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田间地头(修)

    詹九带钟洺去的这一户人家姓隋, 家里住着隋阿叔两口和大儿子一家,平日里隋阿婶和儿媳负责养鸭,几个年纪尚小的孙辈也会帮忙赶牛放鸭, 田地则主要是隋家父子俩操持。

    仅两个壮劳力,侍弄五亩水田颇为辛苦, 往往插秧和秋收的季节,外嫁的女儿会带着女婿回来帮忙。

    年年秋收, 谁家不得累掉一层皮, 今年多了个帮忙的钟洺, 想要的报酬仅是请教如何种稻谷,隋家人求之不得,管他什么水上人不水上人, 是好人就成了。

    尤其是钟洺上门还不空着手,拎了一尾肥硕的秋鲈鱼, 八只螃蟹, 其中四只红蟹,四只兰花蟹,一包红海米,一包蛤蜊干, 去乡里买可得花不少钱。

    九越临海,就算是种地的庄稼人,也一样爱食些海产鱼获,去乡里买条鲜鱼, 几只鲜蟹就算是打牙祭了, 平常家里也存着各类干货,和存腊货一样,想起来就能下锅做了吃。

    詹九把钟洺送到后便告辞离开, 他还得去邻村的猎户家收山货和野味,收到后好趁着猎物还新鲜送去怡香楼。

    隋阿婶则让钟洺稍等,进灶房放下东西,出来后和善道:“你叔和你大哥早就下地去了,我这就领你过去寻他们。”

    说罢去柴房拿了两把镰刀,嘱咐儿媳在家守好门,看好孩子,便带着钟洺走了。

    路上有些好事的凑近打听钟洺是谁,她只说自己雇来帮忙割稻的,把人打发走,她冲钟洺歉然道:“不这么说,这些人就东问西问,没个消停时候。”

    山村中难得有个生面孔,若是个年轻小子、年轻姐儿哥儿的,更是能让那些个长舌头的把嘴巴嚼烂。

    钟洺对此不在意,“这有什么,再这说这话也不假,我确是来帮忙干活的。”

    他模样生得好,俊眉星目,高鼻薄唇,还没走到隋家水田,隋阿婶已经开始打听他年岁几何,成没成亲。

    钟洺:……

    这阿婶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水上人?

    难不成还想给自己保媒拉纤。

    他忙道:“我今年双九,成亲得晚些,去年刚娶了夫郎。”

    隋阿婶露出有些遗憾的神色,不过一闪而逝。

    “那你成亲是晚,我家老大和你这么大时,孩子都一岁了。”

    说到孩子,钟洺笑容愈深,“我夫郎也有了身子,再过几月就要生了。”

    “哎呦,那可是好事,你们一家子有福气呢。”

    上了点岁数的妇人就爱说些家长里短,隋阿婶也不例外,她又问了几句咸水田的事,新鲜得很,一路嘴皮子没闲下。

    当地多山,稻田多是梯田,依山开凿,不及平地方正,抬头望去可见远处一片金黄错落,风吹稻穗,泛起层层谷浪,仿佛已经嗅见阵阵米香。

    要不是苏乙受不得牛车颠簸,加之因是来干活的,带不得小孩子,不然他还真想让夫郎和小弟也看看眼前这一幕。

    行至隋家田边,隋阿叔和隋大父子二人听见招呼声,撂下手里的活迎上来,身后还跟着隋大的大儿子,和钟豹差不多的岁数,已经能帮着家里下地做些活。

    得知钟洺就是前日子詹九说过的汉子,隋阿叔点点头道:“是个好身板的后生,一看就是力气足的,割稻可不是轻省活嘞。”

    钟洺掂两下镰刀,保证道:“阿叔放心,我们在海上打鱼收网,一网也是几十上百斤,别的不说,力气管够。”

    后来的两人下了水田,割稻时水田里的水已放干净,隋阿叔负责给钟洺示范如何割稻。

    “这事上讲究巧劲,可不能用蛮力,镰刀都磨得光,你力气用得不对,稻子没割到反而割了人就不好了。”

    他是老道的庄稼人,钟洺见他弯腰单手拢住一把稻谷秆,右手拿镰刀,割下的同时左手使力,把稻谷杆往斜前方拉拽。

    手起刀落,一把稻谷整齐割下,积攒地差不多后再由隋大的儿子抱到田边去,摞成一垛。

    “要紧记得,下刀的时候镰刀的刀刃朝下,斜着割!”

    隋阿叔说了半天,才肯让钟洺上手。

    钟洺弯下腰,学着隋阿叔讲的法子收割,几把之后动作逐渐熟练,尤其是他因为长得高,手掌也生得大,他一把抓住的稻杆比旁人要多,有他加入后,隋家的秋收进展飞快,别家才收完半亩,他家整一亩的地都做完了。

    下山时更是多亏了有钟洺,因梯田依山而建,什么车都上不来,只能靠人力搬运,把割下来的稻谷杆打成捆再挑去山下,今年多了一人,他们家就可少跑几趟。

    午食是隋家媳妇送来地头上的,她把钟洺送来的鲈鱼杀了,烧了一锅鱼块,还切了块腊肉炒菜,提来的粝米饭压得实在。

    听隋阿婶夸鲈鱼味鲜,钟洺诚心道:“我那鱼摊子摆在南街木匠铺门前树下,下回你们去买,我给实在价。”

    “这怎好意思,你们打鱼也不容易。”

    隋阿叔摆摆手,表示自家不是那等爱占便宜的人,随即隋大又问起钟洺海上的事来,一家几口都听得津津有味。

    下午仍是一样的忙碌,见钟洺实打实地卖力气,隋家一家老少也不藏私,将祖辈代代积攒的那些个种田经验尽数说给钟洺听。

    钟洺由此得知如何晒种选种、催芽育秧,以及秧苗长出几片叶时可以插秧,插秧时又该隔多少距离栽一根秧苗……

    术业有专攻,一行有一行的道,都不是轻易能学透的,钟洺知晓自己今日听个大概,或许来日真正种起地时仍会遇到一串子问题,但好过什么都不懂时就莽撞开始。

    听钟洺说咸水田不必施肥,隋大羡慕道:“不必施肥是好事,你们能省好些力气,也不用担粪水,那可是个苦差,尤其是大热天。”

    钟洺设想一下那场面,也着实庆幸得很。

    这之后钟洺连着来了三天,碾场扬场也尽数参与了,他记下种稻收稻要用的各类农具,预备回乡里后就去铁匠铺置办,还有盖房、买牲口也该提上计划。

    不过买牲口要等房子盖好后,不然哪有地方栓养。

    比起骡子,他还是倾向于买水牛,水牛比黄牛块头大,耐力也更足,而且他见过别人家养的水牛在海边浅水处泡水,得知水牛喜水,不挑咸淡,如此的话在海边养水牛是最合适的。

    心头一番打算,钟洺发现自己恨不得立刻就挽袖子去千顷沙垦荒,他只觉自己活了十几年,头脑从未如此清晰过。

    ……

    从村里回来,到白水澳时天色已黑,时辰不早,钟洺进门顾不得吃饭,先裹着一身臭汗去洗了个澡,洗干净后才好意思让家里人靠近,不然实在是脏得两只猫都要绕道走。

    擦着头发出来时,苏乙已摆好了一桌饭,是特地给钟洺留的,他和小仔此前已吃过。

    这几日钟洺累得很,饭量也很大,家里顿顿都给他做白饭,烧一锅肉、一锅鱼,再炒一个菜、一个汤,多些油水也多些花样。

    饭香扑面,钟洺的肚子都快和公鸡一样打鸣了,他大马金刀地在桌边坐下,开始扒着红烧肉和煎鱼块下饭。

    “慢些吃,别噎着了。”

    苏乙抬手给他盛碗虾皮豆腐汤,钟洺接过吹了吹,咕嘟咕嘟送下去一整碗。

    这下苏乙又怕他烫着。

    就这么吃下去一碗冒尖的白饭,钟洺方觉那股饿劲消散,他放慢速度,有了余裕打量一旁坐在地上逗猫的小弟,看了几眼后他疑惑道:“小仔,你耳朵怎么那么红?”

    苏乙闻言先笑,钟涵不太自在地碰碰耳垂,抿着嘴巴扭捏道:“大哥,你就没发现我和你早上出门时,有什么不一样了?”

    钟洺接了夫郎的暗示,细看那通红的耳垂,总算看出那里不仅红,还插了一根细细小小的茶叶梗,他恍然道:“你打耳眼了?”

    钟涵嘻嘻一笑,凑上来给钟洺看耳朵,同时骄傲道:“我都五岁啦,二姑和嫂嫂都说我可以打耳眼了!”

    钟洺凑近了细看,皱眉道:“疼不疼?”

    钟涵诚实道:“有点疼,不过嫂嫂给我抹了药,抹完凉凉的,都不疼了。”

    苏乙接话道:“给他抹了些之前从黎氏医馆买的伤药,我想着穿耳眼也算个伤口,想必是能用的。”

    钟洺欣慰地捏捏小弟的脸蛋,“我们小仔也长大了。”

    钟涵被他捏成嘟嘟嘴,有些不满,含混不清道:“我都长大了,大哥就不要总捏我脸。”

    想了想又道:“也不要总是摸我脑袋了,那样我会长不高。”

    他还惦记着以前钟洺的承诺,说等他长到和嫂嫂那么高时就可以一起跟着出海了。

    钟洺被他说得一愣,下意识看向苏乙,苏乙在钟涵身后也正无奈笑着,怕是同样的要求,眼前的小仔和哥哥嫂嫂都说过了。

    毕竟他们这些大人确实极爱拍人家脑袋,捏人家脸蛋的。

    等钟涵跑走,苏乙瞧着钟洺默然不语的模样,给他夹一筷子青菜,问道:“是不是觉得小仔一下子又长大了些?”

    钟洺摇摇头,感慨道:“儿大不由娘,弟大不由哥。”

    苏乙听得笑出声,“你这都些什么词,现编的不成?”

    继而同钟洺说起,为何今天突然给钟涵穿了耳眼。

    “他估计是早就想这么干了,今天你出门后,我不也在家歇着,便拿针线出来做衣裳,喊他来帮我描花样子,他见了我拿的绣花针,就问是不是耳眼要用这个穿,疼不疼,会不会流血。”

    “我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哪里猜不出他的心思,便告诉他我不会,二姑会,阿莺和阿雀的耳眼就是二姑穿的,等二姑回来和她商量。”

    钟春霞晌午后从乡里回来,听说钟涵想穿耳眼,也和钟洺一样感慨他长大了。

    因水上人家的姐儿哥儿都有耳眼,也算不得什么事,话赶话的,又都得闲,便由钟春霞烧了针给他穿成了。

    “他当时没哭?”

    钟洺咂咂嘴道:“我早就想说,你们胆子真大,要是同我说用针给我耳朵上刺个洞,我都要好生想想。”

    苏乙浅笑道:“你要也有那么些好看的耳饰戴,也会想穿的,哪个姐儿哥儿小时候不羡慕自己的娘亲小爹亮晶晶的耳垂?”

    只是话虽如此,也不是哪个人都命好,成了亲后家里有闲钱买这些头面首饰。

    他珍惜地摸了摸银镯,安心陪钟洺吃罢这顿饭。

    饭后。

    钟洺进屋翻出几张竹纸,回到堂屋在桌上铺开,用毛笔蘸着墨鱼汁记下了这几日学得的种田要领,和从县衙内抄来的手记叠放在一起。

    他记性再好,日子久了也怕忘,不过现今是因为没上过手,等真的种过一季稻,哪还用得上看这些,就像水上人的打鱼本事一样,早就深深刻在脑子里。

    苏乙和钟涵认得些字,也各自拿起一张学着看,偶尔遇见不明白的便问钟洺,家里三人对着纸张墨字学起种稻来,等全都看罢,夜都深了。

    把打着哈欠洗香香的小弟送回屋子,钟洺进到卧房,见苏乙正坐在床边,扶着肚子侧身抬腿上床。

    他两步迈过去扶一把,让苏乙倚在床头,在他身后垫个枕头。

    “这几日都没得空陪你,身上可有不舒坦的地方?”

    苏乙摇头,给他吃定心丸道:“我好得很,能吃能睡。”

    言毕,他解开自己的衣裳,把钟洺的手轻轻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弯了弯眸子道:“你和咱们孩子说几句话试试,我今日说话时,好像觉得孩子踢了我一下,却不知是不是错觉。”

    第132章 再盖新屋

    以前娘亲怀小弟时, 钟洺也曾这样被娘亲牵着手,让他隔着肚皮跟小弟打招呼。

    时光流转,现在相同的情形再现, 只是昔日的半大少年,已是要当爹爹的人了。

    “乖仔, 我是你爹爹,你要是听得见, 就翻个身让爹爹听个响。”

    钟洺怕苏乙着凉, 用两只手盖住他的肚皮说话。

    苏乙用手指轻弹钟洺手背, 笑嗔道:“你当孩子是个瓜呢,还听个响。”

    两人傻兮兮地对着肚子看了半晌,孩子尚且没什么反应, 钟洺却先看着有些心疼了。

    苏乙身量薄,腰窄肚平, 有身孕后虽没影响吃喝, 每日米肉蛋都供得上,看着长了些肉,脸圆了些,胳膊捏着软绵绵, 但因底子瘦,胖得也有限。

    如今肚子大起来,肚皮撑开后都能隐约瞧见上面透出的青筋。

    他和苏乙商量,日后不用去乡里看摊, 和二姑打个招呼, 让她一道帮忙看顾着,或是多给唐莺支一笔银钱,让她专门去代为卖酱, 省的二姑只肯帮忙,不肯收报酬。

    苏乙却不想这么做。

    “这才五个月,要明年春日里才生呢,你若想让我歇着,过年起再歇也不迟的,不然这几个月日日在家躺着,人要躺懒了。”

    “你若也称得上懒,那这世上没有勤快人了。”

    钟洺掐指算道:“你这一天里,除却在乡里的时候,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哪个落下了,屋里屋外还都得扫两回。我让你留着等我做,没几日是真留住了。”

    苏乙忍不住解释道:“隔几日换下来几件衣裳,都是轻飘飘的,洗起来就是顺手的事,哪还用等你回来,脏衣裳放在那不洗,我瞧着都难受,还有这地上脏了,怎能不扫,屋里就这么大,转一圈就扫完了,你莫忘了郎中也说要常运动,免得把孩子养大了不好生。”

    钟洺告饶,“好好好,我不说你了还不成。”

    苏乙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抠两下手指才抬头道:“我只是想同你说,你不用太担心我,守摊卖酱比起其他人家里夫郎做的活,已算是很轻省的,我若是哪日不舒服,觉得累了,就拜托二姑或是莺姐儿搭把手,自己回家歇一日就是。”

    钟洺只好作罢。

    “那依你的,但你得答应我,别勉强自己。”

    苏乙点头,“我晓得。”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肯定也不愿出任何差池。

    ——

    寒冬腊月,说的是正月前的三个月。

    在靠北边的地方,一入寒月,不套棉袄已是出不了门,即使在白水澳,水上人们也都翻出略厚些的衣裳和结实的布鞋,姐儿哥儿们头顶的藤笠换成头巾,早晚天凉时能挡挡风。

    比起上月,如今的千顷沙一扫过去的冷清,什么时辰来都有船停靠岸边,岸上各家的水田已大致建好了田埂,梗上或插树枝、或插竹枝,暂且以此分隔。

    年前只剩最后一个渔汛,便是冬月初的带鱼汛,满打满算只有眼下的寒月最清闲,故而凡是买了荒地的人家,近来都改了过去的习惯,每天清晨出海打鱼,晌午前后送去乡里摆摊卖掉,再回家草草吃顿饭,下午赶来千顷沙,翻地垦荒。

    钟洺家地广,但各家念在他替族里前后奔波,做了不少事,忙完自家田地后都会来帮忙,一日挖个几亩地,陆陆续续竟也快完成了。

    钟家一族彻底动起来,家里的汉子几乎早晚不见人,没有年幼娃娃绊手绊脚,或是孩子年岁已长能帮忙的,全都拖家带口去地里做事。

    耳边除了人声的交谈,更多的是脚踩泥巴的“啪啪”声,从水田里挖出的泥巴要堆上田埂,再用脚底板踩结实,这个活计基本都是家里的大小孩子们在做,他们半点不觉累,只把这个当成游戏,各个玩成泥巴猴。

    不擅劳作的老人们一人提一个网兜或木桶,沿着各家田地捡拾蚝壳,捡满后就倒在离岸远一些的山脚下,以后盖屋时都用得上。

    钟家人是越忙越有奔头,村澳里其它人却是瞧着更慌,担心自己再不跟风买地,回头会只有钟家人得好处,而他们被撂下。

    于是短短七八日里,又多几户人家去县城交银子换得田契。

    但到了千顷沙,分到田地后他们又发现,这里已差不多全然是钟家在领头,不是说钟家人霸道,而是他们因是先来,又有钟洺在,懂得实在多。

    各色农具都买得齐全,盖屋的地基也已分好划下,还已圈定了一片地方,说要修成什么碾场。

    后来的人家连碾场是干什么的都暂且不知,要想种明白水田,只得去向钟家人讨教。

    一来二去,日子久了,有些人反应过来,意识到如果日后水上人上岸,那千顷沙取代白水澳的一日,就是钟家人在村澳里说了算的一日。

    当月里,荣娘子说媒的生意极好,凡是来请她说媒的人都只一条要求,想替家里姐儿哥儿寻个钟家的汉子,或是想替自家小子,娶个姓钟的媳妇或夫郎。

    某个晴朗白日,一艘艇子载着五个汉子靠岸千顷沙,当中说了算的一人背着一包袱跳下船,手搭凉棚看了一圈,实在看不清人,便叫停一个浑身泥点子的小子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个叫钟洺的人?”

    钟豹眼睛一亮,“当然有,那是我堂哥!”

    他看看过来的几人,问道:“阿叔,你们是不是修蚝壳房的匠人?我们等你们许久了,我就是守在这里带路的,你们跟我来!”

    一行人便脱掉鞋子,挽起裤腿,打着赤脚沿着水田之间新修的木板桥,穿过大片大片的咸水田,到了离岸较远的另一片空地上。

    “原来这就是咸水田,看着和咱们村里平常的水田也没什么两样。”

    “这里面可是海水,真能种出稻子?”

    “谁知道,不过这咸水田是真便宜,才三两一亩,我都想在我们村附近的海边置办几亩,等以后打了粮食好娶媳妇。”

    ……

    咸水田在九越县是个新鲜物,不单是水上人,也有很多家里没有几亩良田的农户在观望,但要耕咸水田,至少需得有艘船,哪里有农户专为这件事买船?

    而沿海少数几个亦靠打渔为生,常年和水上人井水不犯河水的人家,因本就是良籍百姓,更是没这个闲工夫。

    所以很多人暗中揣测,这咸水田的政令,恐怕本就是为这帮原本身在贱籍的水上人准备的。

    “阿洺哥,爹、四叔、六叔公!修屋的匠人们来了!”

    钟豹一连喊了一长串,大气不喘一下,六叔公喷出一口烟圈笑道:“真是小娃娃,精神头足得很。”

    钟洺本和他们站在一起议事,因匠人是以他的名头请的,他打声招呼,率先走过去迎客。

    “辛苦几位走海路过来。”

    他一眼锁定领头的匠人,之前在乡里寻牙人介绍时,曾见过一面,知晓这人姓赵名正,这些年已在乡里、村里修了不少蚝壳房,口碑不错。

    “赵师傅,兄弟们,这边请。”

    这些个工匠学艺多年,还是头一回给水上人盖屋,六叔公作为族长出面,各家的汉子齐聚,给赵正一行比划着面前一方土地。

    队伍里一年纪轻些的小子惊奇道:“要在这么大的地方盖屋?好家伙,这要盖多少间?等都盖成了,这里岂不是要多个新村子!”

    不过地方大归大,现在不是家家都有余财盖屋,好些人都和赵正他们商量,能不能先打个地基,把院子圈出来,地方占上,但屋子先不盖。

    横竖都是给钱的,赵正他们一律应是。

    算下来,想尽快把宅院建好,连牲口棚都要搭上的,暂且只有钟洺一家。

    “我要修个坐北朝南的院子,共起三间屋子,正中一间,东西各一间,前院加盖一灶房、一柴房,后院加盖一茅厕、一牲口棚。”

    赵正一听便明白,这就是最常见的民居样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若是这间屋盖得漂亮,对他们而言,不仅今年过年时不愁银钱,怕是下一个年都不用愁了。

    “我们再多叫两个人手,七个人加紧干,腊月前一定能完工。不过蚝壳房要晾够一段时日才能住人,哪怕正月前盖好,过年时也住不进去。”

    钟洺知道这个道,水栏屋住着就够舒服,在春播开始之前,他暂时不打算换。

    “人的屋子我不急着住,只要牲口棚能用就好,我预备买两头水牛,明年开春前好犁地。”

    得知这点没问题,他放心地让赵正带着手下人去量尺标记。

    钟洺家的宅院规划得气派,定钱就给了十两,其余人家的活计简单,依着占地不同,有些收二两,有些收四五两。

    只是除了钟洺家的宅院,其余的恐怕都要等到过完年才能开工。

    定下盖屋的事,钟洺仍闲不下。

    他之前对着咸水田生出个念头,为此又跑了一趟乡下,去找隋家父子讨教,回村澳后他找几块破旧的船板,敲敲打打,学着做了个水田闸口。

    这东西像一个门框,但仅下半部分有门,即一块木板,门高和水田田埂齐平,木板上连一根绳,方便开闸。

    做成后,他特地趁退潮时寻一块水田试验,在其靠海水的一侧安上,左右垒青砖,用泥夯实,等泥巴干后,他落下闸口,待到几个时辰后的潮水涨起,海水会越过木板漫入水田之中,同时带来的还有海水中的各种鱼虾蟹贝。

    如果这东西和设想中的一样好用,那么今后便可依照森*晚*整*潮水涨落控制闸口开合,涨潮时关闸,任由海水漫灌,退潮时开闸,开闸时在闸口外罩网。

    那样潮水送来的各类鱼获中的一部分,就可以直接被网拦下,省了纯靠人力赶海,挨个弯腰捡拾的工夫。

    在钟洺看来,咸水田的出现,意味着水上人又多了条靠海吃海的路子,以后春汛后秋汛前种稻收稻,平日不想水田空着,就在里面养鸭放鸭,收集潮水带来的鱼获,一年到头,收成不会差。

    第133章 钟虎成亲

    退潮涨潮之间一般也就一个时辰, 钟洺没走远,在山坡上看人盖房,偶尔也帮把手, 等看会了,等以后房子哪里有些缺损, 自己上手就能补。

    赵正等人也不怕被偷师,这年头的汉子谁还不会些和泥砌砖的手艺, 家里有个什么东西坏了, 也都是自行修补的。

    只是平地起屋不同于一般的活计, 寻常人轻易做不来,不然他们也不会能靠着这手艺养家糊口了。

    不止钟洺,不少人都围在周围看得乐呵, 但等潮水开始后退,全数一股脑走了个干净, 原因无他, 得抢着赶海去。

    钟洺也下了山坡,去自家田埂边提起闸口,钟虎和钟石头一左一右,帮他套上渔网。

    潮水说退就退, 速度快得很,几息的时间里就能瞧见海滩裸露出一片,水田里的水位慢慢下落,田埂上整齐插着的树枝露出根部, 也有一些被海浪冲倒。

    “阿洺哥, 这法子好像真的行,网里真的有东西!”

    钟石头一惊一乍地吆喝,钟虎也道:“还是阿洺哥你机灵, 我们怎么就想不到。”

    “因你们没去山村当中见过真正的水田,若是见过,也能想出来。”

    钟洺固定好提起的闸门,和钟虎、钟石头一起专心观察渔网内的收获,最多的是鱼和蟹,像是海螺、蛏子一类的多卧在沙中,不轻易跟着潮水移动。

    几刻钟下来,渔网里集了满满一兜子,且不说里面的东西值多少钱,单就看在它不费事,只需套上网揣手等着的份上,就已足够吸引人了。

    “这东西好,回头我跟我爹说,也给我家水田安一个。”

    “我也去喊我爹来看看。”

    钟石头转身跑走,在他回来之前,也有周围的人听见动静,闻声来瞧钟洺又搞出了什么新鲜物。

    发觉这东西的好处后,都在心里记下样子,或是直接打听在哪里做的。

    “原是庞家的木匠铺子,我晓得,不就在你家酱摊子后面?”

    钟洺点点头,“正是那家,木料大家自带就好,寻常木头在海水里会泡得糟烂,没法用在咱的咸水田里,能捡几块旧船板是最好的。”

    “这是好事,烂船板谁家还没几块?等回村澳,我就往山上石屋里翻翻去,那些个旧木头丢了舍不得,留着也没用,越放越糟烂,还不如趁早安排上用处。”

    钟洺现在就是千顷沙这群人的主心骨,他做什么,其余人就跟着做什么,只要学到手了,总归吃不了亏。

    不知多少人暗中拍大腿,后悔当初没和钟洺结亲,要那时候没被蒙了心糊了眼,现今苏乙那哥儿过的舒服日子岂不就是自家孩子的。

    如此过罢整个寒月,月末衙门书吏来给第二批买了荒滩的人量尺分地时,看着此处改变,煞是新鲜。

    头一桩就是田埂当中都栽种了树苗,一问方知这是红树林中的一种树,俗称“秋茄树”,这种树根系稳固,不怕咸水浸泡,亦抵得住海浪,春季开细小白花,有景可赏,树皮还有药用,撕下来外敷或是煎水喝下能治外伤和烫伤,树干也是一类好木材。

    和村中农户在水田旁种桑树一样,水上人自也想种些有用的东西,就算不能像海桑果一样采果子吃,至少树皮能当伤药,树干能砍了制物。

    另一桩自然就是闸口,来此的书吏、官差当中不少是农户出身,自然识得闸口,只是没想到这乡下水田里常见的东西,到了咸水田中还能换个作用,当真是极好的巧思。

    他们来此一趟,回去后将所见所闻回禀给应拱,应拱听罢果然大加赞赏,还说要将此写进自己的手记当中,日后集册成书。

    “你们可问过这闸口是哪户水上人率先琢磨出来用上的?”

    大多数人面面相觑,唯书吏中有一人站出来,正是那日在户房给钟洺办了文书,还收了好处的。

    “卑职多打听了两句,倒是个熟人,大人可还记得钟洺?”

    应拱再次听到这名字,还真是半点不意外。

    “这后生怪是能折腾,脑子灵光,办法也多。”

    他吩咐下去,教人再去一趟千顷沙,将那闸口的样式绘图送来,留作存档,日后九越县境内的所有咸水田,都参照此例,加建闸口。

    要想让水上人安心上岸经营,就要给他们足够的谋生手段,而靠种地为生的人最看不得田地空着。

    陆上人家的水田,不种稻时多是栽豆子或是油菜,与稻谷轮作,豆子也是口粮,油菜则可取籽榨油,榨完油剩下的油渣还可以喂牲口或是肥田。

    换作咸水田,田中却只能种咸水稻,现今多了个借涨潮落潮收鱼获的法子,一旦推行开来,应当能打消不少人对咸水田的抵触和担忧。

    不同村澳的水上人多互结姻亲,真攀扯起来到处都是亲戚,随着衙门的政令推行,不同地方的咸水田修筑闸口时,便知晓这是从白水澳的钟家人里传出来的法子。

    那些个从白水澳嫁出去的钟家姐儿和哥儿,俱都因此脸上增光。

    ——

    冬月至,钟氏一族迎来好几桩喜事,和钟洺一家关系最近的,无疑就是钟虎的亲事。

    自和齐家晓姐儿三月里定下亲,这几个月里钟虎没少往鱼山澳跑,给他那未来的岳家送鱼送虾,送米送肉,也给晓姐儿赠过好些个香囊、帕子、胭脂等物。

    上月里,鱼山澳那边送来齐晓裁好的喜服和喜鞋,钟虎试时乐得脸蛋黑里透红,次日就拉着钟洺当参谋,去乡里买下一支银簪和一对银珠。

    这东西钟虎不肯太早买,说是放在家里怕丢,总惦记着,如今眼看到了正日子,不买不行了,总算精挑细选,得了喜欢的样式,好生封在匣子中,只等亲手交给未来的媳妇。

    家中,苏乙听钟洺讲过陪钟虎挑头面的事,不由道:“早前还说我这个当长嫂的,要好生帮虎子忙一忙亲事,结果转眼间肚子都这么大了,实也帮不上什么像样的忙。”

    一般家中的妇人和夫郎,都得去帮着布置新船内的喜房,喜宴时也少不得在灶船上操持。

    苏乙现今怀了身子,依着习俗,布置喜房是用不上他了,估计也就能去灶船上帮着折两根菜,剥几头蒜好备着下锅。

    “再等几年,下回石头成亲时总是不会错过了。”

    钟洺知晓苏乙以前没有这等经历,还是好生盼了一阵的,但有孕后好些事都做不得,心里积了不少遗憾,遂安慰他道。

    苏乙话赶话,下意识道:“那也说不准。”

    钟洺很快反应过来,笑道:“怪我,是我思虑不周全,怎忘了老大后面总还有老二。”

    苏乙摸了摸肚子,低头支吾,“老大还没来呢,我可不同你说老二的事。”

    钟洺心头发痒,凑上前把人揽进怀中,好生亲了半晌,苏乙贪爱他身上的暖意,久久倚在臂弯当中不愿起身。

    两人又说起老生常谈的话来,无非是想要几个娃娃,小子、哥儿都好,如果老大是小子,后面的是哥儿,这样小哥儿就有哥哥宠,像是小仔那样幸福。

    苏乙轻声道:“其实我小时候想过许多次,若我也有个哥哥就好了。”

    如果有哥哥,他家就还有男丁,族人就会多少有所顾忌,爹爹们留下的东西不至于连船带财物被瓜分一空,自己也不必孤身一人寄人篱下,无家可归。

    可惜都是不会实现的痴念罢了。

    “我比你年长,你若喜欢,也能喊我哥哥。”

    钟洺插进来一句,惹得苏乙笑道:“相公是相公,哥哥是哥哥,怎成了一码事?”

    “怎么不是一码事,小调不都唱了……”他眨眨眼,“情哥哥也是哥哥。”

    苏乙作势要从他怀里出去,被钟洺扯回,难免又是一阵笑闹。

    结束后苏乙如愿地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发丝微微凌乱,钟洺则去了外面,端走的盆里飘了两张帕子,他得赶紧打水洗干净,不然在屋中放一夜,明早都有散不掉的味道。

    ……

    成亲当日。

    钟洺这个当堂哥的虽因为已经成亲,不必跟着花船去迎亲,可要忙的事也有不少,譬如安排那些今日从族中借来好摆喜宴的船。

    苏乙被他送来灶船上,安顿好了才抬腿离开。

    钟洺走后,梁氏特地过来寻苏乙说话,她平日里不怎么打扮,今天难得穿了身新衣,绾了头发,戴了好几样银头面,细看起来,好似还擦了些胭脂。

    算起来她虽已经生养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已成了亲,可年岁也没多大,不过三十几罢了,一旦仔细打扮,还可见少女时的温婉柔丽。

    “这前后一个月,又是垦荒又是忙虎子亲事,把我忙得晕头转向,都没怎么去瞧你。”

    她拉过苏乙的手,把他安顿在灶船舱内的安稳处,嘱咐他今日不必乱跑,只做些轻省活足矣,又看他腰身和肚子,莞尔道:“你这胎怀相好,也没累着你什么苦,可见这孩子是来报恩的。”

    苏乙抿唇笑道:“都这么说,我也觉得这孩子乖巧,想着会不会是个小哥儿呢。”

    “也不好说,小子里也有乖巧懂事的。”

    梁氏又给他端一碗水,拿一叠糕饼放在手边,“渴了就喝,饿了就吃,你是有双身子的人,不能委屈了自己,今日你能来帮忙我就很欢喜了。”

    苏乙便乖乖坐在一处帮着择菜,后面又端了个小桌在面前,提着菜刀切肉切菜,今日灶船上都是相熟的妇人和夫郎,有长辈也有同辈,说说笑笑很是开怀,时辰过得也快,仿佛转眼就到了吉时。

    来帮忙的人只余下几个,好做最后上桌的几道硬菜,苏乙也被钟洺接走,牵上钟涵,赶去头船上见接来的新娘。

    第134章 年前

    大喜的日子, 新人是最引人瞩目,意气风发的。

    三人到时钟虎正携齐晓立在船头,挨个接受恭贺, 收下随礼和喜钱。

    钟洺和苏乙也向前,放下一枚红封, 一提篮覆了红纸的礼,这篮子里暂都是些常见的东西, 像是苏乙额外给齐晓准备的见面礼没放在其中, 打算等改日小两口上门时再给。

    “大堂哥、大堂嫂、六堂弟。”

    齐晓挨个叫过人, 她身着喜服,鬓上簪花,挺秀的鼻尖上有一点芝麻粒似的小痣, 端的是俏丽极了。

    再看一旁的钟虎,钟洺怀疑他过了这一夜, 皱纹都要笑出来, 自己成亲那日也这么傻不成?

    身为哥嫂,他们停留的时间长了些,多说了几句吉祥话才去坐席。

    新郎和新娘来敬酒时,作为席上最小的孩子, 随着钟春竹夫夫来吃喜酒的小齐泽,难免被逗两句。

    “阿泽,新娘美不美?”

    “美!”

    小孩子或许还分辨不出问题的真正意思,可已经会在气氛影响下学舌讲话, 童言稚语, 说出来总能哄得所有人开心。

    反观钟涵,早两年时他也是席上乖乖软软的“小开心果”,而今却已经自诩是“大孩子”了, 端坐在一旁吃菜,还晓得给哥哥嫂嫂剥蟹腿,稳重又懂事。

    “五姑伯,阿泽把饭掉在衣服上了。”

    “百忙之中”他甚至还顾得上往齐泽那里瞅一眼,钟春竹本在和钟春霞说话,闻言赶紧一把抓起帕子,把儿子的衣裳擦干净,又塞给他一个橘子抱着玩。

    “不饿就别浪费粮食,你拿着这个,一会儿让你爹剥给你吃。”

    席上有人跟苏乙打趣道:“你看小仔这操心劲,等你肚子里这个生出来,他这个当姑伯的怕是能帮上忙呢。”

    苏乙弯了弯眸子,没说什么,小仔自己还是孩子,他可没有把这个年岁的小叔拴在屋里,替自己看孩子的打算。

    冬月多喜事,像这样的喜酒一个月里吃了好几场,为了空出时间出海打带鱼,还都挤在上半月少数几个好日子里,把人的心思都吃浮了。

    过了中旬,带着料船的船队出发去海上,钟洺和苏乙夫夫二人皆没去,去年苏乙在料船上的位置换成了刚过门的齐晓。

    她和钟虎正是新婚,哪里舍得分开,哪怕出海跟料船辛苦,也是一定要跟着去的。

    另一边方滨亦告了酱坊的假,跟着出海是族里的安排,没有不让人去的道,渔汛季没有闲人,酱坊索性停了工。

    “腊月里再卖一批,今年又到头了。”

    钟洺得闲来炒几锅鱼酱,苏乙挺着肚子在屋里屋外点算一圈,把存货的数量记在竹纸上,出来时听见钟洺说的话,感慨道:“时间过得多快,每次到年尾时,我都觉得年初还在眼前。”

    就说那批春日里封坛的虾酱,现在已经快到可以启坛售卖的时候了。

    再看灶前烟熏火燎,钟洺受不住热,把上衣脱掉一层,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额前挂满汗珠。

    趁他炒完一锅等放凉时,苏乙掏出帕子上前给他擦汗。

    自从接手千顷沙的荒滩,他们也不止一次想过要不要把炒鱼酱的活计也分出去,雇人来做,但炒酱不比磨酱,就和厨子炒菜一样,很是考验经验,火候与调料差一分都不行。

    于是钟洺说不急,待咸水田的事步入正轨,再好好顺手头的生意。

    ——

    因中间下雨耽搁几日,腊月刚到,千顷沙第一处蚝壳房完工。

    正好是忙年的月份,街头上四处都有鞭炮卖,钟洺扯了红布,挂了鞭炮,恨不能响得比过年时还热闹。

    屋子还是空的,什么都没摆,也不怕人进去瞧,干脆大门敞开,任由族人出入,众人看看房梁,摸摸墙壁,踩踩台阶,议论着以后自家也要这么修。

    他们半点不眼红钟洺家的宅院,因知晓早晚自家也会有,这就是族里有个出息人的好处,什么消息都比别家先得,什么好处都比别家先享。

    不是正式入住,暖房的席面摆得相对简单些,菜没那么多,不过肉和酒管够,赵正等人吃了顿饱,乘船走时说好出了十五再回来,给族里其他交了定钱的人家围院子、夯地基。

    又过几日,钟洺去乡里牙行挑一短工,雇期半年,此人叫王柱子,是个快三十的汉子,家里已没了人,没田也没屋,更娶不上媳妇夫郎。

    选他是因为他看着力气足,过去给人做过工,晓得规矩,而且过年可以不回家,钟洺之所以雇短工,就是为了在买牛之前先备好人手,省的买了水牛后丢在千顷沙无人看顾。

    千顷沙的蚝壳房年前住不进人,年后苏乙月份将足,正是生产前后的关键时候,也不宜搬家挪动,再算上坐月子,入夏前能迁新居就不错,在此之前他没法两头跑,更不可能在这边过夜守着牛,因此务必需雇个人。

    且从腊月到明年五月这段时日。连育苗插秧都含了进去,第一年种稻,肯定是手忙脚乱,有个种过地的人在地头上搭把手也是好事。

    何况到时候家里还有个奶娃娃呢,他这个当爹的总也要空出手来看顾孩子,不能完全撂给夫郎。

    原先酱坊人手不足,在村澳里寻一二亲戚就行,现下要顾着养牛、种地,村澳里就没有合适的人了,为此钟洺才来牙行挑选。

    他虽还是贱籍,却不影响雇人,谁给钱谁就是东家,不似买人,衙门有诸多规定,譬如贱籍不得买奴,以及寻常没有功名的人家买奴,每年还要交翻倍的口税。

    把王柱子带回千顷沙,暂且收拾个柴房出来给他住,一张旧竹床,一卷王柱子自己背来的旧被褥,就是他以后的住处了。

    灶房也垒上了土灶,镶上了铁锅。

    “我们平日里暂不在这里住,也不在这边开火,不过会给你送菜来,米面和油盐酱有现成的,不必你自己买,也就算是管饭了,但这些月月有定数,你自己估算着来。”

    王柱子点点头,他对此没异议。

    他从小就是孤儿,家里田宅都让亲爹赌没了,小爹投了河,为了有口饭吃,十岁便开始给人做短工、长工,什么样的人家都去过,有那等说是管饭,其实到了饭点只给舀一碗粝米汤子,几个干硬米糕的,更不会把油罐子和盐罐子放在台面上任你用。

    这都是值钱东西,那等吝啬的,恨不得锁在柜子里。

    况且站在这宅院往外看,走不了几步就是广袤海滩,随便转一圈捡点东西就是一顿饭,怎么也饿不着,吃得肯定比以前好多了。

    “东家放心,我一定守好门户,放牛种田也是做惯了的。”

    钟洺点了点头,“离过年还有大半月,你若做得好,到时年节的赏钱也不会少了你。”

    一听才来这几日,若是得力,东家也肯给赏钱,王柱子愈觉得今年自己运道不错,年前赶上了个好东家,今年这个年该是会好过些。

    有了能看门养牛的人,钟洺数出银子,叫上詹九帮忙掌眼,又领上想看新鲜的小弟,去牲口行牵回两头壮水牛。

    初进牲口行时,听卖牲口的牙人说,买牛犊回去养大要便宜些,但钟洺没那么多时间等。

    于是和詹九一样,直接买的训好的壮牛,回去套上犁就能干活,套上车就能拉车。

    “之前听说衙门招徕水上人去种咸水田,我们还说呢,要真是这样,是不是也能做上你们水上人的生意,还真让我说着了。”

    等着牲口行的人写契书时,牙人和钟洺套近乎,一头牛犊子十两银就能买,壮牛却要二十两银,一般人家有一头都算是日子好的,眼前这主顾竟出手就是两头壮牛。

    “不过一头牛一日就能犁个两亩地,小兄弟你家有多少地,能用得上两头牛?”

    在外行走,钟洺不愿说太多,简单道:“族里一道用的,不单我一家。”

    牙人恍然,这就说得过去了,这等一大家子合买一两头牛,农忙时轮着用的事不少,他见得多了,遂收了不少好奇心思,得了契书后一手交牛一手交钱。

    “牛和人一样,说不准也有头疼脑热的时候,要是你觉得牛害了病,尽管牵来我们牲口行,这里有专门给猪牛羊看病的郎中,可别拖久了,再拖成大毛病,只能报给衙门,宰了吃肉。”

    本朝和前朝一样,都有律令规定,不得私自宰杀耕牛,就算耕牛老病,也要上报衙门,得了允方能宰杀。

    钟洺谢他一句,这才牵着牛出牲口行,转道码头,路上他和詹九一人牵一头牛,训过的青壮牛不像小牛那样活泼,很是温顺,你绳子往哪里牵,它们就跟着往哪里走。

    钟涵喜欢极了,他被安放在牛背上,晃晃悠悠,时不时摸一摸牛背,觉得自己像是得胜的将军,比大哥还高!

    想到刚刚快出牲口行时牙人说的话,他扁了扁嘴,和钟洺商量,“大哥,就算牛生了病,我们也不要吃它,好不好?”

    “好,大哥答应你。”

    一头水牛要是养得好,没病没灾,能活个二十几年,领回家这两头才三岁,真要是能替它家干活干到寿终正寝,绝对称得上一家的功臣。

    把两头牛运到船上栓好,到千顷沙时王柱子已经在岸边等着。

    他此前已见过苏乙和钟涵,知道这都是东家主子,依着过去的习惯,他管钟洺叫东家,管钟涵叫二东家,苏乙则是东家夫郎。

    钟涵从牛背上下来,同王柱子道:“王大哥,我给这两头牛起了名,这头叫牛大,这头叫牛二。”

    王柱子仔细分辨,认真道:“二东家,我都记住了。”

    钟涵被他喊得脸红,但挺着胸脯不肯露怯,钟洺忍不住浅笑,亏得水上人里没有姓“牛”的,不然这名字怕是要得罪人。

    把牛安顿好,第二日又撑船带了带了二姑一家和苏乙来看,钟涵又热切地介绍了一番“牛大”“牛二”,但除了他和王柱子谁也分不清,最后还是王柱子扯了根旧布条系在牛大的牛角上。

    新来的水牛在千顷沙安了家,每日由王柱子牵着去海边泡水,到山下自己啃食青草,此外王柱子也会专门割草喂它。

    晚几天到家的犁耙和板车就位后,王柱子开始给牛套上犁,给当地的水上人演示如何赶牛犁地,赶上钟洺在时若有人想上手试试,跟着学两下,钟洺也都点头答应。

    王柱子还是头一回做这种工,你试一下,我试一下,轮一遍一亩地就犁完了,还因觉得他会种地,时不时请教一二,搞得他是越干越有劲。

    见雇来的人确实可靠,钟洺放下心,今年事多,年前他自己没再掺和干货生意,常家兄弟也如先前所说,果然没再南下。

    詹九去年尝了甜头,这回倒是忙了一阵,联系上三两货商,还来白水澳收了货。

    钟洺把自己攒的一些个干参、干鲍和鱼胶卖予他寻来的路子,把买牛的钱赚回来不说,还有十几两富余,他拿着这笔银钱置办了一批年货,其余时间都在家陪着夫郎和小弟。

    这一歇就歇到了正月十五,开年得的头一桩消息,便是詹九成功在乡里赁下一处铺面,准备改成货行经营,不日开张。

    第135章 临盆(小修)

    詹九的货行赁在北街, 说本想设在南边的,但没有合适的铺面,就连现下这个也是食肆改的, 后院还有垒好的两对灶台。

    “我本说尽数推了,全都改做仓房存货, 我娘却说怎么也要留上两个灶,一个烧水一个做饭, 虽夜里不在这住, 可还要雇伙计守夜, 白日里也要吃喝,省了从家里带。我想想也是,预备留下了。”

    詹九领着钟洺屋里院内的看了一圈, 再回前堂,钟洺摸了摸身边打算继续沿用的乌木柜台, 不知已立在这里多少年了, 边廓圆润,好似都给用出了包浆。

    “这铺面地段好,朝向也好,不背阴便少潮湿, 不然不宜在后院存货。”

    詹九连连点头,“正是这个,我当初就是看好后院宽敞,且亮堂得很, 所以哪怕赁钱比预想中的贵些, 怎也压不下来,也咬咬牙先签了三年赁契,给了一年赁金。”

    钟洺拍拍他的肩膀, “如今铺面也有了,你也可大干一场了。”

    眼前的汉子抓抓脑袋,笑言,“不过是小本生意,先试着折腾几下,看能不能折腾出名堂来,你是不知,我娘还说让我别怕赔钱,大不了她再在门口支个摊卖吃食,补一补我的进项。”

    钟洺不由也笑,当父母的皆是如此,孩子没出息时盼着能学好,孩子真有出息了又怕孩子累着。

    “阿婶灶上手艺好,要真是卖吃食,生意不会差。”

    詹九叹气,“只是我一门心思挣家业,不就是为了让娘亲享清福,好说歹说才劝她别胡思乱想,日后我若出门走货,让她老人家安心替我守着铺子,再雇一两个机灵伙计,应当也就周全了。”

    铺子还需拾整,前堂改布局,刷墙铺砖,后院加盖畜牲圈,重新安放货架,再择个开张吉日,估计正式挂起招牌要等月余后了,只是还不知到时自己能不能赶得上。

    现在钟洺只要一想到苏乙随时可能生,就好像屁股冒火,坐都坐不住,夜里苏乙翻个身他都能醒。

    二姑说他再这么下去,也不用下水当鱼了,应当飞去林子里蹲在树头当山鸮。

    “到时若赶不来,礼也要给你送到。”

    从新赁的铺子出来,钟洺没拗过詹九,被他拉回家里坐,詹九娘端上茶果,问钟洺苏乙近来如何。

    “当初你说等乙哥儿快生时,就接来乡里,请个好稳婆来候着,我都预备把家里房子收拾出来了,怎知你们小两口又改了主意。”

    这确是钟洺曾经的打算不假,他那时想着白水澳偏僻,真要出个什么差池,撑船来乡里请郎中都来不及。

    后来却觉得不够妥当,他能把夫郎接来,却没法把二姑她们一并接来安置,二姑也说不好贸然去别人家待产,这是沾血光的事,在习俗上有忌讳。

    问苏乙时,苏乙也说留在家中就好,去到哪里都没有自己家更惹人心安。

    钟洺便放弃了打算,转而去黎氏医馆打听,问黎老郎中近期有没有去底下村澳转一转,到山上海边采采药的打算。

    若他老人家不打算动窝,手下有学徒想去也好。

    “先前您老不是说,正钻研一种专医水上人目生鱼肉的药,我们村澳里好些老人有这病症,先前我同他们提起,都说愿意帮着试药。”

    他紧跟着道:“无论是您还是您的学徒去村澳,我们都可遣船接送,收拾好舒服住处,一日三餐都送到眼前去。”

    黎老郎中被他追问一通,无奈道:“你那夫郎身体康健,早年间余留的一点虚症早就调好了,哥儿骨架比姐儿大,生头胎时会更顺遂,且你说过,你们村澳里有老道的稳婆,我再给你开几味药丸,补血补气,你当真不必如此担心。”

    不过宽慰完钟洺,对方先前说的那一番话却是的确有说到他心坎里。

    隔一日,他唤来医馆中一学徒,名唤麦冬,年方十岁,是他最得意的小弟子,生得早慧聪颖,是他昔日上山采药时在山野中捡来的弃婴。

    当初带回来一番查看,只是左足天生有畸,或许正是如此才被遗弃,但其实幼儿筋骨软,还有医治的可能,凭黎老郎中的医术,现今看起来已与寻常人没什么分别。

    黎麦冬深得黎老郎中真传,在医馆中早已不做药童差事,而是潜心治医,只是在乡里,有他这个当师父的在上,来医馆的极少有乐意让没有正式出师的学徒诊病的,这回倒是个难得的历练机会。

    他把这小徒弟交给钟洺,说接下来一个月将人留在白水澳,给乡亲们义诊,不收诊金,只收药金本钱。

    至于他那专医“鱼肉”的药方和针法,黎麦冬早已习得,黎老郎中给他安排了功课,让他参照此方为白水澳的病患们医治,一月后把脉案成册,交给自己过目。

    钟洺本就是试试看,没想到还真如愿请回一位“小佛”,当天便客客气气接去村澳,安顿在山上石屋,在里面摆了桌椅床褥。

    黎麦冬既来之则安之,很快真就遵循师命,在白水澳摆桌义诊,闲时则上山采药。

    村澳中人起初看他年纪小,也有些犯嘀咕,但本着有郎中总比没有好的想法,陆陆续续也有些人去寻他问脉看诊,况且也知他是上回来过村澳里的老郎中的徒弟。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没几日黎麦冬就凭自己的本事获得乡亲们信服,连送饭的事都用不上钟洺了,你家送条鱼我家送碗菜,若不提前商量好,送去的饭吃都吃不完。

    有他在村澳中守着,钟洺再没什么后顾之忧。

    ……

    收回思绪,钟洺起身接过詹九娘送来的热茶,开口笑道:“知晓阿婶美意,只是思前想后,还是留在家中更好些,况且现下也请到了黎氏医馆的小郎中在村澳里坐镇。”

    一说这个,就连詹九娘都佩服钟洺的心意。

    “普天之下,有几个汉子能做到你这般。”

    为了夫郎生产顺遂,竟能磨破嘴皮,生生从乡里医馆磨走个懂医术的人,哪怕有九成九的可能根本用不上,反倒还要欠人家一个顶大的人情,但钟洺说做就做了,没有半点犹疑。

    “比起阿乙怀胎十月的辛苦,我做的这些算什么,到时的苦仍是他一人扛下。”

    想到那日白雁早产,钟守财起初魂不守舍,后来泪流满面的模样,钟洺担心自己到时也好不到哪里去。

    真到那时候,他自己是不怕丢人的,只想苏乙与孩子平安。

    “总归把能做的都做了,方才不留遗憾。”

    和母子俩说了一程话,临走时詹九给钟洺抓了两只宰好的鸽子,一小篮鸽蛋,让他拿回去做菜,詹九娘给他一条自己缝绣的抹额。

    “这东西月子里要日日戴着,免受头风,今日正好你来,我也做好了,便给你拿回去,都用得上。”

    钟洺展开一看,发现上面绣了条小金鱼,不禁笑道:“阿乙定会喜欢。”

    白水澳中,春风徐徐,苏乙撑森*晚*整*着腰站在水栏屋前。

    肚里的孩子是五月怀上的,算着日子是二月生,但有白雁先前早产的前车之鉴,如今正月才过了一多半,所有人的心已经提起来。

    他现在肚子已经很大,行动不是很方便,坐卧都要人帮忙,乡里的摊子自然是去不得了,所以给二姑家的莺姐儿多添了一个月二钱的工钱,换她每日去乡里帮忙卖酱。

    唐莺很是乐意干这件事,现今乡里钟洺和唐家连在一处的摊子,她和唐雀姐弟俩就能照应地很好,常有人羡慕二姑夫妻二人,养了一双贴心的并蒂花。

    同时,石屋酱坊里除却滨哥儿,新雇了一个帮忙的人,也是当初出海捕带鱼,在料船上识得的族中六堂嫂倪氏。

    于是这下两边都能松开手交出去,苏乙变得无所事事,除了吃喝睡觉,就是在屋子里做做针线,给将出生的娃娃缝补衣服鞋帽。

    钟洺不怎么出海打鱼,偶尔下海捞的值钱货都直接送去乡里卖掉,换成银子带回来,以至于他在家连晒干货这等事都不必做,闲得他都有些盼着孩子能快点降生。

    没站多久,一艘船扬帆归来,苏乙眼底漾出笑意,他专心盯着那船,眼看它越靠越近,停在自家屋下。

    “怎么在外头吹风,出来多久了?”

    钟洺提着东西,两个跨步就窜上了木梯。

    “不到一刻钟,在屋里坐着闷得很,出来透透气。”

    苏乙双手撑腰,慢慢转身,钟洺手上脏,没扶他,而是落后半步看他慢慢跨过门槛,自己才跟进去。

    “詹九给了我两只鸽子,好些鸽蛋,晚上给你炖个鸽子汤,他娘还给你绣了一条抹额,我揣褡裢里了,你拿出来瞧瞧。”

    苏乙伸手去褡裢里寻,钟洺鼻子动动,疑惑道:“怎么家里一股子草药味?”

    他看苏乙,“你身上不舒服,还是小仔病了?”

    还没等到苏乙回答,钟涵就从屋里跑出来,等他离近,钟洺闻到了越来越浓的草药气息。

    “原来是你,你在玩什么呢?”

    钟洺随手把东西放下,摘下褡裢,“莫不是把家里的药瓶子打碎了?”

    钟涵嘟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么不怀疑是多多和满满把药瓶打碎的。”

    钟洺有有据,“因我知晓药瓶子都被你嫂嫂收在抽屉里,猫可不会开抽屉。”

    钟涵皱皱鼻子,替自己辩解。

    “我在做正经事,学着认草药呢。”

    钟洺大为意外。

    “认草药,跟谁学?你要学医?”

    苏乙手里拿着抹额,正端详着,闻言提醒钟洺,“近来黎小郎中常带着村澳里的孩子们去山上采药,孩子们给他带路,他则教孩子们认草药。”

    腊月到三月黄鱼汛之前,是水上人最清闲的时候,半大孩子们用不上帮家里的忙,除却有一些勤快的,乐意捡蛤蜊挖沙蟹卖给钟家酱坊,大部分每天就是到处疯玩。

    钟洺得了答案,没太往心里去,小孩子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不过要真乐意学上一二医也是好的,起码他家小仔识字,已比村澳里所有的孩子强了,要想学点什么,肯定也能学得更快。

    他夸奖小弟两句,转而去灶房烧水,准备炖鸽子,苏乙慢慢走来,在门前陪他说话,言谈间提起黎麦冬和小仔。

    “黎小郎中和黎老郎中当真不太一样,黎老郎中慈祥温和,黎小郎中则有些寡言少语,清清冷冷的,小小年岁,看着很是稳重老成,我看村澳里那些野猴一样的小子,都和他说不到一起去,不过小仔倒是挺喜欢和他玩耍。”

    钟洺正对着光检查鸽子上的杂毛有没有拔干净,闻言忽而警觉道:“那黎麦冬可是个早慧的小子,小仔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小哥儿,可别被他骗了去。”

    苏乙无奈看他一眼,“你也知道小仔是个孩子,那黎小郎中又才多大,你这个当大哥的,防人也防得太早了些。”

    不过不能否认,黎老郎中确实把这小徒弟教得好,虽是郎中,却有一股子文气,在白水澳的孩子堆里一站,简直鹤立鸡群。

    但说归说,若是现在就顾虑那些有的没的,未免想得有些太远。

    钟洺反省一下,觉得自己确实太过多心,加上请黎麦冬来是有所求,不仅自家,现在整个村澳的人都要仰仗人家的医术,便收了心思,专心剁鸽子炖汤。

    还问苏乙,要不要放些红枣和枸杞。

    ——

    万事俱备,时间从正月来到二月里,钟洺眼中除了苏乙再也放不下别的事。

    期间只去了一趟县城领回县衙分给水上人的稻种,这也是因为衙门要求不得代领,菜不得不去一趟。

    回来后他将稻种交给王柱子,告知等过一阵子,要依着县公手记里的说法,分批用海水选种,上浮的是空谷、瘪谷,这部分撇掉不要,其余的留下,三月育苗,四五月时插秧。

    王柱子种了小半辈子地,还是第一次种咸水稻,也是跃跃欲试,想帮着东家种出好稻米来,最好过了半年的雇期,还能留下继续做事。

    在一家人坐立不安的等待中,一日上午,苏乙喊钟洺扶自己去茅厕。

    他这两日去茅厕的次数比之前更多,打心底觉得是快生了,只是不曾破水和见红。

    这趟却是刚起身走到卧房门,便觉肚子缩痛,他一下站住不动,猛地抓住钟洺手臂,喘两口气的空隙里,肚子又是一痛。

    他微微弯腰,有些站不稳,与钟洺紧张道:“相公,我好似是要生了。”

    第136章 小小仔

    生产之事, 哪怕是头一回,事到临头往往也是怀身子的人比身边的汉子冷静,大概因为已和肚中孩子相处了十个月, 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比起紧张, 更多的是“终于来了”的坦然。

    当重新被安顿回床上,被以薛婆子为首, 二姑、三婶和白雁, 还有堂婶郑氏等一众生养过的妇人和夫郎围住时, 苏乙还能握着钟洺安慰,“有这么多人在,我不会有事, 你去陪小仔,带他走远些, 别吓着他。”

    钟洺就这么一步三回头地被推出了卧房, 想去灶房烧水,发现也没有自己能站下的地方,四婶伯郭氏早就带着齐晓一起,两人忙起来了。

    他心知钟洺和苏乙对自己还是有芥蒂, 生孩子这种大事上也不进屋去讨嫌,便揽过在外面烧水的活计。

    锅里烫着银亮的新剪子,还有几只新买的白瓷碗,这是薛婆子的习惯, 她接生这么多年, 都用砸碎的瓷片子,说这个比剪子还干净,现砸现用, 不会染脏污。

    无论是剪子还是瓷片,都看得钟洺眼皮直蹦,喉咙里像堵了块棉花,一想到这些东西一会儿要往苏乙身上招呼,他的心情就好像在海底遇见虎头鲨时,后背呼呼冒汗。

    见钟洺来了,郭氏忙起身,同样把人往外赶。

    “屋里人多,到时忙里忙外,堂屋都支应不开,你莫在这守着,抱着小仔去姑姐家等。”

    生产是走鬼门关,不知多少在海上顶天立地的汉子帮不上忙不说,还只会添乱,更有甚者,一见送出来的血水嘎嘣就晕了。

    钟洺刚走,钟春霞风风火火地出来,跟郭氏说一时半会儿不到生的时候。

    “给阿乙煮碗红糖水,卧两个鸡蛋,再蒸几块米糕,吃些东西才有力气生。”

    郭氏一听,赶紧应下去做。

    钟洺牵着小弟出了屋子,兄弟俩都不情愿走远,看了一圈,便暂且在船里待着。

    钟守财去山上把采药的黎麦冬请回,到钟家水栏屋下时,就看他们兄弟俩蹲在船头,像两朵蔫巴的菌子。

    黎麦冬来时背着药箱,带了几个药包,有助产催产的,也有以防万一用来克制血崩的,不过不到紧急时候,这两样都用不上。

    到白水澳以来他备受关照,真到了这日,便也沉下心在离得最近的船上守着。

    苏乙腹痛见红时是上午,约过了两个时辰,水栏屋中开始传出阵阵痛呼,钟洺原本蹲在船头,这一下起身,差点因为腿麻掉去海里,还是钟守财及时扯他一把,身份一变,作为过来人安慰他,“乙哥儿这一胎足了月,怀身子这大半年也没遭太多罪,这孩子孝顺呢,肯定顺顺利利地落地,不肯让小爹吃苦。”

    钟洺心里明白,可耳边响着那痛到极处才能发出的声音,又有几个人能不担忧。

    钟涵更是在刚听见声音时就吓呆了,他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嫂嫂发出的声音,顿时眼里蓄满泪花。

    小哥儿一把抓住黎麦冬,带着哭腔问:“麦冬哥哥,我嫂嫂怎么了,你快上楼去看看好不好?”

    黎麦冬虽是个年轻小子,但因学医,什么不曾见过?

    他看小哥儿慌了神,哭得直抽鼻子,掏出帕子给他擦脸,“你嫂嫂在生小娃娃,生小娃娃都是这样的,不是病了,也不是受伤了。”

    这时钟洺也赶来,把小弟抱到怀里安慰,同黎麦冬抱歉道:“小仔太小,还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黎麦冬摇摇头,“他不是不懂事,是太懂事了。”

    又跟钟洺道:“钟大哥,你领着涵哥儿走远些吧,往海边转转,他从小身子骨不足,心脉弱,忧惧交加怕是伤元气,过后病上一场也是有可能的。”

    钟守财也劝,“生孩子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你要不放心,我带着小仔去海边玩,离远了听不见了,他就不害怕了。”

    钟守财发现钟洺也不容易,幼弟年纪小,和半个儿子没啥区别,不过好歹磕磕绊绊养到六岁了,不像两三岁时,发个热都要提心吊胆。

    钟洺意识到怀中小弟哭得打摆子,印象中他已经许久这么伤心过,钟守财连哄带劝,搬出去千顷沙给将出生的小娃娃挤羊奶的由,总算把小哥儿给抱走。

    哥儿能生孩子却没有奶水,村澳中哥儿生产,有些是请族里也在奶娃娃的妇人亲戚当奶娘,或是煮白米汤来喂,白米汤在水上人眼里不亚于灵丹妙药,已是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但钟洺知晓陆上的人家里,哥儿生的孩子都是喂煮过的鲜羊奶,想也知道羊奶比米汤要好。

    为此不久前又去一趟牲口行,寻那卖水牛的牙人介绍,买下两头产奶的母羊,养在蚝壳房后院。

    送走小弟,钟洺发现自己的衣裳的前襟和肩头都被哭湿一片,船上常备着干净衣裳,他换上后看到黎麦冬已倚着舱门翻起医书,气质沉静,不由问道:“黎小郎中几岁开始学医,不曾害怕过么?”

    黎麦冬抿了抿唇,“记事起就开始学了,也曾怕过,但师父说从医之人,当救死扶伤,若惧死畏伤,如何救人?”

    况且他心性坚韧,好像天生该端这碗饭,医馆里也有其他药童跟着师父学医,进益都不如他。

    钟洺不得不佩服眼前的小儿,他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船上烧起陶灶,煮了些茶水给黎麦冬添上。

    从午时到黄昏,海上渔船返航,金色的海面上映出白帆点点,鸥鸟归岸,在礁石上落定,梳着层层长羽。

    屋里起初还有声音,后来只见帮忙的人们进出,黎麦冬说这是对的。

    “有经验的稳婆会让生产之人少呼叫,省下力气,不然只怕力气用完了,孩子还没生下来,那就要出事了。”

    钟洺的心就这么一揪一揪地跳着,几个时辰里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两盏子茶水,焦躁地嘴唇都起了皮,起初还能在船上待着,后来下船上了岸,在木板桥上左右徘徊,如驴拉磨。

    在天色暗去之前,夕阳悬于海面,将落不落,屋内总算传来婴孩的哭声,哇哇不断,自打开始就再没停下,听着就有力气。

    随即水栏屋门开,薛婆子笑着出来报喜,“恭喜恭喜,是个小子,七斤二两,很是结实。”

    接着又道:“乙哥儿也平安,算是我接生过的这些头胎夫郎里数一数二顺利的。”

    得了这句话,钟洺总算能畅快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在海底憋气憋狠了,他甚至觉得脑袋嗡嗡响了两下,才终于听到周围的声音。

    把准备好的喜钱递出去,钟守财送薛婆子去唐家水栏屋吃晚食,其余人可以不急着用饭,但不能怠慢了德高望重的稳婆。

    钟洺让黎麦冬也跟着去,“辛苦小郎中也在这里守了半日。”

    黎麦冬却说不急,“我来白水澳原就是为了此事,一会儿屋里收拾好,我进去给贵夫郎问个脉再走。”

    见状钟洺不和他多客气,他实在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见到苏乙和孩子。

    “阿洺来了!快进来!”

    沾着血腥气的木盆被送出卧房,由梁氏和郑氏端着去刷洗,白雁出去丢脏污了的布巾,这些要寻个地方深埋。

    床边只留了钟春霞一人,孩子抱在她怀里。

    然而钟洺进屋第一件事却忘了找孩子在哪,而是直接奔到床边,细瞧苏乙。

    人瞧着还好,就是脸色泛白,头发都教汗水打湿了,流了那么多血,哪能不虚。

    “你可还好?黎小郎中就在外面,一会儿让他进来给你把脉瞧瞧。”

    苏乙从被子里伸出手,任由钟洺一把攥住。

    “我觉得都好,就是有点累。”

    他冲汉子笑了笑,发觉这人确实是担心过度昏了头,只得主动提点,“你把孩子抱过来,我仔细看看。”

    钟洺这才如梦方醒,想起屋里应当是还有个小娃娃。

    “对,咱们有儿子了,儿子呢?”

    他站起来找,要不是抱着孩子,钟春霞都想踹他一脚,“你儿子哼唧半晌了,都没等到他亲爹过来看一眼。”

    不过左右孩子也康健,钟洺进来先顾着夫郎,她心里觉得很是欣慰,以后唐莺和唐雀出嫁,也得嫁个这样的汉子才好,而不是那等眼里只有孩子,不管夫郎或是媳妇死活的。

    钟洺发誓,自己真是到了此时,才捕捉到襁褓中婴孩特有的小声哼哼。

    他小心接过襁褓,回到床榻边跪下,举起来给苏乙看,两个大脑袋对着一个小脑袋,你一言我一语。

    “好似还辨不出像谁,皱巴巴的,小仔刚出生时也这样。”

    小一辈的小小仔似乎对这个评价不太满意,一丁点大的嘴巴动了动,钟春霞以为他要哭,却是没哭。

    钟洺感受着臂弯里的重量,感到无比的不真实。

    “阿乙,辛苦你了。”

    七斤多的重量,他单手就能托起来,而这么个崭新崭新的小东西,则是生生从夫郎肚子里掉出来的,真是令人感慨。

    屋里收拾清爽,钟春霞把孩子抱走帮忙喂羊奶,黎麦冬和钟涵进了门,前者给苏乙把脉,后者先跑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侄儿,再跑回床边,和钟洺一起等黎麦冬问诊的结果。

    幸而如前所料,一切都好。

    “夫郎无甚大碍,月子里如常休养就是。”

    他收了脉枕,钟涵这才敢上前抱一抱嫂嫂,“嫂嫂你好厉害,生出一个好大的娃娃!”

    苏乙被他惹笑,却不敢笑得厉害,因为这会儿能觉出身上有些疼。

    “小仔终于当上姑伯了,开不开心?”

    “好开心好开心。”

    简单说两句,钟洺看出苏乙已经在强撑,眼皮都快黏上,便送走小仔,连孩子也抱走,让他好生睡一觉。

    第137章 长乐

    苏乙生产当日晚些就下了床, 走动无碍,新上任的两个爹爹手脚无措了两三日,总算顺了该如何照料一个随时随地会扯嗓子哭的小娃娃。

    眼下小小的婴孩正躺在买回几个月, 总算派上用场的小竹床里,喝饱了羊奶, 睡得香甜。

    这竹床两头有机括,掰动一下就可改为摇篮, 是竹器铺子的得意之作, 只是价钱贵些, 搁在铺子里半年没卖出,赶上钟洺瞧见,和搬躺椅回家时一样, 付了钱拎起就走。

    拿回家后苏乙一点点给竹床添置用度,缝了小枕头、小被子、布老虎, 堆得满当, 现今终于住进了正主。

    除却竹床和孩子,屋里又多了晾尿布的架子,存尿布和小衣裳的箱子,桌上隔着喂奶的小壶, 擦口水的帕子,抹脸和抹屁股蛋的脂膏。

    原本夫夫二人住着还觉宽敞的卧房,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少,多多和满满还没习惯家里多了个会出声的“活物”, 每每听到哭声, 都把猫眼瞪得如铜铃,看过来时像在问你:这是从哪里搞来一个吵闹的崽子。

    但该说不说,他的哭声都是有缘由的。

    要么饿了想喝奶, 要么尿布脏了需要换,只要及时把事办妥,他立刻安静下来,顶着泪花,咕溜溜转起乌色的小眼睛,若你还愿意扯鬼脸逗逗他,他就会毫不吝啬地还你一抹笑。

    凡是上门探望的,都说这孩子果然乖巧,如在他小爹肚子里时一样。

    七八日过去,刚出生的皱巴小猴已彻底长开了,一团胎发服帖地趴在脑袋上,看眉眼像苏乙,杏眼圆圆,看鼻唇似钟洺,山根挺翘。

    此外苏乙最庆幸的,无外乎他们的孩子长了齐齐整整十根指头,没多一根也没少一根,实在是值得去海娘娘庙多上一炷香的好事。

    “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

    小两口没事就陪在竹床前,一左一右对着孩子比划,怎么看都看不够,有时候还会冷不丁去想,人的肚子里怎么会凭空冒出来个小人呢?

    想想真是神奇极了。

    眼瞧着月子过半,苏乙气色愈发见好。

    钟洺依照自己原先说过的,成日杀鸡宰鸽剁猪脚,苏乙跟着一道,将那鸡汤、鸽汤、猪脚汤囫囵喝了好些,水栏屋成日炊烟不断,香气扑鼻。

    加上哥儿不必亲身哺乳,夜奶也多是钟洺头一个爬起来去照应,上门探望的人都说,他的气色似是比怀身子前更好了。

    所有亲朋中,自是钟春霞最常上门,日日都来,她这个当姑母的把钟家兄弟当半个儿,如今钟洺有后,她和自己抱了金孙一般欢喜。

    这天钟洺去了千顷沙,钟春霞过来帮着看顾,收了晾在外面的干净尿布,进屋挨个叠好,见苏乙抱着刚睡醒的孩子哄,想到一事,开口道:“再过几日就是小宝满月,你们也该给他起个像样的大名,现今成日里小宝小宝地叫着,总不是个事。”

    依着习惯,该叫小仔的,可谁让家里还有一个没长大的小仔,便暂且改口叫了小宝。

    小孩子实在太软了,都生下来十来日,苏乙抱着他时还提心吊胆,总觉得稍微使点力气就能害他骨头折了。

    听得钟春霞的话,他暂且先把孩子放回竹床,改做摇篮轻轻摇,过后方笑道:“阿洺识文断字,说要给小宝起个好名字,结果反倒怎么也想不到合适的,算来都琢磨快两个月了。”

    钟春霞无奈摇摇头,“说来也不知这小子怎那般聪慧,在乡里胡混几年,竟还识得一肚子字,会读会写的,但你瞧,这肚子里墨水越多,事到临头却越不知该用哪一滴墨。”

    随后建议道:“实在不成,就学我那大哥大嫂一样,使些钱去乡里找个算命的掐算掐算,当初阿洺和小仔的名字就是这么得的。”

    苏乙有些意外道:“原是请人掐算的,我还以为是公爹和婆母自己想的。”

    钟春霞莞尔,“你品品这两个字,哪里像是我们这些不识字的粗人能想出来的,虎子、石头这等名,才是老钟家的水平,我家阿莺阿雀,无非是因一个姐儿、一个哥儿,合该文秀些,实际算来也不比虎子豹子强到哪里去。”

    苏乙笑道:“但我看阿洺执着得紧,还是再给他些时日,说不准哪天就突然福至心灵,想出来了,可惜我只粗识几个大字,帮不上什么忙。”

    钟春霞在这里做完午食,陪苏乙和钟涵吃过,等到钟洺回来才走。

    最近她顾着伺候苏乙的月子,乡里的摊子也都撂给了唐大强和两个孩子管。

    钟洺进门,手里提着新鲜羊奶。

    “二姑别急着走,我分些羊奶给你,回去煮个圆子甜汤吃。”

    听得他招呼,钟春霞摆手,“莫要给了,虽说这是个好东西,可咱们水上人吃惯了水里游的,这羊奶还真是消受不了。”

    钟洺这两头母羊圈养在家,每天实在产奶不少,一般是早晨王柱子搭艇子往这送一回,下半晌钟洺归家时再捎带一回,满满两罐子,胳膊长的娃娃能吃多少,余下的还不是旁人喝。

    但羊奶对于水上人来说属实有股难接受的腥膻,钟洺看出二姑的婉拒,也不强求。

    “早知只买一头羊就够了。”

    钟春霞叹口气,“你这孩子总是如此,花起钱来没个定数。”

    她左思右想,同钟洺道:“近来村澳里也不单阿乙一个哥儿生了孩子,倒还有几家的尚在吃奶,我去帮你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家乐意从你这里买些羊奶的。”

    这也算解决了一桩心事,目送二姑下楼,他转身回屋,忙不迭地去抱孩子。

    “小宝,想爹爹了没?”

    苏乙在灶房把羊奶安置好,回来见钟洺把孩子架在手臂上,从背后看,就是肩膀上面冒出个小脑袋。

    他看得心下软和,又提醒钟洺注意尿布,“别和昨日似的,高兴得连被尿了一身都没发觉。”

    自从得了孩子,家里成日里浣洗,只洗尿布还是还是,时常还要连带洗衣裳洗被单。

    钟洺不让苏乙沾手,大抵都是攒一盆晚上他来洗,那些小小的布料还不够他一把抓的,三两下就能搓干净,凑成一团拧干到一滴水都没有,至于面对上面的脏污,他更是眼睛不眨一下,亲生的孩子有什么可嫌的。

    钟洺小宝长小宝短,令苏乙想起二姑说的话,将前因说罢,钟洺不由显出怀念神色。

    “我也记得,原先听爹娘说过,我和小仔的名字是同一回取的,当初觉得怎也不会只有一个孩子,而这个‘涵’字不挑人,无论是男是女还是哥儿,都用得上。只是没想到,我都十岁往上了,小仔才来。”

    不过他还是想尽力给孩子起一个漂亮的名字,起好了再去给算命的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冲撞的地方。

    这事本就是钟洺近几月里的心事,今日一提,又挂上心头,刚吃完晚食就去翻书,所谓的书便是当初为了教苏乙和钟涵识字,买回的一本千字文。

    翻了这么些日,书角都要翻卷了,又说这里面见不得多少好寓意,或许该去买一本《诗经》。

    “但我只是识字罢了,让我读诗,也属实读不明白。”

    钟涵这个称职的姑伯在屋里逗小侄,奶也喂了,尿布也是新的,一时半会儿不会闹觉,苏乙得以暂时脱开身,见钟洺坐在桌前一脸头疼相,抬起手来替他揉按额角,含笑道:“照你这么说,不考个童生回来,这事都办不成。”

    钟洺也觉得自己太钻牛角尖,明明应当有许多朗朗上口的好听名字,为何就没有一个如意。

    他安心靠在夫郎怀里,任由柔软的指间在额前点压,两人说起咸水田的进度。

    “五十亩地已尽数犁好,等你出了月子,就开始准备育苗,因是头一年种,我和王柱子都觉得应当把秧苗育得结实些再插秧,估计能赶在四月底种下。”

    苏乙手上动作不停,见钟洺眉心微蹙,伸手抚平那处的倦色。

    他放轻声音,徐徐道:“四月底……那你今年可还跟着族里的船队出海捕黄鱼?”

    钟洺动了动阖上的眼皮,“今年便不去了,咸水稻是最要紧的事,等有了经验,明年再去也不迟。”

    他有预感,若是秋季能得个好收成,官府定有新的成命下放,上回去县衙领稻种,那位分管粮司的县丞就差明示了。

    话里话外透露出意思,说千顷沙是如今九越县内最成气候、面积最广的一片咸水田,无论是县公还是上面府城的大员们,可都盯得紧,若是千顷沙有成效,不单是县公大人的功绩,也是他们这群水上人的功劳,而有功,自然就有赏。

    苏乙忖了忖道:“咱家水田地广,依你说的,到插秧时少不得要雇人,你只一个人,劈不得两半,怕是要两头跑,要受多少累?不如等出了月子,我也带着孩子搬过去住吧。”

    “我也起过这个念头,但那边尚且只有咱们一家的宅院,除此以外,入了夜连个人影都没有,山风海风混作一处,太过冷清,王柱子乃至我,两个汉子夜里住一住无所谓,孩子小,魂也轻,带过去不妥当。”

    他睁开眼,拽下苏乙的手亲了亲,小哥儿柔若无骨的小指本能蜷缩,擦得钟洺唇瓣发痒。

    “两头跑又如何,离得不远,我不怕累,农忙农忙,和咱们的渔汛一样,忙过那一阵就好了。”

    苏乙抿起唇,坐去钟洺身侧。

    “就算不搬过去住,也把那边的房子布置起来吧,至少收拾出个像样的卧房来,你若累了,白日也能进去歇个晌,等出个月子,我也可以抱着孩子跟你去,你下地时我来做饭。”

    他盘算着道:“而且不是说,下个月要去乡里买些鸡雏回来养,等插秧过后,水田里还要试着养海鸭,总不能事事都丢给王柱子,到时这些交给我还有小仔,我们试着养养看。”

    一旦置办了田地,苏乙心知他们家日后的要务便渐渐往岸上挪了,汉子们收帆上岸,开始学着躬耕陇亩,他们这些妇人和夫郎们,也不能再只会剖鱼晒虾。

    种稻养鸭若都能做起来,不必出海卖命就能维持生计,水田的闸口设网收捕上来的鱼获,也都是不要钱的制酱原料。

    钟洺见夫郎心有成算,便说依着他的想法来,苏乙弯了弯眸子。

    “小鸡小鸭都是毛茸茸的,小仔一定也喜欢。”

    直到屋内乍起的哭声打破两人的低语,钟涵求助道:“大哥,大嫂,你们快进来看看小宝。”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夜已深,他们三个也梳洗一番各自安歇。

    翌日拂晓,天才刚刚破出一点亮光。

    苏乙隐约在梦里听到孩子的哼唧声,猝然惊醒,本能地坐起来去看小竹床,遂发现钟洺已经抢先一步醒了,朝他竖起手指,示意嘘声。

    苏乙连忙定住不动,几息后钟洺缩回手,转过身道:“又睡着了,可能是做了个梦。”

    一场虚惊,苏乙扯了扯钟洺袖口,小声道:“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意外的是,钟洺看起来并无什么睡意,他随苏乙躺下后翻过身,两眼灼灼地扬起唇角。

    “我昨晚想了许久,想到一对极好的名字。”

    听这措辞,怕是昨晚根本没睡多久?

    苏乙见钟洺兴致盎然,也抑不住心里的好奇,凑近些悄声问:“是什么?”

    钟洺在被子里握起他的手,在掌心轻轻描画,边写边道:“咱家老大是个爱笑的娃娃,取名‘长乐’如何?过年的对联上,不是常有‘长乐未央’这四字吉语,我便想着,若之后再得个小哥儿,便可以唤作‘未央’,单拎出哪一半来,都是好意头。”

    要么说是废寝忘食想出来的名字,一想就是好事成双。

    苏乙明白过来是哪几个字,几乎一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

    他在唇间呢喃几遍,眸中笑意盈盈。

    “那往后就不是小宝了,而是咱们家的阿乐。”

    竹床中的娃娃不知自己刚刚得了伴随一生的大名,来日写大字,很是要为那繁复的笔画苦恼,他只是动动小小的拳头,在睡梦中吐出一个新的口水泡泡。

    第138章 春播

    长乐的满月酒凑了族中六艘船, 首尾相接,设流水席,来客无论何时登船, 都可入座吃酒,离去后再换下一桌, 灶船炊烟滚滚,莫说鱼虾, 鸡鸭肉蛋也是接二连三地下锅。

    詹九母子俩晌午时一道携礼登了门, 就连城中的裘大头, 和相识日久的闵、辛两位掌柜,也托他带了一份随礼。

    各个都是仰仗钟洺的本事做生意的,未因他是水上人就低看一节, 况且衙门近来不也变了风声,为了令九越一县仓廪丰实, 欲扶他们上岸了。

    昔日的水上人名下已有五十亩田地, 这要换做乡下庄户,言语间奉承时都可客客气气唤声“员外老爷”了,怎还不能借着家中喜事,走动一二。

    钟家与詹家亲厚, 也算半个亲戚了,不讲那些外人虚礼,船上酒宴尚在准备,钟洺先带了他们去自家船上见苏乙与孩子。

    詹九森*晚*整*娘见了长乐, 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当即让詹九掏出怀里的红布包,揭开来,里面是只银打的长命锁, 说着就要给孩子挂上。

    钟洺和苏乙忙推辞,后者道:“这么重的礼,我们哪好意思收。”

    詹九娘道:“怎是重礼,阿洺和我家小九情如手足,怎么也算乐小子半个叔叔,乐小子日后长大,总也要称我一声‘阿奶’,依着我们陆上人的规矩,阿奶给孙儿一只银锁头,那是应当的。”

    又趁机点詹九道:“我生养的这孽障不争气,一把年岁了,莫说是孙子,我连儿媳儿夫郎都没见半个影,偏就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子,他但凡有个兄弟手足,我早就不指望他。”

    詹九一番抓耳挠腮,难道他不想早日结亲,开枝散叶,谁让心里已住了人,却如镜中月水中花,连碰一下都不敢伸手,生怕一遭破碎,彻底没了念想。

    辞让不过,到最后长命锁还是挂去孩子的胸前,后面再有村澳里的人来看孩子,见了银锁都赞叹,虽说水上人过去没有小儿佩银的规矩,但谁让钟家本事大,有那陆上亲朋。

    村澳里热闹事不多,这等酒席,凡是平日里说得上话,不曾结怨的都会来,白日里到此的多是些上了年纪,守在家中的长辈,到晚间,出海捕黄鱼的青壮汉子们归岸,有家室的拖家带口,没家室的几人搭伙,见了钟洺抬起酒盏就相邀,比午间那顿更加热闹。

    岸边堆放的酒坛都快成一座小山,风灯在海风中摇荡,光亮倒映于海面,如一汪汪新生的月。

    而苏乙白日里带着孩子见了几拨人,夜幕降临后把孩子喂饱哄睡,钟春霞和梁氏主动说帮他照看,让他也跟着去吃些酒菜,松快松快,因而他们夫夫二人一道招待宾客,恍惚间倒像是回到了成亲那日,但心境早已大不相同。

    平头百姓的一辈子,无外乎成家立业,生儿生女,婚后得知心伴侣,是一层圆满,诞下亲生骨肉,是二层圆满,来日赚得家业,有儿子的给儿子娶亲,没儿子的为女儿哥儿送嫁也好招婿也罢,那就是彻底大功告成了。

    这厢声势颇大,衬得白水澳外围一艘泊于湾内,人影寥落的木船更是冷清。

    船头上,已作夫郎打扮,束发挽髻的卢雨正沉着脸遥望远处的通明灯火,黑黝黝的发间空无一物,耳畔两点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银珠子,掉在地上都瞧不见。

    过了半晌,在舱内等不来他的刘兰草推开半扇舱门,拱出脑袋来皱眉道:“半夜里不睡觉,你回娘家来就是为了蹲船头吃风现眼?还不快进来!”

    卢雨咬下薄唇,拧了身子回舱,还不等坐下,就迫不及待同他娘道:“林家就是个穷窝窝,林成当着他小爹的面,就是个面人一般,他小爹吼一嗓,他和他爹尿都能现憋回去!成日里就知在我个新夫郎跟前立规矩抖威风,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嫁!”

    说到这门亲事,那真是门冤债,从迎亲那日可怜巴巴的两艘花船,就能瞧出里面有鬼,过门后虽是住了水栏屋,却是和大小公爹同一屋檐下。

    那小公公浑似个霸王派头,对他颐指气使,天不亮就摔摔打打喊他做饭洗衣,一顿饭多吃点就怨他一小哥儿贪嘴,把那像样的荤腥全都往他们家里人碗里扒拉。

    他们吃得满嘴抹油,自己倒是连饿了几顿肚,以前在家时何曾受过这委屈,更别提才刚过门不足一年,他肚里还没动静,又开始挑茬说娶了个不下蛋的鸡。

    他越说越气,咬牙切齿道:“我昨日和那老不要脸大吵一架,林成不单不帮我说话,还斥我没点教养,我呸!都是海生海养大字不识的粗人,他们一族人合伙把我骗娶过门,还有脸谈教养?”

    “我裹了包袱要回娘家,那老哥儿还要扯我包袱,疑心我卷了他家财物要走,真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家吃点盐巴都抠搜搜,米缸子恨不得挂上锁,我倒是想卷,又能卷什么!临到了,还撒泼似的扯我头发,生生将银簪给夺了,生怕我不回去,若不是我跑得快,连耳朵都要教他扯豁!”

    刘兰草早就为他这事头疼了大半年,现下一听,又觉得脑浆子咚咚乱晃,扯得眼睛发胀。

    “当初满心以为林小子是个不错的汉子,也有手艺傍身,虾蟆澳做修水栏生意,眼瞅着越来越富,谁能料到如今这副情形!”

    料不到林成压根就是个跟在匠人后头打杂的,正经活计根本插不上手,尤其是去年里风向骤变,水上人也能买田上岸盖房,手里捏着钱预备修水栏的人一下子变少许多。

    林阿南那一队匠人虽依旧能接到活计,不愁吃穿,可已极少从族里支应汉子去帮工了。

    林成没了这份进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打鱼汉子罢了,早知如此,何必嫁那么远,就算白水澳不成,近些的村澳总还有得挑。

    现今想回娘家,连头面都给恶公公扯了去,防儿夫郎像防贼。

    刘兰草气闷不已,耳畔隐约还能听见来自钟家宴客船上的咸水歌调,她愤而拍了两下船板,真不知为何那苏乙步步都如意!

    在乡里胡混的汉子收了心捧他当宝,家里修屋买田,雇了奴仆不说,儿子也有了。

    那日偶然间瞥见一眼,出月子的小哥儿不说面黄肌瘦,也该憔悴臃肿些,哪知人家仍是面皮嫩身段细,眼中有光,神采奕奕,倒好似比生怀之前更像样了。

    如今走在街上瞧见这么个人,谁又会去数他长了几根指头?

    这人过得不好,六指是不祥,这人过好了,六指倒成了福运的好兆头。

    反观自家是做了什么孽,本以为可以靠儿婿翻身打打那些个看笑话的脸,现在可好,自己成了活生生的笑话。

    卢雨说着说着就捂脸哭起来,嚷着要和离,他本以为亲娘会二话不说就赞成,哪知哭了半晌,再从指头缝里往外看时,还没半个字答复。

    卢雨有些慌了,虽然水上人里出了嫁的姐儿哥儿和离不稀奇,但也得有娘家人撑腰才行,就说白水澳那个撑艇子的倪娘子,当初和离多大的阵势,爹娘舅舅,亲哥堂兄去了好些,不仅带回了人,还讨了一笔银钱。

    那些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嫁出去吃了亏也只能生咽。

    刘兰草叹口气,她实也难做,自己和娘家早就来往疏淡,卢家更是指望不上,她也想给卢雨撑腰,可拿什么撑?

    思索半晌,她开口出主意。

    “我知你在林家受委屈,可你想没想过,和他家和离了,你可还能找到好人家?依我说,林成那小爹脾气是悍了些,可林成这人就是个面捏的,你一个年轻貌美的哥儿,还怕拴不住汉子的心么!你且回去好生把林成哄住了,再给他添个孩子,有了孩子,就算和离,他家一艘船你也能分半艘!

    “最好的,便是日后你也不必再出头,让他去和他小爹打擂台,退一万步,好歹林家也是住屋的,总比换一个阖家三代挤在破船上的好。”

    一想到后面那等场景,卢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当初远嫁就是抱了出头的心思,谁料出头没成,回了白水澳,名声只会更坏,再说人家,保不齐真的只有那等揭不开锅,七八口人蜷在一搜船里,当中只挂个破帘子的人家能选了。

    这么一比,林成家确实还算个中等,不算得真穷,只是家底全被林成小爹攥在手里,抠门得恨不得把银钱抱进棺材里。

    可他断不能咽下这口气。

    母子俩絮絮到半夜,最后刘兰草答应卢雨,先看几日,瞧那姓林的来不来接人,来是来的做法,不来是不来的做法。

    真要是不来,她就想办法回刘家找几个青壮汉子,一并去虾蟆澳替他讨公道去,让林家知道,卢雨背后也不是没人的,以后再想欺侮人,总得掂量掂量。

    至于娘家亲戚愿不愿意给她这个脸,只能多想办法,希望过了这遭,她家哥儿能在林家硬气起来。

    ——

    谷雨过去,天边就常见细细密密的雨了,农家有言:“雨生百谷”,过去水上人不知这些和粮食有关的农谚,如今也要跟着学起来。

    三月末,到了筛稻种育秧苗的时候,在千顷沙有水田的人家都分出人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筛出咸水稻种,仔细朝湿润的田地中撒落,这之后,还需在上面覆一层薄薄的泥土,若是顺利,几天就能出苗。

    当中还要时不时巡视,拔去烂苗和死苗,等余下的长得足够茁壮,就可移栽插秧。

    这在农家都是祖祖辈辈做惯了的事,闭着眼睛都能做,换成水上人下手,实在是让那丁点大的稻谷种子愁秃了头。

    实在不知怎么做时,就看看钟洺和苏乙家的地,他们家除了王柱子,又去乡里牙行雇了两个庄户汉子来播种。

    五十亩水田中,分出来的秧田占八亩,实也不是小面积,单单走上一圈都不是轻省活好在钟家有钱,也舍得掏钱,一半是为了多两个人出力,一半也是为了和人家偷师。

    除去王柱子,新来的两个汉子做活期间能在钟家吃一顿饭,用大锅倒油烧几条鱼,配上自家做的酱和满料的海鲜米粥,拌大一盆子绿油油的海菜,就是能让人填饱肚子的好饭菜了。

    吃着这样的饭,一日还能领三十五个钱,两个汉子都觉帮水上人种咸水田,比农忙时去乡下当帮工来得轻松,纷纷说若有别家用得上他们,等做完钟洺家地里的活,他们仍乐意去,或是回头插秧、割稻人手不够,他们随叫随到。

    所以有时衙门的政令是影响深远的,辟出的咸水田不单是给水上人以新盼头,这些陆上四处找杂工补贴家用的壮劳力也有了新去处。

    水田边上,汉子们仍顶着雨在田里忙碌,钟家的妇人和夫郎们提早些回来,聚在一处做午食。

    因只有钟洺家的蚝壳房盖得周全,正屋收拾出来,安放进了床柜桌椅,灶房也都齐全,所以这里暂且成了他们这大家子人忙碌一顿后暂且歇口气的地方。

    不过大都只进堂屋和灶房,和堂屋一墙之隔的卧房是不去的。

    最小的长乐和大不了几岁的钟平安,都暂时离了各自的小爹,放在屋里让以唐莺为首,再添钟涵、唐雀的几个大孩子帮忙照看,他们好空出手来杀鱼洗菜。

    此处灶房比水栏屋的灶房还宽敞,莫说现下只两辈妯娌共五个人,再添五个也站得下。

    苏乙站在灶房门槛内往外看去,细雨蒙蒙如雾,远望水田,仍旧隔一段距离就立了个人影,像是一副徐徐展开晕了墨的画。

    他眯着眼睛寻找钟洺的踪迹,倒是不难找,在自家田地上扫一眼,里面最高最显眼的就是。

    一点小心思不为人知,他含笑收回视线,坐回杌子上和齐晓搭伴掏螺肉炒螺片,他们年龄相仿,自齐晓过门后时常走动。

    另一边的钟春霞三人则面不改色地拍晕盆里的大鱼小鱼,大的清蒸,有两条大牙片可以剁了鱼头烧豆腐,小的海乌刮下鱼肉汆鱼丸。

    郭氏纵然多少改了性,也永远是那个话最多的,他忙碌之余率先起头道:“咱们的日子眼见得越来越好了,今年春税虽说一样没少纳,可衙门下了令,把圩集上不讲的鱼税给去了,虽说咱们几家托洺小子的福,早不受那鱼税的窝囊气,但能去了总归是好事。”

    郭氏说罢,梁氏诚心接话道:“要么说还是咱们这房有福,都跟着阿洺和乙哥儿沾光。”

    话转到苏乙身上,他抿唇笑了笑。

    “哪有什么沾光不沾光的,都是一家人,过日子就是互相帮扶,阿洺从小没了爹娘,若不是叔伯姑婶们照顾,也没有我们一家子的今日。”

    不过这份情钟春霞和钟老三两家是受得,钟老四家就有些受不得了,郭氏讪讪陪笑,过了一会儿鱼杀好了,他抢着端走下锅。

    齐晓过门晚,对过去家中龃龉不甚清楚,毕竟郭氏那之后没再兴风作浪,便也没人上赶着说自家亲戚的不是。

    她见郭氏去了灶旁,不多时螺肉掏完了,也跟上去帮忙。

    苏乙唰唰切着螺片,时而侧耳听听屋里的动静,担心长乐哭闹。

    钟春霞闲时扫一眼,欣慰地和梁氏道:“等再过两年石头成亲,咱们又多一个侄辈媳妇夫郎,慢慢的,这家里就越发热闹了。”

    尤其他们钟家已和别的水上人分出高低来,他们在村澳里有船,也有几家有水栏,而来了千顷沙有地,将来家家都有屋,可谓两头都不耽误,进一步可以上岸种地吃米,退一步还可出海糊口。

    梁氏在围裙上擦了把手,颔首道:“也盼着咱家的姐儿哥儿都嫁得可心人,能嫁近了就不嫁远了,以后一大家子常走动,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再没什么心事了。”

    几人手脚麻利,很快做出几样菜色,除却自家人的,还有那几个雇来的汉子的。

    王柱子进来端走他的两个帮工的饭菜,引着去柴房里吃,他们都是常做工守规矩的人,不会和东家混作一处,没了尊卑。

    钟洺在灶房看一圈,没瞧见苏乙,进了门穿过堂屋,到了卧房里,才见夫郎抱着孩子在喂奶。

    “这小子,一天要吃几顿,这一身奶膘真不是白长的。”

    钟洺带着一身水汽,没靠得太近,省的沾到他们身上,隔了两步抻脖子看,嘴上虽如此说,实际眼睛都快笑没了。

    “他还是个奶娃娃,可不就只有吃奶睡觉好长膘这一件事。”

    苏乙温声说罢,等奶壶里的奶都喂干净了,他顺手把空了的壶递给钟洺,扯了帕子出来擦了擦孩子嘴角。

    长乐吃饱了,眼角还挂着几滴刚刚因为害饿哭出来的泪花,他偏过头看了看,大约是认出了钟洺,唔唔嗯嗯了一串调子。

    “爹爹身上脏,抱不得你,等回家换了干净衣裳再陪你。”

    钟洺一见孩子就走不动步,最后还是苏乙道:“累了一上午,还不得饿得前心贴后背,快出去吃饭吧。”

    钟洺知他暂且被孩子绊住,没法吃饭,主动道:“我快些吃完,进来换你去吃。”

    苏乙摇头道:“我是做饭的,哪里还能短了自己的嘴,早前你们没回来,二姑就端了一碗豆腐鱼汤让我吃了,又咽了两块热乎的萝卜糕,现下一点不饿,你尽管细嚼慢咽,吃快了当心胃疼。”

    得知苏乙吃过,钟洺放下心来,出去专心填饱肚子,下午继续播种,分出来的秧田已播了一半,明天再来一天,这件事就可告一段落了。

    立夏将至,日头不短,申时前后天还亮堂,雇来播种的帮工晚间是要回家的,他们领了今日的三十五文,另有多出来的十文是供往返搭艇子的,不然一天三十五文,光路费就要搭进去十文,这活可就没人乐意来做。

    给帮工结了账,钟洺等人也该回了,岸边几艘船同时扬帆,船行风起,长乐努力举起小手,仿佛想要伸手抓风。

    “不愧是水上人家的小子,一坐船就高兴。”

    钟洺立在船头,回身看一眼儿子,笑容明煦极了。

    平淡寻常的一日,都一身疲惫,想着回家简单吃顿饭就歇息,没成想回了村澳,竟还有热闹看。

    徐家夫郎立在木板桥上,脚下落了不少海瓜子壳,一看就在这里站了挺久,他见钟春霞和钟洺两家的船前后缓行路过,忙叫停他们,朝前努嘴道:“你们今日去千顷沙,不知村澳里的热闹,刘兰草家又出了大笑话!”

    话头抛出来,让人难免多问一句,徐家夫郎素来和钟春霞同仇敌忾,看刘兰草母子吃瘪就开心,当即眉飞色舞道:“还不是卢雨和林家处不好,回娘家那事?先前灰溜溜地回来,好些天不见林家人来接,刘兰草急了,舍下脸回刘家喊了几个娘家兄弟侄子,好说歹说让人帮着出头壮声势,结果一群人雄赳赳去了,鼻青脸肿的回来了,就连咱们里正都惊动了,这会子正在刘家训话,说刘兰草这是挑唆两个村澳之间结仇。”

    他说到这里,朝下吐两片海瓜子壳,幽幽感叹道:“要么说刘家怎么能养出刘兰草这种糊涂脑袋来,实在是一家子都不怎么清醒,他们刘家在白水澳不算个什么大姓,却忘了虾蟆澳改名林家澳也不为过,就连里正也姓林,那卢雨婆家就是再有一万个不是,你带人过去,人家肯定帮自己的族亲戚。”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虾蟆澳远,也有白水澳拐着弯的亲戚,卢雨嫁过去的人家是怎么回事,早就在村澳里传开了,都说这是现世报,他和他娘过去怎么磋磨苏乙,现如今就怎么还回来,实在活该。

    只是那时候猜不到,事情最后会演变成两个村澳间的冲突,还惹得里正大怒跳脚,真是意外中的意外。

    钟春霞回头看一眼钟洺和苏乙,想了想,问了个最关心的问题。

    “所以闹这么一通,卢家雨哥儿如何了,难不成和离了?”

    徐家夫郎撇撇嘴,“哪能呢,他想和离,人家林家还不放人。”

    娘家闹了一通,吃瘪回了家,远嫁的哥儿却是独自留下了,想都知道没什么好果子吃。

    所谓风水轮流转,这孤苦无依的滋味,他怕是也将要尝尽了。

    钟春霞一并唏嘘道:“这刘兰草,真是不知给自家孩子积点德。”

    你过去怎么对别人家的哥儿,而今别人就怎么对你的亲骨肉,不知她现今是否作悔,以钟春霞对这人的了解,估计是不会的,有那么一种自私极了的人,自家有千错万错,遇见了坏事,也只会去别人身上找错处。

    她嘱咐钟洺和苏乙。

    “最近出门,记得绕着刘兰草家的船走,可别沾一身腥。”

    第139章 鸡仔鸭雏

    刘家的遭遇对钟洺和苏乙来说, 就像是向海里投入了一颗石子,这颗石子若是丢到个小水洼里,多半能溅出几丝水花, 可落进大海则是无声无息地,浪涛滚滚流过, 连一点涟漪都不会留下。

    后来只隐约听说刘兰草里外不是人,在娘家船上哭天抢地闹了几回, 到底是一家亲戚, 她又孤儿寡母, 也难真的彻底断联系,却是再没有什么关于卢雨的消息。

    林成家骗娶个夫郎不容易,照那头的算计程度, 想必在卢雨生下孩子之前是不会放人的。

    还真应了当初两家结亲前钟洺说的那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

    木船随浪悠悠荡漾, 缓缓驶入清浦乡码头, 岸上人声熙攘,看得苏乙面上浮起笑模样。

    “自年根上月份大了以后,再没来过乡里,前后算算都过了百来日, 原先成天来,不觉得有什么,现今再来,仿佛过了一辈子似的, 瞧哪里都新鲜了。”

    怀里的长乐出生以来, 也是第一次到人这么多的地方,钟洺和苏乙本还担心他怕生,好在他嘬着自己的小拳头, 也面朝岸上,看得专注。

    但老人都说小孩子其实都看不清东西,大人眼里的人和物,兴许在他们眼中只是模糊的影儿,饶是如此也爱看,想必长大后也和他爹爹一样,是个爱闯荡的性子。

    “过了一辈子不至于,但码头确实和先前不太一样了,没看那等吆五喝六的官差都不见了。”

    因取缔了上任县令设的鱼税,市金也降回了五文,水上人回到了过去自由自在摆摊贩鱼的日子,拥挤更胜从前。

    不过因南街、北街的鱼摊也已成定例,乡里人都习惯了,那些更讲究,不想沾脏鞋或是懒得回家自己杀鱼剖肚的,仍爱在南北二街上买东西,乐意多走几步的,就往那圩集上晃荡,大家都有得买,也都有得赚,各自相安。

    钟洺把抱着孩子的夫郎送上岸,目送钟涵紧随而上,见他俩都安稳寻了地方站下,方抛下船锚停好船,回舱拎起几样东西。

    这趟阖家来乡里,主要是为了去北街新开的詹氏货行站一站,先前开张时赶上苏乙刚生了孩子,钟洺只独自抽空过来送了礼,苏乙和钟涵还没来瞧过铺面。

    虽是已送过一回礼,可按两家的交情,也没有上门空着手的道,比之上次贺开张,如今带的都是些家常吃用,像是几条三鲍鳓鱼、一网子还在弹跳的虾蛄、一包前几日钟春竹回娘家拜祭爹娘时捎来的干紫菜。

    穿街过巷,货行的新匾两侧还挂着没扯下的红绸花,高高挑出的招子上画着对应的图样,这是为给那些不识字的人瞧的,像是卖酒的就画个酒坛子,卖布的就画几匹布卷子,自街头一望,就知想买的东西在哪道门中,不必费力打听。

    “来就来了,怎又拿这么些东西!”

    詹九娘见了人高兴得紧,打发铺子里的伙计去端水,又搬凳子招呼人坐。

    “让我看看乐小子,阿奶见你一面可不容易。”

    钟洺趁势把带来的虾蛄先放去后院灶房里,后院中另有一伙计在点货,他认得钟洺,躬身问了个好。

    回到前堂,钟洺同詹九娘道:“这时节虾蛄都是满黄的,阿婶记着趁新鲜煮了吃,肉紧实又鲜甜,那几条鳓鱼是我二姑制的,特别说了要我们送来。”

    “三鲍鳓鱼”虽也是以盐腌鱼,却是个鳓鱼独有的腌法,三次腌制,前后历时一月,腌好的鱼醇香味美,没有那等齁人的苦咸味,在坛子里放上许久都不会坏,是拜祭海娘娘时也能上供桌的体面吃食。

    不过会这手艺的人不多,像是苏乙就尚有些拿不准下盐的份量,去年浅做过一回,滋味一般,白白糟蹋了鲜鱼,今年钟春霞一口气做了好些,自家又忙于孩子,索性没再折腾。

    本说让苏乙和钟涵露个脸,放下东西说几句体己话,瞧瞧孩子就走,詹九娘却留人道:“你们来得巧,再等个两三刻,估计詹九就回来了,他这趟是下乡收鸡鸭去了,说是你们托他寻的鸡雏也一并带回来。”

    这确实是巧,早就说想在千顷沙养上一窝鸡,再抓一批海鸭子丢水田里放养,听说鸭子还能帮着吃稻田里的稻虫,就是不知海鸭子管不管这个。

    对于初次养鸡的人,能不能买到好鸡雏尤其重要,若是买到那等蔫头巴脑的,八成回去养不了几天就得蹬腿。

    詹九现在成天和这些长毛畜牲打交道,早就很懂门道,他亲自去挑选,别的不说,肯定壮实好养活。

    “要我说,你们养些鸭子就是,养鸡还得买料来喂,总归不划算,你们那咸水田只能种稻谷,种不出粟米菜蔬。”

    “说来养鸡不就是为了有蛋吃,养大了逢年过节能宰了吃肉,到乡里买也一样,有詹九在,这些东西哪里还能缺了。”

    苏乙笑言,“这不是以前没养过,总想着试试,确也不图靠这个挣银钱,养活了能糊弄自家几张嘴就够了。”

    钟涵在一旁道:“大哥说了,到时候鸡鸭都归我和嫂嫂管,我也能帮忙呢,等以后阿乐长大了,会跑会跳了,我再领着他放牛赶鸭子去!”

    詹九娘给他和苏乙各递一个洗好的枇杷果,苏乙抱着孩子不方便吃,暂且放回碗中,詹九娘顺势帮他剥起来,同时展颜朝钟涵道:“你这哥儿志向变得倒是快,我怎记得去年里见你,你还说以后要跟着你哥哥嫂嫂出海网鱼去,要学你大哥当浪里白条呢。”

    钟涵抱着果子闻一闻,被那果香熏得陶陶然,也不耽误他答话。

    “两样我都去,不过等到我能跟着出海,还有好几年,但养鸡养鸭放牛,如今就已行了,还是要紧着眼前事嘛!”

    詹九娘被他的小模样逗得嘴合不拢,同苏乙和站在一旁的钟洺道:“我看涵哥儿又长一岁,愈发伶俐了,浑是个小大人了。”

    钟洺有些无奈地瞧一眼小弟,“可不是,现今小嘴一张,我们都快要说不过他。”

    这么一想,没个几年还是个奶娃娃长乐也能长到这么大了,譬如小弟还只会乱爬淌口水的日子仿若就在昨天。

    小娃娃一点点长大,先是会爬会坐,继而会走路会说话,再年长些就不止是会说话,还会和你讲道或是拌嘴了。

    现在哭闹的时候磨人,但比起日后长大要操的心,好似也不算什么。

    “一年里枇杷就吃这一阵子,一会儿给你们装一篮回去,后面还有些干木耳,回去拿水一泡就能炒菜,补血润肺的。”

    詹九娘坐不住,前后转着拾掇东西,统共加起来喝了一壶水,詹九和他族兄弟赶得两辆车就到了铺子后门。

    车上三个汉子跳下来卸货,钟洺也跟去帮忙,活鸡活鸭塞进后院的笼子,还有几只杂毛野兔、野鸡和山雀。

    除却货物,鸡蛋鸭蛋果蔬等不必提,鸡雏单独装在一小竹筐里,上面蒙了布,遮阳透气,不然这一路颠回来很要命。

    “我在隋阿叔亲戚家收的鸡雏,他家人也帮着掌过眼,不会坑人,还帮你们买了几斤粟米,使清水泡软了给它们吃,再过一段时间,等养住了,就能再喂些青菜叶子。”

    雏鸡毛色嫩黄,小尖嘴也生嫩得很,鸡爪像小树杈,托起来时在你掌心里踩来踩去,钟洺忙喊苏乙他们来看。

    “阿乐你看,这是什么?是小鸡对不对?咕咕咕,咕咕咕。”

    长乐听不懂小爹在说什么,但大人笑,他也就跟着笑,嘴巴呜噜呜噜不知道在说什么,挂了两滴口水在唇角,小眼睛亮闪闪的,怎么看怎么可人。

    钟涵轻轻捉了一只小鸡在手,“詹大哥,小鸡要养多久才能下蛋?”

    水上人实在是对这些一窍不通。

    “一般养个半年就能下蛋了,咱们九越没有天冷的时候,到时候一只鸡一天就能下一个。”

    钟涵摆着指头算,惊喜道:“那如果有十只母鸡,一天就是十个蛋,一个月就是……就是……”

    他也算不明白,只一味比划道:“好多好多的蛋!”

    詹九笑着点头,“正是如此,不然这些卖我鸡蛋的农户,如何攒了那么多?乡下基本家家户户都有几只鸡,若想换钱,家里是舍不得吃的,一个蛋卖给我,我给两文钱呢。”

    村户人为了挣两文钱,一家人只有年节才舍得打两个鸡蛋滚个蛋花汤,或是掺水蒸个蛋羹,算是一道荤菜,可到了乡里、县城,加个一文两文卖给那些高门大户或是酒楼,一天却要吃去几十上百个蛋。

    有时候越做这等两头生意,越知晓挣钱的好处,幸而他现今走的是正道,赚的没有一文黑心钱。

    “我给你们挑了十二只鸡雏,里头有两只公鸡,余下的都是母鸡,等长大些能分出两窝来,要是都能养活,以后真就不缺蛋吃。”

    “不过公鸡不比母鸡,有那等天生性情凶会啄人的,要是有那样的就不能留,不然闹得同窝的母鸡也不安生。”

    苏乙伸手摸了摸小鸡,知道这趟回去他和小仔就有事做了。

    临到走时,詹九又给钟涵拔几根野山雀的尾巴毛,“拿回去做个毽子耍。”

    钟涵喜欢极了,摆弄半天,还要往脑袋上插。

    过后把这一筐子叽叽咕咕的黄色毛球带到千顷沙,暂且搁在木头搭得鸡窝里养着,依着詹九所说,先喂了几日泡软的粟米,后来开始往里添些剁碎的菜叶子。

    加上有王柱子搭把手,幸运的是都养活了,十二只一只没少。

    有了鸡雏,钟洺便想着趁热打铁,再去捉些鸭子来,便择了一日喊上虎子和石头,还有钟守财、钟存富几个汉子,撑船去红树林。

    这几家都是想跟着钟洺试试在咸水田养海鸭的,比起养鸡,水上人对海鸭子更熟悉,说好有小的就捉小的,没小的就捉大的,若能养到下蛋最好,养不到就宰了吃肉,反正不白跑一趟。

    第140章 青苗

    稻种落地生根, 很快在水上人的殷殷期盼中窜出小小的青色芽苗,荒芜的海边滩涂如同铺了一层青翠的碧毯,但这些芽苗实在是太小太生嫩, 让人担心一朵浪花就能把它拍倒。

    面对初次来到九越地界的咸水稻,人人都是生手, 哪怕钟洺誊抄过应县公森*晚*整*的农书手记,王柱子是侍弄田地的老手, 也同样不能例外。

    在摸索当中, 他们想出各种主意, 除却钟洺不断完善的闸口,后面又挖海泥垒高了田埂,挡一挡上涨的海潮, 免得还没长高的秧苗要被咸水没过头顶,这么泡上个把时辰, 难保当中不会多出几成的死苗。

    种地就是麻烦在这里, 打鱼赶海寻的都是天生地养的东西,除了捞上来的那一刻,不必会它们平日吃什么喝什么,又是如何长这么大的。

    但换做种稻谷, 今日少一株苗,几个月后就少收一把米,这损失属实承担不起。

    熬过最初秧苗最细弱的时候,看它们一点点地窜高分叶, 逐渐变得茁壮, 六叔公又开始天天站在高处观天象,出海观海流,烧香拜祭海娘娘和土地爷, 祈祷今年风调雨顺,龙气不会太盛。

    “今年咱们族里都没怎么张罗出海,把宝全押在这片水田上了。”

    天气热燥,六叔公当初发了话召集族人买田垦荒,如今稻种下地,他反而思虑愈发得重,因肩上担着一族兴衰荣辱,先前的豪情壮志被时间推移冲刷去几层,开始变得有些瞻前顾后。

    这和带着族人出海赶渔汛时不同,他自诩是个海上的百事通,挪到陆上来就成了个半瘸腿,不敢托大。

    “阿洺,你说这事究竟能不能成?”

    在他看来,钟洺实在有些过于镇定了,从砸出上百两银子买地,到掏出几十两银钱盖屋,自始至终眼都不多眨一下,好像早就成竹在胸。

    六叔公知他眼光长远,但再长远,也没有欲知后事的本事吧?

    可看人家小小年纪四平八稳,相比之下,自己仿佛白活到这么大岁数。

    “六叔公只管放心,龙气凡是临海处皆有,还是那句话,这咸水稻是县老爷过去在北边任地上种成过的,若是连一场龙气都扛不过,便也不会拿出来给咱们,还铺出这么大阵仗。”

    “说起来时道都懂,但一天不到收成的日子,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六叔公叹两口气,捋几把胡子,背手下了山坡,说要去看看家里的蚝壳房盖得怎么样了。

    过了个年,靠着卖干货增了笔进项,加上春税时官府没再多难为水上人,手上富裕了,逐渐开始有人家请来赵正,也开始敲敲打打地正式搭盖宅院。

    除去六叔公,钟三叔和钟四叔两家也在此列,而二姑家搬进水栏屋一年,因已有宽敞地方住,暂且不忙于这边的工事。

    且钟春霞和唐大强盘算过,到时就算是盖了屋,水栏那边也不浪费,与他们家过去比邻多年,素来交好的徐家夫郎那日还问她,若是阖家搬去千顷沙,白水澳的水栏屋能不能赁给他们家,需知不是人人都有本钱舍船登岸。

    一月即使只收一两赁金,赁出去三四年盖屋的本钱就回来了,而屋子还在,不是赔本生意。

    钟洺比六叔公晚了片刻下了山,走到院门前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大把各处采来的野花,红黄蓝绿,四色鲜妍。

    “嘎嘎,嘎嘎——”

    他推门而入,正遇上赶鸭子回来的小弟,一窝海鸭子连大带小捉回来一段时日,它们擅水但不擅飞,来了就走不了,见有吃有喝,很快认了家门,从此家里烹鱼剩下的内脏边角,那些连猫都不吃的部分也有了去处。

    钟涵现在每天来到千顷沙,第一件事就是举着长竹竿去赶鸭,闲时还能爬到家里的水牛背上看看风景,把他自在得不行。

    但见脚下大鸭子带着一群小鸭子,列队似的昂首走过,看得人唇角不禁往上翘。

    “大哥你回来了!”

    钟涵一眼瞧见钟洺手里的野花,“好漂亮的花,大哥你要编花环么?”

    “你要的话就给你编一个,余下的我插去瓶子里,摆在桌上好看,你嫂嫂喜欢。”

    以前住在船上时哪有这种闲心,后来搬去水栏屋地方大了,不仅钟涵的贝壳海星多了地方挂,苏乙也有余兴,时而摘几朵小花插在瓶子里,搁在桌上窗下。

    这习惯留到现在,如今白日里常在蚝壳房这头,自也不能荒废了,山上的野花漫野都是,又不花钱,若没了这些个点缀,屋里屋外都灰扑扑的。

    况且自打有了孩子,苏乙也不得空去乡里守摊子,成天都围着孩子打转,还有那么些杂务要操持,自己时不时带回来些小玩意,也好哄人开怀。

    “嫂嫂,大哥回来了,还给你采了花戴!”

    钟涵驱着鸭子去后院,路过正屋时高声喊了一嗓,苏乙抱着孩子从门框里探出身,见钟洺作势要追钟涵,被那小哥儿笑嘻嘻地躲过,把竹竿一甩就跑了。

    他噙着笑,目光从钟洺的脸上移到他怀里,见了那捧花,梨涡深深。

    “你不是离了地头,下海去了,这又是去哪里采了花,难不成又上山去了?”

    要说钟洺这一整日里也属实不得闲,水田要关照,海里的生计也不能搁下,苏乙抱着孩子带着小仔,在这头能做的,也仅是保证他回来时能吃上热乎饭。

    “天热水暖,下海游两圈就上来了,今天使鱼枪中了一大一小两条石斑,一条虾蟆鱼,捉了十来只龙虾,暂且都丢在船上,下船时遇见六叔公往山上去,我也陪着上去了一趟,闲聊几句罢了。”

    钟洺头发还是湿的,他进门放下野花就去拆头发,打了一盆子淡水涮了涮,再用布巾拧过,半干不干地披散着,现在这个日头,下午晒一圈就干透了。

    “阿乐,来,爹爹抱。”

    他一上午没碰孩子,把身上收拾干净就接了过来,嘴上感慨,“两个月的娃娃了,谁看了都说长大了,我怎觉得还是那么小小一个。”

    苏乙给粗陶花瓶里接上水,迎着屋外透进来的光把花插进去,伸手调整了两下,笑着接话道:“咱们天天看,觉不出变化来,你看衣裳就成了,刚出生时的小衣裳都短了多少。”

    小长乐认真看着钟洺扮鬼脸,小嘴一张全是听不懂的咿咿呀呀,苏乙也凑过去,在孩子软乎乎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你顾他一会儿,我去灶上把午食做了,先前你和小仔出门,我把他搁摇篮里放在眼皮子下,也不耽误干活,将食材都备好了,一刻多钟就能出锅。”

    苏乙去后,不多时灶房里的香味就散了满院,钟涵看顾好后院鸡鸭,代替钟洺守着长乐,钟洺得以进灶房帮苏乙端菜盛饭。

    “竟是做了米鱼羹。”

    钟洺看见大碗里的汤羹,扬唇道:“海边湿气重,有时越是天热,就越该喝口热汤羹发发汗散散湿。”

    “我也是这么想,眼下四月,还是吃米鱼的季节,上月做了好几顿红烧的,今天索性做了汤,清淡些,免得上火。”

    两人前后把菜端进堂屋,围着桌子坐下举筷,长乐一个人躺在小床上看屋顶,片刻后多多和满满赶着饭点跑回家,吃完鱼肉又跳去柜子上洗脸舔毛,长乐的小眼睛又咕溜溜地转过去,而两只猫浑然不觉。

    米鱼羹里除了米鱼肉末,还有要紧的三样,便是香蕈、芹菜和鸡蛋,连带汤底也是用剔下来的鱼肉鱼头熬的,醇香味厚,又有芹菜能提鲜,喝着热乎却清爽,一大碗下肚,各个都是一脑门的汗。

    柴房里,王柱子也端着自己的大碗埋头吃着,他来钟家五个月,顿顿吃好,日日睡好,体格更壮实,干活也更有力气。

    因东家大方,除了月钱外还时不时给些赏钱,他在这里做事又没有花销,兜里头一回攒下了几两银钱。

    前日探了探东家口风,听出意思是有意让他留下做长工,只是没说准,王柱子只盼这事能成真,东家一家子都是善心人,他是极乐意长久干下去的,说不准哪日走远道,还能在这里成个家。

    ——

    梅月将过,芒种将至。

    依着老人说的,芒种前后再不插秧,就是过了稻谷的季候。

    瓶中的野花在清水中开了又败,经过数场夏日中的雷雨,地里秧苗亭亭,没出什么差池,田埂上的秋茄更是拔到了三尺多高。

    秋茄长得慢,红树林里那些十几年的老树也不过丈高,但种在田埂上已经足够,它生出的果就是它的树种,摘下来沿岸继续栽下,再过个几年就是成片秋茄林,村澳里再不缺木材用。

    钟洺对着地里的秧苗比量了两日,又去千顷沙内别家的水田转了一圈,眼看确实差不多,便去了乡里牙行,寻到熟识的牙人,点名要先前三月里雇过的两个汉子。

    而这两人此次又带来两个老乡,四人一起跟着钟洺到了千顷沙,咸水田插秧晚,正好和他们家里的田地错开,是个说出去人人抢着干的好活计。

    插秧一旦开始,就是从早到晚,清晨放干秧田里的水,上午拔秧,下午插秧。

    这四个青壮,再加钟洺和王柱子两个汉子,共是六人,忙碌一天下来,一人能插完一亩地,足足到了第九日,五十亩地才算是终于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