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里,朱名世正六神无主的瘫坐在官椅上,两眼无神的看着天花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衙役们早就跑光了,师爷被他派去打探消息,此时县衙内居然只有他一个人,不对,只有他一家人,他的小妾和幼女正在后院呆着。
他心中百转千结,有时候想着去城头去上演只身喝退乱兵的戏码,奈何手脚发软,站都站不起来。有时又想干脆带着妻女逃往府城,但又怕他的行为为恩相所不齿,坏了恩相的大事。
这时,外面的喊叫声越发的大了,离得远了也听不清是什么喊的什么,这让他愈发的不安,幸好他的不安没有维持多长时间,门外匆匆跑进一人,远远看去正是他的幕僚,也就是师爷郁方经。
郁方经出自师爷之乡绍兴,五十多岁,被朱名世聘任之前,已经做过两任师爷,经验丰富。原本一县之尊应该聘请两名师爷,一管刑名,一管钱谷,不过朱名世的恩师推荐了他的同乡,而且这名同乡既懂刑名亦懂钱谷,一人身兼二职完全没有问题。
郁方经原本在北方一个大县,没曾想被贼寇攻破,东翁也被斩首。混乱中郁方经跑回了家,赋闲了两年,期间也有去北方任职的县令想聘任他,都被他给拒绝了,赚钱也得有命花才是啊!
正巧同乡给介绍了朱名世,想着永康离家乡也近,而且远离北方战乱之地,怎么也不会被贼寇波及,没想到这么倒霉,居然又碰到了贼寇!
基于师爷的职业素养,在朱名世没有跑路之前,他也不得离开,虽然心下对朱名世颇有怨言,但也无可奈何。
刚刚受命探听消息,他也不敢上城墙,远远看见谭学竣在两个人的护送下跑过来,他就知道坏事了,也不也再留在那里,只想回来劝说朱名世跑路。
“东翁,谭典史往西门逃走了,要不我们也赶紧走吧!”他也不解释什么,直接开口说道。
“贼寇破城了!”朱名世不甘心的问道。
“老夫亲眼所见,还能有假?”郁方经连忙说道,此刻正是要朱名世尽快做决定之时,不能有丝毫犹豫。
“那可如何是好?城破后逃难朝廷不会治我失城之罪吧?”
“那是当然,前些日子东阳县令不是还没攻城就跑了吗?也没见有谁治他的罪。”郁方经赶紧说道。
朱名世点点头,似乎认可了郁方经的想法,说道:“我这就准备准备,通知一下妻女一起前往府城。”
“十万火急还通知妻女,不就是一个小妾和一个妾生女吗?乱世之中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这姓朱的还真是迂腐!”郁方经无奈的腹诽,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来,口中只是说道:“东翁还是快点,万一贼寇攻来,想走也走不了了。”
朱名世正想说话,却听见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人直身望去,照壁后突然涌出一阵头裹白巾的人,郁方经心中一凉:“来得这么快,这可真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当先一人正是卢善元,他的左肩还涌着鲜血,但此刻也顾不得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控制住县里的库房,否则义军就得饿肚子。
事已到此,朱名世倒也不慌了,理了理自己的衣冠,缓步坐上官椅,徐徐说道:“来者何人,为何擅闯县衙?”
卢善元看到正襟危坐的朱名世,脸上显出庄重的面容,并没有一丝害怕或讨好的样子,心中也不禁有一些佩服,这个年代的读书人还是有些风骨的。他上前一揖,说道:“你就是朱县令吧,在下义军千户卢善元,受命攻占永康城,现要求你把县库交出,我保证你和你家人的人身安全。”
听到卢善元的回答,郁方经不禁抬头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个贼寇并非如传言中凶神恶煞,反倒脸色白净、神情诚恳、文质彬彬,并不象以前见的一些丘八粗鲁的样子,当然,他也并不象读书人,文静的外表下似乎有着别样的气质,那种气质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有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老夫身负皇命,守护一县之地,岂能任由尔等反贼做乱。县库乃国之重地,一县生民所系,老夫断不能交予汝等反贼之手!想老夫自幼熟读圣贤书,启能与尔等反贼同流合污?头可断、血可流,要老夫交出县库决无可能!老夫看你也是个读书人,奈何从贼,背上百世骂名?”朱名世自然听过北方被反贼抓住的县令基本上没有好下场,跟反贼合作的县令更是无一个有好下场,事既已不可为,读书人的风骨还是要保证的,这样在老家的子孙才不会被清算得太狠。
郁方经一听朱名世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蛋了,这个腐儒要把他给害死,虽然这个反贼头子看上去并不是很凶恶,但从他能忍受住肩上的伤势就知道是一个坚韧之人。
转头看向卢善元,却见他并没有发怒,而是说道:“朱大人,恐怕你错了,不是百姓要反,而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要给自己找条活路。好了,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等过段时间有睱,在下再来与朱大人品茗。”
说完他不再理会朱名世,而是转身对郁方经说道:“这位是师爷吧?还请带上帐本与我一起去核对一下县库,辛苦先生了!”郁方经叹了一句,想了想没说什么,在两个人的陪伴下去取帐本去了。路上,郁方经忽然想到,其实县库就在那里,一般人只要去占住就好了,为何还要拿帐本去核对呢,一瞬间忽然大汗淋漓,几乎迈不动道。
再怎么为难,在两人的看管下郁方经还是把帐本拿了回来,看到郁方经难看的脸色,卢善元心里冷笑,他拿帐本目的就是要核对库房,即使在后世仓库、粮库也是贪污的重灾区,他就不信这个时代的库房里会没有猫腻。
离开之前,卢善元对厉江夏吩咐道:“派两人送朱大人回后院与家人团聚,没我的命令所有人不得出入后院,如有违反,格杀勿论!”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厉江夏等人已经完全折服于自己这个上司,对他的命令无有违抗。
正向外走的卢善元忽然停了下来,转身说道:“嗯还有,安排人保证朱大人的一日三餐。”厉江夏连忙点头应是。卢善元拱手对着朱名世说道:“这几天就委屈朱大人了,如有什么不便之处,可跟看守人员说,不是什么特殊要求我们一定会满足。等忙过这几天,我请朱大人喝酒。”
县库的清点可谓是触目惊心,帐本上应有三千二百石粮食,实际清点出来只八百石,其中还有两百多石基本上已经腐朽,三百匹布也只清点出来不到一百匹,库银应有一万三千两,实际只清出来八千两,这还是在没有上交税银的情况下。
这些粮食、布匹都是仓大使、粮商、布商一起合伙流入了市场,这期间的利润大头被他们拿走,当然县里的主要官员也都分润了一些,就连郁师爷也分到了十两银子。不过奇怪的是,朱名世却从未拿过这里的一分银子,当然,平时的常例银子朱名世也拿,但是否出自仓库利润却是永远也查不到了。
这两天卢善元安排人查出一起就把人给抓了起来,距今已经抓了三十八人,把这些人的家给抄了,居然得到了五千余石粮,一万八千余两银子,把这些入了库后,县库里面反而比帐本上多了不少。
这让一直全程跟着的郁方经很是惊诧,当然惊诧的并不是说搜缴了这么多钱粮,而是卢善元的精明。卢善元不仅识得字,计算能力更是逆天,特别是帐本经过他用不同方法——那个方法到现在他也没有搞明白,很快就能查出有漏洞的地方,而这些帐本其实都是县里的老帐房做的,除了做帐的人,其他人根本就挑不出毛病。
所以当卢善元把这些漏洞一一指出时,所有参与者都目瞪口呆,很快就在证据之下被迫招供了,这两天下来,据郁方经观察,居然没有一个人有异议,甚至参与的那个帐房还跟卢善元讨论起那种记帐方法,卢善元也并不藏私,一一进行了说明,把那老帐房说得连连点头称是,看他那崇拜的眼神,如果不是身份所限当场就会认师。
在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后,卢善元带着郁方经一起来到了县衙。
这两天朱名世的日子可不好过,刚回到后院妻女抱头痛哭后,就闹着要上吊以尽气节,结果被妻女拼命拦下。出不得院门一步,也得不到任何消息,使得一家三口惶惶不可终日,两个女人更是终日哭泣不已。
朱名世听着烦恼,自已到书房中想看书写字,没曾想平时最喜欢的书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引以为傲的书法写得惨不忍睹,想作首诗抒发一下现在的情感,却连一句也作不完整。
朱名世想躺下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起身走路走不多久又累了。经过一天半不眠不休的折磨后,疲累不堪的他终于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似乎在经过多年的应试后,终于中了状元,骑着白马戴着红花一路回到家中,家里总是埋怨自己考了这么多次没考中的老妻笑开了花,父母也在笑呵呵的看着自己,而小更是无比温柔的叫着自己“老爷!老爷!”
突然,小妾的叫声惶急起来,甚至带上了一点点哭腔,他蓦地醒转过来,却看见小妾和女儿双眼垂泪站在面前。
“老爷,外面来人请老爷出去议事。”小妾强忍着眼泪说道。
“可有说是何事?”此时的朱名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未曾说及!”小妾的口中未能得到足够的信息,朱名世感到一阵烦躁,摆摆手说道:“我不去,看他们能耐我何?”
“老爷,不管何事,先出去看看总是不错的,我看这些人这些天也没怎么为难我们,想来也是知礼之人。老爷如果不去,反而平白惹怒他们,何必呢?”小妾与朱名世一起生活日久,知道他的禀性,柔声劝道。
“唉!”或许是小妾的话打动了朱名世的心,他长叹一声说道:“芸娘,这几日你和影儿可是受苦了。我这就出去看看,或许他们找我还真是有事呢。”
芸娘和影儿帮着朱名世穿戴好官服,朱名世走到后院大门口,呆了一会终于打开了门,回身深深望了一眼正看着自己的妻女,狠狠心转过头,迈开官步一往向前走去,这天天要走的地方倒是让他走出‘风萧萧兮’的感觉,而身后的芸娘已经泪流满面。
当朱名世象个斗士一样跨进大堂时,却发现大堂里只有卢善元和郁方经两人,两人还在那里交谈着什么,完全没有他想象中剑拔弩张的样子。
见到朱名世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双手一揖,说道:“朱大人!”“东翁”
朱名世有些摸不着头脑,郁方经拿出这两天整理的资料,详细给他介绍了这两天清库的调查情况,继而说道:“东翁,这帮蛀虫倾吞库藏,可谓触目惊心,不处理不足以平民愤。县丞潘震亨、典史谭学竣以下共有四十三人涉及此案,除了潘、谭二人在逃外,其他涉案人等均已缉拿归案,卢大人与我一起拟定了处理方案,还请东翁过目。”
朱名世一时有些愣神,不知为何事情会有如此变化。直到郁方经把东西递到他手上,他才回过神来,不禁骂道:“这些人怎能如此大胆,都杀了才是正理!”
不过他还是仔细看了看处理方案,方案写得实在是仁慈,潘、谭两位主要官员涉贪腐罪,但县里不便审判,建议报同知处理。仓大使为此案核心人员,建议判处死刑,而那些涉案的吏员除了全部开除、收缴违法所得外,还判处时日不等的劳役。商人则是抄家罚没处理,而帮忙做帐的帐房则全部归卢善元处置。
“按大明律,这样处置是否太轻了?”朱名世对于这种欺上瞒下、官商勾结的行为很是愤怒,特别这个被欺瞒的人还是自己。
郁方经看了看卢善元,这个处理方案主要还是卢善元的意思,有些事情虽然卢善元有对他说明,但其实他也不是特别清楚其中的意思。
“朱大人,在下认为都是父母精血所生所养,况且他们大都不是主犯,也可以说是身不由己吧,或者是贪欲所致,我想罪不致死,还是要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朱名世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的回答,不禁心中对卢善元高看了一眼。
见到朱名世没有提反对意见,似乎默认了这份处理方案,卢善元心中一宽,这个朱名世为官时间不长,书生意气未改,心中还存着一些良知,似乎值得扶持。
“朱大人,为今之际当务之急是把此案上报同知和巡抚衙门,把相关证据附上作为佐证,否则潘、谭二人上报城陷,恐怕于大人不利!”卢善元提醒道。
旁边的郁方经也说道:“东翁,此事甚为关键,此二人逃去府城,定会得到同知大人召见,如他们说东翁已经曲身事贼,恐怕有性命之忧啊!”
朱名世竦然一惊,是啊,这两人弃城而逃,为了活命,自会把责任都推到自己头上。
“朱大人,其实是这两人倒行逆施、贪赃枉法倒至民变,并试图绞杀百姓,却无能地被百姓打败,由于害怕被百姓清算枉顾守城之责逃往府城。关键时刻,朱大人孤身拦住百姓,并花了两天时间查处了相关案件,并查处了相关人员。乱民经过大人一番教训后也知道了错误,纷纷退回乡中。此时,永康城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朱大人功不可没呀!”卢善元接着补充道。
朱名世一听,稍稍思考了一下,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卢大人说得有理,本官正气凛然,未曾贪腐分毫,岂能受这些腌臜之人污蔑!老夫这就修书给同知倪大人和巡按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