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修真小说 > 月红三秋 > 第四回
    肖二少跪在肮脏的泥里,双手撑地,咳血咳得厉害。



    他肖豨肸,堂堂鹄阳肖家的二少,活了二十年,无论什么情况下,从来没输过,从没拿不到的。他的光芒连自家的父兄都能盖过,人们谈起肖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这位二少。自负几乎是他唯一的缺点,可他配。



    作为天才,他早已从宗门中出师,每年只有几天的时间待在宗门,稍微履行一下所谓大师兄的责任:和他并不认为跟自己同等地位的师兄弟们切磋,再领着这帮低能的废物主持无聊的祭祖仪式。其余的时间他都是在外过着世族少爷宝马轻裘、轻歌曼舞的生活。要说起早贪黑拼命练功,那对他太遥远,也根本不需要。



    谁又能想到,他竟会在自己口中这“乡下的破私塾”一样的地方,连着两次败在一个本以为只是能堪堪摸到他的影子的家伙呢?若说第一次他确实是轻敌大意,那这第二次呢?



    仅用“屈辱”二字概括他的心情,实在是轻描淡写了。他那充盈着自负的灵魂,几乎要被撕碎。



    华月夏将月红剑细长的剑锋架在他的颈上,冷冷说道:“交出秘籍,我会把你交给宗主和长老处置。”以肖家的权势财力和与宗门世代交好的关系,这等于是放他一条生路。



    华月夏对肖二少不可能没有杀意,但李九源的那一巴掌,反而让此刻的华月夏没有被血性冲昏头脑。肖豨肸是当今肖家老爷最看好、最宠溺的儿子,如果死在他这月华宗少主手上,肖家与宗门断绝往来不说,更极有可能将宗门引为死敌。且不说肖家作为大燊世族,在这大燊北部一带可谓只手遮天;失去了肖家强有力的支持,某些不怀好意的蟊贼也定会像发现蜜糖的苍蝇般跳出来滋事,光这就足以让如今与世无争的宗门头疼好一阵。华月夏不可能因为一时意气就轻易对他下杀手。此时选择为友人报仇,就要以全宗的安危为代价。



    好就好在,他足够了解肖二少。就算他一时不能毁灭肖豨肸的肉体,但能重创肖二少的精神。华月夏知道在自己手中连败两次对肖二少来说已是奇耻大辱,而如若对他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把他当作虫豸般,满不在乎地放他一马,这对他更是成倍的打击。对于一个泡在成功的蜜罐中长大的天之骄子而言,这种打击足以致命。



    果然,肖二少听到华月夏以这种语气说出这种话,一下咳得更厉害了。不一会,他勉强止住,以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华月夏:“你算什么东西!你还不配……”他绝对,绝对不能接受任何人,在他面前,摆出这种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赢了,我就配!“华月夏冷笑,说出了这句肖二少曾经的口头禅,还抽回了剑,仿佛根本不在乎肖二少可能会抓住机会反扑。不在乎。



    肖二少心头火起,一阵气血上涌,嘴角又是几根血线流下。然后,他忽然大笑,露出已然殷红的牙齿与舌头:“我是输了……但你还没赢!“他猛地抬手,带动藏于衣服下的一阵机括。锐利的箭头如毒蛇的牙,要在猎物不经意间给出致命一击。



    虽然肖二少一向追求赢且赢的堂堂正正,但毕竟是“赢”本身在前,无论怎样的赢都比输好。何况他已被彻底激怒。



    但有意激怒他的人怎会预想不到他的顽抗?毒蛇的牙再尖再毒,也难伤到早有防备的捕蛇人。华月夏提剑格挡,月红剑铮然作响,袖箭被轻易地弹飞了。



    “堂堂肖二少,也有耍这种不入流手段的时候?”华月夏好整以暇。



    出乎意料地,对于自己的反扑失败和华月夏的有一次嘲讽,肖二少的反应竟是大笑。这并非歇斯底里的表现,因为他看华月夏的眼神如同看着死人。



    手指微动,又是袖箭射出。但这次不只一枝,而是好几枝。肖二少左右开弓,箭矢连发,如疾风骤雨,令人无从招架。



    距离如此之近,加之一时大意,在这些箭矢下不挂彩是不可能的,何况华月夏本就不擅长招架。他能做的只是尽量不被伤到要害。通过月红剑狭窄的剑身极其吃力的格挡,加上多年锻炼身法带来的本能反应,数十枝箭矢最终射中他四枝。左臂两枝,右肩一枝,左大腿一枝。



    即使华月夏闪转腾挪避开了大多箭矢,肖二少的目的也已达到。袖箭还没命中时,肖豨肸就已抄起断剑,一跃而起,猛劈向华月夏当胸。



    右肩中的那一枝箭,极大地影响了华月夏右手使剑时的发力,所以他没能接下肖豨肸这一招。



    剑光如半月。



    血光喷涌。



    华月夏倒地。肖二少立马压上去,以膝抵住他的双臂,左手扼住他的喉咙,不再给他反击的机会。



    肖二少小人得志般笑道:“华少宗主,你还是太嫩了!若我是你,刚才就会像这样把人制住,或者废掉。你太看不起我了。”又或者说,华月夏太看得起他了。



    华月夏面色涨红,说不出一句话来。血,随着因窒息而越来越慢的心跳,从他胸口的伤涌出。到头来,他还是活在肖二少的阴影里,所以当他拙劣地模仿人家时,结果注定是失败。先败在自负的不是肖二少,而是他这个妄图打破肖二少的自负的人。



    肖豨肸固然是个极其傲慢,不屑于耍小手段的人,但像他这种地位的人,心里放在第一位的绝不会是那点无谓的骄傲,而是自己的命。在这个基础上,再详尽的准备,尤其是留着保命的底牌,对他都不为过。



    袖箭作为最常见的机括暗器之一,极易上手。但这种连发袖箭对于使用者的腕力要求很高,若要发挥应有的威力,所需的练习并不比手发的飞镖飞刀少。而且袖箭最基本的要求是小巧隐蔽,连发袖箭要在携带箭矢,快速连发的同时而能藏于衣袖之中,实在非能工巧匠不能为之。作为撒手锏,这袖箭的价值绝不在肖二少那镶金嵌玉的名剑之下。



    “你不敢杀我,但我能杀你!”肖豨肸狞笑着,将断剑对准华月夏的喉管。他这回本想干脆利落地下手,不仅因为前车之鉴,更因为华月夏可与李九源不同——宴会的主人消失了,怎可能没人理会?现在赶紧脱身,还来得及。



    只不过,肖二少终究是没能出手。



    华月夏只见他的身躯猛然一震,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松开,下落的剑也顿了一顿。接着,他又咳起血来,黑色的血——他已中毒。



    肖豨肸艰难地,从背后拔下一根箭杆。很明显,这是根毒箭。



    他的眼中顿时爆出一阵怒火,比刚才受辱时更甚。



    瞬间,他想清楚了一切……原来,这不过是个套。不过,既然自己早已深陷其中,现在为何不拉个人跟自己一起上路呢?



    肖豨肸狂吼着,利剑继续下刺。



    而华月夏也抓住对手分心的机会,挣脱控制,一记头槌撞向肖豨肸胯下。断剑擦过他的背,深深插入泥土中。



    二人厮打在一起,拳拳到肉,但已全无章法。



    血渐渐糊住了华月夏的双眼,他机械地挥着拳头,视线越来越模糊,痛感也越来越迟钝……到最后他已无法感觉到自己的拳头是否砸中了目标,自己的身体又是哪里在作痛。他只知道,被自己死死拽着不断挥拳的躯体,好像一动不动有一会了。



    他筋疲力尽地躺下,喘了好几口气才有余力去稍微擦擦眼睛。发红的视角中,他看到一个身影将月红剑从肖二少尸体的喉间拔出,随手扔到自己脚下,接着又对自己笑了笑——一个冰冷、残酷的笑。



    风光一世的肖二少的尸体倒了下去。他死了。



    华月夏吓得汗毛直立,当即起身。然而那人已遁入黑暗之中,再不见踪影。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一个真正的幽灵。



    虽然很吓人,但那人对华月夏似乎没有杀意。戒备了一会,确认已经安全后,他立刻拖着伤躯来到李九源面前。他无力地瘫坐下去,继续大口喘息着。



    他的表情很丑陋,又像哭,又像笑:“九源,九源……他死了。”



    李九源闭着眼,轻轻地,点点头。



    华月夏用满带血腥气的红袖抹了抹脸上的血污,想再说些什么,却没忍住,又哭了起来。



    “九源,你不要死。不要死啊……”



    李九源缓缓睁眼,抬头望月,淡然笑道:“你看这月亮,跟月饼一样圆啊。”他家里很穷,中秋节并没有什么月饼可吃。第一次吃到月饼,就是华月夏请的。



    “我不后悔,只希望你能让宗门顾好我一家。最好,别让我爹娘知道,别让他们伤心。就说,这几年我回不去了吧。”



    华月夏涕泪纵横,连点个头都顾不上了。



    李九源不会因此而有丝毫的不放心。他含笑看着挚友,继续说道:“我就这点心愿了,你们……都得好好活着啊。”他轻叹一声,不再言语。



    他合上眼,再没睁开。



    华月夏放声哭喊,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喊了什么。记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原来人命,真的可以轻如草芥。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内,他的红衣已染上三个人的鲜血——跟他相识近十年的挚友,被他追逐近十年的宿敌,和险些殒命的他自己。其中两个一夕之间成了尸体。



    原来争斗,真的,是如此可怕的事。从前华辰对他讲人心莫测江湖险恶,他总觉得那不过是父亲谈虎色变危言耸听。但现在他已看到两个人在他面前沦为争斗的祭品。



    怎么会这样呢?



    他累了,倚着树干,躺倒下去。他不想再动,连还在流血的伤口都懒得处理。死了就死了吧,不差他一个。



    山风骤起,阴云遮月,无边的黑暗和呜咽的风声,似在为逝者致哀。



    ……这种条件下,一个人要隐藏自己的行迹实在再方便不过。



    被晾在一边的袁凌行动了。他决定逃跑。



    他的实力本就稍逊,被废了一只手更是难以威胁到华月夏,否则肖豨肸一死,华月夏就该过来对他动手了。至于现在过去捡漏,他觉得犯不着,他不清楚华月夏状态如何,何况死了的主子什么也不是,与其费劲给人家报仇,不如抓紧时间开溜。



    刚才两人相斗时,他不能跑,毕竟肖二少要是赢了,不可能放过自己一个逃兵。分出胜负后,也暂时不能跑,怕得是引起华月夏注意,让人家记起来是自己对李九源下的杀手。



    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不跑更待何时?



    他自以为开溜得神不知鬼不觉,然而还是被发现了。精神的疲惫还没有让华月夏彻底麻木。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他不想理会,但他清楚,那偏偏就是袁凌,杀死九源的人!愤怒占据了他的灵魂,驱使他的躯体再度走向争斗。



    袁凌尚在沾沾自喜,忽然间,狂风扑面,裹挟着刺鼻的血腥气,吹得他只能以手遮眼。再睁眼,他眼前隐隐有个披头散发的红衣人影。



    袁凌大叫一声,跌在地上:“华少宗主!你、您……”



    “袁凌,袁凌!肖豨肸我还能放过,你绝不行!偿命吧!“华月夏嘶吼道。他执剑,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向袁凌走去。



    对袁凌而言,走过来的不是虚弱的华月夏,而是张牙舞爪的死神。摇尾乞怜、推卸责任的话语从他嘴里颠三倒四地吐出。然而也正如死亡之无情,华月夏靠近的脚步不会因此迟疑半分。



    华月夏笑了,先是低笑,然后大笑。也许是复仇的快意,也许是轻蔑的嘲笑,也许只是杀红了眼,因争斗和鲜血而亢奋。



    袁凌大抵也明白自己死路一条,由不得他更改,却没胆面对——于是他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装死?哼,真是……太便宜了你啊。“华月夏很是不满。不过这点细枝末节,不会让他停手的。



    然而他正要动手时,两脚却顿时一软。他倒在地上,没了爬起来的力气。



    他毕竟受了不轻的伤。



    他心有不甘,死死地抓着剑,却还是失去了意识。



    这染血的夜,终是要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