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我和刘沂一大早赶至宫中请安,回府已是戌时,银雀按照我的吩咐早就收拾好了春晖堂,只等我们落座。
进屋换下繁琐的宫装,我感觉周身都轻快了不少。
进门时,桃姨娘慢慢悠悠从椅子上起身行礼,大概她以为我会跟以前一样摆手免她的礼,没想到我毫无半点让着她的意思。她只好咬着唇有些不情愿地行礼:“妾给夫人请安,祝侯爷夫人新春吉祥,万事如意。”
我略微点头,径直入座,半点眼神也未给她。
从前看在刘沂的面子上我并不在意她有些僭越和挑衅的手段,可如今越发蹬鼻子上脸,我再忍让下去,迟早要出大事儿来。
指望刘沂寻求所谓的公平有些天方夜谭,既然他已经认定我眼里容不得桃姨娘,那我何需再顾及他半分。
桃姨娘并未意识到我的改变,她只当我依旧是从前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身后顺势跟我和刘沂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我瞥了一眼右侧毫无察觉的刘沂,突然冷笑道:“桃姨娘今日可是吃了些酒么?”
众人皆是一脸疑惑,我用手指一下下点着桌面:“要不然怎么糊涂到连规矩都忘了?我竟然不知,这侯府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位主子。”
桃姨娘这才反应过来,却不接话,眼神直往刘沂身上瞟。
刘沂皱着眉刚想说什么,我率先开口:“老夫人在时,最是看重这些规矩,她常常告诫我要规行矩步,什么三纲五常主仆有别之类的,必须时刻注意着,免得坏了侯府的名声。”
说罢我看着湘月:“桃姨娘若是不记得了,就多问问湘月,有了她的教导,想必你今后就不会如此冒失了。”
刘沂被我的话堵住了嘴,只能看着桃姨娘委曲求全,跟着湘月可怜巴巴的坐到了隔壁的桌子。
这顿家宴开始得有些沉默,刘沂将埋怨写在脸上,不过我并不在意,依旧大大方方受着阖府上下的节礼。
大概是食之无味,刘沂等众人请安后就匆匆走了。他走后桃姨娘也蠢蠢欲动,绞着帕子吞吐半晌还是起身来到我面前,借口身子不舒服。
“去罢”,我将酒杯放在手中摩挲:“新年新气象,你也该把眼光放长远些,不要总是鼠目寸光,只看得见这后院几间房。”
府外的炮竹声遍天响,我让银雀将赏钱发给了丫鬟婆子们,众人感恩戴德地退下,偌大的春晖堂,霎时只留下我和银雀,外加几个粗使丫头。
再无外人,我拉着银雀坐下。
“夫人,这可使不得”,银雀慌得又站了起来。
我按住她的肩膀笑道:“这凳子上又没针,怎么你倒是坐不住。”
“奴婢不配……”
“银雀”,我语气真诚说道:“自打我进了宣平侯府,你就一直伴我左右。我在草原长大,你就是我在中原的第一个亲人。记得刚入府我对侯府规矩一窍不通,被老夫人责罚抄写女训,冬日的祠堂冷得要命,为了砚台不被冻住,你只能不停地研磨,双手都生了冻疮。厨房送来的馒头硬得像石头,你就用胸膛裹着让它变软和。整整三日,从祠堂出来你就病倒了,额头烧得炭火一般还在迷迷糊糊记挂着我。”
我用帕子替她揩泪,欣慰一笑:“这会子没有外人,你放心坐着,在我心里,你值当坐着。”
环顾一周,偌大春晖堂里只有几人,显得冷冷清清。可我心里并不觉得冷清,甚至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
从前的我整日围着侯府转,围着刘沂转,被四四方方的高墙大院禁锢着,明明曾经也是骑马驰骋在草原上的飒爽女子,如今已被三纲五常糊住了眼,唯唯诺诺,惶惶不可终日。
我想,我终究还是不适合这里的。
三日后,刘沂得了差,前往千阳县整肃官吏。我并没有同往常一样亲自为他准备行囊,只略微交代了刘管家几句便不再过问。
倒是送行时桃姨娘哭天抹泪挽着刘沂的手臂嘱咐下人好好伺候,刘沂上马车前转过头瞧了我一眼,我仍旧神色自若,福身行了一个极为妥当的礼。
入春,天色一日比一日早了起来。冬日攒下的积雪被足足的日头一照,化成雪水浸润进土里,催得绿芽早早儿钻了出来。从远处看,院子里的那几颗柳树蒙了层绿纱,微风吹动下,像舞女的裙一般缓缓摇荡。
“夫人,这斗篷要不要一并带着?”
我转过头,银雀拎着件云雾蓝的衣裳作势往木箱里放,我走近打量着,突然想起这是我与刘沂婚后第一个上元节的时候他送给我的东西。
那年我初到中原,被灯火阑珊的市集热闹景象迷了眼,琳琅满目的街道与我而言显得妙趣横生,内心亢奋的我将繁文缛节丢在脑后,拉着刘沂的衣袖钻进一间又一间铺子,然后等着他吩咐随从将新奇的东西买下来。
那是成婚以来,我与他之间唯一一次放纵又接近的时刻,不在乎所谓的规矩,我只是我,他也是他。
不过三年,如今只剩生疏与客套。
回过神来,我抓起衣服扔给银雀:“收了罢,春猎不过几日,先前带的衣服够多了。”
皇家春猎会持续二十天。这中原的君王一般每年狩猎三次,每次都在二十天,和草原上不同,他们的狩猎主要为了祭祀。
刘沂不在,只能我去给宣平侯府充场,所以只打算露个脸就回府。不过再怎么精简也是要面圣的,必要的礼节万不能少,收拾半晌也还是装满了一辆马车。
上车前,思虑再三我还是将湘月留在府里。桃姨娘如今已有六个月的身孕,虽说离开短短几日,却也马虎不得。
刘沂信不过我,总不至于信不过老夫人留下的湘月,万一期间出了事,再怎么论也怪不到我头上去。
当着府中众人的面,我又郑重其事交代了一番,末了拉着湘月的手言辞恳切道:“侯爷跟我都不在府中,倒是难为你多费心替我们盯着,旁的也就罢了,尤其是桃姨娘,还需姑娘多注意些才是。”
“多谢夫人记挂”,人群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金珠扶着大腹便便的桃姨娘走了过来。
我挑了挑眉,自她怀孕后闹了那档子事儿,我便吩咐阖府上下对她的吃穿住行尤其注意着,免了问安行礼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就算今日这样兴师动众的场面,也未曾想过叫她动上一动。
毕竟侯府人丁单薄,她的身子就显得格外金贵。出了什么差错外头的人也只会议论我这个当家主母,秉持着以退为进的想法,这段日子以来只要她不是过分逾矩,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小打小闹。
我盯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说道:“你如今行动不便,巴巴儿的跑这么远来作甚?今日府中忙糟糟的,一路上当心磕碰着。”
“夫人出行劳顿,妾岂有不送之礼”,桃姨娘笑着上前,又摸着肚子说道:“大夫说胎像已经稳妥了,不用像之前那般小心翼翼的。”
眼瞧着银雀翻着白眼要开口,我伸出手按着她不耐烦开口说道:“难为你有那份心来送我,如今保重身体将来能为侯府开枝散叶,才是最要紧的,快回去罢。”
说罢我不再耽搁,扶着银雀的手急急上了车,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城门口,我才长出一口气,指着银雀笑道:“若不是我拉住你,你今日又打算耍嘴皮子痛快是不是?”
银雀俏皮吐了吐舌,皱着鼻子说:“桃姨娘仗着有身孕实在太过逾矩,奴婢瞧着她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我拍拍她的手,摇头解释道:“她如今身子贵重,你再看不惯也该忍着些,不然冲撞起来又该惹出不必要的官司,没得叫人担惊受怕。”
“夫人就是太过宽容,才能让她这样的人作威作福的”,银雀气呼呼抱怨:“京城的世家贵族规矩森严,按理说正室夫人还未所出,妾室们都是不能怀孕的。可如今桃姨娘不但怀了孕,还整日招摇过市,实在太可恶了些。”
我无奈一笑,转头盯着车帘外不断后退的景色,慢悠悠叹道:“谁让侯爷喜欢呢,论规矩,他可比我懂得多。”
马车内重归寂静,就显得马蹄声车轮声格外闹人,我有些烦躁地扯了扯略紧的衣领,将头靠在一边闭目养神。
许是今日起得早又忙活着收拾东西,不知不觉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马车已经快到猎场了。我撩起帘子瞧了瞧,又问银雀:“我睡了多久?”
银雀递过一杯茶来回道:“快一个时辰了。”
热茶下肚,我整个人顿觉精神起来。又大声问外头:“还有多久便到了?”
“回夫人,已经到了逐风岭了,约莫还有一刻。”
我点点头,整了整皱乱的衣服,银雀从盒子里端出一碟准备好的点心:“夫人吃点罢,过会子到了又是请安又是客套的,恐怕一时半会还吃不着东西的。”
“最头疼的就是这些个”,我将点心塞进嘴里:“装模作样像戴面具一般,叫人心烦。”
说罢我将一块点心放进银雀手里:“往日都是湘月帮着我应付这些大场面,今日她不在,你可得时刻稳重些,别到时候在人前头饿晕了,连累我被人说苛待丫鬟的。”
被我如此揶揄一番,银雀不好意思地低头嘟囔,刚准备继续逗她两句,不料马车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马车里的我没有任何防备,被晃得东倒西歪。银雀顾不得被热茶洒了一身,拼尽全力扶着我冲外头嚷嚷:“你是怎么弄的,夫人都快被颠出去了!”
没人回答。
我扶住车厢,示意银雀到外面瞧瞧怎么回事,她撩起车帘,我才发现马夫被一只箭射进胸口瘫倒在一旁。
少了缰绳的控制,马匹又受了惊,正在路上疯狂乱窜。事态紧急,我此时顾不得什么抛头露脸的规矩,爬到车外拉起缰绳操控马匹逐渐稳了下来,不多时马车安安稳稳停在路旁。
马夫虽然中了箭,人却还有气。我让银雀拿出一粒定神丸给他服下,又撒了些三七粉在他伤口上。半盏茶的功夫,他悠悠转醒。
银雀连忙问他方才发生了何事,马夫捂着胸口说道:“此地已是猎场的范围,奴才琢磨着怕不是哪位贵人追逐猎物误打误撞,索性伤口不深,就是奴才一时疼晕过去差些害了夫人。”
“不打紧不打紧”,我摇头安慰他:“你能醒来已是万幸,好在离目的地不远,待我们赶到营地,找那里的大夫替你好好整治。”
说罢我拿起缰绳打算继续赶路,银雀扯过我的胳膊说道:“还是奴婢来罢,夫人的手已经磨破了。”
我这时才发觉,双手已经被绳子磨出了血印。不禁低头苦笑,想当年我也是驰骋草原的雄鹰,如今成了豢养的笼中鸟,才跑了区区几步路,就是这副样子。
胸中像有块石头堵着,我拿手帕裹住受伤的手,靠在车前长吁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