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钓丁公

    晨光初绽, 天边星月隐去踪迹,如墨的深蓝换做剔透泛白的蛋壳青,远方螺号声声, 当是村澳里哪家的汉子相携出海。

    生在海边,要是想讨生活, 四季都是闲不下的,三四月里的黄鱼群走了, 五六月里墨鱼、鲳鱼接踵而至, 紧接着过不得多久, 海滩上又要支起棚子架起大锅,四下飘散起明矾酸溜溜的味道了。

    年复一年,祖祖辈辈, 就是这样遵循着同样的时节规律,一网接一网从水中捕捞起家中老小的嚼用。

    苏乙起身时钟洺还未醒, 昨晚他有心让钟洺好好歇歇, 所以睡在了床铺外侧,这会儿便也草草以木簪挽了头发,没打扰熟睡的钟洺和长乐,放轻步子出了卧房。

    意外的是钟涵早已醒了, 正叼着牙刷子在洗漱,见了他,匆匆涮去口中牙粉,“嫂嫂早, 大哥还在睡么?”

    “这小半月把你大哥累狠了, 今日且让他睡吧,就是睡到下半晌也无妨。”

    插秧这事过去水上人没做过,不知有多繁重, 做过才知其中辛苦,实在比打鱼更枯燥。

    饶是他们家雇了帮工,钟洺的肩头也照旧晒爆了皮,好在总算料完了。

    苏乙睡了一晚嗓子干,倒了半碗水润润喉,见钟涵穿戴齐整,不由奇道:“你要出去?”

    钟涵提着从房里找出的鱼竿道:“今天麦冬哥哥要来咱们村澳给杜阿奶、齐阿公他们复诊,我和阿豹哥他们早说好,要带着他去海边钓小鱼和螃蟹呢。”

    苏乙听得云里雾里,竟不知这些个孩子什么时候有了这等约定。

    不过黎麦冬自二月里在白水澳待了一阵子,过后确实每过十日左右就来一趟,钟涵所说的几个阿爷阿奶,都是饱受“鱼肉”困扰多年的老人家了,那眼皮子里长了“鱼肉”,磨得人眼眶发红流泪,风一吹就泛疼,久而久之看东西也模糊。

    但得了出自黎老郎中之手的药方后,又是喝药汤,又是以药液擦洗熏蒸,听说是已好了不少,加上有黎麦冬时而问诊把脉,身上其余的小症候也一并调了,现今村澳里人人感念这师徒二人的恩德。

    想来是孩子大了,也都有了自己的主意,相约一起玩乐的事早就不会特地知会大人。

    苏乙把兴致勃勃的钟涵送到水栏屋下,遥遥见钟豹和钟苗两兄妹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了。

    钟豹过了年已经十二,再过几年都可以议亲了,现在陪着弟妹们玩耍时,已偶尔会显出不太耐烦的神色。

    好在他随了三婶,比钟虎多了机灵,又不似石头小时顽劣,总体是个妥帖少年,纵然再不耐烦,暂且还是乐意当这个牵头的孩子王。

    苏乙嘱咐小仔道:“爬礁石时当心脚下打滑,若是钓鱼,甩钩的要紧注意,别伤了人,也别伤了自己。”

    都是些老生常谈,可回回不说心里就不踏实,钟涵点头应下,扛着鱼竿提着小桶跑远了。

    出来被风一吹,那点睡意也散了个干净,洗把脸后进屋看孩子,想着若是醒了,就趁哭闹前抱去小仔的屋里,不然容易扰了钟洺休息。

    推门而入,身形高大的汉子还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睡得踏实,夏日炎热,他只穿一条短裤,上半身不着寸缕,横着像一座山似的,其上蜜色流淌。

    苏乙盯了两眼,觉得有些脸热,他挪开视线俯身看了眼长乐,天快亮时闹过一回,尿布也换过,不过哄住了,估计这一觉还能再睡至少半个时辰,到时才会觉得饿。

    他斜坐床边,背后是相公匀长的呼吸,眼前是儿子绵软的笑脸,实在是岁月安详,正犹豫着要不要再上床躺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比起孕前真是疏懒了许多,怪不像话的。

    在这将走未走的间隙,身后一双大手,一下子把他的腰给环住了,亏得他压住了喉咙里的声音,不然怕是一嗓子出来就要把小床里的娃娃吵醒,谁都别想安生。

    “你何时醒的?”

    他往后挪了挪,倚回床头,半边床帐垂落,笼罩出一方昏昏暗的天地。

    哥儿轻声细语,微凉的手心覆上钟洺的眉眼,而钟洺确实还睡思昏沉着,他抖了抖眼睫,半睁开眼,启唇时嗓音略带沙哑。

    “隐约听见你和小仔说话,不过眼皮子沉得很,也称不上醒了。”

    有人圈着自己不撒手,这个回笼觉不睡也得睡了,苏乙躺下和钟洺面对面,臂膀一弯,他落进汉子结实的胸膛,彼此之间就隔着一层轻薄的布,久而久之,仿佛心跳都咚咚咚地蹦成了一个节奏。

    他忍不住端详钟洺,伸手用指尖碰一碰对方的睫毛,又长又密,长乐也随去了这一点,日后长大了一定是个浓眉大眼的俊小子。

    钟洺不管夫郎“作乱”的手,他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不过还是问了句小仔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被阿豹和阿苗接走,说是今天黎小郎中来村澳,他们约着一起钓鱼钓螃蟹。”

    钟洺果然和苏乙一样茫然,“我当那之后他们这些孩子就没什么交情了,没想到还真玩到了一块去。”

    他这小半年好像就没有空闲的时候,对黎麦冬的印象几乎还停在苏乙生产那一日,不过小仔已不是三四岁的时候了,又不出白水澳地界,有钟豹这个小堂兄跟着,没什么需要担心。

    小弟不在,孩子安睡,而夫郎温软在怀,昨晚倒头就睡,养足了精神的钟洺起身扯下另外半边床帐,不消说什么,苏乙就已懂他要做什么。

    先前怀身子,头三个月胎坐不稳,不好妄动,后来有那情到浓时的时候,钟洺也不敢真的做到足,毕竟要纾解,不单只有那一个法子。

    如此熬到苏乙出月子,两人才解了禁锢,行起事来仍如先前,默契十足。

    溽夏里人人都怕热,偏偏有些事是越做越热,火还是从下往上,从里往外一点点烧起的,苏乙手臂搭在唇上抑住呜咽 ,呼出的热气扑到钟洺的胸前,那上面的汗珠子扑棱扑棱往下落,两人恨不得缠成一个人。

    起床时匆匆绾住的头发也早就散开了,头顶还撞了下床头的衣箱,惹得钟洺后半程一直抬手护着他发心处,也难为他还能顾得上。

    ……

    情浓之后则是慵懒,起得晚的钟洺成了更有精神的那个,三两下卷走床上棉垫,又拧了布巾来给夫郎擦身,苏乙想说自己来,结果抬起腿时却发觉腿根酸得厉害。

    钟洺亏,下了床替他拿来干净衣裳,把那水涔涔的小衣也和棉垫卷在一起,暂归拢去床尾。

    苏乙试着清清嗓,蹦出来几个字,却也有些泛哑了,微窘道:“一会儿冲些蜜水,咱俩一人喝一碗。”

    钟洺大包大揽,“你再躺上两刻,我去端蜜水来。”

    但事实却由不得他们继续在床上消磨时间,胡闹了不止一个回合,小床里的长乐也醒了。

    苏乙三两上套上衣裳抱他在怀,细分辨他是饿了还是尿了,抑或只是醒来时没一眼看到人,所以才哭着找寻。

    奶娃娃不会说话,总要大人去揣摩,想想真有什么不舒服也说不出口,只能一味地哭,怎能不生怜爱。

    但长乐从出生起就一个好处,爱笑不爱哭,哭完那两嗓子,觉得身上舒坦了,你逗他两下就又咧嘴乐起来。

    把他哄开心了放回摇篮里,夫夫两个简单吃了顿早食,把该洗的东西都洗干净晾起,往外望一望,见天气属实好,便说起要带着孩子出去转转。

    “不如咱们也去钓鱼,这季节浅海好多丁公鱼,钓一篓子上来煎酥了吃。”

    家里不缺油水,动辄就吃口煎鱼,比起别的吃法,实在是能把人香一个跟头。

    想着带孩子出门吹吹风是好,唯一的顾虑就是日头太烈,容易伤到油皮,撑船就没有这个烦恼,孩子能留在船舱里,还不耽误大人做事。

    钟洺取两柄鱼竿出来,抓一把蛤蜊肉做饵,其实用海蜈蚣更好,但还要去挖,难免多费工夫。

    丁公鱼和黄鱼一家子一样,有个会叫的本事,另有个俗名唤作唱歌婆,是种身上有几条黑色条斑的小鱼,但肉很嫩。

    清晨或是夜深,若在海边行走,常能听见这种鱼的叫声,而且这种鱼极其好钓,因它们贪吃还一根筋,一旦咬住饵死都不松口,不像海里有些大鱼早就快成精,时常吃光了饵料转身就跑,最后提上来的只有一个空鱼钩。

    “阿洺,你们一家子大清早做什么去?”

    钟春霞出来泼脏水,见他俩抱着孩子上船,问了一句。

    钟洺仰头看去,笑道:“在家闷着怪无趣的,撑船去海上就近转两圈,看能不能钓几条鱼回来。”

    钟春霞感慨,“我当前阵子累成那样,你们得睡上一整日。”

    还是年轻好,她和唐大强之前在地里几天,觉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回来将养了两三日。

    不过对于水上人来说,赶海挖沙子,出海钓小鱼已算是休息和消遣了,尤其是钓鱼,鱼钩一甩,人什么都不用干。

    “去吧。”

    她摆两下手,走出去却又退回来,带着两分迟疑同侄子和侄夫郎道:“回来时要是得空,到我家坐坐,有件事想同你们两个商量。”

    船行出几丈远,钟洺同苏乙道:“我看二姑说话时神色有些古怪,却想不到她要和咱们商量什么,还特意让你我都去。”

    当侄子的做不得姑母家的主,能和钟洺商量的,大抵要么与乡里生意有关,要么与千顷沙的垦荒、盖屋有关,但这两头近来都四平八稳,没出什么岔子。

    苏乙正把长乐放在铺了小褥子的舱板上,看他伸展着小手小脚,闻言也顺着想了想,而后道:“总不会是什么坏事,或许是二姑和二姑父有了什么新的打算,想问问你的意思,顺便叫上我罢了。”

    钟洺却觉得没那么简单,但就如苏乙所说,应当不是什么坏事,便暂且搁下不去烦恼。

    待船停到合适的地方,他往鱼钩一端挂上肉饵,在夫郎和孩子的陪伴下,开始悠哉悠哉地等鱼上钩。

    第142章 受伤(修,字数+1k)

    “有鱼上钩了!”

    白水澳鱼获丰富, 若非如此,他们这一支水上人的老祖宗也不会选在此处安家。

    在这里钓鱼,根本没有那等文人墨客垂钓时一人一杆, 徜徉山水之间的安闲风雅,而是一条接一条, 拽得你鱼杆直打弯。

    钟洺手臂上使个巧劲,连着鱼线的鱼钩便被提出水面, 死死咬住饵的丁公鱼带起一串晶莹水珠, 在半空中抖动。

    他果断伸手钳住鱼身, 避开鱼背上扎人的硬刺,把鱼丢进盛了海水的木盆。

    另一边苏乙信手往海里抛了一把蛤蜊肉,被水冲散的食物吸引了成群的丁公鱼, 它们呼朋引伴,发出一种十分特别的“咯咯”声。

    第二根钓竿垂下, 一炷香的时间里就已收获了十来条丁公鱼, 还有两条海鲫鱼,一条小号的比目鱼。

    比目鱼是苏乙钓上来的,他还是第一次亲手钓上比目鱼,扯着鱼线看了半天稀奇, 才舍得摘下来丢进盆。

    钟洺看他眉眼弯弯,便知今天这趟出来对了。

    浅海的鱼咬了钩上岸不会立刻死,在木盆里乱游一气,苏乙见长乐因半晌没人, 有些不耐烦地哼哼起来, 便把鱼杆交给钟洺,擦了擦手去把他抱来,让他趴在自己的膝头, 张望着往盆里看。

    小孩子骨肉软,养到三个月上才会抬头,那有模有样盯着游鱼的小表情,惹得钟洺和苏乙相视而笑。

    “二姑说你小时候抬头、学爬学坐,乃至开口说话都比别家孩子早,若长乐随了你,八成也不会差。”

    不过没一会儿长乐的嘴巴周围又有口水往外滴,小孩子没有牙,兜不住,都是没办法的事,亲生爹娘哪有嫌弃的。

    苏乙眼疾手快地掏出帕子擦干净,又给他正了正绣了小花的口水围兜,有这个东西在,衣裳能少洗两次,也不会沾湿布料,惹得孩子不舒服。

    “太阳真好,晒这一会儿后心都发烫。”

    到底不敢让孩子在日头下太久,苏乙替他举着蕉扇遮阳,钟洺也停了鱼竿,打起另一把蕉扇,上下挥动,好驱散些微热浪。

    他身子高,在船上一坐就给夫郎和孩子遮出一方阴凉来,而他自己是不怕晒的,哪个水上人家的汉子没有一身麦色的皮囊。

    需知还有那等更不禁晒的,面皮黑红,一咧嘴全身上下只有牙最白,相比之下钟洺觉得自己刚刚好。

    扇了一会儿风,苏乙抱着孩子靠在他身上,三人一舟,随波来去,周遭满目是碧海天阔,令人身心舒展。

    等长乐看够了盆里的鱼和落在船头的鸟,躺在苏乙怀里昏昏欲睡,苏乙便轻轻摇晃着身子,唱着轻软的咸水调哄他。

    钟洺听着那袅袅歌调,好像又勾起了幼时的记忆,这些调子娘亲唱过,二姑也唱过,每一代水上人的孩子都曾在一模一样的小调里睡去。

    孩子打瞌睡,你不让他睡他便要闹,等真的哄睡了,也不好返程了,因为没睡饱了就把他吵醒,照旧不得清净,这都是养孩子几月下来的经验之谈。

    “醒了,少不得要在水上再漂一阵,回到岸边一抱起来,怕是就要醒。”

    把孩子放去舱内小被上,身上肚兜裹着肚脐,倒是不怕着凉。

    钟洺伸长手臂阖上半扇船舱门,海风流动,起码不会闷热。

    苏乙抬手擦擦额角的汗,去角落里拎起水罐,倒了一碗凉水与钟洺分喝,仰头看到舱顶的风铃,浅笑道:“这鱼骨风吹日晒了这么久,都黄得厉害了,不如刚做出来时好看。”

    尤其是那黄色不太均匀,就像是家里积年的旧物件,瞧着沧桑得很。

    这多简单,钟洺道:“二姑之前做三鲍鳓鱼,也攒了不少鱼骨,说是阿莺和阿雀要,但估计还有剩,咱们讨些来再做几个新的,一个挂在船上,一个绑起来缀在长乐的小床上面,让他看着玩。”

    苏乙想了想那副画面,觉得孩子八成会习惯,扬起的唇角愈发垂不下了。

    这时听得钟洺提议道:“要不要换根小钓竿,咱们两个抽鱿鱼去?”

    孩子睡着,就是大人最自在的时候,况且这里还是海上,没个旁人打扰,要不是早上已亲近过,顾念苏乙的身子受不受得住,钟洺甚至都想幕天席船的再来一回。

    当然,这事只能在心里过,说出来他的小夫郎必定害臊,下次再想带人出海就难了,但总得找点事做,把孩子醒前的时间打发掉。

    钓鱿鱼就不错,钓起来比丁公还快,还能带回家晒干了做鱿鱼丝打牙祭,鱿鱼丝要腌要烤,颇费精力,算一算家里有了孩子后几个月没做过了,之前的存货早就吃光。

    “好,看能钓上来多少,留出一盘子菜的份量,其余全都做成鱿鱼丝,找个日子,夜里我陪你吃两盅酒。”

    苏乙知晓钟洺很爱吃鱿鱼丝下酒,自己都出月子几十天了,早就可以吃酒,只是没个时机,像那喜欢喝的梅子酿,太久没沾唇,连滋味都快忘了。

    钟洺闻言,当即答应他。

    “下回去乡里买一壶梅子酿放着,免得哪日想喝的时候没有。”

    说罢站起来去舱里寻假饵,之所以说抽鱿鱼,也是因为不用专门准备饵料,用木头雕的假虾子就行,这种小玩意常年有几个丢在船上,只要不弄丢就坏不了。

    两人就此换上轻巧的小竿,肩并肩抽起鱿鱼,“抽”这个字实在是钓鱿鱼这等小东西的灵魂,那频繁起竿的速度,让人忍不住在心里给它配上“嗖嗖嗖”的声音。

    鱿鱼和八爪、墨鱼一样,都长了一堆爪子,两个圆鼓鼓的眼睛,和不太成比例的身子,遇见危险时会仓惶地喷出墨汁。

    八爪和墨鱼的身子都偏圆,鱿鱼则像顶了个三角的帽子,这一部分切开了是鱿鱼圈,烤熟了撕开是鱿鱼丝,下面的爪子则是鱿鱼须。

    除了这两样,鱿鱼身上其实还藏了另一样美味,那就是爪子中间的鱿鱼嘴,掏出来后是个白色的小圆球,里面有鱿鱼牙,渔家都是炒着吃,入口是脆生的,乡里食肆多见这道菜,若是去晚了还吃不着,因鱿鱼嘴太少,一只鱿鱼上就能得一个,价钱也贵些。

    抽鱿鱼抽到胳膊都有些发酸,苏乙揉了揉肩膀,去清点今天的收获。

    “这些鱿鱼能做不少吃食出来了。”

    三十多条鱿鱼,有大有小,但就算是小的,大约也有一掌半长,鱿鱼嘴也够凑出一盘菜的。

    说完又想起,“出来一上午了,不知道小仔他们的鱼钓得怎么样。”

    在太阳底下晒着,盆里的活鱼有些已经翻了肚,开始仰面朝上游,显然就剩一口气,钟洺把它们拎出来放进另一个桶里,盖上盖子,不然鱼死了以后再晒着,很快就不新鲜。

    “回去沿着岸边绕一圈,看看他们一群孩子还在不在,要是遇上了,多少也要请黎小郎中吃顿

    饭。”

    一家三口兴起而去又乘兴而归,长乐半醒不醒,蹬着腿在小爹怀里嘬奶壶,钟洺握一下他支棱的小脚,他也压根不管,专心喝奶,在奶娃娃眼里,天塌了也没有喝奶重要。

    钟洺撑船,令木船沿岸绕了一程,在矮崖壁下的礁石丛里看见一串孩子,原本只有四个人,后来估计是其它村澳里的孩子见这处有玩头,也呼啦啦聚了过来,一眼望去七八个脑袋。

    钟豹认出他们的船,举起双手挥了挥道:“大堂哥!”

    这边没有木板桥,暗礁多,船靠不得太近,容易搁浅,到时候可就麻烦,钟洺比了比手势,钟豹看清了,低头跟钟涵道:“涵哥儿,你大哥喊咱们一起回去。”

    钟涵这才抬起头,只见他左手缠一圈白布,眼周红通通,臊眉耷眼地嘟囔:“完了,我大哥肯定要数落我。”

    试问谁家笨孩子钓个鱼还能被鱼扎个洞,这种事钟涵都好久没听过了,哪成想落在自己身上!

    血往外涌的时候他都吓傻了,然后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现在回想都觉得丢人。

    实在是从小到大他被家里养得精细,早前身子不好也很少出来疯跑,连油皮都没蹭破过几次。

    他一哭,连带最年长的钟豹在内也慌了手脚,要不是黎麦冬在,及时帮他处了伤口,估计就要捧着滴答血珠子的手跑回二姑或者三叔家搬救兵了。

    不过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只手不敢动,衣裳也脏了。

    极少闯祸的钟涵战战兢兢,算是解了为什么有时候钟豹回家前恨不得挪起小碎步,还不是因为知道在吃饭之前要先吃一顿“竹笋炒肉”。

    钟涵确信哥嫂不会打自己,但自己惹了哥嫂担心,想想那副样子就很不好受。

    唯一的安慰是他伤了手之前的收成很不错,黎麦冬也说这是自己第一次在海边垂钓,无论海鱼还是螃蟹都钓上不少,还捉了七八个望潮,从礁石和崖壁上撬下来好多佛手贝,回去可以做汤喝。

    那些凑热闹一起玩耍的孩子半路就散了,都到了午间回家吃饭的时候,晚回去要挨揍,几个大大小小的娃娃跑起来,男女哥儿都有,踩得木板桥上咚咚响。

    钟涵一行却是走得慢吞吞,钟洺都把船停回水栏屋森*晚*整*下,把苏乙和长乐送进家门,他们才前后现了身。

    “你的手怎么了?伤着了?”

    钟洺见了钟涵手上缠的布条,怎能不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梯下奔下来,早晨出去时还好好的,回来就裹成了白馍馍。

    钟涵吸吸鼻子,心虚地把手往后藏,小声道:“不小心被丁公鱼的刺扎了一下。”

    钟洺又心疼又无奈,他已把小弟当大孩子看了,因之前带去乡里守摊子的时候都能帮着卖货算账,在家也会帮着做饭看孩子,很是省心。

    可冷不丁出个事,还是透着小孩子的冒失。

    钟洺强行拽着他手腕到眼底下看,打量一番,眼瞅着手上处得干干净净,不见血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药味,白布末端还系了漂亮的结扣,就知是黎麦冬的手笔。

    这样的包扎手法,只有正经学过医的人才做得出,上辈子他在军中时看随军的军医也是这么绑的,又好看又结实,轻易散不开。

    钟豹也说是黎小郎中开了药箱给钟涵上了药,钟苗贡献出了自己的帕子,和钟涵的一起都染了血渍。

    黎麦冬却不觉有什么,在钟洺道谢时开口道:“涵哥儿他们是为了陪我玩耍才去了那处,如今受了伤,我也难辞其咎,再者我本就是郎中,有人在眼前受了伤,岂有不管的道。”

    又宽慰钟洺,那伤口并不严重,“已清干净用了药,血止住了,回头将养几天就能结痂,期间只需留意别碰了水。”

    他是读过书的,说话文绉绉,听得钟豹和钟苗直抠脑壳,钟涵则是手疼得厉害,又不敢抬头看大哥,目光始终落在脚尖上。

    钟洺叹口气,蹲下身捋了捋小弟后背,放软语气。

    “这回可知道厉害了?以后再贪玩心里也要有个章程,丁公的刺容易伤人,我上手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之前吃这鱼,丢在盆里都不让你碰,你当是为何?如今见了活的倒是往上凑。”

    钟涵点头如捣蒜,连称以后不敢了,钟洺用手背蹭掉他眼角汪汪的泪花,起身招呼堂弟堂妹和小小来客。

    “都到门口了,午间就去家里吃,今天也出海得了些鲜货,正说着做个煎鱼,再烤个鱿鱼,既人多,再蒸几个海胆蛋羹,你们一人分一个。”

    海胆好找的很,他一会儿下水现捞都来得及。

    钟豹和钟苗摇头说不去了,“出门前我娘特地说了好几遍,让我们一定回去吃午食,若是不会去,她怕是要恼了。”

    “这有什么,你们只管留下,我去和三婶说。”

    但估计梁氏嘱咐得细致,兄妹两个无论如何都不肯留下,黎麦冬也说要回乡里,但堂弟堂妹能放走,这个却是无论如何要留下的。

    自家已承了这小郎中两次情,黎老郎中远在乡里谢不上,人在眼前,还是趁早答谢了心里才安稳。

    黎麦冬自是各种婉拒,奈何他会说客气话,钟洺也会说,且钟洺到底比他年长将近十岁,黎麦冬哪里说得过他。

    一旁的钟涵左看右看,也往前凑了凑,鼓起勇气开口留人,黎麦冬经不住兄弟俩的劝,终究行了一礼说了“叨扰”。

    细看耳朵尖都红了,真是个面薄的。

    钟洺就地分了分几个孩子上午的收成,当中一半让钟豹和钟苗带回家,余下的拎去灶房。

    苏乙把长乐安顿好,出来后搞清楚前因后果,也为钟涵的手伤心疼好半晌,不忘感激黎麦冬道:“多亏了黎小郎中在,否则几个孩子早就慌了神,我和他大哥那会儿又在海上,赶都赶不及。”

    继而回身揽过钟涵,使帕子掖了掖小哥儿颈上的细汗,搞不清是热的还是疼的,总归都惹人怜。

    黎麦冬既要留下吃饭,自然要招待,钟洺端出茶水果子,打了清水请他去洗洗手,擦把脸,也好清爽些,另一边钟涵衣服沾了血渍,由苏乙牵着去屋里换。

    “大热天里受这等罪,记得这几天不能碰水,早晚洗漱也别自己来,过来寻我或者你大哥,要是沾了水伤口反复不好,更是难过了。”

    小屋里苏乙絮絮说毕,帮着钟涵把衣衫扯平,因为手上包起来,穿衣服也有些费力,生怕碰疼了他,好在钟涵不娇气。

    那沾了脏污的衣裳撇到一旁,指甲盖大小的两块血污,应该不难洗,实在收拾不干净就绣个花挡上,总有办法。

    就是钟苗的帕子应该是洗不出来了,这也好办,家里有新帕子,回头挑一块还过去就是。

    “手疼得厉不厉害,要是累了,就在屋里歇一歇。”

    苏乙问钟涵,小哥儿摇摇脑袋,说没那么疼,自己想留下帮忙招待黎小郎中。

    苏乙不由莞尔,应下道:“也好,黎小郎中今日本就是你的客,你自己招待是应当的。”

    一句话说得钟涵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然而嫂嫂这句话一出,就觉得自己也是能当家待客的人了,连身形都挺拔起来。

    午间的菜色琳琅,考虑到钟涵受了伤,时辰不早,也都饿着肚,暂且放弃了烤鱿鱼,换作酱烧,另做一道香煎丁公、一道白灼望潮。

    家里有两只佛手瓜,昨天还说放得有些软,得趁早下锅,今天可不就赶了巧,正好和佛手贝烧成一道鲜美清汤。

    这四道摆在一起,自家人吃是够了,待客还差点意思,钟洺在灶房转一圈,挑好几个鸭蛋出来,磕了打成蛋液,和小葱一起炒作摊黄菜,最后收尾的是夏日桌上少不了的胡瓜拌海蜇。

    “都是些粗茶淡饭,黎小郎中莫嫌弃,若合口就多吃些。”

    黎麦冬连说“哪里哪里”,吃相好生斯文,怎么瞧都还是有些拘谨,只因今天在钟家“蹭饭”,已是破了师父定下的规矩,他已经做好回去听训的准备。

    但若退回没进门前再来一次,估计还是会答应吧,钟大哥的热情实在很难抵挡,还有身边小哥儿抬眸看过来时的眼神,让他只觉得不点头,无论如何都过意不去。

    待饭桌一收,他主动搬过药箱,要帮苏乙诊脉,大概觉得这么做不算无功受禄,哪怕已帮钟涵处了伤口,还留下了很对症的伤药。

    家中招待了知礼而周正的小客人,宾主尽欢,把人送走回来时,钟涵连脸色都好起来,像是一顿饭吃过都忘了手上的疼。

    钟洺托小弟去守一会儿长乐,他则和夫郎带上几条丁公鱼、两条海鲫鱼去唐家门上。

    进屋时家里只钟春霞一人,听说钟涵被丁公鱼的背刺伤了手,也一下变了脸色,得知恰好黎麦冬在,伤口无碍才松口气。

    “被海里的东西刺了可不能掉以轻心,有时候东西没毒,热天里也容易坏事,海娘娘保佑,多亏了人家小郎中。”

    她双手合十拜了拜,“晚些我去瞧瞧他,既然伤得不厉害,你们也别太娇惯他,咱们海边孩子都是摔打着长大的,小仔现今身子骨养好了,这次吃了亏,下次才长记性。”

    可见她虽然一手把钟涵拉扯大,但遇见事了绝不是个只知溺爱的长辈。

    这件事掀过,说回正事上来,眼见二姑复又露出有些局促的神情来,钟洺看一眼夫郎,两人默契地耐住性,等了两息,总算等到下文。

    意外的是钟春霞接下来所说,和乡里生意、千顷沙的水田都没什么相干,而是关于莺姐儿和詹九的。

    听二姑的意思,是说莺姐儿想来是对詹九也有意,只是不知这情意何时起的,两个年轻人又是怎么商量的。

    “阿莺的性子你们晓得,天天心里很有主意,但到底是姐儿,脸皮子嫩,这等事哪怕是我这个亲娘去问,也问不出个四五六,但若说要给她安排相看,比起之前更是一万个不肯了!”

    钟春霞也年轻过,何况还是姐儿亲娘,哪只眼看不出缘由?

    她忖了忖,接着道:“詹九那孩子,我也是瞧了两年光景了,不说从前如何胡闹,现今属实是挑不出什么错处,头脑灵光,生意红火,他若也是个水上人,这桩亲事谁来也没话说,且说句实在话,甚至是咱们家高攀了,可偏偏是个陆上汉子,这可如何是好。”

    户籍上一良一贱,有如天堑,这样的汉子和姐儿扯到一处,明知除非水上人走大运,得衙门特许改籍入黄册,否则不得嫁娶,当父母的怎能不心焦。

    “喊你们两个来,是因阿洺你是詹九兄弟,阿乙你是阿莺平辈的嫂嫂,两厢都说得上话,我和你们姑父便想着,托你们去打听打听,探个口风,如今只想搞明白两个孩子究竟作何想。到底咱们和詹家有交情在,别回头闹出什么不好来,伤了彼此情面。”

    钟洺听出二姑话里藏的意思,这等事情,永远是姐儿家更紧张些,毕竟汉子能吃什么亏。

    加上詹九那小子先前也曾是个混不吝的,恐怕二姑和二姑父心里都七上八下,既想看在钟洺的面子上,信他不会乱来,又担忧自家姐儿受辜负。

    如此托付递到眼前,必定不能推拒,他们也没想过推拒,自家表妹的事,他们做表哥表嫂的不操心,还能指望谁操心。

    钟洺当下便道:“二姑放心,詹九那头也好,阿莺那头也罢,都包在我们身上,尤其是詹九,我明日就去乡里寻他,问个真章出来,他若是做了什么出格的,我头一个不能饶他,再捆了他来给阿莺告罪。”

    这是丑话说在前面,但若两个人真的两情相悦,认准了彼此,怕是也只能顺着往后瞧了。

    第143章 探口风(小修)

    城中, 詹氏货行。

    詹九坐在柜台后,对着账本把算盘打得“啪啪”响,铺面开张近三月, 有了固定的招牌,贩货的生意更好做, 不止新添了两个县城的销货路子,也渐渐有乡里的散客会上门采买。

    因但凡想买多一些, 在他这处入手, 比在旁的铺子里划算, 毕竟那些铺子也是在他这处进的货,当然若想要好价,至少得一次买十只以上家禽, 百八十个鸡蛋或鸭蛋,果子等也是论筐售卖。

    除此之外想要别的, 只要说得上名, 詹九也能帮人家去淘换,近来还新添了蚕丝和茶叶生意,只是在这两宗生意上远比不上那些大货行,为了能插进一脚, 花了不少钱打点,用他的话说,最开始就是不赚钱也认了。

    钟洺进了店门,站在门旁擦窗户的伙计问了声好, 詹九抬头见是他, 一把合了账本。

    “恩公今日怎来了,可是水田那边插秧的活计了结了?”

    他喊伙计看茶,当了掌柜的人, 手底下有人使唤,那两个族兄弟也仍旧为货行办事,如今瞧着通身气派,比钟洺初识他时稳重了几倍还多。

    钟洺在心里计较着今日来的缘由,跟着詹九绕到屏风后落座。

    “水田都料完了,那些雇来的帮工也都结清了银钱,属实累得够呛,这不在家好生歇了几日。”

    他顺手把带来的东西递上前,“前个和你嫂嫂出了趟海,钓了好些鱿鱼上来,风干了几只给你下酒,还有鱼酱,也给你新炒了一坛。”

    詹九接过,满足极了。

    “这鱼酱现今是紧俏货了,我这一坛拿出去,能羡煞不少人。”

    钟家酱摊的鱼酱是招牌,却自打入了四月就供不应求,要说乡里如今有没有别家卖鱼酱,自然是有的,这东西看起来本钱低利润厚,怎会没人跟风,只是尝过的都知晓那些跟风仿做的,到底不如钟家的滋味好。

    单看原料,或是偏大的杂鱼肚子掏不干净,或是鱼刺炖煮得不够酥嫩、或是挑选出来的杂鱼压根就不新鲜,哪怕下锅后能以调味盖过,吃到嘴里回味还是发腥的。

    哪怕别家卖得价贱,也就是低了几文钱而已,乡里吃得起鱼酱的哪里在乎这几个铜子,入口的东西,要吃就吃那最对味的。

    对此,钟洺也有些无奈。

    “之前忙着春播,没顾上炒酱,我也听阿莺说起,摊子上常有人来问,她都快应付不过来。”

    他有意提起唐莺,说话时暗中看了眼詹九的反应。

    詹九听见唐莺的名字,神情果真是不太自然,恰好这时伙计把茶水端了上来,他忙亲自接过,打了个岔将前话翻过。

    钟洺有了数,吃过两口茶,示意詹九把伙计打发到后院去。

    要说他们两人之间,能有什么需要背着伙计商谈的事,詹九立时就有了预感,伙计一走,他搭在腿上的手就开始默默搓衣摆,三两下就把不错的绸布给搓得起皱。

    钟洺干咳一声,那詹九顿时又不敢动了,就差把心虚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所以在人前再风光的汉子,面对心仪姐儿的娘家人时,也都难掩慌张,况且钟洺和他的关系,不单只是这一层。

    继续两厢沉默总归无用,正事面前,钟洺素来不爱拐弯抹角,尤其这关乎表妹的终身大事。

    他先前为此告诫过詹九,以为两人身份有别,注定有缘无分,那时詹九落寞的神情不作假,故而莺姐儿对他有意,肯定是之后的事,八成和自去年年尾起,莺姐儿正式接手了酱摊,两人都在乡里,相隔不远,见面的次数更多了有关。

    钟洺也想打听清楚,究竟是詹九这小子使了什么手段,还是单纯的郎有情妾有意。

    “看你模样,多半是猜到了我今日的来意,我便也不和你绕弯子,接下来不论你我过往交情,我说的话皆是以莺姐儿表哥的身份,代替她爹娘来问你。”

    一听还扯到了唐大强和钟春霞,詹九更是当即坐直了,心道接下来若是说错一个字,怕是等到天荒地老也娶不到唐莺,心里直打鼓。

    钟洺头一个问题便是,他与唐莺是否真的在避着家里人来往。

    詹九不敢不认,但随即保证道:“只是趁唐叔钟婶都不在时,我去摊子上寻她,或是送她去码头的路上,趁机说几句话,绝没有去什么黑灯瞎火的地方胡来。”

    这下就轮到钟洺不解。

    “之前我当你是单相思,却不知何时莺姐儿也对你留了心?”

    詹九摸了摸脖子,有些不敢看钟洺,“不是有句俗话说,烈女怕缠郎……”

    他实在是忘不掉唐莺,连他娘都看出端倪,问他究竟是打算一辈子不娶亲,还是心里藏了人,过不了那道坎。

    “我已和我娘说了,若是日后水上人能改籍,我便八抬大轿迎娶阿莺过门,若是改不得,她什么时候想舍了我,我都认,在她若欢喜和我在一处,我乐意一辈子不娶,单守着她一个。”

    这席话倒把钟洺听得一愣,意识到两人的感情已比自己想得深,不过也并非不能解。

    “情”这个字本就不讲道,当初他与苏乙不也是没认识几日就互许了终生。

    但他作为娘家表哥,又是受二姑所托来探詹九口风,绝不能因为这简单几句话就松了口。

    钟洺垂眸片刻,与詹九道:“你这话听着着实一往情深,实际真要这么做,吃亏的还是姐儿家,你可想过,汉子哪怕年过而立不婚,若手里有产有业,人家只当你在外有红颜知己,赞你一句风流多情,可姐儿家久久不成亲,还和外面的汉子常来常往,名声又要怎么算?”

    说罢他不管詹九是不是被自己说得后背冒汗,不等眼前人答话,很快话锋一转道:“改籍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可毕竟衙门还没露出口风,阿莺年岁不小,容不得再多等几年。”

    “其实陆上人与水上人若想通婚嫁娶,也并非没有先例,但凡陆上人愿意舍了良籍,姐儿哥儿下嫁,汉子入赘,如此官府也没有办法。”

    只是又有几个人乐意舍良为贱,做赔本买卖。

    钟洺有心以此试一试詹九,不料詹九没有一丝犹疑,反而眸中多了一点喜色。

    “恩公的意思是,若我答应入赘,就能和阿莺成亲?”

    钟洺:……

    显然不是,他只是随口一说,但这招显然使得有些过。

    他在惊讶之余,按捺住心中起伏,看似镇定地反问道:“你能接受入赘唐家,落为贱籍?”

    随即伸手指了指这新近开张的铺面,“你要知晓,贱籍之人可没有经商之权。”

    詹九却像是早就做过打算,不假思索道:“此事不难,就像恩公你们借我的名作保,在南街摆摊一样,我自可把铺面转到我娘名下,左右只有我入赘,我娘仍是乡里良籍。”

    又很是惭愧道:“这生意无论如何是不能舍的,我不是水上人,不会出海打鱼,连泅水都不会,没有这生意,如何让阿莺过上好日子?”

    确实,汉子不会游水,放在白水澳说出去都要当笑话听,连三岁孩子都比不过,但撇去这茬,怎么詹九说得好似入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仿佛早就做好准备要去当唐家赘婿了。

    钟洺心道这话可不能继续说下去,以免詹九真以为这是二姑夫妻俩的意思。

    “一入贱籍便不能回头,后世子孙连科举都考不得,这可不是在圩集上买萝卜菘菜,是一锤子生意。”

    而他深知水上人改籍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推断多半在秋收过后就会有结果,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让詹九入赘的那一步。

    然而眼下他不得不出言打断詹九的计划,连喝两口茶,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回去自会和二姑与姑父说明。”

    詹九见钟洺这就要走,忙留人道:“恩公且稍等,我先前还特地留了些好的茉莉香片和陈皮,你带回去泡水喝。”

    茉莉香片花香馥郁,苏乙定然爱极,陈皮更是爱咳嗽的小仔常喝的,让人不得不感慨,詹九确实办事周全,若不是有此等本事,也不会短短时间内把贩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他要真是对莺姐儿一往情深,日后莺姐儿改籍,两人成亲,夫妻两人婚后的日子必定差不了,很是有盼头。

    这厢钟洺问了詹九,那边苏乙也寻了由头,择一日晚食后,把长乐交给钟洺,牵着小仔去唐家做针线,做着做着钟春霞就拉着唐雀和小仔,扯个借口避开了,只留下苏乙和唐莺在他们姐弟俩的屋内,相对而坐。

    苏乙这个做嫂嫂的,还是第一回干这事,开口前把话在心里捋了几十遍,说出口时才不打磕绊。

    唐莺经他委婉一问,登时红了脸颊,苏乙便知这事错不了了,姐儿哥儿要动了心,可不就是这副脸热的忐忑模样。

    再问姐儿是瞧上了詹九哪一点,姐儿支支吾吾,手里的绣线上都沾了汗。

    “其实最早我也只把他当个哥哥看,只是表哥的朋友罢了,后来要说瞧不出他对我的心思,那是假的,渐渐见得多了,就……”

    归根结底,就是日久生情,一个不多差劲,甚至称得上很不错的汉子成天在你眼前晃,还对你很是专情,试问有几个人真能做到长久不动心,需知水滴尚能石穿。

    苏乙搞明白唐莺的想法,知晓不是詹九说了什么花言巧语把人哄了去,就放下心来,回去后同钟洺转述一番。

    “我看棒打鸳鸯的事是做不得了,只是不知二姑和姑父的意思。”

    钟洺听后道:“做完了该做的,改日上门说给二姑,就算功成身退,后面如何就不是咱们多过问的了。”

    继而又道:“我也想明了,有我盯着,加上詹家阿婶决计是个正派人,詹九今后若敢生出花花肠子,哪个能饶他?他要是真敢做对不起阿莺的事,我当初在哪里救了他,就把他淹回哪里去。”

    苏乙知道之前钟洺顾虑的是什么,也曾说起,若非清楚詹九过去混不吝时没犯过什么大错,也未做过在花楼留宿之类的事,否则不用二姑开口,他就要头一个不答应。

    事不宜迟,次日夫夫二人就趁着唐莺不在,去和二姑复述了两边的说辞。

    又过数天,钟春霞见了他们,说是已和詹家商量好,先私底下合一次两家孩子的八字,假如没有忌讳,就暂且把亲事定下,只要不大张旗鼓,搞得人尽皆知,想必这个关口上,衙门也不会特地为这点小事,上赶着来找麻烦。

    第144章 入住蚝壳房

    躺在大床上的小娃娃把两条小腿高高抬起, 像是浑身都在一起用力似的,紧接着在两个爹爹和小姑伯殷殷的注视下,翻过了半边身子, 屋内顿时响起一叠欢呼,钟涵更是拍了好几下巴掌。

    “阿乐真厉害, 翻得真有劲!”

    他们是半月前发现长乐已经学会了自己翻身,那天钟洺挨着小床睡, 早上一睁眼就隔着栏杆看见了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 正嘬着小手望过来。

    小娃娃身上没什么力气, 没学会抬头之前,就连仰头都要大人扶着,更别提翻身了, 现在三个多月不必大人帮忙便翻身自如,也说明身子骨养得很壮实, 那些羊奶绝对没白喝。

    自那之后家里人就多了个消遣, 那就是围着长乐看他翻身,因为翻身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所以一旦成功了,在场的人都很是开心。

    而长乐仿佛也会被周遭的氛围感染, 越是如此,他翻得越欢实。

    一开始只能从平躺翻成侧躺,现在已经能像煎鱼那样来回翻面了。

    只是身上力气足了,会发出的声音也多了, 时不时就喊两嗓子, 起初他们听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吓得不轻,现如今已经习惯了。

    就像此刻, 钟洺正轻轻捏着他的小胖手放在嘴边亲亲,只要亲一下,这小娃娃就“呀”一下,很喜欢似的。

    “小乖仔,快快长大,爹爹教你泅水,带你去海底看小鱼。”

    长乐翻回仰躺的姿势,对钟洺说的话不解其意,但却注意到了钟洺脖子上垂下的红绳,末端挂了一枚缝在布包里的护身符,他试着用手指去碰,钟洺见状把护身符拎出来,晃来晃去逗他开心。

    钟洺白日里能和孩子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苏乙没打扰他们父子俩,去屋外收了几件晒干的长乐的小衣裳回来,和钟涵一起坐在床边。

    小孩子的衣裳都简单,尤其夏日天热,一件肚兜一条小裤就能度日,做得尺寸也都偏大,裤脚留了放量,短了就再拆出来一节,从出生到现在已经拆了好几回,只是如今比划着,也到了该做一批新的时候。

    虽说去族里亲戚问一圈,便能讨些旧衣来,毕竟家家都俭省,哪怕知道后面没有孩子了,只要衣裳是好的就不舍得丢,不说送人,就算拆下布头缝个补丁也是好的。

    可因为长乐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家中又不差扯好棉布的钱和缝衣裳的时间,钟洺和苏乙两人都默契地没要别家给的旧衣,一应全准备了新的。

    钟涵最近也开始上手做针线了,先从简单的针法学起,加之三两绣花的本事,说等练好了先绣几条手帕送一圈,再给他的宝贝小侄制个虎头帽。

    钟洺听说后道,不晓得现在开始学,等长乐周岁时能不能戴上,为此遭到小弟的抗议,被扣掉了虽尚未绣好,但原本能得的刺绣帕子。

    ——

    咸水稻撑过了今夏第一场龙气带来的狂风暴雨,每家田中虽多多少少都受到一些影响,但比起水田整体的面积,那点损失微不足道。

    雨停后不久,千顷沙的山坡上青烟缭绕,鞭炮炸响后遗留的硫磺味经久不散,盖过了海边风中的咸腥。

    今天是白水澳好几家正式乔迁,搬入蚝壳房的日子,过去将近三个月里,赵正带着手下的匠人直接在千顷沙搭竹棚安家,凑齐了十号人紧赶慢赶,自春播前后总共陆续盖成六户蚝壳房,用掉了如山的蚝壳。

    这六家人都姓钟,一家至少有五六口人,全搬过来后足有几十号人,再也不担心入夜后冷清,或是出了事的话没得照应。

    为此钟洺和苏乙觉得到了搬家的时机,开始陆陆续续把这边的家具添补齐全,当中头一桩就是撑船去清浦乡,取回早前在庞家木匠铺定做的架子床。

    蚝壳屋墙厚,能挡住海上侵过来的湿气,加上地方更宽敞,因而这遭都置办了新的木制架子床,四面可悬床帐,下面还配了脚踏。

    钟洺买了两张这样的床,自己和苏乙睡一张,也给小弟添了一张,木床比竹床贵多了,和用料有极大的关系,一架用料不差的木床能卖到几十两银子,两张床花去足足近百两,但钟洺觉得很值。

    家里已买了地,盖了新屋,牲口也添置齐全了,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花销,不用来装扮要住一辈子的房子,还能用来作甚?

    “好木头打的床能当传家宝,用个几十年都使得。”

    新床摆好后,他拍着床架同小弟道:“等你出嫁时,大哥再给你买一张,当你的嫁妆。”

    钟涵以后若是嫁人,条件必不会差到哪里去,如果新房里连张架子床都没地方放,那不如不嫁,否则嫁过去也是受委屈。

    反观钟涵自己,六岁而已,能对出嫁有什么想法,更不会为此害羞,他只觉得新床漂亮得很,哪怕什么都不干,光躺在床上看都觉得高兴。

    唯一的烦恼便是搬进新院子后,他的房间离大哥大嫂更远了,之前好歹同在一个屋檐下,现在如若要过去,还要出门穿过院子。

    第一个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把多多和满满两只猫都抱上床,枕头两侧一边趴一个,像小时候那样把手搭在多多毛茸茸的肚子上,方才很快进入梦乡。

    以前常听陆上人说“鸡鸣即起”,水上人没有地方养鸡,自然也没有体会,直到搬入新家的第一个早上,大家都听到了钟洺家两只公鸡嘹亮的打鸣声。

    那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亢,直接吵醒了小长乐,惹得小娃娃在小床里哇哇大哭起来。

    钟洺出于习惯把孩子捞出来抱在怀里时,眼睛都还没彻底睁开,他连打两个哈欠,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让儿子止住哭声,再回头看床帐内,苏乙也醒了。

    昨天晚上因为太高兴,两人三更天才睡,现在看天色还是黑的,怕是五更还未过。

    苏乙的倦意比钟洺更浓,他撑起酸软的腰身,示意钟洺把孩子抱近些让他瞧瞧。

    等离近了,他看出钟洺也困得厉害,便靠在床头坐好,从钟洺手里接过了小长乐,揽在胸前拍了拍,眼睛仍半闭着。

    长乐这时候已经哭过最初那阵了,把脸上的泪珠擦干净,除了眼睛有些红外,又是个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的小乖仔。

    钟洺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见夫郎垂着脑袋揉眼睛,模样和趴在他胸口,哭过后开始有点打瞌睡的小长乐颇像,唇角不禁上扬。

    “再睡一会儿?”

    他轻声问,苏乙点点头,一下下拍着长乐的后背,哄他入睡,小声和钟洺道:“一会儿就让长乐睡咱们两个中间吧。”

    反正他们两个已经醒了,依着习惯,再睡也睡不了多熟,不怕翻身压着孩子。

    长乐本就是半路惊醒,他往常睡前吃一次奶,可以一觉睡到拂晓,因此趴在小爹身上没多久就又闭上了眼睛,小手攥成松松的小拳头,搭在苏乙的肩头。

    见他睡了,苏乙小心地将他放在床中央空出来的地方,和钟洺侧过身盯着他的小脸,对视时发现彼此的脸上都挂着笑。

    亲生的孩子,怎么看都喜欢得紧,何况钟洺和苏乙一个英俊一个秀气,生出来的孩子样貌怎么也差不了,虽是哥儿所出,却一落地就喝羊奶,养得白白胖胖,要知道这四个字落在水上人里的孩子里有多难得。

    一家三口睡了个浅浅的回笼觉,天初亮小长乐又醒了,哼哼唧唧一通,多半是饿了,钟洺披衣起身去后院挤羊奶,苏乙则被孩子征用了一根指头,抱着嘬个没完。

    “东家,您起了。”

    院子里的王柱子看起来已经醒了许久,穿戴整齐,刚从后院来。

    过去这院子里只住他一个长工,天热以后打赤膊干活都是常事,现在东家一家森*晚*整*子搬过来,多了东家夫郎和二东家两个小哥儿,他就把马甲整整齐齐地系好了。

    听钟洺说孩子饿了要喝奶,王柱子忙去灶屋里找出专门用来盛羊奶的小罐,这罐子每天都是刷干净后再用煮开的热水烫一遍,干净得很。

    接过奶罐,钟洺去后院寻母羊,没多久后王柱子也过来,先收拾了牛棚里的牛粪,又进了鸡窝和鸭窝,把两边的禽粪铲出来。

    钟洺看到那昂首挺胸的大公鸡,忍不住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鸡晚一点叫?”

    王柱子笑了笑道:“东家是不习惯吧,我们在村里住的从小就是听鸡叫起床的,有时候睡得沉了根本听不见。”

    又说想让公鸡不叫或是晚叫,怕是有点难。

    “这大约是它们天生的本事,除非不养公鸡,否则怕是没法子。”

    钟洺到底对饲养禽畜不太熟,因为詹九送来的鸡雏就是有公有母,他下意识觉得若养鸡的话肯定要公母都有,当下愣了愣,问道:“没有公鸡,那母鸡还能下蛋么?”

    “当然能,只是这下的蛋孵不出鸡雏来,若想自家抱鸡雏,必须要有公鸡才行,若是只吃蛋,有没有都无所谓。”

    钟洺得了解惑,果断道:“既如此,公鸡不如还是不留了,咱们大人也就罢了,阿乐一被吵醒就哭,小仔睡觉也轻。等以后要是想抱鸡雏了,孩子大些后再添公鸡也不迟。”

    公鸡不留,下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宰了进锅。

    三个月往上的小公鸡是最嫩的,适合下锅做炒鸡,等长过半年,肉就老了,至于老母鸡只能炖汤,要是炒着吃肉都嚼不烂。

    片刻后钟洺拎着挤满的羊奶去灶房煮开,再隔着碗放到凉水里一点点降温,好不容易熬到温度能入口了,屋里的长乐都要哭累了。

    幸好孩子饿了这件事最好解决,奶壶嘴一入口,他就立刻安静又乖顺,一口一口喝得很用力。

    钟洺出去吹了一阵风,把瞌睡都吹没了,跟苏一说起打算把公鸡处掉的事。

    “以后别家养不养公鸡咱们管不了,左右在别家院子里,离得远,听得也没那么真切,咱家这两只就在后院,和咱们单隔着一堵墙,着实有些恼人了。”

    苏乙也才搞明白,原来母鸡不和公鸡在一处就能下蛋,于是也认同钟洺所说,只是叮嘱道:“还是跟小仔说一声,家里的鸡鸭他都很上心,不打招呼就宰了,他是小孩子,怕是心里过不去。”

    钟洺懂苏乙的意思,小仔心软,这次的鸡雏又是从小毛团一点点养大的。

    但事后两人才发现,他们把小仔想得太“软弱”,小哥儿实际同样被公鸡打鸣吵得不轻,也很清楚家里鸡鸭养来的作用就吃下蛋和吃肉,对于公鸡变炒鸡的事没有半点意见。

    因此当天晚上后院的鸡窝就少了两只鸡,变成了一道干鲍炒鸡,配着滑溜的鱼粉进了家中几人的肚。

    第145章 重皮蟹和干海马

    千顷沙, 岸边。

    两头水牛甩着尾巴走进浅水,把自己沉在其中,只剩一片后背和脑袋在水面上, 并不介意路过的海鸟在自己的背上停留。

    要说牲口和人也是一样的,有忙时, 有闲时,不赶农忙也不拉车的时候, 它们清闲得很, 每天只管出门到海里泡个澡, 再晃悠去山脚下寻些嫩草吃。

    像是钟洺家这两头,现在已认得从家里到海边的路,每天不必多操心, 它们自己出门,到了时辰自己回来。

    不过海边毕竟不是村野池塘, 大浪来时连船都能卷走, 何况一头牛,所以除非天气好,不然放牛时还是会有人跟着。

    水牛喜水且聪慧,认得主人, 只是它的脑子无法解,为何家里的男主人会从水里冒出来。

    “哞——”

    其中一头水牛,正是当初被钟涵起名牛大的,鼻子上方有一点点白毛, 家里人都靠这个辨别, 它在认出钟洺后长长叫一声,钟洺摸了摸它的牛角,牛大确定自己没认错, 用头顶了顶钟洺的手。

    牛二慢了半拍,闻声涉水而来,它把头埋进水里碰了碰钟洺拖拽的网兜。

    “当心螃蟹夹你鼻子!”

    钟洺没想到水里还有一个埋伏的,他扶着牛二的牛角把它往外推了推,抹了把脸上的水,踩着海底的沙滩一步步走上岸。

    苏乙正背着阿乐出门遛弯。

    今天退潮,自从水田里种下稻谷,就不能借着涨潮退潮的时机收集里面的鱼获了,有高高的田埂挡着,水田里的水位一直控制在合适的深度,海浪淹不进去,只每日放鸭子进去吃些会在泥巴里打洞的虫子、小螃蟹之类。

    因此搬过来的人家,还是习惯趁退潮时来赶海,这边人少,几乎每天都有大货被冲上岸,不必争抢,只要留心,家家都能赶上。

    家里不缺这点吃喝,苏乙带着长乐出来本意是吹吹风,挖沙挖得心不在焉,心思都挂在背后的孩子上,时不时就伸手拍一拍,哄他两下。

    “大哥!”

    听见钟涵喊钟洺时,苏乙第一眼都没看到人,转过身才瞧见刚从海里走出来的汉子,浑身湿淋淋的,手里网兜很沉,一看就是收获不小。

    家里两头水牛也跟着他上了岸,在湿软的泥沙地上慢吞吞地前行,踩出一串脚印,而脚印又很快被海浪抹平。

    “我猜牛在这里,你们也离得不远,还真让我猜准了。”

    钟洺把网兜一丢,接过小弟递来的布巾擦头发擦脸,末了往腰上一围。

    苏乙扶着背后的孩子起身,离得近了,长乐看到钟洺,动了动小手,蹦出几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音节。

    “阿乐是不是在叫爹爹?”

    钟洺笑弯了眼,摸了摸儿子的圆脑壳。

    小娃娃自出生起就顶了一头乌黑的胎发,浓密而柔软,这几个月里越来越长,摸起来的手感极好。

    苏乙侧过脸看他们父子俩互相逗乐,分明一个只会咿呀咿呀的,却也能说得有来有回,没过多久,长乐又张开嘴去啃钟洺的手指,钟洺赶紧缩回来。

    “不能吃手手,爹爹手上脏。”

    钟洺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话,问苏乙要了张手帕擦了擦儿子的小脸。

    几步外,钟涵正蹲在地上看螃蟹。

    “大哥,这些都是你说的重皮蟹?”

    “对,今天下海就是为了寻它们,我遇到螃蟹窝,逮了三十多只,凑个整,给黄府送去三十只,余下的咱们留下自己吃。”

    前年他捕上过一批软壳蟹,在街上叫卖时全被黄府的尚安尚管事卖了去,去年尚安到了季节也来寻他,前后从他手里买走两批软壳蟹。

    兴许是吃了两年吃倦了,今年把这档事提前,说不要软壳蟹了,改要那重皮蟹,重皮蟹比起软壳蟹口感更丰腴,正是外面的硬壳子将掉不掉的,里面的软壳成型,肥得挤出来的时候。

    软壳蟹他卖五钱一斤,重皮蟹略低些,也能要到四钱。

    去年苏乙怀着身子,没怎么敞开吃螃蟹,今年从重皮蟹开始,也算到了螃蟹季,早就想吃个爽快。

    他舔下嘴唇道:“这些螃蟹用盐焗如何?之前听三婶说过,重皮蟹适合用盐焗,滋味足呢。”

    比起蒸和煮,盐焗不用一滴水,只用炒热的大粒粗盐把食材焖熟,所以入口时吮到的汁水,尽是海货本身就有的,绝对原汁原味。

    钟涵一听,跑过来提议道:“今天赶海也捡了不少东西,有虾蛄、蛤蜊和花螺,可以一锅出。”

    “你倒是会吃。”

    钟洺笑了笑,转而跟苏乙道:“不如再搁几个鸡蛋进去,小时候胡闹,试过这么个吃法,记得味道也不错。”

    “那咱们就这么做。”

    家中日子过得顺,除了发愁一日三餐吃什么好,也没什么多余的烦恼。

    钟洺回家换了身衣裳,提着挑出来的三十只螃蟹撑船进城,既是要给黄府,他都捡了品相好的,大小也都差不多。

    因要和尚安打交道,除了卖了换钱的螃蟹,又拿油纸包了六只干海马。

    海马常在海草里藏身,可以补肾壮阳,以前钟洺都没怎么留意过这个小东西,只觉得长得怪模怪样的,在海里竖着漂。

    自从听裘大头说起它的功效,就知肯定也有赚头,而且拿这个做孝敬送礼,只要对方是男子,就一定不会嫌弃。

    他陆续攒了十几只,给了裘大头两只,把对方喜得不行,至于裘大头是自己用了还是寻门路卖了,并未多打听。

    海马晒成干后很轻,但进了药铺身价翻倍,这六只加起来没有二两沉,一两就可换十两银。

    其实比起他卖螃蟹的收入,这份礼送出去完全是亏本的,但钟洺的本意是以此作为敲门砖,指望尚安能给自己介绍生意。

    从他这里采买,价钱比药铺转一手的更低,而他也无需去进货,只需下海找寻就是了,压根没有本钱。

    要是能做成几单,像是往县城吴匠人拿出卖砗磲,虽不是稳定常有的,成一回能得个大几十两就不错。

    家里之前攒的数百两,这一年里接连买地、买牛、盖房、添置家具,花去了大半,余下的虽够吃够喝,平日里也有各色进项平衡,可一旦想到以后要养孩子,钟洺就心里直突突,银钱这物,肯定是越多越好。

    黄府的小角门外,守门的小厮收下几个铜板,进去通传。

    尚安似乎正忙着,先打发了一个后厨的婆子出来看蟹的品相,等过了秤算出斤两,钟洺在门外等着收钱时,他才拿着银子出来见人。

    “赶巧我正在夫人院里回差事,顺路替你支了银子,一共十斤,这是四两银子。此外,你常给府里送鱼获,加上先前翡翠鲍的功劳,二夫人记得你的名,方才听我提了一嘴,说你今年得了个胖小子,还额外给了你两份赏。”

    说罢示意身边小厮上前,给了钟洺一盒子香粉、一枚银戒子、两只如意银锞子、三尺青色的提花绸布。

    “香粉和戒子给你夫郎,绸布拿去给孩子裁件衣裳,那银锞子若是拿去熔了,当是能给孩子打个银镯。”

    这些东西对于黄府而言称不上什么,便是随手给院里丫鬟的都不止如此,但对于府外人而言,已经算是很得脸的赏,加起来至少值个十几两银,看那银戒子的花样,或许还要更多。

    钟洺谢了赏,趁势把褡裢里的干海马掏出来,侧了侧身,挡住那头小厮的视线,递到了尚安眼皮下。

    “二夫人能记得小的,定是因着管事替小的美言,正巧前阵子在海里得了稀奇物,特来孝敬管事。”

    尚安捏了捏,没琢磨出什么,却也知钟洺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糊弄自己,等人走了,他进到府门内,选个角落解开纸包一看,顿时乐了。

    他在富贵人家做事,自然听闻过干海马的效用,这东西拿出来,试问哪个男子不喜欢?

    而海马不比鱼虾,撒网就能捕,因此药铺里少见,要价高昂。

    他想到自己伺候的二房老爷,到底不比年轻时,家中一房夫人,两房妾室,那事上颇有些力不从心,成日里吃些蛎黄和参鲍,还从郎中那里开些补肾的药丸子。

    要是把这东西递上去,自己肯定能讨着好。

    他挑挑眉毛,心下已经开始谋划东西要怎么呈上去,到时话又该怎么说了。

    府外路上,钟洺拎着小包袱,黄府的打赏都放在里面,这确实是意外之喜,那没见过的二夫人还怪大方。

    来了乡里不买点东西就回不去,他找了间卤味摊子,要了鸭掌、鸭胗各一份,又要了一块卤猪肝,回去切成片就能装盘。

    鸭掌是苏乙和小仔喜欢啃的,钟洺嫌那东西上没有两口肉,还全是碎骨头,不乐意费时间,家里两个哥儿却是能捧着吃好久。

    过去家里没买过这等东西,有回偶然间路过买了几样,没想到家里人爱吃,自那以后钟洺凡是路过,就过来裹一包带回去。

    想着一会儿还要路过家里酱摊,他又让人切了一只鸭子,草绳系上。

    远远看见二姑夫妻俩都不在,钟洺把纸包放下,同唐莺道:“阿莺,这鸭子你晚上带回去,家里一道吃。”

    现在和二姑家离得远了,一家在白水澳,一家在千顷沙,虽基本隔一日就能见一面,或是在乡里或是在地头,到底不如过去抬抬腿就能到了,但他买东西多捎一份的习惯还在。

    唐莺自打和詹九低调定了亲,有那么一段日子很是不好意思见钟洺,觉得自己和詹九来往,瞒着表哥,实在是不该,可要让她说,她也的确张不开口。

    不过日子长了,尴尬劲也就散了,总归是一起长大的,这世上除了爹娘,她最信任的长辈就是钟洺这个表哥,后来又加了表嫂。

    “表哥,这使不得,你拿回去和嫂嫂小仔他们吃就是。”

    “怎还和我客气起来,当真是定了亲,是大姑娘了。”

    钟洺含笑,不会唐莺的推拒,直接把裹着鸭子的纸包放在桌上,又问她,“今天生意可好?”

    他前一个问题把姐儿说得脸红,用手背蹭了两下才道:“表哥莫要拿我打趣。”

    随即说回生意,一下子变得话多起来。

    “今天有个县城来走亲戚的人,在他亲戚家吃了咱家的虾酱,很是喜欢,过来买了五斤走,共给他装了五个罐子,另又要了一斤沙蟹酱尝鲜,蛤蜊酱、杂鱼酱、贝柱酱各三罐,要回去送礼,因他买得多,我做主给他便宜了些,应当收八钱余十文,我收了八钱,又多送了他一罐螃蟹酱。”

    摊子上时有这样大手笔的买主光顾,越是那等外地来的,越舍得花钱多买几样,因离了这里就买不到,过了这村没这店,这些个酱又都是经得住放的。

    他家罐子加盖了印的红纸也做得漂亮,拿出去送礼不露怯。

    “多亏了你在,能帮着支应,不然我和你嫂嫂都不知拿这摊子怎么办了。”

    现今他几乎不在摊子上卖鱼获了,这半边已彻底变成了酱摊子,每天酱坊那边都有滨哥儿和六堂嫂磨出来的新酱,装坛后用笔在竹纸上划记号,他们两个不识字,便分出几种不同的图案,或是画圈,或是画勾。

    钟洺隔三差五去炒几锅鱼酱和贝柱酱,全数搁在石屋里,并不日日过问,唐莺若是发觉摊子上不够卖了,就去石屋取,记账也是用的那套记号,差不多每七日送去让钟洺和苏乙过目一遍,平常钟洺路过摊子,她也会拿出来给他看。

    到现在好几个月了,从没出过什么差错。

    “表哥快别折煞我,我也没干什么,无非是有人来问了就该打酱打酱,该收钱就收钱。咱家的酱有名气,根本不用多叫卖招徕,客就自己上门了。”

    而她也因这个差事,不必成日和村澳里别的姐儿一样,困于海上岸边,清浦乡虽然不大,听詹九说远远比不上县城,更比不上府城,可每天都能看见新面孔和新鲜事,她长了不少见闻,自己的“私房钱”也越发富裕了,去铺子里买东西不必伸手问爹娘要,看得上的都买得起。

    “表哥和表嫂若用得上我,我巴不得一直做这差事。”

    但钟洺却清楚,日后他这表妹嫁去詹家,肯定要帮着詹九操持生意的,水上人家的姐儿不可能甘愿困于后宅相夫教子,詹九那货行也缺个管账的利落人。

    怕姐儿脸皮薄,他没把这话挑明,只道:“长乐现在离不了人,怎么也要等过了周岁,会走路了,你嫂嫂才能空出手来乡里照看生意,在那之前还要辛苦你了。”

    这么一算,又还有好几个月。

    “我和你嫂嫂商量过,撇去工钱,从这个月开始,往后月底算出当月卖出了多少,从其中抽一成给你。”

    现在唐莺一个月的工钱是一两一钱,而酱摊每个月都能卖几十两,若抽一成,很是可观。

    “这也太多,表哥,我不能要。”

    又搬出她爹娘道:“我爹和我娘肯定也不答应,到时既要说我,也要说你。”

    钟洺淡定道:“二姑和姑父那里自有我去说,在这件事上,我不当你是表妹,就算是从外面雇个伙计,也是要这么给的,你不必觉得过意不去。且你是要出嫁的人,姐儿家多些体己,只好不坏。”

    临走前补一句,“詹九那小子要是惹你,你只管记下回去告诉我,我替你治他。”

    那神情很是唬人,唐莺点头如捣蒜,末了又保证道:“表哥放心,我不给他欺我的机会,他要是有什么我不喜的,我自己就教训了,再厉害些的……他属实是没那个胆。”

    此刻远在货行后院,正盯着伙计查验兔子皮的詹九,没来由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第146章 思路

    见钟洺拿回了香粉、戒子和布料, 苏乙以为是他在乡里采买的,问罢方知是黄府那头赏的。

    “这大户人家的做派就是不一样,都没见过面, 竟也给赏。”

    钟洺和尚安打交道多,知晓这是尚安的顺水人情。

    “既是人家主动赏的, 又不是咱们上门打秋风讨的,收着就是。”

    香粉打开, 里面的粉细而白, 香气清远不俗, 并不甜腻,不过于苏乙而言,实在没有用得上的时候, 他想了想道:“不如改日寻个由头送给阿莺。”

    钟洺俯身就着苏乙的手闻了闻,“你当真不留着用?我觉得这味道好闻得很。”

    苏乙把粉盒合起, 摇头道:“哥儿家的原本就少用这些东西, 出嫁那日描个眉毛,上点胭脂就了不得了,且就算让我用,我也不晓得怎么用。”

    再说那银戒子, 寻常人家也少有戴这东西的,戴上岂不是没法干活,除非是那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夫人夫郎。

    “还是和银锞子一起收起来,这上面有花样, 熔了怪可惜, 以后等孩子长大了,阿乐娶了亲,就给他媳妇夫郎, 若还能得个哥儿,就当嫁妆,随他们喜欢。”

    苏乙把两样一起放入一只小荷包,系好后搁入专放首饰的木匣,挨着之前常家兄弟相赠的两枚玉坠。

    这两枚玉坠当初也说是留给孩子的,现在长乐还太小,等过了周岁,倒是能拿去海娘娘庙开个光,换一根红绳戴起来。

    这些能传给孩子的东西,可不就是慢慢攒起来的,一年放进去几样,往后就多了。

    “这块绸子颜色漂亮,我想了想,不如给小仔做件薄袄,入冬以后穿,这颜色衬他,穿上显得脸盘亮堂。”

    收好首饰匣,苏乙又去看绸料,三尺的布做大人的衣裳有些局促,给长乐裁衣确实能裁好几件,可他一个奶娃娃,实也不缺衣裳。

    而且他身上的衣裳一会儿尿湿了,一会儿吐了奶,一会儿又糊了口水,成日里洗,穿绸子太糟蹋。

    苏乙清楚钟涵的身量,这块布给他裁件长袖的袄子应当是不多不少,小哥儿怕冷,天寒后总要比旁人穿得更加厚实些。

    钟洺自是答应,“这才几月,他要是知道现在就开始给他做过年前穿的新衣了,能高兴得蹦到房梁上去。”

    “还是孩子,就该穿得漂漂亮亮的。”

    而他自己小时候没有机会打扮,现今有了孩子,也没那多余的心思,平日里吃喝不愁,穿戴不差,过年有没有新衣反而不那么重要。

    ——

    入了六月,暑气愈盛,但天热反倒有利于咸水稻的长势。

    绿色的稻叶越长越多,王柱子说,这时分出来的叶子越多,日后收成就越多。

    “要是不分叶子,或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那就抽不出好稻穗,结不出好谷子,这个时候要么是土不好,要么是肥不够,需得要多上肥。”

    钟洺也在应拱的手记里看到过类似的说法,因而先去知会了二姑三叔等人,继而去寻六叔公,让他提醒大家,留心地里有没有僵掉的,不分叶子的稻苗。

    “近来雨多,下了雨后也要及时给稻田排水,可别把稻子涝在里面,那这几个月就白干了。”

    六叔公晓得个中厉害,很快支使家中小辈去传话,然后转过头跟钟洺道:“搬到这里来,住了大宅子,可比以前舒服多了,我本还以为我和你叔婆两个老家伙在船上住了大半辈子,上了岸还要不适应,哪里想到夜夜睡得香。”

    几十年在船舱里弓腰塌背,蜷腿缩肩,他的两条腿已经有些打弯,或许再过两年后背也挺不直了,但他的儿孙们还没到这地步。

    他笑时露出多年抽水烟留下的有些发黄的牙,有些感慨地指了指屋前的院落,他家四代同堂,孩子一串,虽然每一房都买了地,但跟着搬过来盖屋的并不是全部。

    有那么几家还是选择先在白水澳修水栏屋,想着过两年,等见识了水田的收成,且有银钱置办更多水田时,再搬过来也不迟,而空出来的水栏屋可以留给孩子。

    “以前一大家子人,一家一艘船,都在水上漂着,虽然都离得近,可还是现在更像样。”

    六叔公没跟钟洺说的是,他还有一个打算,就是等钟家人在千顷沙扎下根,人口再多些,就找地方效仿陆上的村中大族,起一间祠堂,再在山上圈一片风水好的祖坟出来,将散落在各处荒岛上,能寻到坟头的族里先人都请回来,埋在一处。

    但这话说出来,他都觉得自己想得太远,恐是会招笑,并不确定自己有生之年能看见。

    要是看不见,那就托付给后辈去做,到时自己不愁享不到敬奉的香火。

    话传出去,检查稻苗也需要时日,因此钟洺先从自家的水田开始,和王柱子花了几日,从头走到尾,将每一株苗都看过。

    五十亩地,实是一望无边的一大片,总有疏忽的地方,花了两天时间,整一圈走下来,还真发现几块地的稻苗长势不如别处,遂重新松了一遍土,看看有没有效用,要是有,后续别家地里若有一样的状况,就知晓该怎么做了。

    “东家,这咸水稻要是真能长出好稻米,那真是个好东西,不仅不用施肥,也不生杂草,那些陆上水田里的稻虫,估计在这里也活不了,这可是咸水嘞,把它们丢进来就得淹死。”

    用锄头料完两亩地,两人都累得不轻,从地头看离家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之前出门时就跟苏乙说过,中午估计不会去吃饭了,因而随身带了几块凉米糕,竹筒里也还有水。

    钟洺就近走到海边,摸个小刀出来,从礁石上撬了好些蛎黄下来,和王柱子分着吃了。

    蛎黄鲜美,吃惯的人捧着壳子,吸一下就能把肉吸进嘴里,再咽两三块米糕下肚,也能混个囫囵饱,晚上再回家吃顿好的。

    钟洺听王柱子这么说,把视线垂下,看向眼前的水田,咸水稻种起来的确要比普通的水稻轻松许多,省去了施肥、除草和捉虫的烦恼,不过虽没有稻虫,却也有泥沙里的其它东西会伤到稻苗的根。

    因这个缘故,家里那些鸭子每天进的水田都不一样,吃干净这片田里的食物,再换一片田吃,按照这个思路,其实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多多地养鸭。

    现在不这么做的原因,无非就是人手不够,要是雇人,甚至不是多雇一两个的问题,五十亩地,成百上千只鸭子,属实是好大一笔工程。

    趁着歇息时,他问王柱子,以前他做过工的那些村里的小地主,家里都有多少田地,平日是怎么料的。

    说起这个,王柱子来了精神,他做长工多年,地主家也去过,富农家也去过,见识颇多,而他自己上个月已和钟家重新签了做工的契书,雇期三年,从短工变作长工。

    往后三年他都要仰仗东家吃饭,不单是做活,要是别的地方也能帮上东家的忙,他的日子肯定会更好过。

    于是他回忆一番,把记得的都说了。

    “我见过的家业最大的地主老爷,是云头村的葛老爷,他家足足有百亩地,水田、旱田都有,山上还有果子林,别看是在乡下过日子,可那庄子比乡里富贵人家的宅子还大。”

    他说这葛老爷,供出一个考了秀才的儿子,所以家里可以有佃户,粮税也低,把田分出去让佃户种,给够种子和农具,自己只等着收粮食。

    “也有那家里没有读书人的,他们不得私雇佃户,不然就要抓去挨板子,像这样的人家,就要靠长工了,多是雇上七八个,平日里驱使着长工下狠力气种田,累不死那就爬起来继续干,到了丰收的季节,再从附近村子里雇一批短工来帮着割稻。”

    为何雇七八个,还要把人往死里用,还不是为了省些工钱。

    “就说东家你这五十亩地,要是和陆上水田一样,施肥除草,日日照看,你少说也得再雇上四五个和我一样的汉子,还都从早到晚不得闲,您又心善,多半不想长工太过受累,那就得再多雇两个才支应得开。”

    而雇长工,不只要给工钱,还要管吃管住,多半还要单辟出一个人给他们做饭食,暂不论到时是不是要再盖新屋,这人多了,心思亦多,如此多青壮在家中,难保不生事。

    钟洺想到这里,顺手把吃完的蚝壳在水田里涮两下,丢在一旁摞好。

    “我记得佃户都是卖身给主家的,主家不放人,他们代代都要给主家做工。”

    王柱子讪讪点头,“确是如此,哪里还没有些穷苦人呢?还有早几年北方有灾,逃难过来的,到这里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可不就只有卖身一条路?要说对于这些人,能给地主老爷当佃户已是烧高香了,起码一家子还能在一起,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总比那些散落各处,卖身为奴的人好。”

    钟洺打听归打听,深知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就算过后水上人改成良籍,九越本就是蛮荒僻壤,文教不兴,以他们的浅薄根基,过个两三代能出个秀才都是祖坟冒青烟。

    “这么说,还是要雇工,只是雇的不是什么长工短工,也不去牙行,在村澳里找人就够了,”

    钟洺沉思半晌,忽而想明白。

    就像现在,族中也常有人来给他帮忙,尤其是三叔四叔、虎子石头他们,因是一家亲戚,塞银钱是不可能要的,他就只能常买些东西送去,总不能白让人出力。

    第一年仰仗亲戚帮忙,是权宜之计,却不是长久之计,将来他做掌柜,只当雇来的人是伙计,来人只消帮着种地养鸭,领一份固定的工钱,对于家里暂时没有田地,或是田地不多的人,也是一份贴补家用的进项。

    更进一步想,如果对方答应,工钱还可以折算成秋后的稻谷粮食,或是鸭肉、鸭蛋,省了拿着钱去乡里买的这一步。

    等到五年后,这贱价买地,免除粮税的好事没了,地价必定上涨,到时能买得起水田的人家不多,大约还可直接把田地赁出去收租。

    王柱子说村里也有人这么干,多是些不上不下的富农,和钟洺一样雇不得佃户,也养不起那么多长工,因此这法子是可行的。

    想了这么多,乱糟糟的脑子像是被丢进海水里淘洗了一番,此刻再清明不过。

    填饱肚子,钟洺和王柱子两个人两把锄头,在地里花去一天时间,料想接下来的半月也一样。

    忙碌当中,他也打定主意,第一年先这么过去,只等秋收时雇人割稻,明年春播时万事都有了前例章程,再按着今日的打算多雇人手,把这水田的事业好生正经地做起来。

    过去水上人没有田地,自也没人称得上“地主”,但今后若是可以有,不妨就由自家来做这第一个。

    第147章 倪家老五

    “舒娘, 你说倪家老五是怎么想的,她还这么年轻,大可生个自己的孩子, 替别人养算什么回事。”

    说话的是梁氏的娘家嫂子宋氏,梁氏闺名梁舒, 出嫁十几年,舒娘这个叫法就只有娘家人用了, 早前听说钟家要买地, 梁家大哥也跟了来, 在这里置办了四亩水田,蚝壳屋还未建,所以若来这边下地做事, 常常是借钟老三家的屋子歇脚,姑嫂两人相处的时间倒比以前多些。

    梁氏听了嫂子的话, 顺着往院外张望一眼, 见刚刚路过的倪五妹,一手挎竹篮,一手牵了个只及她腰高的小姑森*晚*整*娘,正踩着田间小路往前走。

    小姑娘手里拿了一把野花, 提了一个小小的花环,头顶上还戴了一个,看那模样,和倪五妹颇为亲近, 只是不怎么说话。

    倪五妹收养了一个女儿的事, 整个白水澳的人都是知道的,梁氏尤其清楚些,因倪五妹收养的姐儿姓钟, 是钟家族里的一个孤女,要说身世,却也不稀奇,水上人家的孩子没了双亲,多半是遭了海难,尸骨无存了,长久以来,都是族里出粮食和钱财供养。

    而倪五妹的收养不只是口头说说,把孩子带回家那么简单,而是去了乡里衙门,办过了正经文书。

    若是今后她弃养、虐打所养幼儿,依律要判流放,反过来,收养的孩子将来也要给她养老。

    随孩子而来的,还是系在孩子名下的三亩水田,明面上说是孩子的舅父舅母掏钱置办的,实际梁氏却知,买水田的九两银子是倪五妹出的,不过是在外人手上过了一道,为的是堵住村澳里那帮姓倪的老顽固的嘴。

    宋氏不知情,梁氏自不会刻意捅破,无论倪五妹的初衷是什么,凭她对这人的了解,若不是诚心要收养个孩子养在膝下,也绝对不会迈出这一步,日后肯定会对孩子好。

    “嫂子又不是不知,倪娘子不打算再成亲,若不成亲,孩子从哪里来?”

    宋氏闻言,挤下眼睛,“孩子嘛,有个汉子就能生,也不一定非给那汉子名分。”

    九越民风比北地开放,水上人比起陆上人更甚,这里的姐儿哥儿敢在船上唱情歌小调向汉子示爱,做出“去父留子”的事倒也不稀奇,这些年里听说过好几桩。

    “也不是人人都愿意为了生个孩子,再沾惹一个汉子,现在这样也不错。”

    梁氏轻巧地掀过这个话题,抬起袖子擦了擦汗,问宋氏她家老三的亲事,这么一来,宋氏登时把倪五妹抛到脑后,开始跟梁氏倒起苦水来。

    那厢倪五妹已走出半里地,到了钟洺家门前,抬手叩了叩门。

    估计这时辰钟洺和钟家的那个长工该是不在,她这么想着,过会儿门开了,来应门的不出所料,是钟洺的小弟钟涵。

    “倪娘子好。”

    钟涵原本只把院门打开了一条缝,见是认识的人,才朝后拉去,露出能进人的空挡,如此一来他也瞧见了跟着倪五妹过来的小钟荷,不过现在该叫倪荷了。

    因都是钟家孩子,钟涵过去是见过荷姐儿的,但他辈分更大。

    两个孩子都不是太活泼的性子,对着望一眼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钟涵复抬头看向倪五妹,“倪娘子是来寻我大哥还是嫂嫂的?”

    倪五妹浅笑道:“我来送些东西,不拘谁在。”

    “我岁数小,恐怕不周到,我嫂嫂在家,娘子请先进来,我去喊嫂嫂来。”

    钟涵放下话,就转身朝堂屋跑去。

    倪五妹不由心道,以前登门做客,只需在船外喊一嗓子,整船人都能听见,不似现在,人在屋里闭着门,怕是都听不到院门声。

    现今让她盖处蚝壳房来住,不说花费,要紧的是还需等上数月,因前面还排着十几户姓钟的,今年才过半,听说已要轮到明年去,不过要是能搬去水栏屋,她和荷姐儿独住就能方便许多。

    今天过来也是为了此事,她提前打听过,得知钟洺家的水栏屋目前还空置着,便想来问不问是否能赁,作价几何。

    “娘子久等了,孩子闹人,一时脱不开手,好歹给哄住了。”

    苏乙拍着新换的上衣走出来,刚刚给长乐喂奶,不小心吐了他一身。

    “家里乱,姑且算是有个能坐的地方。”

    他搬开堂屋桌上的针线筐,给茶壶添上水,端来一碟果子,一碟蜜饯,果子是李子,他挑一个红得发紫,捏着有些软的给荷姐儿。

    “吃这个,这个甜,不过要把皮剥掉,这皮是酸的。”

    一旁的钟涵也挑了一个,用牙齿在上面咬出一个小破口,开始剥皮,倪荷先看倪五妹,等倪五妹点了头,她才朝苏乙道谢,然后学着钟涵的办法剥皮。

    苏乙看见她的动作,就不免想到自己幼时刚去舅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小心翼翼,恨不得抬腿之前都要先看舅舅和舅母脸色,再决定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幸而倪五妹其人是极好的,等相处得时日多了,荷姐儿应当会变得开朗些罢。

    “我不打招呼就上门,什么都没说,却先白拿了你家的果子,怪不好意思。”

    倪五妹摸了摸倪荷的发顶,顺手把桌上的茶盏往她面前递了递,要不这样,这孩子肯定不好意思喝。

    “算起来都是一家亲戚,咱们之间说什么客气话。”

    苏乙抓一把花生给倪五妹,“只是还没问娘子过来是有什么事?”

    倪五妹来前已想好了说辞,苏乙问罢,她便讲明了来意。

    苏乙有些意外,顿了顿道:“那水栏屋确是还没想好怎么办,我知晓娘子意思,等阿洺回来,我和他商量看看。”

    他和钟洺曾经想把水栏屋也改成酱坊的一部分,但细想过后,觉得还是石屋最合适,虽要走那上山一段路,可不必像水栏屋那样在木梯上爬上爬下,要知和做酱有关的家伙事都不轻巧。

    且石磨又沉又大,定是搬不动,两边离得远,做起来也不方便。

    这心思歇了,加上别的事忙,就暂把屋子如何处置搁下了,现在看来,要是往外赁,那赁给倪五妹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如此便好,我回去等消息。”

    知道苏乙还要照顾孩子,她不多坐,走前看了眼小长乐,并留下带来的一罐子拌鱼皮。

    “这是我之前走艇子去河口那边,从那处水上人手里买的鲮鱼皮,回来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口味。”

    能吃的海鱼皮都偏厚,做拌鱼皮不及河鱼爽口,这道菜他们不常吃,但河边的渔家餐桌上常见。

    苏乙自问没这手艺,得了倪五妹所赠,很是喜欢,好生道了谢。

    把人送到院门口,他让钟涵给荷姐儿挑一个熟李子带走,荷姐儿则还给钟涵一只花环,钟涵当即很给面子的戴在了头上。

    等这刚结成不久的母女二人离开,钟涵回到屋里,瞧着还有些忧心忡忡。

    他趴在长乐的小床边,托着下巴道:“嫂嫂,养母女真的能如亲生母女那样亲近么?”

    苏乙默了一瞬,同他道:“血亲里尚有那双亲不慈儿孙不孝的,那养亲里为何不能有真心相待的?”

    钟涵抿着嘴巴,点点头,“好像是这个道。”

    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苏乙,然后走过去抱了下自己的嫂嫂。

    小哥儿什么也没说,苏乙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

    “你说倪娘子想赁咱家的水栏屋?”

    钟洺忙了一天,天快黑了才进家门,坐在饭桌前配着拌鱼皮先往嘴里扒了两大口饭。

    苏乙给他盛鱼丸汤,今天的鱼丸用的是鲅鱼肉,汤里还放了些青苋菜。

    “是这么说的,我想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久无人住,没了人气,朽得就快,赁出去也不错。”

    钟洺连吃三个鱼丸,鲜得舌头打颤,下锅之前怕是丢在桌上都能弹起来,就是这么筋道。

    “之前二姑也说,等她家的水栏屋日后空出来,也赁出去收租子,倪娘子是爱干净的,赁给她咱们也放心。”

    桌子底下,多多和满满脑袋挨着脑袋吃碗里的鱼丸,它们两个的丸子是清水煮的,没有放盐,太过味美,吃得多多哼哼叫。

    “多多,你又在小猪叫。”

    钟涵低头往桌子底看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他在乡里牲口行听到过猪哼哼,那之后才知道每次多多吃到好吃的,发出的怪声和什么最像。

    别人家的雀猫都矫健,他家的不知为何,肚子快大得和揣了崽的母猫一样,趴在那里像只胖海参。

    钟洺和苏乙也跟着看了两眼,笑了半晌。

    一顿饭吃完前,水栏屋的赁金也定下了,一个月只收一两银,算是他们当族中长辈的,给荷姐儿尽的一份心意。

    倪五妹得了回信,很快就准备好了一年的赁金,整十二两,付给钟洺夫夫二人。

    屋里还剩一张之前留下的竹床,是小仔睡的,搬过来用不上,便暂且留在那处,这下正好让小荷姐儿用,倪五妹自己去乡里又置办了一张,添一二家具,没几日就正式搬了进去。

    白水澳里正,也就是倪家老族长,对她绕这一圈所图之事其实是心知肚明,奈何她收养孤女,行的是善事,自己这个当里正的不仅不能责骂,反而还该嘉许。

    那水田又是记在那钟家收养来的孩子名下,挑不出错,族中有人不忿,想要寻倪家两兄弟的不痛快,也都被顶了回来。

    “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一个个的,胳膊肘都拐到天边去了,哪个还当自己是姓倪的?”

    老里正横挑鼻子竖挑眼,除却倪五妹,他们族中还有几个钟家的媳妇或是夫郎,也一概都把娘家人的说法当耳旁风,欢天喜地地跟着夫家去千顷沙种田去了。

    就说眼前的捕蛰季,钟氏一族明显懈怠,每日出船的数量都比往年要少,尤其钟洺那小子,瞧着是彻底不靠着渔汛吃饭了。

    “明明是水上人,却都忘了本,海娘娘早晚要罚他们!不把心思放在海上水里,我且等着他们在种地上栽了跟头,灰溜溜地回来。”

    他裹着怨气,隔几日就撑船去千顷沙附近,在远些的地方冷眼瞧,想看大雨会不会把水田淹没,龙气会不会把稻苗卷走,又或者是被虫啃净。

    可惜左等右等,却是眼睁睁看着那青色的稻苗上抽出稻穗,成熟在望。

    稻花飘香时,一艘朴实的小船在千顷沙靠岸,从上面走下来一行男子,为首的一个穿一身不打眼的细布衣裳,却自有轩昂气度。

    此人下船后负手在岸边站了许久,方和身边人道:“走,咱们且去前面看看。”

    第148章 孜孜以求(小修)

    千顷沙的滩涂上水田广袤, 多出来的生面孔起初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他们时而驻足,对着田地指点交谈,时而前行, 踩过田埂时小心绕开还未完全长成的秋茄树。

    水田中,钟平安挽着裤腿, 跟在郭氏身后踩着水捉蟹摸螺,他们家没养鸭子, 要时不时趁刚退潮时把里面的螃蟹揪出来。

    “小爹, 那边有好多人。”

    到底是孩子, 做事不专心,伸手用竹夹在水里晃两下,就忍不住抬头四处张望, 正是为此,他第一个瞧见那群陌生人。

    郭氏把一只小红蟹丢进腰间系的竹篓, 只觉得腰酸背痛, 水田里一踩一脚泥,还要提防不能伤了稻苗,比寻常赶海捉蟹子累多了,过去他觉得水上人辛苦, 现在才知道,陆上种地的也不容易。

    听洺小子说,因为县内多山,乡下的稻田好些都是在山腰上开凿的, 要下地还得先爬山, 这么看来,他们这片泥巴地已算是不错。

    太阳晒得他后背发烫,汗水直冒, 听见钟平安说的,他头也不抬道:“这里到处都是人,有人有什么稀奇,快些干活,收拾完这块田,这些螃蟹带回家给你做生腌。”

    钟平安坚持道:“可是里面没有认识的人。”

    郭氏这才直起腰,扶了一下头顶上的藤笠,眯着眼朝小哥儿指的方向望去。

    他一眼就看出这伙来人并非水上人,而是城里来的,只是不知是找谁的,按着他以前的性子,肯定第一个上去打听,现在学聪明了,少说话,也就少招惹事端。

    “我和你爹怎么跟你说的,在外面遇见不认识的大人,要离远些,也别盯着人家看,不然遇到拐子,把你拐到海那边去给人当苦力。”

    郭氏教育小哥儿一句,上前看他篓子里装了几只螃蟹,今天钟老四和石头都不在家,他带着安哥儿出来,也是为了给孩子找个事做,不然留在家里更不省心。

    垂眸看一眼,果然这好半天了也没干什么正事,里面只有几个小螺和一个贝壳。

    “我是看出来了,你和你小爹我一样,不是个勤快的。”

    他叹口气,正要让钟平安去田埂上玩,别跟着自己添乱,就听小哥儿道:“小爹,他们好像往咱们这边来了!”

    此行来到千顷沙的“陆上人”,打头的乃是九越县知县应拱,他有心趁这咸水稻出穗的时候,到下面的村澳巡视一番,头一站就选在了千顷沙。

    因不欲扰民,是微服出行,故而没带之前露过面的县丞,只带了一个新来的书吏,几个官差随行护卫,一并都做普通百姓打扮。

    既都来了,总不能看看就走,他打量一圈,选中一个带孩子在水田里做事的夫郎。

    郭氏眼看这群人越走越近,下意识把孩子护在身后,他性子泼辣,倒是不怕生,听那为首的男子自称是路过的生意人,思索一息,主动问道:“原来您是城里来的掌柜老爷,不知可是来我们这寻钟洺的?”

    这话说得应拱一愣,他当然记得钟洺,是那个头一个买下五十亩荒滩开垦,钻研出咸水田闸口,很是伶俐的水上人。

    来之前确也想着,今天来这里时能遇见那个年轻汉子则是最好的,想来能得到不少关于咸水田的有用讯息。

    “您认识钟洺?”

    这么一来,郭氏便笃定自己猜对了,当即笑道:“认得,我们是一家的,他是我侄儿。我记得阿洺今日在家,他们家房子离这处还有几步路,我领你们过去。”

    既是来找钟洺的,自己总该给人带个路,郭氏跨步从田里出来,上了田埂,赤脚踩上木屐,又伸出牵出踩在水田里的钟平安,朝前一扬下巴,大大方方道:“几位老爷,这边走。”

    应拱本还想拒绝,让他指个方向,自己带人去就是,不过见这夫郎怪是热情,也就示意手下人一并跟上。

    路上应拱故作好奇地问道:“我听说六七月的伏天里是捕海蜇的季节,水上人都是全家出动,往海上去捕蛰,怎的眼下水田中还有人在劳作?”

    郭氏没多想,以为就是陆上人的好奇罢了,有什么答什么道:“我们族长发了话,今年我们这一族首要是把稻子种好,官府恩惠我们低价买田,还不收粮税,要是种不出好稻子,怕是官老爷要怪罪嘞。”

    “其实家里汉子还是有出海捕蛰的,今天我家汉子和大儿子就去了,毕竟那是现成的银钱,不挣白不挣,但地里不能没人,所以有那想去的,就一家出一两个人,轮着番去。”

    他踩着木屐,在小道上走得不慢,应拱他们都是壮实汉子,当然也能跟上,没几句话的工夫后,郭氏就看见了挑着一担木柴,刚从外面回来的王柱子。

    他招呼道:“柱子,阿洺在不在家?有城里来的掌柜老爷寻他有事。”

    王柱子赶忙应道:“在的,我这就进去传话。”

    在小门户给人当长工的,不止要干活,家里来客也得长些眼力,帮着迎来送往,端茶倒水,换作人多的地主老爷家,这事自有丫鬟、婆子们去干,轮不着他们,也就没有露脸出头的机会,只能一味在地里卖力气。

    “东家,外面有人寻您,似是城里来的老爷。”

    王柱子匆忙放下柴火担,先在主屋窗下听了听,确认家里小主子醒着,方站在堂屋外喊了一声。

    这时节天热,堂屋门是常开的,但通向卧房处垂了一道竹帘,透气的同时却能遮挡视线。

    钟洺今日难得白天在家,正陪着苏乙逗孩子,他们在竹床上悬挂的鱼骨风铃吹一口气就晃两下,长乐很喜欢看,两眼总是笑眯眯的。

    为了逗儿子开心,钟洺吹得腮帮子发酸。

    乍听了这话,他起身的同时疑惑道:“城里来的?除了詹九,倒想不到还有人会来寻我。”

    苏乙伸手安抚住看见钟洺起身要走,就“呜啊”两下,很是不情愿的小长乐。

    “兴许是詹九介绍的生意也说不准,或是别人,你在乡里也不单认识一个詹九。”

    钟洺白日里在家打赤膊,不然实在太热,因要见客,穿马甲也不适当,苏乙给他翻出一件带袖的衣裳。

    从卧房出去,到院门口的这几步路,钟洺把几个人名在脑海里过了个遍。

    他连裘大头都想到了,怎也料不到来人是一身便袍的县公大人,当下惊异极了,本欲行礼,却见应拱给自己使了个眼色,遂定了定神,重新站直,像是先前认识一般问了好。

    “竟不知是应老爷远道而来,早说一声,我也好去岸边迎一迎。”

    他镇定地说着客套话,请人进门前不忘问郭氏,“阿乙在屋里,婶伯可要进去瞧瞧阿乐?”

    郭氏岂是这么没眼色的,摆手道:“你家有客,我改日再来瞧,这就带着安哥儿回了。”

    等人都进了门,他往家走时还在想,洺小子识得的城里人愈发了不得了。

    这回这个老爷,虽是个做生意的,看着却很是威武,后面跟着的那几人也都目光锐利,说不准不是清浦乡来的,而是县城,甚至府城来的,不然哪能带这么多个随从,排场足足的。

    钟洺不知走远了的郭氏在乱猜什么,他反手把院门关上,有些拿不准接下来该做什么,应拱适时示意他不要多礼。

    “我此番是来下乡瞧瞧你们的咸水稻种的如何,本没打算特意寻你,但恰好遇见了你家亲戚。”

    应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见钟洺让王柱子去泡茶倒水,也摆手拒绝。

    “看过你们千顷沙,我还要往下一处去,不必忙,只是既遇上你,不如就去瞧瞧你家的水田。”

    钟洺看出应拱来意,确是不讲虚礼,只想办实事的,便让王柱子进屋和苏乙说一声,又暗中朝露了半个脑袋的小弟摆摆手,让他进屋去。

    “大人,从这处开始,眼前的这一片都是草民家的水田。”

    钟洺领人走到地头,接下来顺着应拱的提问,一一解释秋茄树的长势、加高的田埂,演示改良过几次的闸口如何使用。

    “这地里种了稻子,就没法从里面捕鱼获了吧?”

    应拱直接蹲在田边,钟洺注意到他的靴子上都沾满了泥,这位大人却是毫不在意。

    他收回视线,答话道:“是,否则潮水来回冲刷,对稻子不利,不过不妨碍养鸭子,我家养了几窝海鸭,等到割稻的季节,春天的鸭雏也差不多能下蛋了,要是顺利,草民打算明年多养一些,除了自家吃,也能拿出去卖。”

    “除了你,千顷沙上有没有别家养鸭?”

    “也有一些,但不多,养得数目也少,多是两三只母鸭,有些直接捉大鸭子来的,已经开始下蛋了。”

    应拱习惯性地摸了摸唇下短髯,赞许道:“这样就很好,我本还担心水上人上岸,第一年怕是摸不准路数,这等有利民生的农事,会反害你们两头照应不全,白白耽误了生计。”

    钟洺浅笑道:“大人多虑了,我们水上人别的没有,就是有一股子打不倒的韧劲,在海上我们能迎击风浪,采珠捉蟹,网鱼猎鲨,在陆上,我们也能勤勤恳恳,种出好稻子。”

    应拱很是欣然。

    “我下了船从海边一路走来,看过好几家的田,包括你家的在内,稻穗都长得茁壮,稻花也已开了,不出意外,你们今年定能过个丰收年。”

    钟洺这回的激动是写在脸上的,因他知道应拱精通农事,亲力亲为,一手培育出咸水稻种,这位大人若说他们能丰收,那八成错不了。

    “借大人吉言,草民回头就把这好消息告诉乡亲们!”

    应拱朗声而笑,接着不辞辛劳,在水田边走了好大一圈,不时指点一旁书吏在纸上记录,那书吏举着纸笔,边走边写,汗水滴下来,把纸张都染湿了,依旧埋头苦写,不敢怠慢。

    前后加在一起,应拱一行在千顷沙逗留了将近半个时辰,竟是一口水没喝,到离开前,钟洺说请他回家中歇息片刻,吃口茶吃个果,他只是摇头。

    “你们只管把田地料好,待到秋后多多打粮食……”

    他朝天拱拱手,语气颇为感慨道:“当今天子仁善,德政频出,水上人亦是我朝百姓,故而亦在德政恩泽之列,若陆上百姓与水上百姓一并用功,焉知这九越之地,不能成为似江南那般的鱼米之乡,一府之粮仓?”

    一席话说罢,当中提及天子与德政,绝不是无意为之,弦外之音几乎已经挑明,钟洺心跳若雷,竭力稳住面色不改。

    他确信自己两世孜孜所求之事,已然近在咫尺。

    第149章 好事将近

    一只圆滚滚的寒瓜被搬上案板, 削去连着瓜茎的一片瓜皮,钟洺用这片瓜皮擦了擦刀刃,继而对着瓜身正中间的位置下刀。

    “咔嚓”一声, 压根不必使菜刀切到底,寒瓜已经自行裂开, 手掌轻轻一掰就分成了两半。

    一半切作半圆的月牙,一半直接插两个勺子, 钟洺左右手并用, 端着满当当的寒瓜回堂屋。

    “都出来吃寒瓜了!”

    “来啦!”

    钟涵头一个应声, 掀开竹帘从卧房里出来,他扑到桌边咽了下口水,“大哥, 这个瓜看起来好甜。”

    “你詹大哥送来的瓜不会有差的,这是入秋前熟的最后一批瓜, 现在市面上还在卖的都是秋寒瓜, 味道差许多,吃完这个,下回吃就是明年了。”

    钟洺指了指桌上道:“喜欢吃哪种,自己挑。”

    钟涵挑了用勺子挖的那一半, 往桌子旁边挪了挪,苏乙晚两步出来,长乐被他竖着抱在怀里,一离手就要闹。

    钟洺上前伸手接孩子, 他力气大, 手臂稳,单手就能把孩子托住,就和托了个小猫小狗一样, 另一只手正好空出来吃瓜。

    苏乙和钟洺一样,都喜欢省事些的吃法,端起一块西瓜,几口就能啃完,连瓜皮上的红瓤都吃得干干净净。

    以前这样的瓜皮吃完也就扔了,后来听詹九说瓜皮可以喂鸡鸭,他们才知道原来鸡鸭能吃的东西有很多,不单是粮食、菜叶和虫子,尤其伏天里,偶尔喂些瓜皮,鸡鸭不易中暑气。

    这边钟洺三两口吃完一牙寒瓜,钟涵则还在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挖正中间的瓜瓤,他把这最甜的一口分成三份,家里三个人一人一份。

    “阿乐,你现在还不能吃这个,等你能吃的时候,姑伯也给你留一口。”

    说完他就把属于自己的那块塞进嘴里,故意嚼出声音,长乐努力了半天,见伸手够不到,接着转而抬头研究钟洺的嘴巴。

    “这小子长大了,八成是个馋嘴猫。”

    钟洺左闪右躲也躲不开儿子的小手,只得用手指蘸了点寒瓜汁让他尝尝味,长乐下意识地抿了两下小嘴巴,大约是舔到了甜甜的味道,高兴得咧嘴笑了。

    苏乙掏出帕子给他擦擦嘴,也跟着笑道:“寒瓜性凉,不敢给孩子吃,不过最近街上该有卖林檎果的了,你下回去乡里,瞧见了就买几个,用勺子刮着让他尝尝味。”

    五六月大的孩子已经能在喝奶之外吃些别的东西,不过因为没有牙,都要做成糊糊或者碾成泥。

    院子里。

    王柱子去了趟白水澳给石屋酱坊送食材,回来后听钟洺说灶房里有留给自己的寒瓜,他进去一瞧,足足两大块。

    要说东家待人有多好,从吃食待遇上就能看出来,基本东家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顿顿荤素都有,不仅不会挨饿,还能吃到肉。

    像是四季的果子,凡是有,往往似眼下的寒瓜一般,给他留一份尝尝,自乡里买来的点心,算下来一块就要几文钱、十几文钱,他也照样有幸吃过。

    现今他是越发对东家死心塌地,要是可以,一辈子在这当长工也乐意。

    ——

    秋雨阵阵,水田中的咸水稻喝饱了水,稻花由开到谢,弯腰的饱满稻穗由青转黄。

    眼看就要到收稻的时候,千顷沙的水上人恨不得白天黑夜都长在地里,生怕稻谷有一丝闪失。

    考虑到碾谷要用牲口,整个千顷沙只钟洺家有两头水牛,到时肯定不够用,总不能指着他一家的牛给所有人家卖力,因此六叔公号召其他族中人,凑钱又添了两头。

    其余杂姓人家也有样学样,一家出几两银子,合力买了一头。

    接下来将用作碾场的空地扫了又扫,寻石匠制得大石碾子前几日随船送到此处,由一群青壮汉子连拖带拽的运进碾场停放,像是木锨、木叉这等扬场要用的农具,也都做到一家一套。

    到了如今,大家都已看出耕种水田是长久的营生,牲口也好,农具也罢,能备齐就备齐些,农忙时起早贪黑的下地,时间尚且不够使,可没人会把这些东西借给你用。

    “乖阿乐,几日没见,怎又变漂亮了?”

    钟春霞带着唐雀,来给大侄子一家送野菜,进了院门把东西放下,就迫不及待地去屋里寻她的小侄孙。

    “还记不记得我是谁?我是你二姑婆。”

    她侧身坐在床边,手上拿了个小风车用手拨弄,看着竹床里的小娃娃,笑起来便压不住。

    风车是钟洺从乡里买回来的,大大小小足足三四个,全都插在屋内各处,想起来时就随手拿一个,就算被孩子的口水糊上,抓破了也不心疼,几文钱一个,坏了再买就是。

    长乐是逢人就笑的性子,实在是很对得起自己的大名,他哇哇喊了几声,手脚并用朝钟春霞爬过去。

    钟春霞立刻连风车也顾不上了,随手往旁边一放,把长乐抱起来,去贴他软乎乎的小脸蛋。

    “看看你两个爹爹把你养得多好,这小胳膊小腿,和剥了皮的嫩藕似的,咱们白水澳这一辈的奶娃娃,属咱家阿乐最俊俏。”

    似乎总是年纪越大的人越喜欢小孩子,钟春霞一抱长乐就撒不开手。

    听苏乙说孩子已能自己坐稳了,遂两人一前一后,扶着长乐坐起来,好生端详,边看边乐呵呵道:“坐得稳当着呢,是个机灵孩子,估计到时学走路、学说话也差不了。”

    长乐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他抱着一个填了棉花的小球在怀里,举起就要张嘴咬,苏乙也不管他,随他咬去,脏了就洗,现在没有牙,咬也咬不破。

    他们养孩子已经算是精细的,这要还是在船上,奶娃娃都是腰上栓绳遍地爬,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只要不落水里就谢天谢地。

    “二姑你来了,我在院子里就听见你们说话。”

    钟洺和王柱子从院子外回来,他脖子上搭一条汗巾,随手抹一把汗,掀开竹帘朝屋里探了个头。

    钟春霞瞧见他,笑着问:“遇见你姑父没有?”

    钟洺道:“遇见了,在碾场那边,和六叔公他们说话,我本想和他一起回,姑父说他晚些直接去乡里接莺姐儿,让我先回,再同你们说一声。”

    钟春霞点点头,“我晓得了,你看你这一头汗,快去洗把脸。”

    那头钟洺松手,竹帘重新落下,苏乙道:“难得今天都在这边,二姑你们干脆别回去,晚上留在这里吃饭,一会儿让柱子哥去传个话,让姑父直接接了莺姐儿过来。”

    钟春霞有些犹豫,钟涵适时扑上来缠住她的胳膊,帮腔道:“二姑,你们留下好不好,咱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多大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撒娇。”

    钟春霞笑着点点他鼻子,终究还是应下来。

    “正巧我带来那么些菜,今晚都做了,野菜上面土多,洗起来麻烦,我和你们一起忙活,还能快些。”

    苏乙便支开窗户,朝院子里喊一嗓,打发王柱子再去碾场一趟。

    钟春霞带来的野菜好几样,除了秋笋、马齿苋,还有好多荠菜。

    “竟还有荠菜,秋后的荠菜比开春时少多了,二姑你们是哪里挖来的?”

    钟春霞和他说了一处地方,“你们家人手少,又是孩子又是水田,还要养鸡养鸭,自是没空去挖野菜,我也是那日和你徐家阿伯上山捡柴,碰巧遇见了。”

    “秋荠菜不如春天的鲜嫩,可也小半年没吃了,想起来还怪招人馋。”

    钟洺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出来,到森*晚*整*院子里帮着择菜,见有笋子,便道:“这笋子该烧鸭子吃。”

    只是家里虽养了鸭子,但都是指望着下蛋的,还不能随便宰。

    钟春霞忙道:“可别祸害窝里的鸭子,那都金贵着呢,下一个蛋能卖好几文钱,这笋子就捡两条鱼鲞同烧,照样下饭。”

    钟洺想想道:“倒是还有没吃完的鳗鱼鲞,就拿那个烧,最是香。”

    至黄昏时,唐大强从乡里回返,除了他们父女二人,后面竟还缀了个尾巴,不是詹九又是谁。

    这小子惯是会卖乖,自打和唐莺定了亲,时不时就来村澳之中,送些吃喝用度,偶尔还能蹭顿饭再走。

    对钟洺的称呼也改了,过去不让他唤恩公他不肯,现今则是上赶着喊“舅哥”,喊得钟洺总觉得拳头发痒。

    进了院后,他熟门熟路地跑去灶房,对着钟春霞和苏乙一通问好,搁下一扇排骨、两篮葡萄、两包李子蜜饯。

    排骨是今晚吃的,另外两样明显是钟家唐家各一份,都已分好,你不拿都不成。

    一顿晚食,多了好些帮手,没过多久就端上了桌,像那秋笋烧鳗鲞、韭菜炒扇贝、葱油蛏子肉,各个出了锅都是香飘满屋,肋排剁块腌了一炷香,底下铺一层芋头清蒸,入口时肉和芋头一样酥烂可口。

    做到最后瞧着少些素菜,苏乙去后院成排的陶缸里摘了些蕹菜,他们住的这片地离开近,沙子地里种不出菜,故而仍是用陶缸,撒些长得快的菜种子,大风大雨来时,就算不小心给毁去也不心疼,最多再等一个月,新的又能长出来。

    钟春霞则把唐大强在乡里买回的豆腐皮切成丝,和海带丝拌在一处,多加醋,末了淋几滴香油,酸溜溜的极开胃。

    落座开席,詹九作为钟家还没过门的女婿,来时不仅带了吃食,还带了酒,一坛枸杞酒并一坛梅子酿,酒量足或不足都有得喝。

    “这枸杞酒在我家放了好些时日,一直没寻到机会上桌,幸而今日经我娘提醒,想起带了来。”

    他主动给唐大强和钟洺添上,钟春霞和苏乙也陪着吃了一盏,余下的一个姐儿和两个小哥儿饮那梅子酿。

    不过唐雀和钟涵岁数小,只准喝一盏。

    钟春霞适时道:“你娘在家只有狗儿猫儿陪,怪是无趣,下回你若过来,记得把你娘也带来,我和你们阿奶同她都投缘,便是晚上太迟了,住下都使得。”

    詹九岂敢不听,“我娘也常说惦念阿奶和阿婶,只怕上门给你们添麻烦。”

    定了亲的年轻男女同坐一桌,哪怕当着爹娘兄嫂的面,也藏不住那份情愫,其余人看破不点破,各自吃酒吃菜,说着乡里村里各样事。

    稻谷成熟在即,等到谷米入仓,想必就要有好事将近。

    枸杞酒饮下后不辣喉咙,温温吞吞的,回味还有点甜,苏乙连着几口下肚,不觉得比梅子酿差,因而也没换,从开席到吃罢,统共饮了三盏有余。

    天黑后把一票来客送走,回到屋里被灯一照,钟洺才恍然发觉他有哪里不对劲。

    “阿乙,你是不是吃醉了?脸上这么红。”

    苏乙抬手抹抹脸,也觉得有些发烫,迟疑道:“没觉得吃醉,那酒甜丝丝的,该是不怎么烈吧?”

    钟洺无奈一笑,“这些个泡了药材的酒,就没有不烈的,你可见过用米酒泡人参的?不用烈酒,药材里的药性散不出,岂不浪费。”

    苏乙仍坚持自己没上头,点起灯盏后还要纳鞋底,以好几次针头扎不准地方而告终,被钟洺半拖半抱地送回屋。

    到了更迟的时辰,酒的烈性好似才渐渐彻底扩散开,苏乙原本夏日里手足也泛凉,偶尔伸手伸腿,手掌或是脚趾挨到钟洺,都冰得对方一激灵,今天却像是揣了小火炉。

    以至于晚上洗完脸搽的面脂,都好似因脸颊的热烫而化开得更快,盈盈的香气浸入肌肤,在床帐中散作一片幽然花意。

    钟洺把热乎乎香喷喷的夫郎笼在身下,漫漫长夜里,两个人一个醉得迷糊,一个被香得迷糊。

    第150章 秋收

    水上人生于海, 长于海,向来是枕着海风,听着海浪入睡, 而到了今日,却是头一遭见识了稻浪。

    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耷下脑袋, 秋风拂过,它们便如海浪一般起伏飘荡, 浪花层叠递进时“哗哗”作响, 似海螺壳里传出的空灵回音, 稻浪鼓动时则是另一种“沙沙”的碎响,如同千万粒稻谷在呢喃絮语,而千顷沙逾百亩咸水田的第一个丰收季, 便在这份嘁嘁喳喳的“交谈”中到来了。

    “东家,我跟他们都说好了, 照旧是两人一亩地, 一个人从东往西,从西往东,汉子都壮实,长得高, 甩起镰刀来力气大,凑在一起反而容易伤了人。”

    开工割稻前钟洺仍是去牙行雇工,原打算和插秧时一样,雇四个人足矣, 这回因其中有一对父子, 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带十六的小子,十六也已是个青壮劳力了,钟洺看过那小子的身子骨, 便答应他们一起来,如此就添作五人,连上家里的长工王柱子,这六个人能同时分担三亩地。

    他虽有银钱雇人,但摆不出地主老爷的做派,只监工不做事,这从头到尾亲力亲为种出来的稻子,还是亲手收下方才踏实。

    到了时辰,苏乙也换了身干活的衣裳,提着镰刀出来寻他。

    “还是按着昨晚说的,我和你一起去,长乐不用我守着喂奶,小仔也能把他照看得当,有我在,纵然割得不如你快,也能赶赶进度,这稻子早一日收完,早一日入仓,咱们就早一日踏实。”

    钟洺本想张口说什么,苏乙却已经打开院门往外走,他无奈轻笑,快步跟上。

    “怎走得这么快,我又没说不许你去。”

    夫夫两人并肩快步走到地头,远远张望一圈,除了自家的长工和临时雇的帮工,别家田里也都有了人影,为了大家顺利割稻,钟洺已提前许多日拿着山上齐腰高的野草,示范过如何用镰刀。

    第一年割稻,不求速度多快,只求别伤了胳膊腿,王柱子说这些年听过也见过不少被农具伤了手脚的人,那刀刃锋利,能一下子削掉指头,也曾有不知怎的割到大腿,直接血流尽没了的惨剧。

    想到那几个听来的故事,钟洺仍是心有余悸,他转身叮嘱苏乙,“你别离我太远,六叔公他们瞧过天象水文,接下来十天都不会有雨,收得慢些也无妨。”

    苏乙笑他当自己是小孩子,“先前练的时候,你不也在一旁看着,我可比好些人都学得快。”

    对于这点,钟洺的确没法不承认,让水上人去撑船桨、撒渔网,都是闭着眼都能做好的事,但之前用过最多的刀,无非就是剖鱼的尖刀,而不是弯弯长长的镰刀,且越是那力气大的汉子,越容易在这事上显得笨手笨脚。

    苏乙却很快掌握了要领,他们这一房里,二姑和三婶也都不差。

    担心归担心,抬头望一望天色,太阳尚未高高升起,四野却已被天光照亮,这时候还不算太热,趁此时多割些稻,晌午前后就能歇一歇,谁让他们九越一年里半年多都是炎夏,不像北一些的地方,割稻的时节已是秋风送爽。

    干活时没人说话,一是离得远,不扯嗓子喊听不见,二是累得狠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手上,一味盯着镰刀刀刃的朝向,脑子尚且转不动,更别提动嘴巴。

    从清晨起往后两个时辰还是颇为凉爽的,再往后便觉得后背给日头晒得发烫,藤笠戴在头上虽能遮挡些阳光,不至于睁不开眼,但汗水早就把掩在其中的头发浸湿,属实是难受得很。

    苏乙扯过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脸,撇去粘在眼睫毛上的汗珠子,朝远处看一眼比自己速度快得多的钟洺。

    随后他抬步上田埂提起水罐,倒了两大碗水出来,唤钟洺过来喝水。

    今天带出来的是家里最大的碗,即使如此,一碗下去也不够,喉咙依旧在冒火,嘴唇干得发粘,他们两人又连喝了两碗,并不怕喝多了跑茅厕,这点子水没过多久就会变成汗流出去。

    这一上午喝了几回,一大罐子眼看要见底,至于王柱子他们那边,也都给了水罐和水碗,帮工们渴了可以自己喝,不够还会有人来添。

    巳时过半,村澳里包括孙阿奶在内的一些个老人,用竹扁担前后各挑一水罐,从家门里出来给众人送水。

    “辛苦阿奶。”

    钟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接过水罐,将水倒进自家罐子里,孙阿奶朝地里的苏乙颔首示意,眯眼笑道:“你们不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下地,我们也只能打打下手,晌午的午食已在备着了,等到了时辰,都到棚子里一道吃。”

    每逢渔汛,一个村澳的水上人都是吃大锅饭,不分彼此,这回便也学着捕蛰季那时搭起了竹棚,原地搭土灶,架起煮蛰时的大锅,有的烧鱼,有的煮粥,有的蒸糕,有的炒菜,各有各的用处,食材都是各家自己交上来的,人多的多交些,人少的少交些,包括杂姓的几家也都包括在内,没有人为此吵嘴红脸。

    到了饭点,一人捧一个家里带来的碗,就着米粥大口吃鱼吃米糕,米粥里放了好些手指头那么长的大虾仁,令几个陆上来的短工汉子啧啧称奇。

    “这样子的虾子干,在圩集上买要两钱多一斤,赶上猪肉价了,你们水上人竟是直接当饭吃。”

    仔细想想,他们住的也离海不远,只是家中无船,没有那捕鱼赶海的本事,水上人拿鱼换米,他们则是拿米换鱼,鱼可以不吃,米却不能省,过去觉得总是自己赚了,可眼见得水上人也能在海边种出稻米来,反过来雇他们来做工,也真是有些惹人唏嘘,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

    肚里有了吃食,一上午用尽的力气回笼了些,正午不宜下地,吃完饭却也不能闲着,有牛车的用牛车,没有牛车的肩挑背扛,还要像蚂蚁搬家似的,把地里割下来的稻谷打捆搬到碾场。

    忙完后再度下地前,夫夫两个拐回家里看一眼钟涵和长乐。

    只是他俩都灰头土脸,实在是没法抱孩子,好在这会儿长乐正好睡了,他们便一上一下,脑袋叠脑袋,掀开珠帘往里看了几眼,见孩子睡得安稳也就放心了,若是醒着,看见两个爹爹定要闹着要抱,还要白白哭一场。

    不过小小仔不懂事,有姑伯陪着,吃饱了就睡,没什么烦恼,钟涵就觉得寂寞多了,以前他盼着长高后跟着哥嫂一起出海,现在也想帮忙下地干活。

    钟洺安慰他道:“种地和出海打鱼一样,不只是把稻子割下,把鱼捞出水就结束,鱼获带回家,咱们还要剖鱼制鲞,稻子割完,还要下田里捡稻穗,去碾场碾谷子,拖回来在院子里晒干,不让你下地,是因为你还举不动镰刀,但到时捡稻穗,少了你可不行。”

    “而且你怎么算是没干活,长乐还这么小,要不是你能帮着照看,我也没法下地和你大哥一起收稻,少一个人,余下的人都要多受一份累,所以你是帮了我,也帮了你大哥。”

    钟涵被劝了一通,本来蹲在堂屋门前的他揉揉脸站起身,小声道:“我也不小了,道我都懂的。”

    他只是更喜欢一家人都在一起,现在看来,不仅仅是他自己,要等小长乐再长大一些,这件事才能成真。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惆怅。

    ——

    割稻这件事,按说速度该和插秧差不多,对于熟练的老把式而言,割稻还能更快些。

    但插秧学起来容易,割稻要难上不少,一群水上人放下镰刀,拿起木锨,照旧是手忙脚乱,怎也扬不明白稻谷,风吹来时秕谷、草屑和谷子没分开,自己先吃进去一口土。

    到后来,还是钟洺家雇来的几个陆上汉子当了扬场的主力,头几天手把手地教,好容易在水上人里教出几个熟练工,这才能重新回来,专心帮钟洺家做事,要知道他们家收回的稻谷,可是比余下的几十户加起来的还要多,不多些人根本忙不过来,

    由王柱子领头,六个汉子两两一组,一天能割两亩半的稻,钟洺和苏乙加起来慢些,差不多一天两亩,当初插秧时,五十亩地用了九天,这回收稻,第六天便结束了。

    最后一批稻子运抵晒场,扬好的谷子耙平晾晒,家里有院子的便运回院子里晒,没院子的则把碾场另一端的空旷地当晒场,分出来的秕谷也不浪费,可以拿回家喂鸡喂鸭。

    晒个三五天,待谷子晒透了,放进粮缸也不会发霉时,颗粒归仓,秋收落幕。

    这一夜,从千顷沙一路到白水澳,好似都浮动起连绵不断的新米香,第一批舂好后下锅的新米并不算多,但家家都默契地选择了蒸干饭,而不是煮粥,好犒劳犒劳过去十来天的起早贪黑。

    钟家灶房里,当钟洺掐着时辰,算着干饭已蒸好时,一家人全在灶台旁边聚齐了,连小长乐都被苏乙抱在怀里,睁着大眼睛左看右看。

    “这架势,旁人来看,还以为锅里有金子。”

    苏乙笑着拍拍孩子的后背,钟洺扬唇道:“这是咱们亲手种出来的第一茬稻米,拿金子来也不换。”

    随即他示意三人往后站,自己伸出手掀去锅盖,刹那间浓郁的米香顶到人的眼前,惹得喉咙下意识“咕咚”一声,已迫不及待尝一口这新米的滋味。

    咸水田里种出来的稻米和陆上的稻米迥然相异,陆上的稻米舂去稻壳,剥去糠皮后是白花花的一片,咸水稻则如应拱在手记里所写:色赤而微黏。

    做成干饭后,那亮晶晶的红色变得更深了些,堆在白色的瓷碗中如同更深更小的紫红色石榴籽。

    说是口感发黏,但也没到糯米的程度,吃起来并不粘嘴巴,和白米实也差不太多。

    三人分别空口吃了一勺,咽下去后全都笑起来,瞧着可能有些傻乎乎,可那股满足劲是自心底里长出来的,用言语也描述不尽。

    钟涵第一个道:“这米是甜的!”

    咂咂嘴又道:“好像比以前吃过的白米还甜。”

    苏乙不由道:“记得当初我第一次吃干饭,也觉得好甜,我还问你大哥里面是不是加了糖。”

    他这么一说,钟洺也想起那日的事,正是自己去刘兰草船上下聘的当天,自己和小哥儿约了傍晚在海边崖壁见面,想着对方肯定是饿着肚子来,就将那作聘礼的红鱼炖了汤,白米蒸了饭,热气腾腾地拎过去,好生饱餐了一顿。

    他当初怎也没想到,那会是小哥儿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白米的干饭。

    “你说这赤米和那时的比,哪个更甜些?”

    吃白米时两人初定终身,到如今吃赤米,孩子都快会走路了,一句话把苏乙问住,小哥儿愣了愣,在钟洺的注视下垂眸道:“都甜得很,不过非要比的话,还是赤米更甜些。”

    因赤米是他们亲手种出来的,今秋过后,再不必拿鱼换米,再不必被人看轻,成熟的稻穗弯下了腰,而弯了几辈子腰的水上人,却是就此直起了身。

    踩在海滩、船板上,晒得发红,泡得起皱的赤脚,终于也能在水田生出的稻叶中站稳立足。

    钟洺说得没错,这一口米在水上人的眼中,实在是千金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