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修真小说 > 月红三秋 > 第五回
    月华山东南百里,有城名苦山城。又正南一百五十里,为鹄阳府。鹄阳是肖家宅邸所在,而苦山是肖家大少的地盘。



    “苦山”即“穷山苦水”之意,此地本来五谷不收、道路不畅,但自从二十年多前运河开通后,这里倒成了漕运的枢纽地带,不少商贾逐利而来,也有不少工人到码头上卖力气求生。从此这里逐渐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市镇。



    当年肖老爷正是相中这里可观的前景,让肖大少留在此地务商,也算一番历练。近十年过去,肖家在这里的产业早已风生水起。



    运河旁东大街,小城最繁华的地带,肖常记当铺的幌子在最高最显眼的地方飘展着。若说苦山是肖大少的地盘,这里就是他的老巢了。肖常记门脸虽小,却是肖大少挣下的第一份独属于他自己的产业。虽说他手下进账比这远高的店铺和生意不计其数,但闲暇时肖大少待的时间最多的还是这里。



    八月十七。眼下,也可以说从中秋以来,肖大少就在这里。



    肖家人是不用过什么团圆节的,因为本就门衰祚薄。说团圆,也不过就那貌合神离的三兄弟,病重的父亲,和女眷们。但肖大少想回去过个节其实也不难。自从水路通后,苦山的陆路也修得很快。如今这里无论是到鹄阳,还是月华山脚,都很方便。



    肖诃龢正靠在轻裘铺就的躺椅上,手中是金镶玉的鸟笼。不久前,这鸟笼中的信鸽才刚给他带来了好消息。



    老二已经死了!老头子一只脚迈进了棺材里,又不可能派三弟那上不了台面的废物出面。要去到月华山庄的,只能是他肖诃龢了!他可正等着去把月华宗的水搅得更浑呢。



    只可惜,鹄阳那边,还没给他任何通知,他现在只能装作一无所知。虽说无比确信前去奔丧并向月华宗施压的人必然是他,但等了几天,肖诃龢也未免有些心焦,心中暗骂:死病鬼,难道是不剩几口气了,连最疼的老二死了都不闻不问?



    不过这不影响肖大少的愉快心情。无论如何,他最重要的目的都已达成。铲除了肖豨肸,就再无人能与他竞争家主之位。有什么能比消灭了唯一的对手更让他这种商人更兴奋呢?



    他手中的财富固然已多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但和成为一家之主所能掌握的资源相比,只是九牛一毛。继任家主,就是继承了世袭一等侯的爵位,哪怕只是一个头衔,其能带来的利益也足以让人疯狂。



    鹄阳肖家本是世族,祖上开国有功,封一等侯,世代相传,食邑万户,由历代族长继承爵位。二十年前,逆贼起兵,天下大乱。兵灾中,肖家主脉几乎死绝,只剩了现在的老爷这一支,旁系也是树倒猢狲散。肖氏式微,只剩如今的肖家。人丁虽少,但一等侯家族的地位和底蕴还在,肖家在这鹄阳府方圆五百里以内,也称得上呼风唤雨。



    假如肖家的车马在这苦山最繁华的地段横冲直撞,就算出了几条人命,也不会有人敢出头的。



    尖锐的马嘶声隐隐穿过珠帘传进里屋来,紧接着一条汉子撞乱了珠帘闯进,几乎与正要起身的肖大少撞个满怀。



    脾气一向不甚好的肖大少看了那汉子一眼,竟并不急着发作,若无其事地将鸟笼挂到一边,随意地问道:“什么急讯啊?”又俯身去拿起红木茶几上的香炉。他认得这人,是鹄阳那边来的。



    汉子急喘着气,道:“大…大少爷,不好了!”



    “不好什么?”肖大少从容地取下了业已焚尽的香。



    “老爷,老爷他……”汉子不知是累还是紧张,一时不能把话说利索。



    肖大少微笑着,亲自斟了一碗龙井,道:“兄弟,你先别急!喝口茶再说吧。我父亲叫我干什么?”



    汉子深呼吸,顺了口气,然后道:“大少,老爷薨了!请您快快回去,替他老人家料理后事吧!”说罢,他准备接过茶碗解解渴。



    肖大少直接将那盖碗甩到大汉身上,滚烫的茶汤泼人一身,名贵的官窑瓷碗落地摔个粉碎。“他妈的!”



    汉子动也不敢动。



    肖大少却是不顾地上的碎瓷片,重重跪下,哭喊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血随着喊声自他膝下流出。



    ……



    山庄的大堂一片素白,已成了灵堂。



    白花圈白纸钱的中央是死者停尸之处。有两具棺木,一个气派,是楠木雕花的高大棺椁;一个寒酸,像随意钉起来的狭小木箱。一个属于高贵的世族少爷,一个留给寻常的乡下小子。



    论身份财力,如此安排理所当然,论行为,倒该反过来。可惜无论是少宗主华月夏,还是宗门里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这么做。令人略感欣慰的是,躺在棺材里的人自己应该不会感觉到不同。



    活着的人才会想着为死者鸣不平。



    一身素衣的华月夏独自跪在好友简陋的棺材前,有意地别过身子,不使一旁的棺椁进入他的视线。他怎会愿意让肖豨肸“沾光”呢?



    他跪了那么久,一动不动,只给进门的人留下一道憔悴瘦削的背影。



    灵堂没有其他活人,因为山庄里本就没多少人。华辰为了防止事端,封锁了消息,还传讯给先前回去探亲的门人,让他们这几日不用回来了。



    而且这里也是个躺着晦气人的晦气地方。肖二少死了,也就没有被巴结的价值了。他为人讨厌,大家也没人想跟他的死扯上关系,所以都选择了敬而远之。李九源?他本来也有几个朋友,不过谁愿意为了他一个乡下小子冒得罪肖家的风险呢?



    也是因此,华月夏才选择独自跪在这里。快乐可以越分越多,痛苦却是让越多人知晓越深切的。假如进门的人看到他的背影,很难不觉得凄然。他觉得没必要让别人替他分担这份悲痛,尤其是他在乎的人。



    但这不意味在乎他的人不会找来。



    虚掩着的大门被很轻地推开了。这是一扇古旧又沉重的木门,即使被保养得再好,推门的力度再轻,也很难不发出声响。



    虽然伤势初愈、精神不振,但在这死寂的大堂里,无论什么声音都是吵闹的,他怎会听不到?他只是跟没听到一样,继续跪着,一动也不愿动。



    他躲着是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这幅惨相,但既已被人找到,他也懒得再强颜欢笑地表演了。何况他很清楚此刻来的人是谁。在那个人面前他若想掩饰心情,只是徒劳。



    这种情况,只有两个人会来看他。其中一个是他的“好父亲”,但华辰现在恐怕“忙得很”。那就是另一个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凤灌了进来。大概是怕秋风吹冷了虚弱的他,门又被关上了。华月夏感受到轻微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他仍只是跟他那躺着的挚友一样,一动不动。他太累了。



    那人站在他身后,久久无言。她也知道他心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沉默中,她蹲下,从背后抱住了他。她的双臂围住了他的肩,就像那一夜给他披上御寒的外衣。



    华月夏不能不开口了。他哑着嗓子,道:“阿星,让我自己待着吧。”



    安星看着他头上的几缕银白,用决绝而近乎蛮横的态度回答:“不!”随后语气又软了些:“让我看着你,别再撇下我了……别跪了好不好,你没有错。”



    华月夏确是没有错,但他能惩罚的只剩下了自己。他垂下头,说:“若是我早些去找他,就不会……如果我当时再快一点,就一点……我甚至,没能亲手为他报仇!……唉!”要说前两个,他毕竟不是先知,做不到虽可惜,却实在没必要自责。但最后一个他很清楚,完全是他自己的错。他错得幼稚,错得可笑。



    安星静静听着,轻抚他的头。听到后面她不禁疑惑了,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肖二……肖豨肸,不是你和九源杀的?”



    “对……实话实说吧,我不仅没杀他,还差点……被他杀了。”他那通红而干涸的眼角现在更红,但他没流一滴泪,因为他的泪那晚在九源面前已流尽。



    安星抱紧了他,没立刻说什么。等他急促的呼吸缓下来些,她才发问:“你有跟别人说过这些吗?”她按捺住好奇心,不去问具体情形,唯恐刺激了他。



    “有的……我跟他…老爸…说过了。他好像,没很意外。”



    “这样吗……”她咬唇,看上去犹豫不决。她很清楚调查的一切进展,因为她不仅每天缠着华辰问,甚至还混进宗门执法司偷翻卷宗。虽然她所知道的并不比华月夏这个当事人多,但调查进度如何本身就是一种情报,让当事人知道这些对他是有利的。她在犹豫是否要将这些告诉他。



    除了华辰,他就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家人。他们之间不必有什么秘密。她只是担心说了会让他徒增忧虑。



    她问道:“要我给你打听一下情况吗?”



    思索了一会,华月夏叹口气,摇头道:“算了。我知道有什么用呢?我相信宗门…就像九源他一样相信。他们一定能查明真相的,至少,给九源留个好名声。”



    “嗯,一定能的。”安星对他笑了笑,接着又说,“记得少叹气。只有坏人才乐意看你难过。你只管好好休息,调养好身子。”



    沉默了一会,华月夏点点头,说:“好。”



    “那,回去吧?”



    华月夏想了想,说:“走吧。”他站起来,许是跪得太久了,而且身体欠佳,他的腿有些发晃。安星轻轻地扶着他。



    凤似乎的确很大,本已被关上的门又被吹出一条缝。华月夏盯着门缝,似乎又开始沉思。安星知道他没什么心情说话,也就不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