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眼里的仇恨

    出租车开很慢, 但金丞还是觉得开太快了。

    “嘿,今儿这场雪真突然,一下子就下来了, 全市都堵车。”司机师傅抱怨着,打开了暖风。

    “没事, 您慢慢开,我们不着急。”江言现在干什么都心情很好。

    “那我就慢慢儿开了啊, 咱们今天肯定快不了。”司机倒是完全看开了,安全第一。

    金丞只希望再慢再慢, 环路堵得没法看, 几乎动都不带动了。江言的手机一直在响, 看了几眼之后他说:“咱们肯定是赶不上开场, 有几个道馆已经开始比试了。”

    “好。”金丞攥紧江言的手。他兜里的手机也在震动,大师姐和二师姐一定在催他。

    “没关系,让他们先热热场子, 我们肯定是最后的满堂彩。”江言以为他是害怕,又劝道,“你别怕, 我肯定能赢。”

    “要健康完赛才行, 输赢……不那么重要, 你别出事。”金丞都不敢相信这句话是自己说出来的,他曾经不是这样的人啊, 为了赢, 为了上场, 他都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换成江言,他就怕他出事。

    江言拍拍他的手背, 再劝:“跆拳道现在有这么多规则呢,出不了什么事。对了,付青云刚才给我发了信息,他也会去。”

    “好啊,国训队解散之后我都不知道他回哪儿去了。”金丞想起自己从付青云手里抢的小皮筋,忽然很想问一件事,“你和他……为什么现在不好了?”

    江言也没料到他会问,但还是说了:“我和他认识很早,像师兄弟,但不是。之前我们关系也很不错,有什么事都互相帮忙,直到……那年他因为我师父总是不收他当徒弟,负气离开了咏夏道馆,去了省队。”

    “就因为他的离开?”金丞不相信,江言不是度量这么小的人。

    果真江言摇头:“如果他只是离开,我只会祝福他。你也有师父,应该懂得收徒不止是看实力,更重要的是投缘,没有这个缘分肯定不成。他确实很出色很优秀,但我师父还是收了祝白白,这一点就让他埋怨上了。他离开咏夏道馆之后,在别人面前说了一些我师父不好的话。”

    金丞咬了下后槽牙。

    “我没有父亲,师父在我成长当中承担了父亲的角色,和我妈一起养大了我。这就是我的底线,我的雷区,他否认了花咏夏的意义也否认了我们道馆的念,从那天开始,我就不会再把他当成自己人了,只是见面还能说上两句话的外人。”江言从来没和付青云说过为什么他们不再亲热,因为他也觉得很没有必要,现在他转而又说,“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倒像我师弟。”

    金丞笑了一下,是一瞬即逝的苦笑。他能想象到当年的付青云是什么态度,十五六岁最骄傲的时候,长期得不到花咏夏的认可,他或许并不是真恨上了花咏夏,毕竟那是他的启蒙老师,而是一股从未发泄过的情绪。他埋怨花咏夏有眼无珠,他拼命要打破花咏夏给他的魔咒,所以急忙验证自己羽翼丰满,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但在江言眼中,这就是不可饶恕的错误。那自己怎么办啊?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次,我就觉得你应该是我们道馆里的孩子。我一直都只有祝白白一个师弟,可是有两个师妹,我就觉得自己少点什么。”江言试图给自己的师妹师弟数量平衡一下。虽然现在师父年龄大了,不一定会收徒,但说不定呢,江言就是觉得金丞应该是他师弟。

    联盟赛并没有选择咏夏道馆也没有选择合正,而是将地点定在了南三环的一家室内馆。首体大靠近北五环,去南三环简直就是穿了半个北京城,一路环路又天降大雪,路面湿滑。

    环路上追尾的还多,有几段路完全不带动的。

    祝白白刚刚结束了一场友谊赛,在同量级选手里他还是一马当先。今天他穿的还是首体大的道服,可是黑带换成了自家的。眼瞧着马上要到最后最后了,大师兄居然还没到。

    “怎么还没来啊?”陶含黛着急了。

    女生都打完了,男生已经接近尾声,结果重量级的没到。花咏夏倒是不着急:“今天下大雪嘛,不着急,不着急。”

    “就是,不着急,着急也没用。”江夜灵已经想开了,和坐在旁边的周木兰是一个想法。俩孩子好好的就成,性别已经不重要了。特别是他俩这回分手,江言每天都跟个阿飘一样晃悠,眼睛来不来就蓄满了泪水,可把她俩吓得够呛。小年轻的爱情就让他俩去头疼,大人不插手才是最好的。

    “您就是太不着急了。”陶晴绿把暖宝宝塞师父怀里,但是没办法,师父的性格就是自由散漫。面前是正方形的室内场地,坐在对面看台2层的那家就是叶合正。王清清和顾梦瑶分别坐在他两侧,虎视眈眈。

    方才双方女孩子已经打完了,有输有赢,势不两立。场上所有人都能看出两家不可能和谐相处。

    叶合正时不时看一眼手表:“清清,你联系你师弟了吗?他到哪儿了?”

    “说在路上了。”王清清回答,面对陶家姐妹时,她仍旧保持着三局两胜的傲气。

    不止是他们到了,白洋和陶文昌也到了,两人坐在普通看台上。昨天江言给他们发了请帖,请他们来看比赛表演,他俩看外头下雪就一大早坐地铁来了,结果江言到现在都没出现。

    这可真够行的啊。陶文昌好奇地问:“江言怎么说的,他今天比赛啊?”

    “嗯,他就说这么多。”白洋是跳高专业,对于国内武术圈的事情不太清楚,但刚才看完了品势和特技表演,又看完了十几场对战,现场已经很清晰了,今天是花家和叶家之争。正说着,陶文昌指向正门:“来了!”

    白洋看过去,江言怎么还带着金丞来了?这俩大迷糊,是不是把时间给搞错了!

    江言和金丞迟迟赶来,羽绒服上都是雪花,冒着寒气似的冲进来。他们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两人身上一模一样的首体大白色羽绒服很是瞩目,引得议论纷纷。各个道馆的负责人也在左顾右盼。

    你家的孩子?

    不是,你家的?

    也不是,到底是比赛的还是观赛的?

    江言看到师父和师妹师弟们,先是挥了挥手,这也是他头一次在正式场合里曝光身份。这一下那些道馆负责人都怔了怔,花咏夏家里的?他家的孩子啊……哦,对对对,是这么回事,花咏夏还有一个爱徒呢,是他的大徒弟。

    “那就是我师父。”江言笑着回过头给金丞做介绍,“走,咱们过去打个招呼!然后我就去换道服了!”

    他想要拉金丞的手,却没有拉动。金丞目光直直地看着花咏夏,很清瘦的一个人,有些眼熟,但是却没有走过去。

    “走啊。”江言还催了催。

    他以为金丞是不好意思,毕竟当着这么多人呢。但是他想破了脑袋也绝对没想到金丞摇了头,在最后一步时转了身。他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和自己背道而驰,那个装着他道服的双肩背包冲向江言,像是给了他最后的答案。

    江言脸上的笑容在消失。

    “师弟!这边!”顾梦瑶站了起来,声音高昂地喊着。

    不大的室内馆鸦雀无声,只剩下金丞朝着右侧看台走动的脚步,一声,一声,踩雪一般踩在每个人的心跳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白洋,他倒吸一口凉气,用胳膊肘戳了下陶文昌。

    陶文昌不可置信地看向白洋,用眼神问,真的假的?

    白洋只能点头,那边是叶合正的徒弟,她叫金丞师弟!

    顾梦瑶顺着楼梯跑下来,一把拉住师弟的手腕。也是直到方才她才知道江言居然是花家的人,这可太不对劲了啊。

    “快快快,换衣服去吧。”顾梦瑶顾不上问他俩为什么一起来,但还是劝了劝,“真没想到江言那小子藏那么深。没事,你俩训练的时候也对打过,不怕。”

    金丞不敢回头,只想狠狠地揍自己一顿,如果一开始就说了结果不会这样。江言是不是恨死自己了?金丞也恨,恨本身懦弱的性格、逃避拖延的习惯,让江言一腔热血扑了个空,两人再见面就要对立。

    江言一直都没动。

    从顾梦瑶站起来的那一秒,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跆拳道虽然是冷门项目,但全国、全北京也有那么多人在练呢,登记在册的职业运动员不在少数。只是自己偏偏遇上了最不能遇上的人,从5岁就遇上了。金丞根本就没想过和自己坦白,他早就知晓一切,结果就看着自己一头热。

    什么见师父、什么租房子,金丞他只是许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谎言,从来没计划过他们的未来!

    震惊之余,江言连悲伤的情绪都不存在了。他默默地回头,看向了花咏夏。

    花咏夏也震惊,江言告诉过他,今天要带着对象一起来打比赛,为什么带了个男生?为什么那个男生还是叶家的孩子?他俩怎么在一起了?那孩子怎么这么眼熟啊!肯定见过!

    江夜灵和周木兰怔愣成静态,连眼珠子都不动了。

    水落石出之后是无人敢劝的静默,陶含黛和陶晴绿也是怔愣大军中的一员。特别是陶晴绿,她和这俩人一起经历了国训队和首尔之行,金丞对江言的关心程度历历在目,俩人是关系很好的队友啊,怎么……怎么是对家?

    只有祝白白心大,一溜烟儿地跑下来,拉着江言的手就往更衣室跑:“大师兄你可算来了!就等你呢!你怎么和金丞一起来的啊?”

    江言不说话,只是麻木地走着。

    “他藏得好深!居然是他啊!”祝白白哼了一声,“怪不得呢,我就说我看他不顺眼,一开学就瞎说八道的,还摸我……敢情是敌对势力的雷达响了。师兄你不是也看不惯他吗?咱俩真敏锐啊,一下子识别出了对家!”

    江言还是不说话。

    祝白白推开更衣室的门:“快换道服吧,你肯定赢!”

    场上的气氛再次火热起来,除了那两家人,其他的道馆都在等他们上台。叶合正第一森*晚*整*反应是金丞瘦了,第二反应就是……花咏夏家那小子,为什么和金丞那么近?

    该不会是……叶合正不敢往深了想。

    时间紧迫,没有时间让他们和各自的师父打招呼,联盟赛的时间往前推进。江言都不知道怎么换上道服,他麻木地跟着祝白白出来,领了电子护具,拿了红色的头盔。对角线的那一端,是蓝色的金丞。

    青红双方确认姓名和体重,一名专业裁判上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

    江言缓缓转过身,第一次,觉得金丞这么陌生。

    他们朝着八角形走去,走近之后,江言看清楚了他的黑带。黑带上的金线绣着“合正道馆”。

    “Cha-ryeot!”主裁喊立正,“Kyeong-rye!”

    敬礼环节,江言迟缓地上前一步。金丞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上前一步,两个人完成了握手环节。握手结束,江言立即就退回去了,金丞慢了一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将右手的食指弯曲,分别点过眉心、鼻梁、胸膛。

    江言闭了下眼睛,骗子,到现在还想装作怀念的模样骗自己。

    叶合正站了起来。

    这是自己的动作,但是自从收徒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他没有教过任何人,但是金丞怎么会了!

    “Joon-bi!Shi-jak!”主裁兴奋地喊了“准备”和“开始”,期待着眼前这一场实力大战,可是等到他退后一步,让出了八角形场地后,青红双方都没有动。

    金丞咬着透明的护齿,这才抬起了脸蛋,他从江言眼睛里看到了从来没见过的陌生成分——仇恨。

    1秒,2秒,3秒……3秒过去,主裁上前对拳,第1次催促双方开打,不要消极对战。金丞的眼睛刷就红了,但还是没有动,脚下的地面仿佛长出了荆棘,刺得他无法落脚。

    下一刻,一阵风朝他迅疾而来,江言一记横踢狠狠踹在了他胸口的护具上。

    第132章 两败俱伤

    金丞的身体腾空了一瞬。

    等到他重重落地, 已经摔在了八角形的外面。

    “Keu-man!”主裁喊停,又喊扣分,“Gam-jeon!”

    场内从一片肃静变成一片喧哗, 坐着看比赛的观众全部站了起来,等了这么久, 叶家的徒弟一上场就被花家踹出局?这是怎么回事?

    付青云当然也站了起来,今天原本他不想来的, 因为会见到曾经的老师花咏夏。但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也不再是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屁孩儿, 花咏夏毕竟还是自己启蒙老师呢。

    但是从江言和金丞一起走进场馆的那一刻, 他就觉得今天会是一场大战!从刚才两人分开的情况来看, 金丞应该是早就知道了, 所以压根脸上不意外。倒是江言,摆明了是直到那一刻才知晓一切,人都麻了。

    现在怎么办?他俩还真打啊!付青云也想不出解决的方法。

    青红双方比分0:3, 2分是击中,1分是犯规。金丞自己站了起来,胸口疼得很。在现在的比赛规则下选手都不会这么使劲儿, 点到为止, 保留体力, 江言这是真恨上了。

    比赛还要继续,金丞不可能因为私人恩怨就故意输一场来给江言道歉, 那样未免太对不起比赛, 也不尊重对手。他黑带上是“合正”, 背后是师父和师姐们。这么多人等着看花叶之争,哪有故意放水的道?他迎着江言的目光重新走回场地,比赛还没继续开始, 两人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

    江言的目光一冷再冷,冰得像没有温度,也像不曾有过温度,就像刚开学见到金丞一样。

    他承认,自己在食堂那第一面就对金丞印象深刻,哪怕知道他人品有点问题,还是被莫名其妙吸引过去,在他的身上挪不开眼神。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半年时间从校内联赛打到了韩国,一场一场打下来,结果从同队打到了对立面。

    江言两腿发沉,他觉得他眼眶在发热。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江言看着金丞的双眼,无法去想象这些天金丞都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听自己谈论比赛,提及师父。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江言深吸了一口气。

    “Kye-sok!”继续的口令再次燃起,响彻场馆。江言挪动双腿,在规定的场地里寻找着他最佳的角度,一股火在胸口里越燃越烈。两人对彼此的打法都太熟悉了,当金丞的横踢扫来,江言可以轻而易举地格挡下来。

    要怪就怪两个人对彼此太熟悉了。金丞的腿被格挡下来,立即后撤步,换了后腿发力横扫一切。江言即刻守住他右侧的上方,而金丞的腿再次变换了前后,真正的攻击从左方来了。

    红色的头盔被击中。

    江言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头盔里撞。

    他和金丞的美好回忆也被撞了出来,昨晚的亲密也狼狈不堪地滚落一地,稀里哗啦地掉个不停。江言在回忆里冲入金丞的防守区域,金丞继续换跳步往后撤退,动如脱兔,完美脱离了江言手臂打击的范围。

    两人的脸快速拉近那一刹那,江言终于解了为什么说好看的人会骗人。

    随即江言也不客气地打出了一击里合腿,像是从天而降一个大巴掌,给金丞的脸打偏了过去!

    越疼,金丞就越凶猛,似乎疼才是他追求的一切。他迎着疼痛而上,一击拳击打中了江言的胸口。江言的护具被震得摇晃起来,比分一翻再翻。

    场馆内爆发起前所未有的掌声和叫好声,这就是他们期待的花叶大战!没有任何一个人选择放过对手,纠葛是早就融进了骨子里的,哪怕两个人是一起来,上了场还是“你死我活”。而他们的打法和技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全场男子最佳,花咏夏和叶合正是认认真真传授了全部,不光是给刚才的女孩子,也传了两个男生。

    势均力敌,互不相让。说竞体精神都有些收敛保守了,这里头还有个人恩怨。

    又一声欢呼声响起,金丞一个转身后旋踢,踢中了江言的头盔。江言连忙后退,脚后跟差一点点踩在边界线上,明明一局的时间就两分钟,现在才过了半分钟,却仿佛进入了黑洞里,被拉成了无限长。不止是时间拉长,每个人的样子都在江言的眼睛里发生了变化,扭曲了,颠倒了,褪色了。

    比分在疯狂上涨,两人似乎都放弃了防守,只为了猛攻,有时候明明可以防住,他们却住了手,只为了能够多多争取一次进攻机会,打击对方的身体,痛击对方的弱点!

    江言里合腿拿分,金丞后腿横踢反击拿分。江言前腿横踢拿分,金丞下劈反击拿分。江言推踢拿分,金丞前腿迎击拿分。江言前腿下劈迎击拿分,金丞后旋踢迎击拿分……

    比分上涨的速度可怕极了,才过了1分钟已经翻过了25分,比分抵达了23:25。不止是这样,两人的打击力度都很大,方才其他人比赛,拳脚落在护具上都发出了闷闷的“噗噗”声,而他们不这样,是实打实的“砰砰”声。

    但即便是这样,花叶双方选手的身体重心都没有被对方破坏掉,仿佛两个人在打互相克制的战术,矛盾相争。

    他们的相争,归根结底就是花咏夏和叶合正的相争。他们的打法里是两个师父的特征和心血。

    江言后垫步,花家最擅长的假动作一招晃过,金丞控制进攻距离,重新给自己制造进攻的机会。击打频率比普通比赛三局都快,可两个人都感受不到体力的流失,身体轻飘飘地飘荡着。他们都知道如何破解对方的一次进攻,也知道如何重建自己的二次进攻,江言忽然前腿勾踢,一脚勾掉了金丞的蓝色头盔,比赛这才短暂暂停。

    等金丞重新戴好头盔的时候,江言尝到自己的护齿上有血。

    金丞气喘吁吁,重新站好了侧向实战式,哪怕他此时此刻心脏骤停也会保持着这个站姿,这个跆拳道运动员一辈子不会忘掉的基础站姿。比赛仍旧继续,现场却有人觉出不对劲了,这一场比赛再打下去……可能不太安全。

    青方选手的鼻子流血了,红方选手的嘴角流血了。一个被踢了鼻子,一个咬破了舌头。

    花咏夏和叶合正也朝着台下而去,正规比赛点到为止,哪怕是20年前也没人这么打。

    “不行,这样打不行了。”看台上,白洋也觉出了不对劲,“再这样下去人会出事!”

    “快快快,找裁判啊!”陶文昌朝着下方疾跑。

    主裁刚刚将两人强制性分开,金丞终于察觉到体力不行了,这是一种后知后觉的疲惫。他的脚尖勾到了江言的下巴,再接着一拳从天而降,像暴打一样击中江言的心口。江言被打得后退两步,金丞想要追击但虚飘了一下,两人像进行拖延战术,出现了一次贴靠。

    贴靠在正式的比赛当中太常见了,可他们这场比赛中却是头一次。金丞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抱江言的可能了,赖着不走一样,隔着道服和护具,留恋不舍地与他拥抱了一瞬。

    江言的眼睛里有闪动。他的两条手臂垂直向下,下巴微昂,目光直视着看台的最高层,眉心开始往中间皱。一开始这皱起非常不明显,随着呼吸的加重,时间的推移,皮肤像是被什么情绪挤出了深深的褶皱,凝固在他两道眉毛当中,要永恒地镌刻下去,再无其他。

    那闪动也是,将场馆里的灯光都凝聚此刻,吸收了所有的声音,想要成为一段记忆进驻江言的脑海。但随着闪动的消失,冰冷的光重新回到了江言的双眼,他拒绝了一切,后撤两步,一把将金丞狠狠推开。

    青红双方比分已经到了46:45,看不懂的人说“难分胜负”,看得懂的人说“两败俱伤”。

    “停!”直到一声响起。

    不是主裁喊的,主裁不会用中文下达口令。本次联盟赛的委员会会长刚刚得到了叶合正和花咏夏两位的申请,他们的徒弟今天状况不佳,比赛到此为止。所有武术比赛都要扎根在“安全”两个字上,没有安全就没有一切。

    倒计时就在这一刻归零,金丞被狠狠地推开了,最后一个拥抱仓促结束。但这也算不上真正的拥抱,只是自己主观意义上的求“抱抱”,江言并没有看他,更没有伸手回应。

    该,应该的,江言他做得没错,他不该抱自己。

    叶合正两三步冲进了竞技场地,不顾一切地摘掉了金丞的头盔:“纸呢!谁有纸巾?”

    王清清和顾梦瑶正在找人要纸巾,还没过来,叶合正心疼地用手擦拭着金丞脸上的鼻血。

    而另外一边,花咏夏踉跄了一下才走过来,站在江言面前想要问很多事情。你和叶家孩子是怎么回事?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先从陶晴绿手里接过湿纸巾:“快,擦擦嘴上的血,怎么会这样呢?护齿没咬住吗?舌头破成什么样了?”

    他很担心,因为护齿如果咬不住,极有可能把舌头磕出一个大血口。花咏夏年轻时候就见过别人这样失误,最后还上了医院,给舌头缝针。他自己也咬过舌头,知道这有多疼,但现在江言仍旧一动不动的,就像没了痛觉。

    不少人朝着竞技场靠拢,万众瞩目的联盟赛最后居然以双方挂彩而结束?但仔细一想,这个结局丝毫不意外,两家注定这样。

    花咏夏心口猛跳,心里有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测,见江言流血了又急火攻心,说话都气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就是你说的那个……”

    江言这才接过湿纸巾,用力地擦了一下嘴角,淡淡地说:“不,他不是,他不再是了。”

    不再是了?那就是他真的是?花咏夏急得往前一步,想要问清楚,江言是不是让叶家的人给骗了啊?

    而另外一边,金丞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了:“我没事,我没事,师父你别擦我了,花……”

    “花家的人下手就是重,早知道我就不该同意这场比赛。”叶合正恨不得自己替金丞流血。

    “花咏夏他少了一个肾!”金丞一口气说完了。

    “什么?”叶合正的动作忽然停下来了。

    话音刚落,竞技场里爆发出阵阵惊呼,就发生在他们身后。方才冲下看台的花咏夏像是昏厥了,面色苍白地躺在他大徒弟的怀里,陶晴绿和陶含黛慌了一下,而后立即跑向看台看手机叫救护车。

    场上乱得不行。

    “师父?师父?”江言轻声叫他,原本他计划中是欢乐的一天,结果以惨剧收场。杂乱当中有脚步声朝他飞速靠近,江言回过头去,叶合正和金丞,还有王清清和顾梦瑶,正朝着他们这边跑过来。

    祝白白第一时间挡住他们。

    叶合正被挡住了,看向了江言。

    江言仇恨地回视着这几个人,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别靠近我们。”

    第133章 记仇

    救护车来很快, 将原本就混乱不堪的场面再次打乱。医护人员的脚步声、众人惊呼声,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拍照声,人间当真百态。

    “别拍了别拍了!”付青云拦着拍小视频的人, 虽然他说过花咏夏的坏话,但不允许别人拍他。

    但看热闹的人还是高高举着手机, 非要把这一口人血馒头吃下去。

    付青云看了一眼他是哪个道馆,然后一巴掌将他的手机给扇到地上:“让你别拍了!听没听见!”

    而江言已经顾不上别人拍不拍, 当救护车抵达场馆门口时不顾一切地抱起了花咏夏。花咏夏瘦,横抱起来一点都不难, 在江言怀里像没什么重量。他连道服都没换, 身上还穿着昂贵的电子护具。

    当他把师父小心翼翼放在救护车的床上时, 江言深深地后悔了。

    他就不该答应今天这场联盟赛, 不该让师父和叶家见面。人为什么要争这口气呢?见了面,师父还是会被气到晕倒。一笔一笔账往江言的心里记着,他已经不知道有多少道, 只知道数不清。

    要是师父真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江言不敢想。

    在他记忆里,一开始的花咏夏并没有这样虚弱,而是很能打的一个人。他笑颜如花, 爱开玩笑, 总是趁着休息的时候吃零食, 不爱喝白开水,每天都喝汽水儿。他偷偷交给自己一套致敬的方式, 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有的时候, 妈妈和木兰工作忙, 来不及开家长会,来不及做家庭活动作业,都是花咏夏代替了“父亲”这个位置, 大手拉小手。

    江言不敢想,也就不想去原谅。

    “救护车只能跟着上一个家属啊!”医务人员挡在车门口。

    眼前可不止是一个人,江言、陶家姐妹、祝白白,4个人横站了一排,像是每个人都要往上挤。而在他们的后头,还有几个人,一股脑儿地跟来了。

    叶合正跟了出来,直到亲眼看着昏迷的花咏夏躺在病床上,看到他的爱徒们慌不择路,他才开始反应过来什么叫“少了一个肾”。

    怎么会这样?以前人不是好好的嘛,怎么会少了一个肾?怎么会生病了?

    “谁上去?”医务人员见他们抉择不下,又问了一遍,“时间紧张,我们车不等人的!”

    “我上!”叶合正终于按耐不住,从后排走到了最前排。

    他的声音在江言耳边一响,就像给江言的心口开了一枪。他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叶合正凭什么?他和师父认识么?现在装什么好人!

    江言将人拦住,和这个不算熟悉的男人平视:“你有什么资格上去?拦着他!”

    祝白白都快哭了,他的身高其实还没有叶家的顾梦瑶高,但还是展开了双臂将比自己高许多的叶合正拦下。“你们家的人都滚开!”

    “你说什么!”王清清往前了一步,势头很猛。

    陶含黛和陶晴绿立即也对着上前,挡住了王清清。顾梦瑶面对面地杵在了陶晴绿的正对面,哪怕她们一起参加了国训队,住过一个宿舍,在师门面前仍旧会维护自己的师父。

    千钧一发,势如水火,两边看着马上就要再打起来。江言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坐在病床旁边的板凳上,握住了花咏夏冰冷苍白的那只手:“关门。”

    “等等……”叶合正还没说完,救护车的后车门就在他面前缓缓关闭了。也是直到这时候,金丞才有胆量偷偷地挤出人群,朝着车门缝里面看看。

    江言没什么表情,连眼睛里的情绪都失去了。一只手握住花咏夏,一只手单手解着身上的护具。视线从门缝刺出,随即消失不见了。

    救护车就这样开走,留下了原地的争斗。顾梦瑶利用身高优势俯视祝白白:“你小子,刚才骂谁滚开呢?”

    “骂你们!”祝白白有师姐撑腰。

    “就你?我单手就能把你拎起来。”顾梦瑶话音刚落,叶合正往前一步,将孩子们都拦下来了。

    “不许吵了,都先回去,以后都不要吵架。”叶合正心里乱,但哪怕出事的人不是花咏夏,他也会拦下。那边的师父出事了,师门没了主心骨,现在吵架不是欺负人呢。跆拳道可以凭借技巧和心机获胜,但人的道心不能歪掉。他再转过身,温声询问:“你们师父他……”

    “我们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大师兄已经说过了,别靠近我们。”陶含黛现在就是3人里面排行最大的,接替了江言的位置。她瞥了叶合正一眼,转身离去,陶晴绿和祝白白自然也跟着走了。

    叶合正看向救护车离开的方向,记住了车牌号。当他看向自己的孩子们时,先考虑到他们冻没冻着:“都回去,把羽绒服穿上,有什么事情回道馆再说吧。”

    联盟赛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花叶之争不仅没有落下帷幕,反而愈演愈烈。金丞强自镇定地堵住鼻血,上了师父的车子,目的地是合正道馆。

    陶文昌和白洋作为两边的好朋友,自然也打车跟着来了。说心里话,他俩比金丞还慌。

    因为在他俩看来,这事确实是金丞做错了,大错特错。你原本有许多时候告之真相,结果左选右选,选了个最要命的时机。江言这个人是非常记仇的,他要是真恨上了,金丞这辈子都和他说不上一句话。

    饶是经验丰富的两个人都没了信心,只能期望江言还愿意给金丞一个机会挽回。

    合正道馆也有专用的休息室,金丞回到这里就像回家。曾经前台放着两大棵滴水观音,现在已经还给白队了,白队说那是他花钱买的。一进入休息室,王清清和顾梦瑶就开始给师父和师弟泡茶,叶合正先来检查金丞的鼻血,还没止住。

    叶合正眉头紧蹙,给他换了纸,心疼地问着:“你和那个江言,怎么回事?花咏夏又是怎么回事?他……”他不敢问,缓了缓才说,“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替江言的妈妈挡了一刀,拿掉了一个肾。后来他身体就很不好了,不能疲劳不能激动不能着急。”金丞把江言告诉自己的细节都说完。

    王清清和顾梦瑶也不吱声了,她俩都没料到一直以来敌对的花咏夏早就不能打了,像油尽灯枯一样。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叶合正又问。

    金丞低下了头:“国训队的时候,我不敢说。师父你骂死我吧……”

    但叶合正怎么舍得骂他,特别是孩子现在流着血,金丞这小模样一瞧就是受委屈的。

    “他这人,都这么大了还是这样,死嘴比什么都硬,什么都不说。”叶合正说的是花咏夏,刚好,白洋和陶文昌也到了。

    “大家好,我叫陶文昌,我们是来……调解的。”陶文昌在叶合正面前自报家门。

    “对,我们都是校友。”白洋也亮出了胸口的校徽。

    开门见山,他俩都能看出这事的核心就在两个师父身上。不管发生过什么,只要俩师父不和好,江言和金丞的和好根本没戏。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吧,什么人找什么人,吸引同类。

    其实上一代的恩怨不应该给下一代这样大的影响,但巧就巧在,江言和金丞都是把师门当家门的人,两个人都很维护崇拜师父,所以他们在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吸引力也就特别强烈。他俩但凡有一个不听师父的,都不会造成这样大的困境。

    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真有一个不尊重师父的意愿,另一个又看不上。唉,有点无解。

    “原来你们是校友,坐,坐下吧,辛苦了。”叶合正给他们指了指椅子,“现在道馆里乱着,款待不周。”

    “没事,这样就挺好的。”白洋坐在了金丞旁边。

    金丞像是被打懵了,对外界都没什么反应。

    “这件事啊,其实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吧?”顾梦瑶还没捋清,“白队,你评评,我们真不知道花咏夏身体不好。就算金丞知道,你说我们今天干什么气他的事情了吗?”

    “对啊,一开始我们都没直接接触过,都没说过话。比赛的时候我和陶含黛还互相鞠躬握手呢,我也没不尊重他们道馆吧?”王清清把合正道馆的黑带收起来,还是不明白花咏夏怎么就晕了。

    然而金丞却知道。江言和花咏夏说过,今天会带对象去,花咏夏肯定是意外受刺激了,他没想到江言的对象是死敌的徒弟。

    陶文昌连忙暖场:“谁也不想啊,是吧?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们合正道馆最好……拿出个态度来,比如看看人家去,或者送点果篮啊,鲜花啊,不影响你们的江湖名声。外人一瞧,呦吼,合正道馆不计前嫌还去看花咏夏了,这不是更美谈了嘛!”

    说完,陶文昌和白洋对视。他俩在比赛场馆就看出来了,叶合正是想去的,只不过碍于一些事情,他不能跟车过去。

    “也对,确实应该有个人出面。不能让其他道馆看着,以为我们欺负人了。”叶合正蹭地站了起来,“清清,你和师妹照顾馆里和金丞,我去一下。”

    “要不我们去吧。”顾梦瑶提议,“送完果篮我们就回来。”

    白洋眨了眨眼睛,他能让你去吗?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不必了,我去比较郑重,再说我身份镇在这里,那个江言不敢怎么样。”叶合正说,其实他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金丞,等金丞好一点再说。

    等到叶合正离开,王清清和顾梦瑶去打道馆的工作,陶文昌和白洋这才围到金丞旁边。金丞憋了好久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接都接不住,下眼睑像被打破了那么红。

    “别哭了,事情还没到不能转圜的余地,对不对?”白洋拍了拍他。

    熊孩子谈恋爱就是愁人,陶文昌立即充当红娘:“你啊,这么大的秘密不和江言说,他生气是应该的。”

    白洋看过去,要不要红娘kpi了?

    “但话又说回来。”陶文昌转弯,“你得站在江言的角度考虑问题。当初他骗你生病,你都那么生气,现在你骗他更大的,他肯定生气加倍,咱们按照人类的情感模式分析是这样子的。要想缓和关系,第一步是你得认错。”

    “对啊,你得认错,要想好好在一起嘴就不能太硬。”白洋说。

    “我不硬,我想认错……”金丞抽噎了几下,“我怕他不接我电话了。”

    “你手机给我。”白洋伸手。

    金丞把手机递过去,白洋先点开微信页面,心里一凉。完蛋,这么快就给拉黑了。你这混小子,天蝎座都这么暗黑的吗?你让人家金丞道个歉啊!

    不用问了,电话肯定也拉黑了。于是白洋改变策略,拿出自己的手机拨过去。这一次拨通了,只不过很久才有人接。

    “喂,白队。”江言坐在病房外。

    “你师父怎么样了?”白洋先问。

    “稳定了,就是需要修养。”江言擦了一把汗,定了定神问道,“是金丞让你打的吧?”

    白洋见他这样痛快,也就不绕弯子。“是,他想和你道个歉。”

    “没必要了,我不需要。”江言看向天花板,“你告诉他,下半学期我会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和我师弟祝白白搬出宿舍,两家人不用见面尴尬。没什么事我先挂了。”

    说完,江言就把通话结束了,也不管白洋有没有别的事情。白洋捏着耳边的手机,不敢拿下来,直到金丞的眼神已经明白一切。

    “他……挂了。”白洋想了想,“人在气头上,肯定不会听人劝,再等等,等两天吧。”

    金丞揉了下眼睛,他知道江言的脾气。5岁那年的小孩子仇他都记得住,更别说现在,他不会原谅自己了。

    半小时后花咏夏才转入修养病房,江言并不想让师父一直在这里,准备下午安排转院,是他们熟悉的疗养院。4个人在病房外齐齐地坐着,江言率先站了起来:“你们饿不饿?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

    “我去吧。”陶含黛也起来了,“师兄你歇会儿……”

    话音刚落,一个他们最不想见到的人出现在走廊里,仿佛惊扰了一窝小鸟。江言拧着眉心瞪过去,仍旧挡住了叶合正的道路。

    “你来干什么?假慈悲么?”江言看向他手里的果篮和零食。

    “我来看看你们师父,他怎么样了?需不需要转院?我这边有认识的专家,可以联系一下。”叶合正先说,“你们也饿了吧?吃不吃东西?”

    他把购物袋递过去,里面都是热食。江言意外地接了,只不过转身走向了垃圾桶,当着叶合正的面,全部扔掉。

    第134章 再试一回

    叶合正眼看着他给扔掉, 但是又毫无办法。

    江言怀疑今天的怒气已经冲破了极限值,此时此刻只有平静。但这样的平静,显而易见, 是太多情绪积压在一起,冲破了他的感知阈值。金丞骗自己, 师父昏迷不醒,叶合正还来贴脸嘲笑。

    “现在你可以走了吧?”江言回到叶合正面前。

    叶合正不仅没有走, 反而更近了一步:“能不能告诉我……花……你们师父他到底怎么样了?”

    “告诉你干什么?让你看笑话么?”祝白白又站了起来。

    面对小辈的挑衅,叶合正不止没有生气, 反而再次询问:“他这些年到底怎么样了?”

    江言冷笑了一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你的小徒弟没告诉你么?”

    再提起“他的小徒弟”, 江言原本没有情绪的大脑猛然间木了一瞬, 那人的面孔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太阳穴和后脑勺就这样没有预兆地疼起来, 牵扯着江言的皮肤和头骨,在他脑海里胡作非为。

    “是,不瞒你们, 金丞都告诉我了。”叶合正也不瞒着他们,“花……你师父是为了救你母亲。”

    “对啊,是这样, 他为了救我妈, 失去了一个肾。我经常会回忆那一天, 为什么就这样凑巧,为什么那个混蛋就非要喝醉……”这是江言心里永远不能放下的忧虑, 那一刀扎进花咏夏的身体, 也扎在他的记忆里, 从此之后天翻地覆,终结了一个时代。

    叶合正微微低了下头,不敢看江言似的。“那个人后来判刑了吗?”

    “判刑了又能怎么办?他能还给我师父一个肾么?如果这个世道还有公道, 我一定亲手拿掉他一个肾,杀人偿命,伤人还债。”江言对自己说,也是对叶合正说,“现在你都知道了,我们花家就是靠师父这样撑起来的,一个身体很不好的人支撑着一切。你现在还想问什么?问他什么时候会死?”

    “我不是要问这个!”叶合正被那个字刺到了,“我……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陶晴绿站了起来:“不行!你是要气死我们师父吗?”

    “我向你们保证,我肯定不会和他起争执。”叶合正在小辈面前发誓。

    可是这些话,在江言听来,就和金丞的发誓差不多:“你去看他,有必要么?我知道你现在怎么想的……师父是在联盟赛中昏倒,你作为花家的劲敌,必须来看一看。这样别人谈论起来也会说你叶合正不计前嫌,胸怀宽广,是吧?”

    叶合正无奈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你怎么能这么想?”

    “那我还能怎么想?你们的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江言也累了,和金丞的两分钟比赛,比他20年打过的任何一场都累。甚至可以说,前20年所有比赛加在一起,都没有今天这一局令他心力交瘁。

    有濒临猝死的疼。江言闭了闭眼森*晚*整*睛:“请你现在立刻离开,不然我不保证会控制得住自己。”

    叶合正见他这样,只好先退一步:“你们现在还小,都是孩子,有些事情不一定能够处。你们师父如果真的需要找专家会诊,这个我可以轻而易举办到,你们就操作不了。不能耽误他的身体。”

    “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不需要。”陶含黛说。

    “那你们留我一个联系方式,好吗?”叶合正拿出了名片。他在跆协工作,很多时候大家还是习惯老一派的结交方式,会交换名片。毕竟像开会那样的大场合,不可能拿着手机到处去扫别人的二维码。

    名片上有他的姓名、手机号,以及二维码。

    “等到他醒过来,你们可以问问他,问他愿不愿意见我。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他说。”叶合正把名片放在了祝白白手里。

    他也是看人下菜碟,江言显然不会接,他也不能直接给人家女孩儿手里塞,只能给祝白白。随后叶合正就转身离开了,不再起争执冲突。

    等到他离开,祝白白拿着名片,六神无主:“师兄,这个给不给师父?”

    “不给。”江言并不了解叶合正,万一他见面又给师父刺激到了怎么办?

    到了下午,花咏夏断断续续地睡着,醒来一次只喝了水。傍晚江言就办了转院手续,签了不少通知书,医院也签了不少,才由救护车将花咏夏转移。只不过救护车的后头有一辆车默默地跟着,谁也没有发现。

    天黑了,合正道馆里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金丞在陶文昌和白洋的陪伴下好了一些,也吃了晚饭。但这种情况看在他们眼里,是于事无补的,退一步说就算两个人分手,也得再见一面。

    “昌子,你陪着他,我出去打个电话。”白洋给陶文昌使眼色。

    陶文昌心领神会,他这是要去联系江言,所以点了点头。白洋走出道馆,在门口搓了搓手,再一次拨打了江言的手机。

    当通话接通的一刹那,白洋松了一口气,最起码他还接自己的。

    “喂,有事么?”江言已经累得够呛。

    “你师父怎么样了?”白洋先问。

    江言看了一眼身后的病床:“还好,目前都稳定下来了,医生说需要好好休息一周,或者更长。”

    “你好好照顾师父,学校这边我先帮你顶着,队里我也帮你请假。”白洋说,现在学生会的主席要重新选,江言前几天已经提交了自我引荐信。

    “好,谢谢白队。”江言只觉得身心疲惫,分身乏术,好在这会儿还有白洋这个兄弟。

    白洋嗯了一声,但最重要的事情他还没说呢。“你……”

    “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但我现在真的没心情没心思解决个人的问题。我现在就想把师父和师弟师妹们照顾好,还有道馆的事。”江言先开门见山。

    “也对,你那边肯定也很重要。”白洋知道现在没法劝了,便迂回救国,“你最近是不是要陪床?”

    江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是,我不太放心找护工。”

    “好,有什么需要你给我打电话,我会帮你。”白洋说。

    两人又聊了一些学生会的事情就结束通话,白洋一分钟都没耽误,回屋立即对金丞说:“快,咱们回学校!”

    “回去干嘛?”金丞已经站了起来。

    陶文昌眼珠子一转:“是不是江言要回去?咱们快走!能见一面!”

    “是,他要给花咏夏陪床肯定要回宿舍拿换洗衣服,说不定能见到。”白洋此刻也是死马当活马,两人要是见上面,才有把话说开的可能。于是3个人坐上了出租车,金丞坐在两人中间,惴惴不安地问:“真的可以吗?他现在……都不想见我。”

    “唉,这事昌哥最有经验,感情进行不下去的时候,断联未必是坏事。”陶文昌以身作则,“我和我前女友就是,断联之后反而能想明白自己的问题,也能掂量出对方对自己的意义。”

    白洋默默地看向了窗外。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陶文昌也给金丞打预防针,“如果他还是说不通,你俩就断联几天,先让他消消气。”

    “好,我知道的。”金丞这会儿哪有什么主意,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言果然回宿舍了,不仅要拿换洗衣服还有洗漱用品。正在他装衣服时,宿舍门忽然间被人推开,他先是叹了一口气,再慢慢地转了过去。

    “白队。”江言又不傻,白洋那样问他,他就猜到他要带金丞来。

    “我知道你肯定气我多管闲事,就这一次。”白洋先道了个歉,再把身后躲着的金丞拉过来,往前推了推,“过去吧,你不是有话要对江言说吗?”

    再一次见到江言,两个人的身份和立场都改变了。金丞是被白洋往前推了两三步,这才有勇气往江言的身前站。在竞技场上,他完全不服输,一点都不输,江言打得猛烈,他一招一式也不后退。可离开了竞技场,离开了那个环境和身份,金丞就褪去了全身的杀气。

    江言的脸偏向了左边。

    “对不起。”金丞也先道歉。

    江言抿住了嘴,嘴唇发白。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对不起。”金丞看着他的表情,分析着他某瞬间是不是有所动容,“我没想到你师父会昏倒,我……”

    “你能不能先不要和我说话了。”江言转了过来。

    金丞立即闭住了嘴。

    “哪怕你现在和我道歉,我都觉得自己非常傻,你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傻子。”江言的目光左右横移,就是不看金丞的脸,“在我计划和你永远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们迟早要站在对立面?”

    金丞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看着我一头热地准备一切,结果你什么都不说。”江言急促地呼吸着,“你就这样看着我犯傻,是不是?”

    金丞无言以对:“对不起……”

    “你家出了事,我打算带你回咏夏道馆,我和你说以后咏夏道馆就是你永远的家,结果根本用不着我操心。”江言的心脏一抽一抽的,他都不觉得那是疼,而是凉。

    金丞还想再说一句对不起,可是忽然间,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你就非要把所有的事情瞒到最后,非要在那么一个场合才说实话么?我哪怕……”江言停顿了一下。

    金丞瞪大了眼睛,江言在说什么呢?他在说什么?

    “你哪怕早一天和我说,事情都不会发展成这样。哪怕在去联盟赛的路上你告诉我。”江言终于感知到了自己的心跳,如坠冰湖。哪怕早一点,早那么一点点,江言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慌忙无措,被迫接受这个不能更改的事实。

    金丞拼命地看他的口型,试图分析出来,可结果还是一字不懂,江言说得太快了。

    “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江言做足了心准备,这才看向了金丞。可是只看了一眼,他就再次移开了。

    说啊,白洋往前推了金丞一把,你就说你还爱他,能不能再给一次机会。

    可金丞只是直愣愣地站着,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我就知道。”江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明后天我会收拾行李,然后彻底搬出去。以后这个宿舍你自己住吧,或者你想和谁住都随便住,咱们再也没有必要见面。”

    ……再也没有必要见面。听力忽然间回来了,金丞听到了。

    “啊?”金丞问。

    江言不再言语,而是拎着运动包,和他擦肩而过。等江言完全走出那扇门,白洋和陶文昌无声地摇了摇头。

    这一晚上,陶文昌和白洋两个人一起陪着金丞在宿舍住的,做足了安慰他的准备。可金丞也不和他们倾诉,变成了无声的人。第二天,金丞先去队里请了两天假期,然后去了疗养院。

    刘曼妙今天状态很好,还拉着他一起晒了晒太阳。

    金丞听着妈妈断断续续的声音,强颜欢笑着,逗妈妈开心。过了中午他又完全听不到了,这一次时间很长,天黑了右耳的听力才复原。他窝在妈妈的身边睡了一会儿,幻想着自己还小,还在爸爸妈妈的保护下,等到他再次睡醒,刘曼妙已经睡着了,还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呢。

    “妈妈。”金丞试着叫了一声。

    自己听不见了。

    金丞看向了窗外。

    昌哥说断联,可是他真的做不到。他怕江言一断联就彻底消失了,以后再也联系不上。金丞想起了自己还有一个小熊……

    再试试吧,再试最后一把,如果这次还不能挽回江言,那他就彻底离开江言的生活。金丞心里很乱,可耳朵里很安静。

    第135章 小熊

    等金丞再回学校, 白洋和陶文昌在宿舍楼下等他。

    “你怎么才回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陶文昌执意要等他,不然他真怕金丞出点什么事。

    金丞茫然地感受着耳边的死寂,摇了摇头。

    “回来就好。”陶文昌放心了, “吃东西没有?我们陪你去东食堂吃点吧?”

    金丞不知道该怎样应答,再次摇了摇头, 和他们擦身而过往宿舍走。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体院宿舍环境了,平时宿舍里吵吵闹闹, 体育生的精力就像传说中的永动机,只要不熄灯, 永远不疲惫。

    但现在好安静。

    这份安静不止是静谧, 还给金丞带来了恐慌。从小依赖声音的人一下子听不到了, 世界的把控感正在抽离他的身体, 同时加剧了他的焦虑。人在能听到的时候,会感知到吸气、叹气,脚步声如影随形, 只不过因为能听到,所以注意不到。

    可一旦“听觉”成为了失去的外挂,身体就会成为被褪了一层buff的混沌状态。

    金丞忍不住地恐慌。原来他一直不懂听障的世界这样可怕, 此时此刻才领悟什么叫“残疾”。

    回到宿舍之后, 陶文昌和白洋还没有走。两人面面相觑, 方才无论怎么问金丞都不吭声,状态很不对劲。作为学长, 陶文昌不能看着他消沉, 作为兄弟, 陶文昌也不忍心看他这么可怜。

    “要不今晚我们还陪着你吧?你现在想吃点什么?昌哥请客。”陶文昌尽量轻松地问。

    金丞看着他的嘴唇动啊,动啊,结果一个字都读不出来。

    “蛋糕吃不吃啊?我知道东食街新开了一家甜品店, 好多人排队呢。”陶文昌已经打开了外卖软件,不管是哪一家的蛋糕都可以买一点。人难过的时候最适合吃甜食,他失恋那时候就是。

    金丞还是摇了摇头。

    “不吃啊,那要不要吃炸鸡?”白洋绞尽脑汁,跆拳道也是要控制体重的项目,平时放开了肚子吃饭的机会不多。

    “你们先走吧,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是我想要自己静一静。”金丞终于开口说话,听不到自己声音,他都不确定这张嘴到底说没说,声音怎么样。还好他不是天生耳聋,对音调的控制感与生俱来,所以说出去的话也没有漏洞。

    “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让你们为我一直操心,已经够累的了。”金丞发自内心地说,“我现在只想好好静静,睡一觉……我好累啊。”

    “那……好吧。”陶文昌只好说,“有什么事就赶紧给我们打电话。”

    “要好好休息。”白洋也劝。

    金丞不管他们说了什么都一直点头,无外乎都是些安慰的话语。等到他把他们糊弄走,金丞先在微信里回了师父和师姐的信息,然后洗了个热水澡,沉沉地睡去。

    他希望自己一觉醒来就能听到,但事与愿违,早晨他不仅没听到声音,反而睡觉更害怕了。平时他会根据能否能见声音判断是不是睡醒了,现在他无法判断,大脑昏沉沉,沉溺在梦里一样,很难醒来。

    但睡醒了之后,金丞也没有耽误时间,强忍着不适出了门,去白洋住的那个小区找房屋租赁。江言说过这里有房子出租,他就来碰碰运气。

    而刚好,租赁中心正把卷帘门往上收,就看到一个穿着隔壁大学羽绒服的男生直愣愣地站在外头,像是等了很久。

    “您好,请问……您要买房吗?”他下意识地走过去问,周围都是学区房,买卖成交量一直都不错。

    只见那男生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用圆珠笔快速地写了两句,再亮给他看。

    [您好,我要租房子。]

    租房子?租房子的话,房源就相对较少了,而且也不会有太好的装修。况且学区房的租赁市场一直偏高,性价比不太好。

    没等他开口,那男生再次在笔记本上写了一句。

    [要两居室,最好能立即就住。我要看房。]

    “那……请您先进来吧,我们慢慢谈。”他把男生迎了进来,没想到年前还能再成交一笔,真是少见。这时候大家都准备过年了,不管是租房还是买房,中国人都习惯年后再说。但也就是快要过年了,所以租赁市场还真腾出来一批,都是上个月的。

    唉,大学里的这些小年轻啊,一谈恋爱就喜欢在外头租房子。

    疗养院的病房里,江言一夜没睡。

    江夜灵和周木兰都来看过花咏夏,想要代替江言陪护,可江言这孩子就是直心眼。她俩都清楚怎么回事,江言认为花咏夏这次昏迷的原因在他,心里放不下。这时候谁劝都没用,只能是这样,所以她们晚上回去了,等到凌晨来接江言的班。

    江言洗漱完毕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发觉头发长了。

    是不是该剪一剪了?反正留着也没什么好的。江言刚准备拿剪刀一刀剪断,忽然接到了学校的电话。

    “喂,刘老师您好。”江言立即接了起来。

    “江言,你递交的自荐信我看完了,有点地方还需要改改。今天学生办的老师要开个会,你来一趟吧。”刘老师说。

    “我……今天下午么?”江言不太放心师父。

    “是啊,白洋和我们提前打过招呼了,但是作为竞选者,你也必须出面一下,让老师们认识认识。”刘老师这样说,基本上就确定了江言是新任候选人当中最有希望的那个。

    “行,我下午去,您一会儿把开会教室和时间发给我吧,我提前到,不会让老师等着我。”江言也很懂得礼仪,既然是自己决定要干的事情那就不能敷衍,不然也是扫了白洋在老师们心里的美好形象。

    但现在就要回去准备,江言刚走出洗手间,江夜灵和周木兰一起来了。

    “妈。”江言先叫了一声。

    江夜灵和周木兰同时回过头。

    “我得回去一下,是学生会的事。”江言把老师们的话简单传达,“你们帮我照顾一下。”

    “你去忙你的,照顾小花本来就应该是我们大人的责任,不是你一个小孩儿的责任。”江夜灵摆摆手,巴不得他赶紧回学校睡一觉。

    周木兰也说:“学校的事情要紧,小花他没有生命危险,一会儿他睡醒了我们给他打一份早饭。”

    “好,那就麻烦你们了……对了!”江言忽然加重语气,“要是那个叶合正来了,千万别让他进来!”

    江夜灵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人家还能跟过来啊?他和小花又没有太多的交情,上回来一趟已经是做足了面子。”

    “反正他要是来了你们不能让他进。”江言就是看他不顺眼,穿好衣服后背上包走了。等到他离开病房,江夜灵一转身,才发现花咏夏已经醒来了。

    “呦,你醒了也不说话,真是的。”江夜灵笑着过去,“现在感觉怎么样?想吃点什么?”

    花咏夏摇了摇头,脑子里回转着江言的话,慢慢地出神。几分钟后,他再一次想起了叶合正那个小徒弟,嘶……绝对以前见过的,在哪儿见过呢?

    金丞在天黑之前就把房子签了。

    一个小二居,位置就在白队家的对面,装修不算太差。之前是两个人合租,所以卫生清洁搞得很差劲,金丞一个人默默收拾着,到了七八点钟才收拾好。他又临时买了最便宜的四件套,这样晚上可以住人,等到一切忙活完毕,金丞才从背包里拿出那个从学校拎出来的小熊。

    小熊还很新,毕竟一直放在衣橱里。

    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金丞把小熊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去洗了一把脸,郑重地坐在了沙发上。

    白洋一直在宿舍里干论文,忙着忙着手机震动,收到了金丞的信息。

    [白队,我去室内馆找你,他们说你不在。我有一个东西想要给江言,放在你们黄俊总教练手里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这傻孩子,是不是把江言曾经送给他的礼物都还了?白洋想也不想就放下手里的工作,连忙奔去了室内馆。室内馆里热热闹闹,哪怕是快过春节了,仍旧不能停下基础锻炼。白洋从黄俊教练那里接过了一个小纸箱,上面用胶条封着,应该是金丞不愿意别人打开。

    那自己就别打开了。白洋马不停蹄地赶往学生办,刚才老师已经告诉他了,江言正在开会,同时已经开始接手周高寒留下的烂摊子。下个学期势必要忙得脚不沾地,各个项目的活动申请早就发了过来,就等新任学生会长同意。

    毕竟上半个学期啥也没搞啊,曾经风风火火的体院沉寂了半年,每个项目都觉出了不对劲。学生会不主动给我们活动,我们干脆直接要!

    赶到学生办门口,江言还没走,白洋先和熟悉的老师们挨个儿打了招呼,而后一扭身冲向了他:“江言!”

    江言放下圆珠笔,抬头见到是他,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想听和那个人有关的……”

    “我也不多说,但我确实是因为他过来的。有一个箱子给你,金丞就求了我这一件事。”白洋使命必达,把纸箱子放在他桌上。

    江言头疼了一天,用圆珠笔的另外一端戳了戳眉骨。“我不要。”

    “我跟你说,你别太矫情了,他给你什么,你看完了再决定要还是不要。要的话就留着,不要的话你扔了也要自己扔,感情是你俩主动开始,就必须你俩主动结束,分手拜拜干脆利落。”白洋把话说死。

    金丞昨天已经失去了解释的好时机,他还愿意再努力一把,就说明金丞很主动地挽回了。挽回不一定成功,但代表了个人态度。白洋把箱子推到他面前,最后一次说:“江言,如果你真的决定放下,就彻底地解决一切,不然留着一个箱子不看你会永远惦记点什么。这不只是对你不负责,也是对感情不负责。我不是劝你俩复合,我是告诉你如何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江言重新看向了纸盒子,他也没想到金丞会搞这一出。这样主动、卑微的态度确实不像金丞本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那好,我拿回家就扔掉,不会扔在学校。你放心,你可以和金丞交差了。”江言又低下了头,重新看向他的计划表。

    出租屋里,金丞换了新窗帘,还换了瓦数更高的暖光灯。他没了听觉,但还是打开了电视机,试图让家里热闹热闹。厨房烧上了热水,像是等着人回来。

    他已经对着小熊什么都说了,倾诉得乱七八糟。听力,血液病,拖延症,以及他的抱歉和思念。他也不想把自己搞得这么矫情,可真陷入感情的人没法控制,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跟假的似的。

    哭完了金丞才发觉有点脱水,连忙喝了两大瓶。

    在倾诉的最后,金丞说:“如果你愿意原谅我,我已经租好了房子,我们重新开始吧。”

    他把房间地址也告诉了江言,现在就等着他回不回来,赌一把了。

    而此时此刻,花咏夏的病房外,终于迎来了那位不速之客。

    江夜灵完全没料到叶合正是如何找到这里,就像做梦一样,上午江言还提醒过,晚上就变成了现实。叶合正当然没进来,被挡在了门口,手里拎着一些零食,一个果篮,还有一大束鲜花。

    “请问,您来干什么?”江夜灵还保留着成年人的礼貌。

    “我来看看他。”叶合正说,“请问您是……”

    “我是江言的妈妈。”江夜灵回答。

    叶合正的表情还是出现了一刹那的裂痕,他一听到江言的妈妈,就立马想起了花咏夏的伤:“您好,江女士,请问我能……”

    “不能,很抱歉,我已经答应了孩子们,再说小花也不愿意见你。”江夜灵说。

    “是花……是他自己亲口说不愿意见我的吗?要不您再去问问?”叶合正仿佛不太相信,又说,“我这边联系了几位主治医生,给了几套将来有利于他康复恢复的疗养方案。他总是这样昏倒就说明没有休息好,再严重就要恶化了。”

    “他肯定是不愿意见您的,我就算是问了也是白问,您请回吧。”江夜灵并非刻意阻拦,而是这些年小花一提起叶合正就很是气愤,摆明了两人不对付。

    “那好吧,我也不勉强,这些您帮我转交给他。”叶合正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江夜灵,看了看病房的门,转身离开了。

    隔着一道门,花咏夏听见了一切。

    第136章 剪断烦恼丝

    江夜灵回了病房, 第一时间心疼地扶住了花咏夏:“你怎么自己下床了?”

    “啊?”花咏夏如梦初醒。

    “我说,你怎么自己下床了?”江夜灵要不是抱不动他,真把他抱回去了。花咏夏被搀扶着往回走, 还在说:“我自己能走,我没那么虚弱。”

    “知道你能走, 我心疼你行不行?”江夜灵将他扶到床边,“肚子饿不饿?”

    花咏夏摇了摇头。“小言怎么样了?”

    “他啊, 唉。”江夜灵的心情原本就因为小花住院而低落,现在想起儿子更是难受, “他说他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之前他那么高兴来着。”花咏夏看了江夜灵一眼。

    江夜灵自然也明白, 之前比赛, 江言算好了一切步骤和他们出柜, 还兴致勃勃计划着带对象见家长、见师父,那时候的江言是他们都没见过的模样,每天都阳光普照。现实这一棒子捶得过于狠, 现在谁问他,他都不说。

    “他是很喜欢那个男孩儿的,我看得出来。”花咏夏肯定极了。

    江言他从小就很懂事, 也很少流露出对什么事的极端热爱, 最上心的就是跆拳道了。他性格虽然不阴暗, 可也绝对说不上阳光,对外人滴水不露还会假笑, 从没见过他进入痴迷。就连江夜灵, 他的亲妈, 都想象不出将来江言谈恋爱会是什么模样,更别提他还要……结婚。

    他让周木兰卖了镯子,要攒钱和对象结婚。

    当周木兰把这件事告诉江夜灵时, 江夜灵的下巴差点惊脱臼。

    “怎么会这么巧呢?你说……世界上这么多人,这么多打跆拳道的爱好者,为什么偏偏他俩认识了?”花咏夏还是想不明白。

    “这就是命,缘分来了谁也没办法。但是这缘分有点邪门,天上的月老乱点鸳鸯谱。”江夜灵只有叹息。

    “那怎么办啊……”花咏夏仿佛亲自走进了一个死胡同,这个死胡同还是多年前亲手系上的死扣。

    江言离开学校时已经很晚了。

    他并不是非要在学生办停留,而是想用工作麻痹精神,暂时放下别的情绪。田径队那边申请的活动应接不暇,毕竟田径是大汇总,每个项目都有人。江言和老师商量着,先同意了长跑队憋了4个月的项目,一场首体大长跑队绕北京四环路的“cityrun”。

    到了最后还是刘老师催他赶紧回去休息,江言才走。

    离开学生办时,那个纸箱子就安安静静在桌上。

    江言看也不看的,走出了几步。

    但是白洋的话又不经意地绕回了大脑里。如果想要彻底放下,就不该留下什么隐患。

    左思右想,江言还是把纸箱子带走了。他打车回了咏夏道馆的总店,一路上都没有再碰它,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轻得很,可是刚才摇晃的时候能感觉到里面有东西。

    此时此刻,道馆也已经关门了,晚间没有训练课程。江言自己开了门,在休息室先点了香,师父很喜欢这种清新的线香,说看着烟气直,心思就静下来了。不管是做人还是训练,道心一定要静,绝对不能浮躁。

    江言就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很是浮躁,前所未有的浮躁。

    为了压制这股浮躁,江言先去更衣室冲了冷水澡。洗完了澡他自认为好些,可是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冷水压抑住的东西又如同潮湿处的蘑菇不停往外冒。江言烦了,他讨厌这个状态下的自我,对一切都失去了把控,又不甘心任其发展。他的道心从坚定不移变成了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地到处乱散,想要专注起来都做不到。

    实在不能再忍,江言去前台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把剪刀。他再次回到更衣间,对着穿衣镜一刀下去,咔嚓声响起,发尾被剪断。

    别人都说“从头开始”,他彻底不想要“三千烦恼丝”。剪下去的不止是头发,也好似一种负重,只要剪断了就再也没有东西能控制他。他一点点地修剪着,不满足地短了又短,黑色头发掉了一地。

    最终,江言又变回了高中时期的发型。他不用再考虑怎么扎,不用再考虑发梢要不要卷,不用琢磨刘海儿怎么收……他的心算是静了,人也就静了。

    然而,这一切在他看到那个纸箱子的一瞬间,分崩离析。

    淡淡香气飘满整间休息室,墙上挂着花咏夏亲手写的一幅字:[道心]。

    可道心究竟是什么?在哪里?江言很想问问师父,却也清楚这是连师父都没法告诉他的深奥。如果师父知道,他也不会经常在这里打坐。

    江言把蒲团搬了过来,刚好正对着那一幅字。他穿着道服,坐下打坐,将无尽的思虑沉浸在冥想里。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天就亮了起来。

    江言一点都不累,只是时不时腿会麻。他从来不知道人会有这样一种状态,会在心情的影响下不饿、不困。他有时候尽量放空自己,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回忆里,他看着“道心”两个字,第一次产生了对自我的强烈怀疑。

    这段时间的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江言仿佛在几个月里过了几年的情绪大起大伏,又浓缩在几天的剧变里无法自拔。

    那个纸箱子就在旁边,陪了他一整晚。

    外头响起了开门声,咏夏道馆的前台人员最先进来,进行着清洁一系列工作。江言打开了休息室的门,和她们打了招呼,线香点了一根又一根,熏得他道服上全都是那个气味。

    “江师兄,你怎么这么早啊?你剪发啦!”小姑娘问。

    “最近在道馆住了,正好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忙。”江言帮她们换了一桶擦地用的清水,“你们吃饭了么?我要不要给你们买早点?”

    “不用了,我们都吃过。”小姑娘摆摆手,“花师傅呢?”

    江言心里一酸:“师父他在休息,这段时间都不能来。”

    “哦……那好。”小姑娘不再多问,花师傅又在休息,那就是身体又不好了。唉,他的身体状况真是牵动人心,江师兄还是个大学生,就要扛起咏夏道馆这么重的担子。

    等到道馆彻底进入正常工作时间,江言才回休息室。现在是寒假,幼儿组的孩子特别多,大多数家长都是希望宝贝能强身健体,当做一个好玩儿的爱好。江言看着他们小小的背影,忽然眼睛很酸。

    这时候,他再次看向了那个纸箱子,痛定思痛,终于在几次深呼吸后打开了它。

    打开之后,江言的第一反应是一头雾水。一只熊?金丞最后求着白洋,就是为了给自己送一个玩具熊?

    他把玩具熊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小熊穿着结婚用的那种西装,看上去很像小孩儿装大人。江言根本就不喜欢这种东西,他从来不爱玩偶,所以拿在手里的反应相当陌生。

    只不过小熊的衣服像是开了。

    江言觉得这只熊很奇怪,他用力地压了下它的胸口,忽然发觉它胸口居然是硬邦邦的,没有毛绒玩偶应该有的蓬松柔软。

    这里头有东西?江言拉开了森*晚*整*小熊的衣服,居然看到了一面小小的屏幕。

    这是……录像用的?看到屏幕了江言才有心思去耐心观察它,找到了证据。有一只眼睛不像是普通的塑料珠,里面是有摄像头的。刚好他放在蒲团旁边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人是花咏夏。

    “喂!”江言马上接起来,全身的神经都绷得死紧,是不是师父不舒服?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他,那孩子……”花咏夏是在吃早餐时才想起来,那不就是在医院碰见的小孩儿嘛!那个自己见了一眼,就开始琢磨要不要让他去练练跆拳道的孩子!

    “谁?”江言的手不小心碰了下屏幕。

    屏幕闪动了一下,进入了开机程序。

    “就是……那个孩子,他有一只耳朵是不是不太好?他上次去医院就是看耳朵的,有一个耳朵已经听不到了!”花咏夏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这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他就知道自己能想起来!绝对见过的!

    江言感觉自己的身体往后退了一步。

    屏幕里出现了金丞的脸,背景像是他们宿舍。

    “将来要是把这个视频给你看,一定能吓死你吧。不过我不会给你看,我讨厌别人可怜我,也讨厌别人知道我要死了。”

    “江言,你知不知道我活不了多久啊,我是血友病,好像控制不住了。”

    “我讨厌你,因为你不让我亲。可如果你让我亲,我可能就……会喜欢你。”

    “还是不要亲好了,最后这一年打完比赛,我会自己消失。”

    江言的手机不知不觉掉在地上,他的世界也从半空中坠落。

    下了一场雪,金丞居然都不知道。

    他一夜都没睡,开着灯等江言,自己想说的话都在视频里。可愿不愿意回来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现在他只能等。

    显然,他等不到。

    热水烧了好几回,金丞才想起来冰箱是空的。他这时候想点外卖,一拿手机,黑屏,已经没电了。再想找充电器,居然没有。

    昨天慌手慌脚地布置客厅和卧室,最重要的东西竟然放在宿舍。金丞只好收拾包,从这扇门走出去,进入他感到陌生的安静外世界,回学校去拿。

    雪虽然不下了,可外面的路不好走,江言打车回到首体大时已经快要中午。只不过他没有进校区,而是马不停蹄地去了光翠西里小区,到4号楼的3单元3层敲门。

    敲门动静很大,震得门咣浪咣浪响!

    江言连包都没拿,就捏着一部手机。几分钟后没人给他开门,他倒退一步,确认门牌号正确。

    成吧,不开门。如果说昨晚江言还能控制无名的怒火,现在他就是怒火本身。他再次把门敲响,脑海里却出现金丞那张哭得乱七八糟的脸。

    “我真的很害怕,我怕一说咱俩就完蛋了。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怕咱俩再吵起来。结果越到后来我就越不敢说,我好几次都想说了,可是我不敢。”

    “我知道骗你不对,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撒谎了。”

    “我去治病,等我把病治好,耳朵也好了,咱俩再好好在一起,行不行?”

    “你要是觉得行就来找我,我房子租好了。你说以后我们租一个两居室,一间自己住,一间让我弟弟来住,我房子已经租好了。”

    江言怀疑心脏都被金丞给气停跳,手上的力气不知不觉重了又重。门牌号对了,没人开,他立即给金丞的手机打电话,答案是无人接听。

    行。江言冷静了两秒,一脚踹在了门上,然后把电话打给了周英华。

    “江言啊?”周英华正在道馆。

    “周教练,我想问问您……”江言歇了歇,好让血液重新回到他的舌头,他想到了很多可能性,很胆怯地问道,“那个,金丞今天去报道了么?”

    “他来过啊,报道了。”周英华今天亲自负责签到,“你来不来啊?”

    “行,谢谢您。”江言挂上电话,顺着楼梯一路奔下。

    学校里的冬训预备已经如火如荼展开了,各个项目都在加把劲。金丞刚才去报道,再去宿舍里拿充电器,可是一回到空荡荡的房间就难受。以后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住了,江言会和他师弟在一起。

    说来说去,他们才是师门一家。

    金丞吸了吸鼻子,在东食堂买了一份早点,准备带回出租房吃,然后好好补一觉。学校里的马路上有人铲雪,有人玩雪,成排的雪人堆得高高大大,像一个又一个雪王。

    金丞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连好听的踩雪声都听不到了。路上打滑,他控制着不太自如的身体,要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掌握平衡,应对接下来的训练和比赛。只不过走着走着,他看到身边的人都在看自己。

    怎么了?自己有什么可看的?金丞和有声世界出现了巨大的信息差,停下脚步。

    紧接着,那些看着自己的人又往另外一个方向看,就在自己的后头。

    金丞下意识回头,看到一脸怒火的江言正朝着自己奔来,他嘴里好像喊着什么。

    “金丞!”江言已经怒得不能再怒,再瞧见这个人的背影刹那只想亲手揍他一顿,“你再敢往前走一步试试!”

    金丞听不见,下意识地掉头就跑。

    第137章 爱恨交加

    见金丞跑了, 江言先愣了一下。

    他抬腿就追,脚下的雪还没铲干净,很滑。白皑皑的两侧在疯狂退后, 冷风灌入耳朵和鼻腔,江言朝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景追去, 没跑多久就一把将金丞给拎住了。

    金丞的脚下打滑,踉跄着差点没站住。江言刚才那么凶喊什么?他是不是要揍人?

    只不过他现在没有力气做过多挣扎, 等了一夜,没好好睡觉, 早饭还没吃。金丞被拽得回了头, 他听不到却感受到了一阵耳鸣, 原来是江言说话时的风穿过了他的耳畔。

    “你跑什么!”江言双眼通红, 平复了一整夜的道心此刻变成了滚滚山火。

    金丞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又不知道回答什么。

    “我叫你别动了你还跑!你就非要把每个人都逼疯是不是!”

    大团大团白气在他们的面孔之间生成,像沉寂许久的休眠火山准备喷发前给世界的最后一道提示。江言的脑袋里到现在还乱着, 小小屏幕里的金丞和面前的对不上,和他记忆里的小变态也对不上。直到他抓住了金丞的领口,触碰到他喉结的温度, 江言才找回了真实的触觉。

    而且直到此刻, 江言都不能解什么叫“我两只耳朵都聋了”和“我天生就有血友病”。

    什么叫聋了?

    什么叫血友病?

    什么叫我拿着钱去治病?

    江言真的不明白, 但他有一样明白的,就是这一瞬间他对金丞充满了愤怒和恨。这股巨大的力量要撕扯他, 这么多的大事, 金丞居然瞒得死死的?

    要不是这一回因为身份而分手, 他打算什么时候说?

    江言再也不能忍住,他把金丞往前拉了拉,想要拉到近得不能再近。

    金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只能感觉到一股又一股热气喷在左耳上。

    “金丞,我恨你。”江言说。

    金丞眨了眨眼睛。

    “我恨死你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江言说。

    金丞只能感觉到热,熟悉的热气。

    “你有这么多的大事可是又一件都不说,一件都没告诉我。我不知道你是叶合正的小徒弟,不知道你耳朵听不见,不知道你流血多了会死。我就骗了你一件事你就那么生气,可你现在算怎么回事?你以为我真的会心软么?”

    金丞吸了吸鼻子,他闻到了江言身上的香味。

    “你错了,我告诉你金丞,你大错特错了!我不会因为看你可怜就和你复合,我恨死你了。”江言呼吸十分不顺,冷空气呛着他,情绪堵着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会一直恨你!你把所有的事情都瞒到最后,一点都没考虑过我,你太自私了,太恶劣了。”

    金丞紧张无措地吞咽着唾液。

    “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自己人,是不是?你受伤流血不止,从来不和我说实话,你因为听不见站不稳,也不和我说实话。你还想着打完最后一年就自己找个地方自生自灭,你把别人当什么?啊?你把我当什么?”江言摇了他一下。

    金丞手里的早餐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烂。

    “你还租房子?你有什么资格租房子?你以后这样补救我就会不计前嫌?不可能,永远不可能。你懂不懂什么叫责任?懂不懂什么叫跆拳道?你学了这么多年道心只知道逃避,然后就把自己没法处的烂摊子一股脑儿丢给别人?叶合正就教了你这些?你都学什么了!”江言看着地上的一片雪,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吐出的白气都变成了猩红色。

    “你非要把自己耗到死了才告诉我是不是?然后呢?然后让我抱着愧疚和遗憾过一辈子?我告诉你,不可能,你休想!”

    金丞已经吓得气喘吁吁,直到这一刻才吐出了一个字:“啊?”

    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墙隔断了他们的交流,好似要把金丞的路完全堵死。江言看着他完好无损的耳朵,眼白的红血丝像要开出一朵血红的花。他惨白的眼下乌青明显,像是要讨债的鬼。

    “现在你知道自己错了么?”江言松开了他的领口。

    金丞很努力地看他的口型了,还是不行。江言刚才说的什么啊?他剪头发了?没骂自己吧?看他这个样子不像是骂人。那就好……金丞还以为他是冲过来揍自己的呢。

    江言快速地揉了一把眼睛,方才能言善辩,此刻哑口无声。

    等到白洋和陶文昌赶到金丞的出租房时,两人都已经被江言的信息吓傻。虽然说运动员一直与伤病为伍,但是他们的伤病都是职业病,没有耳聋和血液病。

    江言连门都没来得及关上,两人很轻易就闯进去了。客厅显然被布置过,擦得干干净净,沙发和茶几上都铺着新买的布。因为下雪外头暗,屋里开着暖黄色的吸顶灯,显得倒挺有温度。

    可他们心里都没什么温度了,谁也没想到金丞背后还有这些大窟窿。

    而整件事情的主要负责人金丞正在桌上喝粥。

    江言从厨房出来,端着两杯热水:“你们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陶文昌接过水杯,转手就把江言堵厨房里,“真的假的?”

    江言刚把鸡蛋壳剥了,缓了一会儿才开口:“真的。”

    “不会吧?”陶文昌还是不信。血友病……这病可不是闹着玩儿,而且没有治愈的希望。

    “是真的,他什么都说了。”江言想起来还堵得慌,恨不得立即给金丞手撕八块,“他买了个小熊,小熊能录像,他对着小熊说的,还不是和我亲口说。”

    “小……小熊?”陶文昌一惊。那玩意儿不是自己给金丞买的吗?

    “对,就那种玩具,你可能不知道是什么样。”江言还给陶文昌比划了一下。

    “恩恩。”陶文昌连忙按住他的手,也不敢问他为什么剪头发,肯定是失恋了想要“从头开始”,“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下午先带他去医院,把血验了。”江言说,“不能拖了。”

    屋里很安静,金丞背着门的方向在乖乖喝粥,一点都听不到屋里发生了什么。

    白洋往前走了两步,距离他还有三四米的时候刹住脚,心口钝痛猛然袭来。

    金丞喝了粥,又拿了一块面包。

    “金……金丞?”白洋不算小声地叫了他一次。

    金丞毫无反应。

    白洋往前走两步又停下,回过头掐了一把眉心,眼眶酸得像挤了柠檬汁,然后再回过身,看着他那静静的没有反应的背影,有种近乡情怯的心境。

    陶文昌已经从厨房走了出来,江言计划得对,看病的事情不能耽误了,不然马上过春节医院就没那么多大夫了。他看白洋站在客厅中央不动,所以便两三步走向了金丞,刚要开口就听到白洋提醒。

    “你别突然碰他!他听不见!先敲桌子!”

    可是陶文昌的动作还是太快了,他和江言一样,根本就没有“金丞聋了”这个意识,所以就像往常一般将手搭在金丞肩膀上。金丞吓得一激灵,差点从椅子上坐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昌哥吓着你了,对不起啊。”陶文昌才知道犯了大错,连忙给金丞抱在怀里拍拍。

    “昌哥,你们来了啊。”金丞也是这样回身才发现白队也在,“白队。”

    白洋先是松了一口气:“还好,说话没受影响。昌子你拿手机给他打字。”

    桌上有一个笔记本,已经写了好几句,都是江言的字迹。陶文昌率先拿起笔来写,白洋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到金丞身边,轻轻的,又略带惩罚意味地拧了一把他的脸。

    “白队,你们怎么都来了?”金丞明知道听不到还想问。

    白洋看了一眼在旁边收拾茶几的江言。

    “哦……”金丞立即懂了,江言叫他们过来的。

    白洋没再开口说话,而是将两只手伸向了金丞的耳朵,左右两边轮流打响指。金丞疑惑地看着,摇了摇头。

    陶文昌写完了一大段,起身问:“白队你干嘛呢?”

    “检查一下,看看哪边还有微弱听力。听力会影响平衡,我怕他比赛也受影响。”白洋很有经验,但心里也凉了半载,金丞这是全聋了,相当于重度耳聋。

    陶文昌把本子递给他。

    [江言都和我们说了,你也太过分了,什么都不说。先好好休息,下午跟着江言去医院检查,有病治病。]

    “嗯,我下午去,我存了一笔钱。”金丞指了下桌上的银行卡,那都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医疗费用。

    “我就知道……我早就该猜出来了,居然一直没往这边想,真是笨!”陶文昌懊恼地拍了下脑袋,上一次金丞和江言谈分手就是因为江言拿生病骗他,当时自己都已经推出隐患了,两人感情那么好,不可能只因为一次欺骗就反应激烈。

    背后肯定还有一件事!

    根源就在这里,敢情生病的不是江言而是金丞本人。他存钱肯定是打算给自己治病,结果江言说了个谎,他就相信了,还准备要给江言先治病。江言这算是无心之失,撒谎当好降落在金丞的身体雷区上。

    江言这时端着煮鸡蛋和热牛奶走进客厅:“白队,下午刘老师要在学生办开会,我……”

    “没问题,我替你去旁听,记笔记给你。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带金丞把病治了,不光是他血液病这个,还有……耳朵。如果费用不够的话你开口,我这边还有点儿。”白洋说。

    “够,够用。”江言点了点头,“谢谢大家了。”

    “那你……你会照顾他吧?我的意思是他现在听不见,你得有这个意识。”白洋又说,“你要是平时开会顾不上来我可以……”

    “我可以。”江言连忙打断了他,意味深重地看了白洋几眼。

    过了一会儿昌哥和白队就走了,江言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也不怎么沟通。金丞猜他不是在买东西就是在查医院,半晌才凑过去问:“昌哥和白队……刚才和你说什么啊?我现在听不见,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

    江言冷着脸转过来。

    金丞定了定神。

    江言拿起茶几上的笔记本草草几笔:[他俩骂你不是个东西。]

    不会吧?金丞拿着笔记本,无措地站在旁边。

    江言把本子拿过去,给他指了指卧室:“回去睡觉。”

    虽然金丞听不到但是也能懂,现在他也不敢和江言对着干,不然江言真把自己揍了可没人帮忙。现在算是什么?昨晚战战兢兢没等来的人回来了,应该没什么大事了吧?这算是复合吗?

    金丞满怀心事地躺在床上,虽然没想明白,但是一想到那个人就在客厅里,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都阵阵温暖,像被热水包容。

    睡到两点多,江言把他叫醒,拿本子给他看:[半小时后去医院。]

    “哦,好,我去洗把脸。”金丞补了一会儿觉,其实还想再睡睡。屋里多了很多东西,大部分都是吃的,两人趁着这时候抽空吃了午饭,然后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下楼。

    楼下,雪已经停了。

    江言提前叫好网约车,他们走出小区就上了车。金丞就跟做梦一样,坐在江言旁边。

    “现在去协和有点堵啊。”司机师傅提示。

    “没事,你慢慢开。”江言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但赶不上了他们去问问也好。

    确实很堵车,司机师傅连环路主路都没赶上,一直在辅路慢慢蹭。可是刚刚蹭到四环路金丞就不对劲了,一把按在江言的膝盖上。

    “怎么了?”江言马上问。

    “我……晕车,想吐。”金丞只是说此刻的感受。

    “师傅!麻烦您停车!”江言即刻和司机反应,好在他们是辅路,滑行了十几米之后找到可以停车的地方。金丞推开车门就奔向了绿化带,这一次明明不算是应激反应,可为什么还是恶心了?

    吐了两口,金丞才抬起头,怕江言发脾气连忙说:“我吐完了咱们再走,你等一等,我晕车。”

    “不可能啊……”江言回忆,从前金丞可不晕车,为什么这会儿不行了?而且还不是普通晕,这样的晕法他根本坚持不到医院。

    无奈之下,江言还是给白洋打了电话:“喂,白队,有件事我要请教你……耳聋会影响晕车么?”

    “耳聋不影响,他是耳聋影响平衡了,才会晕车。”白洋马上要去开会,“金丞晕车了?”

    “嗯,很严重,我慢慢想办法……”江言结束通话,拍了拍还在吐的金丞,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轮廓。

    半分钟后,他把电话打给了老六。

    “喂!”老六声音上扬着。

    “是我……江言。不好意思,我想问问你,你认不认识什么交通大队的人……就是我那辆摩托车,现在应该是被拖走了,能不能帮我找找?”江言问。

    “你才知道找啊,都被我们给拖回来了。”老六无奈。

    花咏夏这会儿就像有所感应,从睡梦中睁开了眼。他这是一人病房,现在只有他,夜灵和木兰刚刚离开,小白过会儿就来。但吵醒他的却不是脚步声,而是窗外的拍打。

    他遵循幼年时的回忆看向窗户。

    窗外有一只手像是刚攀上来,敲着他的玻璃。

    第138章 没事

    花咏夏从病床上起来, 走向的窗口不知是这一扇,还是以前那一扇。

    砰砰砰,有人还在敲玻璃, 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花儿!开门!我!”

    病房的窗户也变成了体育馆宿舍楼的窗子,红砖墙面铺满了爬山虎, 烈日给爬山虎照出了暗红色。花咏夏连忙打开窗,穿着“北京一队”靛蓝色跨栏背心的叶合正刚爬上来, 背后背着一个网兜,装满了冰镇汽水。

    “花儿!拉我一把!”

    花咏夏连忙伸出手, 把人拉了上来。叶合正踩在窗台上, 把一兜子的汽水撂下来。

    时间猛然前进, 宿舍楼的蓝色大玻璃窗变成了医院2层的透明玻璃窗, 而窗外的人也不再身着跨栏背心,只是身手同样矫健。花咏夏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开个窗,或许是这些天江言的事乱了他的心思, 或许是现在身体真的不行了。

    那人照旧是踩在窗台上,然后一跃而下。

    花咏夏转身走向了病床。

    方才耳朵里的声音已经消失,花咏夏现在还不能久站, 躺在床上薄薄的一片。叶合正站在窗边, 先是看了看他床头柜上的消毒纸巾和喷雾, 然后拿了一瓶,把双手和鞋底喷了个遍。

    花咏夏静静地看着他。

    叶合正放下酒精喷雾, 走到他旁边来, 坐在了椅子上。

    花咏夏的视线跟着他一起移动, 停在了床边,走廊里有护士来来回回巡视。

    “师兄。”花咏夏突然间开口。

    声音就和他的身体一样单薄,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即将消失。

    叶合正也没想到他会直接就这样叫他,两个太久没有说过话的人,其实再交流起来是很困难的。年轻时候的争吵还可以算得上是脾气大,互不相让。血气方刚谁也不愿意低头屈服,越吵越凶越演越烈。

    那时候,他和花咏夏天天吵架,主要原因就在花咏夏的训练方式上。跆拳道要通过击打才能得分,击打力度不大,主裁和边裁看不清楚,审议员也无法裁定。主流打法就是叶合正坚持的那一派,脚脚核实到点,拳拳到肉,无论是打靶子还是对打必须坚持。

    可花咏夏,从小就“离经叛道”。他的小聪明都在如何节省力气上面,打击力度就和飘起来差不多,也被教练们点名批评是“骗招”。主裁和边裁都无法界定他到底得分没有,就连对手都不觉得那一脚打中了,但花咏夏总是用这类似“擦边”的方式拿分数,并且屡教不改。

    用花咏夏的话来说:只要看上去打到了不就行了,至于重不重,不要紧,跆拳道的比赛规格迟早要改!

    叶合正也很看不惯他这种“骗招”,两人发生了几次剧烈的争吵后,便再也不开口说话了。只不过那时候的他们还以为再次说话会很容易,对方总有道歉的那一天,没想到的是对方都没再找回来,两个人南辕北辙地分到了各自的省队。原来最后一次交流已经在冥冥当中结束,结束于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并没有惊心动魄。

    太久没聊过天的人,再聊起来,确实是很难。再后来,他们在各种比赛中见到对方,已经不知道怎么样下台阶,怎么样开这个口。

    “我说对了吧?我是不是没错?”花咏夏再次开口,他还没放下自己的心结。

    他没有说错,跆拳道的规则迟早要改。时间像是给他们开了个玩笑,这个玩笑的全名就叫做“中国跆拳道比赛规则的变迁和发展”。他们都是规则里面的人,顺应的只能是发展,当年花咏夏的打法随着电子护具的运用反而成为了主流。分离他们的并不是对错,而是历史。

    并不是因为他做得对了,而是因为科技发展,电子护具的敏感性在无限上调。而这一切,放在20年前,放在跆拳道刚刚进入中国的那时候,不可能被预测到。

    叶合正没有说话,他知道花咏夏问的就是这个。

    “我就知道我没错。”花咏夏倒是无所谓了,已经不是追着别人要个说法的年龄,“师兄,你胖了。”

    叶合正这才开口:“胖了10斤。”

    年轻时候拼命吃就是不长肉,升个量级比什么都难。随着年龄增长,退役后的生活逐渐沉淀,叶合正保持着每天锻炼1小时的习惯,仍旧无可避免地胖了10斤。

    “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你别打断我。你从小就喜欢打断我说话。”花咏夏已经琢磨了好久,从他这次晕倒之后就在考虑,“师兄,你得帮我一件事。”

    叶合正的目光都发沉:“你先说。”

    “江言是咏夏道馆的主人,以后道馆的事情由他和他妈妈负责,这点我可以放心。如果有什么事,你能不能照顾一下我这4个徒弟,他们还小,比赛周期才刚刚开始。”花咏夏喘气却很轻。

    叶合正这回根本不开口了。

    “你是我师兄,你就得帮我。”花咏夏说。

    叶合正站了起来,椅子咣当一声倒下了。“你做梦!”

    花咏夏一笑,好吧,就知道他还是这个臭脾气。

    “你想把烂摊子扔给我,然后自己一身轻走了?我告诉你花咏夏,你做梦!你别跟我玩儿托孤这一套,我不上当!你还想让我照顾他们的比赛周期?我让他们全部禁赛!”叶合正话音刚落,病房门被祝白白打开了。

    祝白白闷头往里走,还没看到屋里多了个人,手里拎着晚饭。一抬头,吓得晚饭都没拿稳,直接冲到床头就要按铃!

    叶合正怎么进来了!他怎么进来的!祝白白的手还没按下去,却被花咏夏给拦住了。

    “小白你先别激动。”花咏夏这回是铁了心要把事情解决,他和叶合正折腾,来来回回折腾的也是江言,“先别告诉你大师兄……”

    江言还真的顾不上,医院去不了,先带着金丞回了家。晚饭时昌哥过来陪着金丞,他去找老六拿车,再见到自己的摩托车江言才想起来它长什么样,有点陌生。

    “赶紧提走吧,总放在我们车库里也不像话嘛。”老六可算放心了。

    “谢谢。”江言问,“唐誉他什么时候回去?得过了春节吧?”

    “初五我们就走,原本是定了初三,但家里都不舍得我们。”老六回答,“你头发怎么了?”

    “长头发太麻烦了,剪了。要是我这段时间忙完了就请唐誉吃个饭。”江言摸了摸头发。

    “成,你先忙你的。”老六倒是不催,江言这个憔悴劲儿一瞧就是家里出大事。

    等江言再回来,陶文昌已经在厨房做上饭了,他又抽空去楼下找了个发店,把自己剪的发型修剪一番。回去之后屋里多了一个人,白洋也来了。

    “这个笔记给你,你晚上记得给刘老师打电话。”白洋来送笔记本,绕着他看了一圈,“你这个发型……”

    “短了。”江言捋了一把。

    “挺好,我觉得你就适合短发,长发你扎着不好看,短发好,以后你就短发吧。”白洋笑了笑,又看向金丞,“接下来有计划了吗?”

    “在手机上挂了号,明天上午去检查,先去血液科再去耳鼻喉。”江言对看病的流程异常熟悉,这些年他总是陪着师父跑医院。

    “金丞刚才和我们说过,他这个耳朵是心因性,也就是说,等到心情好起来就可逆了,需要时间。他主要是这段时间受到了家里的刺激才……”白洋说。

    “白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明白。”江言微微点头,白队无非就是想帮自己减轻负罪感,把金丞耳聋的原因归结在金启明身上。但这不止是金启明一个人的事,每件事都赶巧,加在一起,压垮了金丞的听力。

    “嗯,你知道该怎么做就好,我相信你。”白洋看了一圈,“家里是不是要添置东西?金丞他现在回不去那个家,过春节也在这里。你们好好的,实在不成我过来陪陪他。”

    “好。”江言的身体不累,但心很累,点头都慢了一拍。

    送走了昌哥白队,江言先给师父打了电话,确认没什么大事。金丞洗了个热水澡,眼看睡觉时间快到了,抱着枕头站在了江言的睡房门口。

    两居室,江言把他的东西都放在了次卧,显然是要睡在这里。金丞见江言的状态看上去好多了,就大着胆子过来,敲了敲他的门。

    江言冷着脸转过去。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金丞主动地问。

    “不行,因为我还没有打算和你复合。你的耳朵有我的责任,我是因为责任才过来照顾你,不是因为别的。”江言说。

    “啊?”金丞指了指耳朵,“我听不见……”

    江言拿起桌子上的笔记本,有时候他确实想不起来金丞的病。但除了金丞的病,他也有很多至今没想到解法的问题,比方说他怎么和师父解释,自己没去医院陪床是因为……和对家的金丞在一起。

    直接说金丞病了,需要照顾?

    江言摇了摇头,把写好的笔记本递给了金丞。

    金丞拿过笔记本:[你自己睡,明天7点我叫你起来,空腹去医院抽血。]

    “哦,好吧。那我去睡觉了。”金丞很是不舍,但看江言那个表情就知道自己给他气坏了,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撒气。主卧比次卧大一点,是双人床,新换的四件套有洗衣粉的香味,金丞听不见也不敢关灯,亮着灯睡着了。

    这几天太累,夜里根本没起来上厕所,等金丞再睁眼,仿佛和睡觉前的江言只是几分钟没见森*晚*整*。

    “起床,咱们准备准备。”江言还是没习惯写字,说完了才把笔记本递上来。

    “我起来了,我去穿衣服。”金丞比任何时候都乖,笑了一下立即翻下床。江言简单地咬了一口面包,给包里装上面包牛奶和热水就可以走了。金丞在羽绒服里多穿了一件卫衣,临走的时候揣上了银行卡,拿上了他的医药费。

    这时候是最冷的时候,风吹在脸上刺疼。

    两个人骑摩托,戴着头盔反而感受不到冷风。昨天还因为晕车而吐得昏天黑地,今天金丞反而不吐了,没有那种灵魂出窍的眩晕。江言骑得也不快,中速,偶尔捏一下快一点儿,就是有一次红灯时前头的电瓶车来了个急刹,害得他也急刹,金丞哐当一下撞在他后背上。

    “没事吧?”他回过头。

    金丞虽然听不到,但也能明白他在问自己,摆了摆手。

    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时间还很充裕,江言把车直接骑到隔壁大厦的收费停车场里,找了个没有风的地方。他先下车,解开厚重的骑行手套,再把骑行外套的拉锁拉开,好让手臂的活动范围大一些。

    “先去取号,血液科在2层F区,然后去H区抽血,再去耳鼻喉……”他有个习惯,每次陪着师父看病都要重复几次路线,因为医院里人多,不可能抓住一个医生就问。

    等到他摘掉头盔,把头盔挂在车把上,再去摘金丞的头盔……他愣在原地。

    红色头盔拿下,金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流鼻血了。

    “没事,没事,可能就是红灯时候碰着了,冬天我血管脆。”金丞也感觉到了,一边招手一边对江言解释,“我没病得那么重,没事。”

    第139章 他是病人

    金丞猛一抬头, 鼻血就跟一道竖条那样径直的,不顾一切地流下来。

    江言下意识伸手去擦。

    热,血永远是热的, 但他的手很冷。江言开始在脑袋里复盘,他是怎么样就磕了一下, 然后就这样了?

    是红绿灯那里,电瓶车急刹, 害得自己也跟着急刹了一次。金丞当时紧紧抱着自己的腰,可脑袋并没有贴紧后背, 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撞击的距离。

    “我要纸。”金丞不想弄脏他的手, 江言有洁癖。

    江言用掌心给他擦了两把, 但是鼻血仍旧止不住。江言想了半天才想起兜里有纸巾, 但直到把纸巾拿出来,脑袋里都是木的,没有接受现实。

    缓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金丞缓,还是他在缓,拿出手机打字:[你别动, 就在这里坐着, 我去买水。]

    “嗯, 你去,我不动, 我一动都不动。”金丞到现在都没下车, 车撑着他, 他坐得很稳,摩托车上还是热的。江言快速地跑向出口,短发被风吹起来, 脸上急出大面积的红。骑行手套仓促地塞在骑行外套的兜里,凸起了两个大包。

    到了马路上,江言先擦了一把鼻子,然后冲向了便利店。

    金丞在车上等着,鼻子堵住了,不一会儿纸卷儿就红。他换了两次,才发现滴在江言车上了,这辆车跟着他们可真没少受罪,又是摔车又是见血。明明是很名贵的摩托车,现在这样一瞧就知道很久没有精细打。

    江言很爱干净的。金丞从包里拿出消毒纸巾,蹲下开始擦车。有几滴血都滴到闪亮的排气管上面了,金丞一点一滴地擦干净,直到车身震动,江言先拍了下车座。

    “你回来了?车我擦干净了。”金丞缓缓地站起来。

    “先洗把脸。”江言在便利店里买了一瓶温热的矿泉水,还有一瓶最普通的面霜。金丞下半张脸都是血渍,这样子没法进医院。金丞抻着脖子,任由江言给他洗洗脸,擦干净,最后涂上一些面霜,又换了个纸卷儿。

    “走吧。”江言给他把拉锁拉上,戴上了一个新买的口罩。

    金丞被捂得严严实实,跟着江言离开停车场,进了医院里面。他很讨厌医院,不喜欢人多杂乱,更不喜欢闻这里特有的气味。白大褂明明是别人眼里救死扶伤的象征,但在金丞眼中也是可以判他死刑的标志。

    他太紧张了,也听不见,死寂般的压抑让他焦虑得直咬嘴唇,边走边和江言说:“我已经查过了,血友病的治疗必须有那个……定期的凝血因子,我要打很多的针。但是我打了针就能控制住,只要我坚持打针就好,我就会好了。”

    “你先别说话。”江言不喜欢听这些。

    “我带了医药费,我能负担得起。”金丞继续说着,他也是想给江言打预防针,怕他不知道血友病到底怎么回事,一听到很严重、不能治愈就把自己扔掉,“血友病不是非常可怕,现在有控制手段了,只是不能根治。医生可能……可能会和你说得很严重,我没有病得那么严重。”

    “好了,我知道,你先别说。”江言想捂住他的嘴巴。

    可金丞听不到,用力地咬了两下嘴唇,又开始嘀嘀咕咕:“医生肯定会告诉你,我这个病……会因为反复出血,导致关节的损伤及残疾。如果太严重了就会影响生活质量……缩短寿命。”

    江言的脚步猛然间停了。

    “但是我不严重,我没事,我只要打针就能控制住。”金丞偷偷看他的脸色。

    江言看了他一眼,又给他换了一个纸卷儿:“走吧。”

    取号后先去专科等待,江言给金丞找了座位,先用消毒纸巾擦了一遍才让他坐下,然后去机器上扫码确认。墙上的大屏幕上出现了金丞的姓名、号码、就诊房间号和主治医生姓名。

    因为过号了,前面有一个人,下一个才是他们。

    明明有江言陪着,可金丞还是如坐针毡。他不敢相信自己真来这里了,就要拿到一个证据,证明他的病。他逃避了好久,还是来了。

    没等几分钟就到他们,江言带着金丞进了02就诊。金丞坐在椅子上,看着江言快速地说着什么,一说就说了好多好多,就像那天他找到自己的时候那么能说。说完了一大串,医生站了起来,亲自走到他的旁边:“抬头我看看。”

    “王医生他听不见。”江言连忙说。

    “哦,对。”其实刚才病人家属说过了,只不过王医生还没有建立这样的意识。他轻轻地抬起病人的脸,取下口罩后看到的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孔,完全是正值壮年的年轻人。

    “唉。”王医生一阵惋惜。

    这一声叹气金丞听不到,但江言听到了,心窝里被猛然塞了一桶冰块儿似的:“怎……怎么了?您叹气什么?是不是……很严重?还能打针么?来得及吧?”

    “怎么这么大才来?”王医生回到原位,“如果他真的是血友病,越早治疗越好,越大越拖延。”

    江言气得攥拳:“他拖延症。”

    “你也别太生气。”医生一眼就看出病人家属急了,“病人拖延是正常,我们见过得太多了。因为他们知道身体不好,如果不检查还可以掩耳盗铃,可一旦拿到真实的化验单,就证明他们的身体必须修复,会束手束脚,也意味着花钱。你不要埋怨他拖延,他是病人,很正常。”

    “我没埋怨。”江言撒谎,他就是埋怨,“他现在这个症状还能进行因子注射治疗么?这个因子是不是有价格的区分?我们要最好的。”

    “先别急,先化验。血友病的化验需要详细的血检报告,我现在也只能给你开血检单子。”王医生也没有怪他太着急,大部分家属都是这样,到了这里都希望一步解决,一站式开药。可是作为医生,他们不能这样做,要一步步来。

    “好,您开吧,几天能拿结果?”江言又问。

    “明天,明天上午这个时候你再来,拿着化验单找我。”王医生把小本给了他。

    开了血检单,金丞站起来对着医生一鞠躬,然后跟着江言离开了。王医生每天要接待很多病人,看到这样大的病人现在才来就诊,心里非常不好受。他能解病人对病痛的逃避,但如果是真的,那确确实实拖延了病情。

    抽血过程很顺利,金丞很怕但仍旧不带挣扎地被抽了,然后压着针眼在休息区域坐着。江言拿出早餐来,让金丞先补充能量,同时拿出手机开始计时,算着针眼愈合的时间。

    “你……你饿不饿啊?你吃不吃啊?”金丞吃完了,还把能量棒递给他。

    “不吃。”江言摆摆手,把棉签抬起来,一滴血珠还是渗了出来。

    “你放心,我病得不重。”金丞反复强调,同时也是给自己洗脑,仿佛只要洗多了就能变成事实。

    江言点头,等到棉签下的小针眼完全不出血,居然用了12分钟。普通人压半分钟就好了,金丞居然这样久。

    又休息了半小时,金丞再次开始就医之旅,跟江言去了耳鼻喉科。流程和刚才一样,江言负责和医生沟通,医生拿着专业机械进行检查,当灯光压在耳洞上时,金丞的耳朵被罩得很暖和。

    结果还是一样,医生并未在耳道内检查到外伤和病变,灯光反应也非常好。江言谢过医生,开始后悔自己那天都到了金丞家了,为什么没冲进去给金昭一个大嘴巴?

    看来自己做人的底线还是太高了!

    那么高的底线有什么用?屁用没有!必要时刻道心可以降低标准。

    都检查完毕已经到了中午,江言在附近找到了麦当劳,带金丞进去吃饭。金丞大口大口咬着巨无霸,用来补充他被抽走的血液,江言则拿出手机,先给白洋和陶文昌发了信息,告诉他们检查完了,再打给陶含黛。

    “喂,你们那边怎么样?”江言放不下另外一头。

    “我们这边……挺好的。”陶含黛回答,看向了旁边的妹妹。

    “师父吃饭了吗?怎么样他?”江言又问。

    “吃了吃了,早饭和午饭都吃完了,今天精神还不错。下午要是天气好,我们带他晒晒太阳。”陶含黛说。

    江言想了下,还是说:“别出去了,今天风大。你们让他在走廊里晒晒太阳就好。”

    陶含黛和陶晴绿同时看向就在病房里坐着的不共戴天之敌叶合正,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师父不让她们说,她们只能瞒着。

    “好,我们会照顾好师父的。”陶含黛左右问难,“你什么时候过来?”

    对啊,总不能瞒住太久,大师兄一过来不就全知道了?到时候一定会在病房里打起来。

    没想到江言反而支支吾吾起来:“我这边……咳咳,学生会事情太多了,可能过几天吧。你们先帮我盯几天,我忙完就过去。”

    “行,放心,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能管事。”陶含黛倒是希望大师兄别这么快来呢,唉,这事难办。不过她们也想不明白,师父怎么突然间就和叶家和好了?还打不打架了?

    “你给谁打电话呢?”金丞见他不自己,有点难受。

    江言看他一眼,拿手机打字:[你师父知不知道你病了?]

    “不知道啊,不知道。”金丞连连摇头,“你千万别告诉他!”

    “你……你还要瞒着?你要瞒多少人多少事?是不是没人教过你怎么解决问题?一味逃避能解决什么?”江言骂了一通,打字:[我找机会告诉他。]

    “别别别,千万别啊!”金丞的声音有点大了,“你要是告诉他,他一定不会同意我继续打跆拳道了,我还怎么比赛啊?”

    “你还想比赛?你以为血友病能比赛么?你再这样不停地出血出血出血,你身上的关节和器官都会出问题,命都快没了!”江言说完继续打字:[明天检查报告出来就告诉他。]

    “啊……”金丞瘪了瘪嘴,看江言这个态度是一定逃不过去了。完蛋,师父一定会把自己骂到狗血淋头!

    回家后,他们昨天买的小家电和小家具也到了,金丞在屋里休息,江言在外头敲敲打打安装,一忙就忙到天黑。晚上白洋过来陪他们吃饭,他的态度也和江言如出一辙,如果金丞真到了注射因子治疗的程度,那就必须退出竞技场了。

    一点余地都没有,性命安全面前没有万一。跆拳道是对抗性运动,这不仅是对自己的责任,也是对比赛的责任。万一在场上被对手踹了一脚,踹成了内脏大出血,导致了更大的意外,那受害人就不只是金丞,而是两个人。

    等到吃完饭,白洋刷了碗从厨房出来,就看到江言一个人坐在餐桌上摆弄电脑:“你找什么呢?”

    江言刚把WiFi弄好:“我找找手语教学视频。”

    “你要学手语?”白洋一惊。

    “医生说金丞不一定马上能好,总不能天天写字打字,沟通太费劲儿了。他以前依赖耳朵,学唇语的话太难。”江言只是想找到一条沟通的道路,说着点开了《手语基础大全》。

    视频里的教学者是一位小姑娘,一边说话,一边比划着:“欢迎来到听障人士的世界,大家好,今天我们来上第一节课,如何用手语打招呼。”

    江言还拿出了笔记本,显然就是要认真研究。突然间他回过头,很奇怪地问了一句:“白队你学不学?”

    “我不学,你好好学。”白洋摇了摇头。

    第140章 万幸的确诊结果

    金丞趁着这个时间把主卧收拾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心的变化, 在他眼中这里越来越像一个……家?

    他不确定能不能这样评价,毕竟他从来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家,从来没有感受过完整的亲密关系, 也没有人手把手教过他怎么和家人相处。他的经验完全来自于妈妈、小舅舅、大哥和三弟,学得马马虎虎, 像个蹩脚的四不像。家,这个在金丞的脑海里没有一丁点具象化的概念, 要说最贴切的,那就是师父那里。

    现在有了个地方, 能住, 能和江言一起, 还有好兄弟时不时来看一眼, 这样的满足感已经令金丞始料未及。但满足感一旦褪去,金丞面对的还是无止境的恐慌,不止是安静, 更有即将面对的事实。

    明天上午一旦确诊,自己也就彻底告别竞技场了。

    然后呢?自己可以去干什么?要退学吗?转专业?金丞开始思念他在韩国首尔得到的铜牌,原本他以为那是他竞技生涯的完美开端, 没想到已经成为了绝唱。

    一开始瞎想金丞就坐不住, 在安静的世界里没有人和他沟通, 没有人能帮他。他要分出时间去应付寂静,又要分出时间去思考以后的出路, 思来想去之后居然再次产生了逃避的心态。

    只要不看病, 就是没有病。只要没有病, 就永远可以上场。

    要不明天干脆不去了吧?金丞被胡思乱想吞没,直到江言带着电脑和笔记本进来。

    “白队呢?走了?”金丞猛然清醒。

    “走了。”江言说着话,脑袋大幅度地点了下。

    走了。金丞也点了点头:“你让白队别担心, 我的病一定会好的。”

    “你要是不想让所有人担心,就应该早点去看病。医生都说你这么大已经拖延了,到现在你还不知悔改。我有的时候真不知道你脑袋里在想什么,你的行为能力像个学龄前的儿童,和成年人完全不沾边。”江言把电脑放在床上,笔记本摊开,写上:[我现在要开始教你手语了。]

    “什么?我?我学手语?”金丞第一反应是拒绝,“不行不行不行,我又不是真的聋了,我会好的!”

    “我知道你会好,但是医生都没法预料你什么时候能好,让你学点东西怎么就这么难?医生说你如果想要治疗就要吃扩张血管的药,但你现在又吃不了,只能物治疗。”江言再次写下:[你要是想重返赛场就要学。]

    重返赛场?还能重返啊?金丞吸了吸鼻子,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结果。

    江言确实是这样想,他也查了资料,凝血障碍不一定是血友病,万一不是,金丞还有机会上场。一旦上场,谁有功夫给他写字沟通?就算是教练也只能比划。

    “下面我们从最基础的学起,你跟着我学。”江言先用食指指了下金丞,然后比了个大拇指,“你,好。”

    说完后,他再给金丞写:[你好。]

    金丞对此异常陌生,他不是先天耳聋,对手语是有一定程度的天然排斥。仿佛这就是一根拐棍,一旦用上他这辈子都没法扔掉了,以后就要用双手代替双耳,永永远远被困在原地。

    “跟我学。”江言见他不爱动,便拍了下他的手背,“伸手。”

    金丞不情不愿地抬起来,先指了一下江言,然后比了个大拇指:“你好?”

    “对,这就是‘你好’的意思,指着我就是‘你’,大拇指就是‘好’。”江言又对着金丞伸大拇指,但大拇哥的第一个指节往下一弯,像是手指在鞠躬,“谢,谢。”

    然后再给金丞写道:[谢谢。]

    “谢谢。”金丞如牙牙学语的婴儿。我的天,自己真的要当一个听障了!

    江言完全看得懂他脸上的表情,学得这叫一个不情不愿。但还是催促他继续跟着舞动手指:“先把手放在额头上敬礼,然后再……”

    “你手指,好好看啊。”金丞冷不丁地说,根本没心思学手语,全部被孤君的美手吸引住。

    江言歪了下脑袋,如果生气和无奈能够在大脑里点燃一团火,那他现在头顶一定冒出了滚滚浓烟。

    “你短发也好看,你什么样都好看,我都很喜欢……”金丞抓紧时间表白,都有点讨好的意味,明天出诊断结果,江言千万别给自己扔在医院里不管。

    “你好好学手语比什么都强。”江言把他的手放在额头上,“继续。”

    手语课堂持续到10点半,金丞脑子聪明,要是认真起来学得很快。眼瞧着江言洗漱完又要走了,金丞抱起枕头跟在后头,跟着江言一起迈进了侧卧的门。

    相比昨天的侧卧,眼下已经多了几分居家气息,连原本颜色沉闷的窗帘都被江言换成了干净的奶白色。江言还没上床,金丞抱着枕头就滚上来,霸占了靠窗的那一边。

    “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我并没有原谅你。我不会因为你可怜就和你复合,这是两码事。”江言并不是故意拿乔,他确实就不是这样的人。如果说,爱情能让他忽略对错,那么这份爱也就太盲从了。万一,万一将来两个人还有未来,那么也是建立在金丞完全改正的前提上,他要看到诚意,而不是同情。

    “谢谢,谢谢。”金丞连忙对他比手语,大拇指在他面前弯了又弯,“我就睡一个晚上。”

    “你……”江言刚开口。

    “明天我可能就要住院了,我今天就睡一个晚上。”金丞已经躺好,“你让我睡一个晚上就行。我真的很害怕明天拿结果。”

    江言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轰他离开,毕竟金丞说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谁也不知道那个因子注射疗法要多少疗程,大概率会留院观察。察觉到江言不再赶人,金丞连忙知趣地挪远了些,两人中间出现了一块儿空隙,还能再睡一个人。

    江言躺在左边,第一次发觉金丞睡觉这么老实。

    床头灯没关,安安静静地提供着光源,金丞背向着他,像一秒陷入沉睡那般安宁,柔软的头发在枕头上趴着。可江言完全睡不着了,他一闭上眼睛就是血液科的病人,有些人面黄肌瘦,有些人面如枯槁。

    疾病,完全可以从根本上摧毁一个人。当年师父就是这样,为什么现在又……

    江言强迫自己不能再多想了,否则今晚就不是金丞睡不着,而是他彻夜失眠。等到他刚要去关床头灯时,安静的金丞快速地坐了起来,往洗手间冲。

    江言紧跟着起来,冲了进去,上来就问:“是不是又流血了?”

    不用他问,雪白的盥洗台上点点鲜红,金丞正低着头冲水。

    “没事的,没事的,我到了冬天就容易流鼻血,是因为我血管脆。”金丞擦了擦脸就直起腰,“这个很正常,我以前冬天就这样。”

    江言不曾陪着金丞度过冬天,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一个冬。可这样频繁的出血,轻而易举地掐灭了江言好不容易燃起的信心。金丞以前就是这样过的?那金昭和他大哥为什么没带他去过医院?

    “睡觉去吧,明天还要早起呢。”金丞不愿意看他着急,推着他重新回到侧卧,只不过床头柜上放了一卷纸,方便他时时刻刻更换纸卷儿。灯光还在,但睡意全无,金丞仍旧背向着江言,不敢说他有多害怕。

    确诊就是判决,他明天要面对的是命运。

    要离开赛场和学校了吗?以后就只能看着队友训练,再也没有办法登场?自己只参加了一次国训队,可今年昆明的分赛站都报上名了。本量级的全球第三根本不够,他还想试试全球第一。

    还有付青云!付青云和自己还没分出高下!

    金丞不知道自己的牙磕出了声音,他只顾得给血流不止的鼻子换纸卷儿。上下牙因为恐惧而颤抖,咯咯哒哒一直响个不停,温暖的房间降温了似的,哪里都觉得寒冷。金丞忽然间回过身,右手搭在额头上,作出了一个敬礼的动作,然后将小拇指放在心口,指向了自己。

    “对不起。”他对江言道歉。

    江言看着他。

    “对不起。”金丞又用手语比划了一次,再背向他,用被子裹住自己。他不想回过身去,不希望任何人可怜他,又很想有个家,不想孤孤单单一个人躺在病房里等死。

    过了一会儿,江言好像是下床了,床面弹起来又凹陷向下。金丞紧紧地闭着眼睛,嘴里就被塞了东西。

    刚刚一塞进去,他就知道是什么,因为形状和材质太熟悉了,从小戴到大的,是护齿。他张开嘴巴,温柔地含住,紧紧地咬,牙齿碰撞的感觉回归平静,哪怕发抖也磕不到一起。而后又一样东西被塞到他手心里,金丞这才眯眼去瞧,是一条黑带。

    不用细想,金丞马上紧紧抓住。他现在就在悬崖边上,抓住了一条绳子。

    床头灯关上,江言在他身后躺了下来。金丞也平稳地闭上了眼睛,用来自于外界的力量和情绪对抗。

    第二天,阳光普照。

    风停了,冬天的阳光一旦撒到地面上就会有种万物复苏的幻觉,哪怕冰雪还没融化。吃过早饭后两人就出发了,这一回金丞吸取了昨天的教训,不仅搂紧了江言的腰,还把头盔压在他的骑行服背后,一点缝隙都不留。

    这样就算再有急刹车都不会磕到鼻子了。金丞收拢双腿,享受着片刻的幸福。他和江言现在就是一个人了,他可以让江言骑摩托车带他一起走下去。

    结果到了医院门口,金丞再一次退缩了。

    “你去拿血检报告和诊断吧,我在外头等着。”金丞看向了麦当劳,“我在店里等着你。”

    江言二话不说,拉着他往门诊大厅走。

    门诊有座椅,江言还是老一套,先消毒再让他坐下,然后拿出笔记本:[就在这里坐着,不许乱走。]

    “嗯嗯嗯,我不乱走。”金丞立即坐好,又用手语比了个“谢谢”。

    “如果你乱走了,我真的会很生气,我会把你扔在医院里,我绝对不会再找你第二次。”江言怕他跑了,把这句分量很重的话写在笔记本上。

    金丞被他的话吓到,连连点头:“不乱走不乱走,我就在这里!”

    “明白就好。”江言把笔记本塞给他,把两个头盔放在他身边,转身马不停蹄跑去了血检报告区。金丞的就诊卡塞进机器里,扫了一下条形码,窗口吐出一张热乎乎的纸。

    江言看都不看,再奔向昨天去过的血液科。血检报告上也有条形码,仍旧是扫一下,机器就把金丞的就诊排序打在大屏幕上,下一个就是他。而整个流程江言都没有问过护士,他已经太熟悉医院了。

    等待的几分钟里,他才看向那张纸。

    看了也没用,完全看不懂。

    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指标,金丞的血液被量化,从一滴液体变成了数据图,可以衡量万物。江言如坐针毡,矛盾不已,又想时间快点儿赶紧到,又想千万别千万别,前面的病人可以再看一会儿。

    可时间总会到,金丞的名字被提了上去,被大屏幕的喇叭喊了出来。

    江言深吸气,拿着一张决策性的纸进入问诊室,还是昨天的那位医生。医生也没问病人来没来,他们见过得太多了,很多时候病人都不敢进,在外面等着。

    “你先坐吧,我看看。”医生把报告接过去。

    江言没坐下,他坐不住。

    这几分钟,比他在韩国等待审议组判定他的里合腿合不合格还要漫长。

    “有结果了么?”他战战兢兢地问。

    “有,从数据上看,确实是血友病。”医生说。

    江言一屁股坐下了。

    “但是不幸中的万幸,病人是假性血友病,他的家族应该有血液病这方面的缺陷基因,这个是肯定的。”医生也松了一口气,他最不希望看到病人和病人家属绝望,他希望自己的话能带给他们希望,“万幸,万幸。”

    江言愣住一下,用一只手捂住了上半脸,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