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正文完
梁昀听闻梁冀遇难的消息, 连夜率领轻骑回援。
日行百里,终还是晚了一步。
战马嘶鸣,这场魏博通敌胡后精心策划的围剿, 这场天罗地网, 叫宁州损失惨重, 几乎无人生还。
三日,能守三日, 已是极限。
梁昀早已厌烦了无休无止的战争。
可没有人给他拒绝的机会。
纵心中悲恸难抑,然国难当前,重任在肩。他内心燃气熊熊烈火,命人收敛舜功尸骨。
后领着大军,如猛虎出山般向敌军发起了进攻。
大军汹涌回援,显然已是胡人预料之外。数以万计黑压压的骑兵两冀扩张, 宛如一只滑翔的鹰隼, 直冲而来。
冬去春来, 数月光景。
一年间数场战争, 血流成河白骨成堆。
……
时光静悄悄的, 一日又一日过去。
河东府上先前人心惶惶,然而随着一场又场战胜的喜讯,众人许久的忧愁也一拥而散。
听闻魏博实力大损,爪牙纷纷狼狈而逃退出魏州,甚至龟缩魏州一隅。而今无人敢逾越一步,更无人敢主动挑起战争。
随着北地战情一连胜利。这胜利来之不易, 却是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老迈的父母失去了儿子,年轻的妻子失去了丈夫,嗷嗷待哺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从春至夏。
暖阳高悬,和风轻拂。
时局缓缓平稳后, 城中百姓忽闻大军得胜凯旋之讯,恰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刹那间,满城皆沸。
街头巷尾,人人奔走相告,城门处日日人头攒动,比肩接踵。
……
河东,平阳城。
外边儿的战火倒是再没烧进来。
最初魏博尚在时河东常有惊心动魄之事,盈时也是日日提心吊胆,后随着时局渐渐推进,魏博实力大减,早已自顾无暇。
河东才算真正安定下来。
虽如今旁处州府依旧动乱不减,可自那场安邑之战,河东那场足足剿灭魏博四万大军的风光伟绩,足以叫世人对河东这处地界肺腑生寒,望而生畏。
这一年间近乎都是梁氏一门将实力雄厚能改天换日的魏博都打的丢盔卸甲,退回魏州。
各处再是动乱,谁也不敢对河东再起心思。
这里几乎已经是乱世的一处桃花源。
盈时除了担忧梁昀以外,她在河东的日子并不算难熬,甚至是少有的随性自在。
转眼大半年过去,快两岁的融儿成长的很快。
满了周岁后,几乎一日一个模样,他很快学会了走路,虽因身量矮小,又有些圆润,走起路来还不是那么稳。
他也会说话了,会说很多词,会含含糊糊却能表达出完整的意思。
每天早上,融儿总是醒来的比盈时还要早。桂娘教他不要闹醒了母亲,他便也很听话,会在盈时睡觉时安安静静待在她床榻边。
有时候等不及她醒来,也会自己脱掉小鞋,艰难爬上床睡在阿娘身边。
等阿娘醒了,融儿总会第一时间甜甜的,奶声奶气唤她一声阿娘。
融儿很乖,有好吃的东西总会惦记着盈时,惦记着盈时有没有吃过。
盈时有时候晚上起床对着月亮发呆,这孩子明明困倦的紧,也会第一时间从他摇床里爬起来,跑来母亲身边陪着母亲一同发呆。
连桂娘都悄悄说,融儿像是一只离不开阿娘的跟脚小狗呢。
盈时时常承认,自己每天都要被自己的崽子给治愈无数次。
夏日午后总是多疲乏,屋内婢女都走了,盈时哄睡了融儿,自己便也躺在临窗软榻边上小憩。
六月,花枝柳影。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光影,光影映在她洁净姣美的面颊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嫩柳色的轻罗纱衣,大袖裙裾如云雾般轻柔。双眸轻闭,长长的睫羽如同一对蝶翼,往眼睑上投下淡淡阴影。那精致琼鼻之下,一张艳红的唇瓣像是沾了一层蜜。
饱满的唇瓣,似乎梦中轻呓。
这一觉,盈时睡的十分安稳,什么也没梦见,直到察觉手心里痒痒的,难受的紧。
她还以为是融儿先睡醒了,如今来挠她痒痒呢,她嘟囔着让他别闹,可那痒意依旧不停。
盈时困顿地睁开眼,目光刹那间定住了,再也移不开。
一道挺拔的身影迎着天光,立在塌边。
夏日骄阳高悬,男人身上带着屋外微热的风。他一身玄衣,身量高大修长,匀称紧实。他似风尘仆仆而来,素来雅正的面孔也生出一层青涩胡茬,却也难掩一身清冷高华。
他就这般立在榻边,垂眸凝视着她,粗糙的指腹在她柔软的手掌心缓缓摩挲。
盈时像是一个得了好东西不可置信的孩子,圆眸眨了又眨。
沙哑的笑声从他嗓间溢起,梁昀抬眸起来,双眸像是含着雾一般看她,嗓音温和:“怎的,不认得我了?”
盈时脸颊因夏日的温热而泛着淡淡的红晕,宛如天边的晚霞,娇艳欲滴。
整整一年。一年以来夫妻分离,所有恐惧,害怕与担忧,顷刻间都化为乌有。
她惊讶一声,便眉眼弯弯扑去了他怀里。
“你回来了!”先前见到他还是一副惊喜的模样,可脱口而出的呼唤,却隐隐有了哭腔。
少女情思,对待喜欢的人,总是再也撑不住坚强。
“很疼吗?”他微微送开她,重新凝望起她的手掌。
娘子粉嫩的手心里,赫然粉红色的伤疤。
不重,浅淡的划痕。
他都知晓,那是去年她受伤留下的疤。
梁昀心里不由得一抽,她那样怕疼的娘子,一定流了许多眼泪吧。
盈时低垂着头,忽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不自在的将手往回缩了缩。
她察觉到他的愧疚,软声安慰他:“没事儿,早就不疼了。”
见他情绪依旧不高,盈时连忙将他的左掌也拽了出来。
男人的大掌,比她大了一圈不止,手掌心赫然也有一道伤疤。
盈时伸出柔软的指尖,延着他那道伤疤线条描绘,而后仰起头,朝他说:“你瞧,你有疤,我也有疤。这样才像是夫妻对吧。”
她小脑袋瓜子里总有自己的浪漫,梁昀再是低沉的情绪,被她一句话惹地哭笑不得。
他往她的榻边坐下,重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盈时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那处飞快有力的心跳。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这般静静地相互拥抱。
久别重逢的二人还未来得及说上两句话,融儿似乎被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自摇床里坐起来。
便看见一个高大的人搂着他的阿娘,两个人姿态亲密的模样。
融儿瞪着圆溜溜的眸子,以陌生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完全没察觉自己存在的男人,他好一会儿才像是想起来,这个男人在跟自己抢阿娘的拥抱。
“娘亲,抱……”融儿连忙奋力迈着两条小短腿,瞪着一对圆圆的瞳仁从摇床边往外爬。
他一面爬一面警惕地看着那个依旧搂着阿娘的男人。
男人回眸,与他四目相对,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
显然,时隔太久,融儿早就对这个当初一把屎一把尿仔细照顾他长大的父亲忘得一干二净。
而梁昀亦是太久没见到小家伙,神情很有些微怔,不想小家伙已经长这么大了,会走会喊,甚至会姿势娴熟的翻越摇床,且对待自己全是警惕的小眼神。
好在,梁昀不会生自己孩儿的气。
他走过来俯身,伸出宽大的手掌,将还未来得及翻出摇床的小家伙提溜起来,将小家伙高高举起。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唤融儿,是吧?”梁昀挑眉,问他。
“啊呜……”小家伙第一回体验被人举着这般高,仿佛一切都变得小了,他体验到了前所未见的高度,顿时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像是生怕被男人摔下来,四只小蹄子在空中挥舞。
“你是谁?”小家伙警惕的瞪着与母亲如出一辙的眸子,皮肤遗传了来自父母的皙白,好一副招人疼爱的漂亮相貌。
“我是你父亲。”
……
梁昀回来未久,瞧过了妻儿,便又往前院去了,也不知去做什么。
少顷,章平便来给盈时呈递了一封书信。
是梁昀带回来的,不过他却是叫章平转交。
“主子亲手收敛的三爷,是……是三爷给夫人留下的……”章平简直不敢去看盈时的面色。
好在,盈时并未有旁的举动。
她收到信的瞬间微怔,几乎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盈时咬着牙缓缓接过信纸,那信纸轻飘飘的,却像是一块石头沉甸甸压在她心头。
她没有说话,转身出了远门,迎着绿荫掩映的廊下一路奔出,花裙都能跑出影来。
她一路忍着怒意,往前院去寻梁昀。
果真如她所想,梁昀根本没在处理什么政事,他一个人遣退了左右,待在书房里发呆。
他见到盈时红着眼眶走来,微微一怔。
盈时却已经将那封信原封不动扣去了他的书案上。
“我不要,还给你。”她道。
梁昀顿了顿,眼神中说不上来的晦暗:“他…给你留下的,你看一眼吧。”
他可以察觉到她每一次肩头轻轻的颤抖。
她明明在颤抖,却依旧摇头。
盈时听着自己的嗓音还算冷静,冷静到近乎冰冷的平稳:“不了,不看了。既然是你带回来的,那就请你帮我拿去烧了吧。”
语罢,盈时再未留情,转身欲走。
梁昀却是猛然站起,几步间追上她。
他攥着她的手腕,他的掌心一反常态的生出汗来。他亦在紧张。
梁昀执意将那封书信塞给她。
他眼眸中是深深地痛苦与无奈:“盈时,我亲自安葬的他…我贴身带着这封信足足四个月。四个月间我想过很多回,究竟要不要给你……”
他想过很多回,无论是为了谁,这封信都不该隐藏。
“你若是今日烧了毁了,日后兴许有一日会后悔。”
盈时自己听到这一切都觉得有些可笑,当初自己力排众议,义无反顾嫁给他的灵牌,如今在旁人看来,自己又该是多狠心?
“不会后悔。”盈时语气尤其冷静,坚硬。
可梁昀却总能感知她真实的被潜藏在最深处的情绪。看着她这样,他心里更不好受。
他几乎是哄着她,劝她:“真正的放下从不是逃避,而是不在意。盈时,我将信给了你,便是不希望你日后活得不欢喜,不希望你心里总有一根刺……无论里面写的是什么,看过了是烧毁还是留着日日看,都不重要,好么。”
盈时诡异的寂静。
许久她才深呼吸一口气,许是书房里熏了香,沉重闷热地几乎压的她喘不过来气。
她道:“好,我看。”
她似乎有些着急,仓促地展开信封,生怕晚了一步就后悔。
却见信纸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写。
什么都没写,信封里头却滚出了一颗浑圆的珍珠耳坠。
盈时一下子认出,这是自己的。
也许,他是想过要动笔的,但最终却什么都没写下。
也是,还要写些什么?
是了,他们成了这般模样,能写些什么?
盈时捏起那颗耳坠,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里头的这只耳坠,盈时当然记得。
这耳坠是聘礼,兴许在他眼里,是曾经爱过自己的证明。
当初她与梁昀去为梁冀扶棺,却一招不慎落入乡野,扭伤了脚,寻郎中医治后自己便是拿着这对耳坠子当酬金。
当时她却有报复心理,想将与他有关的所有东西都丢了,丢了干净。可偏偏那些时日自己行事出格,怕惹来婢女们的怀疑,她就只能按住着戴上这对耳坠。
不成想,竟是兜兜转转落去了梁冀那里。
好像冥冥之中有许多注定了的事,比如他失忆,比如那年的扶棺。比如很多很多……
上辈子盈时就有这样的感触,他们之间其实有很多机会,但仍旧是一次又一次阴差阳错。
不过,盈时已经不在意了。
随着梁冀的死,所有的前仇旧恨,全部都没了。
她不会再去深想这些叫自己不开心的了。
如今四处逐渐安定,梁昀也平安回来了,梁昀说往后几年各地都会休养生息,日后不会再有大的战争,日后他们一家三口不会再聚少离多,这对盈时来说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盈时回过神来,面上释怀一笑,她将那信纸翻过去给梁昀,示意梁昀看清楚:“你瞧清楚,是不是什么也没有写?”
她不想她这个容易多虑,心思又重的丈夫心里不舒坦。他性子当真古怪着,比平常人古怪敏感多了。
梁昀以一个年长者宽容的角度:“寻一个巧匠好好修补起来,我之前为你寻回来一只,倒正好凑一对。”
“然后呢?然后叫我日日戴上,在你面前晃悠吗?”
梁昀似乎被她问住了,他抿着苍白的唇,没说话。
显然,他迫不及待向她展示自己大度宽宏的胸怀,只是身为兄长的良心,以及归根结底只是心虚,只是害怕。
盈时看着他,朝他讥讽道:“你可真假,假模假样!我不欠他的,他的死不是我造成的!我为何要难过?你或许觉得我无情,可……可若是他曾经对我造成了伤害,在我身上造成的痛苦,叫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不继续恨他已经很好了……不过我良善,早就放下了。”
所有恩怨都放下了。
若是梁冀还活着,她说这话还有几分虚假。
可如今所有的恨都随着他的去世,彻底消失的干净。
人死如灯灭。
更何况她这辈子对他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他还救了自己。
且梁冀是殉城而去,功在社稷。
这辈子,他当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了吧。
可在盈时眼里,这辈子他最多也只是自己丈夫的弟弟,是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救了自己一命。
也许……过些年,她再来上香的时候,也能顺手为他上一柱香吧。
窗外凉风习习,拂动少女柔软的鬓发,她晶莹剔透的眼眸叫他心中发疼。
他看着她眸中隐隐有被记忆蒸腾起的水雾,袖下指骨攥的泛白。
盈时看着梁昀明明听懂了,却依旧冷静佯装着什么都不知情,什么都没听出来。
她忽地觉得没意思,主动戳破那层早就破掉的窗户纸,“你难道不好奇我与梁冀为何会至此?”
梁昀听闻,高大的身子微微一顿,许久才展袖轻轻抱住她。
察觉到怀中人身上几乎都是骨头,后背纤细的甚至摸上去手都刺的疼,他忍着眼中的酸涩:“你愿意说,我便想听。”
盈时微微闭了闭眼,她犹豫片刻终是将脸埋在他胸怀里。
她与他说起那个故事。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旁人说起,那个如今在她看来,甚至像是天书一般离奇至极的故事。
甚至由于这些时日的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她时常以为那只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一个可怖的梦。
梁昀说的对,她要做的是真正的释怀与放下,而不知隐藏、躲避。
……
“你是说,在那个梦里,你只二十出头就病故了?”梁昀却只是抓着这个问题问她。
盈时怔了怔,旋即认真点头。
回忆起前世,她总是悲伤难过地难以自持,哭的双眸红通通亮晶晶的,额头与鼻尖都被哭的沁出薄汗。
皮肤白里透红,面若芙蕖的美好。
如此健康的姑娘啊。
怎么会……
“身体差了心情也不好,我那时候想着早点死了算了,药都不愿喝……”
梁昀攥着她的手紧了又紧。
盈时察觉到时,他已经眼眶微微泛红。
吓得盈时迎上去抱紧了他。
她安慰说:“你别哭啊,你为何这样子吓我,都说了就只是梦……你不信算了……”
她不要面子的啊?上辈子活得那么凄惨,哪里有她这辈子半点潇洒风光?
梁昀低头,他摸着盈时的头发,闭上酸涨的眼睛:“对不起。”
“又不是你……”盈时还算公正客观,并不怪罪他上辈子的视若无睹。
“我才知晓……才知晓,原来我的妻子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过那么多委屈。”
多委屈啊,比他想的还多的多……
梁昀似乎有些隐隐希冀,忍了许久才开口问她:“你的梦里,没有我?”
是了,她的那些梦里没有他,一句他都没有。
盈时将眼泪全擦去他身上,听了他的话微微一怔,旋即心虚地嘟囔:“不在……没有你……”
她真是唯恐他猜到自己这辈子是故意勾引的他。
梁昀岑寂无声,也不知是不是猜到了这一层。
他似一个虔诚的信徒,忽而低头一遍遍啄吻着她细腻的眉眼。
许久,他才道:“盈时,这辈子,你可要长命百岁啊。”
盈时享受他温柔地吻,语气里带着一点喟叹与满足:“嗯,我会的。”
她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视线透过他宽广的肩头,便能看到墙外那颗青梅树。
果实结的正好,绿葱葱树荫间,一颗颗翠色果实结在树梢。
昨晚盈时才说想念起了吃小时候惯吃的酸梅,今儿桂娘便叫几个丫头们去给她采摘。
回忆起小时候的味道,新鲜采摘的酸梅拿着少许盐,白砂糖腌渍,只等十几日便能吃了。
越往后,腌渍的时间越长,滋味越浓厚越好吃。
想来,她与梁昀的感情也这般吧。
女郎眼中盛满对未来的憧憬,她一面回应着他越来越热烈地吻,一面笑容灿烂,软声道:“你也要长命百岁。”
“我们所有人,可都要长命百岁呀——”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