎影。

    梁昀从前院回书房时,就见到一道玉色衣裙的纤弱身影趴在窗框上。

    窗边细碎的光晕洒落在她脸颊上,映照的她眉眼明亮,雪白的面颊都渡了一层柔光。

    她微微仰着头,似是在看着梁上的鸟儿发呆,又似乎是在出神。

    好似这还是她头一回踏入书房。

    以往在公府时,她只去过自己院子里一回。

    一时间,梁昀脑中思绪万千,掩着眸中情绪走近那道身影。

    明明还是春日里,天气却已有些炎热。

    盈时穿着单薄的玉色春衫襦裙,坐在他往日惯坐的交椅里,并着双脚,将双脚懒洋洋伸进阳光里。

    她很是惬意,听到脚步声她慢慢回过神来,回眸看到他。

    她一时间自然而然的朝他伸出手。

    “好几日没见你了,我想念兄长了。”

    梁昀从身侧轻轻拥抱住她。

    他素来是一个敏感的人,听她这样说,连呼吸都悄然间紧绷了几分。

    梁昀仔仔细细的打量她,一处都舍不得落下。他知晓这些时日她心里的不安害怕,那日梁冀抱着她滚下台阶,为救她受了重伤。

    他多希望救下她的人是自己,希望如今躺在床上的人也是自己。

    这样她心里就不会再对他愧疚,就不会难过,就不会因为愧疚难过生出旁的心思。

    梁昀想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好好陪在她身边,陪伴她,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能……

    盈时歪着头,闻着他身上难掩苦涩药香,凝望着他面上病态的苍白,眼眸中掩饰不住全是担忧:“你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从不与我说?全身的药味,又是背着我偷偷吃药是不是……”

    梁昀似乎沉默许久,才认真看着她,回答:“我身上没病。”

    “盈时,”他伸手指着自己胸口,凝望着她:“我这里有病,恐怕永远也好不了。”

    盈时有些震惊看着他所指着的地方,眼里慢慢凝结出晶莹的光,她害怕地伸手摸过去,语气含起了哭腔:“怎么会好不过来?到底是什么病?心疾吗?心疾不能熬夜,不能劳累呀……”

    梁昀看着她如此着急的模样,忽而平淡道:“只要不想的多,也许就会好。”

    这些时日他有多害怕,他多害怕梁冀真的没了,为了救她而去。

    他甚至朝着天上祈祷,用自己的寿命也要将梁冀的命留下。

    梁昀背过她,极慢地朝她道:“我知晓你在乎他,可我不喜看你如此。”

    盈时听了只觉得傻眼,气急反问:“我在乎他?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救了我我去看他难道不应当?我去谢他那日你不是也在?我甚至连进去都没进去,只是隔着门与他说了两句话……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还在乎他!”

    梁昀垂着眼,“是么?”

    盈时甩开他的手:“你干嘛说这种话?你到底要我怎么证明才行?要我把心拿出来给你看?你不要太过分了!”

    梁昀没说话了。

    也不知是觉得自己确实过分,还是并不信她的鬼话,沉默以对。

    盈时看见他瘦削苍白的面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他为何总听不懂自己的话?

    她其实已经熟悉了他的所有性子,小脾气,若非怕再叫他多想加重他的心病,她才懒得搭理他。盈时就像是一个厚脸皮,拿着自己的手使劲儿搓热,然后给梁昀轻轻揉上胸口。

    她简直像是应付哭闹融儿那般,半哄着他:“你是胸闷吗?还是疼?我给你揉揉好吧,揉揉就不疼了……你要是不好好照顾身子,你没了我和融儿可怎么办?”

    示软而已,她百试不爽。只是隔着他的衣衫,盈时似乎能察觉到衣裳底下肌肉的蓬勃力量。

    他瞧着有些瘦了,其实真不然……

    没人比盈时更清楚,梁公爷看似清瘦的身材,脱了衣裳里头是什么蓬勃模样。

    她摸到他胸腹前那些紧实的肌理,忽闪着眼睛,面颊都悄悄红了,颤颤巍巍想要缩回小手。

    梁昀却捏上了她的手,不准她缩回去。

    阳光下娘子睫羽轻颤,腮凝新荔。皎洁的脸上被朦胧的树影蒙上了一层细纱。

    他低头,微凉的指腹捏了捏她红的几欲滴血的耳垂。她的耳朵生的着实可爱,耳垂圆润肉实,像一颗棋子一般。

    “你的耳朵怎么红了。”他喉结滚了滚,状似不在意地问。

    “我!才!没!有!”盈时气的跳脚。

    梁昀声音略有些沙哑,忍不住朝她伸出手,将她从交椅上牵起来,投入自己怀里。

    太久了,似乎早忘了那些时日同她在一起胡闹的感觉。如今他才渐渐察觉这些古板的规矩有多不近人情,有多折磨人。

    妻子就在身边,却要依着规矩连碰也不能碰,贴也不敢贴,唯恐失了神智破了规矩。

    他是个克制的性子,可压抑在内心许久的冲涌,一旦探头却怎么也压不住。

    像一头冲破牢笼的猛兽。

    盈时似乎有所察觉,她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退,臀后却是冰冷又硬实的桌面,早已退无可退。

    他抱着她是那般的紧,两人身影在窗下交叠。细碎的阳光点点洒在她鸦黑的发间,铺满桌案,铺上男人垂落的袖袍之上。

    “盈时,你既决定爱我,就不准半途而废,不准后悔。”

    盈时静静伏在他臂弯,察觉到他慢慢掀开她的衣领,有微薄的凉风延着他冰凉的指头钻了进来。

    她想拒绝,可好似自己拒绝就是在反悔。就是伤害脆弱的他。

    她上回摔伤了好多地方,手臂后背都有些未消的青紫。梁昀仔细看着少女那片雪白后背的点点痕迹。

    盈时长睫垂下,察觉到男子宽大的掌覆上去,他的掌心仿佛也升起了汗,潮湿粘腻的往雪白的肌肤上一点点抚摸。

    双唇紧随其后倾覆而来,带着侵略的欲求,探索着各处属于她的领域。

    盈时忍不住轻轻哆嗦一下。

    她本就不是什么老实的孩子,早就是被弄得湿淋淋,声音细柔的像云雾,潮湿的发腻,欲拒还迎。

    “这里是书房,不要……”

    唇下皆是大片雪白丰腴的肌肤,像是游动在最白皙的琼脂上,触手温润。

    盈时颇有些不自在的拿着粉白的指头轻轻压着胸前单薄的领口。

    他慢慢抚上她遮遮掩掩的手,将她的手取下来,看着那处早已生长的饱满欲滴的浑圆雪团,殷红胜雪,洁白如玉,随她的喘息摇曳,荡漾。

    男人眸底是不动声色的惊艳,沉沦。

    一点点缓慢的深入,看着她难以压抑的抽泣声越来越密,在他臂膀中轻轻颤着,看着她那双眼湿润涣散,靡乱失神。

    一场极致压抑的欢愉,泪水染湿她卷翘的睫尾,她随着他的冲,撞,四顾茫茫,喘息都喘息不过来,只能无助哭着摇头。

    却换来他将她换了模样,将她双膝放去书案上。

    面对着身后紧紧依着的万马奔腾之势,小腹间的臌胀,香足无力被撑着,足尖紧绷,总触不到岸。

    他也知晓这是青天白日里,哪怕背对着她时,面容总岿然不动,疏冷的眉眼,只偶尔随着她的挣扎哭泣短暂的动情。

    他动情时并不粗蛮,眉眼间会泛出一种云遮雾绕的含蓄,温柔,又有极力隐忍的痛苦。

    太久没有触碰,哪怕只是一次努力克制着的见不得光的缠绵浅入,盈时也未能持续太久。很快她就泪水涟涟。

    最后关头,终是来不及。

    盈时浑身瘫软被他慢慢并上快要抽搐的腿根,被他亲昵地搂入怀里,下巴搁在他颈窝,事后温和的爱抚能化解她的一切脾气。她许久才意识回笼,绯红艳丽的小脸上全是委屈,眉心蹙着不舒服的动了动酸软的腰肢:“祖母孝期还没过……”

    梁昀安静了片刻,便执着帕子为她整理裙 下 狼 藉,握着她的粉足为她穿上不知何时蹬掉的罗袜,重新系上皱乱的小衣。

    他神情已然不见方才的情欲,只气息依旧有些重,安慰她道:“不碍事,我去找些药来。”

    “谁病了?要喝药?”屋外廊下,梁秉一席戎装,匆匆跨步而来。

    十五岁的少年,耳朵最是灵敏。

    他着急的跨步而来,甚至顾不上廊外另一头章平气急败坏匆匆跑来的阻拦。

    梁秉一手推开章平,语气嫌弃:“这是我大哥的书房,大哥说了如今形势危急,我有要事来报不用通禀。”

    梁秉未曾迟疑,抬步跨入门槛,便同梁昀说起:“魏博这回阴招害了三哥,伤了嫂嫂!部下人人都叫嚣着要起战打回去!我们这些年忍气吞声受了多少屈辱挨了多少骂名?大哥,我再也不想忍下去!”

    “大哥给我三千兵马,我一定要为三哥报仇!”

    梁秉说罢,便瞥见书房里,那位嫂嫂垂着头闷不吭声的研墨,就着窗边的光,依稀可以看到她眼角的泪光扑棱。

    而兄长正在收拢案面上的书信,二人见他来倒是不慌不忙。

    梁上的鹦鹉却不知哪儿学来的话儿,古怪的掐软了嗓子。

    “这是书房!别闹~”

    盈时登时面颊通红,高高举起衣袖作势要吓唬它。

    梁昀亦是忍不住,蹙着眉头,起身欲来捉它。

    第106章

    近日, 北边探子传回消息,北边边境魏博治下几城近日来屡有异动。

    消息传至河东,梁昀同部下提出数道作战方案。

    数年以来一直被动防御, 如今人声鼎沸, 民怨沸腾, 他们亦不想继续忍让。如今何不如趁着对方尚未准备好,攻其不备?

    时令迁移, 转眼入了六月。

    时方盛夏,烈日高悬,将天地烤得如蒸笼一般。

    河东联合范阳振武结兵三万,出兵襄助受魏博牙兵骚扰,朝中放弃多年的边境之城平、宁二州。

    此战亦是梁秉第一回亲率大军出征,出征前夜他甚至兴奋激越的难以入眠。

    翌日, 军营校场之上, 军旗烈烈, 熏风滚滚。

    乌压压的大军刀枪林立, 甲胄鲜明。旗帜在风中瑟瑟, 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透着坚毅昂扬,不破不还的勇气。

    梁昀庄严盛装,玄色华服亲赴军营校场,登上高台。

    其身旁诸般礼器罗列,香烟袅袅升腾, 场面庄重肃穆。

    身后侍从恭敬呈上一杯浊酒,梁昀双手稳稳端起,微微俯身,将酒缓缓洒于高台之上, 酒水溅落,洇湿了一片砖石。

    洒罢,梁昀又取过第二杯酒,目光如炬,自上而下扫视着台下那一排排整齐列队的出征将士。手中酒盏剔透,琼浆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吾之将士们,此番责任重大,尔等皆为我部下精锐,望能奋勇杀敌,凯旋而归!”

    台下将士们闻此,齐声高呼:“奋勇杀敌,凯旋而归!”

    众将声震云霄,满是激昂与忠诚,令在场众人无不热血沸腾。

    梁秉拜别兄长。

    高台之上,梁昀袖袍被风吹鼓的轻扬,他看着幼弟年轻气盛的脸庞,看着他身量已经快长得与自己齐平,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旋即又恢复了那冷峻威严的神色。

    他将虎符珍重交予梁秉,肃声道:“军中首将所有士卒都盯着你的言行,行迹切记不得莽撞,不得忧柔寡断。行错一步便是身后万千将领的命,此次切记时机未到,与魏博牙兵并不可正面交锋,拿下失地,便原地驻守。”

    梁昀知晓魏博如今关头满门心思对着朝廷,北胡也早同魏博内中起了嫌隙,河东三府结盟已成,徐绪鹰那只老狐狸便是知晓后方遭袭也并不会调精兵重新收复并不值当的失地。

    可对于幼弟的第一次亲征,仍旧语重心长。

    梁秉眼中带着昂扬必胜的气势,正声道:“兄长放心!弟弟务必时刻牢记您之教诲!”

    语罢,梁秉转眸,回身睥睨着万丈高台之下,他的目光冷峻地凝视着前方敌军,手中紧握着那杆冰凉的长枪,声音仿若一道利箭,穿透喧嚣:“吾等身后,乃万千百姓,今日纵是拼死,也务必要夺回平宁二州!”

    此乃时隔多年的首战,纵是小打小闹,也不能输。

    赢了便是一雪前耻,输了更是雪上加霜。

    台下喝彩之声,有如滚滚雷鸣。

    梁秉言罢,挥旗下令,先锋如潮水般汹涌向前而去。马蹄踏地,扬起滚滚黄尘,喝彩声瞬间淹没了这片天地。

    众人出发而去,忽地有一人一骑策马而出。

    众人定睛一瞧,竟是那这段时日身受重伤,一直养病的梁家三爷。

    狂风呼嚎,梁家三爷单枪匹马闯入台下。

    梁冀翻身下马,单膝跪下,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坚毅:“望大哥准许,我愿与四弟并肩做战,一雪前耻!死战不退!”

    ……

    溽暑时节,烈日如炽。

    各地交战,纷争不断,河东府内却自有一番清凉惬意,与世无争。

    梁昀随军队出了河东,连书信也没空传一封回来。

    盈时也有头疼的事儿,府中庶务太多,大大小小许多事儿如今都落在她肩头上。

    以往她是幼媳,不说韦夫人与萧夫人,便是下头还有一个万事都懂的萧琼玉替她打头。

    如今却不同了——她如今是河东家主夫人,再没有旁的女眷会帮她分担,也不敢越过她做主。

    凡事满府人都要得她的首肯才敢行事,不仅如此,她一言一行都被所有人注视着。

    盈时非是什么天才,许多事皆是一头雾水不会上手。很快便忙的焦头烂额办了好几桩错事。

    好在她好学,不耻下问,亲自去寻来几位管事询问,不懂的事儿便亲自去问,去学。

    年幼时她由于是女儿家,学问上就很是糊弄,爱学不学,不学也没人会逼着她。且家中知晓她日后嫁的是幼子,也没人太过计较她懒散的掌家能力。

    盈时已经十八岁,满打满算,她竟是在这个年纪才开始认认真真学习起如何管理庶务来。

    河东府庶务太多,梁昀随军走了,盈时不单单是自己的那一份要处理,许多本该梁昀处理的那些盈时也要学着插手。

    写给梁昀的书信被留置在河东府,十几日间竟足足积攒了百余封。

    盈时瞧着一封封信件手足无措,她唯恐有要事耽搁了,便连忙去问章平。

    “看着都是朝廷送来的,要不要将这些给公爷送过去?”

    章平赶紧告诉盈时:“要紧儿政事儿都已经给家主处送过去了,这些书信多是些逢年过节各处的问候,朝廷官员的问候,通篇都是废话,还有可能有人往信纸中□□,一般都是拆开交给手下验,顺便寻些有用的消息。您不需理会这些,底下人会替您处理掉。”

    盈时猛然间脑子里嗡了一声,久久震荡不曾平息。

    有毒?不看?叫底下人来处理掉?

    上辈子……她的一封封书信,莫不是就是这样被耽误的?

    盈时面颊泛白,持久的僵硬叫章平也看出来不对劲儿。

    “夫人?”

    盈时敛下情绪,问他:“交给底下人,底下人会以家主的名义回信不成?”

    章平听了吓得直摇头,连忙道:“我们哪儿敢以家主的名义回信?多是留着不理。”

    盈时慢慢安抚好自己的情绪,她说:“我再看看有没有京城传来的家信。”

    盈时忙的像是陀螺,夏日清瘦了好几斤,后来渐渐上手了才觉松快起来,每日里日子过的宁静安稳,岁月漫长到叫她险些忘了许多东西。

    直到这日盈时收到京城萧琼玉写给她的信,盈时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己离开京城竟已大半年了。

    萧琼玉给盈时写来信,信中说她打算随着梁直往安西去了。信中多是问些家常,朝着盈时问起融儿来。

    萧琼玉说起元儿,说他如今已经长变了一番模样,走路很稳了,说话也都会说了。字字句句中都透着万事安好。

    信的末尾,还附带说起韦夫人与傅繁的事儿。

    原是梁冀走后不知所踪,傅繁与韦夫人留守在梁府,二人间竟是越来越不对付,时常闹腾的满府鸡飞狗跳。

    傅繁的兄长前去帮忙,想要报官营救妹妹出来,竟还被韦夫人命人打了一通。

    最后傅繁的兄长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连夜将傅繁救了出去,傅繁临走前还拐跑了后宅中所有的金银珠宝,可叫韦夫人气的连声怒骂。

    若非韦夫人想给儿子留些颜面,只怕扭头是要报官去,后韦夫人又命家丁护卫出去捉这对兄妹,闹得好大一通,竟将傅繁又捉了回去。

    盈时看了信件只觉唏嘘,又被这二人狗咬狗的模样惹得发笑。

    想起前世假惺惺的韦夫人,令人作呕的傅繁——上辈子是因为傅繁回梁府时已经有了孩子,且性子也比如今乖巧精明上许多,韦夫人才待她好。这辈子她如此泼辣的个性,又没了自己插在她与韦夫人中间,这对婆媳二人倒是如此轻易就反目成仇,对着咬了?

    也是,韦夫人那般的性子,能真心对哪个?

    傅繁落入再是痛苦的境地,盈时也不会同情。

    这辈子盈时没给二人伤害自己的机会,可自己不压着前世仇恨去报复二人已经很好了。

    对盈时来说,这二人早从前世仇人变成了这辈子无关紧要之人。

    同她再没有关系。

    盈时也只是短暂的思索,当看了一桩乐事,回过神便提笔给萧琼玉写去回信。

    她看了看身侧已经九个月大的融儿,融儿这个月刚刚开始能够借着搀扶站起来,有时候还能晃晃悠悠走上两步。

    小孩儿约莫都是腿短,圆溜溜的四肢像是藕节一样,夏日里小孩儿更是怕热,桂娘给融儿只穿了一个大红色的肚兜,四肢粉嫩嫩的藕节一般模样,十分可爱。

    盈时笑着提笔说:融儿比以前更重了一些,连他父亲都时常笑着说他圆润了,要他该减肥了。

    梁昀是个真心心疼孩子的父亲,一面觉得融儿沉重,要他减肥,却又不舍得真饿了融儿。

    前一刻朝着盈时叹说任由融儿继续胖下去,若是以后长大瘦不下来可怎么办?后一刻又说小孩儿胖些倒是无伤大雅,反倒有几分可爱。

    盈时以往觉得梁昀是个威严的父亲,如今却觉得他其实跟自己一样,骨子里很纵容孩子的本性,根本不舍得惩罚孩子。

    这样下去,若融儿懂事些还好,若日后是个不服管教的性子,还不知要怎么无法无天呢……

    盈时摇摇头,努力将烦恼甩掉,她一会儿功夫写满了三页纸张,正是写的津津有味,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

    “娘……阿娘……”

    盈时有些微怔,扭头看过去。

    融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粉嫩的小嘴巴微微张着,被乳母们围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正努力歪着头,迈开藕节一般肉嘟嘟的小脚,朝着盈时一步步走过来。

    融儿继续嘴里继续吐出:“咯咯…… 阿娘……”

    那声音稚嫩软糯,虽发音不甚清晰,却如珠落玉盘般清脆悦耳。说完他自己竟 “咯咯” 地笑了起来,露出几颗还未长齐的小乳牙。

    一旁的乳母们听了,也都忍不住掩嘴轻笑。

    “夫人,您可听见了?小郎君会唤您娘了!”

    盈时眨眨眼睛,仿佛察觉到心脏都被这句奶声奶气,唤的控制不住的疯狂跳动。

    她捂着胸口,翘起唇角,竟像融儿一般幼稚的模样笑了起来。

    “我的小宝贝…”

    ……

    约莫是大军出河东后的第三个月。

    梁秉领着先锋军重回河东了。

    出征三月,梁秉黑瘦了一大圈,回来第一件事竟是歇息也不曾,便直接朝盈时而来,欲接盈时往平州去。

    “这一路往平州的贼人都被荡平了,河东部曲已驻扎进去,嫂嫂放心,有我护送着很是安全。”

    盈时看着梁秉认真的模样,忍不住问:“接我去平州……做什么?”

    “兄长寻到了伯父伯母的安葬之所,如今命我来接嫂嫂去一趟,是否迁移棺椁…还需嫂嫂亲自去定夺。”

    盈时原先没听明白梁秉口中的伯父伯母是谁,好半晌才明白过来。

    那一刹那,她尤如幻听,整个人都像是落入了一场无边梦境。

    ‘我父母至今尸骨也没找到,他们离我太远了,我连够都够不着。’

    ‘我从小就寄人篱下,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我自小就学会看人眼色,唯恐旁人嫌我累赘,不要我了……’

    梁昀,梁昀……

    原来,你一直记着啊。

    第107章

    一连数日, 马车行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之上。

    车轮滚滚,昼夜不停。

    盈时终于踏入了这片土地。

    平州乃一处边境小城,因毗邻外境。数年动荡不安, 州内各族混杂, 民生哀苦。

    自数年前被魏博侵吞, 而后北胡便是被魏博从此地引渡而入,长驱而入撕破了大乾的边防线, 这才有了河洛之战朝廷的惨败。

    奈何被魏博侵吞的这些年里,地处边境,便是魏博也鞭长莫及,常年来处于一个保守各地骚扰无人接管的放养状态。

    马车慢慢驶来,曾经守护一方安宁的边陲小城,刚经历数场浩劫, 在战争的蹂躏下早不复往日生机。

    四处荒芜一片杂草丛生不见农田痕迹。一路散落着锈迹斑斑尚未曾收拢的兵器、尸体, 诉说着前不久厮杀的惨烈。

    远处山峦沉默矗立, 偶有一阵热风吹过, 带着丝丝血腥气与尘土。

    盈时便听到赶马的章平对自己道:“夫人, 到了。”

    被马车颠簸的昏昏欲睡,盈时倏然间清醒过来。

    她在马车里整理妆容,纵然并不觉人去世后数年亡魂还会停留在世间,但她总盼着自己能以一个整洁姣好的面庞再见到父母的坟茔。

    马车缓缓停下,盈时扶着香姚的手慢慢踏下。

    ……

    苍穹如墨,铅云沉沉。

    她踏下马时, 苍穹间落下了点点细雨。

    盈时抬眸,见山道四处杂草肆意丛生,因多年无人管束而肆意蔓延。

    杂草高高低低,密密匝匝。

    而一处坟茔之处似乎常年有人打理, 并不见杂草侵吞的坟茔,就那般孤零零立在山野间。

    引路而来的护卫们似乎知晓夫人的疑惑,道:“昔年刺史府被纵火,州牧夫妇遗骨被一府上老奴辗转迁出,埋藏在此处,大人当年在平州治下严明,清正廉洁,时常救济穷苦人家。坟冢这些年来一直被当地百姓照看修缮,逢年节亦有人私下祭拜。”

    “只是由于这些年平州乱,谁也不敢给您父母立碑。”

    盈时看着空白的碑文,道:“那人呢?可否请过来?我欲当面道谢才是。”

    “是!”护卫们领了夫人的吩咐,便匆匆退下。

    身后的章平将早已准备好香烛祭品命护卫一一摆上。

    平州年轻人中早已不记得当年事,可当地年岁大些的百姓却都还记得那位州牧大人。

    大人入朝为官数年更是清正严明,严于律己,极得人心。否则也不会被先帝引为心腹之臣,派遣他外放去边陲之城为朝廷行监察之职。

    也正是因阮父当年善举,平州混乱战火连天,却仍有忠义之士冒死闯入府中收拢夫妇二人尸骨,将殉城的夫妇二人一齐安葬在此处。

    盈时脚步沉重,一步步走进墓碑,凝望着那处孤单的坟头,仔细回忆着父母的模样。

    可那时她太小了,一点点的回忆也想不起来,甚至对父母的感情都是彻底的空白。

    她才两岁,父亲就去了平州任州牧,负责监察。

    次年,便传来平州动乱,盈时父母双双殉城的消息。谁都知晓其中有古怪,可那时平州动乱,千里之遥,谁又能查明?

    朝廷尚且苟延残喘,谁又能替她伸张正义?这事情甚至一直埋藏再肚子里,连拿出来想也不敢想……

    当地百姓中多有人见到骑兵护送,纷纷探头来问,不肖片刻便有人知晓,竟是阮大人后人寻来,一众百姓听闻,不由纷纷涌上前来,都想目睹一番那位大人后人。

    少顷,当年州牧府上的老奴姗姗来迟,这些年也正是他替盈时父母收敛了尸骨。

    老者头发花白,身型佝偻,看着盈时当即便是老泪纵横。

    “多谢您之大恩。”盈时心中感念,当即便朝着老者跪下叩头,老者连忙拦住她的下拜。

    “使不得使不得……您乃是娘子,老奴乃卑贱之身,这一切都是老奴应当做的……”

    盈时这也才在众人三言两语中知晓,当年民乱,父母殉节竟只是幌子。

    “当年事后,州牧府上好大的一把火,将所有都烧了个干净。所有相关人死的死散的散,侥幸存活的都在数日间以各种原由遭罪殒命,谁都知晓其中古怪,是以数年来无人敢为阮大人申冤,甚至不敢给大人夫妇二人立碑,唯恐尸首也保不住……”

    “州牧当年暗中勘破徐贼与平州其他藩镇暗中勾结之事,写信数封回朝却被拦截下来,只怕是叫徐贼知晓了,扭头逼死了大人夫妇!”

    “大人殉城后那些恶人仍旧不肯放过,整座刺史府遭到大火焚烧,便是那群贼人唯恐大人留有后手,将所有书信都烧了,也没有一个仆人跑出来。”

    这个锅被扣在北地乱民头上,两个版图交接之处,乱民很多,不服朝廷管教的更多,摩擦之事常有。

    是以,他们都说,是盈时父亲为官处置不当,惹出民愤才变成这般,当年的惨案便也不了了之。

    原来,从不是什么乱民。

    她父亲素来得人心,治下严明,从来都没有什么乱民。

    原来是这样啊……

    众人听闻,不由得唏嘘不已,泣下沾襟。

    老仆老泪纵横,朝着盈时道:“如今娘子终于寻来,可将您父母带走,州牧夫妇漂泊了半生,终是要葬入故土祖坟之中的。”

    盈时忍着喉间的哽咽,她应下,给坟冢磕头上香。

    她有很多话,可却都不知说什么,满肚子的委屈却偏偏说不出来一句。

    因为她已经大了,若是才几岁,怎么都好,她如今都已经是当娘的人了。早就不能不合时宜的哭了。

    盈时仓促的拿着帕子吸干脸上眼泪,拱手上香便拜了下去,“阿爹,阿娘,我是蛮蛮,我过来接你们了,你们只怕是不认得我了?”

    “女儿今年十八岁了,桂娘对我很好,叔父叔母也尽心抚养我长大,教我读书明理。后来嫁了丈夫,丈夫待我也很好。对了,你们如今有外孙了,融儿很乖巧,因为战乱没敢带他过来,下回一定叫你们见见他……”

    “我很好,爹娘在地下安心吧。”

    许多平州当地百姓也纷纷走了出来,要一睹大人爱女之貌。

    只见那娘子乌发素衫,柳眉淡月,身段纤细,花儿一般娇嫩的面颊。一看便是娇贵,并未受过苦楚的面相。

    老仆满眼欣慰,对着坟墓抹泪:“老爷夫人,你们这回安心了。”

    老仆复又问起盈时:“娘子已经成婚了?”

    盈时回道:“已经嫁人了。”

    “所嫁何方人氏?”

    问起这个,饶是素来觉得脸皮不薄的盈时也有些腼腆了,她面上浮起粉色。

    恰巧此时,由远及近,山道间响起沉闷的滚雷,有一队骑兵护送着马车停驻在山下。

    男子一身风尘掀开车帘而下。

    他身量高大脊背挺直,身影凝固,气质沉稳。立在那里便是赏心悦目。

    不知何时云层散去,有浅浅的日光投在他面上,他负着手,一步步朝着盈时而来。

    盈时看着那道朝着自己走来的身影,朝着老者含羞道:“那位便是我丈夫。”

    百姓惊诧间已有人认出来人身份,竟是纷纷跪拜下去。

    “有眼不识泰山,竟是节度使与夫人远道而来……”

    上月,京中传来圣旨,封梁昀为河东节度使。

    梁昀不在河东,这道圣旨是府上众人接下的,未曾大肆宣传,可河东节度使的名头却早已传至如此边陲之城。

    梁昀接过章平递来的香,便是朝着坟冢前枯草间拜下。

    “泰山泰水在上,受儿婿一拜。我与盈时早已结为夫妻,因时局动荡未能寻到您二人处早些祭拜通禀,实乃儿婿之罪过。”

    梁昀缓缓抬眸,爱怜无限的看了一眼她:“二老安心,我与盈时会此生相携。待战事缓和,我与盈时将泰山泰水棺椁迁回陈郡,叫泰山泰水入土为安。”

    盈时艰难忍住了眼中的泪珠,被他说的泪眼朦胧。

    梁昀安抚着她的后背,任由她将自己胸前衣襟哭湿一片。

    等哭的够了,盈时这才止住抽泣,她凝眸与他认真道:“谢谢你,若是凭我自己,这辈子只怕也无法寻回父母尸骨,更别提什么报仇了……”

    梁昀只是摸摸她的头发:“我是你丈夫,这是我应当做的。”

    他寡言。

    盈时早已习惯了他人前古板又别扭的样子,她止住泪,与他道:“对了,我险些忘了告诉你,你走的这些日子,融儿已经会开口说话了,会叫我娘了。”

    梁昀看着她 ,他深秀的眉眼里氤氲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盈时忍不住嘟囔:“我教了他好多回唤爹,可他如今还不会唤你……”

    梁昀眼中含笑:“嗯,我不着急,他会唤你我也很欢喜。”

    看着她欢喜,他才真真切切的欢喜。

    “对了,方才我来时听说,你乳名唤作蛮蛮?”梁昀看着她,牵唇笑着问她。

    盈时微怔,旋即眼眶又是一红,她咬着唇忍着难过:“我爹娘去世前就是这样唤我的,只可惜我早就不记得了。还是桂娘告诉我,要我给他们烧香时称乳名呢。盈时盈时……我爹娘说不准都不知我是谁了。”

    说着说着,她有些暗恼,像是为自己挽尊一般:“当真不是很好听是不是?旁人家的女儿都要唤叫宝珠儿,明珠儿,珠珠儿,谁知他们怎么想的。兴许是比翼鸟的那个蛮蛮吧。”

    谁家好人家姑娘乳名带虫子的?

    还带两个虫。

    梁昀徐徐勾起唇角,他许是猜到了泰山泰水给自己妻子取这乳名的含义。

    “兴许是你小时候脾气不好,喜好哭闹的缘故?”胡蛮,横蛮。

    盈时不满的看他一眼,脸不红心不虚的拨正道:“你别胡说,我小时候如融儿一般。”

    “啊不对不对,是融儿像我一般,融儿什么样我小时候就什么样……”

    ……

    梁冀带伤出征,首战一连大捷,一扫而空先前数年的不顺。

    他甫一回营,便听闻梁昀找到了阮大人当年的坟冢所在,当即也未曾停留,匆匆策马自内城赶了过来。

    却在山下时,见到二人相拥的一幕。

    兄长似乎有所察觉,乌沉的眼眸穿过重重树影,不带情感地看着他所在的方向,而后将怀中娘子搂的更紧。

    梁冀却只是静静看着,浑不在意梁昀阴冷的眼神。

    梁冀近乎贪婪看着少女被日光堆叠出的朦朦胧胧的倩影,这一回却没再踏步上前。

    他看着她笑盈盈的鲜活模样,忽然间心中竟是松了一块。

    竟渐渐有些释怀了。

    第108章 过往

    “报!宁州失守!”继平州被夺之后。不过数日, 又一噩耗传至魏州。

    魏博节度使近日脾气暴躁。

    叫一年仅十五的儿郎率兵在眼皮子底下抢取平州,如此羞辱之事,叫他震惊无比, 心中一团怒火喧嚣不出, 动辄便在府中处罚起手下。

    魏博法度严苛, 最简单的处罚落到身上,不死也要脱掉半层皮。

    府上众人无不战战兢兢。

    魏博节度使约莫五十来岁, 头发半白,由于是胡人杂交,生的一双翠绿的狼眸。年轻时亦是一能征善战之枭雄,只是如今老迈喜好酒池肉林,美色不断,身材日渐臃肿, 眼角耷拉。

    到底是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枭雄, 盯着人时, 眼中尤如看着一片剥了皮的猎物, 令人胆颤不已。

    报信而来的一众将领见到主将如此模样, 一个个面上惨无血色,不敢吭声。

    莫说是将领,便是徐绪鹰亲儿子对着这个狠辣的父亲,亦是满腹恐惧。

    世子往日外头胡作非为,俨然一恶魔投生,如今对上父亲发怒, 后背发凉头也不敢抬。

    他跪倒在地,像是被一根线吊在万丈高空,稍有不慎就会摔下粉身碎骨。

    “父亲,儿中了奸计!儿得了他要攻打衡州的消息!率兵去支援了衡州!”

    可徐绪鹰却不会轻饶了他。

    他打量起自己这个儿子。

    世子生的当真也不差, 八尺身高,虽瞎了一只眼,却依旧仪表堂堂,作战勇猛,果决狠辣,站在那里气度便令人肝胆欲裂。

    以往的徐绪鹰爱重这个长子,觉得这个长子生的似他,甚至想着若有朝一日荣登九五,便是个瞎子他也要力排众议立为太子。

    只是这日,徐绪鹰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早早醒了酒,他眯着眼阴恻恻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良久喉结间缓缓滚动一下,发出枯枝般腐朽的声音:“他死在我手上可见不如我,差我久矣。可一介庸才却能生出如此的儿子!一招调虎离山便将你们一群老将耍的团团转,辨不出东西。给你三万兵马,你却只守着衡州去了?”

    徐世子被父亲一番责骂吓得跪趴于地,他脑中混乱,惶恐道:“孩儿知错,孩儿也是听信手下,这才中了狡计!”

    徐绪鹰微微闭上眼。

    “你这些年恃才傲物,行事愈发张狂。你可知这天下之大,比你有能耐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昔日是侥幸,更是天运!如今呢?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难道要毁在你手中不成?”

    “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了,再给儿两个月!两个月!丢下的城池儿子连本带利拿回来!儿子必取那手下败将首级回来!”世子跪伏与地,近乎双眸充血,咬牙切齿发誓。

    ……

    入了秋,雨水渐渐多了起来,宿雨初歇,天气中仍有些闷热。

    平州城内随处可见携家带口的百姓。

    而今城内众人听闻节度使夫人随军而来,众人皆是止不住的好奇,纷纷跑出来围观。

    盈时坐在马车里,只听前方人声鼎沸,马车被迫停住。

    她轻轻撩起车帘,只见街上百姓乌压压一片。顿觉坐如针毡,看向一旁的梁昀。

    见到节度使夫人的面容,更引起车外民众躁动不已。

    许多上了年纪的老者更是不顾病体,往才落雨过后的泥地上深深下跪,随着他身后又乌泱泱跪倒下来一大片。

    更有老人提着菜篮,里头装满了新鲜的鸡蛋鸭蛋,还有人抱来大鹅,羊羔,要给节度使大人府邸上送过去。

    “咱们穷苦,没有旁的礼,这都是咱们寻常百姓养的一些牲畜,还望大人与夫人切莫嫌弃!”

    护卫们跟着身后,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百姓们围了道路,倒叫他们寸步难行。

    梁昀下马,亲自将老者搀扶起来:“诸位乡亲父老,朝着晚辈行跪拜之礼实乃折煞晚辈了。”

    梁昀命他们将东西都提回家去。

    众人却是将马车团团围住,仍道:“若非大人,平州百姓如今仍被那魏博恶贼统治,叫他们为祸世间!连这些地里种的稻谷青苗,家里养的牲畜 ,一年到头都全是给魏博养的。我们别说是一口肉,便是糙米也不过只够垫垫肚子。”

    “是了,这些年来,多生一个孩子都惟恐养不活,饿死了多少孩子?生下来能养大到十多岁也是被抢去征兵死在哪儿都不知晓……”

    众人说着说着,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啼哭起来。

    “若非大人部下护住城池,赶走徐贼,只怕我们的家园早就毁了。您一来又免了我们一年的赋税,分发新田给我们耕种,如今只是想叫您尝些新鲜罢了,您之大恩,”

    这些人一个个瘦的如同竹竿般,空荡荡的衣裳挂在身上,瞧着便叫人心酸不已。

    明明是自己耗费心血精力种出来的粮食,养成的牲畜,却都落不到一口吃的,这算什么世道?

    盈时眼中皆是感动之色,随着梁昀一同下车扶起一众父老乡亲,劝说他们将东西拿回去。

    梁昀神色动容,他叹息一声道:“这些都是你们辛勤劳作所得,本就便该属于你们,若是我们收下又与那魏博有何异?诸位乡亲父老还请快收回去,你们的心意我与我夫人已是心领。”

    百姓们见他言辞恳切,态度坚决,仍跃跃欲试要往车上塞入。护卫们上前好一番说辞,才将热情的诸人劝住,将堵塞的街道重新梳整开来。

    梁昀还有要事,骑着马往前边而去。

    章平带着盈时去了梁昀这些时日暂住的屋舍。

    盈时下车便见,里里外外不过小三间屋舍,被收拾的极为干净。

    右边是一间书舍,他喜欢看书,便是行军路上似乎也总离不开,这才来这里驻扎几日,书房里便堆满了书籍。

    梁昀的床铺干净而整洁,甚至带着点点他的香气。

    盈时这些时日一直以来的颠簸,恐慌,再这间小小的屋舍里,终于稍稍安定。

    ……

    梁冀夜间从营地中策马回城,一路见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竟在被夺回的小半月间许多流民自境外逃难而来,被平州收容。

    满身是血的梁冀翻身下马,问众人:“都是何处来的?”

    府兵回他:“都是些以往跑出城的人,如今听说被河东府赶走了徐贼的兵马,免了赋税,都纷纷从各地跑回。还有一些是先前南边儿的,南边儿如今乱,许多势力打仗糟蹋了庄稼,他们就跑了这里投靠。”

    这是好事。

    如今四处百废待兴,若是有人力流入,给他们登记户籍,分发薄田稻种,来年便有许多粮食收成,恢复发展。

    未等府兵继续说话,隔着围帐,梁冀便已听见他兄长吩咐众人妥善安排流民之事。

    依稀听着便是要给他们登记户籍,分下田地。

    梁冀掀开布帘进入帐内。

    梁昀见梁冀进来,他微微颔首,复又继续看军事布防图。

    这些时日,梁昀轴转不休,每处都能调整好分寸,照顾得到。

    梁冀凝看着他深夜中不眠不休,灯火下如孤鹤一般的身影,终于忍不住相劝:“大哥应当注意身子,再是年轻也不是铁打的身体,莫要年纪轻轻落得一个耗空心血的毛病。”

    否则日后,又是药石无医。

    这话,怎也不像一个弟弟对兄长说的话。

    梁昀将眼神从军事布防图中挪开,看了一眼人群外那个青年盔甲染满血的模样,他淡淡道,“无碍,我知晓分寸。”

    梁昀朝着诸位将领,吩咐道:“这回实乃趁魏博不备拿下的二州,依我对他们的熟悉,待他们反应过来势必会极快调转兵力反扑而来。魏博兵力十万,半数驻扎与魏州,那处是他大本营,他们轻易动不得,其余的也只衡州云州两处兵力得以调动。徐山生性狡诈却也勇猛,这回他丢了两州挨了重责,势必咽不下这口气。你命人守着这二处山口,早早报信,所有人等,这些时日都不得有片刻休息,务必日日操练才是。”

    “是!”下属领命,皆是退了出去。

    众将走后,唯有梁冀未曾离去。

    梁昀看向他,问他:“舜功,可是七营里有事?”

    梁冀摇头,却道:“我曾经听人说起一位云游乡野间的神医,生死人肉白骨,对大哥的旧疾颇有帮助。大哥不如试试?”

    饶是冷静的梁昀,也不由微微拧起眉头,凝视他许久。

    “大哥臂上经脉伤了,而后又长错了,听说那人有一种能重续经络的法子,虽是凶险可若是成功,便能与以往无异。”梁冀说这话时,面容之上皆是前所未有的严谨,双眸坚定,与往日年轻气盛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梁昀看着他不言语。眼神却仿佛问他,你当真盼着我好?

    梁冀心里清楚梁昀这句问话的意思。

    自己与他,是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却亦是仇人。有些仇如今被掩藏下,却不是不记得,而是时局不对,不该被提起。

    梁冀没有旁的话,只道:“你是我大哥。”

    梁昀瞳仁闪了闪,他那总是漠不关心的面庞终究松动几分。

    兄弟二人,直到今夜才能放下互相的情绪交谈起来,才百忙之中得了空闲,能聊些除军务以外的家常。

    梁昀却并未追问旁的,只是忽而问他:“我从没问过你,那两年你过的如何。”

    梁冀平静道:“挺好,没记忆时觉得一切都挺好,吃得饱穿得暖。”

    傅大哥对他好,傅繁对他也好。

    繁娘为了他,吃了太多苦。

    太多太多……甚至他们的孩子都是生在魏博军营里,她为了自己,身怀有孕却被魏博掳走。

    若没有后面的事,他一辈子都欠她的。

    可是,梁冀眼中却渐渐升起阴霾,他闭上眼,胸臆之中暴戾的情绪涌动,紧握着杯盏几乎要捏碎了杯盏。

    “如果大哥是我,两人都为你付出了许多,甚至一人还屡次三番救下你,为了你身陷险境,你会怎么做?”梁冀忽而道。

    梁昀微微蹙眉,他未曾想到梁冀会将这个问题抛给自己。

    他亦并未全明白梁冀话中深意。

    梁昀苦笑:“我未曾经历。”

    一个人没经历过,却是没资格说许多话。

    梁冀却是依旧追问,声音中几不可见带着一些沙哑:“大哥若是我,可会放弃一直喜欢之人?”

    梁昀望着他,思考良久。

    他想告诉他早些放弃对谁都好。可这话显然太过虚假,自己如今的身份说不得这样的话。

    若只是未婚妻,若是霞月,那他事后一定多加补偿,会认她为义妹,一定会给她找到一份世间举世无双配得上她的儿郎。

    可……若是她呢?

    梁昀低下头,勾唇苦笑。

    仔细想来,原来自己也并非是一个正人君子。

    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不过是未曾触犯到他们的利益,或者说未曾真正触犯到他们在乎的东西。

    不在乎,所以才无所谓……

    梁昀凝定许久,眼眸深邃了许多:“所以你还是放不下?”

    梁冀不语。

    梁昀对梁冀,总归是有内疚的,他说:“舜功,你若是真能立起来,这个位置我可以让给你,我会尽我所能的弥补你。”

    他肩头的担子太重,这回夺回失地,只能说是用计狡赢,下回若是真面对面碰上,未必能遇到好。

    梁秉太年轻,实战经验少,暂时并不能交以重任。

    梁冀心性差了些,不过这段时日,这位弟弟好似蜕变了许多……

    这句话叫梁冀早已被战争磨砺的千锤百炼的心,都跟着颤了起来。

    梁冀摇头:“大哥以为我稀罕那个位置?”

    无论什么时候,梁冀都知晓,他没办法承担起梁昀的责任。他或许永远比不过梁昀。

    “魏博占据地险,我们河东,乃至整个朝廷都早失了时机。我们这回只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等他回过神来,徐家手底下可没一个吃闲饭的。只怕顷刻间就会卷土重来。如此动乱,绝非一两年能抚平,也许需要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梁冀自顾自道。

    梁昀听着他的话,微眯起眼眸,像是狐狸一般的眼神看着他——梁冀渐渐有所长进,越发沉稳,甚至时常成熟的根本不像自己那个易怒易躁的弟弟……

    梁冀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梁冀却暂停了方才的话,神情古怪道:“大哥明知自己大仇未报身子也差,她利用你来报复我摆脱我罢了,你偏偏……”

    偏偏上了当。

    梁昀神情微有变化,不想继续听自己这个弟弟嫉妒之下的口不择言。

    “够了。”

    “我为救她身负重伤,便是一只老鼠臭虫为救她伤了,她只怕都要哭哭啼啼许久不忘。为何我为她鬼门关走一遭,她却还要如此避着我?”

    梁冀说这些时,语气不急不缓,甚至冷静的没什么情绪起伏,就像是交代事情一般,“大哥就不好奇,我与她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梁昀捏着鼻骨,“此事休要再提,我亦不想探究那些虚无过往之事。”

    梁冀像是没听见梁昀的话,亦或像是自顾自一般喃喃:“你猜她为何会如此恨我?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到?是不是我与她间经历了你没经历过的一切?是不是她对我……有什么误会?若是我们之间误会解除,她会不会——”

    “她不会。”

    梁昀渐渐失了面上的温润,他冷漠看着他,又一次强调:“她不会。”

    “你为何还不肯承认你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她憎恨你,害怕你,她甚至夜夜梦魇缠身,连哭都害怕的哭不出来。你到底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才让她对你的欢喜变成如今这般?你还要执迷不悟继续纠缠伤害她?”

    “我亦不想探究,非怕什么你与她的过往。只是怕我知晓内情会忍不住亲手杀了你。”

    第109章

    噩梦缠身?他竟不知她害怕自己至此。

    梁冀欲勾唇苦笑, 却发现面颊僵硬的连笑也挤不出来。

    二十二岁的梁冀,遇事只会歇斯底里。

    可如今的梁冀性子却是沉稳至极,波澜不惊。

    原来, 痛苦与磨砺真能改变一个人。能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打断一身傲骨, 剥离所有情感, 重新捏成了一个他。

    梁冀目光沉下,语调波澜不惊:“大哥不想知晓那我便也不再说。可事关战事, 我却仍要告诉大哥。”

    梁昀望着他平淡无波的脸,眉心微微攒起。

    “大哥近来对我颇多怀疑,怀疑我为何会在魏博没传出一点消息前就深入振武?我为何能取信为人谨慎的节度使,与他称兄道弟?我又为何会如此轻易潜入节度使府,杀了睡梦中的孙郢?”

    梁冀停顿须臾:“这些于寻常人来说任何一条都可谓难于登天,可对我来说, 这一切不过是一段段梦境, 我信了罢了……我起先自然不信, 可后面发生很多事都一模一样。我知晓孙远照本会死在今年的三月里, 我才会提前去救下他叫他对我深信不疑。且我还知振武落到孙郢手里, 孙郢会死心塌地投向魏博,日后会成为魏博分裂河东最厉害的一柄刀。到时候河东四面环敌,若想对抗魏博冲出桎梏,大哥应当知晓河东为此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随着他的话一句句落下,梁昀面色慢慢阴沉。

    若是旁人,只会以为眼前是患了失心疯才能说出如此言语。

    可——梁昀在振武自有消息网。

    他知晓, 梁冀说的字字不差。

    自己的探子将书信一封封亲手交到他手里,他素来有阅后即焚的习惯,梁冀是如何知晓?

    看着梁昀骤变的脸,梁冀缓缓道:“我不仅知晓这些, 我还知晓些尚未发生之事。不过只可惜……记忆中的我知晓的并不太多。不过便知是一两条若能妥当运用,也够他们吃一壶。”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梁昀转着手中的扳指,目光沉下,显然并未全信他的话。

    这番话,在世人看来,不亚于鬼神之谈。

    梁冀苦笑,自他拾起记忆那一刻始,他不仅不觉欣喜反倒更添绝望。

    他渐渐猜测到这辈子一切转变都是她亲自选择。

    她或许与他一样。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他甚至不敢以真面目见她。

    “我虽年幼,却不敢忘杀父之仇。然凭我一己之力对抗魏博难如登天。大哥,魏博靠着北胡,如今北胡王庭内斗早已无力襄助魏博,我们不能继续拖下去。”

    ……

    这一夜,梁昀如往常一般宵旰忧劳。

    与一众部下商议许久,将原先的所有作战计划尽数打散,直到夜深才商谈得当,结束了去。

    外头天色昏暗,四处静悄悄的可怕,仿佛深藏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梁昀穿着一身鸦青常服,眉眼笼罩着昏光里的冷意。

    他抬起脚往屋内走近时,瞧见屋内仍燃着一盏微弱的灯。

    盈时趴在案上,睡得很香,开门声也未惊醒她。

    她沐浴过,屋内潮湿不减,香气难消。空气中隐隐带着她身上惯用的熏香。

    丝丝缕缕清甜的气息。

    她褪去了外衣,里头仅着单薄的袄裙,将身段衬的更加婀娜纤细,婴儿般莹润剔透的肌肤,珍珠一般暗中生辉。

    二人太久未见。

    足足三个月又五日。

    因时局动乱,她被迫着承担起了许多责任。

    家中娇儿尚小,又正是调皮的时候,却只能依赖她一人。

    显然,自己既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亦不是一个好父亲。

    梁昀就着角落里微弱的烛光,近乎出神一遍遍凝视着她安睡的眉眼。

    雾眉蝉鬓,睫毛很卷。

    眼睫蝶翼一般往圆圆的眼窝处耷拉着,婴孩般润泽红粉的唇瓣饱满欲滴,脸颊更是睡出两团粉云。

    她澡洗的很是匆忙,甚至连耳坠也忘摘下。

    收回思绪,梁昀垂首为她摘下耳坠。

    取下了耳坠,她粉红的耳垂处充血通红,叫他又忍不住拿指腹揉了又揉。

    盈时难受的动了动身子,泛着水意的眸光微微探起来,看见是他,明明困得睁不开眼,还是立刻伸手朝他怀里扑了过来。

    梁昀连忙往前走了两步,迎面将还没下榻的她抱在怀里。

    “大人,晚膳送过来了。”隔着门扉,恰巧屋外仆妇们低声通禀。

    梁昀命她们送进来。

    塌上小几上很快摆满了各式小碟,与两海碗的汤面。

    平州地处北境,百姓都不惯吃米饭,多是用些面食。

    梁昀往日吃食上并不讲究,送来什么便吃什么,秉承着一个不浪费。

    熬煮的色泽金黄的鸡汤,鸡肉骨头都炖的散开。面是平州人惯吃的手擀面,面条粗细不一,吸满了鸡汤泛着淡淡的浅黄。

    再配上一叠当地独有的红油辣子,瞧着便叫人十分有食欲。

    这些时日盈时一路未曾歇息,身子都要被马车颠簸散架了,可她为了不拖慢进程从来不吭一句。

    如今的她只恨不能抱着枕头睡上个三天三夜。

    甚至她被梁昀抱着时也是困顿的手脚发软,坐不直身子。整个人都瘫在他怀里闭着眼。

    可盈时又是一只贪吃的猫儿,梁昀将她抱的离佳肴近了,果真她困顿中还不忘吸吸鼻子,被香味惹馋的舔了舔唇。

    许是上辈子身子坏了,什么都吃不得,这辈子没旁的爱好,就是嘴馋的紧。

    她人还没彻底醒过来,已经眼巴巴看着那一大碗的面条,咽咽口水,嘴里还问他:“是什么东西?好不好吃?”

    梁昀眸底皆是笑意。

    往日俊朗又克制的郎君,也只面对她才会如此笑意盈盈。

    梁昀给这个姑娘递去筷子。

    盈时接过他的筷子,将头凑去海碗面前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她先是浅浅尝了一口汤,似乎又觉得差了一些味道,而后试着将那叠闻起来十分香的红油全倒去面碗里。

    很快红油便和鸡汤混融在一起。

    盈时夹了一筷子面条,张开嘴吸溜吸溜进嘴里。

    染了辣意的面条,更加烫的厉害,她仓促的咽下,连连伸出舌头哈气。

    梁昀无奈地说她:“你放的太多。”

    “好辣好辣!”盈时果然受不了这种辣,可又被那种格外刺激的感觉吸引,梁昀给她倒茶时她连连摆手,忍不住又吸溜一口,鼻头已经升起了一层薄汗。

    盈时被辣的眼冒白花,唇色通红。

    她总像是有着两幅皮囊的妖精,有花朵盛开到极致的靡丽。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间又有着总也长不大的娇憨。

    梁昀见她这样怕辣,便将另一碗未曾动过的面给她吃,自己转头去吃她那一碗。

    谁知这个从没吃过辣的男人,本领还不如盈时。

    梁昀且只吃了一口,便立刻深深蹙起眉头。皙白的面颊升起大片殷红,将手边的茶水喝了个干干净净。

    盈时瞧着他与以往判若两色的脸皮,明明还是那个人,甚至还是那副稳重端正的模样,可脸上这般红像是被蒸熟了一般!

    她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梁昀淡淡看向她。

    盈时立刻求饶,说:“啊不笑了不笑了,都是我的错。我跟你再换过来,我觉得辣的还蛮好吃的……”

    梁昀没继续与她争,她也是真能接受新鲜玩意儿,吃完时唇瓣都红肿了一圈,擦着脸上的汗水却偏偏一副意犹未尽。

    吃完面,梁昀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他抬起手,将手放在她手背上温柔地摩挲,良久才对她道:“在这里休息两日,我差人送你回河东。”

    盈时原本还眉开眼笑乖巧喝着茶水解辣的乖巧模样,听了这话当即忍不住耷拉下眉眼。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察觉到她情绪低落。

    他捉住她粉白的手,“这些日子融儿只怕想你的紧,他快要满岁了,我不能回去,你早些回去陪着他好么?”

    梁昀定定看着她,笨拙的以为她喜欢融儿,拿着融儿去哄着她。

    盈时却始终低垂着眼睫不说话。

    梁昀叹息一声,忍不住将她抱于自己膝上。

    她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里,梁昀日夜脑海中对她都有千言万语。可偏偏见到她只会一句:“我们这样只是暂时的,等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么?”

    他更舍不得她,可他要确保她的绝对安全。

    他比盈时高上好些,盈时只有坐在他腿上,才终于可以平视他。

    她离他极近,几乎鼻尖与鼻尖搭在一起。

    盈时含着鼻音,摇头:“可他不想我了,我却想你。”

    短短一句话,却叫梁昀瞳孔一缩。

    融儿想我,可我却想你。

    我回去叫融儿欢喜,可我却离开了你,便不能继续欢喜。

    梁昀的克制冷静因这一句话坍塌的无影无踪。

    算来,梁昀长这么大,从未得到过偏爱,甚至是明目张胆的喜爱。

    他是长子,注定要严格教养,注定不能溺爱,自小他的行为举止不可出一丝差错。长辈们对他格外严厉,甚至是冷漠。

    他年幼时每一个深夜里,时常羡慕起舜功。

    他羡慕舜功有母亲做的华丽衣裳,羡慕舜功逃课后所有人也不会对他失望,甚至还会帮他打掩护,羡慕他有长辈明目张胆的偏爱。他甚至羡慕舜功不喜欢的东西敢说出来,喜欢的东西也敢去追求。

    自己就不一样了。

    他从不能做出一丝一毫的不好,否则……所有人对他的都是失望。

    可现在,有这样一位姑娘告诉他,在她心目中,自己甚至比他们的孩子还重要……

    梁昀静静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长久的不说话。

    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到一点就破。

    今日在梁冀那里得来的消息,一路痛苦煎熬地内心,短短一段路他甚至走不回来。

    可一切的痛苦,却被她一句话抚平。

    他总是表现得很冷静,很宽宏大度,对着她与弟弟的那些过往都无所谓。

    可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有多虚伪,有多假。

    他根本做不到释怀。

    他也会嫉妒,也会痛苦。时常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哪怕她如今看不上梁冀了,可每每想起她与梁冀过往的那些年,每每想起梁冀故意刺激自己的话,他们之间还有许多他不知晓的事情?她不喜欢梁冀了,那她就是真喜欢自己?

    或如梁冀所说,她只是利用自己。

    可是她刚才说了,她想自己。

    她宁愿叫融儿难过,也想陪着自己。这怎能是利用?

    梁昀露出释怀地微笑。

    我何尝不是想着你?心里的痛苦,都是每日每夜想着她,想着他们的孩子,想着他们的往后。才能熬过去,撑过去。

    “盈时。”他声音里透着浅浅的愉悦。

    盈时慢慢身子贴近他,她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脸颊,环着他的肩颈认真道:“夫君,我觉得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喜欢你。”

    “我现在除了不能日日见到你,自从与你在一起我就已经无忧无虑,我身边每一个人都活得很好,她们再也不用日日担惊受怕。谁也欺负不了我们,这一切你不说其实我都明白,都是你护着我们。你还替我找到了我爹娘……这世上再没有比你好的丈夫了……”

    她一介孤女,若非梁昀,这个世道去哪儿能安宁?任何人都能将她生吞了去。

    可如今,哪怕是依靠着他,她也全然不一样了。

    梁昀微微偏过头,克制不住吻了吻她的耳垂。

    一点点的酥麻却尤如干柴烈火,她察觉到他身体的动静,微微松开他。

    他却握着她的腰,逼着她更贴近自己。

    若是以往,清心寡欲倒是无所谓,如今哪里还能习惯以往终年茹素的日子。

    渐渐有些等不及,他有些急躁地吻上她,仿佛是一个毛糙少年。

    外头雷鸣滚滚,雨水淅淅沥沥。

    屋内,满室渐渐升起潮湿黏腻的气息。

    第110章 战争1

    回河东的那日, 天色并不好。

    一路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四处氤氲着阴阴的冷意。

    直到外头的雨水渐渐停了。

    淡淡的日光重新出来,落在那张俏丽的面庞, 如上等玉瓷一般透着光。

    盈时立在门前, 梁昀为她裹上自己氅衣, 送她登车。

    “回了河东,也少出门, 若真要出门切记要带上护卫。”梁昀叮嘱她。

    盈时点点头,强撑起笑:“知道了,雨停了我该启程了,我还想早些赶回去给融儿过周岁。”

    梁昀轻轻笑着,没办法回去看一眼融儿,他便会在心里仔细想着孩子如今的模样。

    融儿如今是不是长开了一些?是不是与她更像了?

    梁昀低头时, 唇角轻轻蹭过她的眉心。

    却被盈时捉住他的衣袖, 往他手里塞去了一枚平安符。

    “许久前就求下的, 一直都忘了给你……你记得一定要贴身带着。”

    梁昀垂眸, 看了一眼掌心那枚小小的平安符, 绘着符文的粗糙布料上仿佛还带着她的温度。

    他低声说好,一段简简单单的路,却像是割骨刮肉般难舍难分。

    马车离城时,盈时掀起卷帘,看着战后满是疮痍的贫瘠土地。

    原本那些不起眼的土地,却被百姓们视若珍宝, 甚至不眠不休地也要重新开垦,施肥。只企图在这场冬季来临前能种出粮食。

    土地在一场场雨水滋润下,仿佛重新焕发出生机,孩童们在田野间欢声笑语。

    简单而质朴的画面, 透着浓浓的烟火气息。想来只要再没动乱,这里很快就能处处生机盎然,百姓重新安居乐业。

    盈时见到这一幕幕,竟是不由得眼眶湿润。

    昨夜她还不明白的许多东西,忽然间不用说,就全明白了。

    明白无数人前赴后继的一切意义。

    ……

    风中有熟悉的气息,身后马蹄声阵阵响起。

    梁冀策马回城,看着那支队伍远去。

    他想起梁昀那番话,本不想再追上去,可人这种东西,无论何时何地,都贪婪的想要光明。

    护卫们见三爷策马上前,一个个顿时严阵以待。

    可梁冀自然不会再做什么出格之事,他只朝着马车深深望了一眼,深沉的眸光落在她的面上。

    他从小就知晓他的未婚妻长得漂亮。她如同世间最华丽绮罗一般映着光晕的发,面庞洁净而白皙。

    无论过去多久,梁冀永远记着她的相貌。

    盈时仍是那个盈时。见是他立即便将布帘重新垂落下来,挡住了外头人的视线,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是啊,她倔强而又骄傲,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低头一下。认准了一个人便不会回头。

    梁冀知晓她听得见,他想问她,梁昀对你好不好?可仔细想来这话当真是可笑了。

    这一路以来,梁昀为她做了许多,许多她都不知晓的事……

    梁昀为她做的一切,也曾是那个少年意气风发出征时想要为她做的。

    她从小就告诉自己,她想要找到她的爹娘。

    那时,他便暗自有了念头,想要为父报仇,想要夺回平州,想要寻回她父亲尸骨。

    可惜兜兜转转他什么都没做到,却只是再三伤害她。

    马车未曾停下,愈行愈远。

    梁冀坐在马背上,目送那辆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他眸光出神良久,才掉转马头,夹紧马腹,一抽鞭融入山林。

    他有他的事情要做,已经错了,不能继续错下去。

    ……

    返程略有些着急,盈时总算在融儿的满岁前两日踏回河东。

    桂娘抱着沉睡的融儿迎上来,“娘子可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奴婢与几个嬷嬷们为小郎君的满岁宴都快急慌了神,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盈时接过睡熟的融儿,见到孩子还是自己走时那般模样,似乎长大了一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小声道:“总算是赶得及。”

    抓周礼盛不盛大无所谓,至少母亲与父亲,总要有一个在身边。

    桂娘又问她这一路是否顺利:“可有见到老爷夫人的墓?”

    盈时颔首,“见到了,在平州一处山野里。被原先府上那位叫三喜的老仆收敛着安葬了,您可还记得他?我本想叫他随我们一块回来,可他却是不愿,要继续守着我父母。我只得差人去给他赠去了一些薄银……”

    桂娘一听,当下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连连颔首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年岁比我还大许多。年轻时最是老实憨厚的一个人,听说原本快要冻死了,叫您父亲救下来,可惜因为不识字只能安排去了马房当马奴,那活儿可不清闲……谁知晓,谁知晓这么多年,他竟还……”

    盈时亦是叹息了一声,说:“公爷说等安定些就与我将父亲母亲的棺椁迁回陈郡,到时候也能将老人家一同接过来。桂娘,您可要保重身子,到时候我们一同过去好不好?”

    桂娘拿着帕子抹眼泪,怕吵醒了小郎君,压抑着哭声,嗓音里却都是欣慰:“自然是要去的……娘子,公爷是个好郎君,心里想着您呢。以往我总忧心您的往后,可您却是否极泰来,日后日子一定会越走越顺。”

    盈时听了,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小得意。

    自己可不是个否极泰来的?

    遇到那等天塌了的事儿,还能叫聪明的自己走出另一条路。

    ……

    九月,秋风入帷,天气干燥,早生寒凉。

    芳莲坠粉,疏梧吹绿,梁府这日四处喜庆盈门,一早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小郎君的满岁宴,纵使家主依旧没赶回。可众人心里都暗自揣测着这位小郎君分量。

    这位小郎君是家主夫人所出,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家主年岁不轻,膝下却只得唯一一个孩子,自然尊贵。

    若无出意外,这位小郎君未来便是下一任家主了。

    这日,梁府正厅被装点得格外华丽。

    女眷们围坐一团,翘首以盼。

    年轻的节度使夫人今日穿戴格外庄重。

    一身绛紫暗花粉绿滚边缎面对襟褙子,梳着高贵的朝云近香髻,浑身金玉锦绣,坐在花厅之中与周围女眷交谈。

    日光悠悠洒下,衬的她年轻的面庞愈发晶莹剔透,漂亮。

    融儿很快被奶娘抱了出来。

    桂娘这日特意好生将融儿一番打扮,给他穿上颜色喜庆的小袄子,虎头鞋,虎头帽。

    帽上的明珠闪烁,衬得他粉嫩的小脸愈发可爱。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四处张望着。

    融儿还不会说几个词,最会的词便是阿娘。

    会说了便时常念叨不停:“阿娘……阿娘……”

    惹得盈时心里柔软,想要立即将他抱在怀里狠狠亲上一通,却还记得正事儿,忍住了。

    厅中设了一张雕花楠木大案,案上早早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式物件,皆是众人精心挑选。

    有象征文运昌盛的笔墨纸砚,金银玉器,更有象征仕途的朝珠,官印,以及弓箭、宝剑,书籍。

    盈时亲自将融儿放去铺着锦缎的地上,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语气柔软:“融儿,喜欢什么就去抓一个吧。”

    她并不刻意的想要孩子抓某样东西,在她看来,若真不是那块料也强逼不出来。

    众人皆屏气敛息,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彩衣的小人儿。

    只见融儿脱离了母亲的怀抱,并没有往旁处去,反倒依旧坐在原地朝着母亲伸手,嘴里咿咿呀呀的叫唤。

    盈时强忍着不去抱他,甚至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身子藏了起来。

    融儿瞧不见母亲,这才收回视线,垂着脑袋认真往前爬,去看周围的各式小物件。他先是爬向那堆金银玉器,小手甚至在一只金元宝上摸了又摸,众人心中已经想好了要夸赞的词,却见他又很快松开了金元宝,继续向前。

    接着,融儿朝着角落里的一枚玺印爬去。

    那是一枚白玉螭虎玺印,螭虎钮栩栩如生,玺身刻着古朴的篆字。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融儿费力地将玺印抱在怀里。

    兴许是母亲悄无声息消失了一个月,给这个小孩儿留下了许多不好的回忆,他瞧不见母亲又以为母亲要离开了。

    融儿藕节一般的手指攥着手中的玺印,就又要去找盈时。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便有许多女眷们迎和着:“小公子能抓得玺印,定是有治国安邦之志,定有一番大作为!”

    诸人纷纷点头称赞起来。

    盈时亦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很难想象如今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小屁孩儿,日后是如何的不凡,又是如何有治国安邦之志。

    女眷们正夸赞着,便见香姚脚步匆匆自屋外赶来,她走近盈时,朝着盈时耳畔低声道:“娘子不好了……章平方才接到信,您走后没几日魏博整兵又围了平州!”

    盈时听了这话,面容微白。

    自己走后没两日就被围困了?如今消息才传来,岂不是已经距离围城过去了小半个月?

    盈时胸口呼吸渐渐闷起来。

    她只是片刻的担忧,周围女眷们已是纷纷朝她看了过来。

    盈时只得重新坐回椅子上,抱着融儿心跳的厉害,却偏偏面上不敢表露分毫。

    今日过府参加融儿满岁宴的都是河东当地豪族,守城部曲家眷,所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而她们如今都在盯着自己一举一动。

    章平来报给自己,想必是她最先得到的消息,自己若惊慌惶恐叫底下人看去只怕会以讹传讹,越传越乱。

    到时候梁昀便是能□□战局,河东这边反倒人心惶惶了。

    这许是盈时第一回直面自己如今深处这个位置,肩上早就无形中承担了许多责任。

    许多事早已不是她想或不想,她早已退无可退。

    她想破了脑子,也想从前世的记忆中寻找些有用的消息出来,前世的走向。可显然,任由她想的头疼——可一个被困于京城内宅之中的病弱女眷,能知晓什么外界消息?又如何能确保消息来源与准确性?

    盈时想着想着,竟对自己渐渐升起了失望。

    自己若不是上辈子浑浑噩噩,该知晓的不知晓,时局大事一点点也不记得,如今也不会这样难过,也不会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这辈子若是真同上辈子不一样……盈时面色苍白,指尖都止不住的发颤。

    她紧紧捏着香囊里另一只平安符,掌心冒汗,面上冷静的叫人看不出端倪。

    ……

    百里外平州上空,阴云密布。

    乌泱泱大片的魏博铁骑重重围困。

    魏博足足领精兵七万前来,欲要一击必胜,绝无差错的重新夺回失地。

    七万大军浩浩荡荡,脚步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震得大地都微微颤抖,莫说是一方小小的平州,七万大军若是可以,都能将整座京畿包围下。

    围城第一日,魏博未曾留手,便已集中火力猛攻城门。

    一时间,城内警钟长鸣。

    守城的将士们匆忙登上城楼严阵以待。

    魏博军如饿虎扑食般冲向城门,攻城车撞击着城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弓箭手们万箭齐发,箭雨如蝗般射向城楼。

    城上守军丝毫不甘示弱,纷纷放箭还击,一时间,喊杀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

    魏博军攻势猛烈,守军们虽拼死抵抗但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众人苦守三日已是强弩之末,城墙上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又有新的士兵迎难而上。

    振武节度使孙远照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城下如黑云般压来的敌军,心中暗暗叫苦。

    魏博军此番来势汹汹,乌鸦鸦人马一眼望不到头,数以万计,城内守兵却只不过一万出头,如此继续守下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眼瞧底下的魏博攻势暂停,孙远照看着死伤数万的手下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他匆匆赶回营地,朝着内城中堂内议政的梁昀道:“要不我们还是先撤退?他们人数太多,这样攻下去不出三日平州只怕又扛不住。反正本来就是我们趁魏博不备夺回来的,穷苦之地,如今还回去也不算亏太多……”

    魏博牙兵本就骁勇,且驻守平州多年,早握有平州诸镇布防图,更清楚知晓附近每一处河谷山险,他们此次自衡州长驱直入,更是杀的自己人一个措手不及,令他们深陷重围。

    自己振武节度使的位置屁股可都还没坐热,这位梁家家主名声更是不得了——虽大了他几岁,可当年梁氏长公子的声名,天生将才,便是远在振武的自己都有所耳闻!

    要是他们二人都死守在如此一处边境不起眼的小城,死在这里,叫两府失主重新动乱,叫魏博如此轻易动乱两府,传出去才是天大的笑话!

    梁昀看着四下议声增加,隐隐又有吵起的冲动。他们如今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起来,不容一丝崩坏。

    梁昀回过头对孙远照隐约笑了笑,这似乎是个安抚的眼神。

    “退不得。”梁昀声音很稳,与方才还在城池下见不到梁昀努而破口大骂的徐山截然不同,他几乎是以冷漠的口吻,道:“才从魏博手中夺回的二州,若还未两月再度让出去,莫说民心,便是手下部将也会对你我信心衰竭。日后还焉能服众?日后你的手下再见魏博便只想着不战而降。”

    “可……”孙远照何尝不知晓这个道理?他略有些犹豫:“可我们着实不是七万大军的对手。我已发出求援信号,振武离得太远,只怕也是鞭长莫及……”

    梁昀清瘦的指节转了转茶盏,淡淡道:“莫急,他们围不下去。”

    振武节度使看着梁昀,看着他总也处变不惊的模样,这世上真有人能如此沉稳,火烧屁股了,还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当真奇怪,明明前一刻他还着急的屁股冒火,见到梁昀这般模样,却也罕见的安稳起来。

    “我们不仅要守下这两座城池,此战还要重挫魏博士气。”梁昀站起身,眺望着远处城池下数不清的火光。

    魏博牙兵这些年的可怖之名号,使无数人闻风丧胆。

    自己麾下那些年轻的士兵们甚至不敢与之搏斗,见到这群堪称吃人喝血的兵马,只想着逃。

    第一场战争是自己险赢,赢在未曾与魏博正面交锋,赢在打他们一个趁其不备。

    可这一战却不是那么容易——必须到了要正面交锋的时刻,拼杀的是军心威望。

    打仗素来如此,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强悍的兵马,再厉害的将军,一旦主将弃城必将信誉坍塌军心涣散。

    部下曾经再是勇猛,顷刻间便尤如一团散沙,欲重新调动起来难如登天。

    自古以少胜多之战役,皆是如此。

    魏博,非神非鬼,无非是一群血肉之躯。

    ……

    正值秋日。

    衡州城内一片枯枝败叶,土地干涸,秋高日燥。

    这夜,夜深人静,月华遍地。

    正是守夜人犯困之时。

    一行人身着夜行衣,身形矫健仿若暗夜幽灵,避开魏博军巡逻哨岗,悄无声息朝后营摸去。

    只见四周火把通明,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魏博军营帐星罗棋布,士兵们精锐全围城而去,留下看守粮仓的却百不足一。或受伤于营帐中休憩,或在营帐外巡逻,丝毫未察觉危险临近。

    七万大军军营粮草皆囤于此处,满以为固若金汤。

    一行人瞧准时机,等到风向吹来,迅速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事先早已准备好的引火之物。

    火势瞬间蔓延开来,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不过片刻,整个粮仓便陷入一片火海。

    熊熊烈火腾空而起,照亮了半边天空。

    “起火了!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