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营地的温度骤降,帐篷里笼起了炭盆。
银雀拿着镊子替我上药,我疼得呲牙咧嘴,叫她手底下放轻一些。
“方才大夫都说了,夫人这伤口深得很,那缰绳上都是草屑,不一点点都取出来,将来伤口要流脓的。”
我叹了口气,想起当年我骑着黑石头“大杀四方”,手上的老茧虽然粗糙却可保护自己不被外力所伤,可到中原养尊处优后生出的细皮嫩肉,到头来犹如温室里的娇花,再也受不得外头半点风吹雨打了。
想家的情绪又一次爬满了我整个身体,不知是不是蜡烛放的太近被熏到了,我的眼眶格外酸疼。
“妹妹可是睡下了?”帐篷外有个声音突然问。
我与银雀对视一眼,她走到门口掀起帘子,看清来人后俯身行礼:“奴婢见过临王妃。”
我听见后赶忙起身迎上前,就见于荟言搭着银雀的手满脸担忧走了进来,又拉着我上下仔细打量:“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样危险的事?你可有被箭伤着?”
“劳烦王妃记挂,我倒没什么要紧的,只是马夫受了伤。”我笑着拉过她坐在桌前。
于荟言抚心感叹道:“定是哪家不长眼的混小子玩过了头,追猎物追到官道那边去了。好在没有伤到你,不然这次的春猎怕是办不下去了。”
我点点头,将银雀端过来的茶杯放在她面前:“不是什么好茶,只求王妃压压惊便罢了”。
于荟言才发现我用布裹住的手,不禁惊呼出声:“你的手这是……”
“没什么,就是扯缰绳的时候被磨破了点皮而已。”我笑得坦然。
“不得了,早就听说妹妹以前在草原上骑术功夫了得,今日一瞧果真如此。得亏是妹妹,要是换了旁人,可能连人带车都要翻过去了。”
于荟言说的风趣,惹得在场众人笑了一阵。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她便起身在帐篷里转了一圈,随即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说道:“如今虽然开春,却依旧冷的紧,我瞧着妹妹这里的炭盆也不太旺,倒不如去我那里住着,咱们二人也做个伴,不至于太过无聊。”
“难为王妃一片心意,我住着倒还好”,我上前推辞道:“只是我虽然有心去跟王妃作伴,只怕临王要怪我没有眼力见儿了。”
于荟言指着我嗔笑:“你几时可也学会这不正经的话来。”
说罢又话锋一转:“这凤凰山猎场的鹿肉烤了吃最是新鲜,我是想着请你去尝尝鲜,既然你不肯和我一起住,总该赏光去吃一顿才是。”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我再不答应怕是显得有些不识抬举。想来于荟言这次的目的就是这个,只是事发突然,也由不得我仔细琢磨,便顺着她的力道被她拉出营帐,不多时整个人就到了临王府的营帐里。
万幸严玉此时并不在这里,营帐中央也确实摆着一个巨大的烤架,整个帐篷里弥漫着烤肉的香味,下人们忙碌穿梭其中不停摆着食案,瞧这情景于荟言这场烤肉宴怕是请了不止我一个。
我被她拉到一张食案前坐下,她吩咐下人端上来一些点心果子,又拍着我的手说道:“妹妹可别怪我唐突,素日见你也不大喜欢这些个场面,怕你推辞不来,今日我便先斩后奏,还望妹妹不要生气。”
我不着痕迹挑了挑眉,又扯着嘴角微微笑道:“哪里的话,往日侯爷怕我不懂规矩冲撞了各家贵人,也不大带我走动,如今王妃亲自上门邀请,我受宠若惊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那就好,那就好”,于荟言笑着吩咐人替我上茶,转头又说道:“那妹妹先坐着休息一会子,等这鹿肉做好了,我必定第一个给你端来。”
鹿肉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帐篷里也热闹起来。
刘沂不在,我能认得的人少之又少。只是表面的客套需得做足,手上的伤在神经紧绷中显得越发疼了,到后来直接蔓延到了头上,像是从耳朵里钻进了一条蛇,闹得我整个脑袋快要裂开了。
借着方便的由头,我出了帐篷,一出来便靠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大口大口喘气,身后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怎么了,你不舒服?”
我不耐烦地闭了闭眼,神色如常转身行礼:“见过王爷。”
“免了”,严玉上前盯着我的手:“听大夫说你的手……”
我打断他:“不要紧的,只是一点皮外伤。”
严玉轻咳一声,指着帐篷道:“外头冷,你还是快些进去罢。”
回到帐篷里,于荟言果真没有食言,将第一块鹿肉放在了我的桌上。
望着这色香味俱全的山珍,我压抑住身体的不适起身道谢。
“姐姐可真是偏心,最好的一块给了宣平侯夫人。”我抬起头,说话的是一位面生的女子,梳着元宝髻,发间镶嵌着一支灵动的蝴蝶簪。
于荟言看我一脸打量的神色,便冲我笑道:“妹妹不认得?这便是我那梁州姨母家的女儿,柳蝶。”
柳蝶就是刘沂那个“心上人”。当年我嫁给刘沂后,她因伤心过度回了老家梁州,一年后嫁给了当地太守的小儿子。谁能想到不过半年梁州突发瘟疫,她的夫君也不慎患病去世,正直二八年华却要独守空闺,不得已又投奔严玉夫妇来了京城。
我懒得琢磨于荟言今日摆出这场“鸿门宴”只是为了替她这个表妹出出气还是有些其他目的,刚刚平复下去的烦躁之情又窜了上来。脑后像有一绺头发被扯着,后背也十分酸疼。
我借着低头抿茶的时机吐出胸中浊气,抬头笑道:“不愧是王妃娘娘的表妹,今日一见,气度也是寻常人家比不得的尊贵。”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倒是没有听清于荟言接下来说了什么,索性不过也是些场面话,只是瞧着对面的柳蝶用帕子捂着嘴浅笑,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下,看向我时露出了一丝轻视的神色。
瞧瞧,我当了三年多的宣平侯夫人,在没有刘沂的场合,依旧如当年初入中原一般局促不安,甚至如坐针毡。
只是我想不通,明明我已经被冷落忽视了这么多年,为何如今却又慢慢被拉进了这波谲云诡的名利场来?
舞姬围着炉火跳起了舞,衣袖翻飞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姐姐恩和的模样,她正满脸笑容冲我招手,她的身后是白雪皑皑的胭脂山,成群结队的牛羊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星罗棋布,阿爸挥舞着鞭子,他将浑身雪白的烈马骑在身下疾驰而过,带起一阵尘土纷飞。
这尘土越来越大,到最后弥漫在眼前,让我什么都瞧不见了。
再次睁眼我居然躺在榻上,入眼是帐篷顶上形色各异的花纹。银雀在塌前拧着水盆里的帕子,然后将它放在我的额头上。
“我这是怎么了?”我撑着胳膊想坐起来,手掌碰到硬板又疼得我呲牙咧嘴。
银雀急着上前扶我:“夫人还是躺下罢,烧的厉害,怕是没什么劲儿的。”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是斜靠在榻上,此刻身上确实软绵无力,像服了软骨散一般。
从银雀口中得知,当时的我突然瘫倒在桌上不省人事,吓得于荟言连忙叫人去请大夫,又将我抬回如今的帐内,其余众人见此情形也不好逗留,只一会儿便做鸟兽散了。
“只是可惜临王妃那烤鹿肉”,银雀撇撇嘴故意道:“除了她那个娇滴滴的表妹,恐怕再也无人能享受到了。”
我将手背覆在额头上,果真不是一般的烫。
“大夫说夫人本就受了伤,又气血上涌,这鹿肉最能活血,一来一冲就发了高热,加上今日受了惊,便昏厥过去了。”银雀将额头上的帕子拿下去,又换了条冰凉的帕子,冷得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我叹了口气,吩咐人去给严玉夫妇回话。
被噩梦惊醒时,我瞧见了刘沂,他正坐在塌前,手里拿着药瓶在我手上涂抹。
“侯爷?”我此时不大清醒,以为还在梦里。
刘沂抬起头笑道:“夫人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直到他将一勺子粥递到我嘴边,我才反应过来,直起身瞪着眼睛:“侯爷怎么会在这儿?”
刘沂所在的千阳县离凤凰山一日半的路程,没必要为了春猎这种并不怎么重要的活动来回奔波,况且圣上交给他的差事那样要紧,他又是安顿好一切如何赶到这里来的?
他突如其来,总不见得是为了我。要是换成桃姨娘,没准儿还有些可能。
“夫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岂有不来的道理。”刘沂放下手中的碗,又替我掖了掖被子:“是临王派人传的信,说你在逐风岭遇到了刺杀。”
我皱眉道:“什么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