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海肠子
水栏屋的前门修得宽敞, 当初是为了方便往里搬运家具,如今比量一下,刚好能并排放下两张躺椅, 当中搭一竹子做的小圆几,躺椅一头朝外, 仰面就能看星星。
这个时辰钟涵已经睡了,小猫崽送走, 家里两只大猫入夜后反倒更精神, 不乐意在家安睡, 大约是出去打野食了,没了制造各种动静的小东西,除却屋下的海浪, 钟洺和苏乙只能闻得彼此的呼吸声。
两人各拿着一柄蕉扇扇着风,纵是海边, 夏夜里也凉快不到哪里去, 苏乙发觉自己自从有孕后更易生燥,扇子不由打得快了些,又伸手取旁边放凉的白水来喝。
钟洺却仔细,摸着水已凉透, 还是给添了少许温水进去混了混,端起来道:“你喝这个。”
苏乙喝罢,扯帕子抹了下额上的细汗,“暑天难熬, 幸而现在月份小, 身子也不重,要是反过来,赶上夏日里生, 想来更艰难了。”
钟洺让苏乙歇歇手,凑近些替他打扇。
“上回的寒瓜已吃完了,不如明日再去买一个,吃了也能败败暑气。”
苏乙侧了侧身,浅笑道:“这一日日嘴不闲着,我觉得我好似比之前吃的多了好些。”
“你现在是两张嘴吃饭,多吃些又如何,总好过那些吃什么吐什么的。”
不过他也谨记着二姑和黎老郎中嘱咐的,虽孕期里胃口好不是坏事,但也不能胡吃海塞,到时把孩子喂大了,生时容易难产。
这也就是看他家日子好,钟洺又待苏乙体贴才这么说,怕的是他好心办坏事,换作别家哪有什么胡吃海塞的本钱。
他将手轻柔地搭上苏乙的肚子,现今孩子还小,不会在肚里闹腾,不过眼瞅着三个月过去,已是显怀许多,苏乙在摊上做事时,常有熟客瞧出端倪,确定后道两声恭喜的。
苏乙眉眼温顺,跟着一道垂眸看去,莞尔道:“你说的是,没闹得我吃不下饭,起码是个听话的,就是不晓得是个小子还是哥儿。”
“是什么都好。”
钟洺不觉得只有生儿子才能传宗接代,若是个哥儿,大不了以后招赘就是,有他在,总不会让自己的亲生孩儿吃了亏。
两人说了会儿话,钟洺见苏乙眼皮子打架,该是困了,便扶着人进了屋安睡。
——
六月里的一天,海边刮起大风,昨日早晨六叔公就打发家中小辈来知会过,让水栏屋这头的钟家姑侄两户早早预备起来。
因觉得这遭风雨没那么烈性,水栏屋也足以扛得住,且没到要拖船上岸的地步,钟洺便和唐大强一起,将两家的船降下风帆、拆掉桅杆后,扯几根粗麻绳多拴几道,与水栏屋下面的粗柱子捆在了一起。
面对这样不大不小的风,村澳里别家的船也多是这么做的,只需用绳索把自家的船和邻里的船连在一起,船底还丢了沉甸甸的船锚拖着,很难被风卷走。
不过因没有水栏屋,船能留下,人还是要避到山上石屋去,像是钟洺他们就能省些事,关了门闭了窗,别的都不必操心。
“快进屋来,这回的风当真是烈,在外头可别教风裹的东西给砸了。”
苏乙在屋里听见敲门声,赶紧朝内拉开门,让出一半空隙让钟洺进来,就这一下子的工夫,大风就把屋里柜上放的几个罐子吹得咣咣响,两只猫也炸了毛。
钟洺一步上前,挤进门时靠着身形便把外面的风尽数挡去,进来后他一把推上门,重重栓紧,又把堂屋里的桌子拖过来放着。
到这里,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才松了。
“今日真似六叔公说的,只刮风不下雨,浪头虽然给吹得颇高,但不至于伤人。”
钟洺身上湿了不少,不是雨水,而是站在船上时泼上来的海水。
他接过布巾擦擦头脸,开口道:“等风过去,海滩上定能捡到不少好东西。”
这等风浪天过后最宜赶海,连搁浅的大鱼都能遇上。
“我估计也是,等风停了咱们一起去。”
苏乙接过钟洺脱下来的上衣,“灶房里烧着热水,今天也出不得门,你正好洗个痛快澡,晾到晚上,头发也该干了,不耽误睡觉。”
钟洺走出几步,又转回来把自己的脏衣裳取走。
“那我洗完动手和裤子一起搓了就是。”
自从苏乙有了身孕,这等杂活他能揽到手的都尽数揽了。
苏乙递还给他,却不放心地跟到灶房门口嘱咐道:“你搓时收着些力气,别和上回似的都给洗破了。”
钟洺干咳两嗓,苏乙不提,这档事他都快忘了。
“我晓得,上回不也是没料到那衣裳旧得很,一扯就裂了。”
棉布是越穿越软和,他们家虽不差银钱,可也没奢侈到衣裳天天换,有些穿旧的,只要没破到打补丁,还是会留着干活时穿。
先前那回他也是主动提出要洗衣裳,堆在盆里一通搓洗时没觉得有什么,等到抱出门去预备晾起,抖开时才发现其中一件的袖子都掉了半边,竟是让他给搓破了。
“以后太软薄的就不要了,留着做鞋子时打袼褙。”
钟洺替自己找补,苏乙无奈,随即想了想道:“都是好衣裳,剪了打袼褙有些浪费了,不如裁了给孩子当尿布。”
钟洺却不太想如此。
“旧衣裳都不干净,怕是用起来不好,到时咱们去乡里布庄买新棉布回来裁。”
苏乙也不知这么好不好,只知别家都是这么干的,新布裁的新衣裳一年都不一定得一身,有几个人会专裁新布给孩子当尿片子的。
“新布不那么贴身,估计也要洗几水才合用。”
这事上他也摸不准,便道回头问问二姑再说。
风刮一日一夜,到第二天白日总算消停。
难得不用早起,钟洺一觉睡到自然醒,睁眼时见苏乙靠在床头坐着,正拿着扇子给他扇凉风。
怪不得他今日没给热醒,睡得安稳极了。
“醒了?你这觉睡得踏实,我没舍得叫你,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做,不如睡个饱。”
钟洺揉揉眼,翻过身抱住夫郎的腰,又把眼睛闭上。
“你何时醒的?早食可吃了?”
苏乙停了扇子,放到一旁。
“也没醒多久,我也有些懒得动,听着外面没有小仔的声响,猜他也尚在睡,就躲懒没起身。”
再看钟洺,因把脑袋埋着,这么看去只能看见个头发有些乱的后脑勺,苏乙抿了抿嘴唇,终是没忍住,伸出手像摸小仔脑袋那样摸了摸。
未成想刚摸两下子,手就被钟洺给捉了去,汉子使坏,张嘴往他小指头上轻轻咬一口。
“怎还咬人!”
苏乙给打了个措手不及,抽也抽不回,只好轻声讨饶,“我错了还不成,你松开些。”
“谁作乱我咬谁。”
钟洺笑着挑挑眉毛,且先松了牙,却又倾身附上来在夫郎的颈侧蹭了蹭。
虽是不能真做什么,但依旧不舍得离开。
……
早食煮了个鸡蛋粥,家里没有鲜货,蒸了两条黄鱼鲞来食,就着粥米越品越香。
垫饱肚子后,钟洺搬走堵门的桌子,一把拉开屋门,清风涌入,吹得人鬓发乱飘。
大风过后果然是好天气,放眼望去,天幕蓝而透亮,与碧色海水相映成趣。
“这是谁家晒的干鱼给吹到咱家廊上来了。”
钟洺弯腰捡起一条干鲳鱼,笑着回头给夫郎和小弟看,同时听得屋下木板桥上有人喊自己,看过去后发现是唐雀来了。
“阿洺哥,我爹娘让我来喊你,赶紧提着桶去海边捞海肠子!”
唐雀大声说着,用力比划,“海边浪头里好多好多海肠子,捞都捞不完嘞!”
海肠子单看模样有点像沙虫,但比沙虫来的更光滑,用钟涵的话讲都是没毛的大肉虫,看一眼都觉得眼睛脏了,但真做成菜,他还是一样吃。
“海肠子可值钱了,就是吃不完,晒成干都卖得出。”
苏乙跟着出来,听了话也笑道:“海娘娘开眼,这是想让咱们村澳的人发一回财。”
他有心跟着去,不过捞海肠要下水,肯定是不妥,加上钟涵怕那东西,于是便说好让钟洺去捞,他随钟涵在岸上转转就罢。
钟洺当即下到船上拿了桶和网,一家人去到岸边,看见浅水里已经有不少弓着腰的人。
钟存富和方滨夫夫俩路过,见钟洺和苏乙也来了,扯开网给他们看收成。
“属实太多了,家家来捞都捞不完,不知是只咱们岸边有,还是附近别的村澳也有,若是都有,估计去乡里也卖不上价,不如晒成干存下划算。”
听闻足够多不必抢,钟洺和苏乙也不那么着急了,后者牵着小仔,看钟洺混入海边人群,继而去了离水远些的地方,边走边看有什么同样被风浪送上来的好东西。
两只猫也跟在他们身后,一蹦一跳地撒欢。
“嫂嫂,有大鱼!”
钟涵长得矮,离沙地更近,看得也就更清楚,他指着不远的一处,扯了扯苏乙的衣袖。
苏乙朝那一看,当即夸道:“小仔厉害,嫂嫂都没瞧见。”
两人徒手把鱼都沙里刨出来,见是条几乎和沙子同色的比目鱼,大也是真的大,拎起来像只风筝似的,又扁又宽,再看鱼嘴,还是活的
“大哥说得没错,这种鱼的两只眼睛真的都长在一边。”
钟涵抱着鱼仔细看,用手指戳戳奇怪的鱼眼,多多和满满也凑上来闻闻。
没想到一上来就得了大货,两人把鱼放在往里提着走,接着又捡到不少墨鱼和鱿鱼,挖了满满一桶各式各样的螺。
当桶都装不下,沉得坠手时,钟洺也载着满当当的收获上岸了。
第122章 官府布告
“随便一捞就是一网子, 当真是多得很,不知道为何都给吹到岸边上来了,我潜到水底看了几眼, 也没看出个什么。”
钟洺顶着滴答水的脑袋,把满满一网海肠子放在地上, 钟涵利索地一下蹦出三步远。
他太清楚大哥的性子,为防大哥捉海肠子来吓唬自己, 赶紧主动拽来另一张网, 让大哥看里面的鱼。
“大哥你瞧, 我和嫂嫂在沙子里挖出来的大鱼!”
钟洺瞥一眼,发现是比目鱼,怪是意外。
“这都能让你俩遇见, 我在海里时也没见过几回,看来今日咱家走运。”
苏乙撑着腰笑道:“你瞧着这条鱼是送去乡里卖了, 还是留下自家吃, 若是要吃,咱们一顿也吃不完,怕是要和二姑他们分一分。”
钟洺问他俩想不想吃,两个哥儿都是可吃可不吃的模样, 鱼再鲜美,天天吃也吃不出什么花来了,况且网里还有别的鱼能治菜。
“那索性卖了,省的分来分去麻烦得很, 我掂着斤两, 当是能换个几钱银子。”
钟洺把湿衣裳从肩头拿下,拧出水来后又甩回去,回头看一眼海上道:“我再下去一趟, 多打一网上来,你们是先回去还是等我一道?”
“这才出来多久,不急着回,你把东西放下去就是。”
听得夫郎这么说,钟洺点头称好。
临近午间,海边的海肠都给捞得七七八八,家家都得了几十斤,俱是乐开了花。
人群走后,岸边海鸟聚拢而来,不断起落,捡食余下的零星海肠。
钟洺到家换了身干净衣裳,和唐大强前后撑船去乡里,预备把比目鱼和分出来的一半海肠卖了,又因苏乙说想吃醋拌的绿叶子菜,他记在心里,想着卖完就去菜摊上转转。
昨个起风,街上的摊子也都撤了,没人敢出来经营,今日来了一望,仍不及平常热闹。
离海近的地方难免如此,一日刮风一日下雨,还都不是小打小闹,又天高皇帝远,文教不兴,怪不得中原人都视此间为荒僻之地,哪个当官的被贬到此处,便觉一辈子仕途到头。
如此一想,钟洺又对那县城里新来的县老爷多了几分敬佩,也盼着新稻种尽早下种。
来了乡里方知,此番撞了大运的只有他们白水澳人,未见别的村澳有人来兜售海肠。
所以人不算多,一斤仍能叫到五十文的价,若能有个二十斤,那便是一两银。
难受的是码头鱼税仍在,海肠价贵,一斤还得缴五文的税钱,水上人不肯吃亏,转头也要将这五文计入本钱,来买的人就得多掏铜板。
少不得又是一阵怨声载道。
钟洺讨个巧,将自家与唐家得的海肠分别卖予了两家相熟的食肆,最后剩条比目鱼,他琢磨一番,决定去黄府问问。
因尚管事月月都得露个几次脸,来他摊上打听打听有没有新得的新鲜鱼获,好送回去讨主子欢心,又或是来买酱下酒,吃了快一年了也不见吃腻。
就说上月,钟洺捕了两条斩了尾巴的团扇鱼,也正是让黄府给采买了去,但自打入了这月,再没见过人。
好歹也是条用得上的人脉,黄府家大业大,尚管事又在二房面前得脸,钟洺时与他闲话,便能得一二消息见识。
他有心去探探究竟是怎么个光景,总不能是他不知不觉间把人给得罪了。
至黄府一角门,钟洺熟门熟路地给守门的小子塞五个铜子,小子闻到一股鱼腥气,抬眼一看,认出钟洺。
“是你啊,又来寻府里尚管事?”
他自阶上蹦下来,绕着圈看鱼。
“这鱼生得好一个怪模怪样,海里的丑鱼怎么这么多?”
钟洺不假思索道:“它们在海里不见人,可不就随便长长。”
小子被他逗乐,把五文钱往怀里一揣道:“你且等着,我进去给你请人去。”
又言钟洺来得巧,“最近尚管事常往外跑,你若早两日来还见不着人。”
听了这话,钟洺心定了定,想来该是尚管事最近得了旁的新差事,顾不得去街上乱转了,不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
等人出来后,他上前见礼。
“得了条顶新鲜,个头又大的比目,上席面也不露怯的,便寻思先来问问您要不要。”
又递上两斤的鲜海肠,“这点子海肠亦是刚出水,各个肥嫩,您若瞧得上便收下。”
尚管事看看海肠,露出个满意神色。
钟洺每回来送鱼获都不空手,多给些极像样的搭头,甚么大虾肥蟹、鱼肚参鲍,进他肚的也不比进主子肚的少多少。
他是个高门大户里行走的人精,出了府门,同样乐意和聪明人打交道,必要时,也乐意给人行个方便,反正好处少不了。
为此,这条比目他不出意外地以好价收了,市价也就四五钱,他做主给了六钱,到时往账上报,就按着一两报。
这么大条鱼呢,在主子眼里,一两都算是极便宜的。
等小厮出来拎鱼进去时,钟洺和尚管事套两句近乎,得知他近来忙碌,是因常往黄府下面的庄子上跑。
“县衙里的老爷换了人,都说新来的这个重视农桑,届时只怕会下来巡察一二,来了清浦乡,又怎能绕开黄府,怕是府上那几处庄子都要转一圈的。”
为的到时换得新县令的青眼,黄府现下就开始遣人去拾掇庄子了,其中有个是二夫人的陪嫁庄子,她怕底下人合起伙来糊弄自己,常使唤尚管事去掌掌眼。
听出尚管事很以自己是二房心腹为傲,钟洺不着痕迹地恭维他好几句,等他打听明白新县令的上任时间,便也收好银子,就此告辞。
家里的海肠吃了几日,确实鲜得人掉舌头,吃多了却容易渴,一天里得多灌一壶水下肚。
等差不多吃够了,海肠干也晒得七七八八,苏乙每日都去翻晒一遍,见着干透了就收到麻袋里,等着年尾上当干货卖出。
这之外他还有一桩紧要的活计要做,那就是打算赶在天凉之前,把钟洺的鱼皮衣制出来。
而今家里有的几张鲨鱼皮,是过去一段时日里慢慢攒下的。
钟洺不在水底下和鲨鱼硬碰硬,大多是见了鲨鱼的踪影,就回到船上捉条鱼当饵,假若成功引得鲨鱼上钩,即按照水上人代代相传的老法子,使一铁钩固定在鲨鱼后背,后用拖拽法——
快速行船的同时保证铁钩不脱,把鲨鱼耗到没力气后就能捉到船上剥皮取翅,最后分肉。
他用这法子捕到够做一身鱼皮衣的鲨鱼后就停了手,人与这等凶悍的大鱼斗,斗久了早晚有翻船的一天,不如见好就收。
苏乙拿到钟洺鞣制好的鲨鱼皮,先将它们挨个铺平后压在床褥下,待其平整后才取出量尺寸。
但因鱼皮就这几块,实在是怕做坏,遂先拿着之前钟洺学鞣皮子时练手的小块鱼皮,缝些小玩意试试针法。
由此发现普通的缝衣针太细,换作能缝被子的长针才算是顺手了些,他琢磨明白后花了几天工夫,给钟洺缝出一双新手套。
钟洺试用后发现,苏乙做的手套比之前在乡里摊子上卖的更贴合手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奇道:“这是怎么做的?”
苏乙把手套翻过来,亮出里面的走线给钟洺道:“之前觉得用鱼皮做衣裳不难,无非是把棉布换成鱼皮,后来一想,要是鱼皮衣也和咱们现在穿的衣裳一样宽大轻飘,一入海里岂不都灌满了水,哪里还能游得快?”
“我便想着有没有法子能做得更贴身一点,不然穿上反倒有碍行动,还不如不穿。”
海里可不是看风景的地方,真遇到要命的时候,不能让保暖的衣裳成了钟洺的拖累。
“鱼皮有些韧劲在,撑开了还能缩回去,所以需得缝紧些,但长短放量足够。”
苏乙说得仔细,钟洺也听得仔细,听完不由道:“你以前还说你不擅针线,这哪里是不擅的模样?”
隔行如隔山,在这件事上,他着实半点也想不透。
苏乙抚平手套笑言:“都是瞎琢磨罢了,我且安慰自己,又不靠针线糊口,够用足矣。”
钟洺爱惜地重新拿回手套,端详半晌道:“我见你缝双手套都要几日,衣服岂不是更累,你要是想做,就慢慢地做,我没衣裳穿不打紧,你可别为此伤了身。”
针线他是真不会,不然也乐意帮着夫郎缝几针。
苏乙答应他会慢慢来,不过仍是把原先打算做的孩子衣裳暂排到了后面去。
给孩子做小衣裳的人不止他一个,家里几个长辈不说,白雁和方滨估计也要各送一身过来,到时总有穿的。
日复一日,入秋大半月,苏乙腰身愈宽,鱼皮衣的上半身已初见雏形。
某天夜里,钟洺贴身套上试了试,苏乙让他原地转两圈,上下看过,难免瞧出几个不太周全的地方,又让脱下来,再拆了针改动一二。
“这鱼皮衣穿上比想得舒服许多,就是着实称不上好看。”
鲨鱼皮差不多都是灰突突的,又是贴着骨□□制,钟洺低头看自己,感觉穿上以后自己好似在海里扑腾的水耗子。
“要不我想法子给你在上面绣朵花。”
苏乙着针线打趣,唇角上扬,钟洺说的是实话,鱼皮衣确实和好看不搭边,但好用就行了,别的也管不了那么多。
——
寻常一天的午后,钟洺提着十斤蟹来乡里送货。
在九越县,这时节难以体会到所谓秋风与秋雨带来的凉爽,仅能靠枝头初绽的桂花和满膏满黄的蟹子,品到一二秋日风味。
他停好船后登上岸,久违地见码头官府的布告栏前人挤着人。
此处一旦热闹,多半没什么好事,钟洺锁着眉头上前张望。
他个子高,前面的人挡不住他,又识得字,不必等小吏宣告就可看个清楚。
告示上大字方正,笔画分明,他依字读下来,越读心越惊,要不是落款的官府大印红得灼眼,断然做不得假,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在做梦。
只因其上明明白白写着,九越县为了推行新稻种,允许当地百姓以低廉价格购森*晚*整*置海边荒滩,自行开垦为咸水水田,头五年还可免缴粮税。
如若明年春种之前开垦成功,届时至县衙领取新稻播种,衙门不取分文。
最重要的是下面附有一条细则,行文间赫然表明,水上人也可参与置田,垦荒种稻!
几朝几代压在水上人头顶的大山,就这么被敲开了一道口子。
钟洺站在原地,心绪翻腾,许久不能平息。
第123章 前程
因上午落了一阵子雨, 苏乙留在家中,没去看摊子,晌午头听说退潮, 遂去岸边溜达几圈。
回来时收成不少,人也倦了, 便和钟涵在家把赶海拾捡来的各物分类收拾好,阖上门打个盹。
他自有了身子, 惯是爱犯困, 无论什么时辰, 倒下就能睡,眼皮像是抹了浆糊,加之除了闻到死鱼烂虾那等腥臭, 轻易不觉得反胃,饭也吃得下, 认识的人都说他命好。
不过也有人说, 这么乖顺的,想来不会是小子,言辞间有惋惜之意,苏乙和钟洺却是不在意这个, 头胎纵不是小子有什么打紧,那么些人家头胎是哥儿、姐儿,或是生了好几个也没有小子的,也没见日子就不过了。
午觉歇是歇了, 但也歇不长, 不是那等富贵人家养出来的骨头,做不来那等一觉睡到傍晚的事。
不到一个时辰过去,苏乙已醒了, 只是还拥被靠在床头发愣,正是这会儿发觉小仔把屋门推开一条缝,偷偷看来,发觉他醒了才笑道:“嫂嫂,雁嫂嫂来了!”
他赶紧掀被下床,对着铜镜拿梳子抿了抿头发,瞧着差不多能见人,方启门出去。
白雁立在堂屋里,正逗着凑上来的猫。
“嫂子怎的这会儿来了,快坐下说话。”
苏乙一见白雁就笑开,迎上前看一眼背在身后襁褓中的女娃娃,“我怎觉得这小孩子几日不见就是一个样,出落地愈发水灵了。”
两家亲近,白雁也不多和他客套,落座后把手里东西放下,孩子抱到前面来,与苏乙笑言:“奶娃娃能看出什么来,属你会夸,我看着都一个样。”
转而指着桌上东西道:“这是我娘做的腌酸笋,取那夏日里挖的麻笋,腌到现在滋味最绝,她做这个极有一手,生晨姐儿之前我一个人就吃了好几坛子。想着你如今也爱吃口酸,我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送来。”
“我说怎的刚才就闻见一股子勾人的滋味,我都往外冒口水了,多谢嫂子记得我。”
苏乙掀开篮子盖,看一眼里面在碗里冒尖的酸笋,舔下嘴巴,还真是有些馋,当下就盘算着晚上煮一锅粉配着吃。
收下酸笋,苏乙说要去冲茶,白雁不让他忙。
“你身子也沉,忙活什么,过了晌午我也不吃茶,自生了这孩子就添了个毛病,晚些时候吃了茶就容易夜里睡不着。”
但人家上门总不能空着桌子,苏乙便让小仔去抓两把核桃来敲着吃,自己去灶房洗三个粉嫩嫩的桃子,一人拿一个。
准备吃桃时小晨姐儿不知那是什么,只看见大人举了个东西在动,就忍不住上手抓,白雁无奈,只好把桃放下。
“有孩子在,什么都干不成,我还是先不吃了。”
苏乙便说一会儿多洗两个,回去时带着走。
“家里还有呢,再不吃怕是要太过熟软。”
钟涵对奶娃娃很是感兴趣,啃着桃子凑近看,苏乙拿着小锤挨个敲核桃,敲出来的果仁撇到碗里,谁想吃就抓来吃。
说起给孩子缝衣裳裁尿布,话头起来就打不住。
“以前看谁家生孩子,船上晾一排尿片子还不觉有什么,轮到自己才知多恼人,见天的下雨,脏了的晾不干,真晾干的收进来也泛着潮气,用之前还得烤烤火,不然容易捂出疹子,难受得孩子整夜哭。”
苏乙听着也跟着揪心,在海边船上养个孩子属实不易。
“那好似只能多裁些尿布备着,再收进能隔潮的箱子里存下,省的时间都搭在折腾尿布上了。”
白雁深以为然,“是该如此。”
坐了也就两刻钟,白雁怕时间久了孩子哭闹,便说要回去。
苏乙给她装几个洗好的桃,放在空出的竹篮里和空碗挨在一处,白雁背起孩子出门,恰逢钟洺在屋下停船。
“嫂嫂来了,怎不多坐一会儿,我自乡里买了些糕饼来,还有一把莲蓬,进屋去一起吃。”
白雁摇头笑道:“我带着孩子来的,晚回去她又要闹,到时都不得安生,且已拿了你家的桃了,怪不好意思。”
闻得白雁是为了送酸笋子特地来一趟,钟洺硬分了几支莲蓬给她。
“这东西就是图个新鲜,当个零嘴,实也没什么吃头。”
白雁想推让,苏乙也跟着一起劝,往她篮子里塞,她只得道:“那我就厚脸皮拿着了。”
背后的晨姐儿也睁着大眼睛,“啊啊哦哦”的不晓得在讲什么,钟洺吹声口哨,引得她咧嘴咯咯笑。
他素来喜欢小孩子,一想到明年这时他和苏乙的孩子也要有几个月大了,扬起的唇角更是压都压不下。
进了屋,钟洺买回的东西摆了一桌子,连钟涵都疑惑道:“大哥,现在备着东西过中秋是不是早些了,还有七八日呢。”
主要是钟洺采买的皆是鲜肉鲜菜,大热天里实在搁放不住。
“不过节还不能吃些好的了?”
钟洺在码头上见了那告示,心里欢腾,本只是去买两把绿叶子菜,再割些鲜肉,后来逛着逛着东西就多了,想多做几道菜。
这是他重生而来后一直盼望的事,且事实甚至比他所盼望的更好,今日水上人能置地,明日是不是就能盖屋,后日是不是就能改换贱籍?
需知田地乃陆上人的立身之本,是能传家的基业,任盖再大的瓦屋,也有破败坍圮的一日,只有能种出粮食的田地最稳妥。
这道口子即从此处开了,接下来定是有盼头的。
苏乙见钟洺喜上眉梢,总觉得该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他解开裹着糕饼点心的油纸包,让钟涵拿一块去吃,浅笑道:“你看你大哥乐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乡里捡着银子了。”
钟洺乐弯了眼,“也和捡着银子差不多。”
这一下子可谓把苏乙和钟涵的胃口吊足了,两个哥儿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也没等到钟洺的下文。
只见人家拎着两只猪脚去灶房放下,又打盆水泡了些黄豆,说晚上做个黄豆猪脚汤。
“走,咱们两个去桌边上剥莲子去,倒是看看你大哥这关子要卖到何时。”
苏乙有意如此说,和钟涵前后回到桌边坐下,拿起莲蓬往外剔莲子。
不多时,钟洺端着添满了的茶壶回来,另有一碟上面摞了三样各几块的点心,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我哪里是有意卖关子,这不是要说的多了些,怕你俩听着腻味,特地备好了水和吃食。”
这么一来,苏乙更是生奇。
钟洺把几只自家吃茶喝水用的碗里添满,这才道:“实是我今日去码头,瞧见那处新贴了张告示。”
他把那告示上所写何事,一一道来,钟涵年岁尚小,不解深意,苏乙则全然坐不住了,眼睛亮极。
“当真允了咱们水上人买田种稻?”
“瞧着是的,只是也只能买荒地开垦,没有那现成的好水田给咱们用。”
钟洺放几颗莲子进嘴里嚼,清甜脆爽,那卖莲蓬的婆子没诓他,确是好的。
苏乙顿了顿道:“我过去没这些个见识,现今跟着你日子过久了,多少也长了些。在官老爷眼里,水上人本就是低人一等的,千百年来都压着你在水上船里出不得头,能松口让买田就不错了,哪还轮得到咱们挑好坏,是也不是?”
“没错,我在乡里时看见了觉得好生高兴,却也有人觉得这是诓水上人去当冤大头,毕竟那荒地也不是白给的,照旧要花银子,不过是价钱贱些。”
他接着道:“不过这也不怪大家伙生疑,咱们水上人里有哪个会种田的,不会种田又赶着去垦荒种稻,都怕最后赔个底掉。”
就拿白水澳来说,从他们家有样学样,拿个罐挖土种葱种菜的,还有好些都已养死了。
有些是浇水没个数,全给淹得烂了根,有些是昏了头了,竟舀着海水去浇,也不想想咸水是能把这些个草叶子给沤死的。
钟涵在旁边巴巴听了半天,到这里总算听出点意思,不由道:“那大哥会种田吗?大哥不会的话,就不害怕吗?”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种田的,不会学就是了。”
钟洺一片坦然。
苏乙却另有忧心之事。
“只是从未听说过咸水里能长稻米。”
哪怕听钟洺言及,那告示上说咸水稻已在别处种成了,该是不作假,可橘子尚有南橘北枳的说法,焉知那稻种会不会到了九越县就不管用了?
唯有钟洺明了,这件事是真的能成。
在上一世,数年之后咸水稻已令一望无际泥泞的滩涂变为良田,现下自己能参与其中,想想也是福泽后代的幸事,能算作积德行善了。
他语气笃定道:“我觉得有戏,新官上任,总不能拿自己的官途开玩笑。而且既允了让水上人垦荒种稻,肯定也是新县令虑及咱们当地农田太少,人多米贵才想出的法子,不然要往何处去寻更多的稻田?而将海滩垦荒围建咸水田,少不得撑船来往,咱们水上人最是能出力的。”
苏乙还想象不出这咸水田是个什么模样,但听钟洺这么说了,他就也信服此事会顺利成真。
当晚两人搬出钱匣子,好生一番点算。
告示上写明荒地一亩三两银,比起别处好水田一亩六七两的价钱,只需花上半数,还有免五年粮税的好处,确实划算。
此外若想认垦荒地,需拿着现银去县城衙门,找户房登记名姓,办文书写田契。
“家里现有三张百两的银票,一百两的银锭子,散钱也有个百八十两,要么是碎银,要么是没换成银子的铜钱。”
年初时卖了和常家兄弟做完生意后,家里的家底子就是三百两往上月月增加,整个上半年过去,也没有什么地方能花得出大钱的,到今日为止,都有个五百两上下了。
这存银放在白水澳,估计他们家敢称第二,也没人敢称第一,但平素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除却吃食上花得多些,别处未有张扬。
也正因如此,他们能掏得出现钱去买田。
“买少了不划算,左右都买了,咱们就往多了买。田亩多了,料不过来也不怕,还可买牲口、或是雇人来料。”
钟洺心知咸水稻必定丰收,可旁人不知,因此头一年观望的人会比下手的任多。
等来年第一季稻米收获,众人跟风而入,能占的便宜可就少了。
就算都是荒地,肯定也分好地方和差地方,来得早的也有得挑。
他算算存银,同苏乙道:“我想着,咱们不妨拿出一百五十两,买它五十亩地,再拿出一百两用在这片田地上,雇人也好,买牲口也罢,足够使了,剩下的仍存在家里不动,这般就算有什么差池,也称不上伤筋动骨。”
苏乙便拿出两张银票来。
“你去县城,带这么些银子,还是拿银票方便,一会儿我穿上线,给你缝在衣裳内兜里,你到了城中寻个钱庄子兑开使。”
钟洺心中感念颇多,他拥苏乙入怀,抱了片刻方道:“你信我,我定能给咱家和咱们的孩子,挣出一片新前程来。”
第124章 态度
清浦乡码头上的告示, 自不会只有钟洺一人瞧见了。
唐大强和钟洺前后脚回村澳,回家先同钟春霞说了此事,但因他不识字, 是听那乡衙小吏宣讲的,不算全然听明白, 只大概搞清楚了“水上人也可买田”这句话。
“你说这衙门是什么意思,居然使派咱们水上人去垦荒种地, 有那银子, 存下来买船尚且支应不开, 再去买地,不说旁的,我连犁地怎么犁都不晓得。”
唐大强摇着头跟钟春霞复述一遍, 显然是觉得此事没谱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
“你可晓得那荒地多少钱一亩?三两嘞!而且说是田地,听那意思, 不过是海边上的荒滩, 涨潮时全教海水泡了的,莫说三两,三钱银子怕是都没人要。我估摸着,这就是衙门又想了新法子刮咱们水上人兜里的银钱!”
他絮絮叨叨说一通, 钟春霞听在耳里,收拾干货的手往围腰上抹两下,思索着道:“甭管那好地赖地,可都是田地, 你要正经去买, 是不是也给签田契?需知往前数个几朝几代,咱水上人可都没有这个好命。”
“且你说这遭是县老爷要试新稻种,还给免五年粮税, 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要是真种出来了稻子,那不就是咱家的地,咱家的粮?”
她还记得钟洺提过一嘴,说县城里来了新县官,好似是个人物,不是那等昏庸吃白饭的。
平头百姓眼里,县老爷就是顶大的官,若赶上了好官,大家伙几年里日子都好过,若赶上了个和他们村头里正似的昏头昏脑,不是有碍自己前程的要紧事就不管的,日子便难过。
她不管唐大强的一番嘟囔,他们两口子都是半辈子扎在这个小村澳里头的,哪里有甚么见识。
“等阿洺回来,我问问他是怎想的。”
说是要去,当晚实则没去成。
唐雀贪玩,在木板桥上瞎跑乱撞,脚一滑给栽海里去了,浑身湿了个透。
虽说水上人家的孩子都擅泅,不至于呛水淹着的,但吃完晚食就说头疼,一摸额头见了热。
想必是从水里爬出来后正好吃了一阵凉风,给吹风寒了。
钟春霞遂忙着翻出春日里闲采的葛根,和切块的生姜一起煮水,给他灌下去,若过一夜不好,再去乡里看郎中。
及次日清晨时,两家人预往乡里去,反倒是钟洺率先提起此事。
钟春霞便问,他是如何想的。
“你家里可要置办田地,去种那甚么咸水稻子?”
钟洺道:“是预备置办,连银子都数出来了,不过我想着还是得先同二姑你们说一声,还有六叔公那头,看看族里有没有人想一起去的,一齐雇个牛车也方便不是。”
唐大强诚心问道:“大侄,这当真不是像圩集增市金、收鱼税似的,为着诓咱们送银钱?咱们水上人祖祖辈辈都是靠海吃饭,哪个会种田,到时候买了田,却依旧撂荒,那银钱不全都打水漂。”
他是真琢磨不明白,因他活了几十年,从没想过要弃了船去陆上当个种田的田舍汉。
当然,往大了说是衙门不许,往小了说,让他干他也不会,只有踩着渔船,攥着渔网,他才觉得踏实。
“二姑父,不能这么想,其一,凡事都能学,咱们周遭没人懂,就去寻那懂的人学,其二,咱们水上人也不是自开天辟地起,就给打发到这处来对着海讨饭吃的,老人不都说,咱们往根上寻,祖宗也是陆上的人,不过是运道不好,逃荒避难的到了此处,才有了咱们这些个子子孙孙。”
“这买田置地,本是咱们该得的,过了这么些年总算给还了回来。”
钟洺料想这事是有好处的,不管别家,至少二姑家他想扯一把,到时两家一起享福气。
但这桩事和在乡里摆摊子不同,开支大不说,之后还要劳心费力,所以若二姑家不肯,他也没法子,只能这会儿多啰嗦两句。
“头前我去县城里,就听说了这个新来的县老爷,原本是可以去别处当更大的官,他却自请来咱们这处边远之地,又带来咸水稻米,便是为了当地百姓的日子能过好,将来能吃上便宜米粮。这样的好官,该是不会拿百姓身家性命开玩笑,给些种不出的种子来。”
钟洺总不能说自己多活一辈子,早就知晓了将来事,只好多往那传说中的县老爷头顶多扣点高帽子。
钟春霞听钟洺意思,便知这小子是打定主意要去买田了。
过去钟洺一直想寻个机缘,翻身去当陆上人,后来她还当成了亲定了性,不再想那么远的事了,现在方知这志向始终都在,从未更改过。
换个角度想,她这侄儿还真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我和你二姑父手头不算多松快,这事我们还得琢磨琢磨。”
钟春霞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跟着钟洺也去买几亩地放着,就像唐大强说的,田地对于水上人而言,没有那么大的诱惑。
买地是买地,又没说买了地就能脱了贱籍。
这些日子里她还在操心大女儿的婚事,连着相看了两个都不如意,但不耽误攒嫁妆,何处不需花钱。
钟洺不觉意外,他是生了双前后眼,若没有这双眼,也不敢丢上百两出去,谁不怕到头来什么也落不下,只能听个响。
“既如此,我就先打个头阵,去县城买地时打听一二,看看有没有什么告示上不会写明的小道消息。”
去到乡里,趁着各家都出了摊,钟洺去转一圈问罢,果然要么和他二姑父一样对衙门一百个不信,要么和他二姑一样,虽有些意动,但不敢放下心、放开手去做。
当日晚食后,他拎一罐新炒出来还热乎着的鱼酱、一壶新打来的黄酒去六叔公家船上。
祖孙两辈在船头支张小桌,盘腿坐下,就着鱼酱吃起酒来,说起买田的事,六叔公道:“这两日下来,我也听了好些风声,如今看来,除了你,没人有这么个魄力。”
钟洺有些许意外,“叔公也觉得此事可行?”
六叔公看他一眼,抿一口酒道:“我若和你一般年纪,家里资财也够,想来亦会去搏一搏,但现在那点子积蓄,我和你叔婆还得留着养老嘞,至于下头的儿孙怎么想,我们两个老家伙管不了。”
大约是有心无力的意思。
钟洺沉吟半晌道:“官府给咱水上人开了口子,却还不知细则如何,待我去瞧瞧分的是哪处田地。”
又言道:“叔公可曾想过,一村一澳是如何来的,都是先有了几户人,在这处置办家业,扎下了根,繁衍生息,人多起来,日后也就成了个有名有姓的地方。焉知到时候种地的水上人多了,那处会不会成个新的村澳。”
“说书人讲故事,言‘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小老百姓不敢论天下大势,但这几个字其实只说了一回事,那就是‘大势所趋’,势头来了,谁也挡不住。”
六叔公默然许久,而后主动提起酒盏,同钟洺碰上一碰。
“阿洺,叔公只愿你记得一件事,以后若是腾达了,莫忘拉一把族里你瞧得上的亲戚,这世道,一门一户立不稳脚跟,钱财多了反倒易招人眼热,非要那一族人多了,聚在一处才能教人不敢欺侮。”
一席言谈,各有所思。
月挂中天时,钟洺携着淡淡酒气回了家,堂屋里悬着灯,远看昏黄温暖,他拾阶而上时,在屋顶吹海风的两只猫“喵”两声和他打招呼。
钟洺抬头看去,笑着“嘬”两声回应。
进得门来,见苏乙在堂屋里坐着,桌上铺几块裁开的布料。
“怎又在夜里做针线,眼睛不酸?”
“算不得做针线,不过是比着白日里画的线,分片裁剪开好制衣,不费眼睛。”
哥儿凑近些动动鼻子闻,“应当是没喝多少,我想着那点酒吃不醉你,没给你煮醒酒汤,假若没醉,夜里喝一肚子甜不甜酸不酸的汤子,也不舒坦。”
“是没什么,我喝的还没有六叔公多,他老人家今天可是喝了个尽兴,也说了个尽兴。”
他脱下外衣去洗漱,半路往小弟屋里看一眼,见人睡了,轻轻掩好门缝。
族里没人去,别家的人他也不多打交道,因而几日后,钟洺独自搭了个詹九的顺风车去县城,不仅路上有个说话的,还省了一笔车钱。
“等买了田,早晚我也得买头牲口犁田,到时也学着你打个板车来,载人拉货都好使。”
钟洺瞧着詹九的青壮牛艳羡许久了,等有了地,他也有了正经的缘由买牛。
詹九早知钟洺要去县城买荒地回来开垦,听衙门的话种那咸水稻,还是上来就买五十亩,听着都惊人。
他常觉得钟洺行事总能抢在别人前面,上回在乡里张罗赁摊子如此,这回怕是也如此。
“恩公,五十亩属实多了些,在底下乡野里,家里有个几十亩地,都能称得上小地主了,就算家里没功名,雇不得佃户,只能赁短工、长工,可也了不得。”
他属实担心钟洺因是水上人,对田亩之数没概念。
“那真是好大一片地,走一圈腿都累酸了,普通人家三五亩地,都得家里几口人一齐忙活。再想想,水田换成咸水田,还是海边的咸水田,涨潮时看着岂不就是一片海。”
要在海里种稻子,这真是人力能干成的事么?
詹九实在怀疑。
“只有田地尚算不得地主,可总得先有了地,才有后面的事。”
钟洺拍拍他的肩膀,如是道。
土路遥遥,到城里时,由于去的不是一个方向,钟洺没让詹九赶车把自己送到县衙附近,而让他先去忙。
“一个时辰后,咱们在那肚脐巷见。”
来城里一趟,他还要顺路给吴匠人送点贝壳。
詹九应下,驱着牛转了方向,钟洺寻一处临近县衙的钱庄兑开一张银票。
银票面额不小,他又是水上人的打扮,难免引来些窃窃私语,却因他人高马大,瞧着就不是好惹的,私语终究只是私语。
出得钱庄,明显也有几双贼眼睛落来,脚步声声,缀在后面跟上,钟洺一早发现,懒得会,等快到县衙时,后面跟着的人见他竟是朝衙门去的,原地散了个干净。
钟洺暗哂一记,直接走向县衙门口的一张长桌,立着丈远他就已看清,这处就是辟出来专办咸水田开荒一事的。
至近前,他见只一小吏在桌后坐着,满脸百无聊赖,揣测估计是来的人并不多,之后便行了礼,说明来意。
那小吏闻言立刻坐直,精神抖擞道:“你是说,你带了银子,今天来买荒地?”
不知为何,钟洺居然从此人的脸上看出点“兴高采烈”的意思。
“回官爷的话,正是,只是不晓得这事是真是假,小的也是几日前……”
他话没说完,小吏就已站起来。
“真的,当然是真的,盖了官府大印,还能是假的不成!”
这人铺开纸笔,面露喜色,“你来得倒是早,能挑个好地方嘞!打算置办个几亩?”
钟洺还是第一次遇见这般不拿鼻孔看人的官吏,惹得他沉默两息方道:“不知可有上限?”
小吏立刻大手一挥,“没有没有,你若有银钱,买个百亩都成。”
话是这么说,哪有人真傻兮兮地来买百亩?
他在这里坐等数日,来的人稀稀落落,还有大半只问不办,实际掏钱的也多是看着县衙换了新老爷,有心讨好,权当掏钱买名声的。
更多时候里,连只苍蝇都懒得往案头落。
再这么下去,他都担心大人借这个由头挑自己的错处,现下好歹来了个不说废话,上来就要买田的,可不得态度好些。
钟洺松口气,紧接着道:“这百亩土地还是太多了些,草民负担不起,此番和家里人商量,打算总共置办个五十亩来。”
小吏笔都举起,闻言直接甩个墨点子在纸上。
“你说多少?”
他抬手揉揉耳朵,“五……五十亩?”
他瞪大眼睛,上下看钟洺几眼,顿觉这水上人是来说胡话找乐子的,喜色顿下眉梢,变作狐疑的打量。
“你是哪来的混账,敢来县衙门口胡扯八道,拿我等打趣,信不信拉你进去打板子!”
钟洺不解此人为何态度忽而大变,正欲解释,余光忽见县衙门里走出几个人来。
打头的一个着青色锦衣,踏白底皂靴,很快负手走近,站定后先看一眼办事的小吏,又看一眼钟洺,片刻后缓声开口,语气温文,却自有气势,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造次。
“你可是来此购置荒田的水上人?”
钟洺观其装扮,哪怕未见官服官帽,也深知对方身份不凡。
再觑小吏骤变的脸色,打摆子的两条腿,登时福至心灵,跪下行礼。
“草民钟洺,参见大人。”
第125章 县公
九越县新任知县姓应名拱, 做官日久的人,见着冷不丁行礼的并不觉讶异,淡然朝上抬了抬手。
“起来罢。”
一旁把身子躬成虾米的小吏也慢慢直起身, 脑袋却仍耷拉着,下巴都快杵进胸口了。
钟洺却是心态尚可, 心道自己又未曾作奸犯科,还是揣着银子来给官府送钱的, 怕个什么。
新政初启, 若是反响热烈, 他夹在其中只是个凑数的,若是反响寥寥,他想揽下的五十亩荒滩可真就不少。
钟洺也未抬头, 只垂眸瞧着自己脚尖,听得面前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髯, 神色平和的知县大人开口道:“你怎知晓本官身份?”
他定定神道:“草民见大人仪表堂堂、神采非凡, 故而妄自揣测,还望大人恕罪。”
“你这后生倒是有几分机灵在。”
应拱朗声一笑,这便是默认钟洺所猜不错了,之后接着道:“你们方才在作甚?”
钟洺不语, 小吏立在原地解释道:“回大人的话,此人自称是在乡里看见了告示,来衙门购置荒田。”
应拱“哦”一声,语气似有疑惑。
“既如此, 依着先前定下的流程经办就是, 缘何大声喧哗?”
小吏吞下口水,心知这是自己耍威风被新上官看了个分明,但他却是仍不信钟洺能拿出百两银子, 置办下五十亩地的,便清清嗓子,一派正义道:“小的起初也以为此人是诚心来购,怎料他张口就言要置下五十亩,掏得起百两银,小的遂起了疑心,几位大人出来时,小的正在问讯。”
钟洺暗自摇头,觉得怪好笑。
这些个县城里的吏员,有时还不如乡里那些个小吏清明,他们不常与水上人货真价实打交道,以为水上人各个都穿不起衣吃不起米,穷得叮当响。
他自诩穿着打扮都得体,却还教人看低了去。
“本官既来了,无需你再问讯。”
眼见知县复转向自己,钟洺忙正色起来,听罢对方问话,一一作答。
“回禀大人,草民乃清浦乡白水澳人士,因有一身还算说得过去的好水性,这些年靠着这本事,多少攒下些家底,前阵子瞧见乡里贴出的告示,着实欣喜,凑够了银钱便着急往县城赶来了。”
接着掏出怀中银票给众人验看。
小吏一看钟洺还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顿时脸皮胀红。
应拱未多言语,而是打量钟洺片刻道:“你是数日以来,第一个来此买田的水上人,还是五十亩……想必大半家底都掏出来了罢,我听闻你们水上人因不得上岸置业,银钱都是攒着买船的,这五十亩地,可换一艘极好的渔船。”
他问钟洺,“你当真没有顾虑?不怕咸水里种不出稻米,或是因不擅耕地,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大约是看钟洺年岁尚轻,担心他行事莽撞,顾头不顾尾,应拱把话说得很直白。
殊不知钟洺早就把该琢磨的都琢磨好了,当即答道:“不瞒大人,大人所说的草民也曾思忖过,草民的长辈也曾来劝过。”
至于他为何仍不改其志,同样的缘由跟夫郎小弟说过,跟二姑姑父也说过,眼下无非是再说一遍。
最后更是道:“草民没读过甚么圣贤书,只是粗识几个大字,却也晓得咸水稻米今后若能广布九越,大人必定青史留名,利在千秋。”
“我等水上人,苦于粮价高昂日久,更因祖祖辈辈不得上岸置业,就连死后都没个归处,只得葬于那野岛荒草之中而遗憾。而今大人上任,带来能令荒滩变良田的新稻种,更为水上人谋得了一条新路,草民身为其中一员,感念尚且不及,其余的,只坚信‘事在人为’四字。”
他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应拱沉默半刻,赞叹道:“好一个事在人为!”
自己厌倦了京中明争暗斗,挂念于一手培育出的咸水稻种,上疏自请外放来此,从小小县官从头做起,为的就是能让当地森*晚*整*百姓吃上本地米粮,改变而今山多田少不足耕,人多粮少不足吃的境况。
多少人说他荒废前程,白白做工,而今看来,那些个高官清流,还不及眼前的年轻汉子更懂自己的志向。
何谓民心。
民心在此。
在皇廷之中挥斥方遒,或许是许多士人穷尽一生的梦想,但于他应拱而言,不及行走田间地头,多育出一捧饱满稻穗的欢喜。
而允许水上人参与垦荒种稻,也是外放前他写了无数封奏折,自今上的御笔下求来的新策。
九越一县,沿海沿江的水户何止千万,陆上人视他们为粗蛮之辈,上位者更担心他们扁舟入水,四处飘荡,散则为民,聚则为寇,根本难以管束。
故而历朝历代皆沿用过往条例,令水上人重税加身,代代贱籍。
但在应拱看来,这等管教人的法子也到了应时而变的时候。
今朝国富兵强,江山稳固,不如趁此机会,逐步凭借咸水稻种,将荒僻的沙地滩涂转回咸水农田,令水上人无需靠捕鱼为业,安心于一地专事农桑生产,消隐患于无形。
假若他们积极性不高也不怕,只消挑那第一批里田种得好的予以嘉奖,允其改贱籍为良籍,如此只需几年,九越全县便可焕然一新。
事实上,新策甫一推出,确实响应者寥寥,唯独眼前这个来自乡下村澳的汉子是个例外。
此前他还正发愁嘉奖一事,担心“矬子”都凑不齐,哪还能从里面拔出“将军”。
现在总算有了些希望。
只是改籍这一条,尚且不能大肆宣扬,以免有人借机浑水摸鱼,钻些空子,徒惹事端,到时令他给人参一本,把这好好的新策又给弄没了,岂不真成了白忙一场。
他思绪万千,看向钟洺的目光愈多几分赞赏,的还将此事直接交给分管粮司税赋的县丞,让其领人去户房办田契文书。
钟洺拜别县令,又跟着县丞一路去户房,只觉得一路上躬身踏腰的,后背脖子都疼了,民对官只有做小伏低一条路,实在是令人不快。
不过这些个郁气在拿到自家田契时,俱都一扫而空!
户房书吏抱着一大本鱼鳞图册,给他指看分派的荒田具体所在。
“大人有令,分田时秉着就近的原则,总不好让你们背井离乡地垦荒。你是清浦乡白水澳人,这处滩涂你该是熟的,就在清浦乡西头,河口那处,当地俗称作‘千倾沙’。”
钟洺俯身看那鱼鳞图,颔首道:“草民确晓得此地,我们澳里人去河口打水,日日经过此地。”
“千倾沙”之所以得此名,钟洺也是听村澳里老人讲的,说那处原也都是水,后来经年累月涨潮退潮,沙子越堆越实,几代后不知何故竟变成了一片平地。
离海远的地方,涨潮也淹不到,已是粗沙石头地,离海近的地方则是涨潮后浅浅淹一层的滩涂。
因面积广阔,哪怕清楚定然不够千倾,也往大了说,说着说着就传开了。
多年来,那边一直是海上与河上两拨水上人的分界处,除了偶有人撑船去赶海打触,并无水上人聚集定居,或许正因如此,才成了开垦水田的首选处。
“千倾沙”离白水澳大概半时辰海程,不算很远,而且离着河口近,还方便打水吃用。
这土地定下,却还有几桩要紧事,钟洺思忖几番,决定直接询问。
“请问官爷,我等若去开垦荒地,少不得要在田地旁安顿下来,寻个住处,平日里以出海打鱼为生,住在船上自没什么,可这耕地犁田,总不能靠人力,还得靠牲口,船上却是养不得牛和骡子。”
要是五亩地就罢了,五十亩,把他原地变成牲口都摆弄不完。
书吏忙着鱼鳞册,闻言抬头道:“你这汉子怪是心急,我们大人一心为民,连地都分给你们水上人了,别的还能忘了不成?你就是不问,一会儿也是要与你说的。”
钟洺遂告了声歉,静待对方忙完。
好在那书吏没多耍什么威风,把鱼鳞册放回原处后就回来,自己吃口茶润罢喉,方道:“依我朝田法,这地你买去了,那地皮就是你家的,只一点,耕地之上不许盖屋,纵是那山村农户,也是这等规定,不过虑及尔等水上人特殊,大人特地开恩,允你们在‘千倾沙’内搭盖屋宇。”
钟洺心中狠狠一跳,尽量冷静道:“蚝壳房也能盖么?”
书吏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你在海边,不搭蚝壳房,难道搭茅草屋?”
钟洺不禁再试探道:“那这屋子所占地皮的归属……”
书吏搁下茶盏,咂两下嘴,有些事其实是心照不宣,上头大人不会说,底下办事的人心知肚明。
他心道水上人还是太嫩了些,这事要换个乡野村户,早就看透其中能钻的空子了。
也不必提什么贱籍不贱籍,明眼人都看得出,水上人的贱籍消脱只是时间问题,田地都能买了,屋子都能盖了,这帮水户只差名入黄册。
钟洺看出些端倪,从袖里摸出两块碎银子,不动声色地压在面前几本文书下。
书吏手指伸进去一探,估摸出数目,目光骤亮,他暗中朝钟洺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低声提点,“这等荒地,素来遵四个字,曰‘先到先得’,先有了人,才有所谓门户,门户多了,才成个村落,你可明白?”
几句话下来,正和钟洺那日与六叔公所言不谋而合,他反复咀嚼着这番言语,心下一片豁亮。
离开县衙时,钟洺怀里不单有田契文书,还有他刚刚在里面用借来的笔墨,歪歪扭扭抄写的几页开垦咸水田、种植咸水稻的法子,说都取自应大人的手记。
钟洺这才知晓,原来咸水稻种正是这位应大人昔日在别地任上,钻研农事时歪打正着,一力培育出的。
多亏了那几钱碎银,书吏借笔墨十分爽快,还惊讶于钟洺识文断字。
钟洺细心抄写罢,不求字迹多好看,只求自己能看懂,好回去慢慢琢磨。
算算季节,眼下将至深秋,距离明年播种插秧还有数月光景,在那之前,他尽可围垦水田,搭盖新房。
等到肚脐巷时,钟洺已是连新房的牲口棚要怎么搭,院子养几只鸡几只鸭都想好了。
第126章 宗族的计划(修)
“姐姐哥哥们尽管挑去, 我这里的鸭蛋没有差的,若是差了,怎能专给聚源楼送, 他们楼内招牌的缠丝鸭蛋,可就是用我这蛋做的嘞。”
钟洺尚未拐进肚脐巷, 还在巷口时就见了詹九的身影,这小子竟是直接在巷口一柏树下支开摊子, 卖开鸭蛋了。
一妇人正倾身朝前端详着, 闻言狐疑道:“你个后生莫拿浑话诓人, 我娘家兄弟的妻舅就在聚源楼里做事,我回家一打听可就知晓真假,若是假的, 可要你再做不得生意。”
詹九自信道:“姐姐这会子去问都成,我前脚刚从聚源楼过来, 岂会拿这个作假, 怕是那附近摆摊贩浆的阿婆都还记得我。”
他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扬声道:“不瞒大家伙,我这些个蛋都是聚源楼挑剩下的,他们为做缠丝鸭蛋, 只要那一寸半长的鸭蛋,好使得切开摆盘漂亮,入得了食客们的眼,故而比这大的不要, 比这小的也不要。”
“余下这些里除了个头不合要求外, 一个坏了的都无,都是我们乡间农户自养,吃鱼吃虾的壮鸭下的。”
又道还有些运来城里时摇晃磕碰的, 都是半路才破,天也不算多热,仍新鲜着,可便宜卖了。
到哪里都不缺爱占便宜的人,一说有贱卖的破皮鸭蛋,好几人都开口说想要,回去直接下锅做了,也吃不坏肚,省下的几文钱还可买一把青菜。
而那质疑詹九的妇人,一听关于鸭蛋大小的说法,全然能和自己过去所闻对得上,当下信了詹九的前话,专心挑起鸭蛋来。
不为别的,就为比别处一斤便宜一文钱,居家过日子,不就得一文一文的节约么。
钟洺见詹九给人装蛋上秤,忙活得紧,便朝前去自牛车上取了暂存的包袱,先进巷子里办事。
吴宅院内。
“我瞧着日子,你也该来了,上回你托我磨的一捧贝珠子早就磨好,只待你来取。”
吴匠人看钟洺进了自家院,便使唤一丫鬟去房里取东西,又问钟洺这回带来了哪些个好物。
钟洺把包袱拿出解开,里面又是一层麻布包,解开这层才露出一大捧,足有七八斤洗刷干净的各色螺贝空壳子,来之前皆在海水里泡着,到今早才提出水来擦干装好。
举起细看,月白、胭脂、橙红、紫褐、玳瑁、黛青……都是钟洺自海底带回家,又经钟涵精挑细选过的。
小哥儿从小就喜收集些贝壳海星,眼光毒得很,连他都夸好看的,定是少见又精致,如非他知道这些能换银钱,还想私藏几个装饰在床帘子上来着。
另有一细布裹的竹编匣子,启开后是五枚叠放在一处的砗磲壳。
砗磲表面崎岖不平,好似波浪起伏,最常见的乃是白色砗磲,当中夹有金丝纹路的为佳,偏牙黄者略下品,棕黄者末品。
听吴匠人讲,白砗磲之上还有紫砗磲、血砗磲,万里挑一,有价无市。
钟洺在海底游走多年,也从未见过这二色的砗磲,不知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他拿来的五枚砗磲,皆是金丝白色,因这是吴匠人点名要的,说要和磨了多年的一套棋子配成一色。
吴匠人得了宝,直接挨个拿在手中把玩,喜爱极了。
“有道是穷川极陆难为宝,孰说砗磲将玛瑙。再添上这回的五枚壳,我那棋子总算足可凑成了。”
砗磲难寻不说,每只砗磲能取出的料子多少也是不定的,他手中这套砗磲棋子,是想当做传家宝的东西,取料时更是慎之又慎。
距离磨出第一颗棋子,已经过去七八年的光景了,而今可算是功成有望。
和钟洺做生意以来,加上今日,对方也来过两回罢了,两回拿来的螺贝品相极上乘,过去一大桶里都难挑出几个入得眼的,如今他却可省下挑拣的工夫,专心于制棋的技艺当中。
“那照您看,还是依上次的价?”
钟洺自县衙里得了确切消息,有些急着赶回村澳,把好信传给家中人。
他见吴匠人盯着螺贝和砗磲一脸陶醉,忍不住出声提醒。
吴匠人回过神,爽快道:“就依上次的价,短不了你的。”
螺贝论斤,砗磲论两,前者价钱还算稀松平常,像那素色白贝最廉,因钟洺带来的皆无半个杂色黑点,可要到一斤二钱银子,异色宝螺再贵些,一斤可卖得五钱银子,加在一处共是三两左右。
砗磲则贵重多了,五枚巴掌大的白砗磲就卖得五十两,可见一枚砗磲能换一亩上等田地的说法半点不假,此前买地的银子这就回笼了一小半。
但找砗磲可比找海参还麻烦,小小的五个就令钟洺寻了三个多月,细算一下子,这桩生意一年也做不得几回。
钟洺吃两口吴宅茶水,不欲闲坐,收了银子后只等取走磨好的贝珠。
这是他上次来此处送螺贝时,与吴匠人议的生意,单分出一部分品相上课的螺贝,让对方拿去给学徒打磨练手,出来的成品给钟洺。
至于价钱,只略收一点工费。
别看是学徒,吴匠人专精此道,能做他学徒的亦是精工巧匠。
他本也常使学徒打磨各色珠子磨砺技艺,出来的成品不比外头街旁铺子里匠人制的差。
磨好的贝珠有大有小,足有近二十粒,最小的似米粒,最大的也只比得上半个小拇指肚,存在一小小的木盒当中,下垫软布,端的是圆润玲珑,轻轻摇晃一下,似那清晨草叶上滚动的露珠,摄人心魄。
吴匠人得了砗磲心情甚好,清楚钟洺磨贝珠是为了给夫郎打大头面,便在旁溜达着出主意。
“我上回见你夫郎,是个淡秀样貌,你们水上人家的妇人和夫郎偏好佩银,但这贝珠配银去镶可就俗了。不若寻块黑檀做木簪,更能衬出贝珠的光华,檀木还有淡淡幽香,衬你夫郎,可谓雅极。”
钟洺纯是个门外汉,听了吴匠人的说法,虽想说自己不懂什么雅俗之分,却还是客气道:“待我回乡里寻个首饰铺子,打听一二。”
他拱拱手告辞,也没说下回再上门是何时,择选漂亮螺贝与收集砗磲,是下海时的顺手为之,和海参一样,都说不准一月能送来多少,索性彼此间索性未做约定。
吴匠人不止他一个采买原料的渠道,他也不止这一桩来钱的营生。
出得肚脐巷,詹九的牛车前已没了人,独留汉子一人哼着小调,坐在车沿上翘着腿,拿两根柏树枝条拧花环打发时间。
见钟洺来了,他三两下给花环收了尾,转手给牛戴上,牛晃了晃尾巴,嘴巴动来动去,一派淡然。
“你倒是有闲心,鸭蛋都卖完了?”
钟洺摸摸牛脑袋,忍不住笑这戴了花环的模样。
“卖完了,聚源楼挑剩下的蛋本就只有几十个,让那些阿婆阿婶阿伯们一人买上一二斤,眨眼就没了。”
詹九跳下车,取个短柄扫帚快速扫两下板车上的灰,一会儿要坐人,可不能太邋遢。
钟洺看着他的动作,想想道:“在城里牛车也跑不快,且先走着,顺道找个地方吃顿午食,到城外我再坐车。”
他手长腿长的,窝在板车上时间久了也是不太得劲。
午食两人吃得简便,寻了个卖米粉的铺子一人要了一碗汤粉,切了一碟杂碎卤肉,一碟熟花生米。
吃时闲谈三二,詹九得知钟洺心想事成,由衷替他高兴。
“要么说人活得越久越有盼头,以前哪敢想有这等好事,今朝不也有了。”
同时他也难免思及唐莺,若今后水上人真的和钟洺所言一般,都有机会改为良籍,那自己是否还有机会?
转念又觉是痴心妄想了,他何德何能,能让人家姐儿瞧上自己,且等到那一日,都是年岁不小的人了。
钟洺看出詹九话语渐少,眉间平添怅惘,深感这思春的汉子难应付,便不再搭茬,低头专心喝汤粉。
一顿饭吃得快,出城后牛车重新跑起,詹九重新打起精神,说自己想等攒下银钱后赁个铺子,开间货行。
“等有了铺子,可将我从各处贩来的货物铺开售卖,那些个买主若想寻买,也知晓该去什么地方寻。我不在时,就让我娘留下看铺子,就当是给她寻个营生做,省了成日在家心烦。”
“要是真有赚头,日后我便再换处更大的地皮,开货栈去。”
货行不过是个卖货的铺子,货栈却可供客商打尖住店,存货买卖,是以常有牙人集聚,是城中消息最灵通之地。
真能攒下开货栈的钱,那在清浦乡中也排得上名号了。
“这营生着实适合你。”钟洺赞成道。
不说货栈,单哪货行真开成了,詹家怕是都能让媒婆子踏平门槛。
相较去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那时他未能料到,今日的自己能有上岸的机遇,还有个尚在夫郎肚里,几月后就会呱呱坠地的亲生孩儿。
詹九想来也未料到,自己能从一个街头胡混的闲汉,成为赁得起铺子的商户。
对于有志向的人,若想扶摇直上,差的只是一阵应时顺心的风而已。
返回清浦乡,钟洺在眼熟的银铺前跳下牛车,进去后掏出整匣贝珠,请此处匠人打首饰。
银铺也卖其它样式的首饰,钟洺曾见过,他让伙计取了几根黑檀木簪细瞧。
拿到手后见木簪上配着贝珠攒就的小巧珠花,的确有着与银簪截然不同的韵味。
然而仔细想想,平头百姓家求甚么雅致,还是银子锻的银簪更实在些。
这木簪黑突突的,簪在发上也看不见,银制的珠簪亮眼得很,也不见哪里俗了。
他听着伙计建议,挑出一半珠子来备用,预备制一支梅花银簪,镶一把银插梳,再添两对银针的贝珠耳饰。
一对给苏乙,一对给二姑,给二姑的那对珠子要大些。
“收您四两银,三日后可来取。”
伙计把写好的条子和装珠的匣子一并装起,笑眯眯地把钟洺送出门去,盼着这舍得花钱的主顾多多光顾。
这一天钟洺实是办了不少事,风尘仆仆地跑了趟县城,走了好几个地方,钟洺却丝毫不觉疲累。
等隔了大半日,再见到夫郎和小弟时,好心情愈发藏不住。
“可是事办成了?”
苏乙看钟洺模样就晓得事情顺利,他扬起唇角,上前接过其手中买的几样东西。
钟洺但凡出门,肯定不会空着手回,有的没的总要买几样,多是吃食和小玩意。
钟涵有眼色得很,不急着拆东西看,而是赶忙跑去给他大哥倒水喝。
原本平复一路的心情,在见到家里人后重新亢奋起来,钟洺这会儿恨不得蹦到海里游上几个来回,开头先道:“成了,给咱的田地已分下,就在千顷沙那处。”
这阵子生意少,他灌下一碗水润平了起燥的喉咙,在哥儿惊喜的注视下扯开张板凳叉开腿坐下,一个人就占了好大一方地,慢慢细说。
钟涵在两人身前,翻弄钟洺买回的物件,里面有三把县城里时兴的猪鬃牙刷子,他正稀奇地用指头摸那毛。
“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旁的好信呢,我都恨不得插上翅膀从县城里飞回来说与你们听。”
钟洺笑道:“如今不止有田地,衙门还允了在那处自划地皮,圈占宅院,搭建蚝壳房。”
苏乙独坐在椅子当中,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听到此侧过身来面朝钟洺,杏眼晶亮。
“当真?咱们今后能盖乡里这样的房子?”
钟洺扶他一把,扬唇道:“我当初也不敢信,追着人家官爷问了好几遍,把人都给问烦了。人家说在海边盖屋,不盖蚝壳房,难不成还盖茅草房么?我一听这话,就知衙门是有意放开,给乐意垦荒的水上人些实惠。”
蚝壳房在九越随处可见,乃是取海蛎壳子混上专门的粘土盖成,风干后结实耐用,可传数代人,大风来了刮不倒,大雨来了泡不烂。
就连高门大户,任它几进的大宅院,至少外墙一圈都是蚝壳砌就的。
“以前咱们在村澳里修个避风的石头屋,都要小心翼翼,不敢修得多像样。”
苏乙不由感慨。
从随波逐流的木船到扎根于一处的水栏屋,再从水栏屋到能够结结实实立在地上的屋宇宅院……
千百年来水上人都似海中游鱼,没有双脚,无处立足,而接下来,他们将要在这片土地上扎下自己的根。
——
钟洺从县城带回的消息,无疑震动了白水澳。
连着几日收摊归家后,门前木板桥人来人往,进屋的木梯都要被踏破,来去皆是打听消息的人。
有的人半信半疑,有的人摩拳擦掌。
再观六叔公,也不再似当初淡然,直接叫齐族人聚在山上族中石屋内,共同商谈。
从午后一路说到天黑,说干了口水,灶上滚的烫茶都换过几回,大几十号人总算得出了个决定——
钟家全族之内,凡是乐意参与且手里银钱足够的,都预备去县城认缴至少两亩荒滩,到时跟着钟洺一起,学着围垦种稻,再在千倾沙盖屋置宅。
六叔公心道,自己过去还是眼界窄了,光着眼于白水澳一亩三分地,总盯着老里正一家子,看不惯他们好几代人把紧里正位子不愿放手,却也不做半点能得乡亲们信服的事。
如今有了新奔头,白水澳他已是看不上了,千顷沙纵然没有千倾,也有个上百倾,他们钟氏一族大此次若拧成一股绳,抢下先机,此后大可打着垦荒的名头换个地方定居。
只要立下的门户数目足够,说不准衙门能够在那里新划个钟家澳出来,自此之后,势必会子孙绵延,代代兴旺。
第127章 余温
中秋过去, 至八月下旬,名为“千顷沙”的荒滩上已划出将近二百亩地,大多数都是钟家族人买下的, 他们当中有些不指望着真能种出稻米,只想要投机取巧, 用几亩地的钱换来陆上的屋,将来说不准还能沾个光, 翻身改籍。
钟洺却觉得这么做多半不妥, 官府免除粮税、许以屋宅就是为了鼓励垦荒种稻, 要是季节到了,水田仍未围垦出个模样,亦或到了播种的季节整片田不见半根青苗, 说不准还会降罪。
他同六叔公说一声,让他老人家能劝便劝上一劝, 并非是钟洺想做好人, 实在是不愿被这样的人拖累自家和一族的名声。
等到人凑得足够多,衙门那头也看出端倪,水上人大都是大姓聚居,这些个来自白水澳的水上人, 分明和那日一次置办下五十亩的年轻汉子是一家的。
要么是族里遣他来做先锋,要么是他回去劝动了族人,无论是哪样都不简单,估计这汉子在族里也是能说上话的。
分管粮司的县丞来请示应拱的意思, 应拱翻罢户房名册, 在一串“钟”字开头的名姓之上点过。
历来朝廷推行新策,以关乎田地的最难,因田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 你动他们的田,那就是要拔他们的根,要他们的命。
你若说不夺田地,似现下这般许以利益,鼓励大家伙去开垦荒地是不是容易些?
实际也难。
荒地撂荒自有它的道,若是肥田,就算是犄角旮旯巴掌大的地方,也早教人种上了菜蔬,不会浪费。
而那些个荒田,要么位置刁钻,远离人烟,耕种、灌溉不易,要么肥力单薄,一亩田打不出半石米,除了实在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少有人愿意去费这个力气。
况且衙门下令垦荒免税,那田地也是要花银子的。
比起以上所述,咸水田的推行就更难,历来水田都是引河水灌溉,要是海水也能浇田,九越县早就成了鱼米之乡,何苦还要积年累月吃外地船运来的贵价米。
要让人相信咸水稻的存在也容易,只消一年而已,春栽种、夏插秧、秋收获,可这头一年却是最难推进的。
现下白水澳钟氏一族成了先行之人,他就得让这一族立起来,打出样板,好令其余尚在观望的水上人瞧瞧垦荒种稻的好处,如此年复一年,方能取得成效。
他思忖半晌,写下一道手札,使县丞依照上面所述传令下去,同时问道:“何时派人去千顷沙正式量地分田?你亲自去,多带些衙差,免得到时人多,管束不周惹出乱子来。”
县丞躬身答道:“就定在九月初一,先时那些个水上人来办田契时都挨个嘱咐过了,到那日各家都得去人,尤其是田契归谁所属,那人定要到场,到时量完地,现场便登记造册,教他们画押按手印。”
应拱颔首。
“你是九越县的老人了,这桩事若办得漂亮,来日我定会上奏朝廷,替你表功。”
县丞喜不自胜,应拱毕竟是入过翰林和六部的京官,自己四十中举,靠这九越偏僻人少,使了些银两关系,得授八品小官,一干就是近十年。
今年他已五十有余,往高了远了不敢想,只盼着能在致仕之前攒些功劳,从八品爬到七品,享享父母官的派头便知足了。
心里浮想联翩,面上却作谦卑之状,领了手札告退。
——
“大哥,这贝壳珠子真漂亮,我也能要一颗么?”
钟涵趴在桌边看桌上匣内的贝珠首饰,原早该制好取回,怎料期间银铺打银的老师傅病了一场,缠绵了近十日才好,工期就这么被耽误到月末。
小哥儿一只脚只有脚尖点地,说话时轻轻晃来晃去,很是不好意思的模样,他抬手将食指和拇指捏在一处,眯起眼比划道:“小小的一颗就可以。”
他素来喜欢这些晶晶亮的东西。
钟洺浅笑道:“这你要问问你嫂嫂,这些已都是你嫂嫂的,归他支配。”
钟涵便又像块年糕似的黏去苏乙身上,小声害羞道:“嫂嫂,我能要一颗小小的珠子去玩么?不会弄丢的。”
“怎么不能,这些都给我们小仔也使得。”
苏乙牵过他小手,让他自己选,要是小仔年岁再小些,他是不敢给的,怕玩耍时出意外,给不小心吞了或是塞到鼻子里去。
但五岁的孩子不算小了,这个年纪上都得开始学着烧柴做饭。
“你选个大些的,放到你那小圆盒里最漂亮的贝壳当中去,定是好看。”
经苏乙这么一说,钟涵哒哒跑回屋里,把他的小圆盒抱出来,里面被他塞了个贝壳,是没有完全掰开的,后面尚且连着,只要不用力,再度阖上时也像个小盒子。
这只贝壳泛着淡淡胭脂色,是最近他最宝贝的收藏。
“叮当”一下,最大最圆的一颗贝珠落进壳子里,钟涵心下满足极了,确定珠子不会掉出来后,他时不时地晃两晃,就为听个响。
钟涵抱着他心爱的小玩意回屋去欣赏,钟洺把装贝珠的匣子关上,抬起唇角道:“这一年又过大半,看着小仔已比去年高了一大节,脸上稚气似也去了些,可每当他闲耍时就发觉仍是个孩子。”
“他被养得好,所以不知愁。”
父丧和母丧两桩哀事,在钟涵心里留下的痕迹已很淡,因他那时候实在太小了,自他记事以来,就有二姑一家的照料和大哥的疼宠,足以抹平失落。
反观自己和钟洺,由于失去双亲时已懂事了,想起来时难免还要恸一下子,和那针扎似的。
苏乙眼睫微垂,心绪忽而有些起伏,他抿下嘴唇,知晓这是自己怀了身子后的老毛病犯了,总是时不时地伤心一阵,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来由。
为此私底下问白雁,白雁也说曾有过这么一段时日。
“我都不好意思讲,说出来怪招人笑,就说有一次我晚上睡着睡着突然爬起来,打开舱门对着外面的海发呆,过了一会儿就突然吧嗒吧嗒掉眼泪,把守财惊得手脚并用爬过来,问我怎的了。”
白雁忍笑道:“你猜我那时候和他说什么?我说我忽然想到咱们吃的鱼也是鱼的娘生的,可是鱼的孩子却都被咱们吃了,鱼多可怜!那晚上越想越伤心,越想越伤心,到最后哭累了才睡。结果呢,第二天全忘了,觉得自己前一夜傻得要命,照样吃鱼吃得欢。”
她拿这事劝苏乙别觉得只自己奇奇怪怪,若是想哭就哭一场,想发火也不能憋着,肚子里多个崽,身子那么重,谁都好受?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钟洺抬手,用指背轻蹭夫郎的脸颊,“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他看苏乙神色,揣度夫郎或许是因刚刚那两句话想起来自己的爹爹们,招惹出伤心来,这等事也不是第一回,二姑告诉他有孕的人偶尔会这样,让他多担待些。
他已有了些经验,越是这时候,越不能顺着那伤心事说,得赶紧岔开话头。
当下心思一转,便道:“九月初一咱们去千顷沙等着量地分田,那之后盖屋的事也可张罗起来了。乡里有专门帮人盖蚝壳房的匠人,到时直接请一队来,再问问族里有没有别家要盖。”
钟洺以前在乡里行走,见过别人家盖蚝壳房,除却需要提前备下大批蚝壳,最费时间的其实是分壳,手熟的匠人要根据蚝壳形状分类,到时按着形状往屋顶和墙壁上叠放,为的是便于排水不漏雨。
“之前咱们商量一顿,还没商量好第一次先起几间屋,你如今可有头绪?”
他故意提起盖屋的事,因这件事肯定是苏乙近来最上心的,哥儿果然立刻转了下眸子,目光鲜活起来。
“要么还是依你说的,一次性起三间,当中一间坐北朝南,东西各一间,前院设灶房,连着柴房,后院搭个牲口棚和茅厕。”
最早钟洺说时,苏乙觉得一次起三间花销略大,蚝壳房造价不小,尤胜水栏屋,而且还要往里置家具。
他们纵然有孩森*晚*整*子,出生前几年肯定都是跟着他俩住的,小仔年岁渐长,是要分出去不假,这么算两间也够。
后来想想,盖两间也是盖,三间也是盖,多添一间屋,等孩子长到小仔的年纪就可单分出去,哪怕再生个二宝,两个孩子也能搭伴住一间。
家里的银钱又不是不够花,一次了结最是省心。
顺着这副规划设想开去,苏乙看向钟洺,莞尔道:“等有了前后院,咱们就能正经养些鸡鸭,说不定还能养猪?就是不知那里的地能不能种出菜来,离海太近,估计也难。”
不过肉蛋才是花销的大头,和这些一比,买菜的那点铜子都不算什么了。
“就是这事赶事,我大着肚子,明年又要顾孩子,算来整一年都帮不上你。”
苏乙说着说着又黯然起来,他看钟洺忙前忙后,自己有孕,小仔太小,都帮不上忙,心里不是滋味。
“我都瞧着你比去年瘦了些,该多吃些肉补补。”
他浅皱着眉头,认真道。
钟洺一哥儿垂落的发丝,眸色温柔。
发髻上还簪着方才试戴时佩上的银插梳,梳背如弯月,做成荷花图样,花蕊细细镶嵌数颗米粒大小的贝珠。
“我是男子,养家糊口天经地义,你怀身孕远比我辛苦,最后生时还要遭一场大罪,我受的这点子累算什么。”
又故意道:“我哪里瘦了,你怎不说是精壮?你且摸摸,看我说的对不对。”
说着就要扯着小哥儿的手往自己怀里探,苏乙拗不过他,还真摸到了,但见敞开的衣襟当中,健壮的胸膛沟壑分明,按一下却还是软的。
苏乙一开始想着赶紧抽出来,在堂屋里又不是在卧房中,小仔说不准还会突然跑出来,可真触碰到的时候,突然又有些舍不得了。
他任由自己的手掌、指腹在其上流连片刻,收回时指尖仿佛还有余温,继而发觉钟洺说的好似不假。
“如何?摸了半晌,没点感想?”
钟洺俯身向前,几乎将夫郎拢在臂弯之间,苏乙浅浅后退仰头,眨了眨眼,“还……还不错。”
“只是不错?”
钟洺不依不饶,苏乙只好改口道:“不是不错,是好得很!”
“这还差不多。”
钟洺满意地贴着夫郎亲了两口,直到冒出来的一层青胡茬把苏乙扎得泛痒,不得不把他推开时方罢休。
第128章 量地
量地分田这日, 白水澳的水上人一早就结伴撑船赶去千顷沙,基本家家都带了打水的水桶,好顺路打一缸淡水回来吃用。
按说一家去一个人就够, 可这等新鲜事家里老少谁不想看,所以大多仍是一家一艘船, 老人孩子全都笑呵呵地等着去看自家田地有多大,长什么样子, 还能趁机瞧瞧将来能在哪里盖房。
就连苏乙也上了船, 只当这一趟出门散心。
钟家几艘船聚在一处, 前后左右留出足够渔船平安前行的距离,二姑因家里没有成亲费钱的小子,哪怕刚修完水栏屋, 手里能动用的银钱也是最多的。
思来想去,这回一共买了十亩地, 花了三十两, 说好等她和唐大强不在了,留下的田地让唐莺和唐雀对半分。
在她之外,钟三叔和钟四叔两家都各买了五亩,说等以后手上松快点再多买些, 现在实在是掏不出几十两的银钱。
其实要钟洺说,他三叔家有四个汉子当劳力,是最适合种地的,种地和出海打鱼还不甚相同, 在水上讨生活, 对胆气的要求比力气大,种地则相反。
所以只有水上人中常见姐儿、哥儿当家立户的事,哪怕是力气不够, 也能凭着赶海、打触、网虾、采珠、经营横水渡等养家。
村户里却没这个规矩,妇人夫郎没了夫婿,也没儿子,大都只有家业遭人霸占空抢的份。
这就是陆上人与水上人的分别,两拨人泾渭分明了几百年,想要合到一处去谈何容易。
钟洺放眼漫漫水波,心道或许有朝一日,伴随着一批又一批的水上人离船登岸,“水上人”这三个字会彻底消失不见。
假如真有那一日,想必该是物阜民丰,盛世太平了。
“你们看,前面就是千顷沙!”
船队之中有人喊了一嗓,不少乘船的人出了船舱,立在船头向岸边眺望。
过去虽也不是不曾路过,可谁会分神细看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滩。
现今再看,只觉景象都不同了。
“真是好大一片地,一眼都望不到头!”
“这地方要怎的修水田?我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水田长什么样子,稻谷真是水里长出来的?”
“咱们将来能在哪里盖屋?是不是也要往山坡上建,就像村澳里的石屋一样?”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自己关心的话题,钟洺家的船位置靠前,赶在前几个里面停下甩锚。
一旦下船就是直接踩上滩涂,这里没有人住,自也不见木板桥。
等以后人多了,倒是可以慢慢修起来,停船和走路都方便。
钟洺跳下船,扶着夫郎和小弟依次下来,钟涵赤着脚在海滩上踩出一个坑,高兴地连走几步,转身道:“大哥,嫂嫂,这里的沙子和咱们白水澳的颜色不太一样,好像更红些。”
很快有人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大呼小叫地说起来,钟洺蹲下瞧了瞧,不清楚这和种稻有没有关系。
以前好像听人说过,土的颜色越深说明地的肥力越高,那等黄惨惨的沙土石头地只能种出野草来,却不知咸水田有没有这个说法。
“阿洺,你晓不晓得衙门今天派谁来分地,会不会有大官?”
钟洺的一族叔过来搭话,“咱们见了官,是不是还得跪下行礼?”
这些人不比钟洺,去县衙办田契时只见着了下面的书吏,但后来听说钟洺去时连县老爷都见到了,这会儿竟也有几分紧张。
说实话,钟洺哪里能知道衙门安排,不过县老爷管着一整个县,估计也忙得很,八成没空跑来这小地方。
“估计是没有的,这等事交给底下人办足矣,真要有也没什么,大官来了也是办事的,又不是来问罪的,咱们怕个什么。”
“这不是没见过多大的阵仗。”
族叔搓两下手道:“比起见人见官,我更乐意出海见鱼去,那多自在。”
往周遭看去,基本但凡上些年纪的人,除了六叔公外都有几分局促的模样,与钟洺同辈的年轻人还算淡然。
再往下的小孩子们更是满地乱跑,撅屁股挖沙,有动作快的都已经寻到蛏王和肚脐螺,正攥着一边大叫一边呲水,惹来大人抬手抽他们屁股,场面好不热闹。
钟洺担心苏乙被冲撞,护着他站在人少处,钟涵也跟着一起,寸步不离。
苏乙低头问他,“小仔,你不和阿豹他们玩去?”
钟涵摇头,“我不去,出门前大哥说了,要我守着嫂嫂,保护嫂嫂。”
苏乙摸摸他的头顶,“那今天咱们两个在一起,不分开。”
钟洺在旁幽幽道:“那我呢?你们两个在一起,怎还把我舍了?”
“你今日定然忙得很,我们不扰你。”
忙又能忙到哪去,钟洺刚想开口,就听有靠着海边转悠的人报信,说看见海上来了艘插着红旗的小型官船,上面好些个皂衣的衙差,还有个穿绿色官服的官员。
“这绿色衣裳的官是几品,你们谁知道?”
“管他几品,咱们不都得磕头。”
一些个大人赶紧喝停乱跑的孩子,生怕冲撞了官爷招来祸患。
待官船一靠岸,一行人无论老少,赶忙左拉右扯,按着不懂事的孩子行礼,呼啦啦跪到一片。
县丞扶着船边,凭栏而立,遥见岸边黑压压一片人,问身边手下道:“想来那处就是千顷沙?”
得了肯定答复后,他正了正官帽,摆出一副上官威仪来。
因着官袍加身,即使到了岸边,也不好下去踩那泥巴地,主要是他的确不情愿,左右一瞧,决定就留在船上说话,站得高声音还传得远,不耽误什么。
不过他眼看这一群人里老弱妇孺皆有,还有大着肚子的哥儿,倒也不至于让人始终跪着,遂发了话喊众人起来。
水上人闻言纷纷站起,钟洺伸出手臂在后替苏乙撑着腰,认出来者是县衙里的县丞。
后者似也发现了他,目光落了一瞬方移开。
接下来除了最初打的一通官腔,其后县丞说的话都算是实在,言明今日会按照各家田契上所书的亩数和方位,对应鱼鳞册上的标记,挨家挨户正式划分。
“今日田地分清后,先以木枝为记,之后各户可自筑田埂为界,不得随意侵占他人田地。”
田间争斗从来不少,村野内的冲突大抵都和田地有关,县丞为官多年,不知见过多少。
有些村与村之间因河道、水渠灌溉等事聚众械斗,闹出人命的亦有,因此代代结仇。
他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
这之后又说明了来年去县衙领稻种的时间,且特意提醒道:“你们过去以打渔为生,都没种过田,今日起却要记得,稻谷是三四月播种,四五月插秧,九十月里收割。”
“咱们九越天热些,日子能往后推,但播种最晚不可晚于四月,插秧同。这是县令大人虑及水上人过了年,三月里要赶黄鱼汛,专门吩咐要告知你们听的。”
他迎着呼呼的海风,扯着嗓子说了半晌,心说这差事真不好干。
好不容易把当日那张手札上的几条都说罢,收尾时道:“你们都是一个村澳里的,在开垦荒田一事上当互帮互助,群策群力,来年若是收成好,朝廷自有嘉奖。”
说罢便抬手打发跟来的书吏和衙差们,下船去给田地量尺,早些忙完,也好早些回去,这一程海路可不算太近。
海滩上的人一时间更加多起来,像是往地上撒了一把芝麻粒,为了加快速度,户房的四个书吏这遭都被遣来,每个书吏后面跟着两个挎刀的衙差,搞得水上人都远远跟着,不敢靠近。
走到鱼鳞册标记的位置,书吏比量出方位,便要来水上人自己准备的树枝子,插在田地四周。
有些人家细心些,怕混在一起认不出,还在树枝上绑了不同颜色的布条。
其中占地最广的无疑是钟洺家的地,五十亩宽广得很,插上树枝后站在这头看不见那头。
往下数是六叔公置下的二十亩,老两口和几个孩子家里凑出银子,买到了一起。
之后便是二姑家的十亩地,自十亩起再往下排,就都是零零散散的数了,最少两亩,最多五六亩。
钟洺在人群里看见了现今已不怎么打交道的刘顺风、刘顺水两兄弟,他们也一人买了三亩,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其余两户刘家人。
白水澳的大姓里,除了钟氏和里正所属的倪氏,排得上号的还有白氏、方氏。
这一回买地的人里除了钟家族人外,别家都如刘家一般,只有那零星几个,还基本都是嫁来钟家的姐儿哥儿们的娘家兄弟,例如白家、方家。
如此一看,眼下在此的人家,其实都是和钟氏沾亲带故,而且关系较近的。
四下忙忙乱乱,到了海滩上,离船远了,看不清官老爷几只鼻子几只眼,小孩子们逐渐又放肆起来,上蹿下跳。
而那些已经分到地的人家,则都一家子相携着,沿着土地周遭走一圈,比划比划几两银子换来的地皮有多大。
自家的地皮太广,走完一圈腿都要溜细了,苏乙又身子不便,因而钟洺一家三口只浅浅转了一个边,继而在一处停下。
“这么大一片地,要从何处开始收拾?”
苏乙和钟涵也属于没见过稻田的水上人,此时茫然得紧,前者面对成片的自家田地,不禁道出疑问。
钟洺抄过应拱的手记,等于提前开过小灶,同夫郎道:“你只管把水田想象成一个挖出来蓄水的泥坑,到时要先趁着退潮,从滩涂上挖出泥巴,沿着田地周边围出高出一截的田埂,再将田埂当中的泥滩都彻底犁一遍,好把沙泥翻松打散。”
“县公大人说,咸水田不必施肥,因滩涂下有经年累月留下的各色鱼虾贝蟹,靠自身的肥力足够,此外,周遭建起的田梗上也可仿照别处水田,栽些树木。”
苏乙顺着钟洺所说,想了一番后抬头道:“栽树是个好主意,只是能在这里长成的树,估计只有红树林里那些了。”
譬如海桑树听起来就不错,但根系广大,肯定会侵占农田,并不是个好选择,且树要怎么栽,怕是比种菜还难。
钟洺若有所思道:“我听詹九说,乡野间多是在水田旁边载桑树,再采桑叶去养蚕,蚕粪还能集到一起肥田。”
他们这里是咸水田,注定种不了桑树,苏乙说得没错,若想栽树,只能去红树林里寻些树种,试着种一种。
钟洺继续算日子,发觉一年四季,春种秋收,只占去大约七个月,此外的四五个月里水田岂非空着。
他想起过年时家里得了詹九送的一对活鸡活鸭,那时候苏乙还说,若是能在海里圈一块地出来养鸭就好了,鸭子可以自己找食,压根不必操心。
那眼前的咸水田不正是现成的?
里面可蓄海水,潮水涨落时也会送来海鸭的食物,既不怕鸭子跑掉,也不必费心投喂鱼虾。
钟洺微微眯起眼,脑筋转得飞快。
要是养鸭的事能成,他甚至不必发愁销路,詹九定有办法把他家的海鸭子卖到县城,甚至更远的地方去。
第129章 抱团的海狼鱼
海娘娘祭在即, 水上人暂且无心垦荒,田地分清后的几日仍像从前一般在海上劳作,区别只是心境变了。
过去的日子一眼能看到头, 海上生,海上死, 活着时为了买船而攒钱卖命,好赚得新船留给身后儿孙。
现如今眼前突然多了条岔路, 指向一处过去从未想过的终点, 已买了荒田的人心里激动之余却也是喜忧参半, 余下仍在观望的则各有心思。
有些老顽固仍觉得这是胡闹,还有些人则是和家里人商量不拢。
白水澳,倪家船。
倪五妹这日来月信, 肚子不舒坦,故而收工得早, 她撑着艇子从码头回来, 靠岸时看见自己两个哥哥不知何时都来了,正聚在船头说话。
自从她和离回了娘家,一直是和爹娘同住一船,经营横水渡换来的银钱交一部分做家用, 余下的都自攒着,想着等以后年岁大了,也学着村澳里孙阿奶那般,买一艘旧船独住。
家里孩子四个, 她是老幺, 得名五妹,今日过来的是大哥和三哥,她二哥是哥儿, 生下来没养住,两岁上头就没了,四姐有孕在身,月份大了,最近不怎么出来。
大哥和三哥早就各自成亲生子,分出去住,因爹娘这边有她就近照料,所以兄弟二人并不常过来,倒是两个嫂嫂基本隔一日会来一趟,送些自做的吃食。
她以为他们是来说过几日去平山岛赶庙会的事,两步跨到住家船上,一边摘下头顶藤笠一边道:“大哥二哥怎过来了?可是有事?”
又拎着在乡里买回的豆干子和青菜,给正操持晚食的娘亲送去。
倪大哥跟上来,同倪五妹道:“阿五,听说你也打算去千顷沙那边买荒田?你可不能糊涂!”
倪五妹顺手把藤笠往舱里柜上一搁,抬眼看他,“这是听我嫂嫂说的?那大哥你倒说说,这怎么是糊涂?”
倪大哥语气着急道:“谁不知现今在村澳里张罗此事都是钟家人,咱们里正看不惯,觉得钟家人心术不正,眼红里正位子,你又不是不知,你若是去跟这个风,咱们这一房以后如何在村澳里抬得起头?”
这时倪三哥也进来,他性子不像倪大那么急,可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不赞成,就连倪老爹也说,让倪五妹别琢磨这事。
“咱们倪氏一族靠着坐稳里正位子,年年得的好处不少,你若是嫁出去的姐儿也就罢了,偏你现在和离回了娘家,你但凡姓倪,就仍是倪家人,你做这事,等于打里正的脸。”
“不说你平日撑艇子,会不会有人趁机给你些不痛快,咱们家若是因此被族里孤立,你让你大哥、三哥如何出海,如何糊口?”
倪五妹深吸一口气,面带不忿,又强忍了半晌,尽量平静道:“要我说,老族长这个里正位子做成什么样子,大家都瞧得见,钟家只是人多势众,腰杆硬,敢明里暗里开这个口,你们当别家不惦记那个位子?不想把是非不分的里正扯下台去?”
倪老爹听她越说越没谱,伸手拍桌道:“你是要反了天了!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姓倪?你当你最早去做撑艇子,没受族里人关照?你现在和老族长对着干,你看族里人要不要骂你!”
倪五妹咬了咬牙,“我知你们忌惮族里的眼光,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现今钟氏一族已替咱们探了路,衙门不仅允许置田种稻,划地盖屋,还免了粮税,且丰收之后另有嘉奖!那可是朝廷的大官当着几十号人光明正大说的,总不会作假!”
“他们都说,等到在岸上有了田地、屋宅,那和陆上人又有什么两样,说不准到时衙门会松口把咱们的贱籍改掉,翻身做良民!海边能用的荒滩就这么多,谁先去谁就能占便宜,要真是因为里正的话错过了这等机会,你们当真不后悔?”
她扭头看向大哥和三哥,直接问道:“我横竖已和离,和婆家彻底断了往来,不会再有子女,可大哥三哥你们呢,你们就甘心孩子们仍和咱们一样当这最下等的贱民,到了乡里、城里都要被人瞧不起?”
倪大和倪三抽了抽嘴角,明显有所动容,可他们都是要和族人结伴出海讨生活的,当中还有里正的亲儿孙,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
倪大哥无奈道:“比起将来的事,只能先顾好眼前的事,要是真像你所说,那也不必赶这一时,说不准再过几年,朝廷正式下令,要家家都如此,那时老族长肯定会松口。”
倪三哥也道:“是啊,而且就算朝廷说有嘉奖,那前提不也是丰收,几个水上人会种田?说不定钟家人还会赔个底掉!咱们即便有心,不如也再观望一年,若这咸水稻真的能种出来,再去买田也不迟。”
倪五妹冷笑一声,“说来说去就是一个‘等’字,到那时甚么都晚了,就算那时你肯去,怕是也只能捡人家剩下的地,届时给你分些犄角旮旯的荒滩,每日撑船一个时辰去耕田,你难道乐意?”
倪大哥不快道:“阿五,你这就是犟嘴了,所以你是铁了心要去买田?”
倪五妹这会儿心烦意乱,她本就因为来月信不舒服,两个哥哥又冲到面前一顿聒噪,听得人直冒火。
可到底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她联想到得罪老族长一家后大哥和三哥兴许要在海上受刁难,侄儿外甥们或许也会遭排挤,便知这事的确莽撞不得。
怪只怪她姓了倪。
“这事容我再想想,看有没有不牵累家里的法子,但我也把话放在这里,要是有,我一定会去试试看。”
倪三哥不禁嘀咕,“我是搞不懂你,你让我和大哥想想孩子,却也说自己不会有孩子,既不会有,那张罗这些做什么?现今的日子过得多好,你一个姐儿,就算买了田,难道能自己去耕种?你也没这力气。”
倪五妹无言地看他一眼,“难道人这一辈子只能为孩子儿孙活,就不能为自己活?你只当我脾气倔,反正我脾气素来如此,也不是头一日这般。”
至于买了田后怎么种,她手里又不是没有银钱,自己种不明白,难道还不能雇人?
倪大和倪三见劝不动,黑着脸下了船,连晚食也没留下吃,说家里船上媳妇夫郎做了饭。
两个儿子走后,留下倪老爹和媳妇祝氏,加上倪五妹三人,吃了顿谁也不多言语的饭,倪五妹喝着粥嚼着米,思索着要是以后能吃上自己种的米,那是何等有盼头的好日子,遂愈发坚定了要想法子去买荒滩的心。
倪氏一族中暗地里和倪五妹想法相同的人不少,但都因着顾忌里正的缘故,束手束脚不敢真有什么动作。
村澳里如风平之日的大海,水面浪静,水下汹涌。
——
“哗啦——”
穿着鱼皮衣的钟洺纵身跳入海中,这是他第一次穿鱼皮衣下潜深水,游了几下后发现动作自在,没太多滞涩之处,这身衣裳比设想地要好用许多。
鱼皮贴身,领口、袖口和裤腿都是扎紧的,不易进水,内里贴了一层细棉布,哪怕略微进水也不怕,外面有鱼皮包裹足以保温,内衬沾湿后反而更贴合身形。
钟洺还发现,可能因为这身鱼皮衣取自鲨鱼皮的缘故,下水后以前那些不太聪明,游动时会傻兮兮往上凑的小鱼,现在全都在两臂开外的地方转身跑走,让他少了那么一丁点的乐趣。
不过乐趣归乐趣,下海还是为了正经事。
一入深秋海参的价格高涨,裘大头已来问过好几回。
而钟洺八月底九月初一直忙于咸水田和海娘娘祭,无暇他顾,把这事耽误了,这不海娘娘祭一过,他就抓紧下海来捕参。
卖海参的大半年,他已探过白水澳周边的好几处水域,大致知晓什么样的海底地形中海参较多,经验补足后,扫一眼就知什么地方更容易藏有海参,不似最初那样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恨不得看见石头就搬起来瞧瞧。
海参大都卧在沙中,捏在手里肥嘟嘟的,有时钟洺出手太快,或是怕海参跑了,手劲太大,海参便会受惊吐出肠子来。
这样的海参带出水后卖不上价,大都留着给家里人吃。
这回也是一样,钟洺在隐约翻动的沙地内发现一只海参,出手去捉,发现这只倒霉参的肠子都已经吐了半截,看来在自己来之前就受了惊吓。
钟洺提着海参,后面一段长长的海参肠随之飘起,还没等把这海参丢进网兜,一条黑头鱼游过来,果断叼住肠子的一头。
钟洺眉心微跳,觑着黑头鱼也不小,不如一起带走。
他一把松了手,海参轻飘飘地下落,除了贪吃的黑头鱼外,又引来其余各式各样的大鱼小鱼数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钟洺收起网兜时,里面已有了最早的那条黑头,以及后来的花斑、黄鳞和海鲢。
钟洺把网兜系回腰间,继续俯身捡参,刨沙时还有机会遇见卧沙的小梭子鱼、小八带、肚脐螺、螃蟹、虾蛄、扇贝、海兔……
他挑拣着个头尚可的一股脑收下,太小的就放一条生路。
前方不远处有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螺,钟洺被其吸引过去,一举拿下。
蜘蛛螺里的螺肉挖出来可以炒螺片,滋味不错,这只的壳子棕红与白色相间,也挺别致,大概小仔会喜欢。
蜘蛛螺长得确实像蜘蛛,壳外一圈全是竖条状的长刺,但因为末端还算圆润,并不会伤人。
要把这只蜘蛛螺放进网兜,钟洺着实费了点工夫,正耐着性子低下头,专心解开缠在长刺上的网线时,他觉得眼前忽而一花。
抬头时得见巨大一片银光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涌来,这些银光凝结成在海底略有些刺目的眩光,使得钟洺微微眯起眼睛。
待双眼适应了这份光线,他凝神看去,才看清这是一大群抱团游泳的海狼鱼。
这种鱼身长如梭,为和钻沙的小梭子鱼区别,有人管它们叫大梭子鱼,不过更常见的叫法是“海狼鱼”。
团成球状的鱼群中,随便扯出一条都有三尺长,十几斤重,它们不断摇动着身体,像是有意令鱼鳞的反光更加明显。
直觉告诉钟洺这不太对劲,他果断后退,选择远离鱼群返回水面,而转身之际,一抹庞大的身影以迅疾的速度划开海水,张开大嘴撞入鱼群捕食,赫然是一条威猛凶悍的虎鲨!
第130章 海中奇遇
海中鲨鱼多样, 最多见的是青鲨、黑皮鲨,这两样在鲨鱼中个头算小的,钟洺身上的鱼皮就多来自这两类鲨, 鞣制后颜色变化,缝在一起倒也看不出太多区别。
大头鲨与豆腐鲨相对温顺, 只吃些小鱼小虾米,在海底遇见了也只是慢悠悠地游走, 一副与世无争的闲散模样。
除去最多见的, 最温顺的, 还剩下最凶悍的,此类里当以虎鲨为最。
钟洺只远远见过两回,他在汉子里就算是高大的, 那虎鲨却有他两个长,巨口张开, 利齿尖牙, 血腥气扑面而来。
之前他溜得快,仅是远观,这次却是相隔不远,钟洺后背生汗。
他突然有些感谢抱团逃命的海狼鱼, 它们“鱼多势众”,好歹成为了搁在虎鲨和钟洺之间的一道屏障,能给他留下点喘息的机会。
这趟下水的时间已经不短,到了该出水换气的时候, 他谨慎地小幅度游动, 想把腰间网兜解开,又怕惹出动静吸引虎鲨,最终只是松开了装着海参的另一只网兜。
这只网兜没有束口固定, 丢起来方便,无声无息,少了一部分负担,钟洺果断趁着鱼群散开前迅速上浮,过程中不忘掏出鱼枪和短刀紧握在手。
想当初遭遇狗头鳗都比不得现在惊险,因那时最初人尚在船上,到海里时狗头鳗早已力竭身死,称不上威胁。
现下则不同,猛兽在侧,钟洺不免生出一股逃命的紧迫感,还是自他重生以来的头一回。
他摸了下鱼皮衣胸前的位置,那处缝进了一枚几日前在海娘娘庙求来的新平安符,苏乙用油纸裹了,再使鱼皮封起,保证进不得水后才给固定到鱼皮衣里。
水上人中人人都有海娘娘庙的平安符,大都戴在脖子上,或是佩在荷包里、挂在船舱中,总之各式各样。
这回去海娘娘庙,他们家里三人都求了枚新符,钟洺的是出海平安,苏乙与钟涵的则是健康无灾。
鱼皮衣下不明显的凸起给了钟洺安慰,上游的同时不敢掉以轻心。
可是人游得再快,又哪里比得上鲨鱼,鲨鱼本就以迅疾见长,不然如何在海底称王称霸?
脚下升起寒意,钟洺竭力在不影响动作的前提下朝下看去,惊讶地发现那条虎鲨还真追了上来!
他简直眼前一黑。
刚刚底下那么多的海狼鱼,足够这虎鲨吃个肚饱,自己上浮时分明它正吃得欢,完全不知是何时改换了目标,多半是也把钟洺当成了奇怪的鱼,想要上来一探究竟。
哪怕它吃饱了肚,不打算拿人果腹,他也顶不住鲨鱼的试探,钟洺在心里把海娘娘的名号翻来覆去念了个遍。
一只海龟在他头顶路过,定然也看见了鲨鱼,四条腿蹬得飞快,钟洺没来得及躲闪,和它撞了个正着。
头顶一痛,和撞了个石头没两样,钟洺顾不得骂龟,急忙两手并用把同样晕头转向的龟一把用力推开,却终究因为这个插曲而慢了一步。
鲨鱼急速逼近,继续逃命反而暴露弱点,情急之下钟洺举起短刀,做好了正面迎上的准备。
此时此刻,深深的海底中忽然响起几声尖锐的、起伏的“鸟鸣”。
钟洺恍惚之际,腰间被什么用力顶了一下,他差点本能地攻击,以为是冒出来第二条鲨鱼。
好在很快就看清了来物,是一时数不清,或许有十几只甚至更多的灰色鱼狸。
它们群聚在一处,齐声鸣叫,音调逐渐密集高亢,钟洺被三条鱼狸前后夹击,用脑袋顶着他往水面的方向送去,他很快意识到这是鱼狸在助他脱险。
钟洺发现自己游远不如这样快,干脆保留体力放慢呼吸,任由鱼狸把自己往海上顶。
而身后的虎鲨也被鱼狸们团团围住,它们不断鸣叫,称得上刺耳的声音在海水当中反复回荡,包围圈逐渐缩小,正中领头的几只大鱼狸全然不惧虎鲨的尖齿,合力用身子重重向前冲撞。
虎鲨仿佛对鱼狸的叫声很是反感,在包围之中它渐露焦灼之相,几次张嘴攻击都被鱼狸灵活躲过,虎鲨忍无可忍,呲着牙齿逡巡一圈,最终选择甩动粗壮的尾巴,撞向包围圈中最薄弱的方位。
那处的鱼狸当即散开,给它让路森*晚*整*,同时持续鸣叫,虎鲨突破重围,却不是为了杀个回马枪,而是飞快消失于茫茫海水中。
再说钟洺。
他人生头一回被三只鱼狸夹着游泳,手不动脚不动,完全是被鱼狸生生推到了海面。
破水而出的瞬间他耳朵阵痛,大口呼吸,大口喘息,喉头因此酸涩而干燥。
缓过来后他定了定神,朝左右看去,送他出水的三条鱼狸还没有走,结成一圈围着他转个不停,钟洺过去只听老水上人说鱼狸有灵性,会在海中救人,没成想这遭自己遇上了。
劫后余生的感觉从头到脚浇下,再看鱼狸,就像看见了救命恩人。
他见渔船离得不远,遂转身朝那处游去,意外的是三条鱼狸也跟了上来。
与鱼狸共游的感觉很是奇妙,在这一刻钟洺觉得自己也化身成了一条鱼,他侧身去看鱼狸的眼睛,发现那眼神完全不似其它海鱼呆滞无光,而是像人类的孩童一样饱含着温柔的好奇。
返回船边扒住船舷,钟洺三两下爬上船,离开水后危机解除,来不及歇息,他忽然想起腰间网兜里还有不少鱼获,便解下网兜,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出,尝试着往鱼狸所在的地方丢。
“多亏了你们路过,救了我的小命,这些当是我的谢礼,不知道你们爱不爱吃?”
他先丢几条鱼,发现鱼狸很是受用,全都一口吞下,但带壳子的东西它们通通不吃。
钟洺很快把鱼丢完,有些懊恼船上没有更多的存货。
就在他思索着要不要丢几条干鱼下去,看看鱼狸会不会买账时,周围波涛起伏,方才在海底遇见的鱼狸全家接连出水,争相鸣叫。
它们现身于此,看来是打赢了虎鲨,而里面还混着两条体型小得多的,大概是族中幼崽。
“怪不得你们会去阻拦鲨鱼,是不是为了保护孩子?”
他总觉得鱼狸不会没事找事,远远看见虎鲨还要特意跑过来驱逐,但无论它们初衷为何,把自己送出水的行为已足见灵性。
这无疑是一种对人极友好的大鱼。
钟洺本来想撒网现捕鱼喂它们,又担心这些鱼狸撞进网中,犹豫不决时,远处两艘渔船路过,其中一艘船头上的人举起双手朝这边高喊:“阿洺哥?是不是阿洺哥的船?”
钟洺听出是钟虎的声音,他迅速找出螺号,吹出个让过路船靠近的讯号。
他船上没有鱼,可是从海上回来的渔船上定是有,能把这群鱼狸喂饱,也不枉它们救自己一场,否则自己不成了知恩不报的白眼狼。
“阿洺哥,出什么事了!”
三艘船渐渐行进靠拢,钟虎话音初落,已然发现了围着船的大群鱼狸,惊讶道:“阿洺哥,你这是干什么了,怎么把它们招来了?”
钟三叔和钟四叔也意外极了,他们在海上来往多年,从没见过这等鱼狸围船的奇景。
从他们的角度,甚至能看出几分其乐融融来,这群鱼狸就像是在这里聚会,鸣叫不断不说,还偶尔会有一两只出水击浪,玩各种花样。
钟洺不愿让他们太过担心,隐去曾与虎鲨近在咫尺的惊险事实,简单道:“这群鱼狸赶走了一条虎鲨,我碰巧也在附近,它们送我出水后便留在这里不走了,我想着也算是救我一命,不如撒些鱼喂它们,可船上又没有多少。”
钟三叔和钟四叔看着钟洺长大,哪里猜不透他心里所想,这小子喊他们两艘船过来,摆明了是让他们送鱼来。
“不知他们能吃多少,就当是我买下的。”
钟洺补充道。
“自家人,不必说那些。”
钟四叔率先表态,钟三叔也兴致勃勃道:“几网鱼不值多少银钱,可喂鱼狸的机会不多,它们救人,咱们报恩,这是积德的事,海娘娘看见了,也会保佑咱们出海平安的。”
于是钟虎和钟石头两兄弟各送一网鱼给钟洺,他们船上还有不少,三艘船一起朝海水里抛鱼,本来他们还小心翼翼,只敢避开鱼狸丢进水里,以免砸到它们。
后来发现鱼狸和孩子一样很贪玩,你要是扔得高些,它们会尝试抬头张嘴去接,还有几只鱼狸胆子很大,凑到船边,紧贴着船舷张嘴讨鱼。
钟石头心痒极了,问其他人道:“能不能摸?”
得了肯定答复后,他伸出手摸了摸鱼狸的头,兴奋地差点蹦起来,然后以更多的鱼回报。
钟洺那头更是热闹,送他出水的三条鱼狸带头围着船嬉戏,钟洺也像钟虎那样摸摸它们的头和身子,发现鱼狸会侧过身子,把侧面的眼睛朝上打量自己,他不禁笑道:“你们真是聪明。”
许多人尚且做不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鱼狸分明只是海中的鱼,却能和人心意相通。
两艘船的几十斤鱼都进了鱼狸的肚,即使如此五个汉子仍觉得意犹未尽。
“不知道它们能不能记得咱们的船,要是以后出海遇到就好了。”
钟三叔红光满面,今日的奇遇足够他说到老了。
虽然鱼获都没了,只剩下螃蟹海螺等物,但三艘船商量一下,还是决定直接返航,不再出海,每日出来的时辰都是有定数的,晚回去会害得家里人担心,每日都有收成,也不差这一日的。
扬起船帆,钟家三艘船齐头并进,钟洺解开头发,坐在船头等风吹干。
“你们快看,它们竟还跟着!”
钟虎一直关注着那群鱼狸的踪迹,渔船最初前行时它们停在原地不动,等船开走,它们却又沉到水下,结队跟随。
“乐意就跟着吧,今日是涨潮日,哪怕到浅海也不容易搁浅。”
船越靠近白水澳,遇见的村澳里的渔船就越多,当别的船发现钟家船后跟着一群鱼狸时,都相互招呼着来看新鲜。
待船行靠岸,鱼狸仍未立刻掉头离开,它们盘旋游曳在白水澳的岸边。
可惜这时候家里人都在乡里,等回来时怕是已看不到。
晚间三口聚齐,钟洺讲罢今日在海中的遭遇,两个哥儿果然遗憾极了。
“下回若是还遇见它们,我再引着它们靠岸。”
不曾想没过几日的黄昏时,同样一群鱼狸又聚集在了白水澳岸边,像是已识得了这段路,钟洺都开始怀疑去年捕墨鱼时遇见的鱼狸,说不定也是它们。
钟洺把船往水深出送了送,停下后拎两条鱼给苏乙和钟涵,好生体验了一把投喂鱼狸和摸鱼狸脑壳的快乐。
而海底遇虎鲨的惊魂一刻,钟洺自始至终没有与任何人提过,就连钟三叔和钟四叔,也只当钟洺实在海里远远瞧见了鲨鱼,及时跟着鱼狸群跑了。
转眼九月过半。
詹九来言,说九越到了收稻的季节。
因之前钟洺说过,想詹九帮自己寻个相熟的农家,秋收时他想过去瞧瞧,也愿意卖力气帮着割稻,只要那户人家能教他如何侍弄水田。
之所以要詹九搭线,是因比起乡里人,乡野村户和水上人的接触更少,钟洺若是直接进村子找人家打听,估计不会有人搭。
这点事对于詹九就是小事一桩,他替钟洺寻了个在村里养鸭的人家,家里共五亩水田,鸭子养得壮,水田的收成也不错,该是学得到东西,人也和善。
现在到了日子,钟洺一早就坐上詹九的牛车,晃晃当当下了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