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铁锅焖面

    传统的铁锅焖面用的是手擀面, 用到的食材只有面、五花肉和豆角。

    这种面被中老年人钟爱,却不符合年轻人的口味。

    赵溪音改良的铁锅焖面则是用更加吸汤汁的方便面代替手擀面,保留五花肉和豆角, 再加入她的秘制麻辣香锅的底料,以及虾滑、鱼豆腐、鱼丸等火锅丸子……堪称一锅豪华版铁锅焖面。

    掀开锅盖,等充斥着香味的蒸汽散去,入目的焖面色泽鲜艳、食材琳琅, 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口水忍不住流出来。

    故而, 等午膳送至永和宫东殿时,朱明哲和鲁婕妤眼睛都亮了。

    食物盛放在一口大盘子中, 整体呈现橙红色泽,且不说其他食材,连方便面都被浸染成了褐色,可见味道有多浓郁。

    鲁婕妤草草招呼朱明哲一声“皇上请用膳”,自便迫不及待拿起碗筷,夹了一大筷子的面放进自己碗里,稍微吹了吹,塞入口中。

    方便面吸饱了香喷喷的汤汁, 吃起来又香又辣,十分入味,同时也很湿润,虽是焖面无汤汁去, 却一点都不会觉得干噎。

    只一口, 焖面就虏获了鲁婕妤的心, 她惊喜地抬头问:“这是什么面,从没见过, 弯弯曲曲的倒是十分入味。”

    赵溪音少不得解释一番,对旁人来说,这方便面是个新鲜玩意儿,莫说全京城,就是全国都没见过呢。

    鲁婕妤是樱桃小口,她吃一口的空档,那边朱明哲已经吃了三四筷子,吃得连连点头。

    “朕的蒜呢?”辣味有些上头,他对辣属于是又菜又爱吃,不断呼着气问。

    立刻有侍奉的宫女递上剥好的大蒜,鲁婕妤也趁机拿了两瓣。

    朱明哲吃蒜依旧夸张,一口一半,配着干湿相宜的面吃,简直太美味了。

    盘子底部沉着些红油,他的面总要先在红油里拌一拌,浸得更加入味才入口,也算是会吃。

    鲁婕妤不遑多让,面裹豆角、面裹虾滑、面裹五花肉……每一筷子的食材都不下两种,吃得更是有滋有味,只嫌盘子太小。

    其实食盘不小,宫中个头儿最大的白玉瓷盘,足足有成人两条胳膊怀抱那么大,里面的食物若被两人吃完,定得吃得肚皮圆滚。

    朱明哲面前的小碟子中搁着几瓣蒜,手心里还握着几瓣,生怕不够吃。

    然而就在此时,门口的汤岱突然进来,禀告:“皇上,玉嫔娘娘来了。”

    朱明哲正辣味冲头,脑子几乎是懵得状态,下意识就说:“让她进来。”

    汤岱犹豫了一下,才退出去回话。

    朱明哲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有外人来,朕这一堆蒜瓣怎么瓣?】

    他瞒着其他人在鲁婕妤宫中吃大蒜,这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想叫住汤岱,可惜反应慢半拍,汤岱人已经退出去了。

    “爱妃,最好不要让旁人知道咱们吃蒜吧?”他也是情急乱投医,竟问起鲁婕妤了。

    鲁婕妤的膳食有心人都能看见,岂会不知道她每顿午膳都有大蒜送来?

    “臣妾不怕别人瞧见。”鲁婕妤筷子不停。

    开玩笑,让她被着吃大蒜的锅,她会怕?就算不是给朱明哲背锅,她也不怕被别人瞧见。

    她不怕,朱明哲怕啊。

    殿门开了,迎着光进来一道娇小的身影,是玉嫔。

    朱明哲手里的蒜实在没地方藏,情急之下,他仰头把蒜吞入口中,见桌上还有,如法炮制吞了进去。

    玉嫔款款走开,佯装不知道皇上在这里:“皇上也在啊,臣妾给皇上请安。”

    朱明哲:“……”

    朱明哲根本说不出话来,只红着眼眶往口中扒拉焖面,希望面食能把口中的辛辣给压下来。

    鲁婕妤不得不起身一福:“玉嫔娘娘,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她的身影把朱明哲挡住,玉嫔侧身去看无果,指了指宫女手里的人参:“这不是知道婕妤病好了,俗话说病去如抽丝,我这特意送来千年人参一只,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鲁婕妤康复许久,人也养得面色红润,现在送人参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谢谢玉嫔,我还要侍奉皇上用膳,玉嫔娘娘先请回吧。”她哪会不知道朱明哲现在被蒜辣得死去活来,鉴于玉嫔在,又不敢咳嗽出声,她得赶紧把玉嫔指使离开。

    可越是急着让人走,玉嫔就越赖在这儿:“臣妾好几日没见皇上了,让臣妾看皇上一眼。”

    说完,就绕过鲁婕妤,径直向朱明哲走去。

    “呀?!”玉嫔惊叫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鲁婕妤回身,就见朱明哲满脸通红,双目含泪,连眼睫都打湿了。

    玉嫔不清楚状况,鲁婕妤却知道,生吞七八瓣大蒜,口中本就辛辣无比,还去吃又辣又烫的焖面,此刻怕是人都七窍冒烟了。

    “茶,快给皇上上茶,要凉茶。”赵溪音连忙道。

    宫女急忙端来凉茶,朱明哲一口气灌下三盏,才觉得人又活了过来。

    玉嫔殷切地问:“皇上到底怎么了?”

    朱明哲压根不想理玉嫔,若不是这不速之客,他怎么会出这般洋相,到这会儿,舌头和口腔仍麻麻顿顿的。

    鲁婕妤淡定回答:“是我这儿的膳食太辣了,皇上吃不惯。”

    朱明哲在心里为鲁婕妤叫好,这个理由好,刚才那模样和被辣着也无甚区别。

    玉嫔逮到说教的机会:“鲁婕妤你也是,知道皇上在你这里用午膳,还让尚食局送来这么辣的饭菜,呀!还有大蒜,这么不上台面的东西,熏着皇上了怎么办?”

    “不过也是,你位分不高,用不上小厨房,还不是尚食局送什么就得吃什么。”她佯做贴心状,倾身去搀扶朱明哲,想把皇上请到自己宫中,“皇上去臣妾那里用午膳吧,臣妾的小厨房做的膳食十分可口。”

    “住手!”朱明哲伸手制止,“别过来。”

    给玉嫔直接整愣了,双手悬在空中,不知道该不该缩回去。

    鲁婕妤看得好笑不已,朱明哲是怕玉嫔靠近,会闻到自己口中的大蒜味儿。

    此刻殿内弥散着蒜香,但正常社交距离,人口中的蒜味还是很难闻到的,玉嫔到现在也不知道朱明哲吃了大蒜。

    只确定殿内的蒜味都是鲁婕妤吃的。

    但她想不明白啊,为什么鲁婕妤吃大蒜,皇上都能忍?

    再看桌上那膳食,只有一盘焖面,还是皇上吃不惯的辣口,这样敷衍的伴驾方式,为何皇上还愿意待在东殿?

    鲁婕妤到底使了什么妖法?

    赵溪音听玉嫔的心声直想笑,也是了,在外人看来,这事的确奇奇怪怪,逻辑不通,没人会想到一切不合理的点,都源于对吃面就蒜的欲罢不能。

    鲁婕妤走过去:“玉嫔娘娘,你先回去吧,皇上还要用午膳。”

    玉嫔皱起眉头,小小婕妤也敢赶嫔位娘娘走?她偏不:“鲁婕妤也是懂规矩的人,怎么还有赶客的道理?”

    朱明哲也皱起眉,心声咆哮:【你若再不走,看朕怎么惩罚你!】

    玉嫔回头就瞧见朱明哲阴沉的脸色,当时心下就是一紧,直接应该赶紧离开这里。

    可她偏偏要多一句嘴:“皇上,您真的无事吧?”

    朱明哲闭了闭眼:【好了,你得罪朕了。】

    “玉嫔无故打搅朕用午膳,禁足十日。”

    啊?不就是关怀了几句吗?怎么就要被禁足了?她可是来送人参的?怎么还送出祸了?

    玉嫔当场石化-

    鲁婕妤复宠了,满宫皆知。

    流水一样的赏赐送到永和宫东殿,金银珠宝、丝绸云锦、珍奇宝物……

    鲁婕妤只留了几匹云锦做衣裳,其他全打算分给了文才人、丽美人,还给赵溪音专门留了一份。

    前来东殿送早膳的赵溪音瞧见满屋的赏赐,都惊呆了:“皇上这是把库房搬来了啊?”

    鲁婕妤就淡定多了:“好歹我也给皇上当了两日障眼法,让他好好过了把大蒜的瘾,皇上感念我背锅和劝走玉嫔的功劳,特意赏赐的。”

    说起朱明哲,赵溪音忍不住笑了下,堂堂皇帝被大蒜辣成那样,怎么会不生玉嫔的气?相反,觉得一直把玉嫔往门外劝的鲁婕妤才是立了大功。

    因此,这次的赏赐格外重些。

    鲁婕妤失宠又复宠,不禁感慨万千:“现在真的不在意圣宠,它又来了。”

    她如今的境界,不在意恩宠,不在意后妃的排挤和言论,除了饮食,穿戴更是不在意好坏,颇有些禅修的意味,赵溪音懂得,故而宽慰:“有了也不是坏事,若是晋升了,起码饮食的规制会好上不少。”

    这话算是劝到了鲁婕妤心坎里,不为别的,就为吃更好的膳食,这恩宠她收下了……

    赏赐不入她的眼,早膳也着实让人期待。

    送来的早膳是青椒火腿馅儿的火烧和豆腐脑,馅儿火烧是赵溪音带领全体厨娘一起做的,所以今儿后妃的早膳,只要是司膳司送来的,都是这两样。

    鲁婕妤还没吃过带馅儿的火烧,瞧着外表和她们西安府的火烧没什么两样,都是两面焦黄酥脆的圆饼子,散发出清新的面点香。

    一口咬开薄薄的饼皮儿,里面是带着微微辣味的青椒火腿,挂着充盈的汤汁。

    吸溜一口,浓郁的汤汁率先入口,滋味很是浓郁,再咬一口青椒火腿就着饼皮一起吃,那味道简直太香了。

    咸豆腐脑中加了芫荽和香醋,还有小咸菜,吸溜一口爽滑的豆腐脑,口中的那点子腻味全消散了,比提神茶都好用。

    “来了来了,我们来了,好东西在哪呢?”

    正吃着,殿内突然进来两个人,也不见外,进来就嚷着找东西。

    来的不是文才人和丽美人还能有谁?

    一大早,鲁婕妤就让人去了两位嫔妃宫里,让她们得空来挑赏赐,看上什么随便拿。

    若是以前的鲁婕妤,肯定会好好把皇上的赏赐登记造册,好好留着,上好的布料和首饰对她来说是身份的象征,也能把自己矜贵的一面展现出来。

    现在不一样了,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些身外华物,若不是有宫规在,她连支步摇都不想戴。

    鲁婕妤不想要,文才人和丽美人要啊,前者想要些一些简约大气的发饰,后者则想看看有没有粉嫩的衣裳料子。

    “瞧你们猴急的,哪像个宠妃的样子。”鲁婕妤无语道。

    那两人毫不在意,尚未找到心仪的发饰和布料,先被桌上的早膳给吸引了。

    文才人笑着道:“真正的好东西原来在这儿呢,婕妤,远来是客,你不得拿美食招待我们?”

    鲁婕妤:“……”

    合着一堆赏赐没瞧上,打起她的早膳的主意了。

    她连忙把火烧圈进怀中,不给:“溪音说了,今日整个司膳司做的早膳都是火烧,不信你们宫里没有。”

    怎么会没有,文才人和丽美人吃饱了来的,今日这火烧真好吃,刚才明明吃饱了的,现下闻见味儿,又馋了。

    丽美人“咯咯”笑了起来:“瞧婕妤姐姐吓的,我们不吃你的,还给你带了好东西。”

    鲁婕妤定睛一瞧,是盒兔子糕点,她这才算满意了:“一盒糕点换一堆赏赐,你们倒是会做生意。”

    “这可是音音亲手做的、我最喜欢的点心!”丽美人抗议。

    “寒暄”几句后,文才人和丽美人便开始挑选物件。

    朱明哲赏人东西不拘小节,也不看适合不适合,以量取胜,所以这些赏赐里有许多根本不适合鲁婕妤的衣裳首饰。

    比例桃红柳绿的娇嫩颜色,比如嫣红赤金的红宝石孔雀钗……这些更是个丽美人和文才人,也就两匹江南云锦是朱明哲亲自叮嘱,更适合给鲁婕妤做成宽袍大袖的飘逸衣衫。

    文丽两人各自找到自己心仪的东西,算是挑爽了,每个人的宫女怀里都是满满当当,跟搬家似的。

    临走时心满意足、喜笑颜开,冲鲁婕妤挥手:“富婆姐姐,下次再有这种好事,还叫上我们啊。”

    瞧那暴发户的笑容,鲁婕妤颇为嫌弃:“赶紧走吧你们,真丢人。”

    还宠妃,宠妃就当得这么爱财,也就这俩奇葩了。

    “一个有当官的叔父,一个有富甲一方的外祖,怎么就这么小家子气。”鲁婕妤跟赵溪音吐槽,嘴角却是挂着笑意的。

    这样相互拌嘴的关系,已经快二十年没遇到了,真好。

    幸而她没有为了恩宠和地位丢失掉最珍贵的东西,幸而,一切都挽救回来了。

    晨曦正好,朝霞漫天,不管是赵溪音,还是鲁婕妤,都笑得很开心。

    鲁婕妤用完早膳,起身擦手:“来,溪音,该你了。”

    赵溪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鲁婕妤笑了笑:“当然是挑东西。”

    方才那两位跟扫荡似的搬走不少好东西,但赵溪音这份,鲁婕妤一早就亲自挑选出来了。

    “三匹锦缎、五匹织花料子,还有一些苏绣绢帕,这些东西是让你分给司膳司御厨们的。”鲁婕妤让赵溪音怀里塞东西,边塞边叮嘱,“你如今是掌膳了,做女官该赏罚分明,让御厨们觉得跟着你能沾光,人家才会更加信服你……”

    她的便宜爹虽说算不得合格的好父亲,但在为官一途上还是颇具心得,教过她不少有用的道理。

    赵溪音用心听着,除了道理,更多是感动。

    从没人告诉过她这些事,也没人为她准备赏人的东西。

    她也有当官的爹,可她那抛妻弃子的爹才不会教她,她只能听别人的爹的忠言,虽然别人这个爹也不是个好爹。

    感觉有热乎乎的东西涌上眼眶,赵溪音低了下头,用笑容掩盖热泪:“婕妤,我仿佛是来进货的。”

    她怀里抱着满满腾腾的布匹和绢帕,着实像进货的。

    鲁婕妤没闹明白,还在往赵溪音怀里塞东西:“什么进货?”

    “意思是你给的东西也太多了。”赵溪音哭笑不得,“抱都抱不住了。”

    “这才哪到哪。”鲁婕妤淡定地拿来一条翡翠镯子,“这条翡翠镯子成色上好,价值不菲,是给你的,你单独收好了。”

    赵溪音想推辞,她一个做饭的,手上实在戴不得首饰,尤其是需要精心养护的翡翠镯子。

    她苦笑道:“婕妤……”

    “收着。”鲁婕妤知道她想说什么,“戴不了就收着,反正它是你的东西了。”

    赵溪音抱着东西勉强一屈膝:“好。”-

    因为早膳比较简单,送膳时没有杂役跟随,所以赵溪音回来时也是一个人。

    她又不让鲁婕妤的宫女相送,就这么抱着一大堆东西从长街一路走过,十分引人注目。

    瞧见的宫人没有不羡慕的,这是哪宫的宫女啊,得了这么多赏赐,比有些嫔妃的赏赐还要多。

    有眼尖的宫人认出来,这不是司膳司的赵掌膳吗?刚当了女官,又得这么多赏赐,真是好福气啊!

    俗话说人富熟人多,这不就有人殷切地跟她打招呼。

    “赵掌膳,一下子得这么多赏赐,你可是宫中第一人啊。”

    赵溪音哭笑不得,解释说:“哪是我一个人的哦,这是整个司膳司的赏赐。”

    宫人更加羡慕了,有个好领头就是幸福,六局一司中哪个司有司膳司的厨娘幸福?三天两头领赏。

    从前司膳司的地位那么低,如今算是苦尽甘来了。

    赵溪音回到司膳司,额头上累出一层汗,脸上却挂着开心的笑容:“御厨们,出来领赏啦!”

    听到这声呼喊,御厨们停下手中的活,呼呼啦啦从四面八方聚过来,七手八脚把赵溪音怀里的东西接下。

    “这是赏给咱们的?这么多?!”

    赵溪音抹了把汗,点点头:“是鲁婕妤赏的,人人有份!”

    鲁婕妤为何赏赐,人人都心知肚明,还不是为着赵御厨,所以刚一复宠,流水似的赏赐就来了。

    这都是沾了赵御厨的光啊!

    有这样的掌膳,司膳司何愁前途?

    就不说以前的郭掌膳了,就是现在的典膳、司膳和尚食女官,也从没给大伙儿带来这么大的好处过。

    赵溪音忙着分东西:“厨娘一人一条绢帕,十尺绸缎,五尺织花缎,杂役每人十尺织花缎……”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神情,喜笑颜开地去挑选喜欢的布料颜色,和绢帕图案样式。

    织花缎还常见些,绸缎那可是富户人家才买得起,如今她们竟然也能每人得十尺,做三四套衣裳不成问题。

    杂役多是男子,虽用不上织花缎,但人人都有老婆,有老娘,往家里拿些女子穿的布料,老婆老娘那不得高兴坏了。

    很快,厨娘们拿到自己心仪的布料和绢帕,小心翼翼叠整齐,回去放在号舍的柜子里,等休沐日就带回家去。

    人人都沉醉在高兴的情绪中时,赵溪音眼尖,瞧见大厨房还有道孤独的身影,不出来领赏,独自琢磨着菜式。

    “孟御厨。”赵溪音喊了一声,走过去,“你的赏赐还在外面,怎么不去拿?”

    孟御厨依旧寡言:“我不要。”

    赵溪音诧异:“为何?”

    孟御厨沉默地刷着铁锅,就是不答话。

    她不答话,不代表赵溪音听不见。

    【当初给鲁婕妤送膳,输给你那么多次,我才没脸要赏赐。】

    【何况这还是鲁婕妤赏的,我要了,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这种蠢事,我才不会干。】

    赵溪音了然,笑问:“先前给鲁婕妤送膳输给我,所以就不好意思要鲁婕妤的赏赐?”

    孟御厨猛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我属蛔虫的啊。”赵溪音拿自己打了个趣。

    对方囔囔说:“每个嫔妃的口味你都知道,还真是属蛔虫的。”

    赵溪音去院子中抱来一份赏赐:“鲁婕妤刚失宠时,你是第一个去送膳的人,可见心善,这份赏赐没有谁也不能没有你孟御厨,拿着。”

    孟御厨刷锅的动作一顿,原来在赵溪音眼里,自己竟是个这么好的人吗?

    她抬头看去,赵溪音已经走出去了,又张罗着给其他厨娘分东西,教她们什么样的图案做什么样的衣裳……

    “还真是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劲儿。”孟御厨笑骂一声,而后她仔仔细细地擦擦手,把布料和绢帕抱在怀里。

    司膳司每位厨娘、杂役都拿到了赏赐,整个大院里都洋溢着幸福的交谈声。

    谈各自的绢帕都是什么样的刺绣,谈京城最新流行的衣裳款式,谈京城哪家裁缝铺的手艺好、价格还实惠……

    赵溪音笑了听了一耳朵,正准备回号舍,突然有个营造司的匠人进来递话。

    “赵御厨,你娘让我给你带话,说永兴街的铺子开起来了,让你得空回去看看。”

    赵溪音眼睛一亮,她阿娘这么有本事,铺子这么快就开起来了?

    第42章 黏糊麻辣拌

    这位司膳司匠人赵溪音认得, 先前那些四宫格铁锅、浅口盘都是找他打造的。

    如今司膳司的地位直线提升,尤其赵溪音这个名字,在六局一司更是名声大噪, 她若有事拜托其他人,被拒绝的概率实在不大。

    再加上这位匠人家住城南村子,和赵溪音家相隔不远,也算半个老乡, 一来二去便熟识起来。

    这回便是他经过永兴街时, 见到在铺子里忙活的赵氏, 前去打了个招呼,赵氏让他带话进宫, 说让赵溪音得空回来一趟。

    “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赵溪音有些不放心,追问道。

    “那倒没有,赵婶儿说铺子马上就要开张了,这么重要的时刻得有你在场。”

    赵溪音笑了下,她这阿娘,还真是能干啊。

    当天下午,她就收拾包袱出宫去,包袱里装的是给阿娘做衣裳的布料, 往后大小也是个老板娘了,得穿的好些。

    永兴街一切如旧,除了原本的和善堂没了,连匾额都被摘了下来。

    赵溪音走进铺子时, 铺子里没人, 里面的格局却发生了很大变化。

    原本的药材被一清而空, 连带着九九八十一个小抽屉的药材柜子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置物架, 上面尚未搁置物件。

    看诊位置的桌子也没了,大堂放置进八张八仙桌,每张桌子配备四条长木凳……看这格局,不像是要开药铺,像是要开饭馆啊。

    里间传来叮叮咣铛的声音,赵溪音进去一瞧,果然是赵氏在忙活。

    里间她没瞧过,但新添置的灶台和铁锅让她更加确定,这是要开饭馆,而非药铺。

    “溪音,你回来了?”赵氏转身看到女儿,惊喜出声。

    她这些时日没少干活,人都瘦了一圈,但脸上却是洋溢着兴奋,丝毫没有倦色。

    铺子被一点点改造,比劳累体会更多的,是成就感。

    “阿娘,这些都是您做的?我就说你是当老板娘的料,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赵溪音又诧异又惊喜。

    赵氏被夸,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不过,您这是打算开饭馆啊?”

    “是啊。”赵氏拉着赵溪音来到大堂坐下,八仙桌上都添置了茶壶,倒出来就是热茶,“娘想了想,这么多年不经营药铺,以前懂得全忘光了,医者无小事,贸然开起来娘怕耽误患者。”

    她看了看大堂四周,露出满意的笑:“但娘做饭的手艺可不差,就想到开饭馆。”

    赵氏虽是姑娘家,从小却不会做饭,只帮着赵老爷子经营药铺,后来嫁人,药铺也分给了王氏一家,她的手便再也没碰过药材,反倒在杨志维的催促下,挽袖学起做饭。

    十几年来,她从不会做饭,到厨艺越发精进,似乎继承了赵老爷子做御厨的天分。

    所以她在接手这家铺子后,才想到了开饭馆。

    赵溪音觉得这样也好,外祖父就是御厨,她也是御厨,如今阿娘再做饭馆生意,他们一家三代都是厨子。

    她环视铺子一圈,指着这些八仙桌和置物架:“阿娘,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赵氏“噗嗤”一声笑了:“娘哪有那么大气力,是隔壁济世堂的伙计,帮忙搬来的桌子架子。”

    她们家和隔壁济世堂没有往来啊,赵溪音疑惑:“诶?”

    “和善堂原来的药材我分成了两份,一份坏的直接扔掉,一份好的便送给了济世堂,济世堂的老板别提都开心了,热情地帮了好几日的忙,这些都是伙计们干的,等咱们的饭馆开起来,娘请他们来吃面……”

    赵氏说着这些时,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和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乡下妇人当真不一样了。

    赵溪音调笑:“又是打点关系,又是请人吃饭,阿娘,你可是真是天生当老板娘的料子!”

    赵氏仿佛有一夸就害羞的毛病,脸红一瞬后,又说:“娘都想好了,就开面馆,我一个人忙活太多忙不过来,面馆勉强能照应。”

    她盘算着,“等面馆挣了钱,就雇两个伙计,慢慢做大……”

    一个人经营饭馆却是吃力,面馆会省劲许多,可又要擀面、又要下面,还要招呼客人,也很累。

    赵溪音想现在就雇伙计,可阿娘节约,肯定不同意,倒不如做些更简单的生意。

    “麻辣烫怎么样?”她突然想到,麻辣烫这种饭食算是做法最简单、最便捷的了。

    虽说菜式种类繁多,采买费功夫,汤底熬制也不易,但这些功夫都在下边,真正招待客人时,做起来是很快的,比面馆更容易应付。

    “麻辣……烫?是什么?”赵氏没听说过。

    赵溪音神采奕奕地介绍起麻辣烫,还不忘把她在宫中做麻辣烫的光辉事迹得意地讲述一遍。

    在宫中提都不多提,是为低调,到了阿娘身边,却像个讨夸的孩子,一脸骄傲的神情。

    赵氏惊讶:“原来这麻辣烫这么厉害,连皇上都爱吃。”

    那看来在民间开家麻辣烫铺子,生意也能红火。

    赵溪音嘟着嘴:“只有麻辣烫厉害吗?”

    赵氏反应过来,笑道:“当然是咱们溪音最厉害!”

    既然决定开麻辣烫铺子,匾额就要做起来了,还有各种食材、厨具,都要一一买来。

    采买的活计赵氏揽了,赵溪音则专心在铺子里熬制汤底,调制蘸料,还要把汤底的熬制过程写下来,方便阿娘日后学习。

    既然是开铺子,饭食种类就不能太单一,除了传统的骨汤麻辣烫,赵溪音还写下黏糊麻辣烫、红油麻辣拌等食方。

    所谓黏糊麻辣烫,顾名思义,就是吃起来很黏糊的麻辣烫,起黏糊作用的主要是麻酱,这种麻辣烫几乎没有汤汁,而是用大量的麻酱干拌而成,满满的酱汁裹在每种食材上,想想得多香啊。

    红油麻辣拌也是一种干拌麻辣烫,烫熟的菜用红油辣子干拌,又香又辣,简直是吃辣爱好者的天堂。

    这几种麻辣烫的做法都不难,关键是料汁配得好,因此赵溪音着重写的也是料汁的配方。

    熬上汤底,写完配方,锅底的柴小火烧着,她也出了门,和阿娘一起去采买食材。

    麻辣烫需要的食材种类十分繁多,且有很多丸子类在当世是买不到的,少不得日后闲暇是慢慢加工。

    母女俩来回跑了五六趟,才把食材、厨具、和定做的摘牌都带回来。

    招牌并非木头攥刻,而是在旗子上手写而成,这样的招牌做起来快速且成本低,永兴街上很多家铺子都用。

    “麻辣烫铺子”五个大字往门口一挂,左邻右舍和街上的行人都知道了,这家原先的药铺看来要做美食生意了。

    只是这麻辣烫是何物?从未听说过。

    济世堂的老板探出头来道贺:“赵嫂子,啥时候开张呀?”

    赵氏大大方方答:“明儿,新铺开张,都来吃香喷喷的麻辣烫。”

    铺子内徐徐飘散出浓郁的汤底香,引得路人纷纷吸气,这麻辣烫铺子的味道,还真香啊!

    翌日辰时,麻辣烫铺子尚未开门,母女俩在铺子里做左后一遍整理,确定所有事宜都妥当后,开门迎客!

    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响彻永兴街,麻辣烫铺子开张了。

    隔壁济世堂的老板第一个送来开张礼物,是樽青铜的衔钱金蟾。

    赵溪音笑意盈盈地道了谢,把人往里边请。

    除了济世堂的老板和活计们,街上大多行人属于观望状态。

    “麻辣烫?从没听说过。”

    “好不好吃啊?我本来打算去吃街尽头那家面馆的。”

    “该说不说,闻着她们铺子里的味道还是挺香。”

    “拿不准,要不咱们还是去吃面馆吧。”

    “……”

    毕竟是种新食物,百姓们接受得慢也属正常,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下一顿馆子可得精挑细选着。

    赵溪音开始奋力叫卖:“新铺开张,今日的食客一律半价,香喷喷的骨汤麻辣烫、麻酱麻辣烫和红油麻辣拌喽——”

    有人经不住那汤底香味的诱惑,上前问道:“姑娘,你这麻辣烫到底还不好吃啊?”

    “不好吃不要钱。”赵溪音干脆道,“这麻辣烫可是道御菜,连皇上都吃过,你说好不好吃。”

    御菜啊!那可得尝尝!

    麻辣烫做得快,恰在此时,赵氏给济世堂的老板和活计们端出来热腾腾的黏糊麻辣烫,热情交代道:“墙边的桌上有辣油、香醋和芫荽,你们看口味自己加。”

    黏糊麻辣烫盛在浅口盘中,单看卖相,可能并不尽人意,琳琅的食材烫熟后堆放在一起,表面裹着厚厚一层芝麻酱。

    看得门外的人顿住脚步。

    饶是如此,济世堂老板还是很给面子地拿起筷子,搅拌两下,抄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

    入口是极为香浓的,麻酱的香味十分浓烈,径直攻占味蕾,虏获食客的芳心。

    “嗯?这味道……”老板震惊地瞪大双眼。

    这味道怎么样啊?你倒是说啊?门外一众观望的人迫不及待想知道。

    “绝了!”

    老板还在那“绝了绝了”,他的几个活计已经体会到黏糊麻辣烫的妙处,纷纷大快朵颐,吃相那叫一个夸张。

    “真这么好吃?不会是托儿吧?”

    “虽然济世堂和这家新铺子的关系不错,有托儿的嫌疑,但那老板吃得也太香啦!看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让你流口水的不是老板的吃相,而是飘散出来的味道,这味儿,真他娘的香啊!”

    “我是忍不住了,先吃为敬,你们在这斟酌吧。”

    铺子里涌进去好几个食客,八仙桌上立刻热闹起来。

    赵溪音没有像后世一样,让人自行挑选食材,而是搭配好一份的量,食材有荤有素、有菜有肉、有面有粉。

    烫菜的过程很快,客人不必等太久,赵氏有充足的时间收钱、收拾碗筷,一个人眼见忙得过来。

    骨汤麻辣烫和红油麻辣烫也上桌了,浓烈的香味引得路人再也坐不住,纷纷进铺子里来。

    今日可是半价,这么好的机会可得尝尝鲜。

    然而他们不知,这一尝就走不掉了,往后会日日惦记着这个滋味,新客成老客。

    时至正午,客人越来越多,麻辣烫铺子的生意肉眼可见得红火,赵氏母女俩忙里忙外,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赵溪音决定了,还是要雇个活计,生意这么火爆是她没想到的,阿娘一个人忙活得劳累得不轻。

    现在铺子里生意这么好,进益多,阿娘应该不会再舍不得雇活计了。

    正盘算着,突然听到一声不友好的声音。

    “呦,新铺子开张啦?大喜的日子,怎么不喊兄弟家来添个人气。”

    赵溪音一听这声音就皱起眉头,转头一看,果然是王氏来了。

    赵氏清楚王氏的德行,忧心忡忡地问:“她怎么来了?”

    王氏的药铺没了,反倒成了她们家的新铺子,这妇人铁定不会甘心,来这一趟必定不是善意。

    “阿娘你忙你的。”上门是客,赵溪音交代一声就迎上去,“舅母,你来做什么?”

    王氏在铺子里环视一圈,这是她家原本的药铺,如今竟是一点影子都瞧不出来了,全然变成别人家的铺子,怎能叫她不生气?

    她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指指点点:“永兴街上多少家食铺,光是今年就关了三家,你们还敢开,真是不怕赔个干净啊。”

    赵溪音面带微笑,毫不退让:“是啊,今年永兴街不光关了三家食铺,还关了一家药铺,当真是流年不利呢。”

    这讽刺人的话,直把旁边一桌的食客都逗笑了。

    王氏脸都气绿了,没料到赵溪音这死丫头长嘴了,张嘴就往她最痛的地方戳。

    她仍不放弃损人不利己的机会:“丫头,不是舅母多嘴,我在这永兴街上都住多少年了,怎么会不知道开食铺赚不赚钱?实话告诉你,不赚!一年忙尾,到头来什么钱都落不下,白忙!”

    这话说的实在是心虚,且不说她根本不知道永兴街的食铺赚不赚钱,光是看麻辣烫铺子中生意这么红火,就知道肯定能大赚一笔。

    铺子中的食客越多,她的心里就越酸,嫉妒之心按都按不住。

    赵溪音笑了下:“舅母知道自己多嘴,就该自觉闭嘴,我和阿娘开门做生意,自然不会把人往外推,你若不是来吃饭的,就请出去,我们忙得很。”

    这是把人往外撵呢,王氏脸皮多厚啊,人家撵她,她反倒一屁股坐下了:“吃!我弟妹开的铺子,为何不吃,有什么好吃的,给我上一碗。”

    亲小姑子家开的铺子,不得请她吃个酒足饭饱?

    理所应当吃白食?赵溪音才不惯着她:“先付钱。”

    铺子里其他食客其实都是先吃后付钱,但王氏不一样,这是个无赖,明摆着来吃白食的。

    但凡是个稍微有点交情的亲戚,赵溪音请她进来吃,她们母女俩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济世堂老板和活计都请了,王氏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但这些年做的那些事,实在叫人没有好感。

    因此赵溪音就那一句话:“吃饭先付钱。”

    王氏尖叫起来:“什么?我来亲戚家吃饭还要钱?赵溪音你忘了小时候在我家白吃白喝的时候了?”

    她故意抬高嗓门,想让人都知道她与老板娘家是亲戚,实在亲戚啊,竟然连碗吃食都要收钱。

    这一嗓子引来不食客回头观看。

    “这不是先前和善堂的老板娘吗?怎么又跑回来了?还在这里大呼小叫。”

    “没听见她说和麻辣烫老板娘是亲戚吗?小姑娘小时候住他家,不知道感恩啊。”

    “难说,和善堂没有医德,这王氏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清楚,什么便宜都能占。”

    “可也就是一碗饭食的事,闹的这样难堪,小姑娘也是不会做生意。”

    嘈杂中有几句数落赵溪音、为王氏说话的声音,落在王氏的耳朵中,可把她得意坏了。

    让赵溪音落个不知感恩的名声,再好不过了。

    “行,不嫌丢人是吧。”赵溪音也抬高音量,“你王氏,自从嫁到赵家来,没让你上过一天工、做过一日活,我外祖家有一分钱是你挣来的吗?我小时候是在外祖父家吃过几顿饭,花费的也是外祖父的银钱,和你王氏有什么关系?怎的就成在你家白吃白喝了?”

    “原是小姑娘是在外祖父家住啊,亏的王氏好意思说出口,还在她家白吃白喝,真不要脸。”

    赵溪音继续道:“我外祖父留下这家铺子,你们一家赚黑心钱,卖次品药材,导致被官府查封,老一辈好好的心血你们守不住,现在还敢在我们铺子里叫嚣,不怕外祖父在天有灵看着你吗?”

    原本知道王氏身份的人还不多,不知道她就是黑心的和善堂老板娘,现在听赵溪音这么一说,来龙去脉就全明摆了,原来这就是黑心药铺的老板娘啊!

    “这样的人还和她多费口舌做什么,赵丫头,把人赶出去吧。”

    “就是看亲戚家的铺子开张了,心中嫉妒,专门来搅合的,这样的人品行真是堪忧。”

    “刚才我还说是小姑娘不懂感恩,现在看,是王氏作为亲戚太过恶毒!”

    “……”

    王氏有和善堂老板娘的身份在,在永兴街上就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被喊打多日,她这脸皮也是练出来了,面对这么多人的声诉,她梗着脖子囔囔:“凭什么赶我出去?开门做生意,不让人来吃饭啊?”

    赵溪音干脆回答她:“你的生意,我不做。”

    王氏还就赖在这里,她的名声臭了,死活也要把赵溪音的新铺子搞臭,开张第一日就不消停的铺子,往后谁会来?

    济世堂的老板看不下去了,起身道:“赵丫头,你一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应付不来这种泼妇,交给我,你去忙你的。”

    要说厌恶王氏的人里,济世堂老板绝对算一个,先前两家药铺在永兴街并立时,王氏就没少抹黑济世堂,现在看她这般耍无赖,搅扰人家的生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赵溪音点点头:“有劳您。”

    济世堂老板招呼来两个伙计,就要把王氏往外架。

    王氏杀猪一般嚎叫起来:“都别碰我,我告诉你们我有心症,谁敢碰我我就死在谁家门口!”

    她的无赖还是让人低估了,不仅赵溪音难以对付,济世堂老板也招架不了。

    只能去找刘御使了,赵溪音想,只有官府的手段才能让这种妇人老实。

    正要去,铺子里突然又进来一个妇人,年纪瞧着比王氏还大些,面相比王氏还凶悍。

    一进门,她就冲到王氏面前,动作粗鲁地把王氏扒拉过来:“我找你半天了,结果你躲在这儿大吃二喝?你们家搞什么鬼!”

    王氏刚才还很无赖的模样,在见到面前这个妇人后立刻烟消云散,换上一副讨好的嘴脸:“怎么了?亲家母你消消气。”

    妇人可消不了气:“你家闺女到底还嫁不嫁?她跑了,人找不着了!”

    食客们听了这几句,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赵溪音还不知道,济世堂的老板低声解释说:“前些日子王氏给自家女儿订了一门亲事,就是城南康家,康家颇有些小钱,愿意出三百两彩礼迎娶赵燕。”

    “是门好亲事啊,赵燕为何要跑?”

    “康家虽然有钱,她那儿子却是个跛子,又长得肥胖,赵燕二八芳龄的大闺女,怎么可能瞧上。”

    赵溪音懂了,王氏这是为了三百两的聘礼,不顾赵燕的幸福了。

    王氏对赵燕这个女儿,看似不错,从小没缺过吃、没短过穿,可真到了家里困难时,王氏却能毫不犹豫地把女儿推到火坑里换钱。

    难怪那日赵燕问她,阿娘会不会为了钱把自己嫁出去,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端倪。

    赵燕跑了,能跑到哪去?

    王氏一听,连忙站起身:“什么?燕儿跑了?”

    妇人“哼哼”两声,拿乔道:“我们康家的儿媳可是有人抢着当,你们家闺女这么不情不愿,干脆这门亲事作罢,你把聘礼给我还回来!”

    到手的钱,王氏怎么可能会吐出来,慌忙道:“亲家别生气,燕儿就是出门散散心,我这就去把她抓回来,好好给您赔礼道歉。”

    说完,也顾不上寻赵溪音的麻烦,扭动身子夺门而去。

    第43章 大盘鸡

    王氏来闹了一场, 却丝毫没影响铺子的生意。

    三种麻辣烫的味道都太香了,根本吃不够,客流量不减反增, 生意那叫一个红火。

    当日下午,赵溪音就挂出了雇伙计的招工牌子,开出每个月五两银子的高薪。

    这年头,工钱高的杂役活计不多, 故而立刻就有数名身强力壮的男子前来应聘。

    赵溪音挑了个身体精壮、面容憨厚的年轻人, 是虞河村隔壁村的小伙子, 不仅会烧火、劈柴,还会修理桌椅和灶台, 干活也麻利,主要是知根知底,用着放心。

    有了这个伙计,赵氏就松快多了。

    赵溪音见赵氏没那么劳累,便也放下心来,又亲手做了几包糕点,给隔壁济世堂送去,请老板多照应着些铺子那边。

    老板很客气:“丫头, 你还费劲做什么点心,都是邻里街坊,你们母女的生意我必会看顾。”

    如此一来,赵溪音就安心多了, 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王氏, 若是再上门寻麻烦, 即便有济世堂老板在,阿娘也不好应付。

    还得去寻刘大人做主……正盘算着, 永兴街上不知道谁喊了声:“康家报官啦,快去瞧热闹。”

    赵溪音跟着出门去看,见不少人都往官府那边跑,她懒得挤着去凑热闹,随便拉住一个人问:“康家为何事报官?”

    那人显然消息灵通,眉飞色舞地说:“嗨,还不是康家订的那门亲事,听说那家闺女跑了,找了一下午都没找到,最后发现一封闺女的留书,说再也不会回来了。”

    康家和赵燕订亲的风波不少人都知道,旁边立刻有另一个人接话:“找到留书时康家的人正好在场,康婆子当即就不愿意了,嚷着要让王氏退聘礼,王氏却说亲事订下来,赵燕就是康家的人,现在人跑了,是康家的错,得赔她女儿呢,哪还有退聘礼的道理?”

    赵溪音听的唏嘘,亲生女儿跑了,王氏想的不是担心女儿的死活,而是和康家纠缠起聘礼来了,真让人心寒啊。

    说话那两位急匆匆往官府方向去了,这样的热闹不瞧白不瞧。

    赵溪音回铺子里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去一趟官府,因为王氏不省心,不能再让她待在京城了。

    官府外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康婆子和王氏跪在大堂中央,声声控诉自己的冤情。

    堂上坐的官员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膘肥体胖的张知事,而是换了个瘦高的官员,赵溪图听王氏喊他“罗知事”。

    罗知事是刘御使亲自考察调任上来的官,断案能力很强,但清官难断家务事,订亲后又逃婚的案子,他还是第一次见,一时有些为难。

    王氏是个能耍赖的,遇见康婆子更是个凶悍的,据理力争之下,王氏竟然落了下风。

    罗知事心中已有计较,拍了一声惊堂木:“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照我朝律法,尚未成婚,赵燕仍是你王氏的女儿,礼金该退给康家。”

    王氏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尖叫道:“凭什么?要不是康家,我女儿现在还好好在家呢,岂不会留书跑了?官老爷你可不能瞧康家有钱就帮着她家!”

    官府可不是个任人耍赖的地方,罗知事也不是先前贪财的张知事,案子下了结论就是有法可依,容不得刁民抵赖。

    所以王氏一闹腾,立刻有官差举着水火棍威慑,她便不敢再闹。

    康婆子手一伸:“还钱,三百两!”

    王氏刚想哭闹,就见一旁的官差瞪着浓眉大眼,瞬间不敢吱声了,心里暗骂倒霉,到手的肥肉又被叼走了。

    又暗骂赵燕个白眼狼,白白养她十八年,需要用她的时候,人竟跑了,这不是做了十八年的赔本生意吗?

    就当人们以为案子有了结果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罗知事,民女也要状告王氏。”

    罗知事抬起头,和一众人寻着声音看过去,喊话的竟然是个姑娘家。

    赵溪音从人群后面走出来,先向罗知事屈膝一礼:“罗知事容禀,上午时,这位王氏无故来我阿娘的铺子耍赖闹腾,永兴街上许多人都瞧见了,这样的人私闯民宅不是一次两次了,还请知事做主,还百姓个清白。”

    上午王氏在麻辣烫铺子的做派许多人都瞧见了,纷纷出言证实,那康婆子也是见了的,见有人出首王氏,她也立刻帮腔。

    王氏张口就骂:“好你个小贱人,竟然这么狠心,在官老爷面前状告亲舅母!”

    正当这时,人群里又走出一人,同样出声控诉王氏:“罗知事容禀,草民是济世堂老板,这位王氏的和善堂因草药有异而被查封,便把气撒在我们济世堂上,曾多次上门捣乱,实在忍无可忍。”

    赵溪音出门前给济世堂老板使了个眼色,没想到这老板真的来了,也怪王氏平时得罪的人多,引得都来痛打落水狗。

    她紧接着道:“王氏先前就因为私闯民宅,被刘御使亲自规训过,现在仍屡教不改,变本加厉,罗知事,敢问这样的人不该有所惩戒吗?”

    罗知事当即让人拿来卷宗记档,边看边点头。

    王氏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原以为退还三百两聘礼已是最倒霉的事,没想到还有更严厉的惩罚。

    继济世堂老板之后,又有好几个人控诉王氏的罪行,有的是永兴街上的邻里,但凡生意好些就要被王氏明里暗里搅扰,有的是先前和善堂的患者,吃了此等药材耽误病情,难出心中恶气……

    罗知事经过核查,扔下一根判签:“城南王氏全家,多次骚扰邻里,言行乖张,扰乱秩序,即刻赶出京城地界,永不得再回。”

    王氏顿时瘫软在地上-

    第二日一早,赵溪音背上小包袱,准备返回皇宫。

    刚一开门,就被吓了一跳,门口的石阶上蹲坐着个姑娘,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惊醒回过头,哑着嗓子叫了声:“赵、溪音。”

    “赵燕?”赵溪音很是诧异,“你怎么跑这儿了?”

    赵燕低下头,有些一言难尽,可怜巴巴问:“可以给我口水喝吗?”

    赵溪音沉默一瞬,随后说:“进来吧。”

    赵氏昨日忙了一天,现在还没起床,她给赵燕轻手轻脚倒了盏热茶,又在锅里拿出一个饼子。

    赵燕也顾不上形象了,就着茶水狼吞虎咽把饼子给吃了。

    赵溪音又递过去一个饼子,想了想还是说道:“舅父一家昨晚都出城了,你没跟过去吗?”

    赵燕愣愣地摇摇头:“我不去。”

    “那你以后……”

    赵燕抬起头看向赵溪音,这个她比较了十多年的表妹,从小她就比赵溪音吃得好、穿得好、过得好、地位高。

    她是和善堂的大小姐,赵溪音只是农民的女儿;她是赵家的嫡长孙女,赵溪音只是外孙女……可现在呢,她脱离家庭一无所有,赵溪音却能自己挣钱,有个爱她的母亲,还有这家食铺。

    “我娘要把我卖给康家,爹知道后也不阻拦,一心只想拿我换钱买烟草,我阿娘更离谱,换来的聘礼要继续给她的宝贝儿子买牛乳……这样的爹娘,我跟着做什么?”

    “他们根本不拿我当女儿,好好把我养大,也只是为了聘礼,原本我想反正要嫁人,嫁给有钱的康家算了,可后来我才知道,我娘一点陪嫁都没给我准备,那康婆子得知后在家对我破口大骂,走到哪都说我是赔钱货,我怕嫁过去后就再也没好日子过了……”

    “我以为我处处比你强,其实很小的时候就输给你了,你有个好母亲,我没有。”

    赵溪音听得唏嘘,原本能靠勤劳的双手致富,蒸蒸日上的一家人,竟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你逃婚是对的,若是我,我也逃。”她说。

    赵燕怔住,她虽处处和赵溪音比,却打心眼里佩服这个表妹,原本还不知道逃婚出来是不是对的,现在听到赵溪音这么说,心里突然有底气了。

    她突然问:“我以后想像你一样,进宫当差,可以吗?”

    赵溪音问:“当宫女?”

    赵燕做不来服侍人的活,却会做几样点心,有些心虚地问:“像你一样,进宫当御厨。”

    赵溪音想了想:“尚食局过些时日的确会擢选一批御厨,你到时候便去应考。”

    想靠她的关系进宫当御厨的路走不通,她没那么大权利,也不欠赵燕的人情,应考是正经路子,有厨艺必然不会白璧蒙尘,没有厨艺只能名落孙山。

    赵燕知道和赵溪音情分不深,也不敢奢求能直接被带进去,当初没种下善因,如今就不能奢望善果。

    有赵溪音提供的御厨擢选消息,已经够意思了。

    “好,我会去的。”

    赵燕匆忙离开家,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连银子和干粮都没带,忍饥挨饿过了一夜,爹娘和弟弟走了她反而送了一口气,实在不知道去哪,京城唯一的亲戚就是姑姑家了。

    从前阿娘给姑姑母女俩受的委屈可不少,她不确定姑姑家会不会把自己嘲笑一通,再赶出来。

    印象中表妹是厉害了些,可姑姑一直是个温柔的人,想来能给自己一口饭吃。

    左右走投无路,她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到这里。

    没想到是赵溪音不计前嫌,给了自己一盏热茶、两个救命的饼子。

    她厚着脸皮问:“这几日,我、我能先住在这里吗?”

    说完又立刻保证:“只要我一应考成功,就立刻离开。”

    恰在此时,赵氏从里间出来,恰巧听到赵燕这句话,转头看向赵溪音:“溪音,燕儿若是没地方去,就让她先待在这里吧。”

    这一刻赵燕觉得鼻子酸涩难忍,差点流出泪来,末了,竟是她阿娘欺负惯了的姑姑愿意收留自己。

    赵溪音也不忍心让一个姑娘家流浪在外,但丑话要说在前头:“可以住在这里,但要帮阿娘做些杂活换口粮,我们小本生意容不下吃白饭的人,若你连杂活都干不了,更别说应考御厨了。”

    赵燕文言大喜,连忙表示:“我一定不会吃白食。”

    赵溪音回头对赵氏道:“阿娘,有什么活让阿齐教给她,她现在离了家,什么事都要慢慢学,这不是在欺负她,而是在教她。”

    阿齐是昨日招得那伙计,辰时后来过来上工,食铺就是这样,午饭和晚饭时最忙,清晨是没什么客人的。

    赵氏笑着答:“好。”

    时辰不早了,赵溪音重新背起包袱,叮嘱道:“阿娘,早膳在锅里,送牛乳的一会儿送来铺子里,您记得吃早膳,我先走啦。”-

    皇宫里的日子无波无澜,最大的谈资除了鲁婕妤突然复宠,便是玉嫔的禁足。

    除了鲁婕妤没有人知道玉嫔为何突然失宠,连玉嫔自己都是一头雾水。

    好在这位玉嫔娘娘是个心大的,对于突如其来的禁足并没有太过内耗,至少不耽误吃。

    但要一整个月待在永和宫里,出不去门,还是挺无聊的,平日里喊得亲亲热热的姐姐妹妹,也没一个敢来瞧她的。

    “真无聊啊!”

    玉嫔在殿内踱了一圈又一圈,实在无所事事,无聊得都要长蘑菇了。

    也是,嫔妃们本身就闲来无事,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宠妃们或许还能伴驾,其他真是一点旁的事都没有。

    现在又被禁足,当真要闲得发慌了。

    贴身宫女出主意:“主子,要不画幅画吧?”

    玉嫔毫无兴趣地摆摆手:“画不好。”

    “那、破一局残棋?”

    “费脑子。”

    “绣个花?”

    “怕扎手。”

    “弹首曲子?”

    “磨得指甲疼。”

    宫女:“……”

    论起来,玉嫔还真没什么才能,是个琴棋书画废,最感兴趣的事,便是让小厨房的厨子给自己研制菜式。

    “要不,想想午膳您想用些什么,让刨除早些准备。”

    说到这个话题,玉嫔才勉强来些兴头:“那就让小厨房做道红烧鱼吧。”

    宫女“诶”了声,退出去交代厨子去了。

    想到午膳有美味的红烧鱼吃,玉嫔才算有些盼头起来,可一个人吃鱼也挺无聊的,不如等鱼做好,带着去东偏殿和鲁婕妤一起用?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或者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这次禁足可算吃了苦头,非得搞出点乐子才能解闷呢。

    她和鲁婕妤平时不太对付,没被禁足时才不会主动去东殿,可现在不是出不了永和宫嘛,能解闷的只有鲁婕妤和丽美人了。

    丽美人倒是也行,但她更好奇鲁婕妤那边,究竟为何吃大蒜还能伴驾复宠?

    是的,这个问题她到现在也没想通。

    再者,鲁婕妤一向吃司膳司的饭菜,那群厨娘做饭多难吃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小厨房做出来的可都是美味,可得带着自己的阳春白雪,和鲁婕妤的下里巴人一起吃,去馋哭鲁婕妤。

    这么想着,玉嫔开会期待得搓起手来,一想到鲁婕妤馋自己的菜馋得跟什么似的,就好激动。

    等红烧鱼等菜做好,她嗅了一鼻子,那味道果然如她所想那般香,便更得意了:“端走,去东殿。”

    宫女忙端着饭菜跟上,没闹明白好好的主子为何要去东殿用膳。

    与此同时,永和宫东殿。

    鲁婕妤也刚开始用午膳,赵溪音今日送来的膳食是大盘鸡,偌大的浅口盘中鸡块呈现诱人的焦糖色,汤汁呈褐色,十分浓郁,汤汁中有青红椒点缀,瞧起来卖相很是不错。

    此外,还有一碗莹白的大米饭,和一碗煮熟但没加任何卤子的刀削面。

    赵溪音出宫休沐的这一日,是孟御厨给鲁婕妤送的膳,虽然也很好吃,但鲁婕妤还是最喜欢赵溪音做的饭。

    “溪音,昨日干嘛去了,没吃到你亲手做的膳食,我都瘦了一大圈呢。”

    一日的时间,能瘦到哪去,这话纯属是玩笑了。

    赵溪音笑道:“我阿娘在城南开了个麻辣烫铺子,让我回家一起开张去了。”

    “麻辣烫铺子?”鲁婕妤眼前一亮,麻辣烫的美妙滋味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京城的百姓可有口福了。”

    赵溪音没说的是,除了传统的骨汤麻辣烫,铺子中还卖麻酱黏糊麻辣烫和红油麻辣拌,这两样食物也是极为美味呢。

    只能等往后再慢慢做给嫔妃们吃了。

    她把筷子递给鲁婕妤:“今日鲁婕妤也很有口福呢,是中辣的大盘鸡。”

    鲁婕妤刚才就闻见鸡肉的香味了,笑意盈盈地接过筷子,准备享用又一顿的美餐。

    正要下筷子,殿门口传来一声笑:“鲁婕妤也刚用膳啊,正好,我来跟妹妹作伴,一起吃。”

    鲁婕妤抬头看去,就见又是玉嫔这个不速之客,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宫女,手中均捧着膳盘膳碗,搞得跟司膳司的送膳厨娘一样。

    宫中嫔妃用膳向来各自在自己的宫中,还没见过端着碗去别人宫中吃的呢。

    饶是云淡风轻的鲁婕妤都诧异了,睁大眼睛问道:“玉嫔娘娘?你来我这用膳?”

    “对啊。”玉嫔理所当然指指宫女手中的膳食,“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咱们一起吃。”

    鲁婕妤稍微一想就想明白了,这是禁足后憋坏了,专门挑有人气的地方钻。

    她也不去多理会,淡声道:“请吧。”

    说完便专心致志品尝自己的大盘鸡了。

    玉嫔的位份比鲁婕妤高一级,用膳规格也比鲁婕妤高一级,她的午膳规制是六道菜,摆出来占据大半张膳桌,那盘亲点的红烧鱼就摆在最中间。

    鲁婕妤的午膳规制是四菜,但自从开始吃赵溪音的饭菜后,便没在意过规制,因为送来的膳食都极为好吃。

    好比今日,除了主菜大盘鸡,便只有一道时令小菜,她照样很满意。

    玉嫔不拿自己当外人,不用人请自己坐下,目光在膳桌上扫视一圈,“啧啧”两声道:“妹妹啊,你这膳食也太寒酸了,就两道啊?”

    鲁婕妤吃得正香,没功夫搭理她,敷衍地“嗯”了声。

    玉嫔面露得意,拿起筷子,动作十分做作地夹了一块鱼肉,语气夸张道:“这红烧鱼做得也太好吃了吧!”

    鲁婕妤连眼皮都没掀一下,自顾自吮下一块软烂的翅根肉。

    【不理我,哼,看你能装多久。】

    不是鲁婕妤装,玉嫔带来的饭菜虽然多,但她吃惯了赵溪音的手艺,对旁人做的膳食实在不感兴趣。

    玉嫔仍在喋喋不休:“司膳司的厨娘们厨艺差得很,姐姐我早就不用司膳司的膳食了,可怜妹妹位份不够,只能吃司膳司的膳食,苦了你了。”

    鲁婕妤抬起头,跟看傻子似的:“司膳司厨娘手艺差?你那日不是喝了皇后宫中的汽水吗?不觉得惊为天人?”

    玉嫔当然喝了,还当众打嗝,丢死人了。

    “汽水是超常发挥罢了,你还指望她们做的膳食都超常发挥啊?”玉嫔又夹了一筷子红烧鱼吃,鼻腔中发出一声享受的声音,“这鱼真好吃啊。”

    鲁婕妤又不答腔了。

    【奇怪,怎么连看都不看一眼我的鱼?也没被馋哭,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想象中自己吃鱼把鲁婕妤馋哭的场面并没有出现,鲁婕妤甚至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的鱼!

    肯定是因为红烧鱼的香味不够,馋不到鼻子就馋舌头。

    玉嫔又道:“妹妹啊,你尝尝我这小厨房里做的鱼,可比司膳司做的强多了。”

    鲁婕妤不置可否,在她心里,没有人的厨艺能强得过赵溪音。

    出于面子,她随手夹了一块鱼腹肉吃了。

    玉嫔紧盯着对方:【好吃吧?不用忍着,眼神、神情、语言都表现出来啊。】

    鲁婕妤咽下鱼肉,筷子调转,继续大口吃她的大盘鸡。

    玉嫔急了,问:“味道怎么样啊?”

    鲁婕妤十分中肯地评价:“一般。”

    玉嫔:“……”

    【什么鬼?她的庖厨可是在民间千挑万选出来的,鲁婕妤竟敢说一般,怎么,她那浅口盘里盛的是唐僧肉吗?】

    鲁婕妤吃了别人一块鱼,十分不舍地道:“我吃你一块鱼,也让你吃我一块□□。”

    玉嫔原本才不屑吃司膳司的饭菜,但鲁婕妤的表现实在太奇怪了,她决定尝一尝那盘中的鸡。

    筷子伸向盘中夹了鸡腿肉,轻咬一口。

    鸡块和汤汁的香味很霸道,根本不给玉嫔反应的时间,味道便横冲直撞地攻占味蕾,鸡肉紧致酥软,连骨头都入味了,汤汁很浓郁,粘在嘴唇上有些黏,但味道绝对没得说。

    只一口,玉嫔就愣住了。

    【这是司膳司做的?娘啊,这是什么神仙味道啊啊啊啊啊!】

    赵溪音的耳朵差点震聋。

    第44章 兰州拉面

    【这、这是, 超常发挥吧?】

    玉嫔知道,司膳司最近做了几道出圈的餐饮,比如在坤宁宫喝到的可乐汽水, 比如在万寿节夜宴上吃到的麻辣烫,再比如皇上会偶尔钦点司膳司来做御菜……

    只是每次司膳司有出圈的餐饮传来,她都以为是超常发挥,不是真实水平, 麻辣烫是这样, 汽水也是这样。

    如今这道味道醉人的大盘鸡, 想来这是这样。

    其实司膳司出圈这么些次,可见厨艺不是池中之物, 但玉嫔近日是吃过郭掌膳做的饭的,还是那个破味道,没有半点长进,因此她先入为主,加上多年固有印象,认为司膳司就是一群废物点心,做不出好吃的膳食。

    起码不会有她的小厨娘水准高。

    【可这道大盘鸡就是比红烧鱼好吃啊啊啊啊。】

    赵溪音直直后退一步,以免耳朵被震到, 知道声音过了才又回到原位,这位玉嫔,也太能咆哮了。

    鲁婕妤什么状况都不知道,吃鸡吃得专心致志, 软烂腿骨的鸡腿肉放在大米饭上, 拿勺子捣烂和米饭混在一起, 再浇上一勺灵魂汤汁,莹白的米饭被染成酱色, 和肉糜一起吞入口中,好吃得顶天了。

    玉嫔自打吃过那块鸡肉,心思就不在红烧鱼上了,眼睛偷偷摸摸去瞟鲁婕妤,她是知道汤汁的神仙滋味的,拌在米饭里,那得多好吃啊!

    “嘶溜——”

    看得口水差点下来,玉嫔连忙吸了一口,慌忙拿帕子擦嘴。

    鲁婕妤看得惊奇:“怎么还流口水了?”

    玉嫔脸上差点挂不住,硬着头皮道:“我我我的红烧鱼太好吃了,没、没忍住。”

    这个解释听得鲁婕妤的惊奇不减反增:“你不是在吃吗?”

    玉嫔昂着头:“就是太好吃了,边吃边流口水!”

    这傲娇的,听得赵溪音直想笑。

    鲁婕妤直犯嘀咕:“没多好吃啊。”

    玉嫔又吃下两口红烧鱼,没吃大盘鸡之前,觉得这鱼味道还不错,好东西都是比出来的,吃过大盘鸡后再吃鱼,怎么都觉得没滋没味的,远不如大盘鸡好吃。

    因此她嘴上吃着红烧鱼,心里却一直惦念着鲁婕妤的大盘鸡。

    筷子神使鬼差越过鱼盘,伸向浅口盘子,玉嫔瞄上一块大腿肉,想趁鲁婕妤不注意,夹到自己碗中。

    “啪!”

    两双筷子在空中相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你干什么?”鲁婕妤质问。

    玉嫔仿佛一只被抓现形的老鼠,尴尬极了,勉强硬气道:“怎么,吃你一块鸡都不行?”

    “不行。”鲁婕妤干脆利落道,“方才我吃你一块鱼,允许你吃我一块鸡,但也仅限一块,多了没有。”

    开玩笑,这可是溪音亲手做的,就这么点儿,分你一半损失已经够大了。

    玉嫔难以置信地看着鲁婕妤,不相信竟然有人为了块鸡肉拒绝了她。

    【前两日不是成堆成堆的送赏赐吗?分给丽美人和文才人那么多金银丝帛,分给本宫一块鸡都不行?!】

    赵溪音忍着笑,说道:“婕妤,瞧玉嫔娘娘诧异的神情,仿佛想问,为何分文丽两位嫔妃赏赐时那么大方,却连一块鸡肉都舍不得给她。”

    鲁婕妤脱口而出:“那能一样吗?”

    玉嫔原本以为,“那能一样”指的是鲁婕妤对她和文丽二人的亲近程度不一样。

    “溪音的手艺是金不换,岂是些金银丝帛能比的?”

    原来指的是“金银丝帛”和“赵御厨的手艺”,玉嫔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赵溪音喜滋滋道:“多谢婕妤夸奖。”

    玉嫔却笑不出来,想吃的鸡肉没吃到,只能埋头苦吃自己的鱼和其他菜,心中暗暗抱怨:【六道菜,没一道能打得过大盘鸡。】

    赵溪音见盘中的鸡肉消耗掉一大半,便上前道:“我把刀削面倒进去,婕妤尝尝大盘鸡拌面。”

    还有不同的吃法,鲁婕妤浅浅笑着:“好呀。”

    洁白的刀削面滚入大盘鸡中,瞬间被汤汁淹没,浓稠的汤汁挂在每根面上,把面裹成酱褐色。

    鲁婕妤挑一根面尝了尝,带着鸡肉香的汤汁挂在面上,肉香加面香,比单吃鸡肉还好吃!

    她的嘴角沾了些汤汁,看得玉嫔馋得不行,下意识又吸溜气口水。

    不对啊,她来东殿用膳的目的是要馋路鲁婕妤的,怎么被馋哭的反倒是她自己呢?

    偏偏鲁婕妤是个可恶的小家子气,吃她一块鸡都不肯,更别提吃她的面了。

    玉嫔才不去自讨没趣,低头夹了一筷子鱼肉,含泪硬夸:“真好吃,还得是我宫里的小厨房。”

    一顿午膳吃得是痛不欲生,玉嫔回到宫中,第一件事便是叫来小厨房的庖厨。

    主厨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姓陈,大家都喊他陈厨子。

    他打了个千儿:“不知玉嫔娘娘有何事吩咐?午膳那道红烧鱼是我亲手做的,娘娘吃着可还满意?”

    陈厨子对自己的厨艺很自信,倒不是真的因为他厨艺有多高,而是在永和宫日日被吹捧出来的自信。

    玉嫔看不上司膳司的饭菜,独独宠爱小厨房,平日里的份例大多也都贴给了小厨房。

    外加他时常以“玉嫔娘娘千挑万选出来的厨子”自居,旁人都捧着他,自信心不被捧出来也不正常。

    故而在问到中午的红烧鱼时,语气中满是自信。

    一提到那红烧鱼,玉嫔就难受,没什么好气道:“陈厨子,你是怎么回事?中午做的红烧鱼一点都不合本宫胃口。”

    她没好意思说还不如司膳司做的,毕竟陈厨子是她挑的,司膳司也是她平日里言语踩惯的,不能抬手打自己脸是不。

    陈厨子刚才还满面春风,听到质问后变了脸色:“仍旧是原来的烹饪步骤啊,娘娘先前不是很爱吃吗?”

    先前是很爱吃,吃过大盘鸡后就看不上了。

    “许是吃腻了。”玉嫔道,“你做的最拿手的菜是什么?”

    陈厨子不假思索道:“那当然是龟鹤延年汤,是以龟肉和鸡肉烹饪而成的一道汤菜,在文火上煨至汤汁奶白,肉质酥烂,吃着那叫一个鲜香美味!”

    玉嫔听着极为不错,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光,重新换上得意的神情:“好,就做这道汤,明日午膳本宫要吃。”

    她要继续带着这道烫菜去东殿,打败赵溪音,馋哭鲁婕妤,为她的小厨房正名!

    “是。”陈厨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只是娘娘,小厨房的食材中暂时没有龟肉,要做这道龟鹤延年汤,龟肉得出宫去买。”

    玉嫔问:“需要多少两银子,说吧。”

    “一百两。”陈厨子笑着道。

    玉嫔挥挥手,让宫女去给陈厨子拿银子。

    小厨房的花销向来是陈厨子主管,她没上心过,也不知道宫外的食材都卖什么价格。

    先前还有宫女私下说,陈厨子买的食材价格太贵,她也没多问,一是觉得自己配得上贵重食材,斤斤计较显得掉价,二是身处嫔位,每个月的份例银子不少,她又没有别的爱好,就爱吃,小厨房的花销大就大吧,反正有钱。

    陈厨子得了银子,喜笑颜开下去了,说一定挑最鲜嫩的龟肉买-

    翌日正午,正殿小厨房飘出龟肉汤的香味,玉嫔得知午膳好了,迫不及待站起身,带着膳食往东殿去。

    鲁婕妤看到玉嫔人都惊了:“你怎么又来了?”

    玉嫔还是那句话:“我那小厨房做的膳食多好吃,不比你吃司膳司的菜强多了。”

    鲁婕妤也还是那句话:“我觉得溪音的手艺比你那小厨房强。”

    双方都不理解对方,都觉得自己的膳食是最好的。

    玉嫔听了也不生气,她手中的汤可是王炸,是陈厨子的拿手好菜,不信比不过赵溪音偶尔的超常发挥。

    鲁婕妤今日的膳食是兰州拉面,本朝尚且没有兰州拉面的叫法,因此赵溪音报的名字是牛肉拉面。

    “就一碗面啊?”

    玉嫔看到赵溪音送来的膳食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就一碗面,能跟她的龟鹤延年汤比?

    【赢定了,鲁婕妤等着被馋哭吧。】

    于是,一面一汤针锋相对起来,玉嫔单方面和鲁婕妤针锋相对起来。

    反观鲁婕妤,根本不拿玉嫔当对手,也根本不把什么龟鹤延年汤放在眼里,她的拉面,就是最好吃的!

    拉面分正常粗细、大宽、二宽和毛细等种类,是按照拉出来面的粗细划分,有人喜欢吃大宽,也有人喜欢吃毛细,但赵溪音还是觉得,正常粗细的面最好吃,比大宽入味,比毛细劲道。

    所以鲁婕妤这碗拉面,便是粗细适中的面,比方便面的面略粗一分。

    微黄的拉面飘散在碗中,汤是清澈透亮的牛肉汤,表面撒些翠绿的葱花,再用香喷喷的红油辣子点缀。

    面有些烫,赵溪音把面分盛在小碗中,供鲁婕妤食用。

    鲁婕妤端起小碗,先饮一口汤,入口先是胡椒粉的辛辣,而后是肉汤的鲜美,别看汤汁透亮,味道可浓郁着呢。

    喝完才意识到齿颊生香真的不是个夸张词汇,连腹中都是热乎乎的十分舒坦,她的眼睛一亮,脱口而出:“真好喝。”

    玉嫔抬起头,不乐意地想:【不就一碗普普通通的面吗?有什么好喝的,没见识。】

    她低头喝一口自己奶白浓郁的龟肉汤,觉得十分不错。

    鲁婕妤那边已经开始吃面了,经过千揉白锤的拉面就是劲道,丝毫不会浮囊,吃起来弹性十足。

    点缀的小葱滋味清新,吃到口中十分解腻,红油辣子不是很辣口,更多的是辣子的香味,飘散在碗中,看起来卖相甚佳。

    “溪音,来些醋和蒜。”鲁婕妤吸了下鼻子说道。

    “好嘞!”赵溪音给鲁婕妤递上几瓣剥好的蒜,又往碗中滴几滴香醋。

    鲁婕妤轻轻搅拌,再入口时,面汤中平添入醋香,就着蒜吃,那中接地气的气质又上来了。

    牛肉不是民间耕田所用的黄牛肉,耕田黄牛不得入膳是本朝的规定,赵溪音用的是西北草原上的黑牛,肉质鲜嫩,香味更浓。

    玉嫔被鲁婕这般吃法惊呆了,她竟亲眼看见有嫔妃举着蒜头咔咔吃!

    当时皇上就是这般看着鲁婕妤吃蒜的吗?然后就复宠了?

    她看着鲁婕妤的吃相,并不惹人嫌弃,生蒜的味道也不冲鼻,甚至还有些香。

    “妹妹啊,你在膳食一途上可真不挑剔,什么都能吃得这么香。”玉嫔用勺子轻磕龟肉疼的盆沿儿,“你尝尝我这龟鹤延年汤多美味,喝完若还能吃得下你那破面,算我输。”

    话说到这个份上,鲁婕妤出于好奇伸手盛了一勺龟肉汤,味道的确鲜美,可和她的拉面汤比,还是比不过。

    她兀自猜想,这龟肉若是让溪音来做,滋味必定比这好。

    “这么样?”玉嫔迫不及待问,“比你那拉面好吃多了吧?”

    鲁婕妤摇头:“不如我的面。”

    玉嫔:“……”

    没道理啊,这就好比端了一碗肉糜汤给一个常年茹素的乞丐,乞丐吃了定会两眼放光啊,怎会毫无反应?

    鲁婕妤照旧道:“我尝了一勺你的汤,也让你尝一勺我的。”

    玉嫔的勺子立刻伸进拉面碗中,咂摸着尝了一口。

    鲜、香、辛、辣,区区面汤而已,怎么会好喝到没边呢?她虽没吃到面和牛肉,单是这汤,就足以让她的龟肉汤输了。

    至此,玉嫔总算弄明白一件事,司膳司的饭菜变好吃了,这位赵御厨的厨艺更是出神入化,连她的小厨房都比不上。

    怪不得先前皇上钦点赵御厨,让她做御菜,怪不得万寿节夜宴上,能加一道司膳司做的麻辣烫,怪不得做的汽水都在后宫风靡……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若不是懂得事不过三的道理,她都要以为今日的大盘鸡也是超常发挥了。

    不是超常发挥,是正常水平!

    “怎么样?”鲁婕妤问,“还不错吧?”

    玉嫔撅起嘴巴,嘴硬道:“也就那样吧。”

    【好喝好喝好喝好喝……】

    心里承认赵溪音做的膳食比陈厨子的好,不代表嘴上也要承认,否则她的面子往哪搁?

    鲁婕妤不置可否,人和人的口味还真是不一样。

    玉嫔默默低头喝自己的龟肉汤,却止不住想到对面的那碗面,就着蒜大口吃,得多美味啊,一碗下肚,浑身都得暖洋洋的吧?

    聊赖之际,她又想到这只龟的成本,一百两银子,还不算鸡肉和其他食材的费用。

    “赵御厨,婕妤这一餐,食材成本是多少?”

    食材是光禄寺采买,赵溪音对京城食材的价格也多少知道些,毕竟麻辣烫铺子开张时,她刚和阿娘买了不少,折算成市价的话……

    她细算一下,答:“约莫二两银子,大头都在这黑牛肉上。”

    玉嫔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答案却让她震惊:“才二两银子?这么少?”

    赵溪音做饭其实不爱用名贵食材,平平无奇的食材也能做出美味来,好比上次京东前朝后宫的麻辣烫,食材成本并不高。

    “对啊。”她说,“玉嫔娘娘久在宫中,怕是对宫外的食材价格不了解。”

    她是不了解,可也没想到会差这么多。

    龟肉汤一百多两,一碗面才二两银子,就这前者还不如后者好吃。

    她又问:“那龟肉呢?你知道吗?”

    赵溪音在永兴街采买鱼肉时,见水产铺子里卖的有整只龟,还真留意过龟肉的价格:“龟肉价格必然高一些,娘娘碗中这只龟个头适中,约莫三十两银子左右,这道汤若在宫外的酒楼卖,也能卖个五六十两银子呢。”

    什么?成本价才三十两,那陈厨子问她要了一百两!

    倒不是心疼银子,玉嫔只是觉得被骗了,感觉自己像个人傻钱多的傻子。

    陈厨子的工钱是按“顿”结的,一顿三两银子,一日三餐便是九两,一个月就是二百七十两,比司膳司厨娘的工钱高多了。

    当初就有贴身宫女给玉嫔算过这笔帐,那时玉嫔认为陈厨子做饭比司膳司好吃,工钱那高些也无所谓,现在看来,确实是拿着名不副实的钱。

    此外,小厨房采买食材的活计也是陈厨子包揽,先前不知道他克扣了多少油水,现在从这只龟就能看出,那老油子贪墨的银子可不少。

    赵溪音见玉嫔神色有异,便问:“娘娘买的龟多少钱?”

    玉嫔面色一变,搪塞道:“差不多也是三十两吧。”

    【一百两啊啊啊啊我可真是钱多人傻,该死的陈厨子坑我。】

    赵溪音:“……”

    玉嫔深受打击,起了罢黜陈厨子、荒废小厨房的想法,可她一向骂司膳司骂得最厉害,夸赞小厨房夸得最多,现在荒废小厨房,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不成。

    那边鲁婕妤的面都要吃完了,她的龟肉汤也喝不下去了,把勺子一扔,气恼道:“回宫!”

    说完起身甩了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出东殿大门。

    “她怎么了?”鲁婕妤沉浸在美食中,还不知道状况。

    赵溪音什么都听见了,笑道:“许是龟肉买贵了,生气吧。”

    又一餐结束,赵溪音收拾食盒,走出东殿。

    她的身量纤细,拎着大食盒走道瞧起来有些费劲,永和宫的宫门宽阔,出门后的宫道却略显狭窄,宫人们见状,纷纷避让一些,双方倒也能安然而过。

    若是以前,司膳司的厨娘没地位,拎着食盒走在宫道是主动让路的人并不多,如今不同了,随着地位不断提升,走在路上打招呼的宫人都多了起来。

    赵溪音一一笑着回应。

    经过拱门时,迎面走来个中年男子,身宽体胖,一个人几乎能占据半扇拱门。

    赵溪音离拱门近,加上那男子走得悠哉悠哉,想着先一步过去,两人应当不会擦肩,便调快了步伐。

    没成想拱门还未过去,那男子先出声:“你这女子好生不礼貌,过个门也要争抢,可见心坏。”

    赵溪音莫名其妙被说一通,气愤地抬起头:“且不说男子让女子先行如何,刚才分明是你离这门远,走路又慢,怎的成了我争抢心坏?”

    那男子却不讲理:“我离门远?走路慢?谁瞧见了?分明是你抢了我的道儿!”

    赵溪音标准的姑娘家身形,占不了拱门的三分之一宽,换个正常人不用擦肩也能顺畅通过,偏偏这男子人胖还不讲理。

    她还拎着食盒,手上重,也不欲和不讲理的人做过多纠缠,便道:“如此,让你先过去。”

    那男子这才作罢,刚挪动脚步又顿住,打量赵溪音几眼问:“你是司膳司的厨娘吧,怪不得这么废。”

    这人说话实在气人得很,不知道是哪个宫里奇葩出来气人,赵溪音反问:“这么瞧不上司膳司,你又是做什么的?”

    这人穿的是民间便服,衣裳倒是好料子,但没好到权贵官员的地步,因此她并不觉得这男子是什么大人物,该是个贪图银钱的小人。

    那人颇为自豪:“我是玉嫔娘娘钦点的庖厨。”

    那不就是骗了玉嫔一百两银子买龟肉的陈厨子吗?

    “原来你就是陈厨子。”赵溪音心道,要大祸临头了还不知道。

    “司膳司的厨娘也听过我的大名?”陈厨子肥胖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满宫都知道,司膳司的厨艺不行,否则玉嫔娘娘何至于专门请我来做膳食。”

    赵溪音“啧”了声:“看来玉嫔待你很好,可你为何要欺骗她呢?”

    陈厨子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赵溪音摇摇头:“没什么,方才从永和宫出来时,看到玉嫔正找你呢,你还不快回去。”

    “准是娘娘交代我采买晚膳食材。”有采买就有油水,陈厨子面上一喜,急忙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往永和宫去了。

    一路小跑到正殿,玉嫔正倚在贵妃榻上生气,见陈厨子一脸喜气地进来,当即就变了脸色。

    一向被捧着的陈厨子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仍嬉笑着问:“玉嫔娘娘,可是要交代晚膳适宜?还是明日午膳?对了,今日的龟鹤延年汤喝着怎么样?”

    还敢提那王八汤,玉嫔冷声道:“跪下。”

    陈厨子心里一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敢再喧哗,静听缘由。

    “昨日做的红烧鱼,加上今日做的龟肉汤,竟全都不如赵溪音随手做的鸡和面,陈厨子,你这‘民间第一厨’的称号,是自封的吧?”

    陈厨子小心翼翼问:“赵、赵溪音,是哪位?尚膳监还是光禄寺的啊?”

    他是真不认识赵溪音,潜意识里认为厨艺胜过自己的人,不是给皇上做御菜的尚膳监,就是给筵席拟食单的光禄寺,只有这两方能和自己的厨艺比肩,像尚食局,直接被忽略掉了。

    玉嫔不耐烦道:“司膳司的厨娘,日日给鲁婕妤送膳你没一次都没见过吗?”

    同在永和宫侍膳,赵溪音没见过陈厨子,陈厨子却见过赵溪音两三次,知道那个给东殿送膳的年轻厨娘。

    这不,刚才在拱门厨还狭路相逢呢。

    “她啊。”他的眼神中露出震惊,“娘娘是说,赵溪音做的膳食比龟鹤延年汤还好喝?”

    玉嫔翻了个白眼:“人家用一碗普普通通的面就打败了你的汤。”

    一想到在东殿丢的人,她就气得慌。

    陈厨子也好不到哪去,刚才在拱门那里还嘲笑赵溪音是司膳司的废物,转而就被玉嫔打了脸。

    没想到那小厨娘厨艺这么高,那可是他最拿手的龟鹤延年汤啊,竟会输给一碗面。

    陈厨子不服气:“娘娘,再给我一次机会,明日午膳,我一定做出更好吃的菜,胜过那赵溪音。”

    玉嫔一开始也是这样,不服气,以为再来一次一定能馋哭鲁婕妤,结果被馋哭的只有自己。

    她算看透了,陈厨子就是比不过人家,赵溪音的厨艺就是好啊,论美食她品过的可不少,自然分得清谁的功夫更高。

    “免了,谁的厨艺高,本宫自能分辨清楚。”玉嫔的目光陡然变得更冷,“现在咱们来说说另外一件事。”

    陈厨子直觉不好。

    玉嫔唤来宫中会算账的贴身宫女:“去查,小厨房账本上的食材记账,和宫外市价对比,看咱们这位陈厨子到底贪墨了多少银两!”

    玉嫔一点情面不留:“厨艺比不过司膳司,做人再不干净的话,本宫只能把你赶出去。”

    陈厨子强撑着的身子一歪,瘫坐在地上。

    第45章 烧烤

    京城的天气越发热起来, 宫道上搭起来遮阳的蓬幔,以防主子们走在路上被日头晒着。

    此举给主子们带来的益处不多,天儿一热主子们都不爱出门, 获益匪浅的是宫人们,来回穿梭在宫道上再也晒不着了,尤其是经常送膳的御厨,简直太喜欢头顶的蓬幔了。

    到了傍晚, 热气消退, 穿堂风一吹, 倒是凉快许多,白日里在宫中宅了一天的主子们纷纷出来透气、纳凉。

    文才人便是这个时候来到永和宫, 如今她和丽美人可要好了,一日不见就想得慌。

    两人凑到一起也没旁的事,就琢磨着吃什么。

    “文妹妹,我想吃音音亲手做的饭。”

    如今给丽美人侍膳的是徐棠,徐御厨也算是尽得赵溪音真传了,做出的菜有九分像,味道很是不错,所以丽美人并没有亏嘴。

    这般提议, 无非是想换个口味,图个新鲜罢了。

    “我也想啊。”文才人道,“赵丫头现在是掌膳了,身份不同, 不该给咱们这些低等嫔妃侍膳。”

    “古有嫔妃枯等宫车, 今有才人怨待御厨。”丽美人被那幽怨的语气逗乐了, “音音不是那样的人,只要咱们想吃, 她肯定会做。”

    文才人当然也知道,幽怨的语气中更多是欣慰,小丫头这么快就升职为掌膳,可见实力不俗。

    “要不,咱们去鲁婕妤宫中蹭饭吧?”丽美人提议。

    说起蹭吃蹭喝,文才人很积极,尤其蹭的还是赵溪音亲手做的饭,自然更加积极了,鲤鱼打挺般坐起身:“好啊,玉嫔还时常厚着脸皮去东殿,咱们脸皮更厚。”

    丽美人娇笑一声,正要起身,突然见徐棠来了。

    “徐御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距离晚膳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呢。”

    徐棠福了一福,笑着问道:“晚膳赵御厨串了烧烤串子,想问两位主子要不要去东殿一同用膳。”

    这不巧了,正打算去东殿蹭饭呢。

    丽美人头点地跟小鸡啄米似的:“要要要。”

    文才人也笑道:“早就说赵丫头是属蛔虫的。”

    这里两人虽然兴致勃勃要去吃烧烤,却并不知道烧烤是个什么概念,本朝倒是有烤羊肉的吃法,不过那叫“炙”,并不叫烧烤。

    “好嘞。”徐棠道,“那我们就多串些串子。”

    司膳司大院。

    一众厨娘坐在廊下,面前摆着十来只青瓦盆,里面盛着各色洗净的食材,有羊肉、黑牛肉、猪五花、猪皮、马步鱼、鱼豆腐,还有肉卷金针、卷心菜、玉米段、鹌鹑蛋等。

    另有一只竹筐里放着上百根竹签,发簪粗细,厨娘们正围坐在一起,往竹签上串食材。

    赵溪音边串,边给厨娘们讲解:“这些肉都是腌制好的,腌制的配料你们都已经知道了,至于烤制的方法,那便简单了……”

    宫中嫔妃们的膳食,谁不是规规矩矩在膳桌前食用,偏赵溪音发明出不一样的吃法,什么四宫格火锅,今日又来了道烧烤,听说是要聚坐在室外,用炭火边烤边吃呢。

    这样的吃法很是新奇,不仅厨娘们觉得好玩,想来嫔妃们更会觉得有趣。

    所以赵溪音一说晚膳做烧烤,一群厨娘便围过来学习,有的干脆晚膳也做起烧烤,才有了廊下那么多盆的食材。

    另有一群杂役围在火炉旁生火,竹篓子里的黑炭加进铁抽屉里,等把黑炭烧成银灰色,便是最好用的时候。

    串好的串子依次摆在案上,看起来十分壮观,杂役试了试黑炭,刚好到了能用的时候,徐棠配好蘸料,搁在食盒里,赵溪音则从冰窖里启出一样最要紧的东西——酒。

    酒是春日里酿下的,果酒和鲜花酒,有黄杏酒、杨梅酒、荔枝酒,还有桃花酿。

    一切准备停当,趁着晚风,出发往永和宫去。

    鲁婕妤一早得知晚膳吃烧烤的事情,早早命人将宫殿后的凉亭拾掇出来。

    亭子外的草地上用竹子搭了个齐腰高的架子,烧烤炉就放在架子上,手脚麻利的杂役已经开始往炉子上摆烧烤串了,在赵溪音的指点下,翻转、撒料,动作逐渐娴熟。

    鲁婕妤尚未到,丽美人和文才人先到了,兀自在凉亭中坐下,轻摇着手中的圆扇:“溪音,你都是从哪听说这些稀奇古怪的吃法?”

    赵溪音忙活着,笑道:“吃法虽稀奇,味道却是能打包票的。”

    “那是自然,音音,我要吃甜辣酱,有吗?”

    赵溪音指了指石桌上:“必然有,美人的是甜辣酱,才人的是花生碎干辣子,婕妤的是黑椒酱。”

    正说着,鲁婕妤来了,见亭中已有人入座,无奈地摇头笑骂:“你们俩是属巴儿狗的吗?寻着味儿就来了。”

    文才人刚想接话,瞧见鲁婕妤身后的小径上还有个人远远跟着,笑了声:“巴儿狗可不只有我们,瞧你身后。”

    鲁婕妤转过身,果然在身后瞧见不速之客玉嫔。

    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嘛,东殿成香饽饽了。

    三人屈膝向玉嫔行礼,玉嫔今日伏低做小,竟颔首回了一礼。

    鲁婕妤和玉嫔同时落座,前者问:“玉嫔娘娘前两日来东殿,还会带着自己的膳食,今日却空手而来,可见是明着来蹭饭了。”

    她如今说话就是这个腔调,直接剥去虚伪的外衣,露出坦诚的内核。

    文丽二人是习惯了的,却没见过玉嫔习不习惯,于是双双拿眼睛去瞧玉嫔。

    按玉嫔的性子,此刻应该已经跳脚了,毕竟前几日痛斥鲁婕妤“丢人”的话音还犹在耳畔。

    玉嫔“哎呀”一声:“哪里是来蹭饭的呦,这不是瞧着大家都在,热闹嘛。”

    【我就是来蹭饭的,但我不承认。】

    说着,她还凑近鲁婕妤,笑意盈盈道:“我这不是被禁足太无聊了吗?就爱往人堆里扎,体谅一下我好不好啦。”

    文才人:“……”

    丽美人:“……”

    眼前这位可还是玉嫔?没跳脚就算了,竟还用这般娇痴的语气,连禁足的事都能主动拿出来说。

    性情大变真的是禁足憋的?

    旁人不清楚,赵溪音却知道,玉嫔哪是被禁足憋的,是被美食引诱的。

    鲁婕妤被缠得不胜其烦,侧身躲到一边:“你来就来吧,串子这么多,又不差你这一口。”

    玉嫔喜滋滋地坐正身子,静等开席。

    昨日还傲娇着说瞧不上司膳司的饭菜,今日竟一句坏话都不说了,鲁婕妤实属好奇,问道:“你今日怎么不吃你的小厨房了?”

    提到小厨房,玉嫔的心瞬间不那么雀跃了,厨子都被赶出去了,还吃什么吃。

    她让贴身宫女去查账,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道陈厨子竟然贪墨了那么多银子,几乎每一笔食材都贪近一半的钱。

    直接把陈厨子扭送廷尉盘问了,账本好好在那摆着,市价也是透明,陈厨子这回非吃得个大挂落,把他贪的银子全吐出来才行。

    所谓“家丑”,玉嫔是个爱面子的,只说:“陈厨子告假了嘛。”

    鲁婕妤刨根问底:“又告假,告几日?”

    “七八十来日吧。”玉嫔心虚不已。

    “时间还不短。”鲁婕妤又道,“今日你尝过溪音亲手的膳食,还会说司膳司的坏话吗?”

    玉嫔像个被训话的孩童:“不说了不说了。”

    真是,为了口吃的她容易吗?

    文才人和丽美人相视而笑,鲁婕妤治起玉嫔,还真在行。

    第一波烧烤上菜,刚烤好的羊肉串码在盘中,端上石桌,孜然混着羊肉味,再加上独特的炭火香,香味诱人,刚下烤炉的羊肉表面还在滋滋冒油,赤/裸裸地诱惑人。

    【真诱人啊,本宫口水都要留下来了。】

    是玉嫔的心声,赵溪音去瞧她,只见这位娘娘盯着羊肉串,眼睛都看直了,双手暗戳戳在底下搓了搓,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在其他三位嫔妃面前,她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生怕有人笑话她没见过世面,不是时常吹嘘自己的小厨房吗?怎的还这么饥渴地盯着司膳司的膳食?

    因此她等鲁婕妤三人都拿起羊肉串后,才慢条斯理攥起一串,在鼻尖下一闻,口水差点绷不住。

    原本赵溪音还担心嫔妃们不会吃串,毕竟撸串姿势虽然豪放,却着实不雅,结果她们无师自通,个个撸串撸得风生水起,银牙咬住肉块,手腕用力使劲一抽,便把碍事的签字抽了出来,大口咀嚼起肉粒。

    也是了,且不算玉嫔,在座这三位哪位是把“优雅”放在心上的人?一个豪爽、一个烂漫、一个洒脱,硬生生把“优雅”踩在地上了。

    玉嫔嘛……她吃得最香。

    “玉嫔娘娘,溪音的手艺如何?”文才人问。

    玉嫔慌忙止住夸张地吃相,慢悠悠道:“还成,差点能和我那小厨房相比。”

    还“差点”,那您来这吃饭做什么?

    文才人和丽美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恰在此时,第二波菜上来了,这回是烤五花肉。

    相比羊肉的紧致,五花冒的油更多,红白相间的肉吃起来更肥嫩。

    赵溪音担心主子们口里油腻,准备了小薄饼、紫苏叶和生菜叶,大小皆如巴掌般,卷着五花肉来吃,能很大程度上解腻。

    鲁婕妤和文才人都是北方之地长大的姑娘,毫不犹豫选了面食小薄饼,按照赵溪音所教,饼子对折再对折,蘸上干料或酱料后再展开,把肉串搁在饼子上握住,签字一抽,肉便全留在了饼子上。

    饶是这样还不算完,还要再在五花肉旁边搁上小葱段,清清白白的小葱最是解腻,也是北方之地所钟爱的食材,这般之后,便能把饼子卷上了。

    饼子被卷得鼓鼓囊囊,一口要下半个,塞得口中也是鼓鼓囊囊,嚼起来既有五花肉肥嫩的肉香,又有其他各种食材来解腻,故而口中只剩下缤纷的香,丝毫不会腻。

    玉嫔和丽美人各自选了生菜叶和紫苏叶来卷肉,虽少了面饼的香味,却多了菜叶自然的清香,味道也不差。

    马步鱼、黑牛肉、鹌鹑蛋……烧烤串一样样上桌,嫔妃们吃得欢天喜地,兴致高昂,边吃边聊哪种肉串和蘸料的口味更胜一筹,话题热络不断。

    “串”过三巡,赵溪音挥手上了甜果酒。

    这些酒都从冰窖里启出来的,在外面放置了一段时间,不那么冰,只带着些许凉意,正是适合饮用的时候。

    刚酿制几个月的果酒,度数也不会太高,女子喝了不会伤身子。

    但赵溪音没料到的是,嫔妃中有个一碗醉……

    果酒刚呈上来时,嫔妃们都很欢喜,凉凉甜甜的酒饮子,哪个女子会不爱?

    黄杏酒清新、杨梅酒酸甜,荔枝酒清甜……刚吃过烧烤的口腔经过甜酒的洗礼,犹如在旱地上浇上一汪清泉,浑身上下都畅快起来。

    文才人单手持碗,十分豪爽地喝一声:“良宵美景,美食在侧,当干一大白!”

    丽美人捧起小碗,痴痴笑着:“干一大白。”

    鲁婕妤姿态随意地支起一条长腿,持酒碗的手松松搭在膝头,闻言也把自己的酒碗添满:“干!”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再看玉嫔,也不知她饮下了多少酒,此刻正抱着酒坛子傻乐,把其他三人挨个指一遍,笑着说:“都喝酒,我也喝酒,大家都喝酒。”

    丽美人反应过来,问:“这、这是喝醉了吧?”

    另外两人细细一瞅,眼神都涣散了,可不是醉了。

    不料玉嫔听到这句话,突然诈尸似的嚎了一声:“我没醉!我才不会醉!”

    鲁婕妤更加肯定:“就是醉了。”

    文才人有点无奈又有点嫌弃:“这才喝了几碗啊,就醉成这样,把她扶回去歇息吧。”

    立刻有宫女前去搀扶。

    玉嫔喝了酒,跟出笼的兔子似的,胡乱蹬踹,把前来搀扶的宫女全都轰走。

    “我不走,我还没吃够呢。”她又抓起一串饱满的烤菜心,咔嚓咔嚓吃起来,菜心上刷满了酱汁,沾得她脸颊上到处都是,跟花猫似的,“真好吃,比我小厨房的膳食好吃多了。”

    鲁婕妤忙躲到一边去,不让大花猫把她飘逸的纱衣给弄脏污:“酒后吐真言啊,先前不是一直说司膳司的饭菜不如小厨房吗?”

    玉嫔一手拎着烤串,一手抱着酒碗,舌头打弯说:“好吃个……屁、屁呀,没吃你那大盘鸡之前,我也以为陈厨子做的好吃,吃过大盘鸡还知道,我就是那、井底之蛙!”

    丽美人和文才人听得直乐,笑出声来。

    周围一众伺候的宫女也低头抿嘴笑着。

    鲁婕妤问:“你是说,你承认大盘鸡比你的红烧鱼好吃?兰州拉面比你的王八汤美味?”

    喝醉的玉嫔太实诚了,点头如捣蒜:“那必须得承认。”

    她实在是太好玩了,文才人忍不住道:“婕妤你快问她,来东殿蹭饭是的真实缘由是什么?”

    鲁婕妤嘴角微扬,问道:“你来东殿用膳,真是因为陈厨子告假吗?”

    “骗、骗你们哒!”玉嫔傻乐道,“陈厨子已经被我赶、赶出去了!”

    丽美人“啊”了声:“那不是你找了许久的好厨子吗?”

    宫中很多嫔妃都对玉嫔小厨房的陈厨子有印象,因为她总是炫耀,可到如今,总被炫耀的厨子竟早就被她赶出去了。

    “对啊,为什么?”文才人也问。

    “做得一般呗。”鲁婕妤说。

    她吃过陈厨子做的红烧鱼和龟肉汤,只能算是中等水平,别说和赵溪音没法比,就是和徐棠都比不上。

    “留着陈厨子干嘛?做的膳食不如司膳司,工钱还贼贵,傻子才养着他呢。”玉嫔嘟嘟囔囔地抱怨。

    几位嫔妃听得忍俊不禁。

    往常,玉嫔才不会嫌养厨子贵,即便真的贵,也不会说出来,毕竟嫔位呢,张口闭口谈钱多跌份儿。

    可现在醉了酒,什么心里话都敢往外嚷嚷,面子都不要了。

    丽美人笑得肚子疼,倒在文才人腿上直不起腰:“不行了,太好笑了。”

    文才人也憋笑憋得痛苦:“等玉嫔酒醒记起说过的话,该是何等表情?”

    玉嫔歪了歪头,似乎没听明白她俩在说什么,只觉得大家都十分高兴,因此自己也傻笑起来:“好吃!吃过神仙味道,谁还甘于平凡!”

    语气十足十的抑扬顿挫,宛如女诗人,平白惹出一众笑声。

    鲁婕妤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好啦,别闹腾了,回寝殿睡觉去。”

    臂弯里的人还要挣扎,鲁婕妤却说:“你敢把酱汁弄在我衣裳上,往后就再也别来东殿蹭饭。”

    玉嫔瞬间老实了,支棱着手和头不去碰鲁婕妤的衣裳。

    文才人“啧啧”两声:“还得是鲁婕妤,才能治得住玉嫔娘娘啊。”

    鲁婕妤瞧怀中人那生硬的模样,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回头对文丽二人道:“你们先吃先喝,我把这个烦人精弄回自己寝殿……那荔枝酒给我留着。”

    ……

    玉嫔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天都黑了。

    她合衣睡在榻上,外袍被人脱了,只留干净的里衣,手和脸颊还算干净,应该也是被宫女打水净洗过。

    “我怎么睡着了?”她嘟囔着起身,觉得头还有些晕晕的,但不是特别痛。

    贴身丫鬟赶忙捧了茶盏进来:“主子,您在东殿凉亭里醉酒,一觉睡到现在……来,喝些水润润口。”

    玉嫔接过茶盏小口啜,口中还残留着荔枝酒的香甜,长发散落下来,弥散着淡淡的烧烤油烟味。

    记忆慢慢回笼,她虽是个一杯醉,却不是喝断片那种,醉酒时发生的事、说过的话都记得。

    玉嫔:“!”

    天呢!她都在凉亭里说了什么“大话”?

    说小厨房不如司膳司、承认陈厨子做的饭没有赵溪音好、坦白赶陈厨子出宫、直言来东殿不是因为禁足憋闷,而是馋鲁婕妤的膳食……一句句话语,醉酒时说的有多潇洒,现在想起来就有多羞愧!

    玉嫔的茶水彻底喝不下去了,起身在殿内踱来踱去,口中喃喃道:“这可怎么办?鲁婕妤肯定笑话死我了,还有文才人和丽美人,嘶,我怎么能干出这么丢人的事,明知道不能喝酒还喝。”

    她知道自己是个一杯醉,平日里都是滴酒不沾,都怪今日的烧烤太好吃,吃得她忘乎所以,果酒来时,把不能喝酒这茬忘得干干净净,一碗酒下肚都没想起来,只记得那清冽香甜的味道了。

    “该死的鲁婕妤故意在本宫醉酒时套话,害本宫什么都往外说!”

    玉嫔正气恼得耳根子红,贴身侍女却小声说:“主子,是鲁婕妤送您回的正殿。”

    当时一众宫女近不得玉嫔的身,谁靠近都乱踢乱踹,玉嫔的贴身宫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样下去,她家主子的脸面要丢光了啊。

    万一引来皇上,看到主子这幅模样,将来主子即便解了禁足,也无望复宠。

    还好有鲁婕妤,一句话就把玉嫔制服,乖乖跟着回寝殿休息了。

    这贴身宫女对鲁婕妤是有些感激的,故而也愿意辩解一句。

    一提醒,玉嫔想起来了,好似一路搀扶送她回来的确实是鲁婕妤。

    她的脸莫名有些红:“我的外袍……”

    宫女回答:“是鲁婕妤给您脱的。”

    那会儿玉嫔还正兴奋,宫女仍旧近不得身,鲁婕妤跟剥蒜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外袍给撕了下来。

    玉嫔震惊:“我的手和脸不会也是鲁婕妤亲手擦的吧?!”

    她有那么会照顾人?

    宫女忙说:“那倒不是,是您睡着后,奴婢擦的。”

    她心说鲁婕妤当时脸上嫌弃的表情都掩饰不住,还擦手擦脸,怎么可能嘛。

    玉嫔放下心来,还好没有丢人丢到家。

    得知是鲁婕妤送自己回来睡觉的,方才记得鲁婕妤套话那点愤恨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

    不知想到什么,她勾唇轻笑了下:“走,去东殿。”

    贴身丫鬟不解地抬起头:“主子,这么晚了,去东殿做什么?”

    主子娘娘今日在凉亭脸都丢尽了,她还以为主子没脸再出门了,正好趁着禁足安心待在正殿,怎么还主动往东殿去?

    玉嫔大步流星往前走:“本宫喝醉时被人戏耍,不得找回场子?”

    东殿还亮着灯,鲁婕妤刚沐浴完,倚在贵妃榻上看书。

    浅绿柔丝袍子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漆黑如瀑的长发还没干透,垂落在榻上,正被丫鬟精心打理着,往上搽茉莉花油。

    玉嫔进殿就闻到了茉莉花香:“灯下观书,窗下梳妆,婕妤妹妹好自在。”

    鲁婕妤搁下书册,语调慵懒:“言语清晰,看来玉嫔酒醒了。”

    她起身,依着规矩福了一福。

    到现在,玉嫔已经不在乎醉酒的事了,相反,趁着醉酒把先前隐藏的事全都倒出来,反倒轻松了许多。

    比如,她不用再瞒着陈厨子被赶出宫的事。

    比如,她可以正大光明用司膳司厨娘做的膳食了。

    玉嫔不见外地坐下,自己给自己到了盏茶:“是啊,酒醒了,酒醒后突然就想起一件事。”

    鲁婕妤重新在贵妃椅上坐下,轻摇蒲扇:“什么事?”

    玉嫔看着鲁婕妤,跟狐狸似的笑了笑:“本宫想起来赵溪音是司膳司的掌膳,按照规矩,她要给嫔位的妃子侍膳。”

    鲁婕妤手中的蒲扇顿住。

    玉嫔继续:“先前我有自己的小厨房,不用司膳司侍膳,可现在陈厨子没了,需要赵掌膳亲自为我侍膳了。”

    鲁婕妤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依、依规矩确实是这样,可溪音给我侍膳这么久,你说要走就要走啊?何况溪音的好,还是你在我这里蹭饭才知道的,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玉嫔笑了下:“我还当你真的羽化成仙了,什么都不在乎呢,原来只在乎赵溪音啊。”

    鲁婕妤如实说:“对,我只要溪音,所以你能不能不把溪音要走?”

    玉嫔为难道:“可我也想吃赵御厨做的膳食,以前就算了,现在你们都知道本宫的小厨房不在了,可要怎么办呢?”

    鲁婕妤咬咬牙,这是气恼大家趁她醉酒时问话,来报仇的,可分明是她自己先不真诚的。

    “你可以日日都来东殿用膳。”

    玉嫔得寸进尺:“我要你日日去请我。”

    只要能把赵溪音留在身边,怎么都行,鲁婕妤松了口气:“好!”-

    然而接下来几日,两位嫔妃都没捞着吃赵溪音亲手做的饭菜。

    司膳司御厨擢选要开始了,赵溪音作为掌膳,要和其他几位女官一起作为考官出席,这几日都不得闲了,便指派了另一位经验老道的御厨前来侍膳。

    好在,在赵掌膳的指教下,厨娘们的厨艺都有所进步,这位御厨做的饭菜也十分可口,鲁玉二人倒也能接受。

    这日,天响晴。

    司膳司前院的御厨有条不紊地忙活着,这些都是经历过“三推三训”考验的御厨,能力毋庸置疑。

    一房之隔,后院里站着两排陌生面孔的厨娘,相比之下宛若生瓜蛋子。

    今日是司膳司御厨擢选的日子,这些都是经过初选的厨娘,来这里参加最后一轮的擢选,若能留下,往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御厨。

    初选来的御厨一共有三十人,都是经过初步厨艺考较和家世考量的,要么是御厨世家、要么有过人的厨艺、要不就是在民间因为膳食早早出名……都是实力不俗之人。

    最终留用的御厨只有十五个,所以这里有一半人仍面临被淘汰的风险。

    后院有一间大厨房,比前院的小一些,是前朝时修建的,本朝天子嫌厨房不够大气,命人在前面又修建了一处更为宽阔大气的厨房,也就是如今御厨们常用的那间。

    至于后院这间,便作新御厨擢考所用,前后两院各不耽误。

    厨房旁边还有间屋子,此刻,尚食、司膳、典膳、掌膳四位女官已经入座,她们是今日的主考官,任务是品菜,擢选出留用的十五位新御厨。

    第46章 水煮鱼

    司膳司的御厨们侍奉完早膳, 纷纷聚在雕花镂空的石墙下,往后院张望。

    后院是参加擢选的厨娘,整整齐齐站成两行, 正在听光禄寺的小官训话,讲得无非是司膳司的介绍、以及一会儿擢考的规矩等。

    老御厨们平白担了个“老”字,其实大多是年轻姑娘,好奇心正盛, 这不, 刚做完自己手中的话, 便来扒墙角偷看了。

    “哇,今年选进来的厨娘都好年轻, 一水儿的漂亮妹妹,我可是要嫉妒了。”

    “你嫉妒什么?等她们正式进来,咱们就是师父,哪有师父嫉妒徒弟容貌的,该是徒弟嫉妒师父们的好厨艺。”

    “正是呢,咱们司膳司的御厨,厨艺和人品才是第一要务,我担心的是, 几位女官能选出真正优良的御厨吗?”

    “以前不敢保证,你忘了,今年可是有溪音在,我信溪音。”

    “我当然也信!”

    “……”

    徐棠也在扒墙根的队伍中, 透过镂空窗子, 目光一一扫过新厨娘, 突然瞧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她小声自言自语:“那不是溪音的表妹吗?”-

    赵燕站在擢考的队伍中,并不十分起眼。

    和身旁这些或是有家世、或是有手艺的厨娘相比, 她什么都没有。

    家是那样的家,甚至在官府都留有案底,初选时因为和善堂的案底,差点没通过,还是报出爷爷赵老爷子和表姐赵溪音御厨的身份,才勉强被认为是御厨世家,留了记档。

    她的亲娘,什么都没给她留下,只留下一身污名,若不是借着其他亲人的光,这次御厨擢选,她根本就摸不到门槛。

    她也没有厨艺,只会做几道点心,宫外初考时,抽到的题目是“烩”,她那会“烩”啊?还是赵氏给了她麻辣烫的汤底,才让她赢得考官的赞赏,勉强过了关。

    能站在皇宫司膳司的地盘上,赵燕是侥幸的。

    也是到了这会儿她才知道,以前她和阿娘都看不上的御厨,也是需要极强的实力才能当的,她们远没有这个实力却看不起别人,是多么愚蠢和自以为是。

    不要轻易看不起任何人,这个道理她现在懂了,王氏却永远不会懂。

    刚才一进司膳司,赵燕就在找赵溪音的身影,从大门进来,一路从前院走到后院,她也瞧见了许多御厨,却始终没找到赵溪音。

    甚至还看到了徐棠,那个和赵溪音关系很不错的御厨,她曾在永兴街上见到两人一起去买菜,当时她跟着王氏,还和赵溪音发生了几句龃龉。

    所以她能认出徐棠,想来徐棠也能认出来自己。

    可是赵溪音在哪?

    正当此时,前方光禄寺的官员介绍到今日擢选的桌考官。

    “今日的主考官共有四位,都是尚食局有品级的女官,分别是五品女官胡尚食、六品女官元司膳、七品女官潘典膳和八品女官赵掌膳……”

    赵掌膳……赵燕突然意识到,这位八品女官可能就是赵溪音,难怪在外面找不到,原来是在屋内。

    她深吸一口气,赵溪音已经是女官了吗?

    只有真正走在这条路上,才知道选上御厨尚且不易,更何况在一众御厨中脱颖而出,当上掌膳。

    阿娘还嘲笑赵溪音是“区区御厨”,当真是愚蠢至极。

    光禄寺官员开始宣布此次擢选的规则:“厨娘从荤、素、面、点、炉五样菜式中任选四样随意发挥,由考官糊名品尝而下定论,四样菜式中有三样被判定为‘良’以上,即可留下,成为正式的御厨,不通过者即刻出宫,潜心修炼厨艺,以待再考……”

    赵燕手心沁出汗珠,别说五样菜式,三样为良,就是一样她也难啊。

    她把眼睛一闭,仿佛已经看到被赶出宫的命运。

    “行了,废话少说,赶紧开始。”

    突然,新厨娘中传出这么一声话语,语调清冷,语气桀骜不驯,把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到了新地方,所有新人都唯唯诺诺,尤其这个新地方还是皇宫内院,唯恐行差踏错一步,是谁,敢这么对光禄寺官员说话?

    赵燕听得清清楚楚,说话的厨娘就是她身边这位。

    刚才光禄寺官员领着一众人一路走来,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小声谈论交流,打探考官啊制度之类,只有这个年轻的女子一言不发,冷眼冷面,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

    若是她没记错,刚才光禄寺官员点名时,叫这个女子凉依。

    很快,大家都发现了出言的人,纷纷看向凉依。

    一路上这个厨娘就不合群,从不与人交谈,连个笑容都没有,现在又在官员面前这般张狂无礼,实在惹人厌烦。

    光禄寺官员更是皱起眉头,阴阳怪气道:“司膳司新上任的掌膳,是个极注重御厨人品的女官,从你们踏进司膳司地界那一刻起,一举一动都在擢选范围内,小心些说话吧。”

    听了这话,新厨娘们更加拘谨起来,觉得仿佛有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在考量着自己。

    只有那个凉依,仍旧冷着一张脸,姿势没有任何变化。

    光禄寺官员摇着头,宣布道:“擢选开始——”

    新厨娘一哄散开,各自去挑选自己要用到的食材去了。

    屋内,四位考官坐在席位上,胡尚食座首座,元司膳和潘典膳分别围坐在左右,赵溪音坐在末尾。

    左右两位女官殷切地围在胡尚食两侧,嘘寒问暖。

    元司膳亲手给胡尚食倒茶:“近日天儿越发热,尚食大人夜来睡得可还好?”

    胡尚食面无表情喝着茶:“的确不好入眠。”

    元司膳忙道:“我做的那荞麦凉枕很是不错,明日,不,今日回去就给您做一个更好的。”

    “有劳元司膳。”

    元司膳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胡婆娘真不客气,我说做她还真腆着脸要,真好意思。】

    左边刚孝敬完,右边的潘典膳也开始恭维:“司膳司如今气象更新,都是两位女官的功劳,今日新厨娘擢选,看到此情此景,定会对胡尚食和元司膳敬佩有加……”

    司膳司能有如今的地位,是谁的功劳大家心里都有数,饶是有数,被吹嘘的两位竟也能面不改色,应下这称赞。

    潘典膳也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吹得我自己都犯恶心,下等女官难当啊。】

    简简单单几句话,赵溪音如同看了一场大戏,每个人都心口不一,阿谀奉承着官位更高的人,不惜昧良心说话。

    潘典膳恶心吧啦地奉承完,转头看向赵溪音,那眼神分明在说:到你了,开始吧。

    官高一级压死人嘛,屈辱向来要流向最底层。

    赵溪音佯装不懂,眼睛眨巴眨巴,往门外望了一眼:“擢选已经开始了吧?”

    差点没把潘典膳气撅过去。

    潘典膳有意敲打赵溪音:“赵掌膳,御厨擢选的考官你是头一回做,难免什么都不懂,凡事多请教着些。”

    赵溪音笑容谦逊,说出的话却并不退让:“做考官,无非是选出谁做的菜好吃,这是我的老本行,还是懂的。”

    潘典膳默默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元司膳和胡尚食,表示这赵掌膳嚣张得很,刚当上掌膳,就已经目中无人了。

    赵溪音的离经叛道瞬间把另外三人推至统一战线,元司膳率先道:“赵掌膳这话就不对了,虽说你在一众御厨中算是拔尖,但我们几个都是在尚食局打磨多年的女官,轻易没露厨艺,却也不是能被小瞧的。”

    赵溪音就纳闷了,谁要跟你们比厨艺了吗?谁也没谁小瞧你们啊,不就没有像小虾米般奉承人吗?至于人人立威、句句敲打吗?

    至于几位女官到底厨艺如何,想来也是不怎么样的,不然先前的司膳司何至于到了人人嫌弃的地步?

    她不是孟御厨那般,在厨艺上争强好胜的人,浅笑道:“溪音不敢轻视各位女官。”

    人嘛,越是没有的东西就越是在意,赵溪音都退让了,胡尚食仍要补上一句:“不敢轻视就对了,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赵溪音无奈地笑了笑,若不是职责所在,加上确实想品尝新晋厨娘们的手艺,她才不愿意和这帮虚伪的女官们共处一室。

    当考官前夕,鲁婕妤曾告诉她,往年尚食局的御厨擢选很混乱,初选上来的厨娘早早向考官行贿,像胡尚食、元司膳和潘典膳这些人,都有要护着的新人,即便这些新厨娘厨艺并不好,最终也会因为花了银子而被留用。

    今年却是政治清明了许多,上头尤为严查了官员贪污受贿之事,事情波及到尚食局,连带御厨擢选都严苛起来,谁受贿,先查谁,故而今年初选上来的新人根本没机会行贿,即便有门路,那几位女官也不敢受贿,除非头顶上的乌纱帽不想要了。

    赵溪音很是庆幸,选上来的御厨没有裙带关系,司膳司就不会变做一滩污泥,仍旧能保证氛围清朗。

    擢选已经开始了,隔壁厨房传来乒铃乓啷的动静,随之传来各色菜香……

    第一轮是荤菜的考验,选择荤菜题目的厨娘已经在灶台前站立。

    赵燕选了荤菜,并不是她擅长荤菜,而是觉得沾染肉腥的菜更好出味儿,反而比素材更好做,因此她选的便是荤菜、点心和吊炉。

    她极其不熟练地切着猪肉,一旁的凉依正在处理鱼肉,锋利的刀刃沿着手掌片在鱼身上,鱼皮轻易被扒下来,鱼肉成了薄薄的片状,可见刀工娴熟。

    两厢对比之下,高低立现。

    “哗——”

    葱姜蒜和干红椒下进油锅,油烟迸发,鱼肉下锅时锅中升起火苗,凉依熟练地颠着锅,让鱼肉正反受热均匀,不一会儿,锅中的香味飘散出来,勾着每个人回头观看。

    原来是有手艺傍身啊,难怪这么高傲。

    赵燕羡慕不已,奋力切着手里的猪肉,饶是已经很小心了,肉片还是切得大小不一、薄厚不匀。

    切好猪肉,她又慌忙去捞泡发的粉条,猪肉炖粉条,这是她要做的荤菜。

    决定要做荤菜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道菜,这是她小时候在祖父家经常吃的,是祖父亲手做的,那时候偶尔还能见到赵溪音,但阿娘不喜欢溪音,小姑姑慢慢就不带着溪音去了……

    荤菜的考较是两炷香的时间,时间一到,官员立刻高喊:“荤菜上菜——”

    御厨给后宫嫔妃侍膳,除了膳食味道精美,还要手脚麻利,以确保每顿膳食都能按时送去,否则拖拖拉拉,误了送膳时辰是要挨骂的。

    因此在规定时辰内没有做完的厨娘,直接判定为“差”。

    有的新厨娘水平不差,但在时间安排上不妥当,到现在菜还没出锅,急得满口大汗,也无济于事,匆忙出锅奉上半生不熟的菜肴,最终也会被判定为“差”。

    好在赵燕的猪肉炖粉条做起来简单,踩着香头灭掉的一瞬间出了锅,不管口味好坏,总算能交差了,因此长长输出一口气。

    一旁的凉依也是踩着点把菜盛出锅,和赵燕的幸运踩点不同,她是算好的时间,最后一刻出锅不仅菜肴火候刚好,又能保证送到考官面前时,菜肴正是可口的时候,否则出锅太早,菜肴就不是最新鲜了。

    一众杂役捧着第一关擢考的菜肴到考官面前,揭开盖,分装进小碟中,请考官试吃。

    赵溪音喝了茶清口,准备尝菜。

    作为御厨,以往都是她做了菜请别人尝,如今也轮到旁人做菜让她品尝了,这种感觉很是不错。

    新晋御厨都是新鲜血液,司膳司需要融合新鲜血液,才能永盛不衰,所以她对这次的品菜很是期待。

    第一个小碟中是道烧花鸭,赵溪音低头看了眼,鸭皮的表面颜色淡了些,上色不够,导致整道菜看起来色泽寡淡,从卖相上来讲就已经落了下乘。

    她浅尝一小口,果然如预料一般,味道稍淡了些,算不得一道合格的烧花鸭。

    但从鸭肉的鲜嫩程度来讲,能看出做这道菜的厨娘基本功很不错,日后若能多调/教,厨艺会突飞猛进。

    她在心中给这位厨娘打了个“良”的成绩。

    旁边坐的是潘典膳,她像模像样地尝了一口鸭肉,矫揉造作地歪着头品尝一番,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好吃,比永兴街上那家卖烧花鸭的好吃一些,但这才第一个,不能给太高的成绩,给个良吧。】

    赵溪音偏头看了她一眼,身为典膳,竟然用如此草率的评价方式,简直太不专业了。

    “看我做什么?”潘典膳莫名其妙。

    “无事。”赵溪音默默叹了口气,收回目光。

    杂役请四位考官打出成绩。

    赵溪音桌前摆着“优、良、中、差”四个等级的木牌,毫不犹豫亮起刻有“良”字的牌子。

    其他三人打出的成绩也都为“良”,这位厨娘此轮的成绩便最终为“良”。

    第二道菜是猪肉炖粉条,元司膳笑道:“这厨娘八成是个乡巴佬,竟然在皇宫中做这样不上台面的菜……”

    说着,她突然想起来,赵溪音也曾凭借一碗麻辣烫闻名前朝后宫,麻辣烫也着实算不得什么上台面的菜。

    所以菜上不上台面不重要,只要味道好,就能广受好评。

    她这一停顿,让另外两位女官都想起了麻辣烫的往事,面色各有所异,便都不再往下讲。

    赵溪音不置可否,埋头尝了一口猪肉炖粉条,食物入口,她的第一反应是难吃,怎么会有厨娘把饭菜做得如此难吃。

    第二反应,她想起了赵燕。

    先前赵燕说来擢选御厨,若是真的来了,这确实是她的真实水平。

    她当时虽然鼓励赵燕前来擢选御厨,可赵燕的厨艺水平她的是知道的,从小娇养长大的姑娘,几乎没进过厨房,怎么可能做出好吃的菜肴。

    看着这成绩,只能是“差”了。

    一旁的潘典膳“呸”得一声,将吃进口中的粉条吐了出来,惊叫道:“两位女官,你们瞧瞧这是什么玩意儿?这是人吃得膳食吗?初选时怎么把这样的人选进来了?”

    胡尚食没犹豫,亮出“差”的牌子,其他三人纷纷亮牌 ,都是“差”。

    品菜还在继续,第三道菜是水煮鱼。

    赵溪音清了清口,夹起一片鱼肉细看,鱼肉切得很均匀,可见刀工良好,尝一口鱼肉,肉质鲜嫩,滋味深入肌理,可见火候把握得很是不错,再尝一口汤汁,麻麻辣辣非常开胃……是道极为不错的菜肴。

    旁边的潘典膳惊叫出声:“尚食大人、司膳大人,这水煮鱼真好吃!”

    是很好吃,即便是司膳司的厨娘,能达到这个水平的人也不多,典膳的舌头常年没尝过好东西,尝到这个味道已经是惊喜万分。

    元司膳也很惊喜:“是啊尚食大人,这个厨娘当得第一。”

    胡尚食吃得停不下来,却要维护尚食局的面子:“一个新晋厨娘而已,哪有你们说的那样好。”

    元司膳一听,立刻改了口风:“是是是,是我太没见识了,这个厨娘在新人中算不错,但跟几位资历深厚的女官肯定比不了,这道菜尚有不足之处。”

    潘典膳要改口恭维着,同时遗恨自己刚才说错了话。

    赵溪音听得好笑,说这道菜有不足之处,倒是说说哪有不足,为着尚食局的面子贬低菜肴,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这道水煮鱼很是不错,可见厨娘厨艺精湛,美中不足的一点是用了太多麻椒,导致汤汁中的麻味过中,反而失了鱼汤本身的鲜美,麻椒再减十之一二,这道菜便可堪称完美。”

    另外三人听着赵溪音发表点评,面色再次缤纷起来,十之一二的分量可谓是微乎其微,什么样的舌头才能尝出这么微小的差别?反正她们肯定做不到。

    做不到的人又不肯承认,胡尚食点点头:“赵掌膳说的正式本官想说的,这道菜虽说有美中不足,但在新人中已经算不错,本官给‘优’。”

    赵溪音也举出“优”的牌子,新人有这样的水平确实该给优。

    她在心中默默比较一番,这道水煮鱼做的,甚至比徐棠、孟御厨都要好。

    ……很快,第一轮的荤菜品评完了,杂役带着考官打出来的成绩去宣布。

    院中一片紧张严肃的氛围。

    听到结果,赵燕死心地闭了闭眼,三十个新厨娘中有二十七人都选了荤菜考试,只有她一个人是“差”。

    二十七个荤菜考试的厨娘中,除了赵燕,大多数人的成绩是“中”和“良”,“优”的也只有一人,是凉依。

    凉依抱着双臂,依旧是那副谁都看不上的模样,听到结果也没有沾沾自喜,仿佛这样的成绩一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厨娘们看向凉依的眼神变了,从单纯嫌恶变成嫌恶中透着敬畏。

    “这人什么身份啊?御厨世家吗?怎么厨艺这么厉害?”

    “不知道啊,谁也没跟她说上过话啊。”

    “再说御厨世家也不一定厉害嘛,你们看赵燕就知道了,据说祖父和表姐都是御厨呢,不还是倒数。”

    赵燕:“……”

    第一轮成绩宣布完,一直没说话的凉依开口了:“我说这位官员,四轮考试太麻烦了,能不能把你们这最厉害的御厨叫出来,我要和她比试。”

    光禄寺那官员被她搞得一愣:“什么?”

    凉依不耐烦道:“我是说,我若赢了你们这最厉害的御厨,也省得四轮考试,若赢不了……我就不可能赢不了。”

    官员:“……”

    好大的口气!

    “司膳司从没有这样的擢考规矩。”官员说,“御厨们刚为嫔妃侍了早膳,不过多时又要准备午膳,谁有精力跟你比试?”

    凉依指了指考官的屋子:“那些女官闲坐着,总有精力吧?”

    官员“呦”了一声:“你还想跟女官比。”

    凉依语不惊人死不休:“普通御厨不配和我比,女官倒是勉强一比。”

    官员摇了摇头,主持这么多此御厨擢选,还从没见过如此嚣张的人。

    如此扰乱规矩,应当即刻被赶出宫去,永不录用,他挥挥手,让杂役去禀告胡尚食。

    屋内,胡尚食听杂役这么一说,皱起眉道:“哪个凉依,竟敢对尚食局如此挑衅!”

    “就是刚才得了‘优’那位。”

    也就是做水煮鱼那位。

    水煮鱼的滋味四位考官都记忆犹新,毕竟是第一轮中最惊为天人的菜了,没想到做这道菜的厨娘却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吗?

    “尚食大人,要不要立刻把这扰乱宫规的厨娘赶出去?”杂役替官员请示。

    胡尚食犹豫了:【这凉依厨艺高超,若是有人能制衡赵溪音也是好的,省的她一人独大,日后难以控制。】

    赵溪音听得微微摇头,这尚食女官,可以为了宫规留人,也可以为了爱才留人,可最终留人的理由却是为了制衡自己,何其可悲。

    见胡尚食久不说话,元司膳揣摩心思,十分狗腿地说:“此人厨艺极好,留在司膳司将大有所用,胡尚食,要不把人留下吧?”

    胡尚食假模假式地问:“难道就任凭她在司膳司挑衅?”

    元司膳和潘典膳都没了主意,这两人厨艺平平,自然是不敢应下凉依的挑战。

    “让孟御厨去吧。”一直没开口的赵溪音说。

    她没见过凉依,觉得此女的行事确实有些嚣张,可厨艺精湛也是事实,她爱才,从心底不想让司膳司失去这样的人才。

    孟御厨最是好胜,只要有厨艺比试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根本不嫌累,若让她知道新晋厨娘中有这么一号嚣张的人人,必会为了司膳司的名誉出战。

    孟御厨的厨艺在司膳司处于第二梯队,和后来居上的徐棠不相上下,赵溪音也是真想知道,孟御厨和这位凉依的厨艺,到底孰高孰低。

    “孟御厨行吗?”潘典膳怀疑地问。

    “平分秋色。”赵溪音心中有数,那道水煮鱼若是凉依的拿手菜,便是和孟御厨差不多的水平,若只是凉依随手所做,那凉依的厨艺便在孟御厨之上。

    孟御厨在司膳司多年,资历深厚,元司膳是信的:“孟御厨肯定行。”

    胡尚食点头:“好,就用孟御厨来试一试那凉依。”

    第47章 海肠捞饭(一)

    通传消息的杂役步履匆匆来到前院, 找到在井边浣洗黄豆的孟御厨。

    “孟御厨,几位女官让你即刻去后院,和一名叫凉依的新晋厨娘比试一场。”

    后院擢选进行得好好的, 怎的突然要叫孟御厨去和新人比试?院中忙杂活的厨娘不少,闻言好奇不已,纷纷围上来。

    “不去,没空。”孟御厨干脆道。

    像赵溪音这种厨艺高超的人, 她自然乐意比试, 新选上来的厨娘连擢选都没考试完, 就想跟她比?可能吗?

    徐棠问杂役:“究竟怎么回事,你得说清楚啊, 好好的擢选考试,怎么突然要比试?”

    杂役不得不把来龙去脉解释一番。

    厨娘们不淡定了,徐棠愤愤道:“这个凉依太目中无人了,敢把咱们整个司膳司都不放在眼里,必须得治治她,叫她知道咱们司膳司的厨娘也不是吃素的。”

    众人同仇敌忾纷纷相应。

    “孟御厨若是不去,我去!”徐棠道,“总不能让新人以为没有御厨敢去应战!”

    孟御厨到底比年轻气盛的徐棠淡定不少, 把洗好的黄豆捞出,才问杂役:“你是说第一轮的荤菜考试中,那凉依拿了‘优’。”

    “是啊,据说厨艺相当不错。”

    孟御厨问完第一个问题, 又问第二个问题:“是赵掌膳荐的我?”

    杂役:“是啊。”

    孟御厨擦擦手:“我去。”

    徐棠遗憾道:“溪音怎么不推荐我比啊。”

    御厨们跟在孟御厨后面, 浩浩荡荡来到后院, 孟御厨此刻代表的是她们这些老御厨的脸面,不说其他, 排面必须给足。

    孟御厨站在首位,面无表情问:“谁是凉依,出来应战。”

    新人阵营中走出一位年轻女子,神情漫不经心,走到孟御厨对立的位置。

    她的身后并没有像孟御厨身后那么多人支持,她不代表新人阵营,甚至有的新人嫌她出风头,纷纷从她的身后撤离,改站在孟御厨身后。

    相比拥护凉依这样一个不谦虚的新人,新人厨娘更愿意给老御厨留下个好印象。

    一时间,凉依身后只剩寥寥数人,从气势上就已经输给了孟御厨。

    但她说出口的话却依旧张狂:“你就是你们这厨艺最好的御厨?”

    哦豁,好大的口气,徐棠等人百闻不如一见,现在见到了,果然很气人。

    孟御厨淡定道:“我们这最好的御厨是赵溪音,你不需要赵掌膳亲自出马,和我比你照样赢不了。”

    先前跟赵溪音差点比到七局四胜,输的她是心服口服,现在的孟御厨只承认赵溪音的厨艺比她强,司膳司中,赵溪音排第一,她排第二……只不过这话没有放在明面上说,否则徐棠第一个不答应,两人说不定为了第二的位置,也要比个昏天黑地。

    几位考官在屋里坐着,将院中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听到孟御厨直言赵溪音是最好的御厨,三位女官脸色都不对了。

    在新人面前,她们还没立威,怎么就轮到赵溪音先出了名。

    原以为孟御厨是个老实的,谁知道她老实过头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赵溪音听着三位女官酸涩不已的心声,默默呷了口茶。

    这句“最好的御厨是赵溪音”和“赵掌膳”一词,赵燕也听到了,虽然一早就有猜测,但从老御厨口中得到证实,心里还是忍不住掀起惊涛。

    赵溪音的厨艺是司膳司第一,年纪轻轻当上了女官,让一众御厨信服,她这么厉害!

    赵燕突然觉得她和阿娘都是傻子,她们在无所事事以嘲笑赵溪音母女为乐时,人家在不动声色磨练厨艺,早早走到她们望尘莫及的地步。

    别说掌膳,御厨她都选不上,她已经逃离了阿娘的魔爪,却没有一技之长,往后可要怎么安身立命?

    与赵燕的自卑相反,凉依昂着高傲的头颅,问:“孟御厨是吧?你有什么成就?总不能说司膳司随便拉一个御厨就和我比试吧?”

    这姑娘真能气人啊,一张口就让老御厨想打人。

    徐棠当初看不上孟御厨输了不肯认的行为,但现在外敌当前,内部矛盾可以先放一放,便抢先说:“咱们孟御厨可是和赵御厨比试过五局的人,虽然最后输了,但能在赵御厨手下撑五场,也是很厉害了好嘛。”

    孟御厨:“……”

    她的战败史此刻成为光辉事迹了。

    凉依勉强接受了:“我们各自给对方出题,孟御厨,请吧。”

    人群从院中转移至厨房,凉依和孟御厨各自写下给对方的题目,由杂役交给对方。

    孟御厨展开纸条,上面写着“民间小吃”;凉依展开纸条,纸条上是“宫廷九丝汤”的字样。

    御厨给尚未进宫的厨娘出宫廷菜肴,宫外的厨娘给常年做御菜的御厨出“民间小吃”的题目,皆往对方最不擅长的方向出题,一点情面不留。

    孟御厨选的民间小吃是裹卷,是京城常见的一种民间小吃,也是后世称为卷凉皮的一种美食。

    双方净手开始做饭,厨房中安静下来,在官员的监督下,谁也不能喧哗,否则影响了比试的公平性,谁也担不起责任。

    ……屋内,四位考官等了两炷香的时间,终于等到杂役捧着两道菜肴进来了。

    一只盘中盛着四只清凉裹卷,一只碗中盛着热腾腾的九丝汤。

    元司膳一瞧这两道菜就笑了:“这也太明显了,孟御厨擅长最宫廷菜式,九丝汤必定是她做的。”

    潘典膳立刻奉承着接话:“尚食大人,咱们可不能让新人厨娘赢,否则尚食局的脸面往哪搁,不论如何,裹卷不能赢。”

    胡尚食看向赵溪音:“你觉得呢?”

    赵溪音又看了看那两道菜:“九丝汤不一定是孟御厨所做,裹卷也不一定是凉依所做,我们还是公平判定吧。”

    胡尚食当女官多年,心思比元司膳深,才不信孟御厨会傻到做九丝汤,让凉依做裹卷,这里面真真假假不好判断,最保险的方式还是以味道取胜。

    因此她说:“公平公正,谁都不许有所偏颇。”

    品菜开始,赵溪音先品尝了九丝汤。

    这原是一道扬州菜式,以鸡丝、鱼丝、鸡蛋丝、千张丝、肉丝等九种食材入菜,成为九丝汤,九种食材在汤锅中炖煮,滋味慢慢融合,喝起来味道十分浓郁鲜美、口感醇厚。

    一尝她就知道,这不是孟御厨的手艺,孟御厨做的九丝汤虽然也是一绝,但无论从汤底的鲜美程度,还是对火候的把握,都不如眼前这碗。

    凉依比孟御厨的厨艺好。

    赵溪音没有声张,又去尝裹卷。

    裹卷外面是一层莹白的凉皮,薄如蝉翼,里面的内馅儿清晰可闻,一口咬开,其间的胡萝卜丝、胡瓜丝和面筋等馅儿一涌而出,十分爽口,咸淡适宜的麻汁酱料是灵魂,让裹卷瞬间变得鲜香起来。

    这道卷凉皮做的也不错,可若真比较起来,还是九丝汤更胜一筹。

    果不其然,其他三人也亮出一样的成绩,都觉得九丝汤赢了,这三位女官厨艺退化至末等,舌头却没退化,哪种食物更好吃,还是能一下子尝出来的。

    “九丝汤赢了,九丝汤是谁做的?”潘典膳问。

    前来送膳的杂役摇摇头,为了确保公平性,他也不知道哪道菜是谁做的,这屋里,赵溪音是唯一知道答案的。

    她没说,而是说起另一件事。

    赵溪音站起身,郑重其事道:“尚食大人、司膳大人、典膳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趁此机会给新厨娘加一道考验。”

    胡尚食不耐烦地问:“什么?”

    “加一道人品考验。”赵溪音说,“凉依挑衅司膳司此举,在同期新人看来,无论输赢都出尽了风头,所以有的是新人不希望她赢,若此时我‘有事’出了这件屋子,给新厨娘一个可乘之机,她们会不会有人来告知,哪一道是菜是凉依所做,利用我们维护尚食局颜面的心理,判凉依的菜输。”

    听起来确实是个考验人品的好法子,只是……

    胡尚食问:“你何必费劲加这道考验。”

    赵溪音从底层爬起,自然明白同僚人品的重要性,另外三位做了多年女官,高高在上,早就忘了吃绊子的苦头,她不免得多费口舌解释一番。

    “大人若是不记得潘影儿、娄娥之流,也该记得郭掌膳,她人品不端,多次贪污受贿,惹得尚食局乌烟瘴气,咱们擢选御厨,自然要避开这样的人。”

    说起郭掌膳,胡尚食或许感受不深,元司膳却是深有感触,那个倒霉催的郭掌膳,干了不少坏事,次次都让她来擦屁股,差点把她都给连累了。

    她们这些当官多年的,没有谁的手真正干净,最害怕的就是那些爱告状之人,这样的人心胸狭隘还爱胡乱攀咬,万万不能进尚食局来。

    想到这个缘由,三人一下子都允准了。

    赵溪音得了胡尚食的允准,起身出了屋门。

    出门时,她对其中一名杂役说:“刚想起来,明日要给嫔妃做雪花酪,你跟我去冰窖看看冰块可还足。”

    司膳司的冰窖在西北角一处房间的下面,地处偏僻,平时若不是取冰和打理食材,几乎没什么人来,很是幽静。

    赵溪音走得不快,步伐匀速往冰窖走着,到了冰窖,杂役拿出铜匙打开门,她下去转了一圈,把冰窖里的食材都略微检查一遍,才又往上走。

    一路上都没人跟来,她刚想送口气,不料石阶上传来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赵掌膳?”

    赵溪音闭了闭眼,问:“谁?”

    那声音很轻很谨慎,仿佛担心被别人听到,下来后见只有赵溪音和杂役两人,才道:“赵掌膳,我是城西柳氏,本次擢选的新厨娘。”

    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顶多也就二十岁,赵溪音说:“擢选正在进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擢选因为孟御厨和凉依的比试暂停了。”柳厨娘没听懂赵溪音的劝导之意,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塞进赵溪音怀里,“我特意来拜会赵掌膳,一点小意思,请您笑纳。”

    不等赵溪音说话,那柳厨娘就生怕被别人看到,一溜烟跑了出去。

    赵溪音摸着怀里硬邦邦的银子,无奈摇了摇头。

    出了冰窖的门,杂役锁门时,她在心里感慨,起码不是来挑拨告状的。

    刚想完,就见不远处又有两人结伴小跑而来,一个年轻些的左顾右盼,神色慌张,另一个年纪大些,神色倒是淡定许多。

    “赵掌膳。”

    赵溪音无声地叹了口气:“何事?”

    这回的两个厨娘倒是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往人怀里塞银子,而是神秘兮兮低声道:“赵掌膳,我知道凉依和孟御厨比试,所做的膳食是九丝汤。”

    赵溪音眼神凌厉:“糊名评比,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她的语气中带着训斥的意味,年轻的那个心虚不已,慌忙低头,年长的颇为理直气壮:“那凉依厨艺颇高,我这也是为了尚食局的名声考虑,总不能真让凉依赢了老御厨吧。”

    赵溪音无意多说什么,从这两个厨娘说出那句话时,就和尚食局无缘了:“我与几位女官心中有数,你们回去吧。”

    见赵掌膳没有训斥,两个厨娘皆是一喜。

    【不仅替尚食局保住了颜面,还在赵掌膳面前露了脸,人精明些总不会错。】

    【宫中嘛,向来喜欢懂得人情世故的人,这回留在尚食局,稳了。】

    赵溪音一路往回走,默念着别再有人来找她了,许是她的默念生了效果,这一路走回去倒是清清静静。

    “怎么样?”刚进屋,元司膳就问,她是司膳司的一把手,生怕招见一些不省心的。

    “一个塞钱的,两个挑拨的。”赵溪音把银子放在桌上,银锭子和实木桌相撞,发出低沉的声音。

    潘典膳两眼放光地盯着银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手下失去一个有钱且爱贿赂的,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面对这个结果,胡尚食不得不道:“目无法纪!”

    赵溪音重新拿起银子:“银子我会上交给宫正司,尚食大人,宣布结果吧。”

    潘典膳追问:“九丝汤到底是谁做的?”

    赵溪音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胡尚食摆摆手:“罢了,去宣布吧。”

    等杂役走后,赵溪音才道:“凉依赢了,九丝汤是凉依做的。”

    潘典膳“腾”地站起身:“你为何不早说?现在好了,一个新人赢了资历深厚的老御厨,那新人本就猖狂,现在更该得意了。”

    赵溪音反问:“所以就要早些说答案,好作假?我们尚食局就这么输不起?不惜舍弃公正?”

    潘典膳一向都是这么做事的,公正算什么?颜面才重要,今日若不是有赵溪音在,她们三个一定会设法把凉依摁下去。

    事到如今已是无法转换,元司膳语重心长地“教导”:“赵掌膳还年轻,当刚上女官什么都不懂,往后跟着咱们慢慢学,自然就懂了。”

    胡尚食十分认同地“嗯”了一声。

    赵溪音心说跟着你们学,能学到茄子地里去。

    正当这时,杂役突然闯入,面色为难道:“各位女官快去瞧瞧吧,那凉依又闹起来了。”

    “定是赢了孟御厨,又要闹着比试!”潘典膳愤愤。

    三位女官齐刷刷朝赵溪音投来“看你做的好事”的目光,而后拥着胡尚食站起身,前去处理凉依那疯子。

    赵溪音觉得很好笑,比试是胡尚食拍板定下的,说孟御厨一定行的是潘典膳,现在孟御厨输了,纷纷来怪她没有提前告知九丝汤是谁做的。

    对,她若是说了,新厨娘不会赢,尚食局不会输,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除了背叛公正。

    可此刻这里在比试、在擢选,是最不能缺席公正的地方。

    赵溪音跟出去时,才第一次看见凉依,那个嚣张的姑娘。

    她站在人群中很显眼,脸上挂着与生俱来的高傲,出言咄咄逼人:“孟御厨输了,我为何不能直接留用,还要跟她们一起继续考试?”

    凉依口中的“她们”指的是新厨娘,她觉得一场场考试下来太过麻烦,只要赢了老御厨,就能直接留用,成为正式御厨。

    现在她赢了,光禄寺的官员却告知要继续参加擢考。

    当然,这也是胡尚食的意思。

    孟御厨低着头,很受打击,那九丝汤她尝了,的确很好,可她的裹卷味道也不差,输就输在对方的出题角度太刁钻,此番输了,她认。

    胡尚食、元司膳和潘典膳往人群一站,颇有为官者的气势,前者道:“孟御厨只是尚食局一名普通的御厨,你赢了她只能说明水平尚可,不是你不可一世的资本,擢选还需参加。”

    凉依拧着眉:“刚才我就说了,要和司膳司最好的御厨比,要么就和各位女官比,你们输了又说孟御厨是寻常厨娘,岂不闹笑话?”

    “大胆!”胡尚食呵斥,“尚食局其实你能闹腾的地方?来人,现在就把这胆大包天的厨娘赶出宫去。”

    凉依竟一点不怕:“若是我厨艺不佳,你们可以把我赶出去,可现在师出无名,仅我赢了司膳司就赶我出宫,难以服众!”

    胡尚食气的胸口起伏不定:“来人,拉走!”

    凉依挣扎道:“即便赶我出宫,我也认定了,尚食局都是一群庸厨,连我都不如。”

    新厨娘们惊恐万分,生怕胡尚食的怒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哗啦啦跪了一地。

    那个自称“人要精明”的年长厨娘小心翼翼抬起头:“尚食大人,这凉依太嚣张了,敢诋毁尚食局的厨艺,您作为尚食局的女官,若是能露一手厨艺,一定能让那凉依拜服。”

    她这一记马屁可谓是实实在在拍到了马腿上,胡尚食都多久没进过厨房了,厨艺连孟御厨都比不过,怎么让凉依拜服?

    可新人不知道啊,皆以为能做到尚食女官的位置,一定是厨艺最好的。

    “人精”厨娘一拍马屁,其他新厨娘也都不淡定了,或是有了危机感,或是单纯看不惯凉依,纷纷道:“是啊,尚食大人给她点颜色瞧瞧吧,不能让她出去诋毁尚食局。”

    面对热情高涨的新厨娘,胡尚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若她真的厨艺精湛,此刻一定做上一道菜,让众厨娘信服,也让凉依打脸,稳固她尚食女官的地位。

    但她心虚啊,她不能做,做了就露馅儿了,所以只能泼新厨娘的冷水:“本官是五品女官,岂能屈尊降贵和她计较?”

    “人精”自以为是道:“对对对,不如司膳大人和典膳大人来吧,总得让那小妮子信服。”

    元司膳和潘典膳面露心虚,双双看向胡司膳,希望胡司膳能赶紧把这场风波平息。

    见状,凉依嗤笑一声。

    这回,她虽没有口吐狂言,嘲讽的意味却比先前都强,不说新厨娘,就是连老御厨都看不下去了。

    徐棠第一个站出来:“溪音,做道菜吧,让这丫头瞧瞧咱们的实力!”

    “是啊赵御厨,全尚食局只有你能治这张狂之人了。”

    “……”

    老御厨阵营中的声音滔滔不绝,呼喊着赵溪音的名字,神情中没有气愤,更没有心虚,只有对赵溪音的信任,仿佛赢过凉依只是比不比的问题,不比则已,比则必赢。

    新厨娘们这才意识到,尚食局厨艺最强的人不是胡尚食,也不是司膳和典膳,而是最末等的女官,赵掌膳。

    这话其实徐棠一早就说过,只是都跟着“人精”拍马屁,一时忘了。

    赵燕也在这群人中,听着老御厨齐刷刷的喊声心潮澎湃不已,赵溪音,原来她那么强,那么耀眼。

    凉依被杂役左右押着,转头看向赵溪音:“赵御厨,你敢不敢。”

    赵溪音从台阶上走下,笑容谦和,相比于凉依的凌厉,她温婉地像朵不带刺的蔷薇。

    “有何不敢?司膳司的颜面,我护定了。”

    第48章 海肠捞饭(二)

    赵溪音同意和凉依比试厨艺, 不是“露一手”,而是真正比试一场。

    胡尚食等三位女官都不希望赵溪音再出风头,她的声望在司膳司已经很大, 若再赢了这场比试,岂非御厨中神一样的存在?

    可这场比试又不得不比,相比于赵溪音,凉依更让人生气, 尚食局的面子必须要维护。

    胡尚食当然可以用手中的权利结束这场闹剧, 挥挥手, 让人把凉依带走,让擢选继续进行……但气氛已经到这儿了, 新人御厨和老御厨同仇敌忾,都想看凉依被惩治。

    犹豫了片刻,胡尚食决定维护尚食局的面子。

    “好,赵溪音,本官就派你和那凉依较量一番,让新人见识尚食局的实力。”

    瞧瞧尚食女官把自己面子给维护的,仿佛她仍是尚食局最厉害的那个人,不用自己出马, 区区八品掌膳就能料理了你们。

    “松开她。”赵溪音让杂役松开凉依。

    “怎么比?”凉依甩了下肩膀,问。

    “题目你出。”赵溪音道。

    凉依咬了咬唇,觉得赵溪音才是真正的猖狂,是那种不露声色的猖狂。

    刚才和孟御厨比, 双方尚且各自给对方出题, 到了赵溪音这里, 却让对手随意出题,意思是“即便你出你最拿手的菜式我也能赢你”, 这不是猖狂是什么?

    凉依尚未答话,胡尚食先道:“题目本官来出。”

    若说赵溪音是不动声色的猖狂,那这三位女官就是不动声色的心虚,孟御厨输了一次,赵溪音不能再输,否则尚食局的颜面掉在地上,再也捡不起来了。

    所以赵溪音让凉依出题的“壮举”,立刻被胡尚食制止了。

    元司膳立刻帮腔:“尚食大人出题,才公平公正。”

    赵溪音和凉依都没意见,双双看向胡尚食,等着题目诞生。

    胡尚食可出的题目很多,以“酸甜苦辣”等口味为题,以“荤素面点炉”等菜式为题,或是以各色食材为题……可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今早进宫,到尚食局之前,在宫道上遇见尚膳监的王监令,王监令和她一向面和心不和,尤其在尚食局逐渐暂露头角后,王监令更是时常暗中使绊子。

    尚食局地位提升,王监令不得不恭维着,不能再像以前似的不把胡尚食放在眼里,胡尚食享受地位的同时,也要应付尚膳监敌对的言行。

    这不,今早王监令见着她,就以“恭贺尚食局擢选”御厨的名义,送来五筐海肠。

    海肠这东西在宫中并不常见,少以食材入菜,别说参加擢选的厨娘不会做,就是老御厨都很少会做这玩意儿。

    王监令此举,分明又把无用的食材塞给尚食局,和先前万寿节前夕给司膳司塞一堆廉价蔬菜的行为如出一辙,既免了自己浪费食材的罪责,又打着好心的旗号看尚食局的笑话。

    这样的事,光禄寺和尚膳监屡玩不腻。

    胡尚食正愁这五筐海肠怎么处理,海肠本就腥味冲天,现在天热起来了,即便放在冰窖中,三五日下来也不新鲜了,到最后只能扔掉,白白被尚膳监抓住把柄。

    不如就拿海肠给赵溪音和凉依出题,让她们把臭哄哄的海肠做成菜式,若真是美味,就让御厨们学了给嫔妃侍膳,这样的话,五筐海肠一下子就能消耗掉。

    打定主意,她道:“就以‘海肠’为题目。”

    下面议论声渐起——

    “海肠?海肠是什么?我从未见过。”

    “我只知道海肠是海边的产物,一种软趴趴、长得像肠子一样的东西,竟然还能入菜吗?”

    “能的,我小时候就是在海边长大,阿爷时常捡海肠,蒸着煮着炒着都能吃,就是味道一般。”

    “这海肠也算极小众的食材了,赵御厨和凉依会做吗?”

    “……”

    胡尚食出这个题目,才没考虑两人会不会做,做都不会做,反倒衬托得她见多识广,正好立威,若赵溪音不会做而凉依会做,也正好煞一煞赵溪音的风头,至于凉依,再看不起尚食局又能怎么样?下令赶出去就是,倘若情况反过来,赵溪音会做而凉依不会做,那就能全了尚食局的面子……这个题目出的怎么都不会亏。

    她微微掀起嘴角,暗赞自己是个天才。

    徐棠等人有些担心,赵溪音会做的菜式虽然很多,却从未听她提起过海肠,赵溪音一个京城姑娘,即便看过的食谱再多,也不会强到连海边的食材都能驾驭吧?

    赵溪音脸上看不出波澜,反倒是凉依,轻微皱了下眉。

    她转头看赵溪音如此淡定,也镇定下来,不管擅不擅长,首先不能露怯。

    杂役抬着一筐海肠来到后院,在井边细细处理、清洗,鼓鼓囊囊、滑不溜秋的海肠还在蠕动,看起来有点吓人,大多都还活着,倒是十分新鲜。

    胡司膳率领两位女官进了屋,她们仍旧是考官,这次评选的是赵溪音和凉依两人。

    赵溪音和凉依则进了厨房,准备所需要的其他食材。

    两人都选了一把翠绿的韭菜,洗净后,凉依切段,赵溪音切碎。

    等海肠洗好送来,凉依依旧把海肠切成和韭菜长短一致的段儿,赵溪音虽没把海肠切成沫,却比凉依切得短得多,为丁状。

    接着,两人都起锅烧水,海肠放入热水中焯水,炒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捞出来自然冷却。

    到此刻,没有人知道她们要做什么。

    “不会心有灵犀,要做一样的菜吧?”

    “不知道,反正凉依若敢抄袭赵溪音,她就死定了。”

    观众们口上议论纷纷,其实心里很是佩服厨房那两位,以“海肠”为题目难度是地狱级别的,换做她们任何一个人,可能都做不来一盘像样的菜。

    紧接着,赵溪音开始蒸米饭了,凉依则开始调制凉拌汁……

    “这是要凉拌啊。”

    “海肠焯水后过水,口感变脆,做成酸辣开胃的凉拌菜,倒是一种不错的适配方式。”

    徐棠想起了赵溪音做过的凉拌鸭肠,酸辣爽脆,十分适合热天食用,光是想想,她就开始馋那口味道。

    凉依的菜已经破解了,她有些担心地看向赵溪音,溪音到底要做什么菜?

    赵溪音把米饭蒸上后,又开始切葱姜蒜、五花肉丁,而后起锅烧油。

    接下来是正常的炒菜流程,葱姜蒜爆香,而后爆炒五花肉,加入先前做的秘制黄豆酱,各色调料,等五花肉裹上一层酱色,就把海肠丁下锅。

    此刻的香味已经飘散出来,凉依闻见味道,往赵溪音那边看了一眼,忍不住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赵溪音手脚麻利地勾芡,倒入锅中,海肠也已经变成和五花肉一样的酱色,锅中汤汁浓郁,加入韭菜碎。

    又翻炒一番,待韭菜断生,再加一勺葱油,退火,出锅。

    米饭也蒸好了,莹白的大米饭被赵溪音倒扣在青花瓷盘上,刚出锅的海肠浇上去,浓稠的汤汁逐渐浸润在米饭里。

    双方菜品都做好了,杂役捧着两份饭菜,去给考官送去。

    御厨们紧张兮兮瞧着那扇屋子的门,这场比试谁输谁赢至关重要。

    连凉依都忍不住看了赵溪音好几眼,不像刚才那般镇定自若。

    赵溪音让她感受到了威胁。

    反观赵溪音,杂役进去后就一直跟淡然,收拾灶台,认真洗手,还不忘好好理一理衣裳,嗯,衣裳上又沾染了油烟味,晚上少不得又要拉着徐棠一起浣衣局。

    很快,进去的杂役捧着两份菜肴出来了,厨娘们呼啦啦围上去:“哪道菜赢了?”

    杂役宣布:“三位女官一致认定,是海肠捞饭赢了!”

    赵溪音的菜叫海肠捞饭,凉依的菜叫凉拌海肠。

    徐棠等老御厨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赵御厨赢了!赵御厨果然赢了!”

    新厨娘们纷纷道贺:“不愧是赵掌膳……”

    赵燕现在人群中,看后院欢呼一片,脸颊红扑扑的,这样热烈的场景,以前的她从未见过。

    凉依呆站在原处,有些难以置信,或者说她的心里早就惧怕赵溪音了,只是没有察觉到,一直不肯承认,一时接受不了输掉,的事实。

    自从师父说自己可以出师之后,她处处与人比试,曾打遍江南无敌手,自以为厨艺天下第一,来参加御厨擢选也只是为了见识皇家御厨的本领。

    未进宫时就听人说,光禄寺的茶汤翰林院的文章——表面光,没什么真材实料,更别说连尚膳监都不如的司膳司了。

    她是女子,没有机会跟尚膳监、光禄寺的御厨官员相比,只能参加司膳司的擢选,没想到竟然连司膳司的厨娘都没比过,实在受打击。

    听着刺耳的欢呼声,她突然道:“能否让我尝一口赵御厨做的菜?”

    赵溪音做的海肠捞饭是正常份量,三位女官品尝后应该还剩大半,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谁知杂役面露难色,一开盖,盘中的海肠捞饭竟然只剩一点。

    众人皆是疑惑,不就尝个菜吗?怎么分食了这么多?

    让人不清楚,赵溪音却知道那三位考官的德行,一道九丝汤尚且能让她们吃得津津有味,海肠捞饭怕是也能让她们饭香饮啖,吃到停不下来。

    果不其然,杂役不好意思说道:“海肠捞饭太好吃了,三位女官没忍住,多吃了些。”

    众人:“……”

    原来品菜还能品到忍不住吗?这得好吃到什么地步?

    凉依更要尝一尝了,咬了咬嘴唇,上前拿起瓷勺,拨在盘中一些,米饭粒和海肠丁相互纠缠,皆是酱色,因为加入葱油的缘故,整体瞧起来油亮亮的,十分勾人食欲。

    热乎乎的饭菜入口,她的舌头很灵巧地去寻找海肠,海肠口感独特,柔软中带着一丝爽脆,最大程度上保留了食材的鲜美和原汁原味。

    光是这一点,她的凉拌海肠就比不上。

    五花肉软软糯糯,将化不化地融入海肠和米饭中,裹以香浓的酱香汤汁,一起入口时香味和口感都顶了天。

    凉依不服不行。

    尝完这一口,她才心服口服道:“是我输了。”

    赵溪音那边也品尝了凉依做的凉拌海肠,真心实意评价道:“你做的很不错。”

    与此同时,屋内。

    胡尚食和另外两位女官并没有急着出去,众厨娘都沉浸在赵溪音胜利的喜悦中时,一个不起眼的女官推门走了进去。

    “可查清楚了?那凉依什么来头?”

    来者是尚食局司供司的女官,女官常年在宫外行走,消息灵通,此行便是胡尚食命她去查。

    说来也巧了,司供女官刚得了一批扬州来的香料,押送货物的镖头便知道凉依,一来二去,不过一个时辰,便把凉依的身世背景查得清清楚楚。

    “她本身江南名厨的徒弟,天分极高,在扬州一带很有名气,很多酒楼都想请她去做肆厨,凉依一直眼高于顶,只醉心于厨艺,并未答应。”

    胡尚食心里还对凉依有气:“肆厨什么地位,远没有御厨来的高,此番她这么一闹腾,尚食局能留用她才怪。”

    司供女官并未接话,而是变色古怪地看了胡尚食一眼,继续说:“下官细细打听后才知,这凉依不仅是江南名厨的徒弟,还是京城李相国的外孙女。”

    胡尚食:“……”

    现在收回刚才的话,不晚吧。

    元司膳和潘典膳对视一眼,眼神震撼,亏得刚才没有强行得罪那位相国外孙女,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不对啊,相国的外孙女怎么会跑到宫中参加御厨擢选?

    元司膳说出疑问,司供女官道:“这位凉依并非相国嫡亲的孙女,乃是李相国流落在外的一名庶出女儿所生,一直养在扬州,性子颇为不羁。”

    胡尚食松了一口气,庶出的外孙女,还一直养在外边,国相府八成不重视,不足为惧。

    她倨傲道:“即便是国相的外孙女,违背宫规也是要被赶出去的。”

    女官面色莫名,又说:“不知怎的,今年,国相府突然把这位流落在外的外孙女给寻了回来,如今就住在国相府,李相国对其十分宠爱。”

    胡尚食:“……”

    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司供女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来这位凉小姐常年养在外边,受不了相府的拘束,这才跑来参加御厨擢选,尚食大人你看,要不要知会李大人一声……”

    胡尚食直觉不妥,凉依既然能跑到这儿来,李相国必定做了一些遮掩,才让她在初选时没露了身份,这么看来李相国也是知情的,纵着这位小辈的性子。

    若是这样,她便装作不知情,等凉依顺利入了尚食局,后面再不动声色地拉拢。

    打定主意,她站起来:“走吧,咱们到外边去。”

    外面还是一片喧闹,厨娘们沉浸在赵溪音赢得胜利的喜悦中,尚食局的面子保住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凉依有些呆愣地在井边洗手,若说不失落那是假的,天资过人的她一路顺风顺水,这还是第一次在厨艺上遭受挫折。

    细细感受的话,失落中还夹杂着一丝兴奋,因为终于找到了比她强的人,她一定要留在宫中,跟着赵溪音学习厨艺。

    赵溪音默默看了凉依一眼,这个姑娘虽然很是张狂,天赋却着实不错,她其实很想让凉依留在司膳司,那么司膳司的整体厨艺一定会再有提升。

    可经历了这番,胡尚食怕是不会再让凉依留下,巴不得赶紧把人赶出去。

    赵溪音犹豫了要不要留人,最后还是选择作罢,凉依的性子刚直,留在宫中未必是好事,一切顺其自然吧。

    正想着,女官们从屋里出来了。

    三位女官一扫居高临下的态度,目光齐刷刷看向凉依,竟然都面带笑容。

    胡尚食更是语出惊人:“输给老御厨有什么丢人的?只要后面的擢考好好发挥,一定能摘得魁首。”

    刚才她都差点气死,可不是这个态度,所有人都面露诧异。

    赵溪音转眼看到司供女官,虽不知她是何事进去的,但一定是在此其间,几位女官知道了什么事情,才对凉依的态度纷纷改变,最有可能的,便是凉依的身份。

    照胡尚食说的,凉依不仅不用被赶出去,还能继续参加后续的擢选。

    难道这姑娘有来头?

    凉依也有些惊讶,不过比试之前她确实没有说过,若是输给赵溪音就乖乖出宫去,于是便“嗯”了一声:“我一定能摘得魁首。”

    一场闹剧以赵溪音获胜而终结,擢选恢复正常,又开始有条不紊进行着。

    胡尚食让赵溪音把海肠捞饭的食方写下来,让厨娘们午膳就做,做好就给各宫送膳。

    其实不用她说赵溪音也会写,早上那五筐海肠送进司膳司时,赵溪音就打定主意要做美味的海肠捞饭,后妃们一定喜欢吃。

    经过午膳的消耗,五筐海肠一下子去了大半,司膳司浪费食材的罪名,尚膳监这回是抓不住了。

    经过整整三日的考试,新御厨擢选终于落下帷幕,是时候公布最终成绩了。

    这日傍晚,晚霞满天。

    司膳司大院中站满了人,新厨娘列队站在中央,两边是瞧来前热闹的老御厨,正前方站着绯红官袍的胡尚食,元司膳、潘典膳和赵溪音分立左右。

    胡尚食抬一抬手,元司膳悔上前,从袖中抽出一纸卷轴,展开缓缓道:“此次参加擢选的御厨共三十人,经考察,有十八人成绩符合要求,现由本官宣布成绩——”

    “临春华,三良,一优。”

    “黄丝丝,二中,二良。”

    “陶晚晚,一优,二良,一中。”

    “凉依,四优。”

    四次考试都拿到了优,这样的成绩很是不错,众位新厨娘纷纷向凉依投诉羡慕的目光,连有些老御厨都略带诧异地看过去。

    凉依站在原地,没有抬眼,也没有说话,输给赵溪音一次后,她的嚣张气焰似乎收敛许多,知道了人外有人的道理。

    “赵燕,三差,一中。”

    顿时有几个新厨娘笑出声,得了三个“差”,连个“良”都没够到,这样的厨艺是怎么过的初选,也好意思进宫当御厨?

    赵燕深深垂头,觉得丢死人了,同时也为以后的生活忧虑,没有一技之长傍身,又不能一直住在姑姑家,往后可要怎么办?

    成绩陆续公布结束,合格的一共十八位,这十八个人面露喜色,长长松了口气。

    另外十二人则如赵燕一般,垂头丧气,难过不已。

    赵溪音上前一步,说:“落选的十二人不必气馁,今年司膳司特意修了新规,允许落选厨娘以杂役身份待在司膳司,磨练厨艺,若是厨艺精进,提为御厨也是可能的。”

    这是她一早向胡尚食提出的建议,这等小事胡尚食犯不着为难人,没听完就准了。

    但此言一出,响应的人并不多,以杂役的身份留在司膳司,远没有御厨的身份风光体面,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回答。

    赵溪音微微摇头,其实不管什么身份,只要能留在司膳司,每日就能接触御厨,耳濡目染,厨艺提升是很快的,只可惜没有人愿意沉下身子去学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没法去干涉别人。

    半晌,有个声音弱弱响起:“我愿意做杂役。”

    赵溪音看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赵燕,她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好。”

    即便有了赵燕做榜样,仍旧没有人愿意做杂役,既然无人再响应,赵溪音也就不再多说,退半步回到原位。

    元司膳继续道:“这场擢选其实考察的并不只有你们的厨艺,还有你们的品格。”

    话音一落,成绩合格的十八人皆抬起头,满眼惊讶,什么叫考察不止厨艺?还有品格?品格是怎么考验的?什么时候考验的?

    她们纷纷回想起这三日的言行举止,看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

    向赵溪音行贿、告状那三人恰好成绩都合格了,此刻想起那日的冒险之举,不知道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元司膳看向赵溪音:“赵掌膳,你来说。”

    第49章 粽子(一)

    赵溪音将来龙去脉讲述一遍, 行贿、告状的那三人径直白了脸。

    胡尚食没有犹豫,径直挥手,把人从“留用”的队列中剔除出去。

    有了这三个前车之鉴, 被留用的厨娘神色更加紧绷,今日也算见识了司膳司对御厨品格的在意,往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还是收一收吧。

    相比于新御厨的拘谨, 老御厨们脸上挂满了笑容。

    徐棠拿肩膀撞了孙宜:“看吧, 溪音果然没让咱们失望。”

    孙宜笑着点点头:“赵御厨是和咱们一起走来的, 自然会维护司膳司底层的清净。”

    至此,御厨擢选落下帷幕。

    落选的厨娘由光禄寺官员带领, 原路返还回家,新晋御厨留下来,听讲相关事宜。

    场面和赵溪音刚来时很像,胡尚食拿着官架子训话,她训完元司膳训,元司膳训完潘典膳训,潘典膳训完看向赵溪音。

    赵溪音不知道该“训”什么,只说:“新晋御厨到了尚食局, 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司膳司的氛围很好,你们不用太过拘束,待会儿我会给你们每个人都分一位老御厨当师父, 有师父带领, 万事都会便捷许多。”

    这番话说的新晋御厨松快不少, 脸上严肃紧张的表情淡去,看向赵溪音的神情带着好感。

    有实力, 还这般平易近人,怎么能不讨人喜欢。

    【真会邀买人心。】

    赵溪音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元司膳和潘典膳的异“心”同声。

    这几位女官有时候真的很可笑,自己势力、巴结、讨好、无所事事,却见不得旁人做实事,难道真要所有人都无所作为,看着司膳司再次跌入泥沼?

    正当惊奇胡尚食为何没腹诽时,就听到她说:“新晋厨娘安排师父的事,我会亲自安排。”

    赵溪音微微诧异,胡尚食还有主动揽事的时候?

    再一想,就明白了,此举八成是冲着凉依去的。

    这凉依究竟是什么身份,竟让胡尚食如此在意?

    胡尚食的话音刚落,凉依就举起手:“我要拜赵溪音为师父。”

    她虽收敛了些嚣张的气焰,率直的性子还在骨子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参加尚食局的御厨擢选本就是为了和厨艺更好的人切磋,现在遇到了这样的人,必得和她学厨艺。

    说起来,凉依还真不是那种妒忌的性子,赵溪音赢了她,她心里没有一丝嫉妒,除了失落外,就一心只想把赵溪音的本事学到手。

    胡尚食可不愿意看到这一举动,现在知道了凉依的身份,也不敢对她使强硬的手段,拧着眉头无奈道:“赵御厨是掌膳,忙的事宜很多,无暇带你。”

    凉依的一张利嘴立刻反问:“我连孟御厨都赢了,总不能给我安排厨艺尚不如我的御厨当师父吧?”

    这话虽然让很多老御厨不高兴,却也是实事。

    胡尚食一时语塞,想了片刻后道:“本官亲自来做你的师父。”

    众御厨睁大眼睛,什么情况?食尚食不应该很讨厌凉依吗?怎么从刚才起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难道这位凉御厨背景不俗?

    旁边两位女官面色各异,开始了,胡尚食开始下手了,要拉拢这位凉小姐了。

    凉依皱起眉:“你说赵掌膳事宜多,可你是尚食女官,手下掌管整个尚食局,事宜不是更多吗?”

    胡尚食:“……”

    这丫头口齿怎的如此伶俐?

    凉依态度很坚决:“膳食大人,就让赵御厨当我的师父吧!”

    胡尚食心里直骂娘,要不是面前这丫头有着相府孙女的身份,她早就不乐意哄着了,现在骂不得、罚不得,真让人发愁。

    凉依铁了心要跟赵溪音,胡尚食做不了人家的师父,只能退而求其次,卖个人情。

    “好吧,本官允准了。”

    凉依肉眼可见地开心一瞬:“多谢胡尚食。”

    “还以为她是个冷面佛呢,原来也会笑。”有个新晋御厨小声吐槽。

    胡尚食这才算勉强满意了,虽没如愿做成相府孙女的师父,但得了她这句感谢,也算拉拢的第一步。

    她看向赵溪音:“赵掌膳,如此,凉依就是你的徒弟。”

    赵溪音无声地叹了口气,也只能点点头:“好。”

    她赢了凉依一场,凉依的性子肉眼可见收敛许多,可仍旧是个直来直往的姑娘,这样的性子本不适合待在宫中,对自己对司膳司都不好。

    可胡尚食不知吃错什么药了拐着弯要把人留下,还答应让自己当凉依的师父。

    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徒弟,怎么看往后都得费心了。

    赵溪音一方面这么思忖着,另一方面又实在欣赏凉依的才能,终究是后者大过前者,决心收下这个徒弟。

    她对凉依郑重其事道:“凉御厨,我可以收你为徒,但在我这儿,师徒不止是个名分,我是你师父,你要听我的。”

    她原意是想让凉依听话,收收性子,跟着她专心学厨艺。

    可没想到凉依会错了意,上前一步,拉起裙摆就要跪地拜师。

    惊得赵溪音舌头都磕绊了一下:“扶、扶起她、扶起她。”

    凉依眨巴一下眼睛:“不是拜师吗?”

    她拜上个师父的时候,可郑重了,光香都敬了三回。

    把尚食局等三位女官看得直眼热,自己捞不着的国相外孙女,抬脚就要给赵溪音磕头,什么便宜好事都让赵溪音一人占了。

    赵溪音哭笑不得:“我不是让你行大礼啊。”

    她给每个新厨娘安排师父,并未像庖厨界拜师门那样郑重其事,只是图新人有个老人儿带,讲解宫中侍膳的规矩、嫔妃的口味和喜好等等,帮助她们尽快融入司膳司。

    这么解释一番后,新晋御厨这才懂了,看向老御厨们的目光又多了一重好感。

    既然凉依都选好了师父,胡尚食也没有心思再包揽分配师父的活计,兴致缺缺地摆摆手,把安排师父的事扔给了赵溪音。

    而后领着两位女官离开司膳司。

    赵溪音让她们自行挑选,无论是新晋御厨还是老御厨,对对方都不甚熟悉,这回的选择更多是缘分使然,但不带功利的挑选其实更轻松,很快,新老御厨完成了各自的结合。

    “那赵燕……”徐棠提醒道。

    赵溪音说:“小堂,赵燕就给你当杂役,你费心教着她些。”

    徐棠原本对赵燕的印象并不好,但这回再见赵燕见她脸上自负全无,一副拘谨的可怜相,便也没有说任何为难的话。

    加上赵溪音亲口交代,便点头把赵燕收下了-

    尚食局擢选御厨的事总算告一段落。

    每位老御厨都分到了一个新厨娘,带着她们,教着她们,新御厨用心学着,也分担着老御厨们的活计。

    司膳司虽有一批新人涌入,却仍在乱中有序地运行着。

    对于新晋御厨来说,御厨的身份足以让她们脸上有光,皇宫的差事也足以让她们新奇,能在这里见识到皇家内院的尚食局,见到活生生的后宫嫔妃,甚至和她们说上话……新御厨刚来的第一年,总是事事新颖。

    没进司膳司之前,一些传闻总说尚食局是六局一司中地位最低,司膳司是尚食局四司中地位最低,总之是宫中最低等的存在,她们心里总有些担忧。

    可真正融入进来才发现,司膳司御厨的地位并没有那么低,虽然尚且不能和尚膳监比肩,行走在宫中,六局一司的宫人也会和善地打招呼。

    对于老御厨来说,新御厨的加入让司膳司的力量壮大不少,最先感受到的便是活计轻松许多,其次是初为人师的兴奋。

    很多老御厨其实也是二十左右的年轻姑娘,在新人面前装少年老成,拿着师父的架子讲解宫规,可装不了五日,便原形毕露,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司膳司的往事。

    什么司膳司原先地位有多低,什么当年御厨的经历有多心酸,什么你们现在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并把司膳司第一次做御菜、第一次给宫廷夜宴侍膳的光辉往事拿出来大讲特讲。

    至于凉依,近日在赵溪音的教导下好好磨练厨艺,学着给玉嫔、鲁婕妤等侍膳,师徒俩,一个性子和善,一个天性慕强,相处倒也愉快。

    直到端午前夕……

    端午临近,六局一司的宫人纷纷开始为端午做准备,尚衣局给各宫主子裁制端午新衣、编制五彩绳,御膳房把驱虫辟邪的药草装进福袋,司药司给各个宫中分发雄黄粉和艾草,司膳司也不得闲,要给各宫嫔妃包粽子。

    光禄寺运来包粽子的食材,糯米、红枣和槲树叶。

    此时,粽子的种类还比较单一,以蜜枣甜粽为主,后世那些琳琅满目的内馅儿,当世还没诞生。

    司膳司包粽子也并非为着宫中的端午节庆,只是当点心给后妃们享用,至于上供祖先、中奉节庆、下上众臣的“御粽”,还得尚膳监来做。

    因此赵溪音也没在粽子上花大心思,只让厨娘们按规矩做了蜜枣甜粽,等侍膳时和膳食一并带去各个低等嫔妃的宫中。

    她与凉依也去永和宫送粽子,经过尚膳监时,赵溪音被尚膳监的一名御厨叫住。

    那御厨态度倒是谦和,施了一礼后才张口请教道:“赵掌膳,我是尚膳监的一名普通御厨,在包粽子时遇到了一些问题,可否指教一番?”

    “你们尚膳监的御厨还需要指教?”

    这话不是赵溪音所说,是凉依说的,她对尚膳监的印象不太好。

    凉依的性子有些高傲,不和司膳司的厨娘打成一片,除了赵溪音,几乎没和其他厨娘说过。

    徐棠她们在讲司膳司的往事时,偶尔也会提一嘴同样侍膳的尚膳监,对对手的评价总是不太好。

    凉依虽不交谈,却把这事给记着,对尚膳监相当敌对,因此这名御厨介绍自己是尚膳监的人后,她的脸色就不耐了。

    尚膳监和司膳司是天然的对手,这是不争的实事,可尚膳监有那么多御厨,不见得每个人都是敌人,尤其在对方态度良好的情况下。

    因此赵溪音及时拉住凉依:“交流厨艺的事,那么抵触做什么?”

    凉依谨记拜师时说的,听师父的话,因此赵溪音一开口,她就闭嘴了。

    那御厨不好意思道:“若实在麻烦,就算了。”

    “没什么麻烦的,我随你去瞧瞧。”赵溪音转头对凉依说,“在这等我片刻。”

    她也是头一回当师父,还是给凉依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当师父,其实也不太懂的怎么当,末了,还用夹子音说了个:“乖。”

    凉依霎那间红了耳根,想当年她在江南叱咤长江两岸,旁人都喊她“凉神”,怎么到了赵溪音这儿,成了……乖。

    等赵溪音走远,她耳根子上那点红才逐渐褪去,又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任哪个宫人经过都不去看一眼。

    “呦,这不是司膳司的厨娘吗?怎么站在我家门口?”

    凉依听到这声质问,转动目光,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太监,对方语气中带着轻蔑,她说话自然也不留情:“你又是哪个?”

    那中年太监倨傲道:“我是尚膳监的王监令,你不去侍膳,站在我尚膳监做什么?”

    尚膳监的王监令,凉依有所耳闻,尚膳监的一把手嘛,比胡尚食官职还高的四品官员。

    既然站在别人家门口了,她便答:“我在这儿等我师父赵掌膳。”

    王监令笑了:“原来你是赵溪音的徒弟,新选进来的御厨,只是不知赵溪音进我尚膳监做什么?”

    凉依不习惯被人一直问话,不耐烦道:“还能做什么?指导你手下的御厨包粽子呗。”

    王监令的笑容消失了,赵溪音什么级别,也配教他尚膳监的御厨包粽子?

    他见凉依手上的托盘中有粽子,阴阳怪气道:“这是给低等嫔妃的粽子?也是,司膳司是没有资格做御粽的,历年端午,皇上上供先祖,下赏群臣,乃至端午家宴,用的都是我们尚膳监做的粽子,司膳司只有看着的份,给低等嫔妃做粽子,也算勉强解了包粽子的瘾了。”

    凉依知道司膳司只给低等嫔妃做粽子的规矩,可听王监令这么说,还是忍不住生气:“你在得意什么?尚膳监做御粽不过是宫规所在,真论起包粽子的手艺,司膳司不知比你们强到哪去了。”

    说来也怪,她对司膳司并没有什么集体荣誉感,可让尚膳监这么一嘲讽,张口维护的却是整个司膳司。

    王监令不料凉依这般牙尖嘴利,一点身份都不顾及,阴沉着脸道:“你只不过是个新来的厨娘,敢跟我叫板?”

    凉依根本不怕:“厨艺差就搬出身份压人,王监令,你要不要脸?”

    王监令气的脸上肥肉乱颤:“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井底之蛙,只是嘴上功夫了得,等尚膳监的粽子上了端午筵席、尚膳监的御厨全体领赏时,你就嫉妒到发疯吧。”

    凉依冷眼看着王监令,刚想怼回去些什么,就见赵溪音出来了。

    她忽略掉王监令,对赵溪音解释:“师父,不是我主动挑事。”

    先前赵溪音曾不止一遍地跟她说过,皇宫内院,一言一行都可能惹出祸端,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许主动招惹事端。

    赵溪音的神色不好看,轻声说了句:“我知道。”

    而后,她站在凉依面前,直面王监令:“以王监令的身份,欺负我司膳司一名新来的厨娘,怕是会让人不服?”

    “欺负?”王监令连胡尚食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不惧赵溪音,“是你这新来的徒弟不懂宫规,不知道向来端午御粽都是尚膳监专供的规矩,本官只是教导她一番。”

    “我的徒弟还轮不到王监令教导。”赵溪音缓缓道,“我没记错的话,尚膳监专供御粽,是传统,而非宫规,王监令也别太自信了,万一今年丢了这份差事,大话却放出来了,多丢人啊。”

    王监令皮笑肉不笑:“赵御厨说笑,怎么可能会丢?”

    赵溪音淡淡:“那可说不好。”

    王监令想起上次万寿节夜宴,他们尚膳监的风头便是被司膳司被抢了,整整三十一道菜啊,没一道打得过麻辣烫。

    他脸色很不好看,心里憋着一股火,转头看到出来相送赵溪音的尚膳监御厨,冷着嗓音问:“就是你劳驾赵御厨,去尚膳监指教的?”

    那名御厨见王监令脸色不善,结结巴巴答:“是、是啊,我想包些蜜枣粽子以外的馅儿粽,想、想让赵御厨帮忙挑选食材……”

    “我尚膳监的御厨高手如云,哪个不比司膳司的厨娘经验老道?”王监令阴沉着脸训斥,摆明就是说给赵溪音听的,“历来宫中侍奉蜜枣粽,你瞎折腾什么?滚回去,老老实实做蜜枣粽!”

    赵溪音心中暗叹,尚膳监看似风光,御厨的生存却艰难,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发挥的空间,她们司膳司虽然规模、地位都不如尚膳监,厨娘们却能随意交流厨艺、共同研制菜式,氛围融洽。

    连凉依一个新人都瞧出来了,尚膳监是地位高、御厨多,这样的上级却让人窒息,当初她还嫌司膳司规模小,现在庆幸来对了地方。

    “咱们走。”赵溪音不欲和尚膳监做过多纠缠,带着凉依离去。

    王监令在后面高声道:“等尚膳监的御粽做好,本官给你送去几个尝尝鲜,毕竟是御粽,司膳司难有机会吃到。”

    要是照凉依的性子,一嗓子就怼回去了,可她看赵溪音没搭理,便也默不作声,安安静静跟着。

    刚才她下意识以为赵溪音会训斥自己,骂自己惹事生非,可赵溪音却一步挡在面前,把自己护在身后。

    细细想来,赵溪音虽然要求了她很多条条框框,可真有事发生时,却从没说过一句重话,像水一样包容万物,却又有自己的原则。

    “还在气王监令?”赵溪音突然问。

    凉依回过神,抬起头道:“气是肯定气,不过似乎也没那么气,毕竟师父你都没有生气。”

    赵溪音笑了笑:“谁说我不生气?那王监令口出狂言,贬损司膳司和我徒弟,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凉依还以为赵溪音是个心胸宽阔的圣人,不想也有睚眦必报的一面,一时有些懵懂:“啊?”

    她追上去问:“师父打算怎么办?”

    赵溪音眨眨眼:“今年端午做御粽的风光差事,咱们抢了,如何?”

    不是年年都是尚膳监做吗?还能抢过来吗?

    凉依看着赵溪音,突然有种被学霸带着干坏事的神秘快感,她可太喜欢搞事情了,当即眼睛一眯:“好呀!”

    等侍完膳,回到司膳司,一向高冷的凉依却主动和厨娘说起话来。

    此时院中厨娘正多,她把木盘往架子上一摔,装作气不打一处来的生气样。

    “她又怎么了?除了在赵御厨面前,就没见她有过好脸色。”

    “谁知道,估计又在外面耍小姐脾气了,外边可没人惯着她。”

    凉依转过身,几步来到徐棠面前:“徐御厨,你且告诉我,司膳司是不是比尚膳监矮一头?”

    这是赵溪音教她做的,想让整个司膳司的厨娘激愤而起,找徐棠准没错,这个徐御厨啊,既是个暴脾气,在司膳司又有一定号召力,准能成。

    果不其然,徐棠一听,甩着手上的水站起身:“谁说的?咱们司膳司是没他们人多,可做饭不分高低贵贱,谁还不是个厨子?”

    凉依气愤的情绪不减:“可王监令说,他们能做御粽,能领端午赏赐,咱们只有看着的份,只有在司膳司嫉妒到发疯的份儿。”

    徐棠果然炸了:“什么?咱们司膳司的厨娘手艺可不比那群太监差,竟敢这么说咱们,简直欺人太甚!”

    院中的厨娘一听,都不乐意了,纷纷讨伐尚膳监,一院子的姑娘,放开舌头声讨可不得了,能把屋顶掀翻了。

    凉依趁热打铁:“我是受不得这委屈,不如抢了做御粽的活计!”

    “对,抢了,可不是谁能都欺负咱们司膳司的人!”

    凉依心下微动,司膳司的人竟然在维护自己,她们不是都不喜欢自己吗?嫌她高傲、狂妄、冷脸,可真当有外人欺负她时,她们又纷纷跳出来维护。

    孙宜依旧是最谨慎的:“每年都是尚膳监做御粽,不是说抢就抢的。”

    徐棠道:“咱们有溪音呀!”

    于是,凉依、徐棠伙同一群厨娘来到后院,找到正在翻看酱料的赵溪音:“赵御厨,咱们包揽今年做御粽的活计吧?”

    三十来号人,浩浩荡荡,群情激愤,脸上挂着的不只有气愤,更多是一种自信。

    自信自己的厨艺,自信司膳司的水平。

    赵溪音想起几个月前,司膳司的氛围还如同病猫般低迷,每个人脸上都是自卑和沮丧,现在如同换了批人。

    她像向日葵般笑了:“好,抢了!”

    第50章 粽子(二)

    既然决定了要抢尚膳监做御粽的活, 她们司膳司做的粽子,就必须要比尚膳监做的好吃数倍,才能保证在味道上打败她们。

    厨娘们纷纷出主意——

    “咱们的优势在于手比那群太监的粗手精巧, 可以包小巧玲珑的粽子,后妃肯定都喜欢。”

    “包粽子无非就那几样食材,咱们开拓一下新食材吧?”

    “宫中每年最常用的便是蜜枣甜粽,还能包什么馅儿的?”

    “……”

    赵溪音听厨娘们议论, 转头问凉依:“你知道有什么馅儿的粽子?”

    “肉粽。”凉依不假思索地说, 她在江南的时候, 端午吃过最多的粽子便是肉馅儿,“肥瘦相间的雪花牛肉, 还有火腿,不知道京城人是否吃得惯。”

    赵溪音点头:“宫中嫔妃和大臣,不止有京城人,也有打南边远道而来的。”

    像丽美人和她的叔父刘大人,肯定喜欢吃肉粽。

    “小棠,取来纸笔,我说你写。”赵溪音走到厨娘中间。

    徐棠不知道要写什么,还是听话取来纸笔, 把纸铺在院中的石碾子上,提笔蘸墨。

    “粽子馅儿的种类有:豆沙馅儿、蜜枣馅儿、蜜薯馅儿、红绿豆馅儿、咸蛋黄馅儿、五花肉馅儿,除了糯米,还有准备紫米、黑米、八宝米、小黄米……可记下了?”

    她说到咸蛋黄馅儿时, 厨娘们已经吃惊了, 从不知道粽子还能做这么多馅儿, 等说到五花肉馅儿时,一些纯北地长大的厨娘诧异地长大嘴巴, 粽子还有肉馅儿的?

    还有各色的米,除了糯米,竟还有那么多种类!

    历史朝代百年更迭,逐渐发展至今,到了本朝物产极大丰富,广开国门和海域,新鲜食材不断传入京城,食材来的迅猛,许多尚未发展成美食,即便有那么多种类的食材,也没人把它们做成粽子。

    赵溪音站在巨人肩膀上俯瞰,自然能把千秋万代积累的硕果拿出来,照着本朝有的食材随意说一说,就能把众人震惊。

    尚膳监王监令想比,他拿什么比?

    赵溪音突然想起送膳时向自己请教包粽子的那名尚膳监御厨,他想到的问题就是粽子的种类单一,希望开拓新食材。

    她也确实指点了一些,种类虽没徐棠纸上记得多,三四种也是有的。

    只可惜王监令固步自封,直接把人训斥一顿,凭他对司膳司的轻视,想来即便知道粽子的其他种类,也不会同意御厨去做,因为那是从赵溪音口中说出来的。

    “食材先备下这么多,等午膳时,就给各宫嫔妃送去尝尝鲜。”

    说干就干,厨娘们立刻行动起来,准备食材、淘洗食材、蒸制内馅儿……厨房中弥散着甜丝丝的味道,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枣泥、豆沙、蜜薯泥……各种内馅儿纷纷制成。

    厨娘们都是熟悉包粽子的手艺,只是换了几种馅儿和米,自是一点就通,没什么能难到她们。

    赵溪音则去尚衣局,找姜秀娘讨好一筐五彩绳:红色、粉色、绿色、白色……五彩缤纷。

    她要把这些五彩绳作为捆绑粽子的绳子,一种馅儿用一种绳,好比所有肉粽都用白色绳子来捆,蜜枣馅儿就用红色绳子来捆,除了厨娘心知肚明,其他人一概不知,吃的就是一个“缘分”。

    司膳司的厨娘手巧,包出来的粽子小巧玲珑,和小笼包差不多大小,饶是后妃的食量不大,一口气吃四五个不成问题。

    系上五彩绳后的粽子十分好看,五颜六色的,出锅时香气弥散,简直要把人香晕了。

    一出锅,厨娘们先迫不及待品尝起来。

    黑米枣泥粽,黑米裹了薄薄一层,又香又糯,枣泥馅儿占据大部分空间,一口咬下去,又甜又沙,柔软地舌头竟打磨不到一点摩擦,可见有多细腻。

    黄米蜜薯粽子,小黄米做成的粽子金灿灿的,看起来像块金元宝,吃起来也一点不逊色,黏糯的口感,清香的味道,一口下去,蜜薯也是黄的,一口更比一口香甜,又十分湿润,一点不会噎人。

    糯米咸蛋黄粽,这算是咸口的粽子之一,端午的咸鸭蛋正是口味适中的时候,黄澄澄的鸭蛋黄腌得流油,把糯米饭都染成了金黄,一口下去浓香中带着微咸,简直比甜粽还美味。

    ……

    厨娘们尝过,不仅对味道放下心来,对抢了尚膳监的活也更有信心。

    开玩笑,这样的美味,尚膳监普普通通的蜜枣粽怎么比得了!

    等到了午膳的时辰,厨娘们依照彩绳的颜色,挑选了侍膳主子喜欢的几种口味,自信昂扬地去送膳。

    ……及至傍晚,嫔妃们去坤宁宫晨昏定省。

    漫天的晚霞下,坤宁宫显得尤为壮丽,偌大的宫殿中,皇上尚未入座,早来的嫔妃们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喝茶聊天。

    相比于往日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今日的聊天尤为热闹。

    “姐姐午膳吃粽子了吗?司膳司送的,我吃的是蜜薯馅儿,天呐,我还是吃这种馅儿的粽子。”

    “呀!你是蜜薯馅儿?我也没吃过,不过我晌午尝了一只豆沙馅儿的黑米粽子。”

    “豆沙馅儿?还黑米?从没听过,更没见过,原来司膳司送的粽子还各不相同啊。”

    “你们好歹都是甜粽,我午膳时吃的可是五花肉粽的。”

    “啊?这是什么黑暗料理,五花肉还能做粽子?那得什么味儿啊?”

    “你别说,第一口吃的时候我也很不适应,差点吐出来,后来越吃越美味,那肉真的很嫩很入味,不会像甜粽那般腻口,可新颖了。”

    “……”

    嫔妃们聊得热火朝天,细细分辨之下,发现聊得火热的嫔妃都是嫔位以下的低等嫔妃,或者说,都是被司膳司送膳的嫔妃,细听,聊得话题也正是司膳司送的粽子。

    嫔位以上的嫔妃好奇不已,宫中的粽子不向来是蜜枣粽吗?别说宫中,就是整个京城最常见的粽子也是蜜枣粽啊,粽子的话题很有聊头儿吗?

    她们口中那些黑米黄米、豆沙蜜薯,究竟是何种粽子?竟然还有五花肉,还不可思议了。

    高位嫔妃宫中大多有自己的小厨房,可小厨房做的也是蜜枣粽,无非食材选的更好些,粽子包的更精致些。

    瞧那些低等嫔妃说起粽子眉飞色舞的模样,想来应是十分好吃。

    可恶,竟然听得流口水了。

    文才人和丽美人等人浑然不知话题已经被人听去,仍兴致勃勃。

    “你那彩绳是什么颜色,我发现了,黄绳是蜜薯粽,粉绳是豆沙粽。”

    “我是绿色的,是徐御厨亲自给我挑的咸蛋黄粽子。”

    “我我我,我是五花肉,五花肉是白色!”

    高等嫔妃:“……”

    她们在说什么?谁懂啊?

    恰是,皇后来了,笑盈盈地问:“诸位妹妹聊什么呢?这般开心。”

    文才人率先站起身:“皇后娘娘,咱们在说午膳时司膳司送来的粽子,种类繁多,加起来竟有七八十来种,大多是咱们见都没见的。”

    丽美人也起身:“而且味道一种比一种好,臣妾们争论半日,竟没争出哪种最好。”

    皇后笑了笑:“本宫尝着,咸蛋黄的最佳。”

    什么?皇后竟然也吃了司膳司的粽子吗?

    所有嫔妃都很诧异,怎么皇后也用了司膳司做的粽子吗?

    按照宫规,司膳司给后宫嫔妃侍膳,自然也包括皇后和高位嫔妃,只不过因为嫔位以上的嫔妃有资格在自己宫中设立小厨房,嫔妃以下没有这个权利,渐渐的,人们都默认司膳司只给低等嫔妃侍膳。

    事实上,她们都在司膳司的侍膳范围内,就是皇后,也在其间啊。

    司膳司做了新鲜玩意,先来孝敬皇后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娘娘不仅用了那些粽子,还轻易加入文才人等人的话题,可让那些没吃到粽子的高等嫔妃羡慕坏了。

    “皇后娘娘,司膳司晚膳还做吗?臣妾们也想尝尝鲜。”没吃到粽子的嫔妃齐齐哭诉。

    皇后却温温和和一笑:“司膳司本部供奉端午御粽,想来做这一两次也就够了。”

    下面齐齐一阵哀嚎。

    不做了,那这些新鲜玩意岂不是吃不到了?

    文才人道:“也不怪司膳司没给诸位姐姐送五彩粽,实在是姐姐们平日嫌弃司膳司太过明显,人家哪还敢主动上门啊。”

    她说的五彩粽是指司膳司做的粽子,因为每个粽子上都捆着五彩绳,所以脱口而出五彩粽的名字。

    皇后也微微笑道:“明日便是端午,筵席上,自会有尚膳监御厨们做的粽子,到时候妹妹们再一饱口福。”

    有了这五彩粽做对比,谁还期待尚膳监的蜜枣粽啊,没吃到五彩粽的嫔妃沮丧着一张脸,怏怏不乐。

    “文妹妹,晌午你那粽子,吃完了吗?还有剩余吗?”

    说话的是恬嫔,和文才人同住一宫的主位娘娘,此刻怕是被众人的说辞勾起了馋虫,惹不住想问文才人借一两只剩余的粽子尝尝。

    一来是饱饱口福,见识一番那五彩粽,二则将来嫔妃们再聊起那五彩粽,她也能插上话不是?

    文才人的粽子哪还有剩余,早就吃干抹净了,到现在还念着那个味儿呢。

    但她不担心,因为晚膳赵溪音还会再送五彩粽子来。

    司膳司晚膳不会再做粽子,这确实没错,可赵溪音却会单独给文才人送,托文才人给皇上送去。

    嫔妃们吃着五彩粽子好,只是第一步,想要彻底抢了尚膳监做御粽的活计,还得皇上开口。

    因此文才人是带着任务的,任务便是晚膳时带着粽子去征服朱明哲的舌头。

    面对恬嫔的询问,文才人不得不道:“妹妹那里确实还有些五彩粽,只是,那粽子妹妹是想当点心献给皇上的,还请姐姐见谅。”

    嫔妃带着点心去看望皇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恬嫔和文才人没什么矛盾,却也没有很深的交情,同住一宫,属于泛泛之交,文才人自然不会为恬嫔的口腹之欲买单。

    恬嫔也能理解,有些遗憾道:“好吧。”

    文才人以为这事过去了,没成想恬嫔根本没有放弃,她那句“妹妹那里确实还有些五彩粽”,和“献给皇上”的说辞,被周围好几位嫔妃都听见了。

    以至于晚膳她去献粽子时,出了让朱明哲深受打击的局面。

    乾清宫清凉阁,朱明哲换上柔软的月白织花软缎,倚靠在软枕上看闲书,明日就是端午了,朝臣们都能休沐一日,他也该松快松快。

    汤岱打着千儿进来:“皇上,文才人来了,说请您尝尝粽子。”

    朱明哲放下书:“人请进来,粽子就算了。”

    他实在不爱吃粽子,明日就是端午,筵席上少不得要用些粽子,与其今日便遭吃粽子的罪,不如明日,越晚越好。

    汤岱说:“是司膳司做的五彩粽,文才人尝着好,特意送来的。”

    司膳司最近喜欢出其不意,时不时搞出一些轰动的食物,前面的麻辣烫是,后面的汽水是,现在又搞什么五彩粽。

    但朱明哲仍没什么兴致,他是真不爱吃粽子,大米饭加几个大红枣,有什么可吃的?因此只淡淡“嗯”了声。

    文才人进来时,就看到朱明哲兴致缺缺的神情,知道赵溪音嘱托的事难办了。

    她捧着粽子上前:“皇上还没用晚膳吧?尝尝这五彩粽?”

    朱明哲低头一瞧,龙凤呈祥的描金瓷盘中,小巧玲珑的粽子被“五花大绑”,用的全是颜色鲜艳的彩绳,倒比寻常的粽子更好看:“五彩粽,名字很是别致,厨娘手巧,包得也好看。”

    “那皇上尝尝?味道很是不错。”

    朱明哲摆摆手:“罢了,朕没胃口。”

    文才人仍不放弃:“这粽子不仅有蜜枣馅儿,还有鸭蛋黄、五花肉和枣泥、豆沙,臣妾吃着很是不错。”

    “竟有这么多种类?司膳司的女御厨就是比尚膳监的御厨心思精巧。”朱明哲微微诧异,“不过朕就不吃了,留着明日筵席再吃。”

    文才人眼睛一亮:“端午筵席上的粽子让司膳司来做?”

    朱明哲摆摆手:“那倒不用,御粽向来是尚膳监供应。”

    文才人微微失望,又有些无奈,这粽子确实好吃,可皇上不爱吃粽子也是实事,不亲口尝一尝,怎么知道五彩粽子的美味?怎么能让司膳司来做御粽?

    她微微叹了口气,看来要让赵丫头失望了。

    恰在此时,汤岱再次进来:“皇上,恬嫔娘娘求见。”

    朱明哲对嫔妃们向来宽和,只要无事时,谁来求见都不会让她落空,便道:“让她进来。”

    恬嫔一进来,就瞧见桌案上搁着的粽子,眼睛登时就是一亮。

    她来乾清宫这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尝一尝文才人她们说的五彩粽,既然文才人的粽子要献给皇上,那她就来皇上这里品尝,有其他人在,皇上总不会吃独食。

    见过礼后,朱明哲问:“该用晚膳的时辰,你怎么也跑来了。”

    恬嫔瞎编乱说:“臣妾是想请皇上去储秀宫用膳的,不成想文妹妹先送来了粽子,便不打扰皇上和妹妹了。”

    说着,就要退下。

    “辛苦你亲自跑一趟。”朱明哲倒是个体恤嫔妃的好君王,体贴道,“也不让你白跑,文才人带来的粽子,据说味道很是不错,你挑一个尝一尝。”

    恬嫔就等这句话呢,当即喜笑颜开,走上前去,在一盘粽子中挑了个黄绳捆绑的粽子。

    黄绳是蜜薯馅儿嘛,她在坤宁宫都听到了,打定注意要尝一尝蜜薯馅儿的粽子是什么味儿。

    “多谢皇上,多谢文妹妹。”

    恬嫔走得干净利索,连朱明哲都愣了愣,问:“她是来请朕用膳,还是来拿粽子的?”

    文才人哪能瞧不出来,忍着笑说:“当然来看望皇上的。”

    只是朱明哲和文才人都没料到,恬嫔只是第一个,紧接着,又来了两位嫔、两位妃、甚至还有贵妃,都来“请”皇上用膳。

    结果都是“一看文才人在”,立刻就“不多打搅”,又不能“白跑一趟”,走之前挑一只粽子再离开。

    搞得朱明哲一头雾水,喃喃自语道:“今日朕这么受欢迎?都来请朕去用膳?”

    文才人撑不住笑着道:“皇上,有没有可能,她们都是冲着粽子来的。”

    朱明哲大为震惊:“粽子比朕受欢迎?!”

    文才人很想说“是”,却不得不安抚说:“当然不是,只是因为司膳司出的五彩粽实在太过新奇和美味,又只供了一餐,好些嫔妃都没有吃到,这才到皇上这里讨粽子吃。”

    朱明哲勉强接受这个说法。

    这么多嫔妃变着法地讨要粽子,看来这五彩粽的确不一般,他有心想尝一只,可盘中已经空空如也,一直不剩。

    文才人道:“皇上若想吃,臣妾这就去让赵御厨再做些来。”

    朱明哲摆摆手:“罢了,明日筵席再吃也一样。”

    “明日筵席就不是司膳司的五彩粽了。”

    “那就换成司膳司做的五彩粽。”朱明哲想吃五彩粽,那还不简单。

    文才人惊喜地问:“当真?端午筵席上的粽子真让司膳司来做?”

    朱明哲苦笑道:“既然那么多嫔妃都喜欢司膳司做的粽子,朕没道理不让司膳司来做。”

    他是皇上,权利滔天,让谁来做端午御粽就是一句话的事。

    文才人欣喜不已,刚才看着粽子一个一个被嫔妃拿走,她都要以为没有指望了,谁知峰回路转,曲线救国,结果又完成了赵溪音的嘱托。

    “若是端午宴上众人吃得好,供奉先祖、赏赐群臣的粽子,便都交给司膳司来做。”朱明哲道。

    文才人“诶”了声,她得赶紧差人把这个消息告诉赵溪音,让她好好为明日的端午筵席做准备-

    尚膳监门口,王监令催促着一队独轮车推出院门。

    “快着点儿,天都擦黑了,做御粽用的糯米和槲树叶还没到位,真是一群饭桶,宫门落锁之前再运不回来,谁都逃不过一顿板子!”

    王监令对着杂役耍了通威风,转头又对院中忙活的御厨道:“今晚都甭想睡了,支起灯笼,务必要在天亮之前,包出一千个粽子出来!”

    “咱们尚膳监的粽子是要上筵席的,还要清供皇家祠堂,赏赐大臣,金贵着呢,不像司膳司,包的粽子只能给最低等的嫔妃吃。”

    “忙点又能怎么着?司膳司想忙有这个福分吗?等忙完,皇上的赏赐就到了,到时候拿着跟那帮厨娘炫耀,可让她们气红眼吧。”

    汤岱到的时候,正好听见王监令的絮絮叨叨,他走近,施施然叫了声:“监令大人?”

    王监令转头一看是首领太监,忙作了个揖:“汤总管,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皇上对明日的御粽有何要求?”

    汤岱笑眯眯道:“有,皇上说,今年的御粽尚膳监甭做了。”

    王监令一时没搞明白:“什、什么意思?”

    汤岱指了指尚食局:“今年的御粽,司膳司做,你也别挑灯夜战、搓磨御厨了,好好歇歇吧。”

    王监令听着是“好好歇歇”,那他怎会不明白,这是尚膳监的荣耀啊、面子啊!就这么被司膳司抢去了?往后再在路上遇见司膳司的人,他的一张老脸往哪搁?

    突然,他想到早晨和赵溪音的偶遇,那会儿他还嘲笑人家吃不到御粽,现在倒好,人家做的粽子成御粽了。

    这变故真的是巧合吗?真不是赵溪音搞的鬼?

    可仅仅就一日啊,赵溪音就有本事把做御粽的功劳给抢了?

    他慌忙拉住汤岱,摸出一块银子就往人家怀里塞:“总管,您跟我说句实话,皇上为何突然撤了尚膳监做御粽的职责?”

    汤岱把银子掏出来,端详片刻又塞回王监令手中:“你呀,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什么?打鸡骂狗有用吗?人家赵御厨一日之内做了七八种粽子,让后妃们惊艳不已,皇上不撤你,撤谁啊?”

    王监令又惊又惧,什么粽子能做七八种?又突然想到早上那名御厨提的建议,说现在的粽子种类单一,想增添一些新的种类。

    他当时怎么说?直接把人训斥一通,不许瞎折腾。

    尚膳监原本也是有机会在端午时大放异彩的啊?说不定还会得到皇上的特别恩赏,让他生生给断送了!

    唉!

    与此同时,司膳司大院点起了一排灯笼,杂役忙进忙出,把光禄寺送来做粽子的食材运进来。

    赵溪音没有让厨娘们和杂役们挑灯熬夜,勒令她们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开始包粽子,她们的五彩粽定要在端午宴上艳惊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