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雪糕(二)

    众人纷纷行礼问安。

    朱明哲从龙辇上下来, 扫视一圈,说了声“平身”,又问:“怎么都聚在门口啊?”

    众人心中微微不安, 各自在心中猜测皇上怎么突然来司膳司了?

    【是宣哪位嫔妃伴驾,那位嫔妃人不在宫中,却在司膳司,皇上前来问罪的?】

    【还是司膳司门前的争执传到了皇上耳朵里, 皇上这才的也太快了吧?】

    【还是别的宫人眼红司膳司热闹, 向皇上告状了?】

    【……】

    众“猜”纷纭时, 胡尚食第一个回答:“皇上,赵司膳此举荒唐, 让嫔妃们贵步临贱地,传出去实在有损天家名声,微臣正要惩治赵司膳,谁知各位主子维护,还请皇上定夺。”

    她得先声夺人,让皇上知道自己是行使女官职责,省得被赵溪音胡搅蛮缠,一张利嘴把自己至于无事生非的境地。

    朱明哲探身往大院里看了一眼:“嗯, 果真布置得有筵席的架势了。”

    他又看向赵溪音:“赵司膳,胡尚食说的你可服?”

    “尚食大人说微臣有损天家名声,微臣万万不敢当。”赵溪音躬身一礼,“司膳司是侍奉嫔妃饮食之地, 到了胡尚食口中却成了低贱之地, 若是微臣有损天家名声, 胡尚食岂不有大不敬之罪?”

    胡尚食简直目瞪口呆,瞧瞧, 这张颠倒黑白的嘴!

    玉嫔心直口快地接话:“就是,胡尚食今日说司膳司低贱,明日是不是就要说尚膳监低贱,难道连皇上和太后的膳饮之地也是低贱之地吗?”

    胡尚食大惊,忙俯身认错:“微臣万万不敢!”

    鲁婕妤淡声开口:“皇上,臣妾们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是因为赵司膳做出一种解暑清凉的雪糕,这种食物不宜送膳,所以才请臣妾们来此品尝。”

    朱明哲点点头,来龙去脉他已知晓。

    文才人紧接着道:“皇上您不能惩罚赵司膳和司膳司,厨娘们顶着酷暑为我们做膳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朱明哲知道,司膳司大院布置成这样,可得花一番功夫。

    丽美人说的是实话中的实话:“皇上~臣妾们不用伴驾时,整日在后宫可无聊了,音、赵司膳好不容易搞了个这么有意思的雪糕宴,还要被这个胡尚食来搞乱。”

    朱明哲被这幼稚的语气给逗得笑了下,旋即不痛不痒地训斥:“莫要胡说。”

    宣妃则温温和和道:“皇上,不管怎样,别动气,以和为贵。”

    宣妃看似中立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的紧绷都松懈下来,就是啊,刚才就是有说有笑的轻松局面,干嘛要搞得剑拔弩张?大事化小得了。

    朱明哲看着赵溪音身旁站着的一大片人,有后宫大半嫔妃,也有司膳司所有厨娘,她们竟无一例外,全都向着赵溪音。

    再看胡尚食,孤零零一个人,说好听的叫孤军迎敌,难听点儿就叫众叛亲离。

    他问:“你们都觉得赵溪音办的雪糕宴还不错?”

    众妃无一例外点头,更有甚者,甚至向皇上介绍起哪种雪糕跟好吃。

    朱明哲失笑,对赵溪音道:“取最好吃的来,朕尝尝。”

    赵溪音自认这么多种雪糕,每种都有独特的口味,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但客人是皇上,就要吃得与众不同,哪怕编也要编得与众不同。

    她取出一支火炬雪糕,双手奉上:“皇上,此雪糕名为‘至高无上’。”

    朱明哲身子前倾,细问:“怎讲?”

    赵溪音:“您看这雪糕的形状,螺旋上升直至最高,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上尖下粗,寓意皇上是至高无上的人,受黎民众生的爱戴。”

    嫔妃和厨娘或是掩嘴、或是低头轻笑,这不就是巧克力脆皮加奶油雪糕嘛,刚才有好几位都吃过了,听赵司膳瞎掰吧。

    朱明哲却是很信这样的话,接过雪糕的手都变得谨慎起来:“那朕就来尝尝这雪糕。”

    清脆的巧克力脆皮应声而裂,微凉的触感沁人心扉,一路乘轿辇而来的暑气瞬间消散,四肢百骸都畅快起来。

    巧克力微苦,奶油却醇香浓厚,在口中慢慢融化,化作细腻的甜汁,慢慢淌进喉咙……

    朱明哲的眼睛微微睁大,还不待说什么,就被嫔妃、厨娘和胡尚食悄悄又紧紧得盯着。

    这一口,似乎关乎两方的局势。

    下一秒,朱明哲大手一挥:“打赏!”

    汤岱掏出一锭银子,放进钱箱。

    随着“咕咚”一声银子落进箱中,胡尚食死心得闭了闭眼,厨娘们小声欢呼一声,又连忙规规矩矩站好,嫔妃们松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这场较量中,皇上已经偏向她们了。

    到此刻,嫔妃和御厨一方才后知后觉觉出,刚才的担惊受怕有些多余,有这么多嫔妃在,有那么好吃的雪糕在,皇上怎么可能偏向叽歪严肃的胡尚食?

    阖宫欢乐,皆大欢喜,不好吗?

    朱明哲指着嫔妃们,笑骂:“你们这群人,瞒着朕吃独食啊。”

    嫔妃们笑作一团:“皇上快来,里面雪糕种类还多着呢。”

    朱明哲摆摆手,没有立刻迈进司膳司大院,而是指了指门口的钱箱,问赵溪音:“既是请嫔妃们吃雪糕宴,又为何在门前放打赏箱?”

    他不愧是君王的头脑,嫔妃看到打赏箱,想的不过是厨娘劳作辛苦,要些打赏钱也不为过,帝王想的总是更深些。

    文才人忙替赵溪音解释:“皇上,打赏是自愿。”

    朱明哲并没有接话,等着赵溪音回答。

    其实朱明哲这一问,慌张的不是赵溪音,而是胡尚食。

    司膳司为何办雪糕宴,为何还在门口放打赏钱箱,不就是因为没拿到年中赏赐吗?若是把这是牵扯出来,难受的是她胡尚食。

    赵溪音就等着朱明哲有此一问呢,用悲切地语气回答:“皇上赎罪,司膳司请嫔妃们吃雪糕,实在不该贪图赏赐,都怪司膳司愚笨,一年到头没有苦劳也没有功劳,连年中赏赐都捞不着,厨娘们眼睁睁看着旁人领赏,羡慕得紧。”

    说到这儿,胡尚食就知道要完,这个赵溪音装腔作势得很,以退为进,让皇上可怜同情。

    只听赵溪音继续说:“微臣身为司膳,不忍看厨娘们一无所得,才出此下策,在雪糕宴上放了个打赏箱,只求厨娘们不至于两手空空,连中元节买祭礼的钱都没有。”

    身后几个厨娘又想哭又想笑,神情精彩得很,哭是因为赵溪音把司膳司说得太惨,笑是因为赵溪音说的太好笑了。

    唯有胡尚食,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谁不知道你们司膳司三天两头领赏,厨娘们所得比她这个尚食女官的俸禄都高,还在这儿哭穷。

    朱明哲果然问:“司膳司没有功劳?谁说的?”

    好几份功劳呢,连他都知道,光是给洋使团做东瀛美食那次,司膳司就立下大功。

    徐棠抢答:“回皇上,是胡尚食亲口说的。”

    朱明哲的目光冷冷看向胡尚食。

    年中赏赐,本身就是恩赏宫人的一件善举,力求每人有份,甚至无论是否有功劳们,为的就是人人拿到赏赐,能更加全心全力为皇家做事。

    且不论司膳司的功劳,单是这点,胡尚食就犯了忌讳,还企图掩盖。

    胡尚食立刻跪倒在地,支支吾吾答不出话。

    “赏银呢?私吞了?”朱明哲又问。

    胡尚食倒没那么大胆子私吞,赵溪音答:“尚食局其他三司的赏银比往年多出不少,想来胡尚食是把赏银赏给另外有功劳的三司了。”

    另外三司无论功劳还是苦劳都没有司膳司大,这是明显地针对司膳司罢了。

    朱明哲说:“‘赏罚’分明,你这是要拉拢人心啊?”

    拉拢人心放在朝堂上可是重罪,胡尚食忙不迭道:“皇上赎罪,微臣不敢啊!”

    朱明哲确实有点生气了:“洋使团来朝,尚食局负责操办筵席,你不在,尚且有省亲的理由;宣妃亲自传膳,你也敢无视嫔妃和皇子;今日又出了克扣司膳司赏银的事,胡尚食,你头上的乌纱帽还想不想要?”

    一桩桩一件件事情,皇上数得清清楚楚,胡尚食抖得如同筛糠,嘴里不住求情:“皇上赎罪、皇上赎罪。”

    这样的事在宫中并不少见,放养尚食局、针对司膳司、拿官架子拜高踩低……这些事其他五局的官员中肯定也有,她原本并不在意。

    谁知道会闹到皇上跟前。

    要怪只能怪司膳司风头太盛,六局一司中,没有哪个司三天两头在皇上面前露脸,还要怪赵溪音行事太高调,办什么雪糕宴,把皇上引到这儿来。

    “皇上,微臣这就把该给司膳司的赏银补上。”胡尚食顾不得其他,慌张寻找补救措施,“这都是潘御厨出的主意,是她说赵溪音目无法纪,不敬臣这个女官。”

    隐在人群中的潘御厨吓坏了,一下子扑倒在朱明哲脚下,哀声求情。

    朱明哲只觉得吵闹,这个潘御厨他知道,是司膳司原先的典膳,当典膳是当不好,成了御厨还这么多事,简直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他转开眼,下旨:“赶出宫去,永不再用,胡尚食暂时留任,再有任何不妥,听侯处置。”

    尚食局四司女官中,能堪大任的只有赵溪音,他有意提拔赵溪音为尚食女官,但赵溪音太年轻了,升官也太快了,还要再历练,胡尚食毕竟在任那么多年,有了这次警告,想来也能安分些。

    随着潘御厨被带走,胡尚食越发忌惮君威,连忙说:“微臣这就去摆平事端。”

    说完,极为狼狈地逃窜而去。

    去了个胡尚食,司膳司门前的空气都清新不少,朱明哲搓搓手:“都愣着干嘛?给朕说说哪种雪糕最好吃。”

    众妃这才如梦初醒,纷纷笑起来,簇拥着朱明哲进去……-

    雪糕宴办至天擦黑,才算结束,司膳司杯盘狼藉,彰显着此处度过了怎样热闹的时光。

    厨娘们累极,纷纷瘫坐在石阶上,有气无力地聊着白日里的趣事。

    赵溪音搬来打赏钱箱,沉甸甸的,坐在台阶上慢慢数:“十、二十……五十……一百五、两百、三百……”

    “多少啊?”厨娘们围上来,眼睛亮晶晶地问,虽然很累,但这银子碰撞的声音能解乏,越听越舒坦。

    “猜猜。”赵溪音说。

    “三百。”

    “四百。”

    “大胆点,五百!”

    赵溪音比了个七:“七百二十两。”

    沉默一瞬后,厨娘们爆发出欢呼:“这么多!”

    其实不算多,七百多两银子,分给御厨和杂役,一人也就得十来两,还没有胡尚食克扣的银子多,更没有尚膳监御厨的三十两多。

    但这已经超出厨娘们的预期,毕竟还有胡尚食即将要归还的赏银。

    “加上赏银的话,一人能分三十多两!”有厨娘摆着手指道。

    三十多两确实比尚膳监的御厨多了,甚至比六局一司任何一司的宫人赏银都多,赵溪音觉得受之无愧,这都是她们辛劳换来的。

    银子到手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再没有什么司供司和尚膳监的人跳出来,嘲笑她们无能了。

    “光汤公公,就往箱子里放了两百两呢。”有个厨娘说,“他放的时候我瞧见了。”

    “果然还是皇上出手阔绰啊。”

    阔绰不假,可这银锭子太大了,没法分,赵溪音笑说:“这些银子明日小棠出宫一趟,兑了碎银,就能分给大家了。”

    众人都很开心,虽然银子还没装进荷包,已经算是到手了。

    开心过后,又有人问:“皇上今日究竟为何突然来了司膳司?”

    徐棠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溪音,是不是尚膳监的人去皇上那告状?想让皇上惩处司膳司,谁知皇上也喜欢雪糕,咱们有惊无险度过一关。”

    孟御厨也是这个观点:“司膳司和胡尚食对立,皇上不管惩治哪一方,伤的都是尚食局的元气,尚膳监坐收渔翁之利。”

    赵溪音听她们说完,说道:“皇上是我请来的。”

    众人皆是疑惑。

    “胡尚食不给司膳司赏银,这事除了皇上,没人能管得了她。”赵溪音说,“想讨回咱们的赏银,必得让皇上介入,直接去找皇上陈情肯定不行,咱们天大的事放在皇上那里都是小事,小事不能麻烦皇上,除非让皇上主动来……”

    于是赵溪音去请皇上吃雪糕宴,这雪糕宴名义上请的是后妃,所以胡尚食不忌惮,能跑来寻麻烦,其实还请了皇上,胡尚食正好撞枪口上。

    赵溪音笑道:“好在皇上是个爱吃雪糕的。”

    众厨娘捂嘴轻笑,不是尚膳监最好,尚食局内部的事,若是尚膳监也参与进来,这淌水就太混了。

    翌日晌午,徐棠兑来了碎银,胡尚食的赏银也送来了。

    胡尚食一夜之间搞来这么多钱,焉知是不是拿自己的钱补贴亏空,或许后续她会找另外三司把多的赏银要回来,但这都不是司膳司该管的事了。

    拿到赏银,厨娘们腰板儿硬了,走到哪都是宫人们羡慕的目光,不但有赏银,还在司膳女官的带领下又赚一笔,在司膳司当差怎么那么幸福?

    外界议论纷纷时,司膳司又回归做饭送膳的平凡日子中-

    雪糕宴后,后宫对司膳司的看法进一步改变,不少原本用小厨房的嫔妃,改让司膳司侍膳了。

    这对司膳司来说其实是好事,名声再度改善,地位再度提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厨娘人手不太够了。

    正常思维下,业务拓展导致人手不足,应该再擢选一批御厨进来,可今年司膳司已经擢选过一批御厨,没有一年选两次的,光禄寺也不会同意。

    于是赵溪音想了个办法,从杂役中挑选一部分晋升为御厨,当然,这个挑选的制度和御厨擢考的水准不相上下,否则就是降低司膳司御厨们的整体水平。

    司膳司的杂役数量充足,要负责日常清洗餐具、随御厨送膳、烧火、运送和保存食材等活计,手艺好的,还能处理食材,活蹦乱跳的大公鸡、大鲤鱼,三下五除二就处理干净了。

    她们中有不少常年看御厨做菜,自己也很有两下子,只要好好教导,厨艺不会比御厨差多少。

    至于杂役的空缺,已经有两三年没擢选过杂役了,倒是可以再选一些人进来。

    上报光禄寺后,提议很快就批复了,新擢选杂役,杂役擢选晋御厨。

    消息一放出去,杂役沸腾了,一百多名杂役中,有近一半报名参加擢考,其中就有赵燕。

    原本在司膳司混上一日三餐,有个容身之处,赵燕就满足了。

    可她眼睁睁看着赵溪音一步步往上走,那么耀眼、那么精彩,带着整个司膳司一起向上,她突然不甘一辈子居于杂役的位子,不管够不够的到,总要跳一跳才知道。

    她犹豫不决地对徐棠说:“我想参加御厨擢选。”

    徐棠算是赵燕的半个师父,带的徒弟虽然不是赵燕,带的杂役是。

    赵燕很勤劳,干完自己的活也不休息,围在徐棠旁边看她做饭,回到号舍好要把学到的东西都记下来,这些徐棠都知道。

    因此她跟赵燕说的是:“去吧,你很有希望。”

    第62章 卤肉饭(一)

    杂役擢选御厨, 因为其中有赵燕,赵溪音得避嫌,并没有当这次的考官。

    本身她也没打算做这次擢选的考官, 有徐棠和孟御厨,以及众多老御厨在,根本不需要她操心。

    也该让徐棠等人再历练历练,说不定将来会有更高的成就。

    赵溪音出宫回家了。

    麻辣烫铺子的生意依旧红火, 但赵氏仍腾出时间, 和许久未见的女儿好好说话。

    母女俩坐在里间的床上, 手拉手说着体己话,一扇门隔绝外面的嘈杂。

    “你说赵燕快要当御厨啦?”赵氏诧异问, “这姑娘这么有出息?”

    赵氏心善,完全不把王氏的所作所为迁怒到孩子身上,再加上赵燕在家住过一段时间,那姑娘虽说不如赵溪音做事有章法,但也在尽力抛弃先前的大小姐做派,尽力帮铺子里做事,因此她对赵燕印象还成。

    赵溪音也是听徐棠说的:“小棠算是她的师父,说很有希望。”

    赵氏指了指墙角的桌子上, 有几封糕点和吃食:“赵燕送来的。”

    这回换赵溪音诧异了:“赵燕回来过?”

    她还以为自从赵燕进了司膳司,就没出过宫呢。

    赵氏点点头:“送了两回了,她说司膳司发了赏银,手里有银子了, 我不要, 她硬是塞过来的。”

    这段时间司膳司正好有两次赏赐, 端午五彩粽算一次,给洋使团做筵席是一次, 也就是说,赵燕拿了两回赏银,都往这里送心意了。

    这是赵溪音没想到的。

    “是个懂得报恩的。”赵氏说起来很是感慨,“王氏就这么狠心把亲闺女扔这儿了,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王氏一家三口就这么离开京城,再也没回来找过赵燕。

    赵溪音抱着赵氏的胳膊撒娇:“阿娘,你只夸赵燕表姐,都不夸夸我吗?我现在可是六品司膳女官。”

    赵氏不知道司膳女官是多大的官,只知道先前在虞河村欺负她那个知事,才是个八品官了。

    她笑道:“六品官,那得跟刘御使的官一样大了吧?我女儿真厉害!”

    刘御使就是丽美人的叔父,御使在本朝是五品官,赵溪音讪讪笑道:“那倒没有。”

    “那也很厉害!”赵氏笃定道。

    母女俩无话不谈,从赵燕谈到官品,最后又说到杨志维和薛家。

    赵氏从前从不提杨志维,焉知是不是心中还有伤痛,现在可见是放下了,能坦然讲述杨志维的事。

    “什么?他又来了?”赵溪音直接从床上站起来,一副找冲到薛家算账的架势。

    “他们没讨到便宜。”赵氏急忙安抚赵溪音,“你慢慢听我讲,这孩子……”

    上回薛静让杨志维来教训赵氏母女,反被济世堂老板带着伙计揍了一顿,无功而返,回去后根本给薛静交不了差,毕竟薛静可是派丫鬟监督着呢。

    薛大小姐难消心中怨气,在家没个消停,变着法得羞辱杨志维。

    一个大男人,虽然这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妻子花样羞辱,被府中的下人看笑话,背后讥笑议论,岳父岳母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更不会维护,什么心情可想而知。

    杨志维有个工部元外郎的官职,职责是在京郊巡查工事,家中有个母老虎,工部成了唯一的避风港,每日巡查工事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晚上都住在河堤上,也不愿意回家。

    薛静找不到杨志维的人,干脆自己找来了麻辣烫铺,叫嚣着赵氏和赵溪音不要脸。

    赵氏让阿齐去报官,却被济世堂商老板拉住,薛静的父亲是工部侍郎,官官相护,报官又有何用?况且事端是一个妇人在骂街,官府没理由抓人。

    商老板虽没让报官,但坚定地站在麻辣烫铺子前,维护着赵氏,哪怕知道对方是工部侍郎的女儿。

    有商老板和济世堂的伙计在,薛静一个女子讨不到半点便宜,连赵氏的面都没能见到。

    薛静气得半死,赵氏是被人抛弃的半老徐娘,竟然还有男人这般护着,再看看自己的相公,跟个缩头乌龟似的面都不敢露,否则何至于让自己受那么大的委屈,在这市井间抛头露面,叫别人看笑话。

    她越想越生气,跟发疯似的叫嚣,要把赵氏“碎尸万段”,回去再把杨志维给胖揍一顿。

    连商老板都有些招架不住,指着头顶的匾额:“这可是国相大人亲笔书写,薛小姐再这般闹下去,令尊怕是要得罪国相大人了!”

    这句话没恐吓住薛静,却很快被薛家家奴传到了工部侍郎耳朵里,薛侍郎那个急啊,生怕开罪了李国相。

    可他又不敢现身,不出现,还能说是小女无礼,都是妇道人家之间的矛盾,现身后性质就不一样了。

    情急之中,他打发了杨志维去。

    自己的夫人自己管束。

    杨志维八百个不愿意,又没办法拒绝,薛家的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只能硬着头皮去。

    他这回的任务不是激化矛盾,是要把薛静带回家,薛静知道他的来意后,更是当街大骂杨志维是“孬种”、“怂货”、“猪狗不如”。

    杨志维沉着脸,硬是把薛静给拖走了。

    永兴街上的百姓看了个十足十的热闹,都以为薛家姑爷入赘高官之家,多风光无限呢,原来关起门来是个人尽可欺的人,赘婿不好当啊。

    赵溪音听完,对杨志维生不起半点同情,反而觉得畅快。

    也亏得家中有商老板和李国相的匾额在,才能吓退薛家,否则阿娘还不知道要受什么委屈呢。

    商老板自有阿娘道谢,李国相那边,赵溪音得亲自登门道谢。

    上次写下的竹筒饭食方,中途也让凉依更换了其他几种膳食的食方,正好再去给李国相送一张新食方。

    ……从国相府回来时,李国相遣了府中的马车相送。

    赵溪音坐在马车里,掀开半扇轿帘欣赏窗外的风景,街景大同小异,是和永兴街差不多的商铺和人流,只不过这条街上,有几家生意兴隆的青楼。

    花枝招展的姑娘站在门口揽客,尚未等到夜幕低垂,就有络绎不绝的客人进去喝花酒。

    赵溪音乍一看到搂搂抱抱的男女,耳朵都红了一下,正要放下轿帘,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杨志维。

    赵溪音确定自己没看错,薛静母夜叉一般的存在,杨志维竟也敢来这种地方?

    在她的印象中,杨志维虽是个抛妻弃子的渣人,却并不好色,一心只想做官,现在如愿做了官,却开始出入秦楼楚馆,甘冒被薛家人发现的风险。

    若不是骨子里本就是个好色的人,就是被薛静逼得太狠了,在薛家没地位,只能在这里找找当爷的感觉。

    她转头回看,看到杨志维被一个身穿红纱衣的姑娘牵进去了。

    车夫是个年纪挺大的老者,大约看到赵溪音盯着青楼盯得紧,笑说:“赵小姐,那个地方可不是姑娘家该多看的。”

    赵溪音放下帘子:“这个地方大白天就有这么多客人吗?不怕被街坊邻居瞧见?”

    车夫笑了:“老奴虽然一辈子没去过那个地方,却也知道那的规矩,客人之间守望相助,相互默契得很,出门谁也不会把谁卖了。”

    赵溪音冷冷评价:“还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回到铺子里,赵溪音犹豫了一下,跟赵氏提起路上的见闻。

    赵氏反应平平:“旁人的事,咱不多管,我倒是心疼薛家那女人。”

    她说的是薛静,招了个这么不省心的赘婿,什么都不知道呢,头顶就一片绿了。

    赵溪音说:“这对夫妇是蛇鼠一窝。”

    傍晚时,赵燕来了。

    赵氏见到赵燕还挺亲,拉着问她吃过晚膳了没?

    赵燕拎着大包小包走进铺子,兴高采烈地跟赵氏说:“姑姑,看我给您买了什么好东西,这是城东卖的枣花酥,这是城南最好的裁缝铺做的成衣,还有这秋梨膏,最是润肺止咳……”

    说着说着,抬头突然瞧见赵溪音,声音逐渐小下去。

    赵燕不知道赵溪音在铺子里,司膳休沐,她们这些杂役是不知晓的,杂役晋升御厨的考官有谁她也不知道,还以为赵溪音在司膳司当考官呢。

    她有些惧怕赵溪音,一方面因为赵溪音是司膳,是司膳司最大的官,站在杂役们遥不可及的位子,让人有着天然的敬畏;再者,从前她们家对赵氏母子什么样,她看在眼里,愧在心里,赵氏姑姑慈祥不计较,不代表赵溪音不计较。

    在司膳司时,赵溪音也很少和她说话,倒不是故意冷着,只是两人的活计交际太少,碰不上,相互之间谁也没主动找过谁。

    赵溪音见赵燕一副畏惧的神情,失笑道:“你说你的,看着我做什么?”

    赵燕却见着上司主动交代:“我被选为御厨了,刚刚选完,我出宫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姑姑,一会儿就走。”

    “恭喜啊,御厨是份不错的活计,好好干。”赵溪音说,“天都要黑了,还回去做什么?今晚住这儿吧,用晚膳了吗?”

    赵燕有些愣神,下意识点点头,又摇头道:“还没。”

    赵溪音正打算给她煮一碗麻辣烫,突然听赵燕说:“我来做饭吧。”

    赵氏笑问:“你会吗?”

    “阿娘,表姐现在是御厨了,您说她会不会做饭?”赵溪音无奈道。

    赵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娘忘了。”

    赵燕则被赵溪音这声“表姐”给叫呆住了,司膳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她都忘了赵溪音还是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姑娘,不穿御厨制服和官袍,换上家常的衣裳,亲切劲儿一下子都上来了。

    赵溪音问:“做什么?”

    “卤肉饭吧。”赵燕说,“我就是靠这道菜才过了御厨擢选,司膳大人给品鉴一番?”

    赵溪音笑了下:“好吧。”

    天麻黑时,卤肉饭做好了。

    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莹白的米饭上堆着酱汁充裕、色泽诱人的卤肉,再用几根水煮青菜和卤蛋点缀,卖相倒是十分不错。

    “姑姑,溪音,快尝尝。”赵燕一脸期待地说。

    这次御厨擢选和正式的擢选不同,没有详细地打分,只分“过”与“不过”,她也不知道这道卤肉饭是个什么水平。

    不过现在能让赵溪音亲自品尝评价,她可比其他晋升御厨的杂役幸运多了。

    赵溪音夹了一块卤肉品尝,五花肉选得不错,肥瘦相间,适合做卤肉饭,味道也还行,卤汁很入味,虽然还没有徐棠、孟御厨等老牌御厨做得好,但也能勉强晋升御厨。

    像这种卤肉饭,她最喜欢的吃法是把肉捣碎,和卤肉汁一起和米饭拌匀,然后一大勺送入口中,既有米饭的清香,又有五花肉的软糯,更有卤汁的浓香,吃一口简直享受上天。

    赵燕等赵溪音品尝一会儿,才小心谨慎地问:“优、良、中、差,是个什么水平啊?”

    “中。”

    赵溪音打出一个严格的等级,不吹不黑,这个水平放在月前的御厨擢选中,能拿到中等水平。

    “进步挺快。”

    赵燕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这可是得到司膳亲自认可的卤肉饭,证明她晋升御厨不是靠表妹的关系,也不是靠徐棠的照顾,是靠自己的厨艺。

    不枉她这么多日辛苦学习。

    厨艺这个东西,从“差”到“中”不难,难的是从“良”到“优”,是精进,这话老御厨都会教给下面的人,赵燕自然也知道。

    如今有这个“中”带她迈进御厨的门槛,后面她一定会继续努力,向赵溪音、凉依、徐棠和孟御厨能高手看齐。

    她有些害羞地说:“都是徐御厨教的好。”

    赵氏笑着看两个年轻姑娘讨论厨艺,从前她还一直觉得溪音还小,担心她在外面被人欺负,如今看这煞有介事的模样,还挺有个女官的架势。

    她老了,孩子也长大了,真好。

    室内灯火昏黄时,突然传来重重的拍门声。

    紧接着,一道粗鲁的嗓音传来:“燕儿啊,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给我出来!”

    赵燕心头一紧,她听出来了,看着赵溪音和赵氏皱眉说:“是我娘。”

    第63章 卤肉饭(二)

    王氏一家搬出京城后, 就在离京城地界之外的一处村子里住了下来。

    那地儿是个穷乡僻壤,但凡有能力的人,都搬去别的地方, 空了很多老旧屋子,王氏一家捡了个现成的,当即就住下了。

    王氏照旧是个狂三狂五的,跟邻里相处不来, 好在那个地方大家都不富, 生活水平相差不大, 她这嫌贫妒富的劲儿倒没地儿使去。

    家里日子越过越难,小儿子的牛乳早就断了, 丈夫懒散多年,依旧不愿意出门做活儿,日子竟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于是王氏想起了赵燕。

    倒不是真想念这个女儿了,她甚至不想让赵燕找回来,家里穷,再养不起一口人了,尤其还是没用的丫头。

    又一想, 丫头不是没用啊,还能嫁人,嫁人了还能拿聘礼!

    于是全家人一合计,由王氏来京城寻回赵燕。

    王氏在京城附近苦找了半个月无果, 就快放弃的时候, 突然打听到, 有人在永兴街见过赵燕,她便立刻来了麻辣烫铺子。

    赵燕在京城无依无靠, 还能去哪?肯定是投靠亲姑姑啊,她就是脑子太轴,根本不认为赵氏母子会收留赵燕,所以压根就没到永兴街寻过人。

    现在她来了,赵燕必须跟她走!

    外门的拍门声还在继续。

    赵氏看向赵燕:“燕儿啊,你亲阿娘找来了,你要跟她走吗?”

    赵燕咬了下嘴唇,眼眶微红,坚定地摇摇头:“当初她都把我扔了,我不跟她走。”

    赵溪音放下筷子:“你若不想见她,我去把她撵走。”

    赵燕轻轻摇头:“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说着,她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赵溪音和赵氏对视一眼,起身跟了出去,或许对现在的赵燕而言,她们就是后盾。

    赵燕打开门,乍一看到王氏差点没认出来,短短月余,王氏瘦了不少,从她身上再也看不到曾经的富态,身材消瘦,脸颊凹陷,显得更加精明刻薄。

    那一刻她没绷住泪,似乎把曾经的伤痛都忘了,心变得有些柔软,嘴唇动了动,喊了声:“阿娘。”

    饶是王氏再硬的心,此刻也有些动容,扑上去拉着亲闺女的手:“燕儿啊,娘可想死你了。”

    赵燕默默流出两行泪:“阿娘,我也想你。”

    这些天她从一个人人羡慕的药铺小姐,沦落成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不管是在外流浪,还是在司膳司学艺,都吃尽了苦头。

    现在见到亲娘,犹如倦鸟归巢,委屈的情绪瞬间蔓延出来。

    王氏也抹着眼泪,感慨万千:“闺女啊,跟娘回去吧?”

    赵燕喃喃问:“回哪啊?”

    “回咱自己的家,”王氏说,“娘给你看了门好亲事,是村长的小儿子,家中虽比不得京城人家富裕,也算是村里面很富足的人家了。”

    赵燕如同耳贯惊雷,触电般收回被王氏拉着的手,难以置信地问:“你又要将我嫁人!?”

    方才的温情如同泡沫,风稍一吹就破了,如同一场美妙的幻境。

    是她错了,她不该相信她,为了一点点记忆中的温情,相信一个曾经抛弃自己的人。

    那些温情都是自己的臆想,或者说是姑姑投射在赵溪音身上的影子,她把姑姑对溪音的好,想成阿娘对自己的好,可阿娘本就不是姑姑这样慈祥的人。

    王氏曾经就能为了聘礼把自己卖给康家,现在寻回自己,还是为了换取聘礼!

    王氏见赵燕甩开自己的手,脸上瞬间挂不住了,这死妮子在赵氏和赵溪音面前这般忤逆,让她特别没面子。

    她换上惯常刻薄的神情:“你个小妮子翅膀硬了是吧?姑娘家长大不嫁人想干嘛?谁家好姑娘到了你这个岁数还不嫁人?”

    赵燕咬着嘴唇,心里想的是赵溪音只比自己小一岁,姑姑从没催过她嫁人,反而很舍不得,真心爱女儿的人家,只会嫌和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短,不舍得女儿出嫁到夫家受苦。

    在姑姑和赵溪音面前,王氏让她很难看,她倔强道:“我不嫁!为什么姑娘到了岁数就要嫁人?连朝廷律法都没写这个。”

    “少跟我扯有的没的,还那朝廷律法糊弄我。”王氏说得理直气壮,“不嫁人你吃什么喝什么?跟谁姓?下半辈子怎么过?”

    她一连串的问题,赵燕皱着眉头答:“我有氏无姓不行吗?我现在已经进宫当御厨了,每个月都有月钱,能养活自己的下半辈子。”

    赵氏从年轻时就看不上御厨,赵老爷子和赵溪音都是御厨,她一个都瞧不上。

    “御厨?算了吧,都是破烂货。”

    果然又是这种看不上御厨的轻蔑语气,赵燕就知道会是这样,从前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真正经历过,就知道王氏有多么站着说话不腰疼。

    王氏还在喋喋不休:“御厨是下三流,地位和商贾差不多,当初你爷爷是,现在赵溪音也是,不仅地位低,也挣不到什么银钱,没用……”

    赵溪音无辜躺枪,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她懒得跟这样的人解释什么,最好的方式就是无视。

    赵燕听得整张脸都涨红了,王氏这样的话让她觉得很丢人:“娘你别说了!御厨不是下三流,是正儿八经的皇家公差,一般人相当还当不成呢,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当上御厨的吗?就是这样还是侥幸当上的。”

    她亲眼见了司膳司的生活,才知道御厨的含金量有多高,其中不乏凉依那样的江南名厨,赵溪音就更厉害了,凉依都是赵溪音的手下败将。

    她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学习、练习厨艺,才勉强靠一道最拿手的菜擢选上御厨,她娘还张口闭口就讽刺。

    以前她也觉得御厨赚钱少,真正到了司膳司才知道,厨娘也就月钱低些,额外拿的赏赐可不少,赵溪音的就更多了,根本就不像阿娘想的那样。

    阿娘从前在嘲笑姑姑穷酸时,殊不知人家早就闷声发大财了,她们就跟跳梁小丑一样。

    王氏仍旧不在意:“你说你当上御厨了,那月钱呢?”

    赵燕窘迫,小声说:“我是刚当上,月钱……还很少。”

    当杂役时的钱也没攒下来,除去给自己添置的东西,都用来孝敬收留自己的赵氏姑姑了。

    王氏手心朝上:“你暂时不想嫁人也可以,但每个月的月钱要交给爹娘,家里养了你这么多年,到你回报爹娘了,钱呢?”

    她多精明,女儿当御厨,甭管赚多赚少,起码有个营收,现在嫁人确实不划算,那不相当于把钱都带到夫家去啦?还不如多留两年再卖。

    赵燕难以置信,她以为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爹娘会为自己高兴、自豪,谁知阿娘一句夸赞和辛苦都没提,张口就要钱。

    那是她的活命钱!

    她心里存着气,负气说:“我没钱!”

    不可能没钱,赵溪音当御厨都往家里拿挺多好东西呢,王氏觑了眼赵溪音和赵氏,见她们衣着上佳,脸色红润,精神头十足,不由更气了。

    她指着赵氏和赵溪音,厉声问:“你的钱都给她们了是吗?她们像收破烂一样把你收了,你就把本该孝敬我和你爹的钱,孝敬给她们了是吗?”

    赵燕知道阿娘说话难听,却不想能把自己比作破烂,她彻底崩溃了,突然大叫起来:“什么叫收破烂一样把我收了?当初是你们抛弃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若不是姑姑收留我、溪音帮我,我早就成乞丐了!”

    “还不是你自己先离家出走的?”

    “你要是不逼我嫁人我会离家出走吗?”

    “康家是门多好的亲事?”

    “可那男人是个跛子!”

    王氏语塞,关注点又回到钱上:“所以说,你还是拿钱孝敬赵氏母女了?”

    赵燕情绪激动:“是又怎么样?我的月钱全部花给姑姑了,我就是要孝敬姑姑,就是不给你!”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甩在赵燕脸上,仿佛给一切嘈杂按下暂停键,暮色四合下,隐藏在墙角里的虫鸣显得尤为清晰。

    赵氏愣住了,赵溪音走上前,查看赵燕的伤势,妇人厚实的手掌力道浑厚,脸颊上立刻出现清晰的巴掌印。

    若是旁的什么事,她和赵氏不会袖手旁观,可现在是王氏和赵燕,亲母女,她们做什么都显得多余,只能让赵燕自己处理。

    赵燕眼睛沁出泪水,目光冰冷地看向王氏,像一只忍着巨大情绪的猛兽。

    赵氏认得这样的目光,当初杨志维头也不回抛妻弃子时,她看向他也是这个眼神,从那以后,杨志维在她这里是个死人。

    那是舍断和诀别的眼神。

    赵燕忍着哭腔轻声问:“溪音,宫门落锁了吗?”

    赵溪音说:“西直门肯定锁了,角门那里有侍卫值守,天黑前还能放行。 ”

    赵燕点点头,给赵溪音投入感谢的眼神,又看向赵氏:“姑姑,我现在身上是非多,这段日子都不能出宫来看您了。”

    说完,她松开赵溪音的手,转身跑进夜色中。

    王氏原本还有些后悔扇了赵燕,现在看赵燕这架势,分明是又要逃跑啊!

    她顾不得寻赵氏母女的麻烦,情急着扭动身子去追赵燕,那是她的生钱鸡啊,可得逮回来!

    赵溪音母女看了一场令人唏嘘的闹剧,皆是感叹不已,赵溪音安慰赵氏:“阿娘别担心,赵燕表姐年轻,腿脚伶俐,王氏追不上,只要跑回皇宫就安全了。”

    翌日,赵溪音回到司膳司。

    一进厨房,就看到赵燕在准备早膳,她通过了御厨考核,如今要正式给嫔妃侍膳了,同时也成了徐棠的正式徒弟,正在徐棠的指导下捏馄饨。

    她的眼珠还有些红,右脸颊还没完全消肿,沉默着一个个捏着馄饨。

    赵溪音走过去,把一盒消肿药膏放在灶台上:“有空时自己擦点药。”

    赵燕又想哭,得不到母爱后,得到任何一点关心都会委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哽咽着说了声“谢谢”,又问:“她还在那吗?”

    问的是王氏,王氏昨晚没追上,在西直门下被侍卫拦下,便一直不肯走,骂骂咧咧想要进去找赵燕。

    皇宫哪是她想进就能进的地方?侍卫当即就把她撵开了。

    王氏不死心,一直守在西直门外,口中还骂骂咧咧,翻来覆去骂赵燕是个没良心的,十分影响秩序。

    “在,八成是想等你出去。”

    赵燕皱眉,等到地老天荒她也不会再出去了。

    恰在此时,西直门的侍卫来了,找赵司膳。

    见到赵溪音在,拱手说:“赵司膳,西直门一直有个泼妇扰乱秩序,我们本想把她赶走,可她说是御厨的家眷,兄弟们也不好动手,怕真是哪位御厨的家眷再误伤了,还得请你去处置一下。”

    赵溪音还没说话,赵燕先冷冷说:“不用麻烦了,直接赶走。”

    侍卫不认识赵燕,不知道新晋御厨中有个叫赵燕的,疑惑地看向赵溪音。

    赵溪音解释说:“司膳司的姑娘们没有这号家眷,你们按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没法替赵燕决定这件事,既然赵燕这么说,她能做的就是尽量维护赵燕的名声,不至于在司膳司传起闲言碎语,让赵燕连司膳司都待不下去。

    侍卫点点头:“行,有您这句话,兄弟们就好办事了。”

    赵溪音将人送至院中:“劳烦你走这一趟,孙御厨,包一包点心给侍卫大哥带回去。”

    等侍卫走后,赵燕还是不放心,问赵溪音:“她找不到我,会不会到姑姑的铺子里找麻烦?”

    “不会,放心。”赵溪音说,“上次她在铺子里寻麻烦,已经被官府教训,不会这么不长记性,何况有济世堂的商老板在,阿娘不会有事。”

    赵燕点点头。

    赵溪音拍拍她的肩膀:“侍膳时别拉着脸,嫔妃看了要生气的,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要努力走好自己的路。”

    赵燕点点头,使劲搓搓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丧。

    第64章 朝鲜冷面

    大暑天, 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趁着早晨凉快的空档,宣妃传了赵溪音来。

    桌上搁着几匹颜色艳丽的月影纱,宣妃笑说:“天儿热, 用这月影纱做衣裳最是凉快,本宫穿不了这么艳丽的颜色,你都拿去吧。”

    “娘娘这么年轻,什么颜色衣裳驾驭不来?”赵溪音翻了翻布料, 指着灰粉、烟紫和黛绿几种颜色, “这几种颜色温婉且有质感, 您听我的,穿上身绝对温柔极了。”

    宣妃笑了笑:“好, 那就听你的试试,剩下的都给你。”

    赵溪音笑着道谢,月影纱确实是好料子,穿在身上既轻快、又凉快,特别适合夏日里穿,缺点便是只有宫中有,宫外有钱都买不着。

    她顺便问:“娘娘中午想用什么膳食?我做了送来长春宫。”

    宣妃苦笑:“不麻烦了,天儿热, 本宫什么都吃不下。”

    天一热,别说嫔妃,连厨娘们用膳都少了。

    赵溪音曾挨个询问厨娘,嫔妃们的饮食情况, 虽有减少, 大部分还算能吃的下, 她便让厨娘送膳时加了一份冰镇汽水,情况倒是能好上不少。

    宣妃属于情况比较严重的, 一到大暑天几乎什么都吃不下,盖因当年怀三皇子时伤了身子,吃什么都觉得腻味,每年夏天都能瘦个好几斤,等到冬日再慢慢滋补回来。

    赵溪音细细看去,果然宣妃已经瘦了一圈,身材都没那么丰腴了。

    胖瘦倒是其次,关键是人难受啊,用不好膳,吃什么都反胃,这样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这哪行啊,一点想吃的都没有吗?”她不禁担忧地问。

    宣妃仍旧苦笑着摇摇头。

    朱遇原本正在作画,听到赵溪音和母妃在谈论膳食,赶忙凑过来,扬起小脸说:“赵司膳,我想吃海菜包子。”

    赵溪音和宣妃同时被逗笑,果然是小馋猫,寻着味儿就来了。

    宣妃笑骂:“小厨房知道你爱吃海鲜,日日采买海鲜食材,想吃让小厨房做,这么热的天儿别劳烦赵司膳了。”

    长春宫小厨房的厨子生怕自己失业,日日研究三皇子吃了什么,知道朱遇喜欢吃海鲜,便立刻开始做清蒸海鲜,以表示自己还有用。

    至于其他的海肠捞饭啊蟹黄面啊这些膳食,就亲自去司膳司请教赵溪音,甚至还带着礼品上门,态度倒比先前玉嫔小厨房的厨子谦和得多,因此赵溪音也愿意指点。

    宣妃解释说:“小厨房的厨艺不如你,但经过你的点拨,味道也能入口,昨日做的蛎子海鲜汤,三皇子喝了两碗呢。”

    朱遇却说:“可还是不如赵司膳做的好,若赵司膳能亲手做给遇儿,就好了。”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赵溪音对朱遇也有一些了解,这个小朋友,乖巧是很乖巧,现在也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却也是个很有目的性的孩子,比如这句话,便是想央求她做海菜包子呢。

    她蹲下身,拉着朱遇耐心说:“天气热,宣妃娘娘吃不下饭,我想给她做些能入口的膳食,三皇子是孝子,应该体谅母妃对不对?”

    朱遇还在犹豫,宣妃听到后连连推诿:“不必麻烦,赵司膳若是有时间,给遇儿做包子吧,我吃不吃都行。”

    赵溪音眯起眼:“娘娘,您又这样。”

    这话朱遇不懂,宣妃却懂得,她又打算牺牲自己,成全孩子了。

    她苦笑一下:“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赵溪音正色:“有必要,娘娘自己的喜好,什么时候都是最重要的。”

    朱遇也犹豫好了,仰头说:“遇儿先不吃包子了,跟着吃母妃喜欢的食物!”

    赵溪音笑道:“三皇子真乖。”

    “那好吧。”宣妃有些羞涩地笑了笑,生了儿子这些年,她早已不是生活的主角,现在被两个人捧在中间,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确实非常动容,“那就有劳赵司膳了。”

    赵溪音回到司膳司,就开始着手准备午膳,她要做的膳食是清凉爽口的朝鲜冷面,面汤中可以加冰块或者冰沙的那种。

    凉依第一个围上来,只要赵溪音出现在灶台旁,她一定第一个上前学习。

    “师父,你要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做冷面。”赵溪音也没客气:“牛上脑肉一斤,焯水去浮末。”

    冷面,又是一种没听过的食物,凉依立刻净手挽袖,开始照做。

    凉依的手艺赵溪音丝毫不怀疑,让她牛肉焯水去浮末,她就一定能挑出最好的牛上脑,浮末去得干干净净。

    有这个徒弟在,赵溪音做什么都很省心。

    她自己则切了萝卜、葱段、生姜……一股脑放进煮肉的水中,顺道和凉依闲聊:“徒儿,在司膳司的日子比起在江南,是不是乏味了许多?”

    锅中煮肉的水咕咕冒着热气,随着料汁的加入,清水变成褐色,牛肉开始上色。

    凉依摇摇头:“我觉得司膳司更有意思,新晋御厨才来月余,就经历了好几桩惊心动魄的事,比江南有意思多了。”

    她说的是和尚膳监抢端午御粽子、做东瀛美食给洋使团下马威,和雪糕收回年中赏银事件……每件事她都以为要认栽了,而后司膳司力挽狂澜,赢得很漂亮。

    虽然波折横生,但确实比在江南时更有趣味。

    赵溪音笑说:“你倒是个爱折腾的。”

    凉依要不是个爱折腾的,就不会大老远从江南跑来京城,连李国相都是用“京城御厨厨艺高超”的幌子才把人骗过来的。

    “但我在这里确实跟师父学到了很多菜式。”她开始掰着指头数,“东瀛菜肴、海鲜菜肴、还有雪糕和今日的凉面,我都是第一次见,若是被我传到江南,我肯定名声大噪,到时候就是江南的第一名厨了。”

    凉依只是暂住京城,迟早要走,要回到自己的江南老家,她小心翼翼地问赵溪音:“师父,如果我将来离开了司膳司,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白眼狼啊,偷学您那么多厨艺,然后去江南收揽名声。”

    这也是很多正式师徒之间的矛盾,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有的甚至还反咬一口。

    “你想传就传呗,我不介意名声是谁的。”赵溪音说得很随意,她是真不介意,这些菜式本身也不是她首创的,不过也是站在巨人肩膀上摘苹果,她会做的菜还多着呢,凉依学这几道菜对她来说几乎没有影响。

    这就是绝对实力下的从容。

    “到时候咱们也像武侠话本中一样,来个‘南凉北赵’的名头,听起来多豪气干云。”

    凉依心中微暖,心中的谨慎消了大半,是啊,她师父可是赵溪音,岂会在乎这点小事。

    她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却已经开始留恋司膳司了。

    “上压锅石。”赵溪音说。

    锅中煮的牛肉冒出热气,为了让牛肉更好入味,御厨们都会在锅盖上压上重重的压锅石,原理和后世的高压锅一样。

    赵燕是第二个来的,她如今也是厨娘中狂热的学习者,和凉依的好学程度不相上下。

    只不过凉依是天赋派,过目就能领略精髓,赵燕是努力派,手中时常带着笔头和书卷,记笔记记得很详细。

    孟御厨、徐棠和孙宜是第三波。

    紧接着,好多厨娘都围上来学习,冷面嘛,一听就特别适合夏天侍膳,当然要好好学。

    司膳司有这么浓厚的学习氛围,比最开始的摆烂模式不知道好了多少,赵溪音很欣慰。

    牛肉出锅,凉依把煮好的牛肉捞出来,放在一边晾着,煮肉的汤汁也过滤出来。

    赵溪音则开始切苹果、梨、柠檬,圆白菜和黄瓜,浸泡在煮肉汁中,让水果和蔬菜清香的味道尽可能的融入汁水中。

    以水果汁入菜的方式很少见,厨娘们纷纷称奇。

    等水果和蔬菜的味道浸入汁水,就把果肉捞出来,捣成泥,和料汁一起做成冷面酱。

    最后便是煮荞麦面,冷面用的面是荞麦面,这种面很好煮,在开水中稍微抄一下就熟了,而后要过冷水,洗去表面的淀粉。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快到正午。

    此刻碗中,晶莹的荞麦面盛在碗底,上面铺着一层浸泡过料汁的圆白菜丝和黄瓜丝,撒上一层零星的干辣椒碎和蒜泥,最上层码上牛肉片、煮鸡蛋和酸萝卜片。

    最后浇上浸入水果汁水的牛肉汤汁,就是一碗美味的朝鲜冷面。

    汤汁早已放凉,荞麦面也过了冷水,冷面酱也是凉的,摸起来,连碗壁都是凉的,尤为适合夏日食用。

    厨娘们纷纷感慨,还得是赵御厨啊,总能做出最适宜的膳食,这碗凉爽清香的冷面,哪个嫔妃会不喜欢?

    考虑到女子的身体不易贪凉,赵溪音没有在碗中加入额外的冰块,就这样给宣妃送了过去。

    长春宫的膳桌上已经摆上了几样菜,鸡鸭鱼肉俱全,都是小厨房做的,还有给三皇子做的海菜包子。

    朱遇慢吞吞地吃着海菜包子,宣妃则一口都没用,面前的小碟子还空着。

    “加菜喽。”赵溪音拎着食盒进来。

    宣妃连忙招招手:“快过来,做了什么好吃的?”

    赵溪音打开食盒,把大海碗捧在膳桌上,抽出一双公筷把面、酱、菜拌均:“冷面,酸辣开胃,娘娘尝尝。”

    宣妃原本没什么胃口,可见这面请清爽爽,碗中不见荤腥油腻,多是解腻的白菜黄瓜,闻着有股淡淡的酸香,不禁用了食欲。

    赵溪音帮宣妃和朱遇各盛了一小碗。

    宣妃犹豫着拿起筷子,抄起一筷子面吸进口中,而后眼睛瞬间睁大了。

    荞麦面又凉又滑,刚一接触,就如同置身于清凉的溪水边,周身的暑期都消散了,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面的表面挂着一层味道独特的汤汁,十分水润,酸酸的很解腻,也很开胃,能很好得压住胃中翻腾的腻味。

    蒜泥的味道也十分解腻,加上辣椒面微微的辣味,只一口,就让她食指大动,胃口大增。

    宣妃惊喜道:“清清爽爽、冰冰凉凉,竟是十分好吃。”

    朱遇不喜欢吃面,原本不打算品尝这道冷面,却惊奇地发现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的母妃竟然开始用膳了,还破天荒地夸赞好吃。

    要知道,自打他记事,母妃夏日里就没好好用过膳,此刻竟然捧起碗,大口吃起来。

    出于好奇,朱遇搁下海菜包子,也尝了一口面,而后就理解了母妃为何能吃的下这碗冷面。

    这酸酸凉凉的味道,应该没有人能拒绝吧?

    小孩子对凉凉的食物更没有抵抗力,十分新奇,当即就抱着碗大吃起来,炖牛肉劲道入味,黄瓜丝和圆白菜丝清新爽脆,仿佛一整个夏日的凉爽尽在这碗面中了。

    宣妃和朱遇吃的心满意足,尤其是前者,她很久没吃得这么舒坦了,吃饱食物的胃就是舒服,不饿也不腻了。

    恰在此时,汤岱过来了,说是西域进贡了一批玉石,让娘娘前去挑选。

    每年七八月份,西域王国都会有玉石进贡来,或是和田玉,或是彩宝石,皇上除了赏赐王公大臣的,其他便全赏给嫔妃,妃位的位份能分到不少好东西,镶嵌在冠上做首饰,也是极为好看。

    但宣妃这些年从来没要过,一应玉石全换成了三皇子的东西,软缎啊长命锁啊,或是干脆折扣成现银,也都贴补给了朱遇。

    宣妃正想说还是往年的规矩,换成三皇子能用上的物件,可转念想到赵溪音说的话,又止住了话头。

    她其实还挺喜欢和田玉,颜色温婉,连光色都是柔和的。

    “有劳汤总管告知,本宫即刻就去挑选。”

    赵溪音低头笑了笑,看来宣妃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宣妃的突然改变,连汤岱都挺意外,还以为这位宣妃要继续当苦行僧了呢,竟还知道拾掇自己,连忙笑道:“好嘞。”

    赵溪音也趁机问:“娘娘明日想吃什么?我照旧给您做。”

    宣妃又想下意识去叫朱遇,反应过来自己都笑了,自嘲道:“我也是到现在才意识到,儿子占据了我心里那么大地方,连自己都快容不下了。”

    她没叫朱遇,而是自己想了想:“赵司膳,你会做凉皮吗?”

    赵溪音点头:“当然会,明日就给娘娘安排凉皮!”

    宣妃满足地笑了笑,随后更衣梳妆,出门挑选玉石珠宝去。

    第65章 凉皮牛筋面

    赵溪音做了麻酱凉皮, 还有麻酱牛筋面,去长春宫送膳。

    一见到宣妃,她就感觉出了宣妃的变化。

    从前松松垮垮挽着的长发今日盘起来了, 梳成高且圆润的发髻,倒不显得凌厉,反而显得人温婉中不失精神,颇有韵味。

    发间叠插着一大一小两支金镶玉簪, 足金框包裹着圆润的水滴形和田玉, 玉质温和, 日光下仿佛如波光。

    “宣妃娘娘,今日这般好看?”她忍不住夸赞。

    宣妃脸颊瞬间红了, 不自然地摸了摸发上的簪子,羞涩的问:“真的好看吗?这还是六七年前常梳的发式,梳头姑姑只改了些细节。”

    赵溪音使劲点点头:“真的好看,尤其这两支簪子,衬得娘娘……嗯,佛性十足。”

    她找了个不太恰当又十分准确的形容词。

    宣妃“噗嗤”一声笑了:“这是昨日新挑出来的玉石,直接拿去给内务府嵌在首饰上,今儿一早就拿来了, 还做了一些彩宝钗,还没送来,等送来了,你挑两支去戴。”

    赵溪音连连摆手:“谢娘娘, 不过太贵重了, 我不能收。”

    两人一同进殿, 赵溪音把膳食摆出来,不是一盘而是两盘, 一盘凉皮,一盘牛筋面。

    宣妃是吃过牛筋面的,当即惊喜道:“还有牛筋面?”

    “是啊。”赵溪音摆好碗筷,“我做凉皮时,司膳司的徐御厨刚好做了牛筋面,便干脆做了两份。”

    宣妃迫不及待地坐下,拿起筷子犹豫着先吃哪个,直到听见赵溪音喊了声“三皇子”,她才意识道,吃饭竟没喊亲儿子。

    “你瞧瞧,本宫竟然把他给忘了。”

    赵溪音笑着,小声说:“三皇子有嬷嬷、有宫女,娘娘首先需要照顾好自己。”

    果不其然,里间传来宫女的声音:“三皇子,先别画了,赵司膳来送膳啦。”

    “赵司膳来啦?”朱遇奶声奶气的声音还是那么激动,“吃饭饭!”

    朱遇出来时,丝毫没意识到他母妃已经开吃了。

    从前这孩子都是宣妃亲自上手喂饭,等孩子吃饱了、去玩了,宣妃才能吃上饭。

    其实对孩子来说,区别不大,就像此刻,宣妃已经把凉皮夹在碗中了,朱遇也没觉得和往常有什么区别,高高兴兴地让宫女帮忙夹菜。

    凉皮有二指宽,色泽莹白,表面挂满了调和麻酱汁,麻酱汁中除了麻酱,还有蒜泥、辣酱油、香醋和少量砂糖,一口下口,麻酱的香浓和蒜泥的辛香齐齐刺激味蕾,再加上陈醋的微酸和砂糖的微甜,实乃味道丰富立体。

    凉皮吃起来也是凉丝丝的,一口下去,解暑消乏,比起冷面也不遑多让,黄瓜丝和胡萝卜丝也是消暑神器,麻酱那一点子腻瞬间被中和得荡然无存。

    宣妃几口吃完一小碗凉皮,连碗底的汤都仰头喝了,而后又去夹牛筋面。

    牛筋面不如凉皮表面光滑,分布着许多小气孔,正是由于这些小孔的存在,让每一根牛筋面都吸满了麻酱汁,吃进口中,一口爆汁,满口都是清新浓郁的香味。

    故而味道比起凉皮也不遑多让。

    朱遇腮帮子吃得鼓鼓囊囊,速度不比宣妃慢多少,刚吃完一小碗凉皮,又开始吃牛筋面了。

    宣妃看朱遇吃那么香,忍不住说:“这孩子刚从山东回来时还哭哭唧唧不肯吃饭,后来又只吃海边的小精怪,现在好了,赵司膳做什么他都吃这么香。”

    朱遇含糊不清说:“赵司膳做的膳食太好吃了。”

    吃完饭,朱遇歪在椅子上打盹,小孩子吃撑了就容易犯困,宣妃让嬷嬷把他抱回屋去睡觉了。

    她转而对赵溪音说:“说真的,本宫有些担心。”

    赵溪音问:“娘娘担心什么?”

    宣妃在宫中沉寂多年,没什么知心好友,这些天和赵溪音相处下来倒是颇为投机,便把心中忧虑全盘托出。

    原来昨日她去内务府的库房挑选玉石时,碰到了贵妃身边的宫女也在挑选玉石。

    往年宣妃不要,内务府的人都会把多出来的玉石孝敬给最得宠的贵妃,每年贵妃得到的玉石数量都比份例多得多,可今年宣妃拿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贵妃那里自然就少了。

    贵妃的宫女不敢明着和宣妃抢,可宣妃带着玉石离开时,那宫女还是阴阳怪气讽刺了几句。

    贵妃得宠多年,家世也好,又有已经封王的皇子,一直是个厉害的人,连中宫皇后都得暂避锋芒。

    那玉石虽说原本就是宣妃的,可以贵妃的性子,早已看作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绝对不会吃这个亏。

    “本宫担心,贵妃会找皇上做主。”宣妃愁眉苦脸,“皇上这才刚喜欢遇儿一些,若是被贵妃挑拨,厌弃了我,继而厌弃遇儿,他将来可要怎么办啊?”

    赵溪音从没有给承乾宫送过膳,却知道贵妃此人,乃是当今宫中最受宠爱的嫔妃,没有之一,连文、丽、鲁等嫔妃先后得宠,也没能分走她多少宠爱。

    “娘娘莫急,那玉石本来就该是您的,贵妃再厉害,也不能不讲理吧?”

    赵溪音还真是低谷了贵妃的不讲理程度,刚说完没过多久,长春宫门外就响起汤岱的声音:“皇上驾到—— ”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宣妃立刻起身,迎上前去。

    朱明哲果然是和贵妃一起来的。

    赵溪音随宣妃一起行礼,而后悄悄打量贵妃,她其实在筵席上见过贵妃,特别风情万种的女人,说话声音也是娇滴滴的,让她想起苏妲己那样的宠妃,这样的女人很容易虏获男人的心。

    朱明哲乍一见到宣妃今日的梳妆打扮,微微愣了一下,眼中有惊艳掠过,而后才走进正殿,在主位上坐下,招呼两位爱妃都坐。

    宣妃有些不安地问:“皇上,不知此时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朱明哲尚未说话,贵妃先摸了摸满头珠翠笑说:“宣妃不常见到皇上,都生疏了,皇上到哪个宫中坐坐不是应该的?哪谈得上‘吩咐’。”

    赵溪音默默听着,觉得这位贵妃的确是个厉害的,几句话就把宣妃和皇上的距离拉远了,显得自己尤其了解皇上。

    朱明哲点点头:“贵妃说的对,宣妃啊,朕就是来看看你。”

    宣妃称“是”,而后让人上茶。

    贵妃趁宣妃不注意时,看向朱明哲露出一个撒娇的表情,微微晃动肩膀。

    【皇上,说好的给臣妾做主,要回玉石,您怎么不说话?】

    赵溪音在心中暗暗惊讶,好家伙,还真是来找宣妃要回玉石的。

    朱明哲虽然宠爱贵妃,可为了她找另一位嫔妃要回到手的东西,还是有些尴尬,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在心里暗自吐槽。

    【这个刁蛮的贵妃,朕说另外补给她一些玉石都不要,就非要宣妃手里的,害的朕难做人。】

    赵溪音明白了,玉石是个幌子,重要的是向整个后宫展示皇上有多宠爱自己,皇上带着自己亲自上门要东西,跟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爹娘亲自带着找上门一样,说出去多有面子啊。

    这都不是宠爱的程度了,是“极尽宠爱”。

    宣妃还懵然不知,等着朱明哲发话,皇上带着贵妃一起来,绝不是“坐坐”那么简单。

    朱明哲不好上来就开口讨要,先是东拉西扯拉家常,问三皇子的书撵得怎么样?问三皇子最近进食香不香?又问三皇子的画儿画好了没有……

    也怪宣妃先前总忽视自己,她自己都忽视自己,旁人自然也不会在意,闲聊的话题总在三皇子身上。

    最后朱明哲话锋一转,问:“朕听说你昨日挑了些玉石来?”

    宣妃心里一沉,果然是冲着这件事来的,点点头:“是,是汤公公亲自来请的臣妾。”

    朱明哲呷口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往年没见你去挑过玉石,今年竟出乎意料地去了内务府,朕听贵妃说起时还挺惊讶。”

    宣妃垂着眼皮:“是啊,多谢年没给自己添置过新首饰了,再不添置,臣妾这里都没能出门见人的首饰了。”

    朱明哲不料宣妃这样答,让他不禁生出一丝愧疚之情,宣妃自从产子后,宠爱大不如前,几乎没添置过新首饰,这些年他也没怎么赏过。

    再看看贵妃的满头珠翠,还要向宣妃讨要珠宝,怎么都说不过去。

    他心里打起退堂鼓,看向贵妃,微微摇摇头。

    贵妃被宠惯了,怎么可能会同意,当即撅起嘴。

    朱明哲轻轻叹了口气:“宣妃啊,今年西域进献的玉石数量不多,往年你不要,玉石都给了贵妃打首饰,贵妃的性子嘛,你知道的,爱臭美,想要的首饰多,玉石将将够用,今年你挑走了一些,她那就不够了,你看……”

    他知道宣妃是个不争不抢的,这么些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都是委屈自己,所以他这才敢张这个口。

    要是换做丽美人或是文才人,哪怕位份,也不敢轻易上门讨要,后者会干脆利落地来一句“不给”,后者怕是会娇嗔地说一句“哼,皇上可真偏心”。

    他理所当然地等宣妃点头,然后交出玉石,玉石还给贵妃,他再赏赐宣妃一些别的首饰,这件事就万事大吉了。

    谁知宣妃不卑不亢得说:“皇上,臣妾想问,妃位是否能领玉石?”

    朱明哲不明就里,“啊”了声:“能啊。”

    “那臣妾领取自己份内的玉石,有何不妥?”宣妃徐徐道,“臣妾很喜欢和田玉和彩宝,赎不能匀出一些给贵妃姐姐了。”

    说完,她还看向赵溪音,微微笑了一下,这就是赵溪音让她明白的道理,越是牺牲自己退让,旁人就越得寸进尺。

    贵妃被当场拒绝,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朱明哲,嘴巴撅得能挂油壶。

    朱明哲轻咳一声:“朕以为你一心都在遇儿身上,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呢。”

    宣妃默默片刻,才说:“臣妾得先是自己,才是三皇子的母妃,臣妾自己恰好很喜欢和田玉,皇上您瞧,和田玉做成的簪子,臣妾戴在头上好看吗?”

    朱明哲刚才就注意到了,宣妃不打扮则已,一打扮还是当年那个温婉多情的女子,六七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竟让他心头一阵悸动。

    “好看。”朱明哲脱口而出,“真好看。”

    宣妃低头笑了笑,贵妃却不依了,撒娇弄痴道:“皇上,臣妾想要玉石嘛,你上次还说臣妾戴翡翠耳坠好看呢。”

    朱明哲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宣妃,答得心不在焉:“贵妃又耍小性子了,你喜欢玉石,份例内的玉石一点没少全给你了,难不成还要宣妃的吗?”

    贵妃听了这话,脸都气黑了。

    【臭皇上,来之前明明答应过本宫,会把玉石帮忙要回来,君无戏言,却说话不算话。】

    【这个宣妃也是,从前不是最好拿捏了吗?今天在这摆什么谱呢?】

    可朱明哲的眼睛已经扒在宣妃身上挪不动了,不知为何,有一些硬气的宣妃似乎更有魅力,比贵妃的娇气迷人多了。

    他道:“贵妃不是还要去内务府查看首饰打造的进度吗?快些去吧。”

    贵妃都惊呆了:“皇上不是答应要陪臣妾一起去的吗?”

    朱明哲轻咳一声:“朕突然有些口渴,在宣妃这里讨口茶喝,你自己去吧。”

    贵妃:“……”

    她气得起身,头上金钗乱颤,草草一福:“臣妾告退!”

    说完大步走出长春宫去。

    宣妃起身,依着位份给走远的贵妃行礼,而后道:“皇上,臣妾这里的茶您都喝了两盏了,还没喝够吗?”

    朱明哲拉过宣妃的手,让她和自己坐在一起:“朕想起很多年前,你便喜欢戴这样的和田玉簪,和朕依偎在一起,讲你小时候的事情,你再和朕说说好不好。”

    宣妃浅笑:“臣妾小时候过得实在不好,有了兄弟后受了很多委屈,以前不觉得,竟还能当趣事给皇上讲出来。”

    朱明哲再让她讲,她反倒不想讲了,讲出来做什么?白白让人轻视自己,以为自己什么委屈都能受。

    “臣妾给皇上讲些有意思的事吧。”宣妃回忆往昔,弟弟没出生前,还是有许多趣事。

    朱明哲求之不得和宣妃温存一番,看向赵溪音道:“那就让赵司膳准备晚膳,朕晚上在长春宫用膳。”

    赵溪音问:“皇上晚膳想用什么?”

    尚膳监给皇上做菜都有规制,司膳司反倒自在些,不必按照规制来,朱明哲能报自己想吃的菜名。

    他想了想:“就上昨日司膳司做的凉面。”

    昨日司膳司的厨娘几乎每个人都做了朝鲜冷面,朱明哲八成在哪个嫔妃的宫中得知了,想借机大快朵颐。

    只不过他记得不牢,把冷面说成是凉面,其实是两种不同的食物。

    “好,晚膳给皇上做凉面。”赵溪音将错就错,而后又看向宣妃,“娘娘呢,想用些什么?”

    朱明哲原以为宣妃怎么也要和自己吃一样的晚膳,脱口就要替人做主:“宣妃自然也吃凉面。”

    谁知宣妃有自己的主见:“皇上,臣妾想用一份拌饭,可以吗?”

    朱明哲笑得讪讪:“当然可以。”

    宣妃心中感慨,女人牺牲自己只会让男人觉得自己好敷衍,连膳食都想依照自己的口味定,还不如同为女人的赵司膳暖心。

    她柔声问赵溪音:“赵司膳,拌饭能做吗?”

    赵溪音点头:“能的,娘娘。”

    宣妃当着朱明哲的面拿出一锭赏银:“日日劳你做饭,辛苦了。”

    朱明哲身为皇宫的主人,又是个男人、丈夫,自然不能落了下乘,也道:“汤岱,给赵司膳封赏银。”

    赵溪音知道这是宣妃故意的,朝她笑了笑:“谢皇上、娘娘赏赐!”-

    再说贵妃这边,出了长春宫,心里越想越生气。

    宣妃今日的打扮明显不是摆烂的状态了,还破天荒地挑了玉石,做成簪子戴在头上,把皇上迷得五迷三道的。

    这是想争宠吗?

    她嘀咕着:“宣妃每到夏日都会吃不下饭,精神蔫蔫的,怎么今年夏天气色瞧着还不错?”

    一旁的宫女说:“长春宫那不是现成站着一位御厨吗?”

    是赵溪音,贵妃知道这个小厨娘,做粽子和雪糕都极为好吃,几度在宫廷筵席上出风头。

    “定是她给宣妃做的美食,才让宣妃气色那么好!”贵妃愤愤,她私下里和皇上在时简直是两幅面孔。

    她想了一会儿:“明日你就把那小厨娘叫到承乾宫,本宫好好教教她宫里的规矩。”

    第66章 五色拌饭

    赵溪音去长春宫送膳, 送的是凉面和五色拌饭,前者是给皇上的,后者是给宣妃的。

    这顿饭, 皇上和宣妃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她做得格外用心。

    两样膳食摆在桌上,朱明哲加了一筷子凉面,只尝一口就道:“嗯, 不错, 是那日的味道。”

    他说的是朝鲜冷面的味道, 明明都不是同一种食物,还说是一样的味道, 宣妃和赵溪音对视一笑,并不揭穿这位君王。

    凉面是用细圆拉面凉拌而成,面团经过千揉百锤,拉出来的面条十分劲道,表面光滑,几乎能媲美粉条,煮熟后过凉水,整碗面都是凉沁沁的。

    再和黄瓜、萝卜丝、圆包菜、小榨菜等蔬菜, 辣椒油、五香粉、盐巴、香醋等调料拌在一起,成了一碗清雅但有滋味十足的拌面。

    辣椒红油和料汁裹在面条的表面,一口下去滋味那叫一个丰富,吃得朱明哲不禁眯起双眼。

    “爱妃, 你要不要尝尝朕的凉面?”

    宣妃又想说不用麻烦, 可转念一想, 重又点点头,温温和和答:“好啊。”

    但她又没有动手的意思, 朱明哲也不劳烦宫人,直接拿起宣妃面前的空碗,夹了一大筷子凉面放了进去,还贴心地夹了些蔬菜。

    若是以前,根本等不到朱明哲主动帮宣妃夹菜,宣妃自己就先把朱明哲伺候得舒舒服服,自己的拌饭也早早盛在朱明哲碗中。

    “多谢皇上。”宣妃尝了一口,果然不仅凉爽,而且味道一流,她笑说,“皇上夹的菜就是好吃。”

    明明是赵溪音做的好吃,朱明哲却很受用,颇为自豪道:“爱妃喜欢就好。”

    宣妃用了两口凉面,就开始吃自己的拌饭。

    宣妃面前的拌饭卖相十分好看,五颜六色的,最下面是一团米饭,中间是整整齐齐码着扇形的蔬菜和肉,最上面还卧着一只溏心煎蛋。

    赵溪音介绍说:“娘娘,这叫五色拌饭,是由青色的菠菜、黄色的玉米粒、橘色的胡萝卜丝、黑色的海苔和褐色的五花肉组成,因此叫五色拌饭。”

    其实不仅是五种颜色,若是算上米饭和拌饭酱的颜色,得叫七色拌饭。

    宣妃“呀”了一声:“名字真好听。”

    她用筷子把饭拌均匀,让每一粒米饭和拌饭酱均匀地粘在蔬菜、五花肉上,溏心蛋也戳破了,拌在米饭中,成了名副其实的拌饭。

    吃的时候用勺子,一大勺子琳琅满目的拌饭送入口中,各种食材的香味争相溢出,叫人满足地闭起双眼享受。

    拌饭中虽然有五花肉和拌饭酱,但蔬菜也不少,着实不算油腻的食物,反而很清新解腻,拌饭酱有微微的酸味,跟泡菜似的,很是解腻,五花肉被捣烂和米饭混在一起,也不会觉得油腻,只余满口的肉香。

    因此,宣妃吃得下,还吃得很香,一勺一勺的拌饭送入口中,把朱明哲都看馋了。

    和相比五色拌饭,他手中的凉面显得有些素了。

    他的目光不住往宣妃那边瞧,等着贤惠的宣妃给他盛饭。

    宣妃也瞧出了朱明哲的心思,要是以前,她肯定主动帮朱明哲盛饭了,可一想到以前和皇上一起吃饭时,这个男人只顾着自己的口味,全然不顾她的饮食喜好,就有些生气。

    虽说这样的情况她自己的过错更多,但人总不能生自己的气,便只能生男人的气。

    故而,宣妃不用声色用着自己的拌饭,就是不让一让朱明哲自己手里的饭。

    眼看一碗美味的拌饭见了底,朱明哲死心般收回目光,一脸幽怨。

    【朕贤惠的宣妃去哪了?怎么变成一位要被照顾的公主了?】

    宣妃浑然不觉,把最后一勺拌饭送进口中,扬起头眉飞色舞道:“皇上,臣妾用完了,赵司膳的厨艺果然不错。”

    所谓笑容会传染,朱明哲也哈哈一笑,脸上的幽怨荡然无存:“朕觉得也不错。”-

    晚膳后,赵溪音回到司膳司,徐棠就迎了上来,神情有些担忧。

    “溪音,你什么时候得罪贵妃了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赵溪音心说说不定她还真得罪贵妃了,帮宣妃,可不就是得罪贵妃吗?

    “怎么了?”

    徐棠说:“你去长春宫侍膳时,贵妃身边的宫女来过,说让你明日一早去趟承乾宫,那宫女的语气做派很不好,我瞧着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赵溪音拉着徐棠往里走,边走边问:“小棠,你知道贵妃什么家世吗?”

    贵妃的家世显赫,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徐棠自然也知道:“贵妃的父亲曾带兵抵御边境之乱,被皇上封为一等柱国将军,家中兄弟也都陆续委以重任。”

    柱国将军现已年长,不再领兵打仗,但余威仍在,很得皇上敬重。

    这样的家世莫说宣妃惹不起,连皇后都被稳稳压上一头,再加上皇后身子常年不好,心力交瘁地操持宫务,身子每况愈下。

    贵妃在宫中独大,盯着中宫宝座盯得牢牢的,连太子之位都敢觊觎,就等着哪日自己坐上凤座,亲儿子庆王就有成为太子的可能。

    赵溪音说:“那我可能还真遇到麻烦了。”

    徐棠反握住赵溪音的手:“你如今是六品女官,贵妃再厉害不能随意处置女官,放心吧,咱们司膳司的姐妹都跟你站在一起。”

    听听这话说得多让人暖心,徐棠也成长了,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典膳女官了,赵溪音一想起从前两人还是小御厨时,动不动就气得跳脚的徐棠,一下子就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赵溪音笑着摆摆手:“感动的。”

    徐棠虎着脸:“我才不信!”

    不过看赵溪音还能开玩笑,想来也没有太担心明日的处境。

    第二日一早,赵溪音出发去承乾宫。

    相比于长春宫的简单清雅,承乾宫可以说是奢华无比,处处透着精致和贵重,和宣妃一样,承乾宫也只有贵妃一人住着。

    赵溪音被带进正殿时,贵妃穿着华丽的丝绸寝衣,还未束发,长发披在肩上,显得慵懒华贵,她还在用早膳,膳食都是自己宫中的小厨房做的,琳琅满目上了一桌子。

    面对一整桌的膳食,贵妃进得并不香,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筷子,就是不肯夹菜吃,面前却只放着一盏牛乳燕窝,吃一口,半天才下咽。

    赵溪音福身行了个官礼:“请贵妃娘娘安,不知娘娘唤微臣来,有何事吩咐?”

    她还是头一回在嫔妃面前自称微臣,意在暗示贵妃,她是皇上钦点的女官,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可打可骂的宫人。

    贵妃果然收起几分玩味,心中有了些忌惮:“宣妃的膳食,都是你做的?”

    “是。”赵溪音如实答,“倒也不是一日三顿连着送膳,一日能送个一到两次。”

    “一日一餐就能让宣妃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

    赵溪音对答如流:“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饮馔一途,本就对人体大有裨益。”

    贵妃直言见山:“你把宣妃养的红光满面,却让她抢了本宫的宠爱,本宫不开心了,想寻你的麻烦。”

    赵溪音还是头一回见这么直球的人:“宣妃她志不在此,或许宠爱对她来说,还不如一碗拌饭吃得开心。”

    “瞎说。”

    贵妃下意识不相信,宫中的嫔妃怎么可能不在意宠爱?只在乎一日三餐?除非人傻了。

    赵溪音说得有理有据:“贵妃想想文才人、丽美人,再不济想想鲁婕妤和玉嫔。”

    文才人和丽美人也就罢了,鲁婕妤以前可是最在意皇上宠爱的,自从赵溪音给她侍膳后,确实变得佛系许多,整日跟个世外高人一样,对皇上也淡了,皇上反而更吃她那套。

    还有玉嫔,从前也是和嫔妃掐得火热,自从被禁足,也开始黏着鲁婕妤吃吃喝喝,解禁足后也不爱出门闲逛了,整日拉着鲁婕妤谈论什么菜式好吃,宫里人都知道她变了性子。

    这些人好像性子都变了。

    贵妃想到这儿,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你给她们下了什么迷魂药?”

    赵溪音哭笑不得:“微臣不敢,或许是她们体会到了比争宠更加有意思的事情。”

    贵妃嗤笑一声:“你是指你们司膳司的膳食?竟敢这样大言不惭。”

    “是不是大言不惭,贵妃也尝一尝不就知道了?”赵溪音的话牵着贵妃走,让她根本没机会训导什么“宫规”。

    贵妃轻蔑地笑了一声:“你瞧本宫这一桌子精致的膳食,你们司膳司做得好出来吗?”

    赵溪音看到了,的确是样样精致。

    好比边上这盘绿豆芽,看似简单的炒绿豆芽,实则暗藏玄机,每根牙签粗细的绿豆芽中间都塞满了肉馅,这得多少功夫才能做这么精细的膳食?

    她以前见孟御厨做过一次,要把绿豆芽用牙签掏支中空,而后再把极为细腻的肉馅塞进去,塞得力道不够,肉绿豆芽中的肉馅不够饱满,塞得力道过大,绿豆芽轻易被撑破,极为耗费功夫,实则味道一般,吃得就是这份精致。

    可菜肴吃得不就是味道吗?精致耗神的菜肴做来有什么用?又没人喜欢吃,贵妃桌上这盘不也一筷子都没动吗?

    她如实说:“肉馅绿豆芽,司膳司确实不做这样精致的膳食。”

    司膳司的风格和眼前迥然不同,司膳司更加注重味道,卖相和精致度反倒不是第一位。

    贵妃得意了:“这肉馅儿绿豆芽只是本宫这里最平常的一道菜,光是一顿早膳,小厨房得从子时开始忙活,你们司膳司再修行八百年也比不了。”

    她身边的宫女接着说:“饶是这样,主子也吃不了几口,咱们娘娘是仙女,仙女都喝仙露的。”

    这话让贵妃越发得意,大概真以为自己是仙女了。

    赵溪音简直槽多无口,一顿膳食费心巴力地做好,耗费多少食材和人力,却一口不动,如此浪费粮食和人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贵妃确实瘦,打扮得确实仙气飘飘,恐怕也是因为宫女时常这样夸赞,让她不自觉养成的审美风格,引以不好好吃饭、喝仙露为豪。

    赵溪音不敢苟同,却也无意争辩:“司膳司的确不是这样的风格。”

    贵妃得意了一番,转而又想起宣妃的事:“好了,你也见识到本宫小厨房的实力了,接下来说说怎么惩治你。”

    赵溪音暗自叹了口气,给宣妃做饭就算犯错,这贵妃还真是跋扈,她抢先说:“就罚微臣给贵妃娘娘做顿膳食吧。”

    贵妃轻蔑地笑了声:“你觉得本宫会用你做的膳食?”

    “若不能叫娘娘满意,微臣甘愿数罪并罚。”

    这句话贵妃很满意:“好,就这么办。”

    赵溪音告退,刚走出承乾宫的宫门,徐棠、凉依、孙宜等人就迎了上来。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她诧异地问。

    见赵溪音毫发无伤地走出来,众厨娘才松了一口气。

    “等你啊。”徐棠说,“凉依不放心,好些厨娘听说你被贵妃不怀好意叫去,都不放心你,在司膳司等得不安稳,我干脆带她们来这里等。”

    赵溪音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在承乾宫的确有那么点孤军奋战的感觉,现在被厨娘们簇拥在中间,又觉得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很踏实。

    她轻轻拍了拍凉依的肩膀,尽可能伸长胳膊揽了下在场的厨娘,笑说:“我这不什么事都没有嘛。”

    一群厨娘慢慢朝司膳司的方向走去,徐棠问:“贵妃怎么说?”

    赵溪音把在承乾宫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徐棠听完就跳脚:“贵妃那么看不上司膳司,还要给她做膳食?”

    得,昨天还说她稳重了呢,夸早了。

    孙宜却说:“可眼下的情况,给贵妃做膳食才能避免惩罚,这已经是上上之计了。”

    赵溪音同意,她的确是和贵妃周旋一番,让贵妃得意了、满意了,心里气消了大半,才勉强得来这个结果。

    徐棠嘟囔:“也是,以贵妃的地位,谁敢得罪啊,就是委屈溪音了。”

    孙宜有些担忧地问:“赵御厨打算给贵妃做什么膳食?既然承乾宫小厨房的膳食那般精致,贵妃都吃得不热络,咱们要做什么,才能让贵妃满意啊?”

    凉依可能是个“音吹”:“承乾宫小厨房做的菜能和师父比?师父随便做道什么都能让贵妃长见识。”

    这吹捧的语气,引得一众人笑起来。

    徐棠还有些气:“我就是不服气,贵妃这么贬低咱们,却还要给她做膳食。”

    赵溪音安抚性地捏了捏徐棠的手,狡黠地笑了笑,低声说:“那就给她做道‘黑暗料理’,出出你们心里的气。”

    众人又好奇又期待,个个跟小狐狸似的眼中闪着精光:“什么?”

    赵溪音不答反问:“春日里我在瓦罐中腌制的酸笋,有三四个月了,可以启封了吧?”

    第67章 螺蛳粉

    赵溪音在承乾宫里观察了, 贵妃膳桌上的膳食各种各样,甜的、咸的、酸的、辣的,没有一样是她爱吃的。

    她推测, 普通的食物贵妃可能吃腻了,得来点新鲜刺激的。

    再加上贵妃跋扈霸道,瞧不上司膳司,惹得厨娘们心中有气, 总得小小惩治一下。

    于是, 腌制好的酸笋被寻了出来。

    酸笋都腌好了, 螺蛳粉还会远吗?

    腌制酸笋的瓦罐启封那一刻,整个司膳司的厨娘都叫起来:“什么东西?味道这么冲?”

    原本还以为是哪位厨娘腌制的东西坏掉了, 再一看是赵溪音在捣鼓,便都捂着鼻子围上来。

    “这、这是笋?怎么这个味道?是不是坏了啊?”

    “我记得,这就是春日里和秘制豆瓣酱、辣椒酱一起腌下的,豆瓣酱辣椒酱早就启封了,就剩这坛笋,可能被赵御厨遗忘了。”

    “那这还能吃吗?”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冲鼻子的味道,其实有点上头?”

    不知是谁说的, 一句话把大伙儿说沉默了,细问,别说,酸臭的味道之下, 还真让人越闻越上头, 有种臭臭的香。

    赵溪音看众人狐疑的神情, 不禁笑起来:“这东西就是臭着吃的,不过它不是主料, 是配料,主料是石螺。”

    这么臭还不是主料?

    石螺大家伙都知道,螺肉本身其实也有些臭臭的,在宫里一般的做法是加辣爆炒,以掩盖螺肉本身的腥臭,即便这样,吃起来也有些上头的臭。

    螺肉和臭笋做一锅,这是臭上加臭啊。

    赵御厨真狠,给贵妃做这个,论整人,还得是赵御厨。

    只是贵妃一向以仙女自称,又极为挑食,会吃这种滂臭的食物吗?

    那边杂役按照赵溪音的吩咐,已经处理好些石螺了,铁钳剪去尾巴,刚才加了盐巴的清水中好一番清洗,吃得就是一个干干净净。

    赵溪音把带壳的石螺先炒后煮,大锅中的石螺和各种香料,随着汩汩沸腾的高汤上下起伏,逐渐弥散出令人上头的香臭味。

    汤汁是灵魂,这种味道仿佛有独特的魅力,引得每个厨娘都伸长脖子去嗅,而后忍不住吞咽口水。

    渐渐的,螺蛳肉和香料的味道浸入汤汁,锅中的汤汁变得异常浓郁,味道也进一步浓香。

    等汤汁快熬制好时,赵溪音开始准备其他食材,木耳丝和酸豆角炒熟,黄花菜和青菜等洗净备用,腐皮和花生米下油锅炸,最后还炸了一只蓬松的炸蛋。

    用料这么丰富,香味那么浓烈,想必这道“黑暗料理”也不会难吃到哪去。

    最后一步是煮米粉,凉水浸泡过的米粉很好煮,煮熟后捞在碗中,盖上各种配料,酸笋、酸豆角、黄花菜、花生米、腐皮……浇上一勺灵魂汤汁,汤汁中飘着红油,最后盖上炸蛋,撒上一撮葱花和香菜,浇上一勺香醋,齐活!

    赵溪音拎着螺蛳粉去承乾宫送膳。

    贵妃刚洗了鲜花浴,正美美地躺在贵妃椅上,由宫女往长发上搽茉莉花油。

    赵溪音进来时,就闻到殿中萦绕的香气,不由轻嗅了两下:“好香啊。”

    贵妃老神哉哉瞟了一眼:“这哪香了?本宫还有一种玫瑰发油,那才叫一个香,土包子。”

    赵溪音无语地笑了下,行行行,她土包子。

    食盒一打开,贵妃事精似的尖叫起来:“什么鬼东西?什么怪味道?把本宫的寝殿都熏臭了!”

    赵溪音把碗端出来,淡定地说:“膳食的味道,这就是微臣给娘娘做的膳食,娘娘尝尝吧。”

    贵妃虽然已经四十了,因为保养得好,精神上也没受过什么苦,言行举止并不老成,捏着鼻子皱着眉:“你敢煮s给本宫吃!来人,给我拖出去,棍棒伺候!”

    然而没有宫人敢动,即便是贵妃的命令,也没人敢对六品女官动手。

    赵溪音仍旧不紧不慢地拿起筷子搅拌螺蛳粉:“贵妃娘娘,规矩是昨日就立下的,您尝了我做的膳食,吃着不满意,数罪并罚,吃着好,旧账一笔勾销,但您要是尝都不尝就要罚我,就是您的不对了。”

    贵妃:“……”

    好像是这个理儿。

    她是贵妃,后宫的标杆,得立德服人,尝就尝,尝一口也算尝,就让这赵溪音心服口服。

    贵妃利落地把长发一挽,别上个簪子,就往膳桌前一坐,一手捏鼻子,一手拿汤匙,脸跟要喝苦药似的皱成一团。

    吸溜——

    汤汁下肚,她才把捏着鼻子的手松开,惩罚的话都到舌头边了又咽了下去。

    咂摸一下舌头,咦?喝起来似乎没那么臭?

    不确定,再尝尝。

    又一勺浓汤下肚,汤汁滋味充足,有浓郁的螺香,还有辣椒油和香醋的味道,酸酸辣辣,竟是十分开胃。

    宫女立在一旁,神气十足的,还等着主子娘娘吃得不好,处置赵司膳呢:“主子,尝一口就行了,不用那么委屈自己,啊?您说什么?”

    贵妃口中含着汤,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等咽下才说清楚:“本宫说,你别吵吵!”

    宫女:“……”

    怎么?这是觉得好吃啊?

    贵妃说完也觉得脸上挂不住,找补说:“本宫做事向来公平公正,这膳食好不好吃,不得多尝几口?”

    宫女忙附和:“是、是,娘娘说的对。”

    贵妃喝了几口汤,越喝觉着越不错,又拿起筷子抄起一撮米粉,稍微一吸,米粉就像滑溜的泥鳅一样滑入口中,带着一部分汤汁一同入口,味道也是无与伦比地好。

    贵妃吃成这样,在赵溪音的意料之中:“娘娘觉得好吃吗?”

    【嗯嗯嗯,好吃得不得了,什么味道这么上头?】

    但她嘴上却不承认:“只能说一般般,为表公平,再尝尝看。”

    宫女哪知道贵妃是死鸭子嘴硬,又贴心地劝阻:“娘娘,稠的一口、稀的一口,算很公平了。”

    贵妃翻了个白眼,又抢着吃了两筷子,烫得直流眼泪。

    【我怎么有这么不长眼力的宫女?】

    赵溪音低头忍笑,好吃就承认呗,有啥抹不开面儿的?

    贵妃一口汤、一口面,成了干湿永动机,来一口酸笋,滋味上头,再来一口酸豆角,清爽解腻。

    【好吃,太好吃了!】

    宫女还在担忧地劝慰,生怕她家娘娘有苦往肚子里咽,却忘了贵妃压根就不是那主动吃苦的人:“娘娘,别吃了,觉得不好吃就罚赵司膳,她自己说过的话,得认。”

    贵妃是想惩罚赵溪音来着,只要此刻放下筷子,就能说这碗食物不好吃,可问题是……她怎么就放不下这筷子?

    宫女见贵妃不理她,转而对赵溪音说:“赵司膳昨日也看到了,我们娘娘的膳食都是精致中的精致,再看你这碗膳食,又臭又没有卖相,还不如一碗面,委屈我们娘娘品尝这么多……”

    赵溪音才不惯着:“既然你这么说,贵妃娘娘您放下筷子吧,别委屈了自己。”

    说着,她一副要上前劈手抢下筷子的架势。

    贵妃下意识紧紧握着筷子,转头白了宫女一眼:“再多嘴就去外面罚跪!”

    吓得那宫女紧紧闭上了嘴。

    虽然不能说话了,但她心里别提多奇怪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主子平时可是仙女喝露珠的,每顿膳用得都少得可怜,今日怎么能接受这么臭的食物了?

    这要被皇上和别的嫔妃看见,可怎么好?

    贵妃“尝着尝着”,碗里的食物就消耗了大半,汤汁中有辣椒油,她又不是个特别能吃辣的人,已经辣的额头沁出了汗珠,随手一抹,石青画的眉就花了,晕染在鬓角,跟个大花猫似的。

    宫女有意提醒,又想到不能说话,只能生生忍住。

    赵溪音“好意”提醒:“膳食做得好不好,娘娘给个准话。”

    贵妃语塞,又吃了口浸满汤汁的炸蛋,一口下去,汤汁爆炸似的填了满口。

    等一整颗炸蛋下了肚,才慢悠悠地回答:“这膳食吧,它有些怪怪的,本宫拿不准,怕冤了你,也怕委屈了本宫自己。”

    宫女:【得了吧,奴婢算是看出来了,一碗粉都见底了,还判断不好?】

    赵溪音也笑了下,并不说话。

    沉默的气氛让贵妃尴了个尬,结巴了一下说:“不、不如这样,你明日再做一份膳食来,本宫再判断判断。”

    宫女:【呵呵。】

    赵溪音失笑,这还会挺会顺杆爬,下顿饭都预约好了。

    正要说话时,宫门外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皇上来看她的!皇上撇下宣妃来看她了!

    贵妃眼睛一亮,搁下筷子起身迎了出去,丝毫没注意自己热花的妆容。

    宫女顾不上罚跪,急忙提醒:“娘娘,脸、脸!”

    然而贵妃已经提着裙子跑出去了。

    朱明哲兴致勃勃地来,乍见到贵妃笑容凝住了:“你你你,你的脸怎么了?”

    贵妃懵然不知,愣在原地:“臣妾的脸怎么了?”

    “你自己照照铜镜。”朱明哲此时已经有点生气了,天子嫔妃妆容不雅,成何体统?

    贵妃马上跑进寝殿的妆奁台前,一照铜镜,惊呼了一声:“本宫的眉怎么成这样啦?!”

    声音传到外面,朱明哲皱着眉进殿,一进来就闻到一股臭臭的味道,眉头彻底舒展不开了。

    贵妃可是最香香软软的嫔妃,虽已年逾四十,保养得还跟姑娘家似的,这也正是他喜欢之处,怎么今日这般邋遢?

    妆花了,宫殿也臭臭的。

    朱明哲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越是不清楚味道来源心里就越是膈应,当即就对那宫女说:“让你家主子好好拾掇拾掇自己,朕有空再来看她。”

    说完,转身走出承乾宫。

    贵妃出来时,刚好瞧见朱明哲离开的背影,气得跺脚大喊:“赵溪音!”

    连“赵司膳”都不喊了,可见有多生气。

    赵溪音情绪就稳定多了:“娘娘有何吩咐?”

    “少给本宫装蒜,要不是你,皇上怎么会看到本宫邋里邋遢的模样?”她指着赵溪音的鼻子,“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给本宫做这臭粉,让本宫出丑。”

    赵溪音默默后撤一步:“娘娘莫冤枉我,这螺蛳粉吃与不吃全在您,本来您尝一两口就搁筷,一点儿事都不会有,何况,我也不知道皇上会这个时候过来啊?”

    后面这话倒是事实,贵妃也知道,只是想拿赵溪音出气罢了:“本宫定要罚你!”

    赵溪音耸耸肩:“贵妃想罚就罚吧,也省得微臣明日再来承乾宫送膳。”

    贵妃:“……”

    【这不行,赵溪音亲手做的膳食还是要吃的。】

    她纠结了半晌:“算了,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明日的膳食本宫不满意,数罪并罚。”

    宫女还不明就里:“娘娘,您是贵妃,想罚就罚她吧,什么时候一再退让过?”

    贵妃今日没少被这倒霉宫女噎话,指着门外说:“你给本宫去外边罚跪,现在!”

    赵溪音收拾食盒:“贵妃关起门惩治宫女吧,微臣告退,明日午时再来。”

    等到第二日正午时分,赵溪音又来了承乾宫,身后还跟着一队司膳司的杂役,打头的两名杂役拎着铜锅,后面的杂役手中皆捧着食材。

    贵妃正在寝殿,由宫女精心养护指甲,听到院中的动静“唰”地一下起身,甲油蹭在手背上都毫不在意。

    见到是赵溪音来,她才不明显地笑了下,又不想让赵溪音看到她急不可耐的模样丢面子,便又缓缓坐下,继续打理指甲。

    她自从昨日吃了那螺蛳粉,仿佛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世上竟还有如此臭却又如此让人上头的食物,真是神器。

    她一直念着那个味儿,晚膳小厨房做的一桌子菜肴硬是吃得没滋没味,甚至想立刻传赵溪音再做一碗螺蛳粉来吃。

    想吃,但要忍住,否则就惩处赵溪音的理由就立不住脚了,自己的面子也没地方搁啊。

    于是贵妃忍了一晚上再加一上午,终于等到赵溪音来了。

    “贵妃娘娘,请用午膳。”

    听到赵溪音的喊声,贵妃才慢慢起身,侍儿扶起娇无力般走去正殿。

    “今日是什么膳食啊?”她懒洋洋地问。

    膳桌上已经摆满了,以碳加热的铜锅在中央,正汩汩冒着热气,周围搁着金针、海藻菜、猪肉卷、肥羊卷、鱼豆腐、鱼丸等琳琅满目的生食材。

    赵溪音掀开铜锅盖子,雾气争先恐后涌出,在殿中弥散,散发出浓郁的螺蛳粉味儿:“螺蛳汤暖锅。”

    所谓螺蛳汤暖锅,就是用螺蛳粉的汤汁充当火锅锅底,来涮各种配菜。

    贵妃鼻翼龛张,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就是这个味儿!】

    宫女没尝过,闻着依旧是昨日臭臭的味道,不满道:“咱们娘娘的膳□□致,赵司膳不是不知道,怎么又是粗旷的一桌子,连生食材都拿来了。”

    “还是昨日的规矩,多嘴就罚跪。”贵妃冷冷扔下一句,迫不及待在膳桌前坐下。

    赵溪音取了一双较长的筷子当公筷:“我来为娘娘涮菜。”

    贵妃正要下筷子,突然想到什么,对宫女说:“你也别杵在那了,去打听一下皇上此刻在哪?”

    【今日断不能再出现被皇上瞧见狼狈样的窘事,午膳速战速决,总不能运气这么背,皇上日日赶着饭点来吧?】

    宫女应了声“是”,转身去了。

    海藻菜头一个被涮好,夹在贵妃面前的小碗中,贵妃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这菜她没吃过,呈深绿色,长得枝枝丫丫,像一团海草,嚼起来竟是有些脆,在口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在放鞭炮,这种菜不仅脆嫩爽口,关键是很吸汤汁,一口下去浓郁的螺蛳汤在嘴里爆开,实在太过瘾了。

    【啊啊啊啊好吃好吃,这是什么神仙蔬菜啊?太适合和螺蛳粉一起吃了!】

    贵妃内心疯狂尖叫,面上却维持着冷淡:“这是什么菜?本宫从未见过。”

    “海藻。”赵溪音说,“海里多得是,一般人们不拿它做菜。”

    贵妃:“……”

    【竟然给本宫吃这么廉价的食材!算了,看在味道不错的份上,不计较了。】

    她担心一计较,赵溪音就把那盘海藻菜给撤了,赵溪音这个人才,一言不合就撤菜,她是真敢撤。

    赵溪音涮的猪肉卷也好了,一大筷子夹在贵妃碗中,吃得就是一个过瘾。

    肉卷削得薄薄的,表面挂着一层汤汁,吃进口中,既有肉香又有灵魂汤汁的香味,口感劲道微脆,同样好得不得了。

    【好吃好吃好吃,就这么点肉,不够本宫两口吃的。】

    贵妃幽幽问:“这是猪肉?”

    赵溪音点头。

    贵妃撇撇嘴:【曾经本宫可是给小厨房放出过话,不是龙肉本宫不吃。】

    所以承乾宫小厨房的食材都特别高端,燕鲍翅就不说了,要是做鸡鸭鱼肉,那得是上好的乌鸡白鱼才敢做。

    赵溪音的食材虽然是最普通的,但贵妃一句挑剔的话都说不出来。

    说话间,羊肉卷也涮好了。

    羊肉卷吃起来肉质更细腻,口感更柔软,比猪肉卷多了几分奶香,螺蛳汤把羊肉的膻味掩盖得很好,一点都尝不出来。

    正吃着,宫女回来了。

    贵妃忙问:“皇上在哪呢?”

    “皇上此刻正在乾清宫正殿,和国相大人议事。”

    贵妃放心了,虽说承乾宫离乾清宫不远,但皇上接见大臣一般都要很久,一时半会不会到这里来。

    她开始放心大胆地吃,鱼丸爽脆、鱼豆腐劲道,每样食材都这般美味,吃到兴起处,她把广袖挽到手肘处,一副不让衣裳影响干饭的豪放模样。

    把宫女看得目瞪口呆。

    昨日还装一装,今日撞到一半实在装不再去了。

    等吃完最后一口膳食,贵妃的肚皮肉眼可见的圆滚起来,往椅子上一靠,餍足地长舒一口气。

    “贵妃娘娘,今日吃满意了吧?”赵溪音笑说,“吃成这样,若说不好吃,我不信。”

    贵妃表情讪讪:【吃着吃着收不住了。】

    吃成这样再说不好就有点太假了,贵妃索性说:“的确很合本宫口味。”

    赵溪音笑道:“如此,微臣和娘娘的‘恩怨’一笔勾销,告退。”

    她还没走,门外又传来熟悉的声音:“皇上驾到——”

    贵妃弹跳而起,慌得动作左支右绌:“不是说皇上在和李国相议事吗?怎么又来了?!”

    宫女也慌了,昨儿就被皇上训斥了,今日若再往皇上瞧见,主子得失宠啊!

    一屋子人手忙脚乱又是收拾膳桌、又是开窗通风、又是给贵妃补妆更衣……

    赵溪音闪到一边,免得碍事,不由感慨:“皇上真宠爱贵妃啊,一议完政事,立刻就来了承乾宫。”

    贵妃:“……”

    “你闭嘴!”

    第68章 臭豆腐(一)

    承乾宫正殿的宫女们再手忙脚乱的拾掇, 也扛不住朱明哲进殿的步伐。

    其实还没进殿,朱明哲就已经闻到臭味了,比昨日的臭还浓烈。

    螺蛳汤火锅一直在沸腾, 散发出来的味道比一碗螺蛳粉浓烈多了。

    他皱着眉进来,果然又瞧见贵妃“有失体统”的妆容,闻到满屋子独特的臭味。

    贵妃盈盈下跪:“给皇上请安。”

    “朕看到你这幅模样,一点都不安!”朱明哲沉声, “昨日就说让你好好收拾自己和宫殿, 你是想把这承乾宫腌制入味吗?”

    贵妃很少被皇上训斥, 死心地闭了闭眼,起身使出杀手锏, 抱着皇上的胳膊撒娇道:“皇上~是臣妾不好,您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这一身的味儿别提多冲了,朱明哲闪到一边:“说吧,什么东西散发出的臭味?”

    贵妃抬了抬下巴:“呐,螺蛳汤暖锅。”

    竟然是食物散发出来的?朱明哲都惊呆了,当即怒斥:“身为贵妃,你竟吃这样的食物?!”

    贵妃不愧家世好, 这个时候还敢顶嘴:“这样的食物怎么了?皇上先前不也吃什么麻辣香锅,听说卖相也不咋地。”

    这波赵溪音站贵妃,就是嘛,螺蛳粉怎么了?为什么要受到鄙视?

    朱明哲怒其不争:“麻辣香锅的卖相是不好, 可散发出来的是香味, 你再闻闻你吃的, 臭味都快飘到前朝了!”

    “哪有那么严重。”贵妃喃喃。

    赵溪音理解朱明哲发火的原因,一来, 贵妃位份高,吃臭味的食物不符合身份,这样的情况若是换成丽美人或是文才人,他都不会发火。

    二来,贵妃一向以仙气飘飘的人设自居,总把“仙女喝露珠”的话挂在嘴边,朱明哲喜欢的正是贵妃这样的形象,现在乍然见到仙女吃臭,实在接受不了。

    贵妃见朱明哲不说话,猜想可能是真生气了,突然指着赵溪音就说:“皇上,这臭味的食物是她做的。”

    分析出朱明哲生气的原因,赵溪音就不怕她告黑状,皇上生气又不是因为谁做的,而是因为吃得人是贵妃。

    果不其然,朱明哲根本就不看赵溪音:“她是御厨,她做膳食是天经地义,你先反思自己的行为吧。”

    说完,在这“臭烘烘”的大殿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离开。

    贵妃脱离般跌坐在椅子上,指着赵溪音道:“都怪你!”

    赵溪音还在寻思,这螺蛳粉朱明哲要是尝了会不会喜欢吃,听到贵妃的话好笑道:“娘娘刚才还说很好吃,何况,连皇上都说我做膳食是本分,娘娘怎么能怪我我头上。”

    贵妃一时语塞:“不管怎么说,本宫惹皇上不高兴的直接原因是你,作为补偿,你得继续为本宫做膳食。”

    赵溪音也是没想到,贵妃此刻想的不是怎么复宠,而是怎么能继续吃到她做的食物。

    也是,刚才都说了所有‘恩怨’一笔勾销,往后也就不用给承乾宫做膳食了,贵妃再想吃都没有理由。

    “可您刚才还向皇上告我的状。”赵溪音无辜道。

    贵妃:“……”

    刚才可是情急,既然皇上已经生气了,就得把膳食保住,总不能两边都落空。

    “每做一顿膳食,赏银五十两!”贵妃咬牙道。

    “成交。”赵溪音立刻说。

    贵妃无语了一阵,又听赵溪音问:“皇上不是说,不让您吃螺蛳粉了吗?”

    她答:“对啊,所以你明日就别做螺蛳粉和螺蛳汤暖锅了。”

    “那做什么?”

    贵妃神神秘秘道:“有没有那种,闻起来臭,吃起来像,像螺蛳粉一样上头,但又让皇上闻不出来的。”

    得,赵溪音确信,贵妃不止是喜欢吃螺蛳粉,还喜欢吃一切臭臭的食物。

    “还真有。”赵溪音说,“只要不是用膳时皇上进来,保准皇上闻不出来,娘娘的吃相也不会像吃螺蛳粉一样邋遢。”

    贵妃自动忽略有人说她吃相邋遢的话,忙问:“什么?”

    “臭豆腐。”-

    翌日一早,贵妃去坤宁宫请安。

    贵妃仗着宠爱,请安一向爱迟到,今儿倒是准时。

    皇后从屏风后进到坤宁宫正殿时,人齐刷刷的,贵妃也规规矩矩坐着,便是会心一笑。

    贵妃接连两天失意于皇上,自然不像以前那样风光无限,皇上消气之前,她自然得规规矩矩的。

    皇后身子不太好,疲于应付贵妃,每每晨昏定省后总会觉得气虚疲惫,像今日这般嫔妃和谐的场景,实在叫她欣慰。

    “皇后娘娘吉祥——”众妃见皇后来,纷纷起身行礼。

    贵妃平时行礼都是敷衍了事,今日却不得不随大流老老实实行了个礼。

    “都平身。”皇后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今日一早,内务府送来一批颜色娇嫩的珠花首饰,本宫留了几朵,剩下的妹妹们各自挑选了拿去戴吧。”

    坤宁宫的宫女捧着珠花上来,粉绿紫青,果然都是娇嫩的颜色。

    贵妃看后忍不住笑了声:“皇后还留了几朵,您压得住这颜色吗?”

    她平时奚落皇后习惯了,这两日运气差,刚被皇上训斥一通,本想低调些,以免火引到自己身上,被其他嫔妃看笑话,谁知平时说惯的话一下子脱口而出。

    其实她也就比皇后小三岁,因为平时保养得当,看起来年轻,皇后身子不好,瞧起来面容憔悴,显得老些。

    当众嘲讽皇后老,坤宁宫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怪异起来,众妃挑珠花的声音都变得小心谨慎。

    只是没有人开口为皇后说话。

    皇后和贵妃两党相争已久,皇后有后位,有嫡长皇子,早早被册立为太子,但家世没落,恩宠寡淡;贵妃有家世,有恩宠,差的就是儿子的太子之位,双方几乎是势均力敌。

    故而嫔妃们即便同情皇后被打压,也不敢出言得罪贵妃,多数人“装傻充愣”,一直是中立的态度。

    皇后面色未变:“其实贵妃也不必挑选珠花。”

    “为何?”贵妃问,“臣妾虽是庆王之母,却完全压得住这颜色。”

    皇后浅笑着说:“听闻贵妃已经舍弃仙气飘飘的形象,改吃臭气熏天的食物了,还簪珠花打扮那么漂亮做什么?”

    座下不知是谁没忍住轻笑了声。

    贵妃眉心直皱,好个皇后,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面色不好:“皇后哪听来的消息,听错了。”

    皇后知道贵妃不承认,也不逼问得太紧,转而感慨道:“司膳司的赵司膳真是位奇人,做出臭味的食物也让人吃得欲罢不能,本宫都好奇了,你们呢?”

    说起赵溪音,虽只是个御厨,在座嫔妃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些只是在筵席上品尝过她的厨艺,有些则是和她熟稔得很。

    丽美人先开口:“皇后娘娘,臣妾不怎么好奇,因为赵御厨做的所有膳食都美味。”

    “是啊,香喷喷的食物尚且吃不完,暂且还没功夫去寻思臭的。”文才人也说。

    宣妃则是直接摇头:“臣妾就算了,腻口一点的食物尚且吃不来,更别说怪味的了。”

    鲁婕妤倒是很想尝尝:“臣妾好奇,只不过想来应该一时接受不了那个味道。”

    玉嫔跟着道:“鲁婕妤都接受不了的食物,臣妾也再等等吧,总得让鲁婕妤先试试水。”

    众人抿嘴轻笑,怡嫔笑说:“皇后娘娘,臣妾听了一圈,这赵御厨在后宫很受欢迎呢。”

    文才人紧接着说:“还是不够受欢迎,否则这两日怎会心惊胆战的,时刻走在受罚边缘?”

    这是暗示贵妃因为宣妃的事要责罚赵溪音,她和丽美人、鲁婕妤、玉嫔等人一直担心着赵溪音在承乾宫受委屈,宣妃更是,这事说到底是因为贵妃嫉妒宣妃引起的,可贵妃的事谁敢插手,只能静观其变。

    文才人心直口快,虽没指名道姓,众妃却都知道,这是在说贵妃呢。

    贵妃当然也知道,白了文才人一眼,冷哼道:“那赵御厨有本事得很,本宫可罚不了她。”

    座下就赵溪音的话题讨论得热火朝天,早就把贵妃挤兑皇后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皇后和身后的心腹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出这个赵溪音的重要性。

    今日众嫔聊得久一些,散场后皇后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心力交瘁,精神头倒还挺好。

    以前这样的场合应对贵妃的挑衅,回到寝宫总会觉得心累,须得饮一碗人参茶还能慢慢恢复精力,今日大家的话头都在赵溪音身上,连贵妃都被牵制着,她因此没有太过心累。

    皇后慢慢饮着一盏养生花茶,对宫女说:“本宫就提了一嘴‘赵御厨’,就能引得在座嫔妃侃侃许久,连一向少言寡语的鲁婕妤和宣妃都参与讨论,可见这个赵溪音的人缘有多好。”

    宫女非常认同地点点头:“还有文才人,在您和贵妃之间一向是中立的态度,今日出言暗讽贵妃,竟也是为了那赵御厨。”

    主仆俩沉默下来,心里把赵溪音的分量掂量得清清楚楚。

    皇后和贵妃两党相争太久,也平衡太久了,随着二皇子庆王成年,朝中看重柱国将军的实力,支持庆王的大有人在,皇后和太子党越来越弱势。

    后宫虽然不能干政,却是势力最集中之处,嫔妃的心念一动,就可能影响家族的选择,而赵溪音,就是最好的势力枢纽。

    宫女俯身,低声说:“娘娘,赵司膳是必拉拢之人。”

    皇后如何不知,眼下贵妃还没看清楚这一点,竟打算和赵溪音交恶,这是她们的好机会。

    但拉拢地太过明显又落了下乘,如何不动声色和赵溪音结缘,她还没想好-

    再说贵妃这边,出了坤宁宫的门,贵妃的脸就再也绷不住了。

    “皇后个老妇,竟敢拿本宫的形象来说事,那珠花本宫原本也瞧不上,可本宫主动不要,和被迫不能要,不是一回事!”

    今日晨起的请安,贵妃算是吃了大亏,这会儿越想心里越气。

    宫女低声细语地安慰:“娘娘,要不那赵御厨做的膳食您就别用了,奴婢寻思着,自从您把她叫进承乾宫,就开始不顺了,先是两次惹皇上生气,现在在坤宁宫又被挤兑……”

    贵妃默默不言,以前她是个很在意气运的人,这种事若是放在从前,肯定早就惩罚赵溪音一顿,和她划清界限了,可现在,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臭豆腐。

    豆腐臭了还能吃吗?得是个什么味儿啊?比螺蛳粉还好吃吗?

    她不相信臭豆腐,但相信赵溪音,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心里却不得不认,赵溪音的双手能把腐朽的食材变神奇。

    “再看看吧,起码过了晌午再说。”贵妃大概是个大馋丫头,在宫女的循循劝诫下,仍选择了美食。

    晌午,赵溪音准时来了。

    食盒拎在桌上,从中取出一只精致的描金碟子,碟子中整整齐齐码着六块黑乎乎的长方体玩意儿。

    “这是什么?”贵妃颇为嫌弃地问,螺蛳粉尚且算是正儿八经的膳食,这黑乎乎的东西丑死了。

    “臭豆腐啊。”

    贵妃抬高音量:“就这几块豆腐值五十两?”

    成本价确实不值五十两,可这价钱是一早说定的,赵溪音自问没有做黑心生意,理所当然道:“加上手工费,五十两勉强打住。”

    贵妃觉得赵溪音越来越不要脸了,她伸头嗅了嗅,臭味的确不大,起码在碟子的一尺之外,是闻不见臭味的。

    她在膳桌前坐下,端起碟子放在鼻尖下轻嗅,这才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臭的!”

    赵溪音点头:“应贵妃的要求,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精致的六块臭豆腐,不会吃花贵妃的妆容,即便皇上现在过来,也不会看出什么破绽。”

    贵妃听得心花怒放,当即就让宫女取了五十两银子,交给赵溪音。

    宫女很不情愿,却不得不照做,她没尝过螺蛳粉,自然不知道贵妃有多上头,还以为自家主子被赵溪音下了迷魂药呢。

    臭豆腐表面乌漆嘛黑的,乍一看很影响食欲,表面戳了个洞,漏出里面嫩白色的豆腐,少量汤汁也是从这个洞处灌入其中,给豆腐增味。

    最上面是蒜泥、辣椒碎、芫荽碎和葱花,下面则是聚集的汤汁,若是能接受黑乎乎的颜色,其实这道臭豆腐的卖相还不错。

    贵妃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豆腐,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咔嚓——”

    臭豆腐表面炸得酥脆,里面的白豆腐却极为软嫩,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味道,这味道说臭不臭,鲜咸香辣,竟是十分可口。

    【还不错。】

    赵溪音提醒道:“娘娘整块吃进口中,别有一番风味哦。”

    有了这一口试探,贵妃对这乌漆嘛黑的食物放下心来,按照赵溪音说的,直接夹起一块臭豆腐塞入口中。

    一口咬下去,豆腐里面浸入的汤汁瞬间爆汁,浓香在味蕾上漾开,再加上外酥里嫩的口感,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神了,普普通通的豆腐竟做出这样的神仙味道!】

    贵妃越吃越熟练,后面的几块豆腐甚至在底部的汤汁中蘸后才送入口中,很快,碟子见了底。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还是贵妃有“吃臭必召唤皇上”的技能,门外又又又传来汤岱的声音:“皇上驾到—— ”

    相比于前两日的慌张,今日的贵妃一点都不慌,淡定的端起茶,漱了漱口,再拿起手绢轻轻擦拭嘴唇。

    而后施施然起身,盈盈拜倒恭迎皇上。

    第69章 臭豆腐(二)

    朱明哲进来时, 并没有闻到殿内有何怪味。

    再看贵妃,衣衫整洁,妆容精致, 举止规矩,除了口脂颜色有些淡了,没有任何不妥。

    他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终于乖觉一回了。”

    贵妃笑了笑, 上前揽住朱明哲的手臂:“臣妾何时不乖了?这宫殿臣妾让人用甜桂香熏过, 不会再有臭味的。”

    朱明哲“嗯”了声:“念在你改过自新的份上, 朕就不追求你的过错了。”

    贵妃虽然不认为自己有错,但还是把头歪在朱明哲肩头:“皇上对臣妾最好了。”

    朱明哲最是吃这套, 贵妃这女人身段软,因为家世的缘故又不能苛责太过,他也懒得惩罚了。

    贵妃见顺利蒙混过关,朝赵溪音眨了下眼,诚如赵溪音所说,那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还不会吃得邋遢。

    她娇滴滴道:“皇上怎么又来臣妾这里,连着三日来, 臣妾惹您不开心了也要来,皇上怎么这么宠爱臣妾?不怕其他姐妹吃心吗?”

    “好啦,就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朱明哲说,“有件事要和你说一下, 明日就是立秋, 你替皇后去清秋节祈福吧。”

    所谓清秋节, 便是在立秋这一日登顶祈福,祈求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国泰民安。

    往年的清秋节, 都是由帝后携手前往京城的圣云峰,一起在山顶朝着苍天祈福,今年皇上竟然不打算带上皇后了。

    贵妃的心砰砰跳起来,清秋节虽然不如立春的扶桑节隆重,但皇上让她出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后的势力进一步衰落,而她的势力再度提升。

    她试着问:“皇后为何不去?”

    “皇后身子不济,仪式在圣云峰举行,山路无法乘轿辇,她身子受不住。”

    贵妃身子强健,即便平时不愿吃爬山的苦,可明日的山峰,还是很愿意爬一爬的,当即就道:“臣妾定不负皇上所托!”

    朱明哲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又交代一些仪式上的事宜,变离开了。

    等皇上一走,贵妃就按捺不住脸上的喜悦了:“本宫还当又要受皇上训斥,没想到是这等好事。”

    宫女也很激动:“是啊娘娘,今日真是您的吉日。”

    贵妃却说:“这臭豆腐是本宫的吉祥物。”

    宫女:“……”

    赵溪音笑了笑:“恭喜娘娘,既然如此,就不多打搅娘娘了,告辞。”

    “慢着。”贵妃突然变了脸色。

    赵溪音顿住脚步,转身回看。

    贵妃趾高气昂地踱步:“赵司膳,你看到了吧,本宫的地位就要超过皇后了,你若是从现在开始为本宫效力,将来的前途可不止一个小小的司膳。”

    赵溪音语气平静:“娘娘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介御厨,做好饭才是我的天职,恕微臣无意介入后宫纷争。”

    “你能为宠爱平平的宣妃费心做饭,为何对本宫如此冷淡?”

    赵溪音想了想:“宣妃待人真诚,我便回以真诚,当然,没有说贵妃不真诚的意思。”

    贵妃冷哼一声:“算了,往后有你后悔的时候,你走吧。”

    正要告辞,听贵妃又说一句:“把臭豆腐的食方写下来,本宫让小厨房的厨子去拿。”

    这个请求赵溪音没有不答应的,她的厨艺向来不藏着掖着,先前能教长春宫的厨子厨艺,现在也能给承乾宫的厨子写食方。

    连发酵好的卤水和浸泡好的豆腐也能赠送。

    她走在宫道上,觉得自己和贵妃之间,到底是成不了和宣妃那么亲近的关系,更不会像和文才人、丽美人和鲁婕妤一样说说笑笑。

    至于皇后,也是个可怜人。

    赵溪音和皇后接触的次数并不多,除了在宫筵上,便只有去坤宁宫送汽水的那次,是个和善的人,只可惜身子不好,连出席清秋节仪式的机会都丢了-

    翌日是立秋,除了朱明哲带领贵妃的登顶祈福,普通人也有不少的习俗。

    这日除了祈求粮食丰收,还有桑蚕的丰收,有个习俗叫“穿针引线”,司膳司的厨娘们闲来无事,便在院子里玩起了“穿针引线”。

    绣花针又小又细,针鼻更是小到几乎看不见,要把桑蚕丝搓成的丝线从针鼻里穿进去,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厨娘们可是身怀绝技,深厚的刀工能让她们能在鱼脬上切菜,能盲眼切豆腐,一块豆腐切上上千刀,还能在水里飘成一朵花,个个手稳得不得了。

    要问六局一司中谁玩“穿针引线”能玩得过司膳司,恐怕只有尚衣局常年拿针线的秀娘了。

    厨娘中玩得最好的是赵溪音,其次是凉依,徐棠反而落在最后。

    她自问刀工不差,不知为何就是穿不好小小的针,这姑娘本就倔,此刻更是和针线杠上了。

    丝线对准针鼻,小心翼翼往前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就在快要穿上时,赵燕突然从门外跑进来:“不好了,皇上在承乾宫发火啦!”

    徐棠的穿针就此失败。

    赵溪音问:“怎么啦?贵妃今日不是要替皇后出席清秋节仪式吗?”

    赵燕跑着回来的,喘着气说:“贵妃被皇上怒斥,去不了了,皇上已经下旨让皇后去了。”

    徐棠也不纠结她的针和线了,好奇地问:“怎么回事?”

    事情的经过还要从今早,贵妃遣人从赵溪音这里拿到臭豆腐方子和豆腐说起。

    承乾宫的小厨房憋屈了三日,终于迎来出头之日,贵妃不要司膳司送膳了,还让赵司膳给他们食方。

    刚一拿到臭豆腐的食方,贵妃就迫不及待要小厨房尝试着做,自己还要在厨房亲自盯着。

    贵妃的宫女好意提醒,让她赶紧准备祈福仪式的相关事宜。

    彼时贵妃已经梳好了妆发、换上了祈福穿的衣裳,就等吉时一到就出发。

    距离吉时还有一段时间,贵妃要先吃一碟臭豆腐再出发,还扬言圣云峰路途遥远,不吃饱哪有力气爬山?

    于是在贵妃的注视下,小厨房将黑豆腐块下了油锅。

    哗——

    油锅沸腾着,在豆腐块的周围开出油花,油锅中开始散发出独特的味道。

    贵妃面露喜色,是的,就是这个味儿,赵溪音做的臭豆腐也是这个香臭味,她的小厨房也能做出来了!

    她越闻越上头,待在厨房里不肯出来,最终如愿吃到一碟小厨房做的臭豆腐才算满意了。

    虽然是按照赵溪音给的食方做,却没有赵溪音做得那么好吃,浇汁差了点味道。

    贵妃已经很满意了,毕竟是自家小厨房做的,往后再慢慢改善。

    她只记得赵溪音说过,做好的臭豆腐味道没有那么大,也确实闻过,赵溪音送来的臭豆腐并没有太臭,却没料到在炸豆腐的过程中会产生那么大的气味。

    而她和宫女浸在厨房中,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根本就没意识到味道有多大,气味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钻进她的衣裳和头发。

    贵妃没察觉,宫女也没察觉。

    一直等贵妃见到皇上,喜滋滋地迎上去时,朱明哲被熏了一个踉跄,连忙后撤。

    又是奇奇怪怪的臭味!

    朱明哲当即就黑了脸,平时吃臭味食物也就罢了,今日是清秋节,还这般胡吃海喝,弄的身上衣裳上满是臭味,还怎么去圣云峰?

    贵妃也意识到不对,举起广袖闻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

    她慌忙跪下:“皇上,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这就是去换吉服,重新梳洗打扮、沐浴更衣。”

    “没时间了!”朱明哲怒其不争,吉时都是钦天监一早算好的,岂能说改就改,“罢了,你别去了。”

    他又对汤岱说:“去问问皇后身子如何,若无大碍,即刻动身前往圣云峰。”

    贵妃咬了咬牙,皇后此刻肯定也没有穿吉服,等皇后更衣就有时间,却不愿意等自己沐浴更衣,皇上这是彻底恼了自己啊。

    朱明哲的圣驾离开了。

    贵妃失去一次大好机会,满宫都知道她今日要出席清秋节,妃子行皇后职业,这是无上荣耀,可现在,一切荣耀灰飞烟灭,成了满宫的笑话,反而让皇后失而复得。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非常可笑,竟是因为几块臭豆腐。

    贵妃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陷在掌心,满心都是恨意,她跟臭豆腐,更恨始作俑者赵溪音!

    听完赵燕的讲述,厨娘们神情各异。

    因为贵妃为难赵溪音的缘故,厨娘们对她的印象并不好,今日贵妃遭难,不少人有种畅快的感觉。

    畅快过后便是担忧。

    徐棠皱起眉:“贵妃遭遇训斥,失了清秋节祭拜的机会,心中难免痛恨,这事虽不干溪音的责任,但到底是因为臭豆腐的气味,若是贵妃迁怒,溪音就不好过了。”

    刚才赵溪音也想到了这茬,从某种程度上讲,贵妃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清秋节对她来说事关重大,她此刻必然生气得很。

    凉依冷冷道:“皇宫重地,贵妃敢动朝廷女官试试?”

    孟御厨说:“小心些总没错。”

    赵溪音“嗯”了声:“我会小心的。”

    饶是赵溪音再小心,也低估了贵妃的胆子和手段,这回贵妃没有用什么迂回的手腕,而是直接出手,简单粗暴地把人给虏了。

    赵溪音送膳回司膳司的路上,经过一处僻静的宫巷时,眼前一黑,被人捂了口鼻蒙了眼。

    第70章 地瓜叶窝窝(一)

    赵溪音醒来时浑身酸痛, 仿佛在不知情时被人打了一顿。

    手脚都被井绳牢牢捆住,倒在柴房的稻草朵上,上下细细看了一圈, 身上倒是没受伤,应该就是在经过僻静的宫道时,被歹人用迷药迷晕,带到了这里。

    柴房破旧, 不像是宫里的建筑, 但动手的人肯定是宫人, 宫中藏人不安全,不知用了何种方式把自己运出来。

    暖色的斜阳透过破旧的窗子照进来, 看太阳应是下午申时前后,她被迷晕时是午时,已经一下午过去了。

    外面虫鸟啁啾,音乐还有男人粗旷的说话声。

    赵溪音挣了两下,挣不脱,反而被绳子磨得手腕脚腕疼,靠自己肯定是没办法逃出去,且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图, 得找人套话。

    她喊了两声:“有人吗?来人!”

    柴房木门被打开,进来两个身型健硕的壮汉,面色凶恶,气势逼人:“喊什么?老老实实待着!”

    赵溪音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心砰砰直跳, 说不害怕是假的, 强作淡定道:“你们是什么人?抓我做什么?”

    其中一个壮汉说:“咱们是奉皇后之名抓人,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皇后?赵溪音疑惑, 皇后和自己无冤无仇,为何要抓她,倒是贵妃的可能性更大吧?

    另一个壮汉大约见她不太相信:“听说你今日时常出入贵妃宫中,皇后和贵妃是死对头,抓你也正常。”

    赵溪音听了这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心中更是疑惑,这两个壮汉不好说话,脸上挂着不耐烦,一问“是什么人”,却答得这么详细,这不是故意把人往皇后身上引导么?

    她“哦”了一声,又说:“我快渴死了。”

    “小娘儿们真难伺候,阶下囚了还这么多事!”其中一个男人不耐烦地背过脸。

    另一个则小声说:“主子吩咐了,她还不能死。”

    男人骂骂咧咧地转身去拿水:“什么狗屁差事,让咱们兄弟窝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就算了,还得伺候这么个小娘儿们。”

    水拿来,壮汉也不打算帮赵溪音解开绳子,只是把水瓢凑到她嘴边,凑合着喝了几口。

    甘泉下肚,赵溪音身子舒服多了,同时也知道这两名壮汉是何人了。

    方才那个壮汉靠近喂水时,衣裳上竟有股淡淡的螺蛳粉味儿,试问宫中能沾染螺蛳粉味儿的宫人,除了承乾宫的侍卫,还能有谁?

    承乾宫太大,侍卫不少,她这两日几经出入承乾宫,也没见过这两个侍卫的面孔,但她凭气味确定,这就是承乾宫的侍卫。

    螺蛳粉火锅的气味飘散出正殿,沾染在宫人的衣裳上,经久不散,侍卫不像宫女那般洁净,两三日不换衣裳也是有的,有的洗衣裳也是过下水就算完事,臭味根本没洗去。

    贵妃果然因为清秋节的事迁怒自己,还真是个任意妄为、睚眦必报的女人。

    虽然暂时没让自己死,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折磨自己。

    得逃,她脑中闪过逃走的念头,一定不能落在贵妃手中。

    “我饿了。”赵溪音喝完水,又说,“午膳都没用,现在都到晚膳时间了,要饿死了。”

    拿水那男人怒目瞪着赵溪音:“没吃的!”

    【他娘的,老子是正儿八经的侍卫,不是劫匪!】

    【待在这破地方大半日喂蚊子就算了,还拿老子当仆人使!】

    【老子兄弟俩还他娘的饿着肚子呢,你个阶下囚还想吃饱肚子?】

    赵溪音想了想,又说:“这位大哥莫急,我的意思是若是咱们都没吃晚饭,我可以下厨。”

    黑脸侍卫止住话头,这阶下囚还挺识时务,竟然想到下厨做饭给兄弟俩吃:“厨房里倒是有现成的锅碗瓢盆……”

    “别节外生枝。”另一人喝道,“给她解绑,她跑了怎么办?”

    赵溪音笑道:“两位大哥太瞧得起我了,且不说我只是个弱女子,两位大哥身强力壮,断不可能让我跑了,这地方就是让我跑,我也不知道往哪跑啊。”

    她被迷晕带来的,根本不知道是在何处,听外面鸟鸣甚多,应该是在城外,甚至于在山林间。

    赵溪音见两人还在犹豫,继续说:“两位大哥为皇后办事,应该知道,我是御厨,而且是司膳司的司膳,做饭是绝活,不想尝尝御厨的手艺?”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心动。

    赵溪音赵司膳,在宫中颇有名气,且不说多次为皇上做御膳,光是大宫宴也做过好几次啊。

    再想想贵妃以前那点饭量,比鸟吃的都少,自从尝了赵溪音做的膳食,简直是胃口大增。

    能让挑嘴的贵妃吃成那样,做的饭也多好吃啊。

    两人其实也大半日没进食了,此刻腹中空空,赵溪音的话实在太有诱惑了。

    “大哥,让她做吧,她一个姑娘家,翻不出咱们兄弟的手掌心。”其中一个侍卫低声跟另一人说道,“而且荒郊野岭,连个买吃食的地方都没有,也没人送膳来,难不成你打算生啃厨房的地瓜叶子?”

    另一人被说动,点了下头:“行吧,只破例这一次。”

    两人小声密谋完,便有人上前给赵溪音解绳子,嗓音粗里粗气:“做饭可以,厨房有现成的厨具和菜叶子,但别想着跑,若敢跑,我俩打折你的腿!”

    赵溪音撇撇嘴:“说得真吓人。”

    手脚恢复自由,赵溪音轻轻揉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身,走到柴房外,看到外面的景象。

    这里是一处荒废的宅子,倒不十分破旧,拾掇一下住人也是可以的,头顶树荫众多,果然是在城外某处地方。

    她虽不知道这是何处,但逃跑也不是没可能,若运气好,此处正好是城南,那她可是熟悉得很。

    柴房旁边就是厨房,赵溪音走进去环视一圈,虽然简陋,但起码有锅又灶,地上随处扔着一筐地瓜秧,几头打算,还有一些细瘦的黄瓜。

    条件和司膳司肯定没法比,但赵溪音是谁,任何不起眼的食材都能在她手里变成美食。

    看到地瓜秧,赵溪音就决定了,就做地瓜叶窝窝头,就着蒜泥蒜汁,味道可是一绝。

    说做就做,她挽起袖子,把地瓜叶子认真清洗几遍,切碎。

    “就吃着玩意儿?”其中一个侍卫抱怨道,“这苦差事,连口红烧肉都吃不上。”

    赵溪音笑说:“大哥,想吃红烧肉没问题,你去买五花肉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另一人劝道:“算了,咱们的任务是看好这小丫头,不是吃肉,有窝窝头吃就不错了。”

    赵溪音继续做饭,切好的地瓜叶子和面粉混在一起,加入适量猪油、盐巴等调味,捏成窝窝头的形状就能上锅蒸了。

    她一边往灶底添柴,一边问:“两位大哥,吃蒜汁吗?我不吃那玩意儿,吃完口臭。”

    俩侍卫齐齐点头:“窝窝不就蒜,味道少一半,吃!”

    赵溪音其实也吃蒜,地瓜叶的窝窝头就得就着蒜才香,但她不能碰这些蒜。

    醒来时身边有块麻布,麻布上有星星点点的白药粉,她猜自己就是被这东西迷晕的,那些白药粉就是迷药,麻布被贵妃的侍卫不小心掉出来了。

    她把药粉刮在一起,藏在指甲缝里。

    此刻又掐在蒜瓣儿里,被捣成蒜泥,加入盐巴、芝麻油等调料调味。

    赵溪音又凉拌了一道黄瓜菜,锅中已经徐徐升起蒸汽,蒸汽中蕴藏这地瓜叶的清香。

    两名侍卫肚子咕咕叫着,不断催促道:“快点快点,好了没有,饿死了。”

    “来啦。”赵溪音把窝窝头、蒜汁和凉拌黄瓜端上八仙桌,“两位大哥请。”

    两人深深嗅了一鼻子空气中的香味,从没想到普普通通的地瓜叶子,竟也能做出这么美味的食物。

    顾不上烫,一人拿起一只窝窝头就往嘴里送,地瓜叶清香无比,和面粉掺在一起又香又筋道,味道不咸不淡,单口吃正正好。

    往窝窝里加进一勺蒜汁,就着一起吃,既有大蒜的辛辣香,又有芝麻油的浓香,瞬间让人食指大动、食欲大增。

    凉拌黄瓜更是清新、清脆,虽然瘦小,却十分新鲜,在宫中都很少吃到这么水灵的黄瓜呢,在宫中当差,很少能吃到这般原汁原味的农家食,朴实但不失美味,实在别有一番风味。

    若说缺点什么,自然是少两壶上好的烧刀子,就着这些下酒菜,简直太美了,但他们还有要看着赵溪音,万万不能喝酒。

    两名侍卫终于收起对赵溪音的轻视,笑着夸赞:“不愧是赵司膳,厨艺果然是一绝。”

    赵溪音笑了笑,拿起一枚窝头吃了起来,折腾大半日,她也是饥肠辘辘了,此刻食物下肚,腹中才舒坦不少。

    一顿风卷残云的“扫荡”,两名侍卫一人吃下七八个大窝窝,蒜汁被窝头擦得干干净净,凉拌黄瓜也被吃干抹净,才算饱了,满足得瘫在桌子上,止不住打哈欠。

    赵溪音看着两名侍卫俯在桌上打盹,不知是吃饱肚子撑得犯困,还是迷药起了作用,不一会儿,便纷纷栽倒在桌上,响起震耳的鼾声。

    她喊了两声“大哥”,对面两人一点反应都没有,拿筷子戳了戳脑袋,也是毫无动静,这不是犯困睡着了,就是被迷晕了。

    赵溪音赶忙往怀里塞两只窝窝头,作为逃难路上的口粮,窝头在眼前晃了一下,出现叠影,她摇了摇头,感觉头晕眼花。

    不会被这两人下迷药了吧?

    她防着对方,对方也防着她,吃完撂倒省事了。

    赵溪音暗骂一声,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大门走去。

    但她终究还是没抵得过脑海里阵阵涌上来的眩晕,倒在了大门口,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赵司膳失踪,司膳司差点乱套。

    原本赵溪音侍膳后,被嫔妃留下来说话也是常有的事,厨娘们一开始并没有在意。

    可随着时间推移,一直过了未时也没见赵溪音回来,厨娘们意识到不对劲了。

    “我就说贵妃会对溪音不利,怎么着?溪音失踪,肯定跟贵妃脱不了干系!”徐棠愤愤道。

    “小点声,咱们没有证据,别让承乾宫的人听到,再扣给咱们一个污蔑之罪。”孙宜急忙劝。

    徐棠才不管听到不听到,好姐妹都丢了,她对贵妃的痛恨前所未有,冷静不下来。

    孟御厨还算理智:“赵御厨是朝廷女官,又是后宫的司膳,女官有失,应该禀告给皇上皇后,可眼下……”

    皇上和皇后都不在宫中,去了圣云峰为清秋姐祈福,归来怕是要等晚上了。

    “不能坐以待毙,多耽误一会儿,溪音就多几分危险。”徐棠说,“孟御厨,你去长春宫寻宣妃,请她带人好好寻找宫中,我去永和宫找丽美人,她叔父是御史,可以在宫外寻人,其他人待在司膳司,不管谁有溪音的消息。立刻禀报。”

    孟御厨点点头,转身去了。

    其他厨娘紧张兮兮地立在原地,此刻她们不能乱,若是自乱阵脚,才是给赵溪音跳乱,只能留下原地,祈祷着赶紧有赵溪音的消息。

    徐棠正要动身去永和宫,见凉依已经往外走了,便问:“你做什么去?”

    凉依头也不回:“去国相府,让外祖父寻人!”

    哦,厨娘们都忘了,凉依可是李国相的外孙女呢,若是有李国相出马,找到赵司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宣妃听说赵溪音失踪了,诧异极了:“皇宫重地,女官失踪,她真干的出来!”

    孟御厨拱手请求:“宣妃娘娘,如今皇上皇后不在宫中,贵妃之下就属您位份最高,您带人在宫中寻一寻赵御厨吧。”

    宣妃入宫多年,自然知道贵妃的性子,先前失了几块玉石都能让皇上带着找到长春宫来,现在能不声不响抓了司膳女官,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且不说长春宫和赵溪音关系匪浅,赵溪音见罪贵妃,最开始也是因为她,她没道理不管。

    于是当即调集长春宫所有侍卫寻人:“宫里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冷宫、废旧的宫苑,都要仔仔细细找。”

    等侍卫出发,宣妃又说:“贵妃抓了人,若是转移不便,也有可能藏匿在自己宫中。”

    孟御厨觉得言之有理,皱着眉道:“可是贵妃宫里,谁敢去查啊?”

    宣妃想了想,下定决心:“本宫亲自去。”

    承乾宫,贵妃因为没能去清秋姐的事正郁郁寡欢,连午膳都没用,小厨房的膳食她吃不下,臭豆腐倒是能吃得下,就是看见就心里难受。

    宫女进来禀报:“宣妃来了。”

    贵妃被皇上训斥,很没面子,此刻也不想见人,正想让宫女去回绝宣妃,没想宣妃竟挑着珠链进来了。

    她勉强起身,不满道:“宣妃什么时候成不速之客了?”

    宣妃见了礼,笑道:“听闻贵妃娘娘宫中的金桂开了,好看的很,臣妾不请自来,想欣赏一番承乾宫的金桂。”

    贵妃翻了个白眼,长春宫和承乾宫素无往来,突然跑来赏花,骗谁呢?八成是知道赵溪音不见的消息,来这儿找人罢了。

    她懒懒道:“本宫身子不适,今儿是不能陪宣妃赏花了,请回吧。”

    宣妃毫不退让:“贵妃若是身子不适,臣妾可自行观赏。”

    说着,就要转身出门,一副要自己满宫转转的架势。

    赵溪音已经转移走了,贵妃不担心宣妃会发现什么,但她心里有气,气宣妃竟能位赵溪音做到这种程度。

    谁不知道宣妃有了三皇子后最是与世无争,连门都少出,今日竟能为了找赵溪音,登她承乾宫的门,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赵溪音尽心为宣妃做饭,宣妃为赵溪音豁得出去,两人还真是相亲相爱呢。

    自从宣妃踏进她承乾宫的门,就意味着注定不是贵妃一党,成了皇后的天然盟友。

    敌人又树一个,贵妃怎么能不生气?

    “站住!”贵妃心里憋着一股气,站起身来,“承乾宫岂能让你随意乱闯?”

    宣妃也收起了笑容:“臣妾为何而来,想必贵妃心里清楚,赵溪音是皇上钦点的女官,臣妾劝您莫要自毁前途。”

    贵妃反倒笑了起来:“宣妃管到本宫头上了,赵溪音本宫今日未曾见过,妃位跑来贵妃宫中大放厥词,本宫看你才是要自毁前程!”

    宣妃不置可否:“贵妃请三思。”

    贵妃平静下来:“本宫倒是很想知道,赵溪音是救过你的命吗?让你能做到这种程度?”

    宣妃默默,赵溪音先是救了三皇子,以膳食为引,启发朱遇开蒙,让他从一个满宫皆知的小傻子,成了一个皇上夸赞的孩子。

    又教她要在乎自己,不管是面对皇上还是孩子,都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尽心做自己吃得下的膳食,种种事件加起来,和救了自己也无甚区别了吧?

    她低声说:“和您说了,您也不一定懂。”

    贵妃哼了一声:“既然话不投机,宣妃回去吧。”

    就在这时,宫女又来禀报:“娘娘,咱们门外好多人求见。”

    “谁?”贵妃还在状况之外。

    “玉嫔、鲁婕妤、丽美人、文才人。”

    这些都是平时和赵溪音交好的嫔妃,贵妃脸上浮现烦躁的神情:“不见,一个都不许放进来!”

    宫女面露难色:“她们情绪有些激愤,奴婢担心拦不住。”

    果不其然,下一秒,院中就传来文才人的声音:“贵妃娘娘何在,臣妾们求见。”

    又来了一群擅闯的,贵妃一甩衣袖,大步流星走到院中:“你们是要大闹承乾宫吗!”

    宣妃跟着出来,自动走下石阶,走到“自家”阵营,被丽美人轻轻揽住,刚才孤军奋战的心,此刻仿佛找到了着落。

    鲁婕妤说:“贵妃娘娘,我们并非有意擅闯,而是有人看到司膳司的赵司膳被人打晕,出手的似乎是承乾宫的侍卫。”

    宣妃低声问:“真有人瞧见了?”

    丽美人点点头:“是玉嫔娘娘身边的宫女瞧见的,不过瞧得不真切,更不知道那侍卫把音音带到哪了。”

    她们也是听玉嫔说后,才知道赵溪音出事了,着急忙慌地凑到一起,本想着先寻宣妃拿个主意,谁知宣妃先一步来了承乾宫,便又一起到了这里。

    猜想得到证实,宣妃更加担心起来。

    丽美人小声安慰:“宫外我已经给叔父带了口信,国相府的人也出动了,娘娘别太着急。”

    宣妃点点头,继续看向贵妃。

    贵妃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宣妃一个人倒也罢了,可现在眼前是五个人!五个人要为了赵溪音与她为敌,连表面的和睦都不维护了。

    她不怕与人为敌,就担心人都倒向皇后,从前她们都是中立的态度,她不担心,可经此一遭,便会都成了皇后党。

    她原本以为,捏死赵溪音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后宫少了赵司膳,很快就会有其他人补上来,根本无人在意前人的死活,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赵溪音竟是如此重要,重要到能直接影响后宫的局势。

    “赵溪音到底给你们下了什么迷魂药?”她百思不得其解,“就因为赵溪音做饭好吃?”

    在场的每个人都有要救赵溪音的理由。

    文才人、丽美人,性格转变那么大,理由从未对旁人说起过,只有赵溪音知道,也是因为赵溪音的膳食,才让她们做回真正的自己。

    鲁婕妤更是不必说,若不是赵溪音,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是那晚金丝小米粥把她从抑郁的边缘一点点拉回来。

    玉嫔虽和赵溪音的感情不深,却也知道,在她被禁足最百无聊赖的时候,每天最期盼的就是赵溪音的膳食,如今她和鲁婕妤交好,鲁婕妤要来贵妃宫里,她自然要跟着来。

    每个人的理由都很充分,有些事不必说出口,因为说出来旁人不一定懂,只要自己知道就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见没人接话,贵妃开始底气不足:“空口白牙就敢污蔑本宫?你们是不是看皇上训斥了本宫,就敢蹬鼻子上脸了?”

    “不敢。”鲁婕妤沉静道,“贵妃娘娘,不如这样,你把溪音放了,若是皇上追求起来,我们力保娘娘无虞,绝不会落井下石。”

    贵妃差点被说动,又突然意识到,不可能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办法回头了,若是主动交出赵溪音,才真是把自己的罪行暴漏在皇上面前。

    现在只要在皇上回来之前,把赵溪音毁尸灭迹,这样谁也查不出什么。

    她强作镇定:“本宫是贵妃,柱国将军之女,连皇后都让让我三分,本宫需要你们来保?简直是太大的笑话。你们若是不肯回宫,别怪本宫要行宫规了!”

    皇后不在,贵妃有顺位管理后宫的权利,但自古有法不责众的道理,现在有这么多人在,一时还真不好动手。

    地上的影子一点点西移,双方仍旧在僵持-

    皎洁的月光下,破旧的宅院里,八仙桌上趴着两道壮硕的身影,其中一道屈了一下手指。

    其中一个壮汉揉着脑袋醒来,嘴里骂骂咧咧:“大哥,咱们被那小娘儿们他娘的算计了,食物中有迷药!”

    另一个也是刚醒,急忙站起身:“快看看那小丫头跑了没有!”

    推开门一看,两人松了一口气,大门口,赵溪音还昏死在地上。

    “还是大哥你有先见之明,往小娘儿们的筷子上摸了迷魂药。”

    两人正要过去把赵溪音重新绑起来,忽听“砰砰”两声,后脑勺传来剧痛,而后再次晕死在地。

    赵溪音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道好听的男音:“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带着窝窝头,也是,逃难口粮嘛。”

    继而身子一轻,不知被谁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