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粽子(三)

    午时, 端午宴。

    丝竹管乐声从太液阁中传来,在湖面上袅袅不断。

    朱明哲坐在大殿最前方的龙椅上,神情松快地欣赏舞姿曼妙, 目光扫过一圈下座,他发现了一样有趣的事情。

    右列安坐着皇后与后妃,她们今日到场尤为整齐,连还在禁足的玉嫔都请旨出来参加筵席了。

    往日宫中的筵席, 嫔妃们向来不热络, 总有几个因着身子不适或是其他缘故告假不来的, 今日不知怎的,竟全部到场, 右列摆放的桌椅差掉不够。

    她们的神情也不像往常筵席上那般漫不经心,而是眉飞色舞,不断相互交谈,时不时转头看向大殿门口,像在翘首以盼着什么。

    朱明哲低声问汤岱:“朕的嫔妃似乎在等什么东西?”

    汤岱这个首领太监,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能,怎么会不明白嫔妃们的所思所盼,当即笑道:“皇上, 娘娘们都在等五彩粽呢。”

    朱明哲恍然大悟,是了,昨日就有几人为了粽子不惜去乾清宫“演戏”,可见那五彩粽多少人盼着呢。

    经历昨日那遭, 连他自己对五彩粽都心痒难耐, 想要一尝为快。

    再看左列, 左列安坐的是皇亲重臣,都是朱明哲的心腹和至亲, 他们却是神色如常,饮酒赏乐,对一会儿将要奉上的五彩粽毫不知情。

    “既然如此。”朱明哲道,“去催催司膳司,提前奉上五彩粽吧。”

    汤岱应了声,往司膳司去。

    司膳司大院,天不亮厨娘们就起身忙活了,马不停蹄地忙活一上午,捆着五彩绳的粽子总算出锅了。

    这般辛劳当然很累,厨娘们却没有一个人抱怨,忙得乐在其中,脸上挂着自豪的笑意。

    这是司膳司头一回奉旨做端午御粽,是她们自己尽力“抢”来的,更是皇上下旨允准的,殊荣显而易见。

    有了这次经历,往后司膳司甚至整个尚食局的地位就会再一次提升,尚膳监那群人再不敢对她们随意奚落,整个皇宫都会对司膳司高看一重。

    相比几个月前,司膳司的地位已经提升许多,到这里绝不是终点,她们还会继续往上走,在赵溪音的带领下。

    透过笼屉中散发出的蒸汽,凉依盯着厨娘们辛劳的身影有些出神,起初,只是因为尚膳监王监令对自己冷嘲热讽,然后赵溪音护着她,再然后所有厨娘都护着她,明明她是最冷酷的人,到头来,这点冷酷却被司膳司的热情给融化掉了。

    她突然觉得,以前自己那副狂妄又高傲的模样很让人厌恶。

    一开始是抱着精进厨艺的目的留在这里,现在,她开始真正喜欢上这里了。

    “给你一盆冷水,拾粽子的时候不烫手。”

    一道声音把凉依拉回神,是孙宜,端了一盆清凉的井水过来,好让她把刚出锅的粽子捡出来时,手可以让在凉水里降温,不会被烫着。

    孙宜给不少捡出锅粽子的厨娘都端了水,到凉依着眼神有些躲闪,分明有些害怕,她胆子小,凉依又是个锋芒毕露的人,她确实不太想和凉依过多接触。

    “谢谢。”凉依说。

    孙宜都转身离开了,听到这句话明显愣了下,凉依什么时候跟别人说过“谢谢”,这怕是她来到司膳司后说的第一声谢。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没、没事。”

    而后竟然跳着离开了。

    凉依:“……”

    她的“谢谢”这么让人开心吗?

    不远处,赵溪音喊了句:“姑娘们,可以上菜了,咱们走起!”

    凉依动作麻利,把笼屉中剩余的粽子捡进竹筐中。

    于是,杂役们拎起竹筐,排成队列,厨娘们也纷纷归队,跟在竹筐后面自动成列,浩浩荡荡往太液阁去。

    走在宫道上,宫人们投去艳羡的目光,今夕何夕啊,司膳司终于翻身了!

    瞧那整齐的队伍,瞧那自信的身段,这可是送往筵席上,招待前朝后宫的粽子,多荣耀啊!

    汤岱笑眯眯地打量着周围人的反应,对身边的赵姑娘也是起了一层敬佩,能拉拔着底层的司膳司越来越好,本事不浅啊。

    他好心提点:“赵掌膳,你们的粽子能上端午筵席还不算完,能被皇上拿来恩赏朝臣、供奉先祖,才是真正的殊荣,否则一个不小心,尚膳监就逮着机会了。”

    赵溪音心里明白,皇上只是下旨,让司膳司做粽子供应端午宴,并没有说恩赏朝臣和供奉先祖用哪种粽子。

    那王监令现在还在尚膳监门口待命,一有机会,就准备做粽子,上供先皇,下赏群臣。

    若是被他得逞,司膳司就等着被嘲讽吧。

    赵溪音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多谢汤总管提醒,皇上既然给了司膳司一次机会,司膳司必会牢牢抓住。”

    太液阁外,侍膳太监一声高呼:“上端午粽——”

    朱明哲抬起头,右列嫔妃更是“唰”地一下看向门口,迫不及待等着五彩粽上桌。

    反观朝臣和王族,对粽子倒没有太多期待,年年过端午,年年吃粽子,又没有什么新意。

    就像朱明哲所说,粽子无非就是大米饭加红枣,有什么好吃的?还不如一碗麻辣烫更诱人。

    因此厨娘们捧着五彩粽子进门时,左列几乎没有人抬头关注。

    朱明哲道:“今年这粽子是尚食局的厨娘所做,你们都尝尝,不必拘束。”

    众人纷纷起身谢恩,甭管吃不吃,皇上亲赏的粽子,恩还是要谢的。

    司膳司此番一共做了七种粽子,分别用七色彩绳捆着,给每桌奉上的也是七枚粽子,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赵溪音给朱明哲也上了一盘五彩粽,介绍道:“皇上,这是司膳司包的五彩粽,绳子颜色不同代表口味不同,请用。”

    朱明哲昨日已经见识过了,再见仍旧夸赞道:“果然有趣。”

    底下的嫔妃动作快的已经剥开粽子开始享用了,她们交谈许久,到现在已经能把绳子颜色和内馅儿一一对应上,想吃五花肉馅儿就拆白绳子的,想吃蜜薯馅儿就拆黄绳子……

    朝臣却不敢恭维,相比于粽子,他们更留恋手中美酒和殿上的舞姿。

    尤其听到皇上说,今年的粽子还是厨娘所包,厨娘包的粽子能登上大雅之堂?

    有个老王爷,当即就笑道:“这粽子个头小,捆的绳子又五颜六色,一看就是女子所包,皇上如今越来越重视女官了,连尚膳监做御粽的活也分给司膳司的厨娘了,哈哈哈哈。”

    话中隐隐带着嘲讽司膳司连带嘲讽朱明哲的意思。

    朱明哲脸色不剂:“司膳司做的粽子比尚膳监好,择优而取,不是应该的吗?”

    那王爷讪笑:“是,是应该的,可这粽子个头也太小家子气了,不符合我□□之威。”

    赵溪音算是看出来了,这群朝臣就是对女御厨有意见,连带对五彩粽挑三拣四,今日若这粽子是尚膳监所做,即便他们都不爱吃,也会代表性吃上一个,断不会出这番波折。

    她曲膝道:“皇上,让微臣来解释吧。”

    朱明哲微微点头,挥手撤去歌舞。

    赵溪音适宜凉依过来,帮她捧起七种粽子,展示给众人看。

    凉依心中直打鼓,她没经历过这些,以为只要粽子做得好吃,自然能得到一致称赞,可这些男子根本连尝都没尝一口,就在这里大放厥词,让人厌恶的同时,也让她心惊。

    上有皇帝、下有嫔妃、王族和群臣,加起来上百号人,这样的大场面,目光汇聚在谁身上都会心慌,她也不例外,手心直冒汗,现在压力却在赵溪音一个人的肩上。

    凉依余光看了眼赵溪音,只见赵溪音镇定自若,嘴角甚至还挂着微笑。

    “微臣司膳司掌膳赵溪音,在此向皇上以及诸位解释粽子制作的理念。”

    赵溪音镇定开口,声音像一股明快的小溪在山石间跳动,让凉依逐渐镇定下来,也让所有侍膳的厨娘安心。

    “此粽名为五彩粽,是由七种颜色五彩绳捆绑而成,寓意着驱邪攘灾,食之可无灾无难,一生顺遂。”

    有几位臣子拿起五彩粽端详起来,用五彩绳捆粽子,确实有点想法。

    赵溪音继续道:“红绳粽子,寓意国运昌隆、鸿运当头,食者交好运。”

    立刻有几个臣子拿起红绳粽子,犹豫了片刻,开始拆红绳。

    “绿色绳子,寓意福禄双全,家宅安康。”

    几位年纪大的老臣最喜欢“福禄双全”的词儿,年纪大了,只想自己长命百岁,子孙和乐,家宅永宁。

    于是立刻挑出绿色绳子的粽子来吃。

    “黄色绳子,寓意金玉满堂,财源不断。”

    大部分臣子对“财”没什么抵抗力,你祝他端午安康,他假笑着回敬一句,你若祝他财源滚滚,那他可就笑开花了。

    拆黄色粽子的人最多,把那老王爷都惊呆了,暗骂:“你们,当真是没原则!”

    “紫色绳子,寓意紫气东来,平步青云。”

    也是顶好的寓意,众人又纷纷拆紫色绳子的粽子,甚至连有些嫔妃都止不住心动,紫气东来的福气谁不想要?

    枣蜜粽子吃到口中,甜糯的香味直勾味蕾,这粽子不仅寓意好,味道也是上上等。

    刚才为何要犯傻不吃呢?这样的味道就是永兴街上的百年老铺,都比不上啊。

    “粉灰绳子,寓意一生平稳,家族辉煌。”

    赵溪音的声音仿佛成了指挥棒,指到哪个颜色,就有人去拆那个颜色的绳子,有的臣子连形象也不顾了,口中塞着蜜薯馅儿的粽子,手上还剥着白色绳子,有的干脆先各要一口,把每种福气都占了,再慢慢享用……

    “现在知道这粽子为何做这般小,种类和寓意这般丰富,若是吃一个就填饱肚子,就太不划算了。”

    朱明哲坐在上座,底下的吃相尽收眼底,不由笑了下,转头对赵溪音说:“做得不错。”

    赵溪音不知道他是说粽子“做得不错”,还是她讲粽子理念这件事“做得不错”,总之,让所有人不再质疑皇家天威,皇家的粽子能征服所有人的味蕾,对皇上来说,确实值得开口一夸。

    赵溪音谢过恩,又道:“皇上,其中有一个粽子中,藏着一枚当十铜钱,吃到者即为福气最佳者,您可否给他以恩赏?”

    “准。”

    一句话把端午宴的气氛推向顶峰。

    底下的人听到这话,吃得更起劲了,边吃还边去瞧旁人,生怕铜钱出现在别人粽子中,让自己没有机会。

    “你吃到了吗?我还没有。”

    “我也没有,我的七个粽子全吃了,都没有!”

    “那会在谁的粽子中?”

    “……”

    朱明哲自己也在拆粽子吃,他拆了一只绿绳粽子,是个咸蛋黄口味的,不得不说,咸粽吃起来,味道不必甜粽差。

    吃到最后一口时,一枚亮晶晶的铜钱露出边沿,他开心地笑道:“看来,这福气是朕的了。”

    啊?竟然被皇上吃到了。

    顾不上自己的福气被皇上抢走,众人纷纷起身道贺:“天佑我黄,天下必定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朱明哲吃得畅快,听得也畅快,浑身畅快之下,大手一挥道:“赏,赵掌膳方才说吃到铜钱的人当赏,可朕吃到了,这福气就是大家的,统统有赏!”

    赵溪音会心一笑,带着凉依和众位厨娘退场。

    朱明哲那只吃出铜钱的粽子,是徐棠亲手洗的钱,孙宜亲手所包,凉依全程盯着,再由她亲自奉。

    有皇上在,这唯一的福气就不能落在其他人身上,这是她为司膳司所有厨娘争取来的赏赐。

    因着朱明哲吃出当十铜钱,龙心大悦,今年做御粽的赏赐格外丰厚。

    往年尚膳监做御粽,每位御厨都会恩赏半年月钱,今年赏得多,足足赏了一年的月钱。

    厨娘们拿到赏赐都开心坏了,端午佳节,她们也要往家中买礼物,有了这个钱,正正好。

    消息传到尚膳监时,王监令人都傻了,别说上供先祖、下赏群臣的殊荣,就连端午赏赐,也没捞到一星半点。

    尤其今年的赏赐还特别多,足足是往年的一倍。

    他站在尚膳监的院门口,狠狠甩了一下广袖。

    正要进去时,突然瞧见司膳司的两个人远远经过,是元司膳和潘典膳。

    这两位是司膳司的人,和王监令向来不对付,如今尚膳监如同落水狗,她们自然要来“问候”一声。

    “老远就瞧见是王监令,端午佳节,祝监令端午安康啊。”元司膳笑着道。

    王监令此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最不想瞧见的就是尚食局的人,还祝他端午安康,他安康个屁!

    “两位女官平日里瞧不见人影,今日倒是跑得殷勤,端午御粽都做完了,你们还来做什么啊?”

    他这是嘲讽元、潘两位女官在其位不谋其政,身兼女官职责,却玩忽职守,司膳司给端午供应御粽,这么大的事,竟然全是赵溪音一个八品掌膳在负责,而这俩女官,事儿都了了才闻着风声赶来,真是可笑。

    他看了看尚食局方向空空荡荡的宫道:“哦,你们俩还算来的早的,你们的尚食大人到这会儿都没赶来,心也是够大。”

    虽说王监令整日打鸡骂狗,好歹整日待在尚膳监里,尚食局那几位女官才是真的清闲,整日整日的不见人影。

    元司膳和潘典膳被人挖苦一通,脸色都不太好,对方是四品官员,她们又不敢明着对着干,潘典膳辩解道:“胡尚食的大伯过世,回徽州老家奔丧去了。”

    仿佛找了这个理由,就能表明她们整日不在岗,是真是有正事一般。

    王监令又问:“你们这么巴巴赶来,捞到领赏了吗?”

    说到这个,两位女官的脸色更是挂都挂不住了。

    一个时辰前,她们才乍然听说司膳司给端午宴供奉粽子的消息,获得众口一致的好评,厨娘们均赏赐一年的月钱。

    这可把元司膳给高兴坏了,说到底,她才是司膳司的一把手,如今司膳司获得美名,她也是既得利者,于是赶忙往宫中跑。

    路上偶遇同样刚刚得知消息的潘典膳,两人跟奔向金山似的赶来,拾掇着准备领赏。

    哪知来了一问才知,赏赐根本就没她俩的事,宫正司行赏十分严格,说了赏端午宴做粽子出力的御厨和杂役,不干活的就是没有赏赐。

    她们俩,一个司膳、一个典膳,都是司膳司的“肱骨之臣”,竟说赏赐没有她们的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再可笑,别人笑的也是你玩忽职守,司膳司这么大的事,五品、六品女官竟不在场,全都推给一个小掌膳来主持大局,这会若是把赏赐给她们,才是贻笑大方。

    因此,元、潘二人跑这一趟,连根毛都没劳者,眼睁睁看别的厨娘接赏赐接到手软。

    为了自己的面子和前程,她们不敢明着生气,还得夸赵溪音做得好,厨娘们做得好,给司膳司张脸了,这才是为官者的“气度”。

    到了外边,对着外人,也得把自己看作司膳司的一份子,这样荣誉才能萌荫到自己身上,好比此刻对着王监令,她们是胜利者,王监令才是那个失败者。

    可当王监令问出“赏赐”的话时,两人再也绷不住了,什么胜利者失败者,她们他娘的是失败者!

    王监令笑了一声:“看二位的脸色,就知道赏赐没有你们的份,咱们也都别装了,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赵溪音不光是我的对手,也是你们的对手,你们想不想对付她?”

    元司膳神色诧异:“王监令,您在说什么?赵溪音是我的手下,我何必对付她?”

    “有赵溪音在,司膳司还有你们的地方站吗?”王监令言语刻薄,“瞧瞧你们的模样,灰溜溜的跟个过街老鼠似的,都是拜谁所赐?赵溪音要做御粽,为何不事先禀告你们?她若心怀敬意,你们岂会落得如此尴尬的境遇?”

    赵溪音才不会对她们心怀敬意,上次御厨擢选,她们俩使劲浑身解数拍胡尚食的马屁,宫里就是这样,一级捧着更高一级,可那赵溪音竟半句都不奉承她们。

    今日也是,她们到了司膳司,厨娘们都聚在赵溪音身边,有说有笑,见到她们来,也只是按着规矩问候一声,而后继续和赵溪音谈笑,所有人都捧着赵溪音,没有人把她们放在眼里。

    连凉依都死心塌地跟着赵溪音。

    说白了,赵溪音和那凉依一样猖狂,只不过一个表现在外,一个收敛于内。

    凉依是国相外孙女,她们不敢得罪,可赵溪音就是个无背景无人脉的普通人,连爹都没有,这样的人,就该针对她。

    元司膳咬咬牙,问:“你说怎么办?”

    王监令摸了摸光洁无须的下巴:“首先,你们得在司膳司立起威信,让其他厨娘信服你们,而非赵溪音。”

    “我们怎么做?”

    王监令翻了个白眼,这俩女官跟个提线木偶似的,一令一动,他耐着性子道:“月末便是洋人使团来朝的日子,皇上必定设宴款待,赵溪音能争取做御粽,你们不能争取款待宴?若是能争取到这个殊荣,司膳司的厨娘还不对你们膜拜?”

    元、潘二人心虚,赵溪音能带着司膳司做御粽,是她有实力,可自己什么都不会啊,怎么争取?

    “对啊!”元司膳道,“我是司膳司的女官,我只需让赵溪音来想办法争取,这功劳就会落在我头上。”

    王监令舒出一口气,还不算太笨:“就像这回,但凡你们在场,头等功就落不到赵溪音身上。”

    两位女官深以为然,谨记今日的教训-

    赵溪音拿了二百多两的赏赐,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她如今是掌膳,月钱涨了一下,所以按月钱赏赐,她的赏赐比别的厨娘多。

    端午佳节,自然要回家看望阿娘的,因此她往小包袱里塞进几只粽子,便匆匆出了宫门。

    永兴街上,正是晚膳时分,麻辣烫铺子的生意依旧红火,赵溪音刚进门,就瞧见一张眼熟的面孔。

    这人身高八尺,正捧着大海碗埋头喝汤,吃相很是豪放。

    想了片刻,才想起来,这不是筵席上见过的梁将军吗?

    对面一同用膳那位,是、是当朝国相,李国相?

    赵溪音诧异,他们怎么跑到这小铺子里来吃饭了?

    第52章 竹筒饭(一)

    “老李头儿, 你这吃的也太夸张了,令郎都说了,你这胃是一点辣都吃不了, 完事还加这么多辣油。”

    “咳咳咳,过瘾啊,老梁啊,你可千万别跟我家中人说, 我又来这儿吃麻辣烫了。”

    “我可进不去你那国相府, 倒是你, 脸辣得这样红,回去怕是瞒不住。”

    “咳咳, 一会儿就退了,这麻辣烫真好吃,跟万寿节夜宴上一个味儿。”

    “听说这家铺子的老板娘就是那司膳司御厨的娘,味道能不一样嘛,我就是尝着好吃,这才带你来的。”

    “老梁,够朋友!老板娘啊,再来一碗!”

    赵溪音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搭话, 就听见李国相的喊声。

    赵氏在角落的桌子那里收拾碗筷,还没看到赵溪音,远远应了声:“诶,来了。”

    赵溪音快步走过到柜台, 卸下包袱, 挽起衣袖:“我来。”

    她收了李国相的碗, 盛了新的烫菜来,双手把碗搁在客人面前, 轻声道:“您慢用。”

    李国相乍一瞧见上菜的换了个年轻姑娘,又十分眼熟,不太确定地看向梁将军:“老梁,这是……”

    其实不难认,上午在太液阁刚见过面。

    梁将军笑道:“是那个赵御厨。”

    赵溪音对两位重臣印象颇深,这可是文臣武将之首,筵席上坐最前方,想没印象都难。

    她曲膝一福,低声说:“两位大人好。”

    两人又是“老李头儿”,又是“老梁”地叫,显然不希望别旁人知晓身份,她便小声问了好,并没升涨。

    李国相道:“果然是你家的铺子,我就说这味道如此熟悉。”

    赵溪音笑道:“您好灵的舌头,吃过一次就记牢了。”

    “能记不住吗?念叨好多日,现在城南有了麻辣烫铺子,我俩可是得空就来呢。”梁将军打趣好友,“只是他这胃不行,吃不得太辣,偏偏又加了不少辣油……”

    赵溪音瞧出来这两位大人健谈了,笑着叮嘱道:“铺子里的辣油太辣,您还是少食些吧,若实在想吃,我去给您拿一种只香不辣的辣子油。”

    李国相刚想摆手说没事,胃部突然抽疼了一下,他赶忙摁住肚子,撑不住疼“哎呦”一声。

    赵溪音脸色一变:“这是,辣着胃了?快喝口水。”

    梁将军也慌了,手忙脚乱地倒水,口中还不忘数落:“你这胃是老毛病了,还使劲吃辣油,也怪我,非带你来吃麻辣烫做什么?”

    李国相抱着侥幸心理,想着不碍事,典型记吃不记疼,谁知今日这病突然又犯了。

    灌下一碗凉茶,胃还是抽抽得疼,李国相的脸都煞白了:“赶紧送我回府,府上有大夫,专门给我治胃病的。”

    梁将军忍不住道:“好家伙,你这是带着大夫上战场啊,失敬失敬。”

    李国相忍着疼:“一般一般。”

    赵溪音不料这个时候两位还有心思打嘴跑,也是无奈摇头,现在疼成这样不能随意挪动,得先缓解一下,于是高声喊道:“阿娘,拿碗牛乳!”

    赵氏也注意到这边的骚乱,听到赵溪音的声音,连忙拿瓢去舀牛乳。

    麻辣烫的汤底中就有一种食材是牛乳,所以铺子里都备着大半桶牛乳。

    赵氏端来一碗,赵溪音让李国相慢慢饮下。

    李国相这幅模样显然是辣着胃了,牛乳有很好保护胃黏膜的作用,饮下去些起码胃黏膜不会被烧坏,至于后续,还得请大夫细细诊脉才放心。

    赵氏自从开食铺,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放心地问:“这位长者怎么样了?要不要紧?隔壁有药铺,要不要去看看?”

    李国相今年五十多了,华发都生了好些,平日人都称他为李大人,乍一被叫“长者”,还真有些不适应。

    但人家如此关怀,他这心里微暖,吃力地摆摆手:“不用了,送我回去吧。”

    梁将军两人走着来的,没有车马随行,亦没有仆人随侍,现在这般境况,让李国相再走回去是不可能了。

    赵溪音灵机一动:“阿娘,隔壁济世堂不是有个运药材的马车,你去借一借,得赶紧把人送回去医治。”

    赵氏“诶”了声,急忙去了隔壁借车。

    邻居两家铺子相处得很是不错,济世堂老板很爽快就把马车借了出来,还关切地问需不需要人手帮忙,赵氏婉言谢绝了。

    梁将军神力无比,把李国相扛到马车上,情急之下又请赵溪音相随照料,而后自己坐上车夫的位置,挥鞭往城北相府而去。

    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停在相府门前。

    梁将军跳下马车:“到了。”

    相比于永兴街的热闹,这里的街道冷清许多,几乎不见人影,只有高墙大院笼罩下的肃穆,这里是国相府,京城官员中最大的府邸,连梁将军的宅子都比不了。

    赵溪音掀开轿帘,见府门前有门童,忙喊道:“来人,快扶你家国相进去。”

    几人慌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架着李国相进了府门。

    李国相还不忘回头道:赵御厨,你随老夫进来。”

    赵溪音本以为把人送到地方,就能回家了,现在老国相又让自己进去,她下意识看向梁将军。

    梁将军笑道:“他只是要报答你的护送之恩。”

    赵溪音本想婉拒,可李国相正是虚弱病痛时,与其在此推诿不休,不如客随主便,赶紧让李国相得到医治,于是抬脚,跟了进去。

    国相府里很大,装潢呈严肃规整的风格,处处可见价值不菲的低调物件,但赵溪音见惯了皇宫的奢华,相比之下国相府只能算是平平无奇。

    随一众人到了正厅,李国相被安置在软榻上,旋即一个中年男子步履匆忙赶来,无奈地训斥道:“父亲,你定是又去永兴街吃吃食了,才会还得自己发病,说你多少次,总是不停!”

    有下人说:“老爷,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快传大夫给老太爷瞧病吧。”

    “对对对。”那男子嘴上数落着李国相,手上却没停,端茶倒水,铺床拿枕,“快去叫沈大夫来。”

    赵溪音在司膳司时,听徐棠说闲话说起过当朝国相,说那位李国相虽然身居高位,可膝下单薄,嫡出的儿子只有一个,嫡亲的孙辈儿也只得了一个嫡孙子,剩下便都是庶出的孙儿,连个嫡亲的孙女都没有。

    本朝人向来重男轻女,按说有嫡出的儿子和孙子也勉强知足了,偏偏李国相是个重女轻男的,一心想要个玉雪可爱的丫头。

    嫡亲的女儿是没有生出来,只得了个庶出的女儿,偏这位庶出的女儿看上了新科进士,随那进士一同外放至扬州,算是远嫁了。

    沈大夫步履匆匆赶来,一番望闻问切后,感慨道:“亏得大人先饮下些许牛乳,否则难治啊,切记往后再不能吃半点辛辣。”

    李国相到现在才隐隐生出些后怕,只怪自己贪恋口腹之欲,又耐不住那辣子的香味,真是……半点定力都无啊!

    他看向一旁乖巧坐等的赵溪音,眼中满是感激,这小丫头,原本以为只是做饭好吃,没想到办事如此果断利落,那牛乳、马车,都是她在情急之下安排的。

    沈大夫殷切交代道:“等晚些,大人可用些清粥暖胃,您这胃虚弱着呢,往后饮食一定要注意,以五谷温养为佳。”

    李国相连连点头,等大夫去旁边开药,他便唤来赵溪音:“赵丫头啊,今日多亏你。”

    赵溪音略感抱歉:“到底是在我家铺子中吃坏的,我本就该承担起这个责任。”

    李国相病痛缓解不少,笑容很有劳者独有的慈祥:“本想送你些金银玉器作为报答,可那些东西都太过俗气,这样,今日的恩情老夫记下了,来日你有需求,尽管来国相府寻我。”

    赵溪音哭笑不得,李国相还是不够了解她,她在宫中可是出了名的爱财,不过也不惋惜,国相势力滔天,有这份恩情在,起码能护着她与阿娘在京中的平安。

    权势,有时候比金钱好使。

    “国相客气了。”她道,“听闻刚才大夫说让您多食五谷温养,我正好明日休沐,您若信得过我,我来给您做道养生的美食,您若吃着好,我就把食方写下来,往后让相府的厨子做来吃。”

    李国相并没有因为赵溪音是司膳司的厨娘而低看一等,相反,能在尚膳监的压制下杀出来,给万寿夜宴奉膳,给端午佳节做御粽,本身就是不俗的实力,若再轻视,那就是自己没眼光了。

    他的笑容更甚:“有赵御厨亲手做膳食,是老夫的荣幸。”

    这老国相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说话也让人舒服,赵溪音对这样的长辈有天然滤镜,就像自己去世的外祖父一样亲切,笑道:“说什么赵御厨,我明日是肆厨小赵,客官可随意吩咐。”

    李国相撑不住大笑,笑得好不容易缓解的胃都抽了下,又捂着肚子,脸上笑开了花。

    翌日,李国相一家聚在正厅用早膳。

    一桌子的阳刚正气的儿、孙,硬是没一个水灵灵的姑娘,看得李国相直叹气。

    亲儿子知道他心里烦什么,劝慰道:“凉依今日不就出宫回来了,顶多午时,您就能见着您水灵灵的外孙女了。”

    李国相哼了一声:“凉依这丫头,被她娘培养出个小子性格,又冷又硬,哪里像个女孩子。”

    凉依是他孙辈中唯一的女孩,这两年他上了年纪,越发想要个漂亮可爱的孙女,哪怕是庶的也行啊,可他老李家儿媳的肚子跟商量好的似的,只生男,不生女,越生他这心越凉。

    李老爷子想到远嫁扬州的那庶女儿,只有她生的是个闺女,于是乎,老爷子好说歹说,总算说服凉依来京城居住。

    谁知见了面才知道,凉依这性子啊,比小子还硬。

    性子硬就硬吧,模样倒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李国相照旧把她捧在手心,要什么给什么,要去宫里当御厨……也给当,就是要说好,得时常出宫,回府看望外爷爷。

    “怎么就不能像昨日那赵丫头一样,又机灵又可爱。”李国相喝着粥,嘟嘟囔囔道。

    桌上摆着皇上赏下来的五彩粽子,李国相的胃吃不了,都让一群嘴馋的孙儿给瓜分了。

    那粽子做的实在好吃得紧,堂堂相府孙儿,吃得丝毫不顾及形象。

    看得李国相直摇头,把粥碗往桌上一撂,转身往院中走去。

    廊下有架太师椅,他就在上面坐着,边摇蒲扇,边等赵溪音来,那小丫头好啊,又乖又有趣,还能做好吃的膳食……

    直到快中午,赵溪音总算来了。

    她今日穿着一身青绿,数着两把双髻,发带随风舞动,嫩得跟把小青葱似的,阳光下笑得灿烂:“客官,我来啦!”

    李国相的笑容止都止不住:“等你一上午了,快过来。”

    赵溪音走过去,在事先准备好的马甲上坐下,一老一少在紫藤花架下,相谈甚欢。

    “他们有什么共同话题,能聊这么欢快?”花架后面,偷看的李家嫡孙子忍不住犯嘀咕,他这爷爷平时无趣得很,很少搭理他们,却能和一个刚认识一日的小丫头打开话匣子。

    “不就一个女御厨吗?值当请回家做饭?”李家少爷百思不得其解。

    随从也帮腔:“就是,又不是尚膳司和光禄寺的,只是小小司膳司的御厨罢了。”

    李国相虽然五十多了,可耳聪目明,把这背后的抱怨听得一清二楚,转头就道:“你早上吃得停不下来的五彩粽,就是赵御厨做的。”

    那少爷忙捂住嘴:“糟糕,让老爷子听见了,快跑!”

    “没事。”赵溪音起身,“快午时了,借客官家厨房一用。”

    李国相笑道:“来人,带小丫头去厨房。”

    赵溪音准备做竹筒饭,她自带来的小篮子里有新买的竹筒,碗口粗、一掌长。

    和她所料相同,相府厨房的食材不说应有尽有,也是琳琅满目,起码她要用的胡萝卜、玉米、豌豆、香菇、腊肠和腊肉都有。

    胡萝卜、腊肉和腊肠切丁,玉米切粒,香菇泡发后也切丁,再就是香米和黄米也在清水中泡着备用。

    起锅烧油,把腊肉和腊肠煸炒出香味,腊肉和腊肠中本身就有猪肉,经过翻炒,油香浸出,等素菜丁下锅时,油香就能裹满所有食材。

    厨房中飘散出香味,相府下人伸长了鼻子去闻,今日这是做什么好东西了,这般香。

    泡水的香米黄米也下锅翻炒,等各色食材翻炒均匀切断生,便把饭盛进洗净的竹筒中,粽叶封口,上笼屉大火蒸。

    窗外虫鸟啁啾,树荫萌动。

    笼屉出冒出的蒸汽逐渐散发出竹筒和米饭的清香,竹筒饭蒸好了。

    赵溪音衬着笼布,把竹筒饭从锅中取出时,听见院中似乎有说话声,细听是李国相和一名女子的声音。

    “我一早就说了,今日回来看望外祖,亲手做饭,你怎的还从外面请肆厨来做?”

    “哎呀,你有所不知,这丫头昨日救了我的命,做饭也是一流。”

    “我就不信,这京中还有人做饭比我好吃!”

    “诶诶诶你要做什么?人家远来是客,你可千万别失礼!”

    凉依破门而入时,刚好看到赵溪音浅笑着挑起的眉。

    “师父?怎么是你?”凉依都惊呆了,仿佛在相府瞧见赵溪音是件很神奇的事。

    李相国气喘吁吁地跟来,就听见凉依即诧异又规律地喊着师父,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户:“喔,原来赵丫头就是你在司膳司的新师父,我竟忘了,你俩如今都在司膳司。”

    赵溪音知道凉依身份不一般,只是没想到,竟是当朝国相家的小姐,她这兜兜转转,竟到了徒弟家中。

    也是了,若不是位高权重的李国相,胡尚食怎么可能态度转那么快,还想让凉依认她当师父。

    “是我。”她笑着解释,“我被李相国请来当私厨。”

    凉依刚才还气鼓鼓的想要和人比试一场,证明外祖父请外人来做饭绝对是多此一举,看到赵溪音后,所有冲动瞬间偃旗息鼓。

    京城比她厨艺高的人不多,赵溪音算一个。

    看到赵溪音在取竹筒饭,她条件反射似的挽起袖子,走过去:“师父,我来吧。”

    凉依在司膳司时得赵溪音点拨很多厨艺上的细节,是真心把她当师父敬重的。

    赵溪音也没勉强,让她小心些。

    李国相看得啧啧称奇,他这个外孙女,自从打扬州接回来,就目中无人,尤其看不上家中那几位表兄,却独独对赵溪音殷切有加。

    “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啊。”他哭笑不得说道。

    竹筒饭出锅,凉依端着大步流星往正厅去,丝毫没有等等腿脚不好的李国相的觉悟,赵溪音倒是和李国相走在后面,这一老一少合拍得很。

    “我做的膳食是竹筒饭,食材都是好克化的,又经过蒸煮,柔和得很,您尝尝。”赵溪音把竹筒饭上的粽叶取下来,露出五彩缤纷的饭,绿色的豌豆、橘色的菠萝丁、黄色的玉米粒、莹白的香米、金黄的黄米,还有腊肠和腊肉丁……光是看这卖相就十分勾人馋虫。

    李国相是个无辣不欢的,正是多年食辣,才把胃辣坏了,往后吃不了辣的诊断让他十分惋惜,还以为要从此告别美食了。

    直到看到赵溪音这“碗”独特的竹筒饭,才知道,世上美食千千万,不只有辣菜才好吃。

    李国相瞬间被吸引了,刚才就闻见香,现在看了这卖相更是忍住不住,迫不及待拿起勺子,沿着竹筒挖下去。

    刚出锅的饭还冒着热气,尚未吃到口中,就闻到竹筒和粽叶的清香,还有各种五谷的稻香,腊肠腊肉的油浸润在饭中,给整碗饭增香不少,饭中添加的佐料不多,尽量保存了食材的原汁原味,吃的就是一个纯真。

    李国相刚吃一口,就瞪大了眼睛:“这,这也太美味了。”

    凉依颇为自豪地说:“我做的饭好吃,我师父做的更好吃,外祖父,你就说这能不好吃吗?”

    李国相顾不上搭理凉依,捧起竹筒,接二连三地吃起来,香米和黄米蒸得软乎,他这胃也好克化。

    不一会儿,竹筒见了底,李国相意犹未尽地舔舔嘴,没吃够。

    赵溪音笑说:“您的胃还很弱,应少食多餐,我一会儿就把这道食方写下来,交给府上的厨子。”

    李国相吃得胃中十分熨帖,心满意足道:“哎呀,我要有你这么个晚辈就好了。”

    凉依愤愤:“把我接来还不算,还想让我师父当您的晚辈,孙女肯定当不了,因为这样就差辈分了,那就只能认干女儿了呗。”

    李国相算是怕了凉依这张嘴,连忙举手止战:“好好好,算我多嘴,我也不耽误你们年轻人玩,这样,你下午带赵丫头在京城好好逛逛,女孩子家的衣裳啊首饰啊,看上什么就多买些。”

    凉依对衣裳首饰没兴趣,她的心都扑在做饭上,但她因为身份的事瞒了赵溪音,挺想找个机会解释一下的,便同意了。

    午后,赵溪音被凉依带着来到京城最好的首饰铺,十分阔气道:“师父,随便挑。”

    赵溪音笑道:“那我可只看成色,不看价格了。”

    她其实也不是真要买,女孩子一起逛街,乐趣当然在于“逛”,瞧瞧京城最好的珠宝铺子里,能有什么成色上佳的货。

    在铺子里看了一圈,赵溪音看中一串珍珠项链,硕大的珍珠颗颗饱满,每一颗都足足有佛珠那么大。

    她指着那串项链:“掌柜的,这串项链拿出来看一下。”

    掌柜的是个女子,十分讲究地带上丝绸手套,也给赵溪音拿了一对,又取出一张绒布打底的托盘,才小心翼翼把项链取出来,放在上面。

    “小姐好眼力,这是我们铺子中最贵的首饰之一,这些珍珠都是在东海中打捞出来的……”

    赵溪音细细端详一番,的确很不错,即便她原先没打算买,此刻都有些心动了。

    凉依也凑近了看,眼中俱是惊艳。

    果不其然,女子对珠宝天生没有抵抗力。

    正看着,突然听到一声刻薄的话语:“呦,这不是赵家寡妇那女儿吗?叫什么来着,赵溪音?”

    赵溪音皱着眉抬起头,说话的人脸生,在脑子里搜寻半天也没想起来是谁。

    还是跟着她们的相府丫鬟低声说:“是工部侍郎薛大人的千金。”

    赵溪音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那赔钱爹,入赘的不就是薛家的门?

    第53章 竹筒饭(二)

    薛侍郎的千金薛静, 今年也三十有加了,人不如其名,天生一副尖利的嗓音, 说起话来尖酸刻薄。

    她前面有过一任丈夫,是户部侍郎家的嫡子,按说也是门当户对,婚后夫家受不了她的不安分, 和离了。

    薛家知道她的性子, 不指望能再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只求能顺利嫁人,也算祖上烧高香了。

    恰巧这时, 杨志维“壮志难酬”,在酒楼偶遇薛静,得知薛静是高官家的小姐,立刻变着花样地恭维起来,好言好语把人哄得晕头转向。

    薛侍郎膝下就这一个独女,想着招个入赘的夫婿也好。

    杨志维见“嫁”入高门有苗头,立刻要跟赵氏和离。

    赵氏无疑是晴天霹雳,她那丈夫虽然懒散, 整日做梦当大官,可她也从未嫌弃过,仍家里家外一把操持,相夫教女, 没有半点不妥当。

    她哭问杨志维缘由, 杨志维却张口说不出话, 一条错处都挑不出,最后被逼问地紧了, 才承认是已经爱上一门高官家的千金,傻子才不和离。

    赵氏心都要被揉碎捏烂了,无奈,还是认命般在和离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那一手娟秀小楷,写的比杨志维好得多。

    也是从那时,赵溪音改了姓,随母姓赵,还在官府过了明路,从此和杨志维再无半点瓜葛。

    这些往事赵溪音都知道,只是她从没见过薛家的人,从前她和阿娘都是穷苦百姓,根本够不着和侍郎家的人有交集。

    不想今日竟在这珠宝铺见到了杨志维的现役夫人,对方还一眼认出了自己,可见对丈夫的前妻女没少了解。

    赵溪音的目光正面迎上去,似笑非笑:“薛小姐原来目不识丁啊,所谓‘寡妇’是指死了丈夫的人,而不是和离的人,难道说杨志维在薛家已然去世?那薛小姐岂不是也成了寡妇?”

    薛静不料赵溪音如此伶牙俐齿,当即被气红了脸,伸着手指道:“你、你竟然敢咒本小姐成寡妇!”

    赵溪音反说:“我只是在跟小姐解释何为‘寡妇’,你这回知道了,下次就不会再闹笑话了嘛。”

    薛静差点撅过去。

    凉依解气地笑了笑,从前还真当师父是个无害的小白兔,现在看来,只是没触碰到她的底线,,一旦过了线,这口齿伶俐起来,还真没几个人是对手。

    赵溪音本不欲和薛静为敌,错是人是攀慕权贵的杨志维,可这位薛小姐一见面就跟眼红的兔子似的乱掐,让她不得不咄咄逼人。

    阿娘,就是她的底线,谁敢伤害阿娘,势必要扑回去。

    薛静已经缓过气来,见赵溪音面前放着一串珍珠项链,一股莫名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你也配看这么好的珍珠项链?买得起吗你?掌柜的,你们这儿可真不讲究,看珠宝首饰也没个门槛,我告诉你,这位客人就是个农家女,你再费心,她也买不起。”

    掌柜的笑说:“小姐说笑了,来着都是客,咱们铺子一向一视同仁。”

    薛静被噎了下,这狗屁不是的首饰铺,好心帮他们涨身价,还不领情。

    她今日算是被赵溪音惹毛了,势必要和人作对:“这项链,本小姐买了。”

    农家乡巴佬买不起的项链,她便要一口价拿下,让乡巴佬瞧瞧,什么叫天堑般的差距。

    掌柜的有些犹豫,刚想去拿那托盘,却被赵溪音一手按住。

    “掌柜的,这项链是我先看的。”

    “你先看的又能怎么养?你买得起吗?”

    赵溪音怎么可能买不起,她这几个月可没少赚,皇上、文才人、丽美人、鲁婕妤的赏赐,加起来有小千两,光是鲁婕妤给的那条御赐翡翠镯子,还不够换这一条项链?

    赵溪音反问:“你买得起吗?”

    薛静问:“掌柜的,多少钱?”

    两位客人突然扛上了,抢着要买同一件珠宝,掌柜的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条项链是上好的东海珍珠,卖价七百五十两。”

    七百多两银子,普通农户可能几辈子都见不了这么多钱,即便对于京城富家来说,也不个小数目了,周围人听到这个价格也都颇为诧异,这大概是铺子里最贵的珠宝了吧?

    薛静结巴了一下;“七、七百五十两?”

    这,这她一下子也没那么多钱啊。

    虽说挪动家中的钱父亲也不会生气,可七百两买一件首饰,对薛家来说负担还是太重了。

    这农户女真是不知者无畏,这么贵的项链也敢拿出来看?

    赵溪音见薛静脸色有变,低头再次打量项链,越看越漂亮,真的蛮喜欢呢,而后果断道:“我买了。”

    薛静诧异地看向赵溪音,她买了?她在开玩笑,对,她一定是在开玩笑。

    直到赵溪音从怀里掏出银票,薛静才确认,赵溪音是真的要买,也是真的有那么多钱。

    这怎么可能?赵溪头不是农户女吗?母女俩还被亲爹抛弃,应该连吃穿都成问题,怎么可能买得起七百多两的项链?

    这无疑是在打她的脸,堂堂工部侍郎家的小姐买不起的珠宝,却被一个农家女买走。

    薛静咬了咬牙:“我也要买!”

    掌柜的为难地左看看、又看看:“两位贵客,你们究竟谁买啊?”

    薛静说:“我买。”

    赵溪音说:“我买。”

    薛静补充说:“我可是工部侍郎家的千金小姐,你不卖我,难道要卖这个农户女?”

    掌柜的犹豫着,把托盘往薛静那边推,侍郎家的千金,还是别得罪了。

    “啪!”

    托盘被一掌摁住,凉依不客气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开门做生意还要看身份,有钱都不行,既然是这样,我也告诉你,我是国相府的千金,你看着办吧。”

    凉依本没有亮出身份的打算,但也不能看赵溪音任人欺负,只好拿着相府外孙女的名头在外面狐假虎威了。

    她看向赵溪音,两人对视各自眨了下眼,别说,狐假虎威的感觉还挺爽。

    薛静睁大眼睛,相府千金?她怎的从未见过?在看她们身边跟着的丫鬟,似乎确实是相府丫鬟的打扮。

    连丫鬟都穿丝绸衫,其他府里哪有这实力?

    掌柜的又把木盘往赵溪音这边推,跟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似的。

    薛静不服,大声道:“相府千金又怎么样?又不是你要买,她赵溪音也是相府千金吗?”

    凉依说:“赵溪音是我师父!”

    徒弟给师父撑腰,不是应该的吗?

    薛静彻底惊呆了,赵溪音,农家女,相府千金的师父!

    这就是杨志维口中不入流的女儿?为什么和他的描述天差地别,和她的想象也天差地别?

    赵溪音豪放地把银票拍在柜台上:“掌柜的,包起来。”

    凉依的手按在银票上:“出门时外祖父叮嘱过的,师父的花销一律由相府来出。”

    赵溪音摇摇头:“若是些衣裳吃食也就算了,这可是七百多两的珠宝,我才不会让李国相觉得我贪得无厌。”

    凉依还是不同意:“那我用我的私房钱,先前向师父隐藏身份,是我不好,这个项链就当道歉。”

    “那你这道歉礼物也太贵了些。”赵溪音笑道,“你的身份背景想不想说出来,本就是你的自由,无需道歉,我收的徒弟是凉御厨,不是凉小姐。”

    说完,她把银票抽出来,交给掌柜。

    项链到手,两个姑娘头挨着头,一起拿在手中细细观赏,光洁的珍珠表面几乎能映出人影,在手上抚摸时冰凉如玉、手感绝佳。

    赵溪音爱不释手,这还是她给自己买的第一件首饰,十分满意,见凉依也喜欢得紧,她苦笑道:“我可没有银子再送你一条了,这样,咱俩轮着戴?”

    “行,我想戴时找师父借!”凉依脸颊红扑扑的,指了指前面的成衣铺,“咱们再去瞧瞧衣裳。”

    赵溪音点点头,笑说:“得好好挑两身衣裳,这回得让国相出些银子了。”-

    薛静气鼓鼓地回到府中,杨志维不在,府中丫鬟说姑爷去郊外巡查钻井工事去了。

    她受了杨志维女儿一肚子的气,结果这个男人还不在家,真是越来越把自己当根葱了。

    “你去派人告诉姑爷一声,我不高兴了,让他赶紧回来。”她靠在椅子上,对家中仆人说道。

    仆人立刻套了马,立刻往城外去了。

    杨志维如今遂愿当上官,是得了工部侍郎的剂,如今是工部员外郎,时常在外视察工程,是个辛苦活。

    这和他预想中的当官不一样,官场是个关系勾结之处,他出身不好,没有朋党,万事只能靠着老丈人,因此越发讨好薛家一家,有时候真的跟条狗似的。

    见到家中仆人来找,他不得不在一众视察官员中,独独抽身出来,急急忙忙往府中赶。

    入赘薛府这几年就是这么过的,薛静只要有一点心情不好,他就得立刻舔着、哄着。

    下了马,他用袖子抹了把一脑门的汗,没有先进正厅,而是先去了厨房,叮嘱下人备好热水、花瓣,而后他亲自打了盆洗脚水,亲手端过去。

    “听下人说,夫人逛了一下午首饰铺,定是累了,快来洗洗脚,我给你按摩。”杨志维已经知道薛静生气的来龙去脉,他也不知道,溪音怎么会有钱买那么贵的首饰,怎么会和国相家的小姐成了朋友,自从和赵氏和离,他就再也没理会过赵家的事。

    薛静任凭杨志维拿着她的脚,放进盆中,水温有些高,她“哗”的抬起脚,怒道:“你想烫死我!”

    杨志维被热水泼了满头满脸,也不敢吱声,抹了把脸,默默去加凉水。

    府中的下人很会看局势,知道这位姑爷没地位,连个帮他打水的都没有。

    杨志维拉着井绳打水时愣了神,突然想到从前还城南时,他外出回到家,赵氏殷切地端来洗脚水,小溪音嚷着要给爹爹阿娘洗脚。

    这样的场景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他端着水盆回去:“这回水温正好,我试过了。”

    薛静这才任由他洗:“你的手和我的脚,那能一样吗?你出身贫贱,手那么粗糙,还不如我脚后跟的皮肤细腻。”

    杨志维默默不做声,他是贫农出身,娶了当时家境还不错的赵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赵氏家境再不错,嫁给他也和娘家出身没有关系了。

    是他把赵氏坑害了,更对不起溪音。

    洗完脚又开始按摩,按摩的手法也是他入赘薛家后学习的,从未给原先的妻子按过。

    “脚上舒坦了,心里的气尽可消了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消气?”薛静厉声说,“杨志维,我家赏你一口饭吃,还让你做官,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竟然还纵容从前的女儿欺负到我头上?”

    杨志维懦声懦语:“溪音她没什么见识,不知道夫人的家事有多高,她才多大啊,你跟一个小辈计较什么?”

    赵溪音十八,薛静三十八,光是年龄足足比人大了二十岁。

    薛静冷哼一声:“她可不像是没见识的人,你女儿不听话,惹了不该惹的人,定是你那前妻教导不善,也是,她一个寡……”

    她又要脱口而出“寡妇”二字,想起赵溪音说的,又改成:“她一个农户妇人,能有什么学识和教养,自然教不出有教养的女儿。”

    杨志维嘴上说着“是”,心里却想到赵氏一手漂亮的簪花字,溪音打小就跟着阿娘念“人之初、性本善”,是虞河村乃至南郊学识最好的姑娘。

    “是什么是!”薛静嫌弃道,“既然是你的前妻,你就去教训她一番吧,我让丫鬟跟着。”

    杨志维猛的抬起头,他的长相还算英俊,四十多了也韵味十足,否则当初薛静也不会看上他:“不可,我和赵、那妇人都和离了,为何还要让我去寻她?”

    “让你去教训人,不是让你私会旧情人。”薛静翻了个白眼,“你最好去帮我出气,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杨志维低着头,片刻后,低低道了声“是”。

    永兴街、麻辣烫铺子。

    天擦黑的时候,客人总算少了,收拾完桌椅碗筷,伙计阿齐也回家了,铺子里总算安静下来。

    赵氏拉着赵溪音一起坐在床榻上拉家常,小小的卧房里点着盏昏黄的油灯,却满是温馨。

    “阿娘,我买了条特别贵的珍珠项链。”赵溪音从怀里掏出项链给赵氏看。

    说实话,赵溪音自己都觉得这钱花的夸张,当初买这铺子时都才花五百两,她这等于是才脖子上戴了一间半铺子啊。

    赵氏细细端详:“好看着呢,特别适合我家溪音。”

    赵溪音苦笑:“您不问问价格?”

    赵氏摇摇头:“也是阿娘没用,从小没给过我家女儿什么好东西,但我女儿配用最好的东西。”

    赵溪音听着这话,突然觉得七百多两的珠宝戴在身上,自己也值得:“阿娘给的东西,是全天下最好的。”

    说着,赵氏又指了指床下边:“阿娘开铺子挣得钱都在床底下藏着,将来都给你当嫁妆。”

    赵溪音乐了:“那我可得赶紧嫁人。”

    赵氏戳了下臭丫头的脑门儿:“不害臊。”

    咣当——

    铺子门没闩,不知被谁被砸了下,赵溪音翻身下床,冲到门口:“你谁呀?干什么?”

    杨志维站在门外,看到赵溪音的时候目光有一瞬间的迟疑,身边跟着的丫鬟却目光凌厉、满脸戾气。

    “是你?”赵溪音认出了来人,脸色阴沉地更厉害,“你来做什么?”

    杨志维在薛静丫鬟的监视下,先是去了虞河村,记忆中的那个家中早已人去楼空,打扫倒是依旧干净。

    好一番打听后,才知道赵氏母女已经搬出了虞河村,搬到京城里做生意去了。

    他们又辗转来到城南,来到永兴街,寻到这家麻辣烫的铺子。

    “怎么了?是谁来了?”赵氏披着衣裳出来,乍一看到杨志维,脚步忽然又顿住。

    杨志维许久没见到赵氏和赵溪音,以为母女俩会过得很落魄,谁知赵溪音出落的越发高挑、漂亮,冷起一张脸时,气势上越发足。

    变化比较大的是赵氏,离开几年,精神头瞧着越发好了,人瞧着都年轻不少,瞧那身上穿的衣裳料子、手上戴的银镯子,都是新近才买的。

    母女俩这样的变化无疑是在打杨志维的脸,他在时,一家三口过得紧紧巴巴,他走了,母女俩反而越来越好。

    “咳。”旁边那丫鬟唬着脸,催促杨志维。

    杨志维如梦初醒,质问道:“你、你白日里,在首饰铺惹薛小姐不开心了?”

    赵溪音“哦”了声:“原来你是为了这事专门找上门,真是薛家的好姑爷,为了护妻,上门寻自己女儿的麻烦。”

    杨志维心里掠过一丝难过,嘴上仍旧说:“你惹了薛小姐,就是惹了薛侍郎,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为了你们自己好,给薛小姐道个歉。”

    赵溪音笑了下:“那你让薛侍郎来绑了我啊。”

    赵氏冲到前面:“你别欺负溪音,有什么事冲我来!谁也不能绑了我的女儿!”

    杨志维干脆握着拳头,重重地砸了下门:“你们就道个歉有这么难?非想把事情闹大?”

    赵溪音把赵氏拉到身后,正色道:“杨志维,你当了官就不分好坏了是吗?你了解过事情经过吗?你也说了,薛小姐是侍郎千金,我一个平头老百姓能欺负的了她?”

    被女儿指名道姓地称呼,杨志维神色诧异到了极点,他走后时其实闹得很不愉快,但他仍时常想着赵氏会留恋他,溪音会想念他。

    现在看来,人家只想让他不再出现打搅。

    赵氏想赶紧息事宁人,推着门道:“我们要关门了,你赶紧走,不然我们就报官!”

    杨志维一口气涌上心头,用力推了下门,门扇打在赵氏身上,把她推了一个踉跄,脚下一滑,竟是摔倒在地上。

    赵溪音登时就恼了,喊了声“阿娘”,连忙去搀扶,等把人扶起来,伸手就去抄门口的顶门棍。

    可杨志维倒是不是王氏,男子力气大,一把抓住赵溪音手里的棍子,吼道:“你还敢打老子?”

    赵溪音是真的恼了:“你身边这个薛家丫鬟不是服侍你的,是来监督你的,你在薛家过得怕是连狗都不如,连个屁都不敢放,只会对着我们母女耍横,你就是最让人恶心的人渣!”

    这话算是直接踩在杨志维的痛处上,是的,他在薛家连狗都不如,一个丫鬟也敢对他颐指气使,洗脚水可以随意泼头上……

    突然,他发泄似的怒吼一声:“啊!”

    而后发疯似的冲向赵溪音,竟是要打人。

    “住手!”

    不知是谁大喝一声,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七手八脚把杨志维摁倒在地,薛家那个丫鬟尖叫一声,连忙躲到一边去。

    赵溪音这才看清,喊话的是邻居济世堂老板,带着铺子里几个伙计把她们给救了。

    济世堂老板挡在赵氏母女面前,大喝:“哪来的流氓强盗,给我打!”

    几个伙计平时都是搬送药材的,力气大,乱拳打在人身上,够杨志维喝一壶了。

    赵溪音还有些惊魂未定:“商叔,别把人打死了。”

    再怎么说杨志维也是薛侍郎的姑爷,若是把人打死了,济世堂的商老板怕是要摊上事。

    “溪音,扶你娘进去,这里有我。”

    赵溪音犹豫了下,还是搀扶着赵氏进了屋,她和这位济世堂的商老板打过几次交道,是个办事很稳妥的人。

    一盏茶的功夫,商老板进来了:“他们走了。”

    赵氏不放心,也是先前被王氏的事搞怕了,担心善后不好,她这铺子会有无穷的麻烦:“可是,他夫人家是高官。”

    商老板笑了笑:“高官上面还有更高的官不是,我今日见着溪音的朋友了,听说是当朝国相的外孙女,刚才把国相的名号一搬出来,那人果然有顾忌,怕是以后都不敢再来了。”

    赵溪音点点头:“阿娘,不用怕,商叔说的对,他们往后肯定不敢来了。”

    赵氏这才安心。

    商老板忍不住走上前:“你、你没受伤吧?药铺有上好的跌打酒,我去给你瞧瞧?”

    赵氏的脸竟然红了,赵溪音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也好,阿娘刚才摔了一下,得仔细瞧过才放心,阿娘,我陪着你。”

    赵氏低低“诶”了声-

    翌日清晨,赵溪音返回皇宫。

    刚到司膳司,徐棠就迎了上来,神色不是很好:“溪音,皇上下旨,不日在乾清宫接见洋使团,膳食由咱们司膳司负责。”

    赵溪音很惊奇:“不是尚膳监?”

    徐棠摇摇头:“听说这回,还是王监令当皇上推举的司膳司。”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溪音边走边说,“那就先准备着,我来拟写食单。”

    徐棠顿了下:“食单,元司膳已经写好了,这回招待洋使团的筵席,她全权负责。”

    第54章 寿司

    赵溪音待的朝代全然架空, 没有历史可考,只知道国力强盛,版图辽阔, 东南临大海,西北壤高山。

    越过大海、高山,外面仍有一些独立的小国,每隔几年就会派遣使团出使本朝, 或是学习交流, 或是友好往来, 一律被成为洋使团。

    这回来的不知道又是哪个国家的人,和我朝关系如何。

    其实接待洋使团的筵席是最不好做的, 得有非常高的政/治敏感性,知道什么地位的使团配置什么档次的膳食,否则,区区小国配备我朝最高等筵席待遇,或是强国受到小筵席冷待,都会有损我朝天威。

    尚膳监以往负责过几次接待洋使团的任务,结果只能说差强人意,所以王监令才会如此好心, 把这桩活让给司膳司。

    赵溪音见到元司膳时,她正在大院中对厨娘们的活计指手画脚,安排厨娘们准备明日接待的相关事宜。

    赵溪音走上前问:“司膳,食单已经拟写好了?”

    元司膳端出司膳司一把手的架势, 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嗯”:“本官是六品司膳, 拟写食单多年, 难道还需要给你过目不成?”

    赵溪音本来不想过问元司膳的事,但这几位女官时常不在司膳司, 司膳司又常年不负责筵席事宜,这次乍然接手难免生疏,她担心会出差错。

    元司膳代表的是整个司膳司,出现任何差错,都将是整个司膳司一起埋单。

    所以她才多嘴问了一句,没想到元司膳对她那么大意见。

    赵溪音不置可否,正要去忙别的,听到元司膳又道:“食单虽然拟写好了,还没给皇上过目,你跟本官一起走趟乾清宫。”

    赵溪音心想,洋使团不日到来,皇上最重礼仪,这会儿肯定在见礼部大臣和尚仪局的女官,司膳司拟写食单这种小事,皇上怕是没空管。

    但她还是跟着元司膳来到乾清宫,果不其然,乾清宫大殿外立着好几个人,礼部官员、尚仪局官员,甚至还有驿丞官员,都在等着向皇上汇报事宜。

    汤岱忙得一脑门汗,见赵溪音来,挤出一点空隙问:“赵御厨,元司膳,你们来有何事?”

    元司膳连忙换上谦和的态度:“汤总管,司膳司负责接待洋使团的筵席,这是我拟写的食单,想呈递给皇上过目,看哪里还有不妥。”

    汤岱抹了一把汗:“哎呦,皇上哪有空看食单啊,向来接待使团的筵席食单,皇上就没看过。”

    以前尚膳监负责接待筵席时,也都是王监令自己拟写的食单,落笔时战战兢兢,生怕出错。

    拿一份月钱担一份责任,身处监司一把手的位置,就要扛起这个位置的职责,而不是什么事情都要交给皇上裁断,否则皇上得忙成什么样?

    也就是礼部等部是重中之重,才得皇上亲自交代。

    赵溪音现在知道,为何王监令会把这次的筵席让给司膳司了,合着这是个极其考验为官者能力,和极其劳心劳力的活计。

    元司膳这是头一回负责接待宴,心里头也发虚,为难道:“汤总管,若是皇上没空,好歹、好歹您给瞧一眼。”

    汤岱“啧”了声:“我就是个伺候皇上的太监,会看什么食单啊?你们司膳司有赵御厨在,出不了差错。”

    这话元司膳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有赵御厨在,赵御厨比她这五品女官还厉害吗?

    但她又不能得罪汤岱,只得继续哀求:“赵御厨还是个生瓜蛋子,她能懂什么?总管,您就给看一眼吧。”

    汤岱才不看呢,看一眼,将来真出了事,他就得但责任,这元司膳就会说,筵席食单是给汤总管过了目的,他又不傻,干嘛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你该去找光禄寺啊。”他说,“光禄寺怎么也算是尚膳监和司膳司的顶头上司,有责任审看司膳司拟写的食单。”

    反正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他不看,皇上也是真没空。

    元司膳默默叹了口气:“好吧,多谢汤总管。”

    她吃了个闭门羹,回司膳司的一路上脸色都不好,快到地方时又突然说:“我得出宫去趟光禄寺,你先回去忙别的。”

    这是打算听汤岱的建议,去找光禄寺卿看食单了。

    赵溪音点点头,没有异议。

    回到司膳司,厨娘们见元司膳没回来,紧绷感一下子消失了,七嘴八舌围上来:“元司膳呢?”

    相比于先前的郭掌膳,元司膳和潘典膳这俩人没那么赤/裸裸的惹人厌,但骨子里那股势力讨好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上,对上极尽谄媚,对下严肃苛刻,对己却宽松纵容,这样的官员,厨娘们也很讨厌。

    赵溪音说:“没见到皇上,吃了个闭门羹,又去光禄寺了。”

    “去光禄寺,怕是也要吃闭门羹了。”

    正如汤岱所说,司膳司和尚膳监都是光禄寺的下属,但光禄寺对这两个下属机构的态度可谓是天上地下。

    尚膳监给皇上和两宫太后侍膳,那可是皇宫里正儿八经的三位主子,司膳司只给嫔妃侍膳,地位立见高下,尚膳监还负责协助光禄寺筹办大筵席,司膳司也没这资格。

    尚膳监就像一个极有出息的儿子,司膳司宛若一个不上台面的女儿,重男轻女的光禄寺自然更喜欢风光的儿子,女儿仍在外面放养,问都不过问一下。

    那光禄寺卿八成会像汤岱一样,不想沾染责任,元司膳这回去找光禄寺卿,吃闭门羹也属正常,

    赵溪音又问:“她那食单上究竟都写了什么?”

    这个徐棠知道:“海肠捞饭、椰子鸡、麻辣香锅、酸菜鱼、哦,还有麻辣烫和汽水。”

    赵溪音诧异:“这不都是咱们先前做过的吗?”

    “谁说不是呢。”徐棠说,“元司膳生怕筵席不好吃,拟写的食单都是先前广受好评的菜式,但这有盗取他人劳动成果的嫌疑。”

    说盗取有些严重,毕竟都是司膳司的人,但说是又当又立,却是一点都不冤枉元司膳。

    她一边不给赵溪音看食单,一边又把赵溪音做过的菜全写进食单,典型得了便宜还撒泼。

    徐棠愤愤:“她就是眼馋端午宴上溪音带着咱们拿了赏赐,没她的份儿,这回她才上赶着来,不然什么时候见她在司膳司这么殷勤过?”

    赵溪音则说:“那咱们这次就瞧一瞧元司膳的能力,她若能顺利办好,倒也无事,若揽了这活计却办不好事,可是要栽跟头了。”

    等众厨娘散去,凉依跟上来,照常在赵溪音身边学习:“师父,晨起外祖父听说了薛家姑爷到铺子里闹事的消息了。”

    赵溪音也很无奈:“让国相见笑了。”

    凉依紧紧跟着:“外祖父亲手题了‘麻辣烫’的匾额,还落了款,差人送到铺子里了。”

    赵溪音脚步一顿,心中微暖,李国相这般做法,是为了警告薛家啊,有他的匾额大剌剌往那一悬,谁还敢上门寻麻烦,真真比护身符还好使。

    “李国相,还真是细心啊。”她感慨道。

    凉依却说:“不是细心,外祖父是真喜欢师父……这个小丫头。”

    赵溪音抬起头,嗔视着对方。

    凉依笑了下:“是外祖父的原话,不是我说的。”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元司膳回来了,垂头丧气,一看就是在光禄寺碰了一鼻子灰。

    饶是这样,她也没打算问一下赵溪音,生怕赵溪音抢了她这次的头功。

    赵溪音再不主动去触霉头,侍完午膳,就在号舍里写东西。

    徐棠都一觉睡醒了,见赵溪音还在写,凑上去问:“溪音,在写什么?”

    “食谱。”赵溪音说,“小棠,这几张食谱是交给你的,明日的接待宴可能会用得着。”

    徐棠好奇地拿起来看,上面写着寿司、章鱼烧、寿喜锅等菜名,都是她听都没听过的新菜:“这是什么菜式?我竟从未见过。”

    赵溪音解释说:“午膳我去永和宫,听鲁婕妤说,这回来朝的使团是东瀛国人,这几道菜都是东瀛那边的菜式,我不知道东瀛和我朝关系如何,但这几张食谱你先收着,有备无患。”

    徐棠听完更诧异了:“溪音,你还会做东瀛菜?”

    赵溪音笑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来,我先跟你说说做法……”-

    这日天响晴,东瀛使团来朝,我朝在乾清宫设宴款待。

    一大早,元司膳就在司膳司大院里忙活开了,不是她忙活,是指使厨娘们忙活,她忙得只有嘴。

    按照她写的食单,厨娘们一直准备到快午时,随着传膳太监的一声令下,这才开始动身前去乾清宫侍膳。

    前三道菜上的分别是椰子鸡、酸菜鱼和红油米皮,乾清宫一切如常,并没有不善的言论穿出。

    元司膳长长松了口气,心中暗自窃喜。

    虽说这些菜都是赵溪音做过的,可又没有贴赵溪音的名字,此刻她拿来用得得心应手,头功必定是自己的了。

    她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越发觉得自己实力不俗,以前也就是她不常在司膳司,才让赵溪音经常捡漏,以后且等着吧,让厨娘们信服的唯有自己。

    “上第四道菜。”元司膳的声音都洪亮起来。

    第四道菜是海肠捞饭,厨娘们纷纷捧起银盘,列队往乾清宫去。

    往常都是赵溪音带队,今日她在第二个,前面是元司膳,元司膳就是在复刻赵溪音的成功之路,万寿夜宴、端午筵席,赵溪音都是亲自侍膳了的,所以她也要亲自去送膳。

    不仅要亲自去送膳,她手上这道菜还是奉给皇上的,就不信在皇上跟前儿刷不到脸!

    走进乾清宫大殿,厨娘们走到各自侍膳的位子上,轻轻把银盘放在案上,元司膳径直走到皇上跟前侍膳,赵溪音则给一旁的凤位侍膳。

    元司膳殷切道:“皇上,第四道菜名为海肠捞饭,极为美味,请品尝。”

    东瀛来的使团坐在右列,共八人,为首的是东瀛国的皇子,唤做丰户皇子,模样倒是俊秀,就是身高略矮,还不到六尺。

    他笑眯眯地朝朱明哲遥遥举杯,口中说着我朝的语言:“不愧是天朝上国,食物非常好吃,但我看到这几样菜,用到的食材是鸡、鱼、虾,甚至还有海肠,皇宫里是没有别的名贵食材吗?”

    元司膳心中一紧,忙去看皇上的脸色。

    朱明哲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

    【招待你们这弹丸之地的人,这样的食材都是便宜你们了。】

    赵溪音会意,原来咱们和东瀛国之间,并不是那么友好。

    元司膳那边还紧张兮兮地请职:“皇上,要不要上燕鲍翅等菜?”

    朱明哲白了元司膳一眼,没有搭理。

    赵溪音朝他屈膝一福:“皇上,司膳司第一轮上菜结束,请由微臣陈述菜式理念。”

    又陈述菜式理念,朱明哲还记得端午宴时,赵溪音便要阐述五彩粽的理念,直接让挑三拣四的众臣狼吞虎咽,真香打脸。

    眼下虽场合不同,他直觉赵溪音不会坏事,便点了点头。

    元司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赵溪音要做什么,万一坏事可别牵扯到她头上。

    赵溪音朗声道:“第一轮司膳司一共上了四道菜,分别是岭南菜式椰子鸡,蜀中菜式酸菜鱼、西安府菜式红油米皮,以及山东菜式海肠捞饭,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膳食不足以体现我朝疆域之辽阔,只能窥得一斑。”

    朱明哲听出话里的意思,大笑着叫了声“好”:“说得好啊,我朝疆域辽阔,丰户皇子,筵席的膳食中虽无名贵食材,可你若想在宫廷之外吃到这四样菜,至少要车马劳顿三五个月啊。”

    丰户能听懂,这是在暗示他们的国家是弹丸之地,原本他是想嘲讽别人,却反被嘲笑了。

    和这个国家的疆域比起来,他们的国家确实太小太小了。

    “皇上掌管着如此辽阔的疆土,确实是大英雄。”他不得不咬牙切齿地夸赞。

    这球是竟是被一介厨娘踢回来的,让他十分不服气。

    元司膳被赵溪音的大胆发言吓坏了,到现在还惊魂未定,狠狠剜了眼赵溪音。

    可皇上没怪罪,反而龙心大悦,可恶,风头又被抢了。

    正要退下,只听那丰户皇子又说:“皇上坐拥四海,能吃到各个地方的膳食,不知道有没有吃过我东瀛国的食物?”

    朱明哲还真没吃过。

    丰户见朱明哲久不说话,得意地笑道:“皇上有所不知,我东瀛的菜式美味无穷,比□□的食物只好不差。”

    朱明哲心里暗骂:【比不过我朝的疆域,又来比膳食?】

    赵溪音听出来了,此刻的乾清宫就是一处无硝烟的战场,以唇为刀、以舌为剑,每个来回笑眯眯的对话,都是一场刀光剑影的交锋。

    既然聊到膳食,元司膳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便说道:“皇上,司膳司后面还有不少好菜,不如继续上菜吧,让洋使团再仔细尝尝。”

    现在已经不是尝菜的事了,朱明哲没吃过东瀛菜,而东瀛皇子却在品尝我朝菜式,话语权在那皇子手中,再好吃的菜,也会被说不如他们。

    而且朱明哲刚说过疆域辽阔的话,却没品尝过东瀛菜,这不是明着说我天朝上国的皇帝没见识吗?

    左列的群臣也是一点破解之法都没有,急得直摇头。

    朱明哲“嗯”了声,眼下没有其他法子,只能先继续上菜。

    元司膳正要领着厨娘退下,突然听到赵溪音说“慢着”,她回头狠狠瞪了赵溪音一眼,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朱明哲看向赵溪音,眼中竟有些期待,或许是这小女官帮他解过两次围,他竟潜意识抱有希望。

    只听赵溪音说:“皇上容禀,方才听到东瀛使者说我朝膳食不如他们,不如这就让司膳司做来,请群臣们评比?”

    朱明哲眼睛一亮,心中有些难以置信,这厨娘不会真会做东瀛膳食吧?

    丰户也是这么问的:“你会做我东瀛国的膳食?”

    赵溪音说:“何止我会做,我们司膳司随意一名普通厨娘都能做,徐御厨。”

    徐棠立刻道:“掌膳请吩咐。”

    赵溪音看向朱明哲请旨,朱明哲点头后,她道:“带着御厨们,做几道东瀛膳食来。”

    徐棠道了声“是”,领着厨娘们退下。

    丰户面色不好看:“你且说几道东瀛膳食来,我听听。”

    赵溪音张口就来:“寿司生鱼片、寿喜锅、刺身鱼片、章鱼烧、拉面、天妇罗、铜锣烧……”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也不知道这个朝代东瀛有没有出现这些食物,反正都说出来,总能蒙对几样。

    丰户越听越诧异,有一些不知是语言不通,还是叫法不同,他没听懂,有一些是听懂了的,正是东瀛国常见的菜式。

    “停停,不要说了,我相信你知道东瀛菜式了。”

    赵溪音笑了下:“我只是最末等的小官,尚且知道你们的菜式,在做的文武官员都知道,皇上更是早就吃厌了,只是我朝人向来谦虚,不做无谓的争抢罢了。”

    朱明哲知道这小厨娘是在瞎掰,她说的那些菜式,不仅他不知道,满朝文武都不知道,这样说是给他们张脸,国威绝不能丢。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

    朱明哲笑道:“赵御厨所言不错,丰户皇子等人若想在京城尝尝家乡菜,朕自然没有不允。”

    先上的菜是寿司,做得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上来了。

    徐棠按照赵溪音写的食谱做的寿司,一共三种口味,绸鱼寿司、肉松咸蛋黄寿司和炙烤熟虾寿司,整整齐齐码在银盘中,跟一个个小车轮似的。

    丰户一看外形,就知道那赵御厨口中的司膳司是真的会做,他肩膀一塌,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朱明哲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何为寿司,其实食材分别开来都认得,不就是海苔裹着大米饭,中间再卷入一些鱼肉、虾肉、蛋黄什么的嘛,还寿司,在京城就叫大米饭。

    他大手一挥:“请用。”

    丰户用筷子比较熟练,夹起一只绸鱼寿司塞进嘴里,雪白的鱼肉十分鲜嫩爽滑,米饭筋道清香,海苔又香又脆,整个寿司小巧玲珑,刚好入口。

    味道之正宗,竟是和东瀛皇家做的半分不差。

    饶是什么嘲讽的话,丰户都说不出口了,一心只想多吃几块。

    炙烤熟虾的寿司也好吃,虾肉弹性十足,白里透红,可见新鲜;蛋黄肉松的就更好吃了,味道微咸、香浓,肉松蛋黄异常湿润,几乎能嚼出汁水。

    丰户怎么都没想到,在自己国家吃腻的膳食,漂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竟吃得这般美味。

    然而他的享受没持续多久,就被议论纷纷的声音打断了。

    一开始是梁将军:“臣是武将,吃不得这小巧的玩意儿,还是咱们京城的大米饭就菜好吃!”

    他其实吃着还不错,赵溪音当上掌膳后的司膳司手艺,从没让人失望过,先前的麻辣烫是,如今的寿司也是。

    但外人面前,面子不能丢,何况还是来炫耀的倭国。

    “是啊,那大瓷碗端起来多砸手啊,一碗饭吃下去整个人都满足了。”接话的是李国相,别看他长得和蔼,说起话来能把对手气死,“难怪咱们的人都长得高,丰户啊,你们东瀛人总是吃这样的食物,难怪长不高。”

    丰户的脸都绿了,他们竟然拿他的身高打趣!他们怎么能这样?!

    朱明哲笑说:“来人,赏丰户皇子粮草十石,带回东瀛去好好补一补身子。”

    丰户这个岁数,再补也不可能长高了,只会横着长,朱明哲赏粮草给他,侮辱性极高!

    将来回到东瀛,天皇问他天朝上国的皇上赏了什么东西,他只要说出十旦粮草,就一定会让人联想到他不足六尺的身高,那在皇室还抬得起头吗?

    恰在此时,第二道菜也上来了,是章鱼烧。

    第55章 章鱼小丸子

    章鱼烧, 也即后世所谓的章鱼小丸子。

    圆溜溜的如鸡蛋般大小,外面香浓的蛋奶层裹着的是一只八爪小章鱼,故而名叫章鱼小丸子。

    小丸子上盖着一层木鱼花、蛋黄酱和蜂蜜酱, 瞧起来琳琅满目,用料很是丰富。

    朱明哲虽然嘴上不能夸赞东瀛国的食物,但心里还是和喜欢的,刚才的寿司吃着就不错。

    现在章鱼烧上来, 他仔细端详片刻, 先用筷子夹起一片木鱼花来尝, 这木鱼花被刨成木屑形状,薄薄脆脆, 吃到口中有股独特的香味,入口即化,口感竟是还不错。

    他又夹起一颗小丸子整颗放进口中,刚烤好的小丸子还有些烫,因为烫,所以香味更浓郁,香中带着微甜和微咸。

    咬开外面的一层面皮,里面是一只小巧可爱的八爪鱼, 已经被烤炙成棕红色,看起来十分诱人,咬一口,肉质紧致、弹性十足, 嚼起来筋道爽脆, 十分吃劲儿。

    裹着外面那层甜甜的蜂蜜酱和浓郁的蛋黄酱, 直吃得两颊生香,香得舌头都找不到了。

    丰户吃得也很满意, 朱明哲才吃到第二个时,他的一盘六颗已经全吃完了。

    趁着这个空隙,他去打量朱明哲和众臣子的吃相,吃得那叫一个沉浸、享受,看来天朝上国的皇帝和臣子对这章鱼烧很是满意呢。

    “皇上。”他颇为得意道,“我们国家的章鱼烧,是不是比你们国家的食物好吃?”

    朱明哲觉得,这章鱼烧是不错,可若跟酸菜鱼、麻辣香锅、海肠捞饭等本朝食物比起来,那也比不上,他看向座下的臣子:“你们说呢?”

    李国相头一个开口:“回禀皇上,臣觉得不如海肠捞饭。”

    梁将军接话:“臣也觉得,远远不如我朝膳食美味。”

    众卿纷纷附议:“不如我朝膳食美味。”

    丰户则脸黑了,这分明就是仗着人多势众,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他道:“皇上,我来京城后,学到一句俚语。”

    朱明哲:“哦?说来听听。”

    丰户愤愤:“叫‘嘴长在你们身上,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朱明哲听了笑起来,他是真被逗笑了,话虽不是什么好话,放在朝堂上说甚至很不合规矩,但隐隐透露出滑稽,显得丰户很可怜。

    他笑问:“那你觉得哪道菜肴最好?”

    到现在为止,上了四道本帮菜,两样东瀛食物,丰户吃着每一道都很好,酸菜鱼酸辣开胃、红油米皮又香又辣、海肠捞饭味浓鲜美、椰子鸡清新醇香,每一道都不比寿司和章鱼烧差。

    但他和对方是一样的心态,打死不能承认,于是脱口而出:“当然是寿司和章鱼烧更加美味。”

    “多谢皇子夸奖。”赵溪音突然道。

    丰户皱着眉:“我夸你什么了?”

    “皇子夸我司膳司做的东瀛食物好吃。”赵溪音转头朝朱明哲福了一福,“皇上容禀,丰户皇子说寿司和章鱼烧做的更好吃,并非是指我朝膳食不如东瀛,而是说司膳司做的东瀛食物比他们本地做的还好,这不是在夸赞司膳司吗?”

    众人听明白了,丰户说寿司和章鱼烧好吃,被赵御厨“转述”成是司膳司做的寿司和章鱼烧好吃,而不是这两道食物本身比得过本菜肴,所以丰户无论怎么答,都不会讨到好处,因为他现在吃的确实是司膳司做的菜,答我朝的菜肴好,他不愿,答东瀛的食物好,是承认司膳司厨艺高。

    丰户想明白后,脸后气红了。

    众臣却兴致勃勃,交头接耳着笑话丰户。

    李国相更是开心地拉了拉梁将军的袖子,掩不住自豪说:“瞧见没有,我就说那丫头聪明伶俐得很,不仅饭做的好吃,脑袋瓜儿也灵窍。”

    梁将军只顾埋头苦吃桌案上的菜式,敷衍道:“嗯嗯嗯,你那章鱼烧若是吃不完,我帮你吃。”

    李国相连忙护住:“哎呀,你个饿死鬼,我跟你说赵丫头呢。”

    梁将军挠了挠头:“你要真喜欢那丫头,认她当孙女呗,反正你也没孙女。”

    李国相愣住,嘿,他怎么没想到呢?

    朱明哲等众臣的兴奋劲儿稍缓,才说:“丰户皇子对我司膳司如此夸赞,可见司膳司这次的筵席做的的确不错,等筵席结束,统统有赏。”

    侍膳的厨娘闻言都很高兴,端午刚领了赏赐,才过几日,又赏,还都是皇上亲口赏赐,这份荣耀放在六局一司任何地方,都能让人羡慕坏了。

    想当初司膳司的地位是何等低下,如今有赵掌膳在,谁还敢低看?尚膳监向来看不上女御厨,现在司膳司可是有隐隐和他们比肩的架势。

    元司膳听到有赏赐,微微松了口气,虽然过程波折,好歹得了赏赐,虽然赏赐似乎是冲着赵溪音给的,好歹这回筵席的她全权负责的,说出去,这份功劳还是自己的。

    她到现在也看出来了,什么贵宾洋使团,皇上分明没放在眼里,亏得自己还花那么大气力准备食材和食单,早知道,随便上几道菜就好了,说不定皇上还会夸她有眼力维护国威。

    她走上前,壮着胆子对朱明哲道:“皇上,微臣带着厨娘们下去了。”

    朱明哲问:“后面没菜了?”

    元司膳鼓起勇气,想像赵溪音一样,做回别出心裁的人,所谓富贵险中求嘛。

    她道:“回皇上,微臣听说洋使团皆是身量矮小之人,微臣想着他们食量定是很小,所以只准备了六道精品菜肴。”

    此话一出,丰户的脸色就变了,皇帝嘲笑他身高就算了,这妇人哪里来的?竟也敢口出狂言?

    朱明哲和洋使团你来我往地“过招”,并不是真的要影响两国友谊,故而听到元司膳这话,眉头当即就皱起来了:【大胆,才六道菜,膳桌都没上满,不符合我天朝上国国泰民安的气象!】

    赵溪音离元司膳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事先准备那么多菜,为何又不上了?

    眼看朱明哲要责怪,她忙说道:“皇上,元司膳的意思是,精品菜肴准备了六道,后面还有星选菜肴、潜力菜肴、佳作菜肴等,马上就上。”

    朱明哲听不懂,还以为司膳司什么时候又整出新菜名了:“有菜肴就赶紧上。”

    赵溪音道了声“是”,冲厨娘们招招手,带着她们回司膳司准备接下来的菜-

    一场忙忙碌碌接待洋使团的活计,总算在傍晚落下帷幕。

    厨娘们劳累一日,此刻都累坏了,连取掉面纱的力气都没了,扎堆坐在大院的石阶上,相互倚靠在一起。

    赵溪音端着托盘进来,看到这一幕心底就是一软。

    平时给嫔妃侍膳还不明显,做大筵席的时候才感觉到,做饭如打仗,每道菜都要抢时间,有人处理食材、有人掌勺,有人送膳、有人统筹……这些姑娘就想她并肩作战的战友。

    好比这回,她不是掌勺,更多时间是在乾清宫统筹,安排上菜的时间、顺序,司膳司这边全部交给徐棠,真正掌勺做菜的,是孟御厨和凉依,孙宜则带着厨娘手脚麻利地处理食材……配合不可谓不默契。

    唯独元司膳像个局外人,一会儿跑去乾清宫,一会儿又跑来司膳司,人家是乱中有序,她是忙忙碌碌,什么成果也没忙出来,什么忙也没帮上。

    到最后厨娘们都不听她了,只要别碍事,哪凉快哪待着。

    “这么累啊?”赵溪音走过去,轻声问。

    厨娘们见是赵溪音,勉强抬起头,笑容带着疲惫。

    徐棠招招手:“溪音,来,一起靠着,比躺床上还舒服。”

    赵溪音笑了笑,掀开手中托盘上的红绸,露出一盘整整齐齐的银子:“等会再靠,先领赏啦!”

    “领赏?领赏!”

    刚才还蔫不拉几的厨娘们,一下子弹跳起来,围在赵溪音身旁手舞足蹈。

    “赏赐这么快就下来啦!”

    “一人多少赏银啊?看这银锭子可不小呢。”

    “哎呀又赏,我那荷包都要撑破了,真烦人。”

    “你就装吧,不想要可以给我,我不怕荷包撑破,大不了打补丁呗。”

    “就是,谁知道打补丁的荷包里装了那么多钱哈哈哈。”

    “……”

    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赵溪音哭笑不得,刚才连笑的力气都没有,看到银子瞬间满血复活,叽叽喳喳得像闹林。

    御厨连带杂役都领了赏赐,个个欢天喜地的,一整日的劳累在此刻得到回馈,拿到银子的瞬间,疲乏尽数消退。

    “进宫前,我爹还说司膳司的月钱才十五两银子,打死他都想不到,司膳司隔三差五就能领赏。”一个新晋御厨兴奋地说。

    而后就被老御厨戳了下脑袋:“你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来了就跟着领赏,知道咱们以前怎么过得吗?”

    那新御厨捂着脑袋,笑道:“知道啦知道啦,你们都把司膳司的心酸史讲无数遍啦,都是赵御厨和各位前辈的功劳!”

    老御厨笑骂:“知道就好。”

    徐棠走上前,低声问赵溪音:“赏赐怎么是你拿来的?元司膳呢?”

    这回接待洋使团,元司膳专门守在这里,为的就是挣这个功劳,现在赏赐下来,她应该抢着接才是啊。

    赵溪音低声说:“以后司膳司没有元司膳了。”

    元司膳本人还什么都不知道,筵席到了后面,乾清宫和司膳司两边都用不着她,气得干脆回号舍睡觉去了,刚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

    “什么动静?”她从床上下来,甩了甩脑袋,突然想起来筵席结束,该领赏赐了!

    她忙穿好衣裳,从号舍跑出来,只见厨娘和杂役们手中拿着银锭子,已经领到了赏赐。

    怎么回事?她还没去乾清宫领,这些人就已经拿到了,谁把她的活抢了?

    再一转头,看到赵溪音手里的托盘和红绸布,果然是赵溪音!

    她走过去,质问道:“你去领的赏赐?”

    赵溪音点了下头,拿出一锭银子:“皇上恩典,这是你的赏赐。”

    元司膳刚才都看到了,普通厨娘手里拿的银子都是一锭,她是司膳,也和厨娘一样,只拿一锭银子的赏赐?

    “为何本官的赏赐这么少?”

    赵溪音平静地说:“皇上下旨,你已经不是司膳了,只是司膳司一名普通厨娘,圣谕待会儿汤总管会来传。”

    元司膳眼满不可置信,声音尖利:“你说什么?你敢欺骗本官?”

    她的声音太过凄厉,引得不少人回头看。

    “怎么回事?元司膳又在发什么火?”

    “她似乎只领到跟咱们一样的赏赐。”

    “我好像听到赵御厨说,元司膳已经不是司膳了。”

    就在这时,汤岱来了:“传皇上口谕——”

    司膳司众人连忙围上来,静候听旨。

    “东瀛使团来朝,赵溪音主持司膳司事膳事宜,立下大功,敕封为六品司膳,徐棠做东瀛膳食用功,敕封为七品典膳,孟常敏掌勺有功,敕封八品掌膳,钦此。”

    是敕封的旨意!

    汤岱还在,厨娘们不敢弹跳起来,纷纷对视以表惊喜之情,赵御厨升高了,升为六品司膳,司膳司的一把手!

    连徐棠和孟御厨也都得到了提拔!

    元司膳不可置信地问:“汤总管,接待洋使团的筵席是我主持的,我呢?”

    为什么一觉睡醒,什么都不正常了?

    赵溪音、徐棠,连孟御厨都升官了,她本就是六品司膳,现在赵溪音当了司膳,她去哪里?

    降为普通御厨?还是升为尚食女官?

    胡尚食是回家省亲了,可省亲也会出意外不是?难道她出了意外,皇上让她来顶替五品尚食的官位?

    元司膳的心砰砰直跳,等待着旨意降临,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你主持?你差点影响了两国友好!”汤岱怒其不争,“皇上念你在司膳司侍奉多年,不治你的罪,但女官的位置就别想了,往后你就是一名普通御厨,好好磨练吧。”

    是大悲,元司膳,不,现在应该是元御厨死心地闭了闭眼,只能接受现实。

    片刻,她又问:“那潘典膳呢?”

    典膳的位置上是徐棠,潘典膳显然也被处置了。

    “潘御厨身为典膳,擅离职守,多次筵席侍膳都不在场,这样的人能典膳之职?”汤岱说:“她跟你一样,从御厨做起。”

    以前司膳司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司,没有人关注,她们这几位女官向来就来,想走就走,自由散漫。

    现在司膳司越来越出名,逐步走到皇上眼中,她们还这般随心所欲,不是上赶着授人以柄吗?

    汤岱派人稍微一查,就知道这几位是怎么当的官,也知道筵席是谁出的力。

    官员烂成这样,是时候该清肃替换了。

    元司膳肩膀一塌,跌坐在地上。

    等汤岱一走,司膳司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赵御厨,恭喜!不对,现在是赵司膳,还有徐典膳,孟掌膳,恭喜恭喜啊!”

    赵溪音也就罢了,早就习惯了掌膳的身份,现在无非就是换个字嘛。

    徐棠和孟御厨却是拘谨得很,乍一当官,被别人唤做掌膳典膳,非常不适应,又想笑又害羞,脸都憋红了。

    徐棠说:“你们别叫我典膳,我要和溪音一样,叫我徐御厨。”

    孟御厨也是这样说的,她不在意官位,只在乎厨艺,但她有一家子人要养,当了官涨了月钱,也算是好事。

    赵溪音说:“咱们都知道登高跌重的道理,也知道那几位是怎么摔下来的,更要引以为戒,绝不走她们的老路。”

    徐棠和孟御厨重重点头,立志维护司膳司来之不易的良好风气。

    众人欢乐的场面和元御厨的悲伤对比鲜明,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惯了高官,乍然成了普通厨娘,看着别人无视自己,心里根本受不了这个落差。

    从前对厨娘们颐指气使,动不动就训斥她们是“末等厨娘”,现在她也成了末等厨娘。

    潘御厨匆忙进来时,就察觉到司膳司有些不对劲。

    她也是刚得知司膳司做大筵席的消息,上回端午筵席,元司膳还叫上她一起来的,赶上个结尾,这回元司膳没叫她,她全然错过了。

    又听说皇上有赏赐,便匆忙来了,想着这回有元司膳在,怎么也得有自己那份赏赐。

    她一眼看见元司膳,忙跑过去:“哎呦,元司膳,您怎么瞧着面色不太好啊?是不是今日支持大筵席累着了?我扶您去号舍歇息,哦对,我还给你带了宫外的点心……”

    阿谀奉承是潘御厨的拿手好戏,这事她干了好些年,好话张口就来,只是她不知,元御厨已经不是元司膳了。

    皇上的旨意来得急,她还不知道,汤岱也懒得去专门找她宣口谕。

    元御厨无力地摆摆手,没好气道:“滚开,要巴结司膳找赵溪音去。”

    她一脸懵,看了看元御厨,又看了看厨娘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有个新御厨指了指元御厨:“她已经不是司膳了,赵御厨才是。”

    她错愕了一瞬,想到必定是今日的筵席上发生了变故,采访元御厨失去了司膳女官的地位。

    她握着元御厨的手立刻撒开,再也不提扶人去号舍歇息的话。

    元御厨翻了个白眼,人情冷暖,就是这么干的出来。

    潘御厨想去讨好赵溪音,可赵溪音被厨娘重重围在期间,她够不着,只笑说:“赵御、赵司膳,您定是也累了吧,我扶您……”

    “不用。”赵溪音拒绝地干脆利落,“我不累。”

    厨娘们最是瞧不起潘御厨这幅德行,纷纷翻白眼,有人道:“你不会还把自己当典膳吧?忘了告诉你,你和元御厨一样,都是司膳司一名普通厨娘。”

    潘御厨愣在当场。

    天擦黑时,霞光变成了深紫色,诡秘绚丽。

    元、潘二人失魂落魄地走在宫道上,往宫外去,往日的奉承讨好尽数化为泡影,两人默默无言,谁也不想跟谁说话。

    狭长的宫道上,唯余两道被拉老长的身影,显得孤寂落寞。

    王监令远远看着两道身影,暗骂一声:“无用。”

    原本想借这两人挫一挫赵溪音的风头,谁知一场筵席下来,两人尽数折损,反而让皇上龙心大悦,直接升了赵溪音的官。

    六品女官,虽远不如他四品的地位高,可赵溪音才多大?那么年轻就当上五品女官,可以说是前途无量,也让人害怕。

    招待洋使团的筵席连他都做不好,赵溪音却能做的滴水不漏,让皇上满意,这期间的度有多难把握,除了他没人知道。

    若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绝不会再让给司膳司了,自己的失败固然痛苦,别人的成功更让人难以接受。

    王监令狠狠一甩衣袖,转头进了尚膳监-

    司膳司的格局重新洗牌。

    新提拔上来的三位女官要给嫔位及以上的嫔妃侍膳,但嫔位以上的嫔妃大多有自己的小厨房,无需司膳司操心,但有一些嫔妃开始相信司膳司的厨艺,比如玉嫔等人,就要由孟御厨来侍奉。

    徐棠的侍膳主子也发生了变化,现在给丽美人侍膳的是她徒弟。

    至于赵溪音,尚且没有固定的侍膳嫔妃,为了防止文才人、丽美人、鲁婕妤等人骂她“海王”,她仍旧轮流给这几位旧相识亲手制作美食。

    元、潘二人如今是普通厨娘,自然也要承担起侍膳任务,赵溪音就料到这两人多年不侍膳,厨艺定是有多退步,没敢让她们单独负责一位嫔位,而是由老御厨带着。

    饶是这样还状况百出,先是潘御厨一早没起来床,直接睡到日上三竿,要不是有搭档顶着早膳的差事,她侍奉的那位嫔妃早上就要饿肚子了。

    再就是元御厨,一道乳鸽汤做得极为难吃,嫔妃训了她两句,竟然自尊心发作,不愿再侍奉那位嫔妃。

    两个人折腾出来的事比一群人都多,也是够让赵溪音头疼的了。

    用徐棠的原话说:“亏得她俩没经历过‘□□三训’的考验,否则,三日都撑不了,就得被赶出宫去。”

    不出三日,元御厨辞去了御厨一职,她从高高在上的司膳跌下来,根本受不了各种落差,宁愿出宫还家,也不想再在司膳司待下去。

    赵溪音准了。

    潘御厨却不敢离开,她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只能咬牙适应厨娘的生活……

    宫中的日子波澜不惊地流逝着,这日,徐棠突然急急找到赵溪音:“溪音,宣妃娘娘找你,让你给三皇子做饭吃。”

    “三皇子?”

    赵溪音对这位宣妃和三皇子并不熟悉,只知道宫中有皇子的嫔妃只有三位,皇后的大皇子,也就是太子,贵妃的二皇子,已经封了庆王,再就宣妃的三皇子,年纪还小,皇上十分疼爱,一直让宣妃养在膝下。

    徐棠解释说:“这三皇子也不知道是怎的了,自从跟着翰林学士去山东游学,回来就一直爱哭闹,怎么都哄不好。”

    三皇子今年才七岁,前段翰林学士奉命到山东祭拜孔庙,因着翰林学士中有三皇子的舅舅,皇上便让小皇子跟着去涨涨见识,养成敏识好学的好习惯。

    “听说宣妃是担心孩子魇着了,路上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法事都做了好几场,也不见好。”徐棠说,“三皇子胃口越来越弱,也不爱吃小厨房的食物,宣妃让你去试试呢。”

    赵溪音听完也是一头雾水,想不明白三皇子究竟是怎么了,但是做饭还是力所能及的。

    她当即起身:“我去看看。”

    第56章 蒸螃蟹

    宣妃住在长春宫, 赵溪音刚进宫门,就听到孩子呜呜咽咽的声音。

    哭闹声不是很大,倒不是个哭得让人厌烦的孩子, 更像是有诉求得不到满足,那种委屈的啜泣。

    赵溪音在门口听到宣妃也在啜泣,带着哭腔道:“都怪我,好好的让他跑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被厉害的精怪缠上了, 做法事也没用。”

    赵溪音在宫女的带领下进殿, 屈膝一福:“娘娘, 三皇子去的是孔庙,积祥纳福之地, 怎么会有精怪呢?”

    古人常有迷信之说,她却不信,三皇子的哭闹,肯定有其他原因。

    宣妃今年三十有三,正是韵味正浓的时候,身材也有些丰腴,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此刻却双目微红, 满眼都是对爱子的担忧。

    她怀中搂着的男孩便是三皇子朱遇,一个刚刚七岁的男童,很是清瘦,显得眼睛越发大, 脸上挂着泪痕, 鼻腔中发出哼哼唧唧的哭声。

    宣妃擦了擦泪:“是赵司膳啊, 让你见笑了。”

    她只当赵溪音的话是在宽慰,并不觉得孔庙是什么积祥纳福之地, 否则她的遇儿,何至于回来就像变了个人?

    “三皇子不吃小厨房做的菜,赵司膳,劳你做些小孩子爱吃的饭菜来,你看三皇子越发瘦……”

    说着,又要掉下眼泪来。

    赵溪音点头:“娘娘,可否让我和三皇子说几句话,我给三皇子做菜,总要了解他的喜好才是。”

    宣妃点点头,撒开小朱遇。

    赵溪音蹲下身,轻声问:“三皇子,孔庙里有棵百年大树,树上挂满了祈愿签,风一吹像红云一样,你瞧着好看吗?”

    朱遇没想到这个好看的姐姐是和自己说起那颗大树,止住哭声小声说:“好看。”

    七岁的小孩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你问他其他的,他不一定答,但要和他说玩的,他哪怕是哭着也要答。

    【虽然好看,但远比不上水和石头好看。】

    朱遇想了想,又道:“还有好多水,也好看。”

    宣妃一听就道:“你听听,孔庙里哪有好多水啊,这不是被水里的精怪缠上了,还能是什么?”

    赵溪音似乎听李国相说起,翰林学士游学这一路,除了孔庙,还到了蓬莱州,替皇上求仙问道,便问:“是水,还是海呀?”

    朱遇犹豫了片刻,说:“海。”

    赵溪音:“还有山对不对?”

    朱遇点点头。

    赵溪音抬起头,对宣妃说:“三皇子说的可能是蓬莱州。”

    “蓬莱州?三皇子的舅舅没说过他们到过蓬莱州啊?”宣妃满脸疑惑。

    倒不是翰林学士刻意隐瞒行踪,皇帝求仙问道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但这种事在百姓中的风评并不好。

    朱明哲身为帝王当然也想过长生不老的事,但他又不想让人知道,不想被百姓口耳相传,更不想被史书记载。

    所以翰林学士一行是悄默声去的,朝中都没几个人知道,李国相也是悄悄跟和赵溪音说了一嘴。

    谁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三皇子,宣妃还蒙在鼓里。

    看到赵溪音肯定的眼神,宣妃这才止住话头,有些事不能说太明,她在宫里这么多年,懂得规矩。

    要是他们去过蓬莱州,那就能说通了,蓬莱州又有山又有海,小孩子没见过海,说成水也能理解。

    她仍不放心:“可、可遇儿一直嚷着,想要小精怪,长着好多腿那种吗,这不是遇到精怪缠身了是什么呀?”

    赵溪音问:“你想要的小精怪,长什么样啊?”

    【八条腿,还有大钳子。】

    朱遇想得很明白,就是说不出来,吭哧吭哧描述半天,只会说长着很多腿。

    赵溪音明白了,这孩子头脑没问题,就是言语发育比较迟缓。

    宫中曾经确实有三皇子不太聪明的流言,后来又说三皇子只是开蒙晚,年纪又小,长大就好了。

    她问:“你要小精怪干什么呀?”

    朱遇咧了下嘴:“吃。”

    他这声“吃”和前面的“精怪”连在一起,确实怪瘆人的,可把宣妃吓坏了,声音凄惨道:“你们瞧瞧,长春宫还得做法事,这回请宫外的高僧来!”

    赵溪音却笑了:“宣妃娘娘不必着急,我有一法,能治好三皇子。”

    宣妃愣住:“当真?”

    赵溪音和宣妃说话的空档,三皇子又在哼哼唧唧:“想要小精怪、想要小精怪……”

    赵溪音回到司膳司,就问徐棠有没有螃蟹。

    螃蟹这种食材在京中算是中规中矩,没有特别风靡,因为开发出来的食物不过是蟹粉糕点、蟹黄酒之类,整只的大螃蟹更是没人去吃,不如南方吃得多,当时素有“南蟹北羊”的说法,说的是北方人不怎么吃蟹,吃羊肉居多。

    还不到螃蟹捕捞的季节,光禄寺没往司膳司送螃蟹,但不代表这个季节没有螃蟹,渔民养殖的肯定有,专门往皇宫里送。

    徐棠:“我找光禄寺要。”

    半个时辰后,徐棠回来了,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五六只活跃的大青蟹。

    赵溪音当即取出麻绳,把螃蟹五花大绑,肚皮朝上摆进蒸笼,又切了姜片,搁在蟹肚子上,盖上锅盖开始蒸。

    等再打开锅盖时,青皮螃蟹成了红橙色,瞧起来十分有食欲。

    午膳十分,长春宫。

    朱遇仍在宣妃怀里哼唧,宣妃满脸愁容搂着爱子,赵溪音说了能治儿子的怪病,却没说怎么治,她还是放心不下。

    她口中喃喃自语:“赵司膳不是御厨吗?御厨还会给小孩相看?”

    膳桌上摆着满桌的饭菜,是小厨房给她准备的午膳,她没心情吃,朱遇更是挑嘴着不吃。

    不一会儿,宫女来报说:“赵司膳到了。”

    赵溪音进殿来,手里拎着送膳惯用的食盒,笑道:“娘娘,我来给三皇子送膳了。”

    宣妃“诶”了声:“有劳你,快看看三皇子他爱不爱吃。”

    赵溪音把食盒拎在小朱遇面前,笑说:“三皇子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小孩儿哭哭唧唧:“想要小精怪。”

    赵溪音指了指食盒:“这几面有好几只小精怪呢。”

    小朱遇不哭了,瞪大眼睛盯着食盒,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珠。

    赵溪音打开食盒,八只橙红橙红的螃蟹出现在里面。

    朱遇还没反应过来,宣妃先“呀”了声:“螃蟹!”

    宫中主子少有吃囫囵蟹的,乍一见到这么多腿的生物,还真有些害怕。

    小朱遇却眼睛一亮,声音清脆道:“小精怪!”

    宣妃先是一愣,而后看着赵溪音,难以置信道:“遇儿念叨的精怪,就是螃蟹?”

    赵溪音点点头:“三皇子不是中邪,我猜他是在蓬莱州吃了上好的海鲜,回来之后一直念着那个味道呢。”

    朱遇那边已经双手捧起一直大螃蟹,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和刚才哼唧的模样判若两人,脸上挂着笑容,连眼睛都亮了。

    宣妃有些哭笑不得,合着她担忧了好几日,做了好几场法事,驱的邪祟竟然是螃蟹。

    她笑骂亲儿子:“贪吃成这样,哭哭啼啼就为了吃螃蟹!”

    朱遇把螃蟹举到宣妃面前,炫耀一般:“小精怪!”

    “好好好,小精怪,你会吃小精怪吗?”宣妃无奈道,又转头对赵溪音说,“别说遇儿,这玩意儿本宫也不会吃,只见过,没吃过。”

    朱遇抱着螃蟹就要啃,赵溪音赶紧拦住:“娘娘,我来教您和三皇子吃螃蟹。”

    宣妃人很和善,闻言笑道:“好,赵司膳请坐。”

    赵溪音在膳桌前坐下,捞过一只螃蟹给母子两人演示:“一般吃螃蟹的习惯呢,是把八条腿都拧下来放一边,先打开螃蟹的盖子吃里面的黄和膏……”

    宣妃和朱遇跟着有样学样,掀开螃蟹的后壳,露出里面的黄和膏。

    这个季节虽不是螃蟹最肥的时候,由于是人工养殖,已经算非常肥美了,盖子低下满满的蟹黄和蟹膏。

    “然后我们用勺子把蟹黄蟹膏都刮在壳子里,浇上几滴解腻的香醋……”

    赵溪音教的是最美味的吃法,但朱遇和宣妃一个个都忍不住,先偷偷吃了些蟹黄,蟹黄入口,味道十分香浓,口感绵密沙糯,像在吃浓缩的蛋黄,却比蛋黄香浓十倍百倍。

    宣妃这还是头一回开整只的螃蟹吃,竟然还不错,比蟹粉糕点好吃太多了。

    小朱遇不会刮蟹膏,用手指扣蟹黄吃,宫女哭笑不得地接过勺子,喂他吃。

    “这里是螃蟹的胃、腮和心,极寒之物,不能吃,其他白色的是蟹肉,都能吃。”赵溪音教的非常细致,“蟹腿上也有好多肉,用小签子一顶就出来了。”

    雪白的蟹肉细腻、鲜嫩、甘甜,和蟹黄一起吃,甘甜和咸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口感十分丰富有层次。

    宣妃惊喜道:“原来螃蟹如此美味,怪不得遇儿念念不忘。”

    母子俩各吃了一整只蟹,余下的,赵溪音让宫女帮忙剥下蟹黄和蟹肉,伴在大米饭中,喂三皇子吃。

    小朱遇吃得十分香,橙黄的蟹黄裹在莹白的大米饭上,一口连着一口吃,小鼻子上都蘸上蟹黄了,都顾不上擦。

    宣妃欣慰道:“遇儿好久没吃饭吃这么香了,这下本宫放心了。”

    解了宣妃的心结,又陪母子俩用了一顿午膳,赵溪音这才准备离开。

    宣妃亲自起身相送,送至门口,她轻声叮嘱道:“赵司膳,遇儿他……他确实天资不足,连话都说不清楚,相信你也看出来了,还请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赵溪音觉得三皇子并非天资不足,相反,他内里很聪明,只是不知为何,语言表达上很欠缺,让人误以为是愚笨。

    她点点头:“娘娘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也会时常来给三皇子做膳食。”

    这时,朱遇跟了出来,拉着赵溪音的衣袖摇晃,仰起头,有点怯生生地说:“还想要小精怪。”

    赵溪音蹲下身,笑问:“今日吃了那么多小精怪,还没吃够啊?小精怪就这么好吃?”

    朱遇摇摇头:“不是螃蟹,是别的小精怪。”

    听到朱遇说“螃蟹”二字,宣妃惊喜地看向赵溪音,即激动又不想让旁人听到,最后用气音激说:“他会说‘螃蟹’了,会连着说五字个以上的句子了!”

    先前都是小精怪小精怪的叫,现在乍然把“螃蟹”二字咬得清清楚楚,难怪宣妃开心。

    赵溪音笑了笑,又问:“别的小精怪,长什么样啊?”

    朱遇双手比划了个半圆,仍旧叫不出名字。

    【像露着半张脸的月亮,背上的花纹像海水的波浪。】

    听听,这孩子心里形容得多美,她知道了,明日就给小朱遇做这道菜。

    第57章 清蒸海鲜

    长春宫的早膳是赵溪音做的。

    不知何时, 后妃对司膳司的态度反转了,以前是瞧不上司膳司的膳食,自己开设小厨房, 现在嫌小厨房做的菜不好吃时,就会找司膳司来做。

    三皇子朱遇去了趟山东,回来就不爱吃小厨房的膳食,赵溪音送来的食物倒是能入口, 在宣妃一口一口耐心的喂养下, 吃了不少。

    “来, 最后一口虾仁蒸蛋,瞧这虾仁粉里透红, 多看好。”

    小朱遇吃得很斯文,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嘴角却一点饭渣都没粘,他指着蛋羹说:“蛋也香,很嫩滑。”

    宣妃又笑了,她这两日是真的开心,儿子没被精怪缠身,吃饭也香了, 说话都比先前利索许多。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怎能不叫人开心?

    想想前几日,遇儿整日哭闹,这孩子又天资不足, 她不敢叫皇上知道, 只能偷偷做法事驱邪, 还丝毫不见起色,可把人为难坏了。

    好在赵溪音瞧出来小家伙只是嘴馋海鲜, 并非是出了什么毛病,海鲜她也没吃过,只在书上见过,那一个个长相奇怪的小东西,可不就是遇儿口中的小精怪吗?

    如今都好了,只要遇儿好好的,她这当母妃的就开心。

    刚吃完早膳,宫女来报,说皇上下了朝,正往长春宫来,说是来看望三皇子。

    旁人听说皇上来,第一反应是开心,当然文、丽、鲁三人除外,现在还要再加个玉嫔,这四位是不希望皇上来分食自己的美食。

    宣妃却不一样,她不希望皇上来长春宫。

    倒不是不喜欢皇上,没有生子之前,她和皇上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她温柔、娴静,皇上最喜欢来长春宫,整个长春宫都给宣妃一个人住,不许其他嫔妃住进来,就为了守护这一方宫宇的祥和。

    宣妃也算当时盛极一时的宠妃。

    然后她就有了孩子,生了朱遇。

    刚开始一切都好好的,帝妃照样蜜里调油,随着朱遇逐渐长大,宣妃发现,亲生儿子并不像另外两位皇子小时候一样聪明、活泼、精力旺盛。

    他不爱说话,不爱玩,时常走神、发呆,再长大些,读书认字也慢,超过五个字连在一起的话都说不出来。

    宣妃这才认识到,这个孩子,天资愚笨。

    她认识到,却接受不了,皇家的皇子有多珍贵,谁都知道,她怕皇上知道后,就会厌弃这个孩子,以后所有人看向这个孩子,都会带着异样的眼光,光是想想她都受不了。

    尤其,这还是宠妃的孩子,会迎来更猛烈的嘲笑。

    朱明哲时常来看朱遇,也逐渐察觉到这孩子的异样,宣妃给出的解释是,她在孕期误食了孕妇忌口的食物,导致孩子天生孱弱,所以不如其他男孩子活泼。

    朱明哲虽然遗憾,却也信了,只交代宣妃好好照顾三皇子,并许三皇子延迟上学。

    他并未因此冷落宣妃,照旧宠爱异常,但宣妃却冷了下来,时常推脱身子不适,减少伴驾时间……

    恩爱的帝妃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宣妃的盛宠也逐渐不复存在,朱明哲连长春宫都少去。

    长春宫关起门来,低调过自己的小日子,她把所有的爱和心思都倾注在小朱遇身上,哪怕不当宠妃。

    一晃朱遇都七岁了,这么多年,宣妃就这么过来了,日子倒也平静,只寄希望于朱遇能好起来。

    听到皇上要来,宣妃忍不住担忧,担忧朱遇的境况万一被皇上看出来可怎么好。

    她吩咐道:“把膳桌上这些都撤了,再把三皇子昨晚画的画儿摆出来。”

    朱明哲进来时,就看到宣妃正带着朱遇在桌前赏画,一派母慈子孝的景象,嘴角不由弯了弯。

    宣妃起身,拉着朱遇行礼问安:“皇上刚下朝,怎么就过来了?”

    朱明哲在桌前坐下:“听说遇儿不好,过来看看,可给太医瞧过了?”

    宣妃温和一笑:“太医给瞧了,没什么大碍。”

    朱明哲不太相信,又问:“听说还做了几场法事?”

    宣妃对答如流:“臣妾情急起来就爱小题大做,遇儿已经没事了。”

    朱明哲看朱遇脸色红润,宣妃神情淡然,殿内还有残余的饭香,想来应是无事了。

    他转头看到桌上搁着的画儿,是用水墨画的几只活灵活现的大螃蟹:“这是遇儿新画的?”

    宣妃笑着说:“是啊,昨晚就着灯,刚画的。”

    朱遇这个孩子不爱玩,唯爱画画儿,小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要有出口,画画儿就是他内心和这个世界联系的出口。

    宣妃一早知道朱遇有画画儿天赋时很高兴,也正是有这个技能在,朱遇在皇上和宫中所有人眼里,不是个愚笨的孩子。

    朱明哲看那幅画儿,螃蟹画得生动逼真,小眼神灵动,夸赞道:“很是不错,比你二皇兄有天分多了。”

    朱遇被夸,在宣妃的眼神示意下,乖巧道:“谢父皇。”

    朱明哲又问:“画儿画得不错,书读得如何?父皇来考考你。”

    宣妃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背三字经听听。”

    朱遇抿了下嘴唇,开始背:“人之初,性本善……”

    朱明哲却道:“从‘玉不琢,不成器’开始背,都是要开蒙的年纪了,不能只会背开头。”

    这回朱遇默不作声了,他倒不是不会背,而是说不出来,说不出来他也不急着硬说,干脆不说话了。

    朱明哲的脸阴沉下来。

    宫中的皇子公主五岁开蒙,七岁上学堂,朱遇今年都七岁了,正是开蒙的年纪,看起来还是笨笨的。

    他让翰林学士带着三皇子一起去孔庙,为的就是能让这孩子感受教化,好好开蒙。

    一想到太子三岁就会背全篇三字经,他这心里更生气,忍不住骂道:“蠢笨!”

    朱遇的小脸一脸淡定,他知道自己不笨,别人了解他,说了不算。

    宣妃却尖叫一声:“皇上,您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快把遇儿带下去!”

    宫女看了眼皇上的脸色,连忙上前,哄着朱遇下去了。

    朱明哲刚才也是气急了,脱口而出,此刻也有些后悔,但他心里不舒服也是真的,当即站起身,也不再理睬宣妃,抬脚离开了。

    宣妃长长叹了口气,脱力般瘫坐在椅子上。

    时至正午,赵溪音来了,手里捧着托盘,身后还跟着两名杂役,手里提着一口大铜盘,一人拎着铜盘一边的拉环。

    见到宣妃,她颇为自豪地笑道:“娘娘,今日午膳可是顿大餐,三皇子呢?保证他眼前一亮!”

    这活力满满的模样,让宣妃恢复不少,她勉强笑道:“你来啦?三皇子在里面呢,这么大的食盘,是什么好东西呀?”

    赵溪音瞧出宣妃眼角微红,兴致不高,让杂役把大铜盘搁在桌上、退下,而后才问:“怎么了?可是三皇子不好?”

    宣妃摇摇头,犹豫一下,还是把上午发生的事告诉赵溪音。

    赵溪音沉默片刻:“先用膳吧,天大的事不能耽误吃饭呐。”

    宣妃许是被她这幅松弛的模样影响,笑道:“好。”

    朱遇听到赵溪音的声音,小跑着出来,有些激动地问:“赵司膳,是小精怪来了吗?”

    赵溪音指指铜盘:“是呀,快洗手准备用膳啦。”

    朱遇立刻去洗,动作迅速得一点都不像朱明哲口中蠢笨的孩子,而后又哒哒哒跑回膳桌前,乖乖坐上圆凳。

    赵溪音把铜盘的盖子揭开,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海鲜,红的、绿的、白的,圆的、扁的、月牙形的、五角的……各种颜色和形状都有。

    朱遇轻呼一声:“好多!”

    连宣妃都惊呆了:“怎么有这么多种?好些连我都没见过。”

    宣妃没见过,朱遇却在蓬莱时见过,岛上的老渔夫爷爷还给他一一说过,他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溪音昨日听了三皇子的描述,月牙形状,壳上有波浪一样的花纹,这样的海鲜有太多种类了,贝类、蛤类、蚌类……干脆来个海鲜全宴算了。

    她鼓励说:“三皇子,你若是知道小精怪的名字,就给宣妃娘娘讲讲好不好?”

    朱遇点点头,指着铜盘中一只壳子形状不规则的生物说:“母妃你看,这个叫生蚝。”

    宣妃认真地点点头。

    赵溪音问:“味道是什么样的?”

    朱遇回想一番:“它的肉吃起来软软的,很鲜甜,很细腻,但是有些腥味,渔民爷爷说要蘸料汁吃。”

    宣妃猛地看向朱遇,神情震惊。

    这孩子,什么时候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

    赵溪音微微笑着,指着一只螺线形状、白色壳上带褐色斑点的问:“那这个呢?”

    朱遇说的头头是道:“这是花螺,它的肉质很紧致,很难咬断,所以我只能一口吞掉。”

    他看向宣妃和赵溪音,有些俏皮地笑了笑。

    这一笑竟是把宣妃差点笑哭,她激动啊,真的很难不激动。

    “花螺的肉虽然紧实,却比香螺的肉质更嫩。”朱遇指着盘中一颗圆溜溜的扁圆形褐色螺说道,“这个就是香螺。”

    盘中还有扇贝、竹节蛏、海螺、花甲……鲍鱼反而成了最常见的,朱遇一一介绍,宣妃听得那叫一个起劲儿。

    赵溪音把白灼蘸料汁调制好,招呼他们:“边吃边说。”

    朱遇吃得很熟练,反而是宣妃,不太会吃,她徒手揪花螺,螺肉越揪越缩回去。

    赵溪音和朱遇对视一笑,前者递上签子,还算把螺肉戳了出来。

    螺肉本身味道很淡,甚至有少许腥味,放在白灼汁中轻轻一蘸,再吃到口中就美味许多,料汁中混着陈醋和生蚝油、芫荽和小米碎,酸辣开胃,倒是十分不错。

    其实海鲜吃得更多是个口感,鸡鸭鱼猪,算上牛羊,没有比海里的生物肉质更紧实独特的了,吃到口中那叫一个细腻丝滑。

    宣妃一开始吃不惯,吃着吃着,就爱上了这种口感,接二连三吃得消停不下来,比朱遇吃得还多。

    赵溪音趁机问朱遇:“三皇子,你猜这些生蚝被捕捞上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大喊‘不要过来啊,这里有鱼网’,告诉其他同伴这里有危险?”

    朱遇笑道:“因为它们不会说话啊。”

    赵溪音说:“是啊,人就不会这样,因为人比生蚝聪明,人会说话。”

    朱遇反倒不说话了,沉默着吃东西,像在思考什么。

    赵溪音也宣妃也不打扰,耐心等着他思考完。

    过了一会,朱遇说:“母妃,上午不给父皇背《三字经》,是我不对。”

    宣妃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问:“你会背吗?”

    朱遇肯定地答:“会!”

    说着,他站起身,规规矩矩站在宣妃面前,一字一句背起来……背了全篇,没有结巴一下。

    “好、好啊。”宣妃此刻除了一个“好”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溪音说遇儿其实一点都不笨,她还不信,现在看来,她这个当母妃的竟没一个外人看得清楚。

    朱遇背完《三字经》,目光狡黠地看向赵溪音:“要奖励。”

    赵溪音乐了:“奖励好多小精怪好不好?”

    朱遇眼睛一亮:“还有小精怪?”

    赵溪音笑说:“还有好多呢,浑身长满刺的小精怪你见过吗?”

    “见过!”朱遇抢答,“海胆!”

    赵溪音点点头:“司膳司里有好多海里的小精怪,只要你答应宣妃娘娘好好背书,我就带你去司膳司亲自挑选。”

    朱遇连忙保证:“我好好背书。”

    午膳后,得了宣妃的允准,赵溪音真的带朱遇到了司膳司。

    地窖里新运来许多木桶,都是刚送到的海货,由司膳司的杂役精心照料着,那桶里的水都是原生态的海水,为的就是让海货成为食材时,还活蹦乱跳的。

    朱遇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过去,口中不住道:“这是海胆,这是海带,这是海星!”

    他认识的海货其实并不多,对没见过的更好奇,少不得赵溪音一一讲解。

    正说着,突然有杂役来禀报,说胡尚食来了。

    胡尚食回家省亲,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昨儿刚回来,一回来就发现,司膳司已经“改朝换代”了。

    赵溪音如今是司膳,少不得要去见顶头上司,交代朱遇:“三皇子,你现在这里玩,我处理些事情很快回来。”

    朱遇点点头。

    赵溪音看着他不说话,似在等着什么。

    朱遇这才说:“知道,你去忙吧赵司膳。”

    赵溪音这才笑了下,转头上了石阶。

    胡尚食站在院中,脸色并不好看,她已经在院中待一盏茶的功夫了,司膳司的女官一个都没上前。

    倒不是女官们像先前的元、潘、郭一样擅离职守,而是都在忙着自己手中的事,只要稍微往厨房一看,就能看到徐棠和孟御厨带着厨娘们学习厨艺的身影。

    只是没人像以前一样,见尚食大人来,就殷切地迎上来了。

    这点让胡尚食很不满意。

    哦,先前的潘典膳,也就是现在的潘御厨,刚才倒是迎上来了,和原先一样一脸谄媚的笑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好话。

    只是她没搭理,身份又不是典膳了,只是一个普通厨娘,还没和她说话的资格。

    或许还想着讨好尚食女官说不定能官复原职,开玩笑,这可是皇上下的旨,她才不会为了区区御厨抗旨不遵。

    胡尚食让人去寻赵溪音,赵溪音“姗姗来迟”。

    其实赵溪音来得不慢,只是嘱咐了朱遇两句,并没有耽搁太长时间,只不过以前的元司膳等人把胡尚食惯得太很,才显得这届司膳司女官如此没眼力劲儿。

    赵溪音不紧不慢地走来,问:“胡尚食,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明明是规规矩矩的询问,这一开口,又让胡尚食不满意了。

    【瞧瞧,这问得什么话?没有吩咐本官就不能来司膳司了?】

    【先前的元司膳是多热情的一个人,只要见了她,总会殷切地嘘寒问暖。】

    【再看赵溪音,愣头青一个。】

    赵溪音无奈,她和胡尚食本来就没什么交情,只是上下级关系,上下级之间这样对话很合理,明明不相熟,非要整出一副假热络的做派干嘛啊。

    “如今当了司膳,果然不一样了,架子都端起来了。”胡尚食阴阳怪气道。

    赵溪音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她还穿着朴素的厨娘制服,连六品女官的官服都没穿,真不知道拿什么架子了。

    她直言道:“尚食大人冤枉我了,我这什么架子都没敢拿啊。”

    胡尚食没好气道:“本官踏进你们司膳司的地界有一刻钟了,没有一位女官出来相迎,如此无视高阶官员的事,本官还是头一回见;还有,让杂役去寻你,你倒是姗姗来迟,亏得本官没事,若是有事,也让你给耽误了……”

    她越说越生气,声音也越来越大,引得厨房里的厨娘都出来了,徐棠和孟御厨一左一右站在赵溪音身边,助威似的看着胡尚食,

    赵溪音听得眉心微蹙,听胡尚食这话,司膳司好似和尚食局不是一家了,她往这儿一站,就得让人立刻放在手里的活奉承她。

    非想把司膳司搞成先前那样的乌烟瘴气,才满意?

    她也没委婉,直言道:“我这样说吧,我、徐典膳和孟掌膳都不是会奉承人的性子,但该我们履行的职责,大人放心,我们也会一丝不苟地做好,这没什么问题吧?”

    徐棠狠狠点了点头,孟御厨也点了下头。

    这话说的一点没错,可胡尚食被奉承惯了,哪还受得了这样的直言直语,当即气得胸口疼,指着赵溪音道:“你敢这么对本官说话!”

    赵溪音反倒是笑了一下:“尚食大人何必这么生气,我只是实话实说,”

    胡尚食瞧瞧徐棠,又看看孟御厨,觉得赵溪音这话还真不假,瞧瞧徐棠那愤恨的眼神,维护赵溪音的模样和走狗没什么两样,再看孟御厨冷冰冰的神情,指望她,还不如指望狗,当初赵溪音的掌膳之位,不就是这孟御厨投出关键一票吗?

    她真的后悔啊,后悔当时“三三”考验时,没把这三个人全都赶出去。

    司膳司完了,往后别想在尚食局四司中有半点地位。

    胡尚食接受司膳司女官都不是奉承人的性子,但她气不过赵溪音,这丫头太猖狂了,她鸡蛋里挑骨头道:“你刚才干嘛去了?”

    赵溪音答得不卑不亢:“在地窖,地窖凉爽,适合存放海货,海货是专门让光禄寺从山东一带运来的,给宣妃娘娘和三皇子做海鲜。”

    胡尚食冷哼一声:“宣妃和三皇子?一个失宠好些年的嫔妃,一个不大聪明的皇子,值当让光禄寺专门运海货?”

    特意运这趟海货确实挺费事,徐棠出面都没搞定光禄寺的人,还是凉依出马,才让光禄寺的人顾忌三分。

    随着国相府接回外孙女的事情传开,凉依的身份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都知道司膳司有位李小姐在当御厨。

    要是平时,胡尚食不会傻到说得罪嫔妃和皇子的话,毕竟前面有郭掌膳的例子活生生放在那,但她实在太生气了,脱口而出。

    说完就看到地窖门口,站着个小小的身影,目光幽幽地看过来。

    “三、三皇子?”胡尚食心虚一下,“你怎么在这?”

    赵溪音回头,走过去揽住朱遇的小身子,轻声安慰:“没事,胡说的话不要听。”

    胡尚食的心虚只持续一瞬间,这一秒腰板儿就硬气起来。

    宣妃失宠,三皇子不得圣心,这都是事实,她有什么好怕的?何况上午还听说皇上从长春宫出来时,脸色并不好看,这对母子八成又惹皇上不开心了。

    这样一对母子在后宫,根本复不了宠,没什么可畏惧的。

    朱遇像没听到胡尚食的话一样,转而看向赵溪音,微微笑道:“想吃海胆。”

    胡尚食更是松了一口气,瞧瞧,这傻的,这种氛围下还只想着吃。

    赵溪音笑道:“好,明日给你做,我先送你回长春宫好不好?”

    朱遇乖巧地点点头,被赵溪音牵着小手,从胡尚食面前走过去。

    没人注意到,他的眼神地扫过胡尚食,冷得可怕。

    第58章 海胆蒸蛋

    丽美人来长春宫看望三皇子。

    宣妃多年不得宠, 三皇子不好,前来探望的嫔妃并不多,只有几位心善的, 以及和宣妃有交情的嫔妃。

    丽美人算是来的比较晚的,她小孩子性子不太会交际,还是在文才人的提醒下才想起来,赶忙收拾了一堆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 上门探望。

    好在宣妃是个和善的, 不计较这些, 如今她不是宠妃,人家宠妃能主动上门, 已经很难得了。

    丽美人本就小孩子心性,和三皇子玩得倒挺好,两人边摆弄一只榫卯结构的鲁班锁,边吃着甜丝丝的点心,完全没有代沟。

    宣妃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玩,让人奉上甘甜的青梅汽水:“以前没发现你如此小孩子心性。”

    丽美人扬起一张明媚的脸:“娘娘,我本来就这样,以前太拘着, 现在脱缰了。”

    宣妃止不住笑,这样无拘无束还能得圣宠,真让人羡慕啊。

    丽美人又说:“刚‘脱缰’那会儿,把皇上都吓一跳, 因着这, 我还失宠好一段时间呢。”

    朱遇仰着小脸问:“丽娘娘失宠, 尚食局还送好吃的来吗?”

    宣妃失笑:“还真是童言无忌,你知道什么是失宠?只想着好吃的。”

    “三皇子说的还真不错, 我那会儿不怕别的,就怕没有好吃膳食送来。”丽美人用逗小孩的语气说,“先前司膳司那个掌膳人好坏,不让御厨给我做好吃的呢。”

    朱遇“啊”了一声:“后来呢?”

    丽美人笑说:“后来丽娘娘还是吃到了好吃的,因为司膳司的赵御厨是个好人,她才不会苛待失宠嫔妃的膳食呢。”

    朱遇抿着嘴笑了笑,抬头看了下宣妃。

    他没告诉丽娘娘和母妃的是,尚食局的胡司膳和以前那个掌膳一样坏,想着克扣他和母妃的海鲜,嘲笑母妃是个失宠的,还说他是个小傻子。

    以前听奶娘说,母妃可是宠妃,后来才慢慢失宠了,丽娘娘只失宠一段时间,都受好些委屈,他的母妃失宠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虽说母妃有妃位的身份,月例银子和权利更多,但也架不住失宠多年,从宠妃到失宠,定是经历很多辛酸吧?

    不能再让长春宫如此冷寂了。

    他低头接丽美人的话:“还好有赵司膳。”

    丽美人全然不知道三皇子在想什么,拿着鲁班锁苦恼道:“这个鲁班锁怎么解不开呀?”

    朱遇接过:“我来看看。”

    不一会儿,他拿着解开的鲁班锁给丽美人看。

    丽美人“呀”了一声,神情惊喜:“三皇子这么厉害!”

    朱遇神情淡定:“鲁班锁不好玩,我有好多小精怪的壳,带丽娘娘看看?”

    丽美人没见过小精怪的壳,猜着竟是小孩子的什么玩意儿,十分感兴趣道:“好呀。”

    ……

    赵溪音来长春宫的时候,丽美人已经离开了,院中站着一位黑发掺银丝的长者,瞧着有五十多岁了。

    像是刚和宣妃说完事情,拱手告辞。

    宣妃亲自送那长者走出宫门,回头时面色不太好看。

    “宣妃娘娘?”赵溪音试着叫了声。

    宣妃这才回神:“赵司膳来了,劳你久等。”

    她自认为赵溪音比较亲近,所以并没有方才那番伪装的笑容。

    “刚才来的是翰林院陆编修,学识极渊博,皇上亲自指派来给遇儿当先生的。”她苦笑一声,解释说,“昨日皇上果真是生气了,本来允许遇儿七岁才开蒙,现在把先生都找来了,可见要让遇儿正式上学堂了。”

    赵溪音说:“三皇上有了先生,也不是坏事。”

    “可本宫担心他……”

    “担心三皇子会暴露短处于人前?”赵溪音说,“昨日用午膳时,三皇子说话说的那样利索,完全就是一个正常孩子的样子,只要他想说,没有什么是说不出来的。”

    宣妃想起朱遇昨日的模样,确实像个聪明孩子,今早和丽美人玩,也很正常,只希望不要在先生面前露短吧。

    听到赵溪音的声音,朱遇哒哒哒地跑出来,迫不及待问:“赵司膳,有什么好吃的?”

    宣妃忍不住笑骂:“馋猫样儿。”

    “老人都说‘好孩儿不闲儿’,说明三皇子健康。”赵溪音笑说,“今日全是好吃的,带你去吃。”

    膳桌前,菜肴被一一端出来,最吸引人目光的一道菜便是海胆蒸蛋。

    圆球形状的海胆被拦腰一切两半,长满黑刺的壳子成了盛放食物的“碗”,“碗”中是自己的黄,和蒸蛋混在一起,用葱花点缀。

    七八十来只海胆蒸蛋盛放在描画白瓷盘中,十分惹人注目。

    朱遇和宣妃同时“哇”了一声,前者立刻叫出名字:“海胆!”

    宣妃笑说:“遇儿这都认识?不说是小精怪了?”

    想到前几日小朋友哭哭唧唧闹着要小精怪的模样,两名大人对视笑起来。

    朱遇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小精怪是统称,海胆是品种,我长大了,能分清每种品种。”

    瞧这话接的,赵溪音心中微微诧异,这三皇子的脑筋转得可不慢。

    朱遇看向赵溪音:“我今日有好好念书,我可以吃了吗?”

    “当然。”赵溪音说,“三皇子一定见过自己的先生了,往后跟着陆先生也要好好念书,好吗?”

    朱遇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这才笑着拿来一只海胆。

    海胆浑身是刺,有些扎手,只能轻轻捏着边沿,他用勺子挖了一勺海胆黄放入口中,眯着眼睛享受鲜甜的味道。

    “什么味儿啊?”宣妃依旧引导着儿子主动说话。

    朱遇想了想:“味道鲜甜,肉质软绵,但很细腻,吃到口中胆黄自动就化了,很好吃,母妃您也尝尝。”

    宣妃原本还想诱导儿子多说点话,听到着个描述也忍不住了,夹了一只海胆品尝起来,果然如小朱遇说的一样好吃。

    海胆黄掺着蒸蛋,口感非常细腻,甜咸味道交织,虽然有股海洋食物特有的腥味,但在接受范围内,反而成了一种独特的风味。

    母子俩吃得很香,沉浸在美食中,暂时忘却了所有烦恼的事情,越吃心情越愉悦。

    美食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除了海胆,赵溪音送来的菜肴还有爆炒花甲、香辣炒鱿鱼。

    吃炒花甲这道菜有点像吃休闲零食,夹起一只花甲,先嗦一口壳子上的菜汁,而后舌头把花甲肉卷入口中,花甲壳留在外面扔掉,很像是在嗑瓜子。

    但味道却比瓜子好得多,爆炒的食物滋味都很浓郁,再加上花甲肉软嫩筋道的肉感,实在是一种极为享受的食物。

    辣炒鱿鱼不遑多让,由于是孩子吃,赵溪音放的辣椒并不多,只有微微的辣味。

    鱿鱼须和鱿鱼肉已经被炒至红褐色,卖相十分好看,吃到口中时味道也不错,鱿鱼肉嚼起来比花甲肉还筋道,还有些脆,很让人上瘾。

    朱遇竟是个能吃辣的,香辣鱿鱼吃得一头汗,食物还在不停往小嘴中送,吃得那叫一个香。

    宣妃欣慰地说:“前几日小脸明显瘦下去了,现在你瞧,小脸蛋上的肉都长出来了。”

    赵溪音仔细端详,三皇子还真是吃胖了些,脸颊肉乎乎的,比先前精瘦的模样好看多了……

    饭后,宣妃送朱遇去弘文馆,算是正式开始上学堂。

    弘文馆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先前皇太子和二皇子都在这里读过书。

    但皇太子如今已入主东宫,二皇子也已成年封王,搬出宫去独立开府,所以这弘文馆中只有三皇子一人。

    原本宣妃还担心朱遇不愿意自己待在这里,小皇子从小到大没离开过母妃,现在状态好不容易好一些,她真担心朱遇离开自己又要哭闹。

    谁知朱遇到了馆中,就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书童把笔墨纸砚一一摆好。

    还回头对宣妃招招手:“母妃,您回宫吧,下了学,我自己能回长春宫。”

    这听话的小模样,给宣妃差点感动哭了:“诶,下学母妃来接你,”

    就在这时,陆先生来了,宣妃不好再多待,朝先生点点头,只得先回去。

    一路上还在忧心忡忡,也不知道遇儿会不会不愿意对先生开口说话,若真是这样,先生肯定会禀报给皇上的。

    陆先生要摸一摸朱遇的功底,让朱遇自行默写一首诗、或者一首词,总之自己会背的诗词文章都可以。

    朱遇低着脑袋,开始落笔。

    陆先生也不打搅,捧了本书,独自走到廊下,摇头晃脑地默背。

    光影流转,时间渐渐过去半个时辰,馆内还是毫无动静。

    陆先生摇摇头,感慨三皇子天资不足。

    他虽没教过太子,却有幸给二皇子当过先生,想当年二皇子也是五岁的年纪,到馆中第一日,就默写下整整三十首诗,只用了两柱香的功夫。

    三皇子开蒙晚,想来此刻正咬着笔杆子不知如何下笔吧?

    正要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先生,我默好了。”

    陆先生不抱什么希望:“拿来我看看。”

    朱遇说:“纸太大,拿不住。”

    他给朱遇的的确是大张宣纸,一尺宽,五六尺长,这样的纸张一般都会先让书童帮忙才成正常大小,再在上面写字,难不成三皇子和他的书童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他心里很是失望,教一个天资差劲的学生,可是什么成就感都没有啊,若一直教不好,说不定还会被皇上训斥。

    陆先生有些生气:“我随你进去看,倒要看看,三皇子你默了什么东西。”

    刚进到馆内,就瞧见三皇子的桌案上铺着一整张宣纸,字迹横成排、竖成列写了一大张。

    陆先生心思一动,快步走过去,果不其然,在那张没裁的宣纸上,写着一整篇的《三字经》。

    字虽然歪歪扭扭,不是很端正,但的的确确是篇完整的《三字经》。

    他还当三皇子什么都不会,结果人家会背全篇啊!

    “这、这都是你写的?”

    朱遇点点头。

    陆先生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字、字虽不够端正,但你刚开蒙就写成这样,已然算不错,只需后面勤勉练字……真不错啊。”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宣纸折起来,收进怀中,又递给朱遇一本《千字文》,让他好好习读,而后称“有事”,先行离开。

    朱遇猜陆先生是去面圣了,父皇很快就会知道,他的小儿子不是个傻子,他的宣妃不该受此冷落。

    朱明哲倒没有第一时间找来,毕竟一国之君的政务繁忙。

    朱遇等到第二日上午,在弘文馆见到了他的父皇。

    朱明哲看上去兴致不错,问他:“那篇《三字经》真是你默的?”

    “是,父皇。”朱遇乖巧点头。

    朱明哲笑得合不拢嘴:“那日让你背,你为何背不出来啊?”

    朱遇给出的解释是:“孩儿久不见父皇,觉得有些生疏,难免紧张。”

    朱明哲失笑,他确实不常到长春宫去,原来在孩子心里,已经把他这个父皇看作是生人了吗?

    想想这些年,对皇三子的关注确实很少,也冷落了宣妃,看来往后要多去宣妃宫中坐坐了。

    他有些懊悔地摸摸朱遇的脑袋:“父皇那日那样骂你,生气吗?”

    朱遇摇摇头,却什么都没说。

    孩子表现得越乖巧,朱明哲这心里就越过意不去,牵起朱遇的小手:“走,父皇送你回长春宫。”

    朱遇仰起头问:“父皇陪我和母妃用午膳吧?”

    朱明哲爽快答:“好。”

    天家父子没有乘坐轿辇,徒步往长春宫走,朱明哲觉得朱遇这孩子太沉默了,为了拉近父子之间的关系,没话找话:“午膳想吃什么?父皇让尚膳监做。”

    “我想吃尚食局做的菜。”朱遇说。

    朱明哲“哦”了声:“嫔妃们的菜一向是尚食局做,你倒是爱吃,不如传赵司膳来做,这个赵司膳做的膳食可是很不错呢。”

    朱遇笑了笑,他也这么觉得,但是今日不要赵溪音做,而是说:“父皇,遇儿想吃胡尚食做的菜。”

    胡尚食的身份虽是五品女官,掌管整个尚食局,不负责给嫔妃做菜,但到底也是御厨出身,早年间从司膳司提拔上去的,还曾担任过司膳司的典膳一职。

    朱明哲今日心情好,朱遇的这点要求还是能满足的,当即就喊:“汤岱。”

    “不劳父皇身边的人。”朱遇抢先说,“前面就是长春宫了,让母妃身边的宫女去就行。”

    朱明哲揉了揉亲儿子的头:“真懂事。”-

    今日胡尚食又在司膳司。

    尚食局下属有四司,每个司都有她单独的号舍,她非要跑来最让她生气的司膳司,此刻正窝在号舍里生闷气。

    胡尚食这个人有点轴,旁人是趋利避害,偏偏她是“趋害避利”,越是哪里让她不舒服,就越要待在哪里,为的就是让自己气到没办法,情绪积累到极点,然后再出手料理。

    也算找个出师之名。

    往常她在司膳司的号舍时,元司膳等女官会殷切地送来小食和饮子,冬日里送热茶,夏日里送果酒,可谓是异常周到。

    再看现在,她都在号舍里躺一上午了,赵溪音等人跟眼瞎了似的,一根毛都没送来。

    哪有这样对尚食女官的?!

    胡尚食要的就是这种气愤的情绪,越生气,她就越想把赵溪音给按下去,换她亲自提拔的人当司膳司女官,至于按下去的方法,通常这个时候她会灵感迸发。

    可还没等到灵感迸发,先等来了长春宫的宫女。

    “尚食大人,宣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找你。”

    胡尚食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虚,毕竟昨日她说宣妃和三皇子的坏话,被三皇子听到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小家伙告状了。

    她立刻从床上起来,出门去见。

    宫女说:“胡尚食在司膳司就好,烦请胡尚食给长春宫做顿午膳,饭菜不论。”

    胡尚食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宫女是来传膳,不是寻麻烦的,她就说三皇子是个小笨蛋,根本不会告状,说不定连好赖话都听不懂。

    她的第二反应是生气,长春宫如今多大的脸面,让她亲自做膳食?

    “嫔妃膳食由司膳司负责,宣妃这个等级的嫔妃,找赵溪音都算给面子了。”她没好气道。

    宫女说:“宣妃娘娘的确该由赵司膳负责饮食,可三皇子是天子之子,让尚食大人做顿饭,不过分吧?”

    胡尚食根本不把小孩子放在眼里,本身三皇子就不得宠,昨儿又让她亲眼见识了小傻子的笨,更加不想理会这对母子。

    她这一上午都待着号舍中歇息,对皇上去弘文馆看三皇子的事一概不知。

    宫中的消息传播虽然快,却没快到无法无天,连赵溪音等御厨都不知道的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胡尚食更加不知道。

    因此她还当朱遇是个惹皇上生气的落魄皇子,不耐烦地摆摆手:“少在这里提无理要求了,不想让你家主子耽误用膳,就去找赵溪音。”

    胡尚食是真觉得长春宫宫女在无理取闹,让她给嫔妃做膳食,若所有嫔妃都这么干,她这尚食女官还当不当?

    宫女没再说什么,转头去了大厨房,真去找了赵溪音。

    胡尚食打算继续回号舍躺着,还不忘骂骂咧咧:“难怪宣妃不得宠,瞧她干这事。”

    宫女找到赵溪音,只交代一句话:“午膳晚半个时辰再送去。”

    赵溪音虽不知道缘由,还是点头同意了。

    转眼间到了午膳时辰,朱明哲在长春宫陪宣妃说了好一会话,又陪朱遇看他的小精怪壳。

    宣妃耐心又细致,把这两日的海鲜全宴中的海鲜壳全洗干净,贴在纸板上,做成一副沙滩海景图。

    海景是朱遇画的,宣妃细心地把每个贝壳外层都涂了亮粉,看起来亮闪闪的,十分好看。

    朱明哲看得新奇,夸赞道:“你们母子俩真是别出心裁,这样的景色连朕都没见过。”

    朱遇说:“那遇儿和阿娘再合力制作一副,装裱送给父皇。”

    朱明哲只听翰林学士们说蓬莱州山水相接,是个极美极鲜的地方,只可惜并未见到神仙、求得长生不老药,如今有朱遇这幅画作,也面前算是蓬莱的景色了。

    他心情大好,语调轻快道:“好啊。”

    在长春宫许久,还真有些饿了,眼看过了午时正,宫门外送膳的御厨一波接着一波经过,却始终没有迈进长春宫的。

    朱明哲等得不耐烦:“这个胡尚食怎么回事?怎么还不送膳来。”

    前去司膳司的那宫女福身说:“奴婢去司膳司传话时,胡尚食并不是很想为长春宫做膳食,或许、或许……”

    或许她根本没做。

    朱明哲大怒:“她大胆!难道就让朕,和朕的爱妃和儿子饿着肚子?!”

    宣妃连忙上前安抚,小朱遇却抿了抿嘴唇,默默低着头摆弄海螺。

    朱明哲回头看着朱遇小小的身影,叹了口气:“是朕这么多年忽视了你和遇儿,让尚食女官都敢轻视于你们。”

    宣妃微微摇头,声音如清风拂过:“皇上这么说,就太见外了。”

    遇儿没有让陆先生失望,反而引得皇上夸赞,还亲自送他回长春宫,这一切足够让她欣慰和开心了,哪敢再奢望皇上的怜惜。

    朱明哲倒是想和宣妃温存一番,可他饿啊,早知道胡司膳如此不靠谱,还不如让尚膳监来送膳。

    恰在此时,赵溪音拎着食盒进来,声音爽朗道:“宣妃娘娘,三皇子,用膳啦。”

    “皇上也在?”她乍然见到朱明哲在,微微诧异了下,立刻福身一礼,“司膳女官赵溪音见过皇上。”

    朱明哲看到赵溪音手里的食盒,眼睛登时一亮:“无须多礼,快摆膳。”

    赵溪音把膳食一一摆出来,今日的午膳可不得了,是蟹黄汤包和蟹黄拌面,香浓的蟹香,老远都能闻见。

    而后她清清楚楚听到一家三口的心声——

    朱明哲:【朕来得真是时候,有蟹黄汤包和蟹黄拌面吃!】

    宣妃:【只有两份膳食,三个人分,看来午膳要抢着吃了。】

    朱遇:【啊?虽然很希望父皇在,可有美食的时候父皇还是不要在啊!】

    赵溪音:“……”

    三人齐刷刷地来到桌前,坐下前,朱明哲不忘交待:“汤岱,去尚食局传旨,胡尚食不敬嫔妃,罚俸一年。”

    第59章 蟹黄汤包

    蟹黄汤包摆上桌, 还在笼屉中冒着热气,个头不小的汤包足足有朱明哲的手心那么大,胖胖鼓鼓的, 跟一滩水母一样趴在笼屉里。

    赵溪音取出瓷盘,小心翼翼用筷子把汤包从笼屉挪到瓷盘中,提起来时宛若提着一兜水球,可见汤汁之多。

    包子皮很薄, 几乎能看到内里黄色的蟹黄, 仿佛稍微一戳, 里面的汤汁就会流出来。

    虽说朱明哲在,好在赵溪音做的蟹黄汤包足够, 偌大的笼屉有两层,足足盛着六只大汤包。

    朱明哲迫不及待坐下来,端起瓷盘,一口把汤包的皮咬破,蟹黄汤汁争先恐后涌出来,他哪舍得浪费这么好的蟹黄汤汁,忙用嘴巴去吮吸,汤汁还有些烫, 直烫得他舌头生疼,也不肯松口。

    汤汁涌入口中时,鲜美的滋味瞬间在口中弥散,新鲜的肉汤简直是神仙味道, 只一口就能征服人心, 肉汤浓郁, 混着蟹黄和蟹肉,一起流淌进口中简直比玉露琼浆还美味。

    相比于朱明哲的迫不及待, 宣妃吃得矜持多了,先在皮上小心咬开一个小口,细细吮吸汤汁,美味细水长流般在舌头上流过,让人想把这份幸福长久保存。

    赵溪音递给朱遇一根芦管,于是乎,小朱遇喝汤包的方法,直让朱明哲和宣妃羡慕。

    芦管戳破汤□□,伸进肉汤中,跟喝奶似的往口中吮吸,不仅吃得一点都不狼狈,还一滴汤汁都不浪费,汤肉肉眼可见得瘪了下去。

    朱遇吸完汤汁,再去吃肉包,又薄又筋道的包子皮裹着蟹黄肉馅儿,一大口下去湿润的蟹黄馅肉几乎爆汁,在口中大肆咀嚼,沙糯的蟹黄和鲜甜的蟹肉不断挑逗着味蕾,幸福感几乎要溢出来。

    很快,朱明哲吃完自己的两只汤包,明显意犹未尽,眼睛盯着笼屉中剩余的汤包。

    宣妃虽然十分舍不得,仍旧道:“皇上,臣妾的汤包让给您吃。”

    朱遇也说:“遇儿的汤包给父皇吃!”

    朱明哲心中感动,笑着说;“一人两只,朕不夺人所爱。”

    母子俩都是让需的,其实都舍不得自己的汤包,刚放下心来,却听朱明哲笑说:“朕吃蟹黄拌面。”

    宣妃和朱遇:“……”

    蟹黄拌面只有一碗啊!

    所谓蟹黄拌面,就是在煮熟的面上浇上蟹黄肉酱,拌均后即为蟹黄拌面。

    赵溪音是真不知道皇上在这儿,朱遇才七岁,饭量不大,因此蟹黄面只做了一碗,比平时用的面碗大一些罢了。

    朱明哲一筷子抄起不少面放进自己碗中,蟹黄酱本就浓稠,被他这一筷子带走不少,看得宣妃和朱遇直心疼,吃汤包的速度明显加快。

    小朱遇竟然是第一个吃完汤包,立刻朝宫女看了一眼,让宫女帮他夹面。

    他年纪还小,分食时筷子用不利索,平时吃饭都需要宫女随侍。

    那可是皇上夹过面的碗,宫女哪敢在老虎面前夺食,犹豫着不敢上前,面露为难地看向赵溪音。

    赵溪音不怕,径直接过朱遇手里的筷子,炒起一筷子放进他的小碗中。

    朱明哲果然什么都没说,这碗面本就不是他的,而是他硬蹭人家母子的。

    朱遇乐了一瞬,又把头埋进碗中,专心吃面。

    面条是圆粗形、粗细均匀的面,十分筋道,外表裹上浓稠的蟹黄肉酱别提有多香了,考虑到蟹黄肉酱会有些腻口,赵溪音还在酱中滴了几滴香醋,吃起来不仅不腻,余味中还有清爽的酸香。

    宣妃加入蟹黄拌面的“战场”时,碗中的面已经所剩无几,她遗恨自己为何吃饭那么慢,非要细嚼慢咽做什么?

    其实她知道此刻该放下筷子,十分贴心地把面让给皇上和儿子,但在美食面前无亲情,她还是忍不住夹了一筷子面,吃完这一口才放下筷子。

    “爱妃怎么不吃了?”朱明哲百“忙”之中问道。

    宣妃微微笑道:“臣妾吃饱了。”

    朱明哲岂会不知,这是忍着自己的口腹之欲,把美食让给他吃呢。

    他心下感动,又往口中塞了一筷子拌面。

    直到最后,面碗见了底,朱明哲和朱遇父子两人才搁了筷子,手掌放在肚皮上,一副餍足的神情。

    与此同时,司膳司。

    胡尚食越琢磨越不对劲,长春宫那宫女,何至于突然提出那样的要求?又何至于没说两句就走了?

    宣妃也算是个安分的人,这么多年虽不得宠,却也从不惹事生非,对六局一司从没提过过分的要求。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她从床上鲤鱼打挺站起来,走出房门,走到前院,随便抓一个厨娘问:“长春宫谁去送的午膳?”

    被抓的恰好是好性子的孙宜,她答:“是赵御厨。”

    胡尚食狐疑:“长春宫没发生什么大事?”

    孙宜刚给文才人送膳回来,也听说了外面的一些事,想了想:“皇上去了长春宫看了宣妃和三皇子,算大事吗?”

    胡尚食:“……”

    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长春宫何至于突然请她做午膳,就是仗着皇上在啊,可她没做,不敬嫔妃的罪责岂不是被皇上亲眼看到了?

    皇上会不会为宣妃和三皇子出头啊?

    她彻底慌了,口中喃喃自语地安慰自己:“宣妃和三皇子都不得宠,说不定会再次惹皇上生气,皇上才不会为了这对母子惩罚五品女官……”

    孙宜见胡尚食念经一般,又说:“皇上在长春宫用的膳,想来这会儿已经用上赵御厨送去的膳食了。”

    胡尚食:“……”

    她死了,她没救了。

    孙宜不明就里,再次开口:“听说三皇子背书背的好,皇上龙颜大悦。”

    胡尚食:“……”

    她死透了。

    孙宜见胡尚食呆住了,寻思自己也没说错什么话啊,于是趁胡尚食不注意,惦着脚跑走了。

    胡尚食彻底绷不住了,孙宜开口三次,次次要她性命,这下可怎么办啊?

    还没想出应对之策,汤岱来了……

    ……胡尚食又躺回床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被罚一年俸禄,这没啥,在宫中浸淫多年,她有的是手段补回亏空,让她受不了的是丢人啊!

    刚才汤岱传皇上口谕时,司膳司那么多厨娘都在,她这个五品女官就这么被训斥一通,往后在司膳司的脸还往哪搁?威严何在?

    司膳司这群人本来就不太服管教,此刻怕是都在背后笑话她呢!

    还有赵溪音,知道皇上在长春宫,竟自己跑去侍膳了,也不提醒自己一声,邀赏的心这么重,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

    胡尚食越想越生气,想惩治赵溪音,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前身边总有元司膳出谋划策,一切顺利,现在元司膳等女官先后被贬官,她这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处处都不方便。

    元司膳走了,不是还有潘御厨吗?

    胡尚食立刻出门,随机叫住一名杂役,让他去传潘御厨来。

    从前的潘典膳、现在的潘御厨得知胡尚食传召自己,高兴地把手里的活儿一撂,步履匆匆往号舍走去。

    “你就说吧,怎么才能惩治赵溪音?”胡尚食开门见山地问。

    潘御厨这人的圆滑程度比起元司膳不遑多让,虽然赵溪音害得她丢官,但她在赵溪音手下做事,让能做出附身讨好的事,能屈能伸的程度让人瞠目,她也不是没想过报仇,可向胡尚食的示好胡尚食并没有接受,只得继续伏低做小。

    现在胡尚食亲自向她讨要计策,她必得抓住这个机会,哪怕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马上就是中元节了,每逢中元,宫中都会对六局一司的宫人大行赏赐,尚食局的赏赐是发在尚食大人您的手中。”潘御厨以前是典膳,对这些事很清楚,“尚食局下属四司,您想赏给谁,就赏给谁。”

    胡尚食眼睛一眯,觉得这个主意甚好:“本官有论功行赏的权利,所谓功劳,四司中谁有谁没有,还不是本官说了算。”

    “是啊。”潘御厨陪笑道,“我现在虽也是司膳司的御厨,大人不赏司膳司,我宁愿没有赏赐,也要让您出这口恶气。”

    胡尚食笑了笑:“你这份功劳,本官记下了。”-

    中元节,算是一年的年中,本朝国力昌盛,体恤宫人,会在年中时赏赐六局一司的宫人,每局共五百两赏赐,由一局女官统领。

    这日,司膳司的厨娘们都很高兴,从大早上就干劲十足,有些厨娘甚至在鬓边贴上一朵红色绒花,既能辟中元节的邪,又能代表好心情。

    一直等到快晌午,院门外才传来一声喊:“放赏啦——”

    厨娘们正在厨房跟着赵溪音学新鲜美食,闻言大喜,按照往年的经验,每人能分得不到二十两银子,一个多月的月钱,不算多,但苍蝇腿也是肉,没人会嫌银子多。

    赵溪音看出厨娘们按捺不住的心情,笑道:“快去吧,雪糕的做法,下午再教。”

    厨娘们欢呼一声,纷纷往门口涌去。

    司酝、司药、司供三司的女官捧着银子从门口经过,瞧那托盘上银子的音量,比往年多出来不少呢。

    徐棠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她奉司膳之命前去领取赏赐,结果两手空空而归。

    “徐御厨,咱们的赏赐呢?”厨娘们围上前,纷纷询问。

    徐棠心里憋着气:“没有,胡尚食说了,今年司膳司没做出什么功绩,没有赏赐!司膳司本该有的赏赐,全分给其他三司了。”

    人群中的潘御厨心虚地低下头。

    厨娘们炸锅了——

    “司膳司没做出功绩?御菜做了,筵席做了,连端午御粽都做了,这还叫没有功绩?”

    “好,就算司膳司没功绩,可司酝、司药、司供三司,她们又有什么功绩,凭什么把咱们的赏赐均给她们?”

    “这还问说吗?肯定是胡尚食给司膳司穿小鞋,连中元赏赐都不给了,真做得出来。”

    “……”

    赵溪音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忙出来看,一看到徐棠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再看厨娘们个个义愤填膺的模样,大概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众人把目光汇聚在赵溪音身上,虽然知道胡尚食的命令,赵御厨也干涉不得,但还是把最后的希望寄予这个年轻的姑娘。

    赵溪音走到徐棠身边,徐棠带着歉意道:“对不起溪音,我没办好你交代的差事。”

    那胡尚食太气人了,让她一直等在外面晒太阳,等到其他三司都领完了,才让她进去,结果还告诉她司膳司今年没有赏赐。

    凭什么没有啊?

    没有为什么还让她等?

    徐棠那脾气,当即就和胡尚食拌起嘴来,虽然架没吵输,但空着手回来,还是挺难受。

    赵溪音拍拍徐棠的后背:“胡尚食对咱们司膳司有成见,我不该让你去,受委屈了吧?”

    徐棠倔强地摇摇头:“她可没我口才好,吵架没吵过我!”

    把人逗笑一堆。

    孟御厨问:“那司膳司的赏赐,今年就真没着落了?”

    这种事处于灰色地带,尚食女官有绝对的权利对下属司构的赏赐进行分配,所谓的功绩并没有评判标准,全在女官的主观臆断。

    虽说今年司膳司的成就全后宫都有目共睹,这事真正能做主的,只有皇上,可谁敢拿这种小事去搅扰皇上?

    胡尚食肯定也是断定这一点,才敢如此拿捏司膳司。

    赵溪音沉默片刻:“我再想想办法,大家先去准备午膳。”

    赵司膳说想办法,就一定会有较大,厨娘们心里顿时有了希望,各自忙活手里的活去了。

    七月半的天很炎热,赵溪音原本要教大家做雪糕的,做好了放在盛满冰块的盒子里,给各宫主子送去解暑。

    现在被事情一耽搁,午膳肯定是送不去了,不如就拿雪糕做筏子。

    打定主意,她来到厨房,对厨娘们说:“午膳送膳时大家给各自的侍膳主子带句话,下午司膳司大院有雪糕宴,有空的都来品尝雪糕。”

    赵溪音打算在司膳司举办一个雪糕宴,大院为场地,收拾装点一番,摆上各种口味的雪糕,请各宫主子们来吃。

    天气炎热,各宫都开始用冰了,主子们时常来司膳司讨冰沙吃,冰沙哪有雪糕好吃,她敢说只要推出雪糕,后妃们一定会非常喜欢。

    “咱们下午要做雪糕吗?”问话的是凉依,她还没见过雪糕,单是听赵溪音刚才的描述,就很想学,“我同意!”

    徐棠提出质疑:“做雪糕请嫔妃来吃,这么热的天儿,会有人来吗?”

    赵溪音说:“开宴时间可以定在傍晚天气凉爽一些时,宫道上都有棚幔,咱们把司膳司大院上方也搭上蓬幔,不会热着嫔妃们,再者,宫妃很多时候闲来无事,难以打发光阴,有雪糕宴的吸引,应当会有不少人来。”

    前边刚被胡尚食针对,现在又要受累做雪糕,有厨娘小声抱怨:“咱们做得再好,赏赐还是被胡尚食给昧下了。”

    赵溪音笑了笑:“你们以为咱们受累做雪糕是为了什么?到时候门口明晃晃地放一个‘打赏箱’,嫔妃们的打赏,全是咱们的。”

    厨娘们听到这儿,眼睛这才亮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嫔妃们随随便便打赏一些,不比她胡尚食赏的银子多?

    于是立刻来了干劲,手脚麻利地准备午膳,去给各宫主子传递消息。

    赵溪音今日正午没有侍膳,提前让人去告知了宣妃,她有别的事要忙。

    她先是交代杂役去库房领取蓬幔,以及如何布置院落;又在地窖中找出几口密闭性很好的漆箱,刷干净后晾着;而后再去准备制作雪糕要用的食材。

    她要做的雪糕不止一种,巧克力、奶油、水果……所以要准备的食材也很多。

    最后,她还要去尚衣局寻几块厚厚的皮毛料子,作为盖在雪糕箱子上的“保温盖”。

    谁知这一趟出门可谓是没看黄历,哪哪都不顺。

    刚出司膳司的门,就碰上隔壁司供局的女官。

    司供女官和胡尚食向来狼狈为奸,与从前的元司膳是同一种势利小人,这次分赏,司供司拿到的赏赐也最多。

    见到赵溪音,她先是“呦”了声:“这不是刚提拔上来的赵司膳吗?上次见你时,还是个小小掌膳,爬够快的。”

    她和赵溪音都是六品女官,这样说话的确很不尊重,但她有胡尚食撑腰,肆无忌惮得很。

    赵溪音觑了眼:“原来是司供女官,怎么?赏赐拿多了真以为自己有天大的功劳?”

    司供女官得意洋洋道:“我们司供司还就是拿了很多赏赐,不比你们司膳司,一根毛都没见着,真寒酸。”

    “你们多的那部分应该是谁的赏赐,你比谁都清楚,有句俚语叫‘端起碗吃饭、搁下碗骂娘’,说的就是你。”赵溪音还有正事要办,不想和烦人的人多纠缠,说完就走。

    司供气得直跺脚,司供司吃得谁的饭?司膳司的,骂的是谁?赵溪音,这是骂司供司的娘是司膳司啊,她怎能不气?

    可赵溪音已经走远了,只能干生气!

    赵溪音继续往前走,经过尚膳监时,心中又预感到不好,果然尚膳监的门前,王监令笑眯眯地站在那。

    司膳司没领到赏赐的事,很快传遍了六局一司,王监令自然也知道,往门前一站仿佛专门来看笑话的:“赵司膳,司膳司领了多少年中赏赐啊?”

    赵溪音在心中冷笑一声,这不明知故问吗?

    “王监令消息灵通,怎么有此一问。”

    王监令揣着糊涂装明白:“司膳司今年可没少做出丰功伟绩,想来赏赐应该不少,我尚膳监就比不了喽,人多钱少,每人只分得三十两银子。”

    往年尚食局也才每人不到二十两,尚膳监竟然能每人有三十两,果然地位高还是有好处,司膳司得再加把劲儿追赶。

    不过这个王监令也够讨厌的,知道司膳司没有赏钱拿,还在这里嘚瑟,这不是炫耀是什么?

    赵溪音道了声“恭喜”,继续往前走,身后传来王监令的笑声。

    这人好得意啊,她忍不住吐槽。

    这一路虽走得不顺畅,还好毛皮顺利拿到了,赵溪音松了口气,返回司膳司。

    午膳后,厨娘们纷纷回到司膳司,义愤填膺地讲述送膳路上发生的事。

    司膳司送膳时,也正是尚膳监御厨的送膳时间,两边时间和路径上总有交错,拿到赏银的尚膳监御厨碰到赏银落空的司膳司御厨,语言上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就和王监令一样。

    “尚膳监那御厨,竟然说我们司膳司没拿到赏钱也是应该,你说气人不气人。”

    “你那还好,我碰到的一个尚膳监杂役,说咱们司膳司的女人,每个月能赚点月钱就够了,不要肖想着跟男人比,我呸!瞧不起女人呢?”

    “……”

    赵溪音细细听着,看来这一趟出门,受委屈的可不止她一人。

    司膳司今年太引人注目,偷偷关注的人可不少,等着司膳司出丑的更是大有人在,这不刚一出点事,就有人迫不及待跳出来幸灾乐祸了。

    亏得她已经有法子了,雪糕宴一定得办起来,不能让手下的姑娘们跟着受这种委屈!

    食材已经准备好了,在赵溪音的教学之下,厨娘们从最基本的打奶油和做巧克力做起。

    夏季的水果丰富,草莓、葡萄、西瓜、甜瓜等水果碾压出汁,果肉切碎留用。

    后市那样的雪糕磨具司膳司没有,找营造司现打也来不及,但是做月饼的模子倒是有很多,且花样精致,正好拿来用。

    裱花嘴倒是来得及做,赵溪音找营造司的工匠做了两只螺旋纹的,留着挤冰淇凌用。

    一块块口味各异的雪糕在冰块中逐渐成型,一部分在巧克力液中浸泡,液态的巧克力受到冷冻,迅速形成巧克力脆皮,变成吸引人的巧克力雪糕。

    厨娘们算是大开眼界了,别说巧克力雪糕,连巧克力为何物都不知道,要不是赵溪音带着她们从可可果开始制作,还真不晓得这其貌不扬的可可果能做出风味如此独特的美味。

    时至傍晚,冰块装进漆箱,雪糕用油纸包裹后放在冰块上,厚厚的毛皮蒙住箱口,冷气一点都跑不出来。

    院中的蓬幔早已搭好,十来张桌案并排排成三列,盛着雪糕的箱子抬在桌案上,等待被“客人”挑选,赵溪音还贴心地在每口箱子前,都用笔写下了雪糕的口味。

    “好吃请打赏”的字样贴在箱子上,大剌剌摆在门口,以免哪位嫔妃看不见。

    一切准备继续,就等“客人”上门了。

    第60章 雪糕(一)

    强烈的日光逐渐变得橘黄, 柔和地洒在司膳司大院里。

    看着空空落落的宫道,徐棠忍不住担忧地问:“嫔妃们会来吗?”

    赵溪音笑了笑:“旁人不知道,有几位肯定会来。”

    毕竟在司膳司的侍膳名单中, 有几位是出了名的“以食为天”,享受美食是天大的事。

    话音刚落,宫道拐角处传来说话声,一抹艳丽的红和一道花朵般的粉继而出现在厨娘们的视野中。

    “来了!”

    赵溪音露出一个“果然是你们”的笑容, 来者不是文才人和丽美人, 又能有谁?

    “我们来得不晚吧?”文才人问。

    赵溪音笑说:“是第一波呢, 没有比两位更积极的了。”

    说着,将两位嫔妃引进院中。

    司膳司大院这两位不是没来过, 今日的司膳司大院可跟往常的不一样,不仅多出许多口漆箱,还装点了凳子、椅子、花盆和盆景……不像是个做饭的地方,倒像个小食堂。

    文才人惊讶一瞬:“请嫔妃来司膳司吃雪糕宴,搞这么别出心裁,赵丫头,一瞧就是你的鬼主意。”

    后宫历来的认知中,司膳司就是个做饭的地儿, 从来没有哪位嫔妃来到司膳司吃东西,顶多也只是让宫女来讨一份食物。

    偏偏赵司膳上位后与众不同,在司膳司办起了筵席,请阖宫的嫔妃来吃。

    这点子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新奇得紧, 冲着这份新奇劲儿, 文、丽两人早就按捺不住想过来了。

    再加上送膳御厨描述得诱人,说那雪糕甜丝丝、冰冰凉的, 口味繁多,随意挑选……大热天谁能受得住这诱惑,要不是文才人拉着,丽美人都想跑来亲自和音音一起做雪糕了。

    赵溪音笑得无奈,指着这么多口漆箱:“种类太多了,随膳食送去各宫的话雪糕又容易融化,干脆请你们来,随心所欲挑选。”

    是这个理呢,这样的方式嫔妃们觉得新奇,大家一起吃雪糕,比闷在宫中独食有意思多了。

    赵溪音一一介绍雪糕种类,带着两人缓缓走过第一排桌案:“这一排的漆箱里的雪糕都是水果口味,酸甜紫葡萄、水晶白葡萄、清甜蜜瓜、清甜西瓜、还有海盐柠檬……”

    暑气尚未完全散去,经历一整日酷暑,光是听到这些名字就已经能感受到凉气,大院仿佛自带凉风,让人身体免受暑气折磨。

    “清甜蜜瓜,我要这个!”文才人不愧是女中侠客,刚看了一排,就当机立断自己要吃哪种。

    “不再往后看看了?后面还有两排呢。”丽美人正好相反,是个犹豫不决的性子,打算看到最后,比较之后再做决断。

    文才人摇头:“老娘……我就认定这个。”

    赵溪音掀开“清甜蜜瓜”的箱子,里面的冷气直往外冒。

    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层青绿色的雪糕,颜色如同初春的嫩草,大小却只有三寸见方,一端插着干净的小木棍,很是袖珍可爱。

    “雪糕长这样啊?”丽美人满眼惊喜,她从没见过雪糕样子,这比她想象中的雪糕还要好看。

    正常的雪糕肯定比这大不少,赵溪音担心嫔妃们吃坏肚子,特意做得很小,两三口就能吃完,这样每人都能多品尝几种口味。

    “不是每人只能挑一种啊,可以随便挑。”赵溪音交代说,“只有一点,适量吃,不许吃坏肚子。”

    丽美人这才反应过来,“嗨”了一声:“那我还犹豫什么,音音,上紫葡萄!”

    文才人和丽美人一绿一紫,各自咬着手中的雪糕,前者的雪糕蜜瓜味浓厚,奶香四溢,清甜可口;后者的紫葡萄不遑多让,冰脆凉爽,酸酸甜甜,一口解腻。

    冰凉的雪糕入口,浑身的热气瞬间荡然无存,仿佛置身于阴凉的山林之中,星星点点的溪水泼在身上、脸上、发间,畅快无比。

    “好吃!”

    “这玩意儿可比冰沙美味多了。”

    赵溪音见她们喜欢,别提多有成就感了,继续介绍道:“第二排是牛奶巧克力脆皮雪糕,巧克力坚果脆皮、白巧克力草莓脆皮、还有纯奶油大板……”

    文、丽两人边吃边看,两眼止不住放光,就像穷人掉进金窟窿、饿鬼走进美食屋一样,置身雪糕箱子中,别提多幸福了。

    正要选,门外有有人来了,是鲁婕妤和玉嫔,玉嫔早已解了禁足,拉着鲁婕妤就来了。

    “呀,咱们竟然不是第一个到的。”玉嫔兴奋道。

    双方相互见礼,在这种地方,规矩似乎没那么重要了,挑选出心仪的雪糕才最重要。

    文才人说:“丫头,你去招呼她们,我们已经熟悉了,能自己选。”

    赵溪音点点头:“后边还有一排盒子雪糕,慢慢选啊。”

    赵溪音走后,两人更像是脱缰野马,看着琳琅满目的雪糕直搓手。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丽美人说,“这些雪糕不在侍膳规制内,怎么说也是御厨们辛苦做出来的,要给银子吗?”

    文才人笑了下:“你当司膳司白辛苦一场啊,你瞧门口。”

    她一进门就主意到了,门口那个“好吃请打赏”的钱箱真是又明显、又好笑,活脱脱一个鬼马精灵的“赵溪音”立在那。

    丽美人回头一眼,“嗨”了声:“这个音音,是她能干出来的事,还是一如既往的爱财。”

    文才人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丽姐姐带钱了吗?替我打赏一份,我忘带了。”

    丽美人:“……”

    “欢迎品尝——”司膳司门口,一左一右立着两名容貌姣好的厨娘,微微屈膝道,微笑着把鲁婕妤和玉嫔引进大院。

    这套是赵溪音教的,左右嫔妃来御厨是要福身问安的,与其这个“娘娘安”,那个“娘娘安”,不如统一换成“欢迎品尝”,嗯,今儿是司膳司雪糕铺营业的第一天。

    这样的请安方式大家都没见过,连面色淡然的鲁婕妤都没绷住,笑了下。

    鲁婕妤是个讲究人,看到门口的钱箱,尚未品尝任何雪糕,先掏出一锭银子投了进去,而后再安心进来挑选。

    她知道司膳司没有领到赏赐的事,也知道赵溪音此番筹措雪糕宴,定是为了给厨娘们分赏。

    曾经的赵御厨成长为赵司膳了,要为整个司膳司考虑,没有银子哪行?

    见到钱箱中有了第一笔进账,厨娘们偷偷相视而笑。

    先结账后品尝的可是VIP客户,赵溪音赶忙迎上去,热情十足地介绍起她们的雪糕产品。

    鲁婕妤指了指巧克力坚果脆皮的漆箱:“我试试这个。”

    雪糕拿在手中,四四方方一小个,表面是褐色的巧克力脆皮,鲁婕妤虽不知什么是巧克力,却很喜欢这样细腻的质感。

    咬一口,巧克力脆皮“咔嚓”一声应声而裂,口感竟是异常的好,巧克力很厚实,入口就化了,溢出微微的甜苦味,这苦味不像药石和苦瓜,而是十分美味、细腻、丝滑,让人欲罢不能。

    巧克力的表面沾满了坚果,有瓜子和核桃仁,和巧克力一起嚼起来别提多香了。

    巧克力里面的奶油是微黄色,奶味十足,甜度适中,正好中和了巧克力的微苦。

    鲁婕妤由衷感叹道:“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美食?”

    玉嫔还在纠结,见鲁婕妤吃这么香,不由更加着急了,扯着鲁婕妤的衣袖摇晃:“鲁妹妹,你快帮我挑一个。”

    鲁婕妤从没这么缠人的嫔妃,自从玉嫔禁足,在她那吃着啥啥都好吃,就开始缠上她了,一开始是去东殿蹭饭,后来又让她去正殿用膳,到现在两人还在东殿正殿地拉扯着。

    她无奈,随手指了指白巧草莓脆皮:“就它吧。”

    雪糕到手,玉嫔神情美滋滋的。

    和巧克力脆皮的褐色相比,白巧脆皮是乳白色,夹杂着细碎的草莓果肉,颜色粉粉嫩嫩。

    玉嫔一眼就喜欢上了,“咔嚓”一声咬一口,白巧瞬间在舌头上融化,化作一滩醇厚奶香的蜜水,草莓果肉酸酸的,正好中和白巧的甜,吃起来十分爽口。

    “好吃吗?”鲁婕妤问。

    玉嫔忙不迭点头:“好吃!”

    鲁婕妤下巴一抬:“你看那写的什么?”

    玉嫔逐字念了一下:“好吃请打赏……”

    “这谁写的?真是个小天才。”她问赵溪音。

    赵溪音干咳一声:“我。”

    玉嫔:“……”

    她当即让宫女从荷包里掏出一些银子,阔绰地朝钱箱走去,不就是钱嘛,玉嫔娘娘有的是。

    赵溪音连忙劝阻:“玉嫔娘娘,不用那么多,意思一下就行。”

    还真不是劝虚的,玉嫔刚禁足一个月,刚解禁,万事需要打点,正是用钱的时候,她这里的雪糕真不贵。

    鲁婕妤反而劝阻赵溪音:“别给她省钱,嫔位的俸禄可比婕妤多多了,每回都在我面前装阔绰,可得好好宰她一笔。”

    赵溪音捂脸苦笑。

    “赵司膳,这里好热闹!”一声稚嫩的童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三皇子来了。

    赵溪音回头,果然瞧见水缸高的三皇子拉着宣妃进来了。

    其他嫔妃或是吃着、或是笑着,向宣妃行了个抬手礼,而后笑着招呼朱遇:“三皇子快来,这里可是你的世外桃源呢。”

    三皇子朱遇是幼子,非长非嫡,又有个“不太聪明”的名头在外,反而还没一些公主碍眼,在嫔妃中颇有人缘,嫔妃见了这孩童,总要逗弄一番,很有乐趣。

    宣妃仍旧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放开朱遇的手,让他去年轻嫔妃那里撒欢儿,转而对赵溪音笑说:“赵司膳,果真是当官的好料子,本宫在宫中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奇事。”

    赵溪音笑了笑:“头一回布置,还有很多不足。”

    宣妃现在一点烦心事都没了,朱遇顺利开蒙,没让陆先生失望,反而时常得到先生的夸奖,连带皇上都说“遇儿不比老大老二”差。

    她也不求儿子出色,只要不让皇上失望,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意外之喜是皇上今日又去长春宫了,连着两日到长春宫,这是要复宠的架势啊。

    所以宣妃很是感谢赵溪音,若不是赵溪音的“小精怪”们,遇儿哪能变得这么活泼,说不定还在哭闹着不肯吃饭呢。

    她握住赵溪音的手:“司膳司大院就这么点地方,还能布置得好到哪去,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来长春宫布置,本宫借给你地方。”

    赵溪音眼睛一亮:“那感情好啊,有宣妃娘娘这句话,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必须在长春宫。”

    “来娘娘,我给你介绍一种好吃的雪糕。”她带宣妃来到最角落的一口漆箱前,掀开盖子,里面没有雪糕,只有一支支脆卷筒,三角锥形,里面是空心儿的。

    另外还有一包白色软绵绵的东西,赵溪音垫着一张油纸,把脆筒塞在宣妃手中,拿起那包软绵绵的物件,使劲一挤,竟从裱花嘴里挤出冰凉了的奶油来。

    螺旋花纹的冰奶油落在脆筒里,打着旋儿,像鹌鹑一样卧了一窝。

    宣妃惊喜地问:“这是什么雪糕?”

    “这个叫冰淇凌。”赵溪音说,“娘娘尝尝?”

    宣妃小小咬了一口,冰得一激灵,口中却是十分甜蜜,奶油丝滑得如同丝绸,入口就化,在舌头上留下鲜甜的奶味。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么好吃的美食应该给小朱遇吃,转头唤了朱遇一声:“遇儿来,母妃这里有好吃的。”

    朱遇哒哒哒跑来,手里已经有一盒雪糕了,是用一只精致青花瓷碗盛的雪糕,里面有三种颜色,粉色是草莓口味、褐色是巧克力口味、白色是牛奶口味。

    他的手里有只小银勺,正好可以用来挖着吃:“母妃,这是丽娘娘帮遇儿挑的,叫三色盒子雪糕。”

    朱遇也很喜欢宣妃手中的冰淇凌,但他更喜欢自己手里的雪糕。

    宣妃笑道:“这孩子,有了更好吃的,母妃手里的就不香了。”

    朱遇笑了笑,跑开了,诚如文才人所说,这里是他的世外桃源,他在这里尽情撒欢儿,玩得可高兴了。

    赵溪音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开口道:“娘娘,三皇子会选他爱吃的,您只需要挑您爱吃的就好啦。”

    宣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习惯了,这些年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孩子来,我的喜好,早就忘了。”

    “那就好好想想。”赵溪音说,“您看文才人她们,有的喜欢吃奶油、有的喜欢吃冰、有的一点都不碰巧克力,您喜欢什么样的?”

    宣妃仔细想了很久,久到手里的冰淇凌都融化了,滴落在手上,她才说:“我想吃红豆雪糕。”

    “有!”赵溪音走到一口漆箱面前,拿了一块红豆雪糕,回来递到宣妃面前。

    宣妃接过,小小咬了一口,红豆经过熬煮,变得又甜又糯,有的已经成了红豆沙,被舌头打磨出沙沙的口感。

    是记忆中的味道,那年她三岁,在集市上吃了一碗甜丝丝的红豆冰沙,阿娘给买的。

    三岁后,她有了弟弟,弟弟不喜欢吃红豆冰沙,喜欢珍珠圆子冰沙,从那起,无论是阿娘还是爹爹,买回来的永远是珍珠圆子冰沙。

    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好像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喜好。

    入宫后,一切喜好都依着皇上,长春宫的布置、她的穿衣打扮,都是皇上喜欢的;有了孩子后,所有喜好又都由着孩子,她本身的喜好永远是最不重要的。

    今日若不是赵溪音这么一问,她都忘了自己其实不爱吃牛乳。

    “合口味吗?”赵溪音又问。

    宣妃点点头,笑着说:“很喜欢。”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嫔妃,往常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是在筵席上,就是在坤宁宫里,气氛庄重严肃,聊个天都放不开。

    今日却是难得的自由松快,司膳司大院不是任何宫殿,反而没有拘束,众妃嬉笑着品尝雪糕,相互交流口味,氛围很是融洽。

    司膳司大院越来越热闹,声音吸引了其他宫人的注意,往院中探头一看,好家伙,这么多主子娘娘!

    这是在干嘛呢?

    再一看门口,哦豁,打赏钱箱,这群厨娘们挺会专营啊,没拿到年中赏赐就用这种方式搞钱。

    钱多总会惹人眼红,立刻有人悄默声溜走,去寻胡尚食告状了。

    胡尚食正和司膳司不对付,一听这还了得,当即起身就往司膳司赶去。

    “砰、砰、砰!”

    司膳司的院门被敲了几下,吸引所有人回头。

    胡尚食站在门前,敷衍地屈一下膝,一脸严肃道:“向各位主子问安,主子们容禀,司膳司如此做派,实在不像话。”

    赵溪音就知道胡尚食肯定要来,她现在算是各位娘娘的东道主,雪糕宴的主人,得出面顶事。

    她走到胡尚食面前:“胡尚食,司膳司本就负责各宫娘娘的膳饮,今日这般无非是把娘娘请来品尝美食,有何不妥?”

    胡尚食毫不退让:“司膳司从没这样的先例,本官身为尚食局总领,约束司膳司是份内的事,赵司膳,你还是乖乖领罚吧。”

    赵溪音也不退让:“胡尚食要罚我,可有宫规可循?”

    在司膳司给后妃办雪糕宴,历朝历代都是头一遭,哪有什么宫规可循?

    胡尚食拿不出来,就一直认定赵溪音的做派不合规矩。

    此刻司膳司大院中有不少嫔妃,皇后身子弱,不能吃凉,贵妃高冷不爱与人来往,都没能来,除去这两位,位份最高的是妃位。

    宣妃自然要替赵溪音撑门面,走上前道:“胡尚食,赵司膳此番有何错?这宴是给后妃办的,本宫和众姐妹觉得很不错,你为何要多此一举?”

    胡尚食知道宣妃有复宠的架势,再不敢像先前那样轻视,但她自己也是五品女官,官级不低,有皇上赋予的权利,因此并不畏惧。

    “宣妃娘娘,本官管束尚食局的人,还请莫要插手。”

    宣妃微微蹙眉:“这么说,咱们这么多嫔妃的面子你不给,非要惩罚赵司膳?”

    胡尚食觑了眼门口那钱箱,虽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可这么多嫔妃在,打赏少不了,先前文才人和丽美人,随随便便出手就是一人一百两,这赵溪音今日不知道赚得怎么盆满钵满呢。

    晌午才说不给司膳司赏赐,下午人家就自己赚钱了,这不是明着打她的脸吗?

    就算冒着得罪嫔妃们的风险,也得惩罚赵溪音,把她打赏来的银子全都没收!

    胡尚食刚一点头,嫔妃们呼啦围过来了,站在宣妃身旁,竟有些人多势众的架势。

    “真稀罕,司膳司办宴,嫔妃吃席,双方你情我愿的好事,偏偏有没眼力劲的女官来捣乱,惹人生厌。”

    “真扫兴,本宫刚想挤冰淇凌吃,这兴致就被破坏了。”

    “真烦人,宣妃娘娘若是请不走她,就请皇上来,咱们都这么多人,皇上能不向着?”

    提到皇上,所有人都沉默了。

    还是那句话,没有宫规可依,谁都不确定这件事谁对谁错。

    嫔妃们在各自宫中时矜贵典雅,今日齐齐聚在司膳司吃吃喝喝,似乎真有些不合规矩,美食当前,谁也顾不上规矩不规矩,可若皇上来了,没规矩就是违反宫规。

    胡尚食也不希望惊动皇上,却不说这件事皇上会不会向着赵溪音,光是她克扣司膳司赏赐的事,要是被皇上知道,就吃不了兜着走。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汤岱的声音打破沉默:“皇上驾到——”

    众人一回头,龙辇已经在宫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