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商议
甘流生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着飞升, 是所有长老中最有可能被“仙界”蛊惑之人,这件事江载月早有预料。即便甘流生这些年表现得格外安分守己,她也没有放下对他警惕, 只是没有想到他还能在已经加强的监管下悄无声息地消失。
江载月疾速赶回到了宗内,甘流生在离开之前还留下了一封信, 甘流生的弟子们察觉到了师父的消失, 进入洞府后发现了那封信件,它们不敢随意打开信件, 层层上报,最后连带着信件都交到了她的手中。
江载月没有急着打开信件, 她看向了洞府之中安静得仿佛全然无知的人道之身。甘流生的人道之身, 还是宗主灵偶吞噬了原本的人道之身后,她重新拟造出来,再送给他的。
这具人道之身,等同于她放在甘流生身边的第二双眼睛,江载月这些年一直没有收回, 如今甘流生真身消失, 她也没有太多犹豫,直接用搜魂之法搜寻人道之身中的记忆。
“甘流生”温驯地跪坐在地,他乌发雪肤的纯净容颜与十几年前她刚创造出来的时候一样, 没有太多变化, 他的记忆也多是一成不变的修炼场景。
江载月以着人道之身的视角, 找不出甘流生身上的过多异样之处。直到记忆中的前一夜,甘流生脸上的鲜艳亮芒前所未有地灼灼流动着,他注视着人道之身,清越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柔和意味道。
“宗主。”
“我知晓,你一定会想要见到此刻的我。比起我留下的信件, 宗主或许更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果然,这些年不仅是她在监看着甘流生,甘流生也在时时刻刻揣摩她的想法。
江载月没有多少异色地看了下去。
“在我所遇见的众多海色之中,宗主的海色,甚至比前宗主的海色更加特殊,也更加灼亮,所以我一直没有放弃过,让宗主吞噬我的海色,或者让我吞噬宗主海色的想法。”
甘流生清越的声音透出了些许遗憾意味,“只是可惜,即便我已经如此诚恳,宗主也未曾将对前宗主的信任,分予我半分。”
“如今我飞升仙界在即,过往的执念已经尽数放下,宗主此后也不必再忧心我会如同曾经的罗仇魔一般,做出危害宗内之事。我的弟子对我所做之事全然无知,我相信宗主也定然不会将我身上的罪责,怪罪到我的弟子身上。”
“宗主为我而造的人道之身虽然有些呆板,但我确实看到了,他能走出的,与我截然不同的一条大道,若宗主宽宏,还请宗主将这具人道之身留给我的弟子,我希望他们不要走上我所修炼的坎坷天道。”
甘流生的面容上慢慢显露出色彩明亮,却极为浅淡的笑意。
“宗主或许已经不耐再听我说这些琐碎之言,我也知晓宗主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早在我踏上修炼天道时,我就已经能够感知到‘仙界’的存在。或许真如宗主与前宗主所言,仙界不过是此番天地设下的一处陷阱。”
“但于我而言,我确实窥探到了仙届之中,那属于我的天道修炼之景。如果我再继续留在宗内,定然不会有如同前宗主一般比肩域外天魔的可能,所以即便是为了那存在于陷阱中的大道,我也定然要进入仙界。哪怕宗主要杀我,也改变不了我的念头。”
“至于我是如何在界膜的包围之下,飞升进入仙界的……”
甘流生的神情突然有些复杂,“……当宗主也看见了‘仙界’的那一日,就会明白我是如何做到的了。”
江载月:……都到留遗言的这一步了,甘流生还当谜语人,有意思吗?
他还在继续道,“还有一事,我要提前禀报宗主——感知到了仙界存在,听到了仙界招引之声的修士,最后必然会进入仙界之中。”
甘流生的声音清越冰冷,如同说着某种大道之律般正色道。
“我是看到了仙界的那一日起,就决定主动飞升仙界。而如庄长老他们,听到了仙界招引之音,也看到了仙门洞开者,即便他们不愿意飞升仙界,强行留在凡界,最后……也还是会来到仙界之中。”
他轻轻叹息一声道,“这非宗主一人之力就能改变,宗主若是为了宗门与世间的安宁着想,还请不要强拦他们踏上飞升之路,不然……”
人道之身的记忆到了这里戛然而止,虽然不清楚甘流生是故意放出这等恐吓之言,还是发自真心实意地劝说,江载月也已经在郑重思考他这番话中放出的信息。
而看着江载月沉下的神色,“甘流生”怯畏地轻声喊道。
“宗主,是我不好,若是我能及早发现他的异样……”
事已至此,江载月自然也不至于将锅甩到这具实力远远不如甘流生的人道之身上。她思考了一下,收回甘流生的人道之身,多几点精神值,和留下这具人道之身的收益,最后还是在他眼底无声涌出的祈盼水光之中,放弃了将这么一个活了十几年的大活人变成几点精神值的想法。
继续留着这具人道之身,或许还能有让他修炼成一个新的甘长老的可能,而她捏出来的,生死只掌于她一人之身的异魔化身,至少现在看着也比真正的甘长老更安分一些。她想要收回他的存在,也只是她一个念头的事。
“与你无关,继续好好修炼吧。”
江载月拿走了那封信,信里甘长老留下的寥寥几语都是在为自己贸然飞升仙界的举动,向江载月告罪。
江载月的脑中再度开始回荡着甘流生方才告诫她的那一番话——感知到了仙界存在,听到了仙界招引之声的修士,最后必然会进入仙界之中?
到底是什么给了甘流生如此笃定的判断?还有,他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才在不惊动界膜的情况下,飞升到那所谓的“仙界”?
难道这“仙界”天魔恐怖如斯,已经到了甘流生都笃定她不可能阻挡的地步?那么为什么她听不到“仙界”的招引之音,也感受不到仙界的存在?
总不可能这“仙界”挑选修者的时候,还带着它自己的偏好,特意把她筛下去了吧?
笼罩在她面前的谜团越来越多,江载月的心态却已经不再是她刚进入宗门时,遇到一个就慌乱不堪。
如果甘流生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那么听到仙界招引之音的长老,肯定也会如同甘流生一般在某个时刻消失不见。她没有亲自看到甘长老飞升进入“仙界”的瞬间,可只要这仙界继续吸人,她一定能有亲自接触它的时候。大不了从现在开始,她就守在每个有可能飞升的长老身边,她就不信这样也见不到那所谓“仙界”一眼。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让所有长老都聚拢在一起,又一个坏消息传来。
姚谷主也不见了。
而且这次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新入血兰谷的弟子正听从姚谷主吩咐,建造灵虫骨巢的时候,姚谷主在所有弟子的注视中突兀消失的,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江载月从那些弟子的记忆中看到这一幕后,感觉越发棘手,因为她也看不出姚谷主行动的半点异常之处,姚谷主就只是寻常地往前走了一步,没有半点异魔气息的波动,身影就完全消散在了半空之中。
江载月赶到了云池宫中,紧急召集了宗内十数个长老,询问了他们对于“仙界”的感觉后,都得到了一个近乎统一的回答。
仙路越来越大开了,不少长老都有一种仙界如今已经与他们只有一步之遥的感觉,所以他们有时迈出一步,都有种自己即将踏上仙路的预感。
但说起如此诡异之事,众多长老脸上并没有多少不安与恐惧之色,即便江载月先前已经告诉过他们,所谓“仙界”不过是又一种异魔,可当他们说到自己随时能够进入仙界的时候,他们脸上又会涌现出些微恍惚也遮掩不住的喜悦之色。
当反应过来这股喜悦之情极为反常后,梅晏安最先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主动服下一颗丹药,身上的气息几乎如同死物一般沉寂下来,他主动提议道。
“如今的情况已经如此凶险,连姚谷主都避不开那异魔的吸引。我们若是在行动自如的情况下,更容易落入那异魔陷阱之中。各位不妨听我一言,阁中有一味丹药可以让人陷入安稳沉眠,宗主不受那异魔影响,我们服下丹药后,宗主可以看护我们的身体,或许能暂时避过异魔如今发作的时机。”
有长老提出异议道。
“我们如果在睡梦之中也还是进入了‘仙界’,自身无法动弹,岂不是更加危险?”
然而梅晏安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
“若我们无论沉眠还是苏醒,都无法抵御仙界的吸引,那么清不清醒地进入仙界,又有何分别?”
诸位长老沉默之中,多数人逐渐默认了梅晏安的这个提议。
然而在这时,混杂在诸位长老之中的卢容衍陡然说道。
“宗主,我想单独与你说一些话。”
人群之中的庄曲霄,梅晏安也在这时停下了走向她的脚步。
“我也有些话,想与宗主私下商议。”
“我亦然。”
在这危急之时,江载月也想不到几位长老有什么事是只能与她单独商量的。
然而她还是点了点头,主动用法器单方面隔绝掉外界的窥视,也确保他们在其中的对话不可能传到外界后,方才对卢容衍道。
“卢道友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第232章 未亡人
卢容衍雕像之身上的裂纹这些年变得越来越多, 即便易无事为他重塑多次雕像,也改变不了他的雕像之身越发失控,如今几乎看不出原本样貌, 藤壶缠身的可怖模样。
而卢容衍一开口,就丢下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宗主, 我想飞升仙界。”
卢容衍竟然与甘流生一样, 都想主动飞升仙界,他的这句话有些出乎江载月的预料, 但仔细想想,又似乎在情理当中。
而见江载月没有第一时刻否决, 卢容衍原本的嘶哑难听之声, 刻意如从前一般温和几分道。
“我这些年为宗门付出的一切,宗主应该都看在眼中。即便我的真身曾经犯下重罪,一死也应该洗清了所有的罪孽。我勤勤恳恳炼丹多年,没有违背过宗规,应该也能称得上是清白之身。这些年我从未向宗主求过一件事, 如今我只向宗主求一个愿望——
求宗主让我飞升。”
江载月平静问道, “卢道友在仙界看到了何物?”
卢容衍沉默片刻道,“我看到了仙界有让我能以如此残魂,重塑人身之法。”
“卢道友真的相信仙界有此物吗?”
到了此刻, 卢容衍反倒释然轻松道。
“或许真如宗主所言, 我所求之法也不过是水中月, 仙界更是一场镜中梦,可溺水濒死者,又如何舍得不抓住手边唯一一根稻草?”
“而且,宗主不是一直想要见到仙界真容吗?”
卢容衍的声音中透出了几分势在必得的平静。
“我可以让我的眼,变作宗主的眼。”
等卢容衍当他心中所想全盘托出后, 江载月也还是认同了他的计划。
将只想求活,已经别无他法的卢容衍强留下来,也不过是平添一抹仇怨。如果计划真能如同卢容衍所言般进行,她或许还能找到破局之法。
只不过唯一让她有些哭笑不得的是,在他们即将结束对话之中,卢容衍还不忘初心地保留了这些年里他们每一次见面最后的固定流程——给她上浮岭的眼药。
“宗主,浮岭长老如此不愿让外人见到他的真容,他定然也不肯服下丹药,让宗主看护他的身体。他或许是有什么倚仗之处,可以抵御仙界的吸引,甚至他拜入宗门的原因,都可能与他的倚仗之处与没暴露的目标有关……”
卢容衍沉声说了一大堆,最后总结为简单的一句话。
“宗主,浮岭他居心叵测,宗主一定要小心提防。”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送走卢容衍后,江载月又继续接见了梅晏安。
梅晏安似乎有千言万语难以说出口,在她的注视中,梅师兄俊朗沉稳的面容上少见地浮现出青年时些许的青涩窘迫神色,他开口的时候,极轻地喊了一声师妹。
“……师妹,若是安眠的丹药无用,我和那些长老最后还是进入了仙界,师妹……师妹不必再来寻我们。”
梅晏安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沉静道,“我能够感知到,‘仙界’对我散发出的强烈引力,就如同在那一处有着我梦寐以求的道法与宝物,甚至……仿佛师妹也在那里等我。可是,师妹现在就在我面前,师妹也绝不会如同我感知到的一样,对我……说出那些话……”
梅晏安的声音开始有些结巴,他试图略过那些让他为难的东西,快速道。
“可……可即便清楚那都是假象,我还是没办法对仙界生出一丝一毫的戒心和抵抗之意,就如同我的魂魄被撕开成两半,一半想要警惕,一般却已经想要进入仙界之中……”
听着梅晏安的描述,江载月忍不住皱起眉道。
“师兄,你在仙界也看到了我,还听到我说话?我都对你说了什么,那就是你听到的招引之音吗?”
梅晏安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像是狼狈得引火烧身的人,想要灭掉自己身上的火,却发现周围没有一处是可以供他逃跑灭火的活路。
“我……我听见师妹,说……看重我……说……我知道那是假的,师妹放心!我绝不会将异魔之言当真,更不会做出轻亵师妹幻象之事!”
梅晏安急促地说着,像是恨不得能将心挖出来,给她证明自己的决心,江载月已经隐约猜到了仙界幻象蛊惑,她也没有继续逼迫梅晏安说下去。
“我自然是相信梅师兄的,师兄不必多想,对了,我想对师兄的神魂做些事,师兄愿意相信我吗?”
梅晏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江载月接下来见了庄长老。
庄曲霄的神情例如这些年与她相见一般的冷沉肃静,但是面容却一年比一年更年轻了些,如今乍一看更是仿佛要与梅晏安的年岁没有多少区别。
虽然看着有些怪异,但江载月也不可能阻拦庄长老往年轻化发展,她索性当做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平静问道。
“庄长老想要与我说什么?”
“他们对宗主说了什么?”
庄曲霄的问话几乎与她的声音同时发出。
江载月有几分诧异,但还是回答道,“两位长老都与我说了仙界相关之事,庄长老以为他们与我说了什么?”
庄曲霄面容上的紧绷终于微微淡去些许,在少女淡黑瞳眸的疑惑注视中,他仿佛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刚刚的那番问话有些不太妥当,沉默了片刻后,方才低声应道。
“……我以为,他们对宗主,说了些……冒犯之言。”
江载月很快就察觉到了庄长老的异样。
“长老也在所谓的仙界之中,听到了我的声音?”
仿佛被戳穿了心中最大的幻象,庄曲霄此刻的气息反而更加平稳了下来,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道。
“是,我在仙界的招引之声中,听到了宗主的声音。不……或许应该说,那是我期盼之中的,宗主会对我说的话语。”
江载月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不是,庄长老在这时候回答得这么光棍,不会真的要说出那种话吧?
果不其然,下一刻庄曲霄的声音更为低沉道。
“我听见宗主问我,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是否在等什么人?”
“我听到那幻象之声,也迷了神智地问道,前宗主飞升多年,宗主如今也是孤身一人,宗主可是在等前宗主?”
“幻象之音回答我,她已经放下了前宗主,那我现在,是否也放下了那个一直等待之人?”
庄曲霄说着幻象之音,然而那双往日总是无比肃冷的黑眸,却如同雪地中燃起的汹涌大火一般,如有实质地定格在了她身上。
“我没有。”
“若是没有‘仙界’出现,我或许还可以再等十数年,等上百年,直到幻象之音说的答案变为现实。可是如今,我隐隐之中已经有一种预感,即便我服下了沉眠之丹,可能也无法抵御得了仙界的侵染。今日或许是我与宗主最后一次见面,也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向宗主问出那个问题。”
“宗主,十三载已过,你如今——放下前宗主了吗?”
江载月望着眼前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的庄长老,心中不由叹息一声。
她知道庄长老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可是她不能给,她不愿意给庄长老一丝不该有的希望后,再无情地掐灭掉它。
而比起那些庄曲霄可能无法理解的理由,直接用祝烛星当挡箭牌,或许能更快让庄长老死心。
江载月重拾起多年前的演技,如同一个再平静,却也再坚定不过,从未放下心中所念的未亡人一般轻声道。
“我从没有放下过他。”
仅仅是得到了这一句答案,庄曲霄便已经明白了江载月没有说出口的婉拒之意。
他其实心中早已料到少女会给出的这个回答,只不过在没有听到这声回答之前,那一缕没有在他心中完全磨灭的,属于庄霄的鲁莽而急切的心念总是在一遍又一遍不甘地挣扎道。
万一呢?
万一是因为他始终踌躇不决,没有勇气问出那一句问话,而错过了与少女的那一丝可能呢?
但是如今,尘埃落定,宗主斩断了他最后一丝念想,就如同漂浮在空中的心脏终于能够降落于地,一瞬间停止跳动,也比从前落不到实处,在万千执念的收紧束缚中一点点流干血液的感觉更畅快而干脆。
庄曲霄如同洗尽了身上最后一点铅华,也卸去了肩上紧绷的最后一层重担。
他沉声道,“我明白了,多谢宗主。有关仙界之事,宗主还想让我做些什么吗?”
江载月不知为何心头一跳,她陡然有一种自己刚刚说出那句话,仿佛惊动了什么,连同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怪异难言的,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恐怖之物注视的感觉。
她没有心思再和庄长老多言,简单几句结束了交谈之后,她望着云池宫内陷入沉睡的长老们,突然想到了甘流生的那句话。
无论她用什么办法,都无法阻挡这些人飞升吗?
接下来的几天里,甘流生的那些话果然应验了,即便江载月时刻守在殿内,没有离开过一步,可是陷入沉眠的长老,还是有两个悄无声息地在她眼下消失了。
第233章 天魔将临
果然, 即便长老们陷入沉睡,也没办法躲得过“仙界”的侵染。
那么她守在这里也是无用,除非她能找到一同进入仙界的入口……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界膜封锁着整个观星宗, 即便仙界是此界孕育出的天魔,长老们要跨越界膜抵达仙界, 界膜也不应该没有一丝反应。
尤其是这几日她都将触手几乎蔓延覆盖到界膜的每一寸, 又在长老们的神魂中留下了印记,界膜没有反应也罢了, 她的道肢怎么可能也没有半点反应?
除非那“仙界”比曾经的祝烛星还要恐怖,若事实真是这般, 她或许也就认了。可如果它的实力真的如此强悍, 为什么她偏偏没有受到所谓仙界的侵染?
江载月站起身,在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可能后,她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却又极有可能决定最终事实的猜想。
仙界,就在宗内!
或者说, 通往仙界的入口, 就在观星宗内部,所以界膜,还有她的道肢都完全察觉不到一点异样。
再顺着这个猜想延伸下去, 宗内什么地方可能是仙界的入口, 但她在这些年的巡查中完全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 甚至不会生出一丝一毫的探察之念的?
江载月仔仔细细将宗内各处都搜寻一遍后,最后来到了浮岭洞府中。
隔着一层雾纱般的薄帘,浮岭清冽的声音带着一丝歉意道。
“我的真身不便赴约,不知宗主方才传唤我们这些长老,是为了何事?”
江载月直直地盯着薄帘后浮岭那道异常高大健壮的身影, 她想起浮岭从前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没有回答浮岭的问题,反而无比平静地问道。
“真人,你从前说过,你的真身残陋,不便见人。只是我想不明白一事,以真人之能,生肢活骨应该都不在话下,那真人身上的残缺之处,会在何处呢?”
浮岭原本轻扬拂弄的琴弦之音完全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平和不变道。
“宗主如今是改变了主意,想要见我的真身吗?那我从前对宗主说的那句话,宗主可愿应下?”
想到浮岭曾经说过的,只有道侣,或是死人才能见他真身的话,江载月朦胧之中陡然生出一种无比熟悉,也让她格外头皮发麻的,仿佛被曾经甩脱过的虫子再度不依不饶缠到身上的感觉。
她轻声问道,“从前我就想问,我和真人最初结识的时候,也不过是书信商谈过几次,真人从前也经常与道友书信交谈,为何真人独独对我另眼相看,这么多年也只对我提过道侣之言呢?”
宗内梅师兄,庄长老会对她生出好感,江载月还可以理解,只是独自一人修炼多年的浮岭真人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太如同无源之水,让人难以琢磨了。
江载月这些年来虽然对浮岭越发亲近,但一直没有放下戒心,尤其是她这些年在宗外也一直没有搜寻到姬明乾真身的踪迹,姬明乾一时隐匿住踪影不足为奇,可是在白竹阁那么多寻人法器下,姬明乾都没有露出半点破绽,这就让她忍不住怀疑,姬明乾或许是和什么异魔勾结,或者是落入了异魔的口中。
所以,浮岭——会和姬明乾有什么关联吗?
这个猜想实在让人头皮发麻。
然而浮岭拨弄而出的琴音温柔缠绵,连同声音似乎都柔和了几分道。
“宗主至真至诚,世间何人见了宗主,能不生出爱慕之意呢?”
这恭维话,未免让人听得太过亏心。
江载月仿佛看到了她曾经糊弄姬明乾的几分影子,她轻笑一声道。
“至真至诚这几个字倒是愧不敢当,我只是对值得的人诚恳以对,但若是对上我从前遇到的滥杀无辜,偏激暴虐的疯子,我就只能用世间至煞至恶的手段来对付他了,真人觉得呢?”
如果是她从前认识的姬明乾,无论看上去多么平和淡然,在她的这句问话下,估计早就按捺不住破防了。然而浮岭真的就如同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发自真心地赞同附和道。
“遇到那等至煞至恶之人,宗主自然也应该用上与之相等的手段。若不然,岂不是平白受了委屈?”
浮岭的回答实在是太过干脆,江载月原本坚定的想法突然出现了一丝动摇。
在修真界经营多年的浮岭,真的有可能和姬明乾扯得上关系吗?而那仙界的入口,是否又真的会如同她的猜想一样,与浮岭的真身有关?
然而事已至此,已经容不得她半点怀疑退缩,江载月平静道。
“如今的我,已经不会再将从前的那些委屈看在眼中了。我今日是为了一事而来,我想亲自见一见长老的真容。”
他们的问话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上。
浮岭的琴音与声音之中都透出一分轻快的意味。
“宗主的意思,可是愿意与我结成道侣?”
江载月盯着薄帘后那道一动不动,异常粗壮得不似人的身形,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平静道。
“若真人与仙界无关,也与我以为的旧人没有关联,那么,我——”
江载月原本只是为了降低浮岭的警惕,方才想要假意说出那句话,然而在将剩下那半句话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她却莫名感知到了一股更为难以言说,仿佛初次见到异魔时全身发冷的恐怖危险感觉。
这股危险感与她先前感知到的危险预兆极其相似,江载月来不及多想,透明触手已经直接刺入了薄帘之中,将这十数年一直横隔在她与浮岭真身之间的最后一道阻碍完全撕碎。
她这次终于看到了浮岭的真容。
十二具从脖颈以下的血肉完全黏连在一起的身体,让人陡然想到树皮只剩薄薄一层的庞大空心木桩。
其中十一张有男有女,都无比年轻的面容此刻格外惨白,双眸紧闭着,如同是这具庞大而畸形身体上死去的部分,只有一张江载月熟悉的面容如同常人一般抚弄着琴弦,低低垂眸望向她。
“宗主此言当真?”
这张面孔熟悉是熟悉,然而这十二张脸都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江载月皱眉喊出一个名字。
“青槿?”
浮岭却低声道,“我并不算青槿,不过青槿是我的第五世身,平日里可以自由行动。我见宗主喜欢他,便用了这具身体。宗主若是觉得怪异,我可以换副面孔与宗主相见。”
浮岭与青槿与其相似的那张面孔闭上眼,仿佛瞬间抽离出了全部的生息,变得无比惨白而死寂,而与他相邻的那张同样年轻,只是更为阴柔俊美些的青年面孔,与此同时睁开眼,声音同样不变道。
“宗主可会更喜欢我现在的这副模样?”
看着另外那十一张闭眼的苍白面孔,江载月此刻只感觉到一种格外怪异,让她头皮微微发麻的奇异预兆充斥着她的身体。
“第五世身?难道这些都是你的身体?既然如此,那你的这些身体残缺在何处?”
浮岭轻笑一声道,“我这些身体的残缺之处,自然就是——
宗主。”
与此同时,江载月的触手直接刺穿浮岭的真身,然而却仿佛穿过空气般,她的触手什么异物都没有触碰到,就径直浮岭的身体中横穿而过。
这种没有半点异魔的气息的感觉,果然,浮岭的真身和仙界有关,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或许也只是他的幻象。
江载月冷静了几分。
“缺我?真人是想将我这具身体,融入你的异魔之身中吗?”
“异魔之身?”
然而念着这陌生的几个字,浮岭此刻微微苍白却也格外阴柔俊美的面容上,反而浮现出淡淡的一抹笑意,他仿佛格外耐心道。
“不,我这具身体并不是异魔之身,而是我仙体的一部分。我是出自仙界的正统仙人,这些身体是我曾经在凡俗行走所用的身体,就如同凡人更换的衣物一般,不过一具皮囊。宗主若是不喜这具,我可以随时更换一具。”
“至于残缺之处,若是宗主愿意成为我的第十三具仙身,我仙体的残缺之处就可以补齐,此后还可以奉江道友为主,主宰我的这具仙体。”
江载月快要被浮岭的这番话逗乐了。
好家伙,感情这仙界出来的仙人,是看上了她的身体,才卧底在观星宗,勤勤恳恳帮她打了十几年的工啊!而且他说得这么理所应当,难道真觉得她会看上他所谓的“仙身”,甚至在乎什么仙体的主宰之位?
因为这句问题过于荒谬,江载月反而没什么被激怒的感觉,反而忍不住问道。
“仙人在我观星宗待了十数载,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应下你这个无理要求?”
浮岭像是感知不到江载月的嘲讽意味,笑容仍然轻柔而平和道。
“自然是因为天魔将临,庇护苍生的仙界之门再度开启,凡尘之间应该飞升之人,此时都盼望着进入仙界,得到永远的安宁。宗主不与我飞升,难道愿意与那群蝼蚁一同,等着灭世的天魔真正降临吗?”
第234章 废物
不是, 浮岭到底是怎么觉得他们这所谓的仙界,能在天魔降临下庇护苍生的?
江载月感觉浮岭就如同一个重度精神病人一般,有着他自己习以为常的一套逻辑。
她此刻只能尽量从他那套逻辑里拼凑出仙界相关的信息。
“天魔将临?什么样的天魔即将降临?仙界里的仙人能打败降临的天魔, 庇护此界的所有人吗?”
浮岭脸上的淡淡笑意,如同听着一个稚嫩的孩子发问, 无比耐心地回答道。
“域外的天魔, 不是凡界之力能阻挡的,不然仙界也不会特意在此时开启。仙界自然只庇护仙界之人。凡间未能飞升仙界的修者和凡人, 就如同洪灾之中,岸边茫然无知的蝼蚁, 凡人可会为了一窝蝼蚁而去阻挡即将降临的洪灾?”
这什么天龙人高高在上的发言?
江载月再度找回了曾经听到修仙世家精英居高临下的发言, 那种拳头发痒的感觉。
不过现在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江载月仍在定位着仙界所在,她只能趁这个时间套话道。
“既然我也是蝼蚁中的一员,仙人又何必选中我做第十三具仙身?”
浮岭望向她的眼神中闪动着奇异而专注的,不像是人望着人, 更像是异类望着无处能寻的稀世珍宝的欣喜之色。
“自然是因为, 宗主是仙界未召之人,又是观星宗新任的宗主。这般人物若是不配做我第十三具仙身,只怕这世间就没有修士, 还能再入我仙体。虽然不知宗主为何没有被仙界选召, 但请宗主放心, 我与你融合后,就可以带你回到仙界之中。若是没有我引路,只怕宗主到不了仙界。”
“而且我与仙界那些稳坐钓鱼台,高高在上的真仙不同,那些真仙即便容纳了宗主, 只怕也不会奉宗主为主,他们早已排了仙身尊卑,宗主定然是不耐遵守他们这些规矩的。但我这具仙体不同,我从前被仇家所害,强大的仙身损毁大半,不得已只能落入凡尘之中,经过几次轮回修炼,方才重新修得了这十二具还看得过眼的仙身。”
“但这些仙身与宗主相比,都算不得如何珍贵。所以等宗主融入了我的仙身之中,我的这具仙体愿意以宗主为主,仙身平日里都可自由行动,宗主只管将他们当成是可以使用的部分身体便好。”
浮岭此刻甚至开始畅想了未来,“而且我知晓仙界众多隐秘,若是宗主在仙界还有搜寻长老,重组观星宗的念头,我也可以带宗主去寻找那些长老,只是他们飞升入仙界后,大概已经被更高位的真仙看上。宗主若是想将他们容纳入仙体,只怕也未必能完全如愿。”
听完浮岭介绍的一大串话,江载月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仙界的那些仙人,真容就和现在的你一样,都靠着融合飞升修士的身体增强己身?那你们仙界有多少仙人和真仙?最强大的真仙有几具仙身?”
浮岭阴柔俊美的面容上逐渐显现出更大的自傲笑意,他相信江载月已经被他的话说动。
“我是千年前仙门大开,方才来到凡界的。在我下凡之前,仙界能站得住脚的也不过十数仙人,三位真仙,如今千年已过,只怕仙人和真仙的数量又折损了一些。我现在的实力在仙人中不弱,原本更是有晋入真仙的可能,只是对我下手的是一位真仙,他觊觎我的仙身,可行事手段极为酷烈,仙体也极为不稳,我觉得他不能长久,自然不愿融入他的身体之中,索性来到凡间,不想能遇见宗主这般完美的仙身。”
浮岭滔滔不绝继续着,只为了打消江载月最后一丝疑虑。
“至于仙界的规矩,确实与凡间不同。一具仙身是难以在仙界立足的,多具仙身凝聚成的仙体,自然更容易吞噬单具仙身的仙人。不过仙身也不是融合得越多越好,若是融合的仙身过于弱小,可能会连累的整具仙体都容易失控。至于那三位真仙,更是经历了多代动荡战乱,融合仙身不小于二十之数,方才能活到如今的仙君。”
“听说从前真仙与仙人的数量更多,只是不知为何,有天魔竟趁仙路大开之时进了仙界,残害了许多真仙与仙人,连累仙路也跟着封闭多年,阻隔了仙界与凡间的交流,不然如今无需我多劝,宗主也应该明白我这个邀请如何珍贵。”
而听着浮岭这般叙述,江载月脑海中忍不住冒出了一个猜想。
等等,那个进入了仙界,残害了无数真仙的天魔,该不会是祝烛星吧?
这个所谓的“仙界”,还有这些所谓的“真仙”,因为害怕宗主而直接封闭了仙路,这怎么听怎么都不像是强大的正经势力,更像是原本躲藏在下水道里,见祝烛星飞升,方才敢跑出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反派组织啊!
江载月在心底默默吐槽着,她的目光重新停留在浮岭的那十几张面容上,每一张面孔都有着各自极低的精神值,这代表他们至少在精神值层面,确实能够被看作是十二个不一样的人,也有可能是蕴藏着十二个不同异魔的一具仙体。
但她没有在这整具仙体上感知到压倒性的强大气息,甚至不及她刚刚感知到的来自外界的危险预感的十分之一。
所以天魔降临可能是真的,仙界隐世,同时也回避天魔再度入侵也是真的,但是浮岭的真实战力没有他话中暗示的那么强,不然如果他有正面拿下她的把握,大可不用费那么大力气,就能把她强行融入到他的这具身体当中。
而浮岭蛰伏在观星宗的十几年一直按兵不动,是为了等待这个天魔即将降临,最后也最危险的这个时刻,方才敢在她面前说出实情。
如果她放在梅阁主,庄长老身上的后手失效,她可能就真的要考虑融入这具所谓仙体的可能。江载月其实有把握控制住自己的精神值,不受“仙体”的异魔侵染,最后单独剥离出来,可她也得考虑,万一她的这重后手失效,她真的融入了一具十几个身体组成的一整具畸形“仙体”之中……
光是想到这个场景,江载月就隐隐反胃。
可如果拒绝浮岭这个请求,进入仙界的长老安危暂且不说,她如果留在凡界,只怕那还未真正降临,却已经极度给了她恐怖危险预兆的天魔,不久后就会带来真正的降世之灾。
她现在的实力确实比宗主飞升时有了不小的提升,可她满打满算真正开始修炼的时间也就这么十几年,即便有外挂在身,如今能对上眼前这个不知道活了几千年的浮岭“仙人”,也已经算是她这些年的努力成果都没有白费了。
真要是把她直接放在连所谓真仙都不敢正面迎敌的天魔面前,就等同于让刚出新手村的妖怪去抓唐僧一样,这已经是堪比越几百级打怪的地狱难度了。
现在朝天上大喊一声,让宗主回来打天魔还来得及吗?
江载月认真思考着这个可能,可宗主灵偶如今已经失踪,她也联系不上远在域外的祝烛星,更何况祝烛星或许还有比她遇见的棘手百倍的,属于他自己的天魔要打,最后其实也说不定她和宗主谁会挂在前头……
想到这个地狱笑话,江载月掐断了最后一点指望外援的念头。
而如今,她还得继续再拖延一点时间,只要她放在梅阁主他们身上的后手有一个奏效,她就有底气直接拒绝浮岭的要求。
江载月沉默了许久,眼见浮岭的脸色隐隐浮现出些许不耐,她方才再度提起一个她有大半把握,但已经不太感兴趣,浮岭却可能会有倾诉欲的一个问题。
“仙人有没有听说过姬明乾这个名字?”
浮岭脸上原本属于“仙人”的那抹从容笑意蓦然停滞着,就如同被人提醒着,想到了历代仙身以来最不堪回想的那段时光一般。
他阴柔俊美的面容盯着江载月,却渐渐浮现出了属于姬明乾的,含着汹涌爱意与扭曲怨恨的眼神,就如同姬明乾的那缕魂魄此刻在他的这具身体中浮现而出。
“自然,听说过。”
他的声音甚至都透出了几分嘶哑。
“那是我,原本的第十三具仙身。没想到他和宗主从前还有一段过往,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段过往,才让我注意到了宗主。”
明明是姬明乾的神态和语气,却如同姬明乾变样的身体中住进了另一个人,毫不留情地评判着姬明乾过往的一切。
“这具仙身的修炼资质还算不错,只不过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他成长,与宗主比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傲慢自大,暴虐嗜杀的无用之人,被宗主耍得团团转,还想着摇尾乞怜,重新讨回宗主的怜悯,这样的十三世身也幸好没有融入到我的仙体之中,不然也就是一个拖累我仙体的废物。”
浮岭下着这般不留情面的评判,然而那双越发沉黑的眼眸,却如同不甘地在黄泉中沉浮的恶鬼,死死盯着江载月。
“宗主觉得我刚刚说的,对吗?”
第235章 “仙界”真容
回想自己从前在姬明乾手下装疯卖傻, 忍辱负重的那段时光,她此刻听着浮岭毫不留情的评判,只觉得如听仙乐耳暂明, 忍不住拍掌道。
“对!真人说的实在是太对了,不妨再多骂几句!”
浮岭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 如同逐渐恢复原本面目的冰冷厉鬼。
“宗主便这般憎恨他?”
“算不上憎恨, ”江载月真心实意道,“只是令我恶心罢了。”
浮岭慢慢闭了闭眼, 仙身在凡俗之间,无论经历了怎样难以忘怀的悲欢离合, 对他这具度过了悠悠千载年月的仙体而言, 也不过是落入沧海中的一点露水,根本不应该激起他的一点波澜。
然而看到少女灿烂笑容的那一刻,他身体里原本应该只剩冰冷记忆的残魄,又如同难以平息的恐怖风浪,再度翻搅得他的仙体难以安宁。
“那宗主可以放心了, ”浮岭极力平稳道。
“他不配浪费我的仙力, 更不配融入我的仙体,我碾碎了他,吸取了他的记忆, 让他重新变回了滋养仙体的肥料。”
原来姬明乾这些年不是隐匿了行踪, 而是真的死了啊。
虽然不是死在她手上这一点有些可惜, 但最后确定了他的凄惨下场,也还是让江载月有些宽慰。
“真人大义,只是可惜了,转世身没有传下一点真人的心性,不然也不至于长成这般人憎狗嫌的模样。”
盯着少女的真心夸赞, 浮岭却感知到仙体中泛起一阵不稳刺痛,就如同那曾经毫无反抗能力,被他吞噬的十三世血肉,在这一刻变做了刺穿他身体的无数根银针,挣动着开始排斥他的血肉,带来一阵锋利得难以忽略的痛楚。
浮岭忍不住在心中狠狠斥骂道。
果真是个废物!疏忽修炼大道,沉溺于小情小爱也就罢了,可疯癫成这般,被心上之人听到了最后惨死的下场也拍手叫好,如今死了也能跟他的这具仙体作对。他原本刻意抹除了大半记忆,想要在危险中磨炼得更为强大,寄予了厚望的第十三世身,怎么长成了这般的废物心性?
若不是他已经死了,他真想将他挖出来再杀一遍!
浮岭装作淡若无事的模样解释道,“转世之身若是留着我仙体的记忆与心性,最后也不过是长成我的一具化身。不过我原本的第十三世身,确实是所有仙身里最差的那一个。他唯一剩下的,就是那所谓的执念。宗主融入了我的仙体后,大可随意磋磨揉捏他,我定不会有半点……”
“不用了。”
江载月不再看向浮岭,她转向石府中一片寻常的石墙方向,语气再平和不过地问道。
“没想到真人竟把真身和仙门都藏在了此处,仙人是想先和我动手较量一番,重伤之后再放我入仙界呢?还是现在就干脆些,与我一同进入仙界呢?”
浮岭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这十数年他留在观星宗内,曾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对江载月下手,可就如同少女初次闯进他法阵时的一样,即便没有在江载月身上感知到过于强烈的异魔气息,然而每一次他闪过动手之念时,他总能感知到每一次遇到强敌时方才会生出的危险警兆。
这与他在十三世身记忆中看到的那个柔弱无害,资质更是寻常的凡俗少女,有如云泥之别。
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一个普通宗门都不愿意收纳的寻常凡人,一跃而升到如今的观星宗宗主?
这样的疑惑越多,浮岭越发不敢贸然动手,他只能静静地蛰伏着,十数年间一直在隐匿之处耐心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而观察的时间久了,他也摸清楚了江载月不是爱夸夸其谈的性格。
所以,她真的有把握,对付他的真身?!
一旦生出了这样的怀疑,在人间蛰伏多年,没有完全把握也不敢贸然回到仙界的浮岭,下意识生出的自然不是硬碰硬的念头。
只不过他还有一丝疑惑:她到底是怎么察觉到他真身和仙界入口所在的?
但事已至此,他不打算用真身与江载月厮杀,也只能如她所言,带她进入仙界。不过江载月既然不愿意融入他的仙体,肯定更加不愿意融入其他仙人的仙体,他大可以坐山观虎斗,等到江载月无力应对之时,他再趁虚而入,也未必没有将少女融入仙体的机会。
权衡了一番后,浮岭终于主动示弱道。
“好吧,我可以带宗主进入仙界。只是进入仙界后,宗主应听我所言隐匿身形,不引起其他仙人的注意。不然若是有真仙注意到了我们,只怕仙界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江载月心中默默松了一口气,她刚刚的那番话其实也是在诈浮岭。
她确实在梅晏安和庄长老的神魂中留了后手,放入了她的两节道肢。梅晏安和庄长老进入仙界之后,可能神志会变得不清醒,但她的触手应该不会被侵染,也能定格仙界的位置。
然而梅晏安和庄长老消失之后,她再也没有感知到她的触手所在,江载月差点以为自己的这一重后手都没了作用,可是刚刚她确实在那片方位隐约感知到了她触手的气息,虽然只是一瞬之间,这种感觉就立刻消失,可这不妨碍她用这一点来诈浮岭。
浮岭如此警惕她,甚至连真身都不敢直接和她对上,如今和她谈话的只是一处真身幻影,又有天魔即将降临,他肯定是做好了在最短的时间内随时逃脱的准备,那么极大概率浮岭的真身就在仙界入口附近。他可以不怕她找到仙界入口,但还能不怕她找到他的真身,直接真人对打吗?
果不其然,浮岭如此从心的怂了,甚至没有再多讨价还价。
江载月眸色微冷地扫了他一眼,“那便请真人先一步带路吧。”
仿若他们刚刚那一番唇枪舌剑的争执完全没有发生过,浮岭若无其事道,“请宗主随我来。”
墙面逐渐扩大的裂缝之中,浮岭十二具仙身的血肉一步步紧缩着,如同是被一股扭曲的力量缠绕成一根粗壮的肉柱,遮掩到了黑色宽大的衣袍下。
而其他身体的头颅都缩小干瘪着,最后化为十数颗珍珠模样的畸形红痣,定格在了他的脖颈上,他唯一正常的那张阴柔面孔朝着江载月笑了笑,紧接着一步走了进去。
这一次,江载月终于看到了那所谓的“仙界”真容。
没有她想象中磅礴大气的仙宫林立,也没有什么畸形仙体遍地爬的可怖模样。
荒凉。
她肉眼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赤地千里,毫无人烟,只有些微杂草的荒凉。
仙界的灵气浓度,甚至比不上云池宫这般浓郁而让人身心舒畅。
江载月以为这是仙界的常态,浮岭却有几分惊疑不定,他沉声道。
“这里是万钧真仙的地域,仙门附近应该设有十二仙卫看守,凡是通过此门进入仙界的修士,只要强于仙卫,都要被带到万钧真仙面前,经过重重考验,最后得胜者可能够融入他的仙身,最次也能成为仙卫。这一规则延续了万年,在三位真仙的地域都是如此。”
“我原本做好了带你逃脱仙卫检测的准备,可如今仙卫未曾出现,此地又如此凋零,或许是万钧真仙的仙体出了什么问题,又或者是其他真仙已经取而代之,总而言之,此地不再安全,宗主可愿意暂时隐匿入我的洞府中,随我的真身快速离开此地?”
浮岭说的格外诚恳,但关键仙界是他熟悉的地盘,她要是真的毫无戒心地跟着浮岭离开,江载月几乎毫不怀疑最后她又会落入他的陷阱当中。
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的触手位置,江载月面色不变地指向了自己感知到的方向。
“我们往那处去,如何?”
浮岭看向了江载月所指的方向,他沉吟片刻道。
“那处是是封日真仙的地域,封日真仙一般不会将刚飞升入仙界的修士看在眼中,但他就是曾经对我动手,害我只能逃入凡界的仇家,他如果认出了我,只怕会连带着拖累宗主。”
江载月还以为这是浮岭不愿去,所以特意找的借口,然而下一刻,浮岭又改口道。
“不过我的仙体已经换了一遍仙身,封日真君此时应该也认不出我的气息,我便是与宗主冒险一试,应该也无妨。”
江载月看了浮岭一眼,也懒得多想他是不是又藏着什么坏心思。即便他们真的倒霉遇到了那位封日真君,最先出事的也是浮岭,至于她自己,她也想看看真仙的实力到底比她强了多少,如果她能有一搏之力,江载月生出了一个可能有些疯狂的念头。
这所谓的仙界,也未必不能变成她封存异魔的冰原,还有宗内弟子和凡间百姓躲灾的避难之地。
江载月直接道,“我感觉到庄长老他们就在那一处,那里现在应该没有太大的危险。”
第236章 巨眼
“那我就与宗主一同去寻庄长老他们吧。”
浮岭表现得格外温文无害, 江载月已经做好了随时撕破面皮,对他出手的准备。
但一路上,浮岭的注意力似乎没有过多停留在她的身上, 也没有对她出手的意思。他们凌空赶路了千里,能看见的还是一片了无人烟的野地, 没有见到一处人影, 甚至没有看见活物活动的迹象。
浮岭的脸色越发低沉难看,他蓦然停下脚步道。
“宗主, 情况不太对劲,我想让一具善于隐匿身形的仙身去探查情况, 宗主可否与我的本体暂时先留在这里?”
江载月也感觉不太对劲, 她明明朝着刚刚感应到的触手方向走了那么久,为什么还是没有捕捉到庄长老和她的触手更具体的位置?而且进入仙界这么久,她到现在还没有见到浮岭以外的其他仙人,即便浮岭在其中动了手脚,也不可能干涉到这么辽阔的地域吧?
或许真的是仙界之中发生了什么超出浮岭预料的大事。
她点了点头, 浮岭脖颈上的一颗红痣陡然膨胀成正常人头的大小, 从浮岭原本扭曲的仙体中抽离出了原本的身体,那具仙身不过片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他消失的方向, 竟然是在地下。
浮岭的本体在此刻闭上眼, 一刻钟之后, 他阴柔沉色的面容上陡然显露出一抹惊容,猛然睁开眼。
“不好!不能留在地上!”
一股牵引之力陡然笼罩在江载月身上,如同有着极其恐怖的怪物在后面追赶他们一般,浮岭立刻带着江载月逃入地上刚刚仙身消失的地方。
江载月原本也有些怀疑浮岭是在故弄玄虚,或者他在地下布置了什么陷阱, 等待着她落入其中。
然而在他们逃入地下的那一瞬间,她陡然感觉后背一阵发麻,仿佛天穹之上一道巨大而冰冷的眼睛在缓慢睁开,而那巨眼扫视的目光,正要定格在她的身上。
浮岭逃跑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迅速,江载月感觉他的身形快得几乎要成为一道虚影,她用上了十二分的专注才没有跟丢他。
而等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江载月发觉他们身处在一片幽暗而狭窄的地道之中,而地道的墙壁上,两张薄得如纸般的东西同时动了动,然后转过两张五官轮廓完全扁平,连眼睛都格外呆滞的面孔。
“它看见你们了?”
浮岭格外焦急地解释道。
“没有没有,如果那位看见了我,我还如何能活着来到玄玉宫?”
“玄玉宫?”
那两张扁平的,如同连体胎一般挤在一起的人脸古怪地笑了一声,两张脸上的神情灵动了一点,和声音同步变化道。
“现在可没有玄玉宫了,玄玉真人早就死了。你连这都不知道,是几百年前就私逃凡界的隐仙吧?鸿安?祥乘?……浮岭?”
浮岭沉默片刻后,还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浮岭。阁下既然身在玄玉宫中,刚刚还好心提醒我避祸,想必也是玄玉真人的道友吧,不料我离开百年,仙界竟然发生如此大变,不知道友名讳为何?可否告知我这些年仙界发生了何事?”
“名字……太久不见人,我都快忘了,”两张薄脸挨着挤得更紧了一些,死死望着浮岭,“叫我食生吧。”
“你们这些隐仙逃的真是时候,在凡间想必也过了不少好日子吧。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回来了?”
两张薄脸同时往浮岭身后不远处的江载月身上瞥了一眼。
“这是你带回来的食粮?分我一口,我这些年躲在这里,实在饿坏了。”
江载月刚有想要动手的打算,浮岭却陡然传音道。
‘宗主,先不要动手!等我问完话后,我再助宗主一臂之力。’
浮岭笑着对食生开口道,“食生道友说笑了,这位是与我一同飞升入仙界的道友,也是我的道侣。”
江载月忍不住瞥了浮岭一眼:他还敢夹杂私货?不过等收拾完这个怪物后,她迟早也得和浮岭对上,之后可以一并收拾他。
浮岭声音温和几分道,“食生道友若是想要食粮,不如先吃一点我这具仙身吧。”
浮岭主动将自己脖颈上的一颗红痣人头变作正常大小,脖颈如同拉长的棉丝般,连带着头伸到那两张薄脸面前,食生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薄脸方才浮现出一抹满意之色,他细小干瘪的指头扣入浮岭伸过去的那头的眼眶,两张薄脸如同两片嘴唇般闭合覆盖着那颗闭眼人头,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含糊道。
“还是你们这些隐仙的血肉香甜。”
浮岭趁热打铁地继续追问仙界这些年发生的变故,两张薄脸方才和煦些许道。
“让我想想……一开始是三位真仙莫名其妙就陆续死了,后来那些名声远扬的仙君也死了,他们死去的那些仙身最后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天上的眼,我们都称那位是天瞑真君,可惜天瞑真君大多数时间都浑浑噩噩的,不认得人,只知道吃。所以凡是被他看到的,在地上活动的仙人都被吃了,只有像我们这样早早躲入地下,不随意挪动的才活到了地下。”
食生这次回答的格外干脆,只是吃完了浮岭的一具仙身后,那两张微微膨胀充盈了些许的薄脸,在黑暗之中又冒出了莹莹的幽光,盯上了浮岭的其他仙身。
想到刚刚被那位天瞑真君盯上的感觉,江载月脊背微微发凉,她尚且没有对上那位真仙的把握,那比她还早一些进入仙界的姚谷主,庄长老他们,岂不是真的被那位天瞑真君吃了?
可她现在还能若有似无的感知到她放入他们神魂中的触手,或许他们已经清醒了过来,现在和她一样躲入了地下呢?
“这位……道友,”江载月挤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些反胃,“你知道那些新飞升入仙界的修士,他们会聚集在地下何处吗?”
“这我倒是知道,可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呢?”
两张薄脸还定定盯着浮岭,尝到了隐仙的血肉香甜后,他懒得再注意新飞入仙界的这个弱小修者。
江载月虽然完全不信任浮岭,可她现在更恶心的是眼前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动手!’
浮岭显然也没有继续当软柿子的打算,他原本被两张薄脸吞噬下去的血肉一瞬间爆炸开来,炸得那两张薄脸千疮百孔,连原本薄薄的自身血肉也完全溅射而出。
“贱人!”
食生痛极恶毒的怒骂之声传出,他却没有立刻回击,溅射在墙壁和地上的单薄血肉如同窸窣响动的虫子,瞬间钻入了墙壁的那些粗糙孔洞之中。
然而他逐渐飘远的声音带着极为幸灾乐祸的恶意传来。
“你们就等死吧!”
江载月瞬间就感觉到了不对,她立刻准备带着浮岭遁入镜山中,然而她刚踏入镜山的山道,脚下就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柔软泥泞之感。
镜山山道,竟在此时变成了格外狭长的一只眼。
这次巨大眼睛中拥挤的无数黑瞳定定看向她,倒映出她的面容。
而山道旁边那些辽阔漆黑的山脉,此刻睁开了密密麻麻的一只又一只巨眼。
江载月本能立刻退出镜山,回到狭窄的地道之中,然而无论是浮岭,还是薄脸,此刻都完全消失不见。
……或许也不能说消失不见,江载月看向巨眼中的一点如同扭曲虫子般的黑影。
那点如同扭曲人形般的黑影微微挣扎着,最终还是如同掉入火中的虫子,慢慢消淡了原本的形状,然后变成了巨眼中一颗与其他瞳孔无异的黑瞳。
只不过这一次,江载月认出来了——
那是浮岭的眼睛。
失去了所有情绪与理智,死寂得如同在冰冷液体中沉浮的,逐渐重叠在一起的眼睛。
江载月下意识放出了她所有的触手,迅猛而无比凌厉地地刺入墙壁和脚下那些密密麻麻的瞳孔之中。
然而直到触手毫无阻碍地刺入到了这颗巨眼深处,她方才感知到了一丝说不清的怪异之处。
为什么?
为什么这次她没有如同从前受到异魔攻击一般,感知到让她头晕目眩的虚弱和重影?
是这颗巨眼太弱了吗?
还是说这位所谓的天瞑真君,根本没有拿出他全部的手段来对付她?
然而多想无用,江载月根本不敢把希望放在那吞噬了仙界大部分修者的天瞑真君是个水货的可能上,她的触手前所未有疯狂地吞噬着眼前的异魔。
巨眼的血口被她的触手不断撕裂,无数重瞳之中还夹杂着一层层厚实的发红血肉,再往深处探下,江载月甚至看到了包裹在那些血肉中,或完整或残缺,仿佛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面孔和身体。
等等,她甚至感知到了格外清晰的姚谷主,甘流生,甚至是庄长老,梅晏安的气息!
江载月想要停下手,然而一直如同死物一样安静的巨眼却禁锢住了她的触手,甚至倒反天罡一般源源不断地将巨眼中的异魔力量反过来灌输进她的身体之中。
在这一刻,江载月脑中甚至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冷笑话。
这算什么?
这位天瞑真君难不成是想用这种方法反过来撑死她吗?
这个想法极为荒谬可笑,江载月自然不可能相信天瞑真君会是这么一位“大慈善家”。
她立刻想到:肯定是这股力量有问题!或许是这位天瞑真君想要留下她的完整道体,甚至是取而代之。
然而当她准备冒死一搏的时候,巨眼中却传出一道她无比熟悉的声音。
“月……月……”
第237章 前因后果
为什么?
为什么巨眼中会传出宗主灵偶的声音?
难道是巨眼把宗主灵偶吃了, 此时故意伪装成发出它的声音,骗取她的信任?
江载月刚生出这样的念头,可她触手贯穿而过的巨眼不躲不避, 灌输倒回的力量还更大了几分。
“月月……吃……”
一道灵光如同雷霆一般在她脑中闪过,江载月突然觉得声音无比干涩。
“你……你就是, 仙界的——天瞑真君?”
巨眼却仿佛什么都听不懂一般, 断裂血肉紧紧包裹着她的触手,不像被汲取力量的那一方, 更像是主动献祭的祭品,缓慢而温吞的声音中甚至透出了一丝高兴的情绪。
“月月……飞升……”
她明白了, 江载月突然什么都想通了。
这位在仙界横空出世, 吞噬了众多仙体的天瞑真君,根本不是什么飞升的修者,他就是这些年里偶尔外出觅食,消失几天的宗主灵偶!
而宗主灵偶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让她吞噬下他这些年在仙界积攒的“食物”, 早日飞升去找宗主。
想通前因后果的那一刻, 江载月脑中冒出许多问题。
她想问宗主灵偶,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实力是在什么时候强到这种超出她预料的程度?他这些年在她身边的呆呆样子,是不是刻意在装疯卖傻?
然而冷静下来后, 江载月突然想通了, 这些她都不需要问, 她唯一要问的只有一件事。
“仙门打开,长老飞升之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她可以容许宗主灵偶有自己的小心思,但绝不能容忍是他一手挑起了宗门以及修真界动乱的祸端。
如果宗主灵偶为了让她飞升,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么他知道了她不愿意飞升后,又能使出怎样的手段?
江载月几乎不敢再深想下去,她原本以为宗主飞升后,她之后遇到再棘手的敌人,也不过是宗内的长老,或者是那些在仙界藏了千年,不敢露面的所谓“真仙”。这些敌人她都有应对,至少是能全身而退的把握,可若是她面前的敌人,变成不声不响就做下了如此大事的宗主灵偶……
江载月有一刻几乎真的生出了,不如就顺着宗主灵偶的意思,完全抽干和吞噬巨眼中的异魔之力,彻底毁掉它的念头。
然而在她加大了力度的抽取当中,宗主灵偶的声音逐渐变得有些虚弱,仍然格外缓慢而含糊道。
“……没有……这里,有好多……吃的……我,进去……被抓住,吃了……”
或许是觉得口头上的叙述难以说清他的经历,宗主灵偶主动从巨眼中钻出一条雪白腕足,冰冰凉凉的腕足缠绕在江载月的手臂上,主动传来了有些零碎的记忆片段。
江载月也第一次通过宗主灵偶的视角,看到了他进入仙界的前因后果。
原来仙门之前虽然一直关闭着,但偶尔会出现一丝间隙,这丝间隙可能很难被普通修士发现,却逃不过宗主灵偶的眼睛。
宗主灵偶几年前外出觅食的时候,就发现了仙门所在,它勉强从间隙中挤了进去,落入了仙卫手中,最后被仙卫当成是食物吞进了仙体中。
可吞下他的仙卫不仅无法吞噬吸收宗主灵偶,反过来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陷入不稳,最后被宗主灵偶消化了一部分后,之后又落入了其他仙人口中。
宗主灵偶在混乱中带着那一部分吞噬的仙卫身体,偷偷回到了观星宗,原本想要将食物献给她,但是江载月已经许久没有进食过宗主灵偶辛苦捕猎回来的异魔,也错过了发现仙卫身份的机会。
察觉到了仙界的异魔众多,宗主灵偶就将仙界当成了他的粮仓,不定时就会进去捕猎,不过他的这具灵偶身体吞噬容纳不了太多仙体中的力量,宗主灵偶开始试着不吞噬仙身,而是在诸多仙身维系着一丝平衡,他主动融入多具仙身组成的完整仙体之中,成为维系他们平衡的那个支点。
仙界最强大的真仙也不过是能维持住二十多具仙身的平衡,可宗主灵偶与他们不同,他维持住仙身平衡的支点几乎是无上限的,而无论是多么弱小的仙身,他都愿意吸纳,在融合的数量上提升上去后,他能击败和吞噬的仙人越来越强,到最后甚至完全击败了主动找上门来的真仙,最后成为了如今这个有着赫赫凶名的天瞑仙君。
宗主灵偶的神智并不算完全清醒,他做事也几乎凭本能行动。他之所以执着于将仙界的仙身凝聚成一个完整的仙体,也是因为宗主离开之前在它身体中种下的一丝执念——
守护住江载月,解决她可能遇到的麻烦,帮助江载月飞升。
所以宗主灵偶之后的想法也很简单,只要把这个地方所有的异魔都抓起来,变成一个易于吞噬的完整异魔,最后交给江载月,月月这次就一定可以飞升了。
只是在计划的最后,宗主灵偶也遇到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麻烦。
他现在所在的巨眼仙体,并不算真正意义上被他完全控制的本体,用一种通俗的话来说,如今的这具巨眼仙体,只是将仙界所有仙身都强行融合在一起,形成的一具“连体怪”。
宗主灵偶就是控制着这居连体怪物的“中枢”,在巨眼融合的仙身较少的时候,他还能从巨眼中脱离,控制巨眼进入休眠,然后再回到江载月身边。
这也是江载月一直没有发现异常的一个原因,毕竟谁能想到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她肩上,看似人畜无害的宗主灵偶,跑出去的那段时间是偷偷去“开机甲”了啊?!
但是前些时日,巨眼或许是因为吞噬的仙身太多,朦胧地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暴虐意识,这种本体意识在宗主灵偶还在巨眼之内的时候,还能被他压制。
可一旦宗主灵偶再度离开,巨眼的本能意识可能会让巨眼仙体失去控制,撞开仙门,来到凡界当中大开杀戒。宗主灵偶只能留在巨眼之内,他决定驯服巨眼中新生出的本能意识后,再带着这个异魔来到凡间,让江载月吞噬。
只是没有想到还没等他完全驯服这个异魔,江载月就已经来到了仙界中,所以宗主灵偶发现了她的存在后,就高高兴兴地从苍穹上跑了下来。当然在这过程中,他也不介意顺手吞掉途中两个刚好遇见的,对他的道侣出言不逊的异魔。
从宗主灵偶的视角看完了他做的那些事,江载月的心情格外复杂。
说要对宗主灵偶生气吧,他其实也没有生出那么多小心思,甚至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吞噬掉他好不容易积攒养好的食物,能够早点飞升。
可如果不对他生气,宗主灵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不声不响地成为了仙界的老大,她要是再对他放纵一点,江载月都怀疑下次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宗主灵偶说不定就手动帮她飞升了。
还是得给他一点教训。
她抽出了被宗主灵偶雪白腕足缠绕的手臂,声音微冷地问道。
“宗主这么想替我做主,不如我把观星宗还给你,你自己带着观星宗飞升吧?”
宗主灵偶这时方才迟钝地感知到了江载月的不悦情绪,巨眼中的无数个瞳孔微微颤抖着,紧接着如同被无数虫子贯穿而出一般,密密麻麻的雪白细小腕足从巨眼深处蔓延而出,下意识想要更紧地抓住江载月的手。
“……月月……”
他似乎这时方才缓慢地理解了什么。
“我……错了……”
“月月……我……错了……”
就像一个卡顿的录音机,它不甚清醒的神智只能勉强意识到自己做的事,让月月不开心,所以是它做错了,来来回回只能如同车轱辘一般重复着这句认错的话语。
直到这时,江载月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宗主灵偶还是她认识的宗主灵偶,他没有失控,也没有在成为这个所谓的天瞑仙君后,生出什么凌驾于她的心思。那么这个问题还是属于他们宗门的内部矛盾,没必要上升到要分出个生死的程度。
而放松下来后,她也方才有心思感知到触手隐约传来的饱胀感觉。
巨眼的仙体其实还是多个异魔融合在一起的分量,甚至比冰原里所有储存的异魔更多。她刚刚那一顿凶猛吞噬,实在是让她的脑子微微胀痛,这些年从透明变得有些雪白的触手,此时变得更白了一点,更加接近于她熟悉的宗主腕足。
江载月也能够感知到,她身体与性格这些年潜移默化发生的改变。
她对自身的实力越来越有自信,也不再恐惧于对上世间任何一个异魔,哪怕暂时落入下风,她也有信心迟早击败它们。
这自然是好的方向的转变,可最让她感知到不安的是,随着她的实力越发强大,她的脑海中就越发多出了一些难以理解的,属于宗主飞升的原初之地的相关之事。
而原本与她无关的原初之地,也如同一块离她越来越近的磁石一般,对她的吸引力与日俱增着。而她也越发能感知到头顶的天穹之上,那片无边无际的星海之间,蕴藏的莫大恐怖。
就如同一个原本普普通通忙碌一生的蝼蚁,抬起头发现了巢穴口本不应该被她看见和理解的庞然怪物,江载月有时忍不住生出怀疑,如果她的道体继续增长下去,她的存在也会如同蚁群中一个不同寻常慢慢变大的怪物一样,被蚁巢外的那些异类注意到。
而如果有一日,她成长到连蚁巢都容纳不了,必须离开蚁巢的程度,就是她被那些域外天魔分食的那一刻。
第238章 杀掉祂!
这样的感觉越强烈, 她就越努力地压制住自己的“飞升”渴望。
域外天魔可不是修真界现在那些对她毫无威胁力的异魔,江载月没有被她如今在修真界的实力和地位蒙蔽了认知,修真界如今大部分修者都不是她的一合之敌, 就如同如今的她也不是域外天魔的一合之敌一样。越是清醒地感知到域外天魔的存在,江载月就对她与域外天魔的实力差距越有着格外清醒而残酷的认知。
如果她一直找不到回家的可能, 她就必须在域外天魔环伺的这方世界中继续修炼成长, 吞噬异魔,这其中耗费的时间可能需要百年, 甚至是千年。
不能拔苗助长,也不能被异魔蒙蔽了自己的心智。
她不能成长为祝烛星的一部分, 也不会成长为第二个域外天魔在这世间的降临者, 她需要借助异魔的力量,走出她自己的大道。
所以在感知到自己的触手吞噬能力已经快抵达极限的时候,江载月当机立断开口道。
“够了,宗主,这次你进入仙界, 融合仙身的事情, 我不生你的气了。不过你现在这具身体里蕴含的异魔之力太强,我没有办法立刻吸收完全,也没办法像你设想的那样, 很快就飞升仙界。”
她盯着眼前的那颗被无数雪白腕足贯穿的恐怖巨眼, 仿佛能凝望到其中宗主灵偶的存在。
“我有自己的修炼和飞升计划, 不是你觉得可以缩短时间就能缩短的。如果你想要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就要以我的话为第一位,而不是听从……你已经飞升的本体。”
江载月也知道她的这番话有些强人所难,宗主灵偶是祝烛星留下的异魔,宗主灵偶如今没有长成另一个完整的祝烛星, 只怕也是受到了祝烛星本体的压制,如今的它可能就是一个接受前主留下的命令,没有过多自主思维的傀儡。
可是现在不把话说清楚,她和宗主灵偶之间迟早会爆发更大,也更激烈的矛盾。到了那时,可就不是现在这样简单的几句言语就能解决得了。
她不想对宗主灵偶出手,即便它没有顶着祝烛星的那张脸,它也是陪了她十数年的亲密存在。可她更不想输,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命运最后只能受制于他人的结果,所以下次一旦爆发危机,她为了赢过如今的宗主灵偶,就不会再有丝毫留手。
而江载月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沉声道。
“如果你不能接受这个条件,你也可以选择离开,或者是飞升到域外,去找你的本体……”
巨眼呆呆地望着她,连贯穿出来的雪白腕足都只顾着轻轻缠绕住她的手腕,到了这时,江载月方才能从他身上看到一点宗主灵偶的影子。
过了片刻,他似乎才终于缓慢地理解了她话语的含义,然后也毫不犹豫道。
“我,听月月……话。”
江载月这时方才用触手轻轻勾住了他的腕足,对他这次的听话给予了奖励。
“宗主真乖。”
终于解决了宗主灵偶这桩大麻烦,她方才有心思从巨眼中慢慢剥离出宗主灵偶吞噬没多久的梅阁主等人。
曾经在仙界肆无忌惮的天瞑真君,如今就如同一颗再乖巧老实不过的大肉球,任由她的触手在叽咕水声中探向深处,一点点挖出庄曲霄等人。庄长老他们身体的受损情况都不算严重,只是都还陷入昏迷中,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清醒和实力。
倒是刚刚吞下去的浮岭,如今只剩下了一小片仙身和骨头,看着似乎还维持着一点微弱动弹的生机,但不确定还能不能被救活。
江载月瞥了此刻看着老实本分,雪白腕足还在轻轻缠绕着她每条触手的巨眼一眼,有理由怀疑他是早就看不顺眼浮岭,如果不是她抢救性挖掘的及时,浮岭估计这一刻已经完全被它消化掉了。
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一点小心思再刻意敲打他一遍,在刚刚宗主灵偶传来的混乱记忆中,江载月已经知道了这片“仙界”的所谓“仙人”,都是比观星宗里那些违反宗规,被宗主清理的天道长老更恶贯满盈 ,死有余辜之辈。
在宗主没有创立观星宗,清理那些为非作歹的异魔前,那些所谓的“仙人”就已经和修真界中的众多宗门保持着联系,利用凡人,甚至是普通修士的血肉和性命维持他们仙体的稳定,已经是再常见不过之事,更甚者拿弱小之人玩弄取乐,也极为稀松平常。
如果不是宗主曾经差点整锅端了仙界,仙门从此以后紧闭,世道会比如今更加血腥而混乱。
浮岭的那些仙身自然也不可能是出淤泥而不染之辈,如果不是图着他炼制清心丹这最后一点作用,江载月都想眼不见为净,直接略过他的存在了。不过现在人挖出来了,剩下这么一点仙身能不能活下来,就全看他的命数吧。
江载月如今还有更急着处理的要事。
“宗主,你知不知道天魔即将降临之事?”
巨眼中的无数个瞳孔汇聚在表面的撕裂血肉中,呆呆望着她,完全看不出之前在天穹上迅猛猎食的那份凶残。
“……天魔……?”
看宗主灵偶的这份表现,江载月都快要怀疑,浮岭告诉她的天魔降临之事,只是他捏造出的骗局了。
然而那股让她毛骨悚然的,被某种庞然大物注视的危险感,在这一刻再度笼罩着她。
江载月猛然抬起眼,她望向她头顶的那片苍穹,她原本以为之前自己感知到的那股危险感来自巨眼,可是此刻她方才无比准确地感知到——
那股让她发麻的冰冷视线来自于域外,在辽阔无尽星海沉浮的未知黑暗之中,某种深植于人类本能的危险预兆此刻在猛烈地提醒她。
跑!
快跑!
不能再看下去了,会死的,会……
然而,她还是看到了。
在她的头顶,在她以为的苍穹之上,没有星海,没有她曾经隐约感知到的那些域外天魔混乱而庞大的恐怖真身——
那是什么?
无穷无尽,足以将整个宇宙撑裂的无数雪白混乱长肢,像是从人身中挖出来的无数血红花白肉肠,混乱巨眼拥挤在雪白脑子中,撕裂挤爆的每一处血肉肺腑,修长的从手中长出,脚中长出,心中长出的一个个扭曲非人怪物彼此缠绕着生长在了一起,又再度生长变成一片无穷无尽的雪白珊瑚摇晃,漩涡不断增大的庞大星海。
那到底是什么?
是人,是天魔,是这世间生长出来的每个她最后都要投身而入的归宿之地?
眼前无数片漩涡的重影刺激着她的眼球,她却无法再度闭上眼,血液澎湃得如同要将她的身体挤爆,带着她的每一片血肉回到最原始的归宿之中。
江载月想要落泪,想要毫无意义地尖叫,最后再躲入死亡的怀抱之中,才能躲避祂的注视,祂的呼唤。
祂在呼唤……祂在呼唤什么?
那扭曲而冰冷的,不应该被人听懂的声音,却如同无数蠕动的细小虫子一般钻进了她的每个毛孔之中。
“%&……”
“%……”
这次,江载月终于听懂了。
“月……”
“月月……”
祂在喊她的名字。
…………
沉默,不知道经历了多久的沉默,她脑中方才出现了一道模糊的念头,或者说她此时方才真正的从那快要让她为之融化的注视中找回了一丝自身的意志。
天上的这个鬼玩意儿,是宗主。
哦,祂,是,祝烛星。
或许又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地理解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字句连起来的清晰含义。
唇角奇异上扬的笑意宛如违背她身体的本能与理智,先一步带着难以言说的荒谬之感冲涌而出。
这个……鬼东西,怎么可能是她认识的祝烛星?
即便……是天魔,宗主……宗主也不可能变成这副样子。
祂是被其他域外天魔吞噬了吗?被窃取了记忆吗?还是真的在无数场与域外天魔的作战中,祂终于还是失去了作为祝烛星的人类本能,失控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无数种可能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江载月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微微颤抖。
这种颤抖与之前她头皮发麻,完全丧失记忆与理智的恐惧完全不同,江载月此刻从心中迸发而出的,是让她自己都为之战栗的恐怖杀意。
杀掉!
杀掉祂!!
杀掉头顶这个以着宗主口吻,用宗主的声音喊着她名字的鬼玩意!!
“……月月?”
越来越与人相似的声音,从那团混乱无序的雪白膨胀长肢中模糊传出。
祂,好想念,祂的道侣。
离开江载月的每一日,吞掉每一个域外天魔,拔出人身的肢体,在每一片血肉上写下道侣的名字的每一时每一刻,祂对道侣的想念都更深刻一分。
想念她。
想念她的道肢与他的道肢交缠的柔软触感,想念她凝望着他的淡黑眼睛,想念她喊他名字的声音。
横亘漫长的岁月和星域后,祂终于见到了祂的月月。
第239章 真身
但是, 祂的道侣,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望着少女发红眼眶中滚落下的泪水,祂缓慢地停下了原本准备抱住道侣的腕足, 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一只如同尘埃般微小, 但又莫名散发着熟悉气息的眼睛, 飞蛾扑火般地挡在了祂和祂的道侣之间。
因为过于靠近祂的身体,那只眼睛开始飞快地消融, 最后露出了眼睛深处更为微小的一个人形傀儡。
眼熟。
这个傀儡,看着很眼熟。
祂从渺茫如海的记忆中, 终于翻出了一点与那只傀儡有关的记忆。
这是, 祂留给月月的,负责保护她的,临别礼物。
而这个傀儡的样子,是祂曾经的,人形模样。
祂之前的名字, 似乎, 叫……
祝烛星。
沉浸在与域外天魔的厮杀吞噬中十数年,祝烛星吞噬了太多太多的天魔,他忘记了自己何时起开始遗忘了他原本的姓名, 他原本的样子, 他人身时的记忆。
到了最后, 他只记得他道侣的名字,他道侣望向他的模样,他道侣的声音,混沌庞大的真身最后只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念头——
月月。
祂要再次见到,祂的道侣。
祂要……
至于见到之后, 祂要做什么,祂已经不记得了。
只有那道要见到道侣的执念,在他在吞噬天魔,和被天魔吞噬的过程中,如同在无穷无尽黑暗中点亮的一盏灯火,让他一直维持住了本体最后一点明光。
然而在又一次捕获和吞噬天魔的时候,祂浑浊朦胧的本体意识之中突然出现了一道疑惑的念头。
祂不是,要去见祂的道侣吗?
那么,祂为什么现在要待在这里,吞噬这些他已经不想再吃掉的东西?
祂要回去。
祂要去见祂的道侣。
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后,祂就丢掉了嘴边已经被吃到一半的食物,凭借最后一点懵懵懂懂的意识和理智,找到了祂道侣所在的世界。
可是,好脆弱……
祂的道侣所在的世界,脆弱得像是一个随时都会破碎的泡泡。
祂甚至不敢将真身过于贴近,就怕下一刻这个脆弱的“泡泡”,会连同他的道侣一起,在一瞬间在他的面前完全破碎开来。
所以祂只能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尝试将真身的一部分,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切割又切割,最后才能在不破坏这个“泡泡”的情况下,回到这方天地之中。
可是,他原本留下来的,保护她道侣的傀儡,这一刻却阻挡在祂面前,开始如同积雪般慢慢消融。
这一刻,祝烛星忽然都想起来了——
他现在的真身,近距离接触他的道侣,哪怕仅仅是注视到他的真容,对他的道侣来说,都是一种极为可怕的伤害。
他,正在伤害他的道侣。
所以他临行前留下的这具傀儡,才会遵守着曾经的他留下的保护江载月的命令,阻挡在他和他的道侣之间。
祂是为了他的道侣而回来,可祂真身的触碰,会伤害到祂的道侣。
祂此刻只能选择离开。
庞大的宛如随时能挤破整片天地的雪白长肢,如同退潮的海水一般慢慢离开了这片世界。
江载月终于恢复了冷静,她望着自己快要下跌到一位数的精神值,开始快速吞噬清心丹和冰原中封存的异魔,将自己的精神值提升回到一个安全的界限后,方才有心思回想她刚刚见到的宗主。
祂是真正的宗主,是她认识的……祝烛星吗?
如果是第一眼看到那个天魔真容那一刻,江载月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给出否定的回答。
祂绝对不可能是祝烛星,祂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她熟悉的祝烛星的气息,从她自身的感知上而言,更是一个彻头彻尾只给了她无尽危险和濒死感的怪物。
比她曾经在天穹上隐约感知到的域外天魔,更为恐怖的一个怪物。
可是,祂主动离开了。
在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一点还击之力的情况下,祂主动从这方天地消失了。
不,不对……
江载月隐约意识到了,在她注视着那个天魔真容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挡在了她和天魔之间,让她获得了一丝喘息之力,从而能恢复更多的清醒。只是那时候的她,完全没有余力注意到那到底是什么。
等等,宗主灵偶和巨眼去哪了?!
江载月心中陡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她放出了自己的触手,终于找到了宗主灵偶的踪迹。
它的整具身体如同被大火烧灼过一般,焦黑难看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而那些原本的巨眼血肉此刻更是被腐蚀成为一摊黑色干涸泥迹。
“月……月……”
然而他死寂的眼睛却一点点亮起,干瘪瘦小的傀儡之身中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恐怖的力量,在她面前一点点变化出完整的宗主人身大小。
“我……回来了。”
他与曾经的祝烛星一模一样的完整面容一点点压近她的面庞,雪白而又异常扭曲膨胀的腕足,带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冰冷坚硬,一点点缠绕上她的触手和腰身。
“月月,刚刚……难过?”
如寒冰般冰冷的腕足,又轻轻擦掉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江载月陡然伸出手,捏住了那条还想在她脸上蹭动的雪白腕足。
她微微闭上眼,刚刚目视着宗主真身留下的刺痛仿佛仍留存在她的虹膜上,即便如今没有了这股刺痛,她也本能避过他此刻投来的视线。
“宗主,真的是你吗?”
江载月轻声问道。
“刚刚出现的,是你的真身吗?你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灵偶里?”
祝烛星声音温吞而缓慢,仿佛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柔无害的宗主。
“我吞噬了,太多天魔,真身,还没有,恢复好,吓到月月了吗?我的真身,现在不方便,回到这里,只能用这具身体,来见你。”
江载月认真地点了点头,等到身体上的异样感完全消失后,她方才有勇气直视面前的宗主。
“刚刚宗主的样子,确实是吓到我了。不过宗主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宗主,我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江载月仿佛这时才想起什么,她温声问道。
“宗主已经吞噬完所有的域外天魔了吗?怎么现在突然回来了?我还没有做好迎接宗主的准备。”
祝烛星专注凝望着她的冷峻面容,一点点显现出有些许僵硬的笑容。
“我,想月月,就回来了。”
“你看着我,就已经是最好的,在迎接我了。”
“可是,我不能在这具身体久待。”
祝烛星望着自己身上逐渐融化,越来越被祂的本体侵染的怪异衣袍,温吞的声音方才显出了些许低沉不悦的情绪。
“它,要化掉了。”
祝烛星苍白冰冷的面容上,沉黑的瞳眸再度定定凝望着她,然后问出了一句让江载月头皮微微发麻,无论如何都不想听到的问话。
“月月,为什么——还不飞升?”
江载月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飞升前的祝烛星,也有底气压制和命令这时数年一直留在她身边的宗主灵偶。
然而这一刻,在这张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宗主面容前,她只有努力压制住身体本能散发出的逃跑冲动,方才能够维持住面上平静无奈的神色,也不流露出任何异常的轻声道。
“我当然也想要尽快飞升,来见宗主。可是我现在的这具道体还太弱,我如今感知到的域外天魔又都太强了,我不想成为宗主的累赘。”
江载月笑着望向祝烛星,她的触手轻柔抚摸着宗主越发冰冷非人的完美脸庞,如今她雪白的触手和宗主的雪白腕足紧密缠绕着,就像同根而生的枝蔓,肉眼几乎看不出你我之分。
可江载月明白,还是不同的。
此刻充斥着她触手的每一分战栗危险感告诉她,如今这个飞升回归的宗主,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那个祝烛星。
她温声道,“而且我不是和宗主约好了,百年之后再飞升吗?如今不过才过了十数年,宗主连等这么点时间的耐心都没有了吗?”
少女柔和的声音中透出了些许玩笑的意味,祂听到她的问话,沉默了许久后,却缓慢地点了点头。
“月月,我很想你。”
“我想要每时每刻,都能见到你。”
“我想要,将你融化进我的身体里。”
祝烛星用着格外温吞而无害的口吻,说着这在旁人眼中可能无比甜蜜的情话。
然而他说的每个字落入江载月耳中,都如同是巨石恶狠狠地砸入厚厚的冰层之上,她唯一感知到的只有彻骨的寒意。
果然,现在宗主的真实意图,是想要吃了她吗?
他说的这个融化,就是物理意义上想要将她吞噬入腹的融化吧?!
在越发危急的时刻,江载月越发冷静地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她温声道,“我也想要……长久陪伴在宗主身边。可是这不是能急于一时之事。”
“只要域外还存在着一个天魔,飞升对我而言就还是极为危险。所以,宗主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修炼到能够不惧怕域外天魔的程度,我再飞升来找宗主,好不好?”
第240章 承诺
然而这一次, 祝烛星却没有开口应下她的请求。
祂沉黑,现在又变成全黑的眼眸定定凝望着她,身上的衣袍与血肉如同在烈日下一点点融化的冰雪, 冰冷的腕足也逐渐从她身上松开,但却像一个难以逃脱的牢笼, 禁锢住她所有逃脱的可能。
“……月月, 不是……累赘……”
祂仿佛想通了什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原本温吞缓慢的声音此刻更加含糊道。
“天魔……都死掉,月月就安全了。”
“到了那个时候, 月月……飞升, 来找我?”
祝烛星此刻的模样已经如同重度毁容病人,灵偶逐渐焦黑干瘪的可怖面孔已经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样,但他的眼睛,那双全黑又如星夜般永恒凝固的眼睛,仍然死死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祂在等一个答案, 等一个必须要得到, 才能放心离开的答案。
江载月的声音轻柔着,少女清丽雪白的面容望向他的时候,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当然。”
“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 我一定会去见宗主。”
祝烛星还想做些什么, 他还想用道肢继续慢慢缠绕着道侣温热柔软的身体, 他还想继续嗅闻少女身上散发出的柔软温和气息,还想继续被她注视着,留在她的眼睛里……
可是,望着江载月瞳孔倒映出的越发怪异之物,祂后知后觉低下头, 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这副样子,实在不是人族会喜欢的模样。
……祂,要变回,他原本的人形。
等到月月飞升的时候,祂要用最好看的面容,来接祂的道侣。
“……好……到时,我来,接月月。”
下一刻,整具焦炭般的灵偶身体如同彻底失去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道,完全化为一地漆黑的齑粉。
等确定周围再也没有让她头皮发麻的窥视目光,她也完全感知不到那股如芒刺背的危险感后,江载月这一刻方才能真正放松下来。
祝烛星真的走了。
虽然从仙门打开后,发生的一连串紧张危险的事情,实在让她精疲力尽,可至少从结果来看,她目前为止遇到的麻烦都解决了。
仙界里没有了让她烦忧的仙人,宗主灵偶也算是被宗主一波带走了,就连原本要入侵的天魔,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场乌龙,所谓的天魔不过是打怪途中,突然想起回家看看她的宗主。
即便她遇见的这个宗主,不像她熟悉的祝烛星,更像是拥有一点宗主记忆,本质上完全不通人情的域外天魔,可至少如今也被她打发走了。
至于这个域外天魔说的日后接她飞升之事,还是以后再发愁吧。
江载月看着仙界中的一片狼藉,还是得先收拾眼前的这些麻烦。
庄长老,姚谷主他们吃下几颗丹药后,都陆陆续续地醒来了,他们刚飞升入仙界,就被巨眼吞入了仙体之中,完全不剩下什么记忆,不过或许是因为知道他们都是宗内长老,宗主灵偶下手不重,他们清醒之后很快也恢复了行动能力,帮她一同处理场中的余波。
不过宗内原本就濒临失控的一些长老,他们的异魔本就不稳,剥离出巨眼的身体反而让他们的情况更加不稳。
江载月索性将错就错,让他们暂时留在受创严重的巨眼当中,只是没有了宗主灵偶作为控制的中枢,巨眼仙体更加不受束缚,江载月决定暂时将它留在身边。
看着那干瘪的巨眼,江载月突然想到这十几年一直留在她身边的宗主灵偶。
算了,死马就当成活马医吧,浮岭的仙体只剩下拇指大小都还能留有一丝活性,万一宗主灵偶变成灰了也还能活过来呢?
江载月索性将宗主灵偶那堆毫无生机的灰烬也一并倒入了巨眼之中,至于浮岭的仙体,则单独隔离出来,后续再继续观察。
仙界之前的那些仙人虽然被宗主灵偶扫荡了,可数千年的家底都还留在仙界之中,江载月找到了仙门所在后,强行将所有仙门都移到了观星宗内,她和众多长老平日里商量要事所在的云池宫中。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长老们都在休养,恢复元气,修真界与观星宗内都没有闹出什么大事。等长老们恢复的差不多之后,江载月又带领诸多长老与弟子到仙界清理了一遍遗迹洞府,整理搬出了大部分丹药,法阵之类的资源与典籍。
那些典籍中汇聚着无数飞升仙界修士留下的精华,不少功法和异闻记载还是众多宗内的长老闻所未闻之册。
清醒后的姚谷主凭借那些典籍改进了灵虫繁育之法,提升了灵虫育成的数量,庄长老还找到了众多与五行三通树同种功效的灵植。
卢容衍融入诸多残破的仙身后,反倒阴差阳错地维持了雕像之身的稳定,还得到了些许仙体的记忆。他翻看了那些典籍之后,增改了清心丹的炼制之法,而他知道浮岭的身份后,更是重拾起了自己从前打小报告的技能。
“宗主,果然此人不可信,宗主若是想从他身上榨出更多炼丹之法,不妨将他交给我,我一定能交出一份让宗主满意的成果。”
江载月最后想了想,还是将浮岭那具长出了小半截的仙体交给了卢容衍,恶人自有恶人磨,现在宗内的清心丹数量已经快要能够满足所有弟子和长老所需,也没必要一定要留着浮岭,不过她还是叮嘱了一句。
“不能拿他来炼丹,还有做过于违背宗规之事。”
“宗主放心,我有分寸的,”卢容衍惨白的面孔显露出温和的笑意道,“不过是让他也如同之前的我一样,做个炼丹的奴仆而已。我一向为人和善,从不违反宗规的。”
江载月:……以卢容衍的记仇和小心眼,他就算变成灰了,也跟和善这两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吧。
不过变成灰的宗主灵偶倒真的展现了奇迹,原本毫无声息的一滩灰烬竟然真的活了过来,而且在巨眼之内慢慢长成了人形,只是他这次长成的人形比原本的灵偶变得更小,几乎能称得上是迷你版的拇指小人了。
不过即便是只有这么点大小,宗主灵偶还是能稳稳压制住巨眼融合诸多仙体的混乱本体意识,恢复之后每天开着巨眼跟在她身边。
江载月一直在仙界翻阅记载着异闻的典籍,在那些典籍里,有人曾记载过他们通过一种空间传送的秘法,可以随机抵达其他世界,只是这些世界大多是一片死地,甚至还会遇到死地游荡中的域外天魔,勉强能逃生回来的也不过数人,也因此仙界众多修士对于探索他界并不太感兴趣。
江载月对于这类记载中的世界格外感兴趣,尤其是对典籍中提到过的“禁灵之地”。书中记载的禁灵之地对于仙体和灵力的束缚格外大,仙人到了那些世界中,仙体更是比凡人还要沉重迟缓,甚至会反常生出格外沉重的睡意,哪怕是最后回到了仙界,也会陷入格外古怪的沉眠。
因此禁灵之地对于众多仙界的修者,是比死地更加危险的恐怖世界。
但是,看到这些记载的时候,江载月的心神忍不住为之一震。
禁灵之地,会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回到的故乡吗?
几乎在生出了这个念头的那一刻,江载月就决定了要亲自看一看那所谓的禁灵之地。
不过在此之前,她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尤其是,她不能让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宗主灵偶发现她的动作。
江载月望着跟在她身后,久久凝望她不动的巨大眼眸,她轻声问道。
“宗主会觉得无聊吗?”
巨眼慢慢眨了眨,它像是放大了十数倍的祝烛星的眼睛,江载月每次回望他的时候,都有种仿佛和宗主本体对视的微微发冷感。
“不,无聊……陪月月,开心……”
江载月自顾自道,“宗主帮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把你看到的域外天魔,画下来。”
江载月能够感知到如今围绕在这方天地附近的域外天魔数量,已经开始快速减少。
这也代表着悬挂在她头顶,宗主来接她飞升的“倒计时”在不断缩小。可她还是无法确定,这个“末日”具体降临的日期,所以,她刚好可以让宗主灵偶帮她看着,同时也减少他停留在她身上的注意力。
巨眼呆呆地看着她,江载月几乎能想象到祝烛星也这般呆呆地看着她的样子。
可是最后,他果然还是缓慢应道。
“……好,我帮月月,看着……”
只是作画还是多少有些为难巨眼,尤其江载月交代的还是让他实时画下每一个看见的域外天魔样子,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要留在桌案上作画。
江载月确定了他没有分心的功夫后,也终于抓住机会通过典籍上记载的空间传送秘法,开始探索其他世界。
只是就如同典籍上所说的,拥有活物的世界方才是荒芜星海中沧海一粟的仙迹,她去过的死地太多,有时见到死地当中的恐怖天魔,都差点生出诡异的见到了活物的欣喜感。当然,该跑还是得跑,她现在的胃口还不足以支撑她吞噬天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