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要求

    浮岭的这个要求确实有些古怪, 但对于在观星宗久经多位长老磨练的江载月来说,已经温和得不成样子了。

    她甚至忍不住问道,“真人只有这一个要求吗?”

    浮岭似乎有些许愕然, 他原本的沉凝之声再度恢复了先前少年般的清冽悠扬。

    “我只此所求,若是江道友愿意应下, 以后浮岭都要改口称您为宗主了。”

    江载月当即想要应下, 毕竟这听上去怎么听都像是个无本万利的买卖,然而源于本能中的一丝谨慎还是让她问道。

    “真人, 我是说假如,假如真有万不得已的情况, 比方说宗内长老异魔失控, 余波殃及真人的洞府,宗内的无辜弟子不慎看到了真人的真容,真人也要大开杀戒吗?”

    而且最让江载月隐隐感觉怪异的是,之前那位散修可是亲口说过他看见了浮岭真人的真容,而且还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为什么到了她现在邀请浮岭加入观星宗的时候, 浮岭又说绝不允许任何看见了他真容之人存活下来?

    浮岭声音中原本的轻快之意完全淡去, 他的声音重回之前的低沉郑重道。

    “还请江道友见谅,我轻易不会让这等万不得已的情况发生。而且以我现在的境界,若非有人故意窥探我, 而且实力不弱, 不然寻常弟子绝无可能偶然看到我的真容。”

    江载月想了想, 还是问出了她心头的那个疑惑。

    “我之前听闻,曾有散修见过真人的真容,而且还平安地存活到了现在……”

    浮岭低沉下来的声音中浮现了几分寂寥冷清的意味。

    “那是我姿容完好之时,曾经露面见过几位登门拜访的修者。只是后来我的身体出了些意外,容貌也变得越发残陋, 我才不愿意再见外人。”

    江载月还逐渐打消了心中最后一点疑虑。看来浮岭真人不愿见外人,是因为他自身的心理问题。等到他进入了观星宗,在宗内待的时日再长一些,意识到宗内无人会置喙他的容貌,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偏激了。

    而且宗内每个长老都有不容触碰的逆鳞,浮岭若只有这一条不容他人触犯的禁则,也没什么虐待弟子的习惯,在观星宗的长老之中甚至还能算得上是比较好相处的那一类了。

    只要她及时将浮岭的规则列入宗规,通知其他弟子和长老,应该也没有人会主动傻到去触浮岭的眉头。

    “真人勿要忧心。观星宗内人人都要遵循宗规束缚,既然真人愿意入宗,我定当会将真人的禁忌列入宗规,他人也绝不会轻易触犯。”

    不过以防万一,浮岭的洞府确实适合安在她旁边,有她看着,再有阵法的隔离和束缚,即便真的有那等桀骜不驯的新入门弟子想要挑战宗规,也不可能直接接触到浮岭,那自然也不会酿成惨剧。

    “多谢宗主宽容,”经过这一番正式的交谈后,浮岭对她的态度似乎又亲近了些许,他再度轻轻拨弄着琴弦,流淌出的琴音越发清亮悦耳。

    “那我现在就随宗主入宗吗?”

    没想到不过几句交谈就能直接把人拐回宗门,江载月想到刚刚那位恨恨而去的少年侍从,忍不住问道。

    “真人的那位侍从,也随真人一同入宗吗?”

    浮岭清冽的声音中透出了些许笑意。

    “青槿刚刚化人,脾气还有些古怪,但是忘性也大,我会约束好他的。宗主若是不喜欢见他,我也可以将他一直拘在洞府之内。”

    江载月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真人的侍从若是有什么禁忌,也可以现在一并告知我,我都可以列入宗规之中。或者真人也可以花些时间慢慢考虑,等列好了各处禁忌,我将它们列入宗规之后,我再来接真人一同入宗。”

    浮岭声音中的笑意似乎淡了几分,连同拨动着琴弦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我只有这一条禁忌,没有什么其他规矩了。青槿的性格不好,宗主也无须如此纵着他。若是他私下里还与宗主说了什么悖逆之言,劳烦宗主告诉我,我一定会好好教导他的。”

    看来青槿对自己的侍从要求也极为严苛,江载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毕竟她看重的只是浮岭这个劳动力,若是浮岭进入宗内后做出了什么违背宗规之事,她也不会容忍一尊大爷待在她的宗门里面。

    “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就将更改后的观星宗宗规带来,真人若是愿意遵守宗规里的所有条例,我再收拾洞府,带真人一同入宗。”

    浮岭轻声应下,“好,我就在此地等宗主。宗主需要我送您出府吗?”

    江载月本来想说她可以直接从镜山回宗,但现在浮岭真人名义上似乎还算不得观星宗的长老,她这般视若无物地进出也不太合礼数,她停顿了片刻,方才道。

    “我记得出府的路,真人不必送我了。”

    浮岭也没有再多劝,他只是以琴音默默相送,江载月不算喜爱琴音,却能感知到那清越琴音如同穿门而过的一缕清风,不仅给她指明了方向,还平抚了她心中微不可觉的些许焦躁,让人格外心静神凝。

    江载月看了一眼自己的精神值,似乎有向上增加的趋势,但很快又跌回常态。

    她若有所思着,或许这琴音就是浮岭控制住自身异魔的办法,可惜不能实质性地增加精神值,不然或许还能在宗内其他长老和弟子身上派上用场。

    江载月穿过重重空旷的回廊,正要走出洞府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格外轻的喊声。

    “贵客。”

    江载月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看见了从回廊顶上探出一个头的青槿。

    他清澈的瞳眸如同婴孩般不沾染丝毫尘垢,脸上那微微颤动的紫白相间的野花实在很像是一面被人刻意编织而成的花卉面具。

    然而在经过了刚刚那一遭后,江载月已经明白了这些花是他的禁忌,她强行将自己的目光从他引人注目的那张脸上移开。

    “怎么了?”

    青槿的声音很轻快,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却意外直白天真道。

    “你明天还会来吗?我家主人每天都看着你送的信笺,他的琴声也在想你。如果你明日也过来,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原本跟随在她身边的琴音一停,浮岭略带着些许冷意的声音陡然响起。

    “青槿,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再管不住你的口舌,我就重新把你变回原形了。”

    少年侍从忍不住顶嘴道。

    “我明明说的都是主人的真心话,若是人族之间都不能说真心话,那我干脆重新变回不会说话,只会听琴音的青槿花算了。”

    浮岭似乎真的动怒了,他的声音越发冰冷道。

    “既然你不愿做人,就重新做回你的灵妖吧。”

    一声重重的冰冷琴音“铮”一声弹出,原本趴在回廊顶上的青年侍从陡然变成一丛丛细碎的紫白相间的细碎野花,从顶上跌落。

    江载月下意识伸出触手,然后将满丛的青槿花抱了个满怀。

    她第一反应是,这种花好香。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了怀中的“青槿花”是个拥有人类意识的灵妖,每朵紫色白色的细碎青槿花都在簌簌颤抖着,像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花瓣全部抖落下来。

    江载月立刻撒开手,怀中的青槿花全部掉落下来,落在地上立刻缩成一团花球。

    与此同时,感知到自己肩上一轻,江载月也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同步抱紧了宗主灵偶。

    宗主灵偶像是一只在她怀中猛烈扑腾的八爪鱼,如果不是她的触手牢牢将他按着,加上他的反应速度过慢,江载月简直要怀疑在刚刚青槿花落下来的时候,宗主灵偶就会将青槿完全撕得粉碎。

    够了够了,这毕竟还在观星宗未来长老的地界上。

    江载月不敢再有片刻逗留,匆匆丢下一句她知道青槿说的是戏言,请浮岭真人不要过于责怪他之后,就抱着宗主灵偶出了石府,然后通过镜山回了宗门。

    宗主灵偶这次的扑腾反应比先前更加漫长,江载月快要怀疑她如果此刻撒开手,宗主灵偶即便没有镜山,也能找到浮岭的洞府,然后去找青槿的麻烦。

    “宗主,别闹了,他只是不小心掉下来,我顺手接了他一下而已。”

    江载月耐心地劝说着,心中莫名冒出了一个念头。

    宗主灵偶现在只是长出了一点神智,醋劲就这么大,再给他一段成长的时间,他岂不是要真的成长成一个小型的祝烛星?那和给自己养虎为患有什么区别?

    她以后若是找到了回到自己世界的办法,离开观星宗,宗主灵偶难道也要跟着?

    江载月看着拥有祝烛星一模一样面容的宗主灵偶,心情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然而宗主灵偶却没有因为她的一句话而重新安静下来,他的雪白腕足努力从她的触手间探出,然后一点点缠绕着她的手腕,有几条还格外粘人地试图缠上她的脖颈。

    “月月!”

    可能是逆境让人激发潜能,宗主灵偶终于说出了她名字以外的其他字。

    “吃……”

    他漆黑的瞳眸一动不动的盯着少女清丽含笑的面容,雪白的面孔没有过多的神情,却格外坚定而缓慢地喊出了那一个字。

    而随着他的重复,那三个字变得越来越清晰。

    “月月,吃!”

    江载月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捏了捏宗主灵偶冰凉柔软的雪白腕足,无奈道。

    “我就碰了他这么一次,宗主就让我把人家吃了?”

    宗主灵偶微微偏过头,他的腕足陡然抱住了桌案上的笔,然后认真地在纸上点下了一大一小两个墨团。

    第222章 楚楚可怜

    可能是这些时日与宗主灵偶养成了越来越多的默契, 江载月看到这两个大小不同的墨团,嘴角微微一抽,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

    “宗主, 你不会是想让我把浮岭真人和他的侍从都一起吃了吧?”

    宗主灵偶仰头望着她,雪白呆滞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神情的变化, 然而他的反应速度比先前又快了几分, 坚定无比地点了点头。

    江载月深吸一口气,最后选择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将宗主灵偶的这句话当成是一句玩笑的气话。

    她自然地抱起宗主灵偶,主动转移话题道。

    “天色也不早了, 宗主快和我一起休息吧。”

    宗主灵偶似乎还想动弹, 但按耐不住江载月一个劲地抱紧他,他的动作陡然在一刻完全呆滞住了,如同一具没有神智的灵偶般乖乖待在了她的怀中。江载月也慢慢放松下心神,她原本是假睡,慢慢也有了几分真正的睡意。

    睡了一觉起来, 见宗主灵偶不再执着浮岭那边的事情, 她精神百倍地带着宗主灵偶去找易无事修改宗规。

    易无事这些时日一直在跟着卢容衍,确保他的雕像之身不出现其他异样,而在听到了江载月主动提出的浮岭真人之事后, 两人的反应各有不同。

    易无事向她索要了《浮岭真人册记》, 沉着脸看完了其中记载的游历与修炼心得后, 方才郑重道。

    “此人行事怪异,不过所写册记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宗主若是让此人进入宗内,千万不能放下戒心。不如宗主先让他将一缕神魂交给我,也好让我从旁监督他的所作所为。”

    江载月无奈地扶住额头,果然易无事现在还没有放弃搜集宗内长老神魂做还生像的打算。

    以己度人, 她自身都不愿意交出自己的神魂,如果她真敢在浮岭进入观星宗之后提出这样的要求,哪怕浮岭原本没有生出反心,估计也会被逼出逆反之心。

    江载月毫不留情地打破易无事的这丝奢望。

    “庙主不必多想。我已经与浮岭说了宗规之事,只要他不违反宗规,我定然不会逼迫或者监视他做些什么。若是他真的做出了什么越矩之事,庙主到时候再来告诉我也不迟。”

    易无事显现出了几分失望之色,卢容衍脸上的笑容却仿佛一张温和至极的清雅面具,蒙着眼的神态没有丝毫变化道。

    “按宗主所言,或许我最适合与这位真人做个邻居。毕竟真人不愿意让他的面目被旁人窥探,而我又恰巧是个瞎子,说不定还能与浮岭真人做个论道清谈的道友。”

    卢容衍说得不带丝毫烟火气息,如果不是深深清楚他的为人,江载月说不定还真的乐见卢容衍与浮岭多多沟通交流,让浮岭对观星宗早点产生归心之感。

    然而一想到卢阁主曾经的所作所为,再听到他如今如此“热情友好”之言,江载月顿时头皮微微发麻,她警惕地问道。

    “你想做什么?”

    卢容衍唇角的那抹温雅笑容一点点淡下,他修长如玉的十指轻轻按住面前的丹炉,丹药缭绕而上,如烟如雾般的云气蒸腾着他的面容,如果只看这幕景象,卢容衍当真有种如同仙人般清雅出尘,不沾染人间烟火之感。

    “在宗主眼中,即便我如今已经洗心革面,不再做从前那等荒唐之事,所行所言也还是当日那个心怀叵测,罪该万死之人吗?”

    卢容衍说得楚楚可怜,江载月心中虽然还是不太相信卢容衍真的会如同他话中一般痛改前非,但看在他变成雕像后确实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坏事的份上,她还是不愿意打消卢容衍如今这份装成一个好人的积极性,声音只能也温和几分道。

    “卢道友,我并不是不愿相信你,只是你原本也没有广交好友的习惯,与浮岭真人更是素未谋面,”江载月委婉地将“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换一种形式问道,“怎么好端端地会想要和浮岭真人做个邻居呢?”

    卢容衍脸上却不见半点心虚之色,他裂痕未愈的面容在阳光照耀下越发透明了几分,更加显出了些许破碎寂寥之色。

    “我一直被拘在丹房中,宗主不愿来见我,旁人更是早已对我心存偏见,不愿与我交谈。我不过是想寻个可以说话,也不避我如蛇蝎的道友,在宗主看来,便这么罪无可赦吗?”

    江载月还没有答话,不远处的易无事却陡然忍不住笑了一声。

    江载月的目光和卢容衍的面容陡然朝向易无事所在的方向,卢容衍的声音不温不火,却莫名透出一丝凉意道。

    “易庙主这是怎么了?”

    易无事轻笑一声道,“想到了宗内会来新的长老,突然有些高兴。无事,你们继续聊吧。”

    丹火陡然一瞬间变得极盛,即便是江载月这个根本不了解炼丹的人,也能闻到丹炉中此刻传来的淡淡糊味。

    她可以不在乎长老们的斗嘴,却不能不在乎炉中的丹药啊。

    江载月立刻问道,“丹药怎么了?”

    卢容衍微微垂下头,低声认错道。

    “刚刚是我不慎分神了,没有控制好丹药的火候,请宗主责罚。”

    即便清楚这炉丹药的失败,可能有卢容衍故意的成分,但在观星宗现在最缺人手的时候,她也不可能真的应下这番话,和他撕破脸面。

    江载月只能把目光投向脸上的笑容也慢慢跟着消失的易庙主,她一字一句加重着语气道。

    “是我和易庙主之过。我们确实不该在卢道友炼丹的时候交谈,让卢道友分神。不过浮岭真人生性爱静,或许不适合与道友做个友邻。卢道友若是平时觉得无聊,或者还需要些什么,也可以直接与我联络。”

    卢容衍仰起白布蒙着眼的温雅面容,轻声问道,“不会太打扰宗主吗?”

    “自然不会。”

    既然做了观星宗宗主,江载月自然也有应付宗内那些堪称牛鬼蛇神的长老们的把握,不管长老们看似热情亲近的面容下打着什么算盘,只要他们肯认真做事,江载月就不介意与他们暂时虚与委蛇。

    安抚好了卢容衍这一边后,她还要单独和易无事沟通,易无事的态度倒是比卢容衍干脆许多,他只是有些看不惯从前心怀鬼胎的卢容衍在他面前演出一副伪善的模样,又还是没有放弃重新立起宗内所有人雕像的打算。

    在江载月给出她不会轻信卢容衍,并且只要易庙主的异魔能稳定不失控,她之后或许能考虑帮助易庙主的雕像成长的承诺后,易无事身上原本带着的微冷戾气完全被平复下来,如同被人捋顺了毛的大猫,甚至还主动提出了他也可以把洞府搬到浮岭附近,帮忙看着他的计划。

    江载月却还是有些不放心让任何一位宗内长老洞府过于靠近浮岭洞府。

    以她感知到的浮岭异魔气息来说,如果说宗内原本的卢阁主,易无事,庄曲霄,姚血兰,包括如今的甘流生的实力都算是一档的话,那么包括梅晏安在内的其他长老都只能算是第二档,弟子们更是远远不及长老的实力水平。而浮岭显露出的危险气息,已经让她隐隐想到了初见的罗仇魔,那是高于一档的水平。

    或许浮岭的真实水平未必有罗仇魔那么恐怖,但如果是有心算无心,浮岭爆起杀人的情况下,他或许真的有机会一对一干掉宗内现在任何一个长老。

    但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当日那个对罗仇魔束手无策的镜山长老,在初见明确感知到了浮岭的实力异常危险的情况下,江载月不可否认的是,有一瞬间她的血液微微沸腾着,透明触手蠢蠢欲动,甚至忍不住产生了一种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想要猎杀与她同一水平的怪物的冲动。

    或许宗主让她长出的道肢,也已经在潜移默化中开始影响她的精神值乃至于是心性。她也不再是最初进入观星宗时那个小心翼翼,完全不敢多冒一点危险的她自己。这也是她主动邀请浮岭进入观星宗的一个原因。

    如果浮岭没有怀揣什么坏心思,真的愿意在宗内安静做一个长老,她也绝对会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宗主。

    可如果他看似亲近温驯的言行下藏着什么不好的念头……

    江载月按耐住蠢蠢欲动着,已经控制不住进食渴望的雪白触手,她也绝不会有丝毫手软。

    其他长老那边,江载月不准备再挨个通知,通过信笺简单告知了他们浮岭真人的事情后,她回到冰封着异魔的冰原,如同是从冰箱里拿出小零食一般,进食了足够多的异魔后,触手终于恢复了以往一般懒洋洋不愿动弹的安静。

    宗主灵偶捕猎的动作也比以前更加快速了一点,江载月分出一点心神,操纵着法阵,已经在云池宫中选定了一片无人能随意进入的区域,确保这片禁区连赤蛟他们都不能随意踏入后,她方才再度前往浮岭洞府。

    第223章 分忧

    浮岭已经将一切都准备齐全, 他仔细看过江载月带过去的宗规,声音清冽而从容道。

    “宗主放心,我定然会好好遵守宗内的规矩, 不给宗主添麻烦。”

    江载月点了点头道,“我已经布置好了真人洞府周围的法阵禁制, 真人可需要亲自过去检查一遍?”

    “不必了, ”浮岭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琴音清脆悦耳, “我自然是相信宗主的,我现在就可以跟随宗主动身前往观星宗。”

    考虑到通过镜山前往观星宗的风险太大, 万一中途出了什么异样, 她不慎看到了浮岭真容,又会惹出不该有的麻烦,江载月不打算通过镜山回返宗内。

    她正准备升空引路,浮岭却温声道。

    “我的这处洞府也是一栋飞行法器,宗主只需坐在此处, 为我指引方向即可。”

    楼阁内部陡然升起一幕清亮如银镜的水帘, 水帘完全倒映出浮岭石府与周围环境的模样,石府拔地而起,江载月心神一动, 神念在无形中就能牵引着石府往观星宗方向飞腾而去, 她在楼阁之中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颠簸。

    江载月忍不住感叹道, “这处石府莫非是真人亲自炼制的?竟然如此灵动自如。”

    浮岭轻轻拨弄的琴弦与清冽嗓音,如同一曲轻灵舒心的乐声。

    “宗主谬赞了,我不过粗通些炼器与阵法之道,再多花了些心思和年月,方才布置好了如今的洞府, 洞府内的一草一木也是我亲自栽育而成。我自小恋旧,也不愿意过多迁移住址。”

    浮岭的琴声似乎快了几分,但清冽嗓音不变道。

    “还望在观星宗安家后,能得宗主照抚,长长久久安稳下来,不再有颠簸动乱。”

    这自然也是她的愿望,就如同每个希望所有员工都和睦相处,各尽所能的老板,江载月诚恳道,“真人放心,宗内从前虽略有些不稳,人心也有些动荡,但如今弟子与长老都兢兢业业,很少再生出其他乱子。”

    说完这番话,江载月也觉得有几分亏心,但她极力保证道。

    “真人若是有何不适之处,也可以立刻告诉我。若是其他长老弟子惹出的麻烦,我定当会为真人解决。”

    浮岭的琴音重新和缓了下来,“那便多谢宗主了。”

    江载月原本还有些担心回到宗内会不会发生什么让她打脸的意外,但幸运的是,一路上格外顺遂,浮岭真人成功安家,其他长老在她事先叮嘱下,也没有贸然做出什么不该有的举动,就如同将浮岭当成是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一般,每个长老都继续忙活手头的工作。

    庄长老休息了几日后,主动上门求见,说起灵田扩建与增派人手之事,江载月协调人手,忙活了十数日,他们终于成功在云池宫外,宗内的无人之处开辟了第二块更大的,沃土丹施肥的灵田。

    江载月在两块灵田之中布置好了一处镜山连通的通道,又与庄长老一同盯着那些刚刚培训好的弟子看护灵植,确定他们不会出太大差错后,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了以往悠闲度日的规律宗主生活。

    浮岭的洞府就在她旁边,她也少了通过信笺求教这一步骤,每天修炼遇到疑难的问题,就自然地往浮岭洞府去一趟,顺便问一问他进入观星宗后,有没有遇到什么不适之处。

    浮岭耐心地解答她的疑问后,无需江载月开口,还主动提出了他可以帮忙看护灵田之事。

    “宗主这些时日来太辛苦了,我也正好粗通一些灵植与灵兽的培育之术,宗主若是不嫌弃我的技艺,就将让我也栽种灵植吧。我入宗以来受了宗主照抚许多,也想为宗主分忧。”

    江载月没有对浮岭隐瞒他们要做的正事,听到浮岭主动请缨,她心中一喜后,还是不忘谨慎地先向庄长老征询了他的意见。

    庄长老这些时日也同宗内的其他长老一般,默契地完全无视浮岭的存在,就当做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新长老进入了宗内一样,听江载月主动提起浮岭愿意看护灵田,他冷沉肃然的眉眼之中也不见多少喜色。

    但是看着少女脸上亮晶晶的期待之色,想到宗主这些时日为灵田之事忙碌奔波的样子,庄曲霄还是压下了快到嘴边的拒绝道。

    “……他若是想试,就让他亲身试一试吧。不过五行三通树的培育,可不是他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他不愿意见生人,想必也不愿意让弟子去他的洞府,宗主若是真信得过他,不妨就给他半亩灵田,看他能把五行三通树养成什么样子,再做定夺吧。”

    江载月听出了庄长老话语中浓浓不信任的意味,她也不由生出了几分担忧。

    浮岭真人在传闻中虽然是个精通阵法,符箓,炼丹,炼器的全才,可那万一只是他打出去的招生广告,最后搞砸了怎么办?

    不过江载月又转念一想,即便浮岭真的搞砸了,养不活五行三通树,甚至养出什么诡异灵植也无妨,有她在旁边每日盯着,又只给他半亩灵田,最后即便酿成祸事,她应该也还能兜得住。

    作为观星宗宗主,她也不好打击一个新入宗门的长老的做事热情。

    江载月在浮岭洞府旁边开辟了半亩灵田,以防万一,她早上晚上都会过来看一眼,甚至做好了随时请动庄长老,收拾烂摊子的准备。

    然而数月过去了,江载月眼睁睁看着浮岭洞府旁边的那片灵田里,生长出的五行三通树甚至比庄长老同一时期开垦灵田里的灵植更高更大,结出的五行三通果也更加巨硕充盈。

    江载月原本还担心这些五行三通果会不会有其他问题,然而她拿给了卢容衍与庄长老检验后,即便是对浮岭态度最为冷漠的庄长老,都格外低沉复杂地给出了他的评价。

    “……他栽种的五行三通果,确实比我种得更好。”

    卢容衍不急不缓地用浮岭栽种的五行三通果炼成丹药后,仔细查验丹药的药效后,也给出了他公正的评价。

    “清心丹的药效比从前还好上半分。”

    蒙着眼的卢容衍唇边的清雅笑意更盛几分,悠悠地感慨道。

    “那位道友不愧是宗主亲自请进宗来的长老,在栽种灵植的技艺上,竟然能把庄长老都比下去。听说这位道友还是个样样俱通的全才,该不会他连炼丹都比我更精湛几分吧?那我说不定还得尊这位浮岭道友为师了。”

    卢容衍的声音温和平缓,然而江载月愣是在其中听出了他五分挑拨离间,三分阴阳怪气,两分不屑一顾的扇形图心理活动。

    但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她已经习惯了卢容衍这种绵中带刺的说话方式,也不好和他这么个连长老都不算,自带干粮干活的还生像计较,她只能和稀泥道。

    “浮岭既然在宗外声名显赫,定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大家也不必多想。他能多尽一份力,各位也能减轻一分身上的负担。”

    不过卢容衍这么一说,江载月还真的起了几分对浮岭炼丹本事的期盼。

    她其实也不真指望浮岭真是个样样精通的全才,可他只要能有卢容衍的七分,不,五分本领,江载月都感觉梅师兄肩头上的压力或许能够轻一些。

    她在为灵田忙活的时候,也有注意到梅晏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他在她面前总是维持着看似从容的平稳之色,然而他身上原本还算健康的精神值却在缓慢下跌着,尤其是每次遇到卢容衍挑刺,江载月都能看出他看似波澜不惊的神态下,那份紧绷到极点,不愿让她失望,一个劲咬牙维持着完美的白竹阁阁主的不服输心绪。

    虽然卢容衍提出的问题都不算太过刻意刁难,甚至对清心丹的炼制成色都大有好处,但江载月能够感知到,如果再让梅师兄这么“精益求精”下去,他越来越紧绷的那根弦,不知何时就会完全断裂。

    她知道梅师兄的天资很出众,可这并不能代表他就能接受如此揠苗助长的“指点”。江载月原本劝说过几次梅晏安,但发现她越劝说,梅晏安的表现就越发“完美”,仅仅是为了不让她对他失望,他快要活成一个比雕像更无情无欲的修者。

    江载月也考虑过从卢容衍这边下手,但卢容衍就像个滑不溜丢的泥鳅,或许是仗着自己炼制清心丹的成功率最大,清楚江载月不会对他真正下死手,他只会放软身段在她面前卖惨,在她能看到的地方也不再主动与梅晏安说话,可梅晏安被他挑拨起来的不服输意气,也没有放缓半点的趋势。

    如果浮岭真的有卢容衍五分本事,江载月心里默默想道,她想让浮岭来指点梅师兄的炼丹炼器技艺。

    只要梅师兄能找到行之有效的提高自身炼丹水平的办法,他应该就不会如此执着于与从前的白竹阁阁主比个高下的钻牛角尖里面。

    江载月轻松道,“既然如此,卢道友不妨将清心丹的丹方交给我,我让浮岭长老也来试试炼制清心丹。”

    卢容衍脸上的温雅笑容顿时如同一座凝固的雕像,他脸上的裂纹更加破碎,裂纹中原本安静的藤壶也如同得到了养料的滋润,不管不顾地从内往外猛然生长。

    原本只是安静旁听的易庙主只能出手,将卢容衍的雕像之身重新塞回到了他脚下蔓延开的藤壶中,重新拿出来的时候,卢容衍身上的裂纹不再如同刚刚一般明显,但还能看出比之前的裂纹更深刻的几道痕迹。

    第224章 炼丹

    “好啊。”

    然而雕像之身恢复正常后, 卢容衍的第一反应就是毫不犹豫地应道。

    “若是这位浮岭长老连炼丹的记忆都比我更胜一筹,我这无用的雕像之身为他让路,自然再理所应当不过了。”

    卢容衍唇角扬起的笑意温和仿若平常, 江载月却能感知到他身上淡淡散发出的冰冷死寂寒意。

    俗话说过河拆桥,关键是她还没过河呢, 江载月连忙打着圆场。

    “卢道友无需多想, 浮岭长老也只是想为你分担一点炼丹的重任。他初次炼制清心丹,说不定还需要你从旁指教。”

    卢容衍原本温和清雅的嗓音, 此刻透出几分微冷的意味。

    “一介异魔之身,担不起指教二字。清心丹的丹方我已经记在了《千丹集》中, 宗主自取便是。想必以浮岭长老的高超丹技, 只需看那丹方一眼,就能知晓炼制清心丹的关窍,我就不在他面前自取其辱了。”

    “宗主,请吧。”

    卢容衍少见地在她面前摆出无话可说,一心送客的冷淡姿态。

    事已至此, 江载月也不再多言。她清楚卢容衍以炼丹自矜, 更是将炼制清心丹视作他如今在宗内安身立命之本,排挤一切可能威胁到他安危的敌人的心态。

    可即便清楚这一点,她也不可能因为顾念卢容衍的不安, 拒绝一位更擅长炼丹的长老的要求。

    而且江载月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如果最后证明卢容衍的炼丹之能还是比浮岭更胜一筹, 卢容衍以后阴阳怪气她的力度顶多比现在大一点。不过这种后果也算不上多严重,看在卢容衍完全是免费干活的份上,江载月认为她这个宗主还是能容忍他几分的。

    在卢容衍写下的诸多典籍中,江载月翻找了几刻,方才大海捞针中找到了那一本薄薄的, 还未完全记载下大部分丹方的《千丹集》。

    以防卢容衍在其中动什么手脚,她再去找了梅晏安,要了几份炼制清心丹原料的同时,顺便确定一下《千丹集》中的丹方有没有其他问题。

    而梅晏安听完整件事的原委后,认真地检查了一下丹方,俊秀的眉眼微蹙,显露出了几分迟疑之色。

    “师妹,这丹方确实没有什么谬误,寻常的炼丹宗师也确实能够凭借此丹方炼制出清心丹。只是增添原料的时间与具体操纵丹药的火候对于炼丹影响重大,非一页丹方就能包含而尽。”

    梅晏安下颌微微紧绷,显露出了几分低沉之色。

    “如果换我来炼制天品清心丹,我能炼制成丹的概率只有三成,即便是炼制成功了,最后的天品成丹率可能也不到一成。”

    即便不愿意承认卢容衍的能力,梅晏安也做不到在师妹面前说出贬低他人,抬高自己的谎话。

    “可若换做是他,他有七成可能炼制成功清心丹,而且天品成丹率也在六成之上。”

    梅晏安说得格外坦白,而在这些时日对炼丹的耳濡目染中,江载月也明白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丹药分为天地玄黄四个品相,天品最高,黄品最低,天品清心丹的药效最大,一枚天品清心丹的药效甚至能抵得过四五枚地品清心丹。在宗内清心丹需求与炼丹原料缺口极大的情况下,炼制天品清心丹的性价比自然最大。

    白竹阁弟子几乎都能炼制最低级的黄品清心丹,可能炼制出天品清心丹的,目前只有梅晏安与卢容衍两人。可不同品相的丹药炼制手法不同,越高品相的丹药,需要的炼丹技法越为精妙。尤其在炼制天品丹药中,只要稍有不慎,极有可能整炉丹药完全报废,整炉废丹的药效甚至可能连一枚黄品丹药都要不如。

    所以炼制天品丹药的时候不仅要关注整炉丹药能否顺利炼制成功,关键还要看最后丹药的具体品相。有时候即便一炉丹药顺利炼制完成,打开丹炉后最后的天品丹药可能连一枚都没有,甚至都是比废丹稍微好一点的黄品丹药。

    所以即便梅晏安成功炼制过天品的清心丹,明白自身与卢容衍能力差距的他,也不敢贸然提出由他自己作为炼丹的主力,以免耽误了宗主的正事。

    可即便是炼丹宗师,在初次炼制完全陌生的丹药时,也需要时间慢慢试验,方才可能逐渐把握炼制高品丹药的火候,最后提高成丹率。而这试验的代价,自然就是时间与炼丹的原料。又恰巧是如今观星宗最欠缺的。

    所以听完江载月说完前因后果后,梅晏安的声音越为冰冷道。

    “他分明就是知晓新长老炼制天品清心丹的成丹率不可能比得上他,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惺惺作态,刻意为难宗主。不过我觉得师妹做的对,即便那位新长老炼丹的成功率比不上他,可清心丹的炼制之途也不能永远掌握在卢容衍一人手上。”

    梅晏安主动请缨道,“师妹放心,我可以从旁指点那位新长老,竟然能为他节省下许多试错的时间。”

    江载月稍微轻松了一点,但想到浮岭的规矩,她还是轻声提醒道。

    “浮岭长老不愿意让旁人见到他的真容,师兄跟我一起去见他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师妹放心。”

    只有在无人之时,梅晏安才敢在与少女的交谈中大胆地用上师妹二字,青年原本如鹤般挺拔俊逸的身姿又拔高了些,平日里都是极为沉稳的白竹阁阁主模样,只有在垂眸望向江载月的时候,方才会控制不住地显现出些许青年时的青涩拘谨。

    “我定然不会让师妹因我为难。”

    梅师兄在诸位长老中,平日里也确实是让她最为省心的一个。江载月放心地带着他来到浮岭的洞府,然而这一次,青槿却少见地冒了出来,气势汹汹地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位道友是谁?我家主人不喜接待生客,只愿意见宗主一位。”

    江载月这时方才想起她应该跟浮岭先打声招呼,再带人进来,她转头对梅晏安道。

    “阁主先在这里等我,我等会儿再来带路。”

    梅晏安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把目光往青槿身上多看一眼,他之所以来此处,完全只是为了达成师妹的目标。

    而在外人面前,他更是完美地表现出了一个忠于宗主的白竹阁阁主的恭敬姿态。

    “好,我在此地等宗主。”

    江载月快步略过青槿,往熟悉的楼阁之内走去。

    然而这些时日都没有与她打过多少照面的青槿,却步履匆匆地跟了上来。

    “宗主,我家主人是不会放他进来的。您千万不要因为一个外人,和我家主人起了争执!”

    江载月放慢脚步,她清楚浮岭应该能听到她和青槿的对话,索性直接问道。

    “梅阁主只是跟我来一起拜访浮岭长老,他行事谨慎,不会随意窥探长老真容,还能分享给长老炼制清心丹的一些心得体会。即便这样,长老也不愿意见他吗?”

    楼阁内少见的没有任何琴音传出,青槿微微提高了几分嗓音,骄傲而自然无比地回答道。

    “我家主人才不需要外人的经验。这些年能进入主人洞府的客人,也只有宗主一个。”

    没有听到浮岭反驳的声音,江载月这才隐约意识到浮岭不爱见生人的状况,只怕比她想象的更加严重。

    只是她还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快步来到往日与浮岭见面的楼阁之中。朦胧的雾纱后,浮岭似乎还在抚琴,但是没有传出一声琴音。

    直到看见她出现,一声格外低沉的琴音方才随着浮岭清冽的嗓音一同传出。

    “宗主来了。”

    江载月听出了这是浮岭往日少见的心绪低沉的琴音,她直接了当道。

    “我已经拿到了丹方,不过具体的炼制天品清心丹火候与技法,只有梅阁主与上一代白竹阁阁主知晓。上一代白族阁阁主不愿见真人,我方才带了这一代的阁主来见真人,真人还是不愿意见一见他吗?”

    浮岭平和的声音不变道。

    “多谢宗主为我考虑,只是在炼丹之事上,浮岭确实不想让外人插手,也确实不愿让这位贵客进入府中。还请宗主见谅。”

    浮岭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想到了这可能和他的病情有关,江载月也不愿意过多勉强,不过她如今也不对浮岭抱有太多的希望。

    “无妨,这是清心丹的丹方,梅阁主手上如今也只有五份炼丹的原料,真人可以先研读丹方,过些时日再开炉,若是炼丹成功了,之后再将丹药成品给我,即便炼丹不成,真人若是哪一日想与梅阁主探讨炼丹之事,也可以再告诉我,那我先不打扰真人了。”

    江载月送出了丹方,正准备离开,浮岭清冽的声音却不疾不缓道。

    “宗主且慢,我如今就可以开炉炼丹。宗主若是不弃,也可以在此旁观我炼丹。”

    什么?

    江载月第一反应是,浮岭不会是为了挣个面子,所以故意在她面前显露出这种云淡风轻的大佬姿态吧?

    可万一丹药都炼制失败了,他丢脸还好说,那些重逾千金的丹药原料,可再也回不来了。

    江载月温声劝说道,“真人不再多考虑一下吗?”

    “不用,”浮岭淡如云烟的语气,少见的显出些许锋芒毕露的锐利道。

    “我定然不会让宗主失望。”

    浮岭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江载月也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半信半疑的期冀。

    难道浮岭真的是什么不世出的炼丹大佬?

    然后不到一刻后,闻到丹炉里传出的淡淡糊味,江载月脸上的微笑神色微微凝固。

    不是,浮岭就让她看这?

    第225章 品鉴

    雾纱之后, 浮岭传出的声音也不再如同先前一般镇定自若。

    “宗主,我初次炼制清心丹,一时没有控制好丹火的大小。劳烦宗主再稍等片刻。”

    江载月本就不擅长炼丹之道, 自然也不会在此时过多苛责浮岭的表现,只是想到那一炉折损的丹药原料, 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真人真的不愿与白竹阁阁主见上一面吗?他能炼制出天品清心丹, 他的经验或许能帮真人更顺遂地炼出丹药。”

    浮岭的声音微微软下,却还是没有多少退让的意思。

    “我已经知晓了炼制清心丹的关窍, 请宗主再给我些时间。”

    江载月能听出浮岭话中的坚决意味,她心中默默叹息了一声, 突然觉得平日里总爱阴阳怪气, 但是在炼丹之事上没有出过岔子的卢容衍其实还算靠谱。

    不过炼丹原料还有丹方都给出去了,她也不可能直接出手抢回来,江载月只能温声应道。

    “真人不必心急。”

    江载月已经准备通过信笺让洞府外的梅晏安回去,然而两刻钟之后,楼阁内的丹炉里陡然传来淡淡的丹药香气。

    浮岭凭空打开了丹盖, 看着其中细长红虫体表显现出裂纹, 丹内五行三通果的气息也隐隐显出浑浊的丹药,浮岭轻轻拨弄的琴弦之音越发低沉。

    “……都是黄品,还是丹液调和的时间有所欠缺……”

    浮岭自言自语着, 江载月原本还以为又是一炉废丹, 听到浮岭能炼出黄品, 她主动宽慰道。

    “第二次炼丹就能炼出黄品,真人的炼丹禀赋可见一斑。”

    浮岭却没有因为她的夸赞而有丝毫自傲,他原本清冽的嗓音隐隐显出仿佛陷入自己世界中的低沉道。

    “……不止是丹液的时辰不对,丹火,丹炉质地……”

    听着浮岭念出的名词逐渐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江载月开始放空眼神,决定在浮岭真人炼丹之时也开始自身的修炼。

    浮岭的浑厚灵力如同轻易地揉捏着一块泥团般,肆意改变原本的丹炉形状,原本的丹火也逐渐改变了烧灼的颜色与位置。

    第三炉清心丹开盖时,丹炉内的丹药香气越发浓郁,江载月下意识睁开眼,只见丹炉中丹药的品质显然比上一次更好,其中甚至有一颗丹药已经达到了宗主曾经送给她的天品清心丹模样。

    然而浮岭还不满足,他弃之如敝履般将那炉丹药与之前的废丹一同碾碎放入丹火之中,动作快得甚至让江载月来不及阻止。

    “不够,还不够……”

    越发混乱如同魔音般的琴音急促地传出,浮岭喃喃自语的低沉声音在琴音之中更为模糊,江载月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轻声喊道。

    “真人,真人。”

    然而浮岭并没有回应她的呼唤,越发急躁而不成调的琴音震响楼阁之中,无形之中让人的心绪也变得格外暴躁而迷乱。

    青槿陡然走入楼阁之中,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琴音的影响,步伐仍然轻盈而矫健地来到江载月面前。

    “主人在炼丹的时候会过于沉迷,听不到外界发出的动静,还请宗主见谅,等主人想通了,他就会恢复正常了,宗主如果不喜欢这琴音,也可以离开片刻之后再回来。”

    虽然这琴音隐约间有种降低她精神值的混乱,但久经宗内诸多长老的磨练,江载月此刻毫无波动,摆了摆手道。

    “没事,我可以在这里等着。”

    江载月用透明触手稍微堵住了自己两边的耳朵。

    很好,她现在不怎么能听到外界的琴音了。

    江载月越发心如止水,但是她肩上的宗主灵偶却似乎受不了这般的魔音入耳,他轻轻一动,江载月就有预感他要去找浮岭的麻烦,立刻用触手按住他,将他放到面前的桌案上,顺便也帮他捂住了耳朵。

    宗主灵偶呆呆地看着她,原本烦躁颤动的雪白腕足也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紧紧地用腕足缠绕着她的每条触手,同时微微张开口。

    如今的江载月只需要看口型,就能知道宗主灵偶要说什么话。

    “月月……吃……”

    江载月有点头疼。

    浮岭真人的琴音这是得有多难听啊,才让原本对他放下了杀心的宗主灵偶又想起了想吃掉他的事。

    要不她还是先带宗主灵偶出去吧?不然继续留在这里,宗主灵偶就真的摁不住了。

    她刚准备起身离开楼阁,原本烦躁混乱的琴音戛然而止,浮岭的声音重新变得清冽而镇静道。

    “宗主,这是最后一炉丹药了。这一次,我竟然不会让宗主失望。”

    浮岭如此信心满满,江载月虽然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却还是配合地坐回到位置上。

    这一次丹炉开盖的时间比先前更漫长一些,但其中传出的丹药灵气比先前更加浓郁,江载月仅仅是远远地吸了一口,就有种刚刚生出的所有烦躁负面的情绪都被一扫而空的感觉。

    打开丹炉之后,江载月仅仅是粗略扫过一眼,就看到了十数枚完美无瑕,颗颗都不输宗主曾经给她的天品清心丹的丹药。

    江载月陡然生出一种震撼之感。

    该不会这一炉丹药大半都是天品的清心丹吧?

    她还不太能确定丹药的品相,索性直接开口道。

    “真人,我能否将这炉丹药拿给梅阁主品鉴一下?”

    浮岭清冽的声音隐隐显出些许少年意气风发的笑意道。

    “当然可以。”

    江载月毫不犹豫地直接抄起整个丹身滚烫的丹炉,直接通过镜山来到洞府之外。

    梅晏安已经等了数个时辰,却不见半点烦躁之色。

    见到少女出现,青年俊秀的面容下意识浮现出清朗笑意道。

    “宗主。”

    江载月来不及与他寒暄,直接了当地将整个抱在怀里的丹炉塞到梅晏安手中,她简截了当道。

    “师兄,这是浮岭长老第三炉炼出的清心丹,你觉得品相如何?”

    梅晏安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丹炉内的丹药之上时,整具身体如同冰雕一般陡然凝固,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这,这是他亲手炼制出的清心丹?”

    江载月听出了梅师兄语气中的震惊意味,她刚刚确实全程看着浮岭她眼下进行了三次炼丹,而且一次比一次的成果都更加完美,这其中应该没有作弊的可能。

    “这些丹药都是我亲眼看着浮岭真人炼制的。”

    她意识到浮岭的炼丹水平可能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但没有修炼过炼丹之道,江载月还是不清楚浮岭的水平到底有多高,她也只能找一个她印象中炼丹天花板的人物对比道。

    “怎么了?难道浮岭长老的炼丹水平比卢道友还高?”

    梅晏安还久久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当中,听到江载月的问题,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不堪造就地沙哑道。

    “……是。”

    “若单论这炉丹药,我的前师尊也不是他的手下之敌。”

    梅晏安罕见地承认了卢容衍的前师尊身份,他此刻甚至不再如同之前一般厌恶憎恨他的这位前师尊了。

    即便那人炼丹的天资出众,即便师妹比起他,更看重那人又如何?

    在这位新长老炼丹之术的对比下,他们两个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再寻常不过的蝼蚁之辈。

    看着少女清亮的眼神,梅晏安的脑中有一瞬间完全空白。

    师妹会后悔吗?

    后悔让他做新的白竹阁阁主?

    他这个炼丹天资比不上前阁主,甚至比不上新入宗长老的现任阁主,真的能为师妹分忧,而不是成为拖累着她的重负吗?

    “原来浮岭真人在炼丹方面这么厉害啊。”

    少女此刻轻声发出的感慨更是如同万箭穿心般,刺透他的身体,然而她仰头望着他,雪白清丽面容上流露出的灿烂笑容,却如同烈日般让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

    “那师兄愿意和我一起,时常来请教浮岭真人吗?”

    她坦然无比道,“浮岭真人在宗外修炼多年,炼丹炼器的技艺也是一绝。我把他请入宗内,不仅是想要与他时时请教探讨修炼上的难题,也是因为想到了师兄。”

    江载月诚恳地望着她,乌黑瞳眸中的明亮热度近乎让他融化。

    “我知道师兄的心结所在。师兄不愿意再向卢容衍求教,想要凭自己的能力超越前阁主,这都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只是师兄也不应该急于一时,为此过于操劳心神和损坏身体。”

    “浮岭真人修炼的年月比我和师兄都更长,师兄如今与浮岭真人虽然都是宗内同辈的长老,可浮岭真人炼丹炼器的技艺比前阁主都更加突出,师兄愿意与我一般,也时常来向浮岭真人请教吗?”

    “浮岭长老性格温和,应该也愿意指点师兄。师兄也不必再念着与前阁主比较,在我心中没有谁能比师兄更担得上这个阁主之位。”

    江载月看出了梅晏安的心结,此番也完全出自她的真心之言。

    梅晏安张了张口,他眼眶微微红了红,从未想到师妹竟然如此看重他。

    “师妹……”

    第226章 不信

    不过这事也需要同浮岭商议, 才能正式提上日程。

    江载月先打发走了梅晏安,回到浮岭府中,还没有等她开口, 浮岭就体贴道。

    “无论宗内何人,都可以与我书信联络。只要是我通晓之事, 我定然不吝所学。”

    终于解决了一直担忧的一件难题, 江载月松了一口气。

    “那便多谢真人了。”

    而既然浮岭的炼丹技艺比卢容衍还要高超,江载月也决定慢慢将炼制清心丹的主要重担转移到浮岭身上。当然, 考虑到卢容衍的性格,还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还是不太稳妥, 她肯定不能把话说得太过直白, 也不能完全忽视了卢容衍。

    在与浮岭初步商定了炼丹之事后,江载月决定带着一整个丹炉里的丹药去找卢容衍。毕竟眼见为实,与其用言语规劝,或许让卢容衍亲眼见到了浮岭炼制的一整炉清心丹,更有说服力。

    然而等她真正将丹药递给了卢容衍, 蒙着眼的男人一颗颗仔细感应抚摸着丹炉中的清心丹, 又再将它们一颗颗捏碎查验后,斩钉截铁地放出他的结论。

    “我不信。”

    “我不信,这世间真有人能将丹药炼至如此境地。”

    “这炉丹药确实九成都是天品, 但他肯定是在炼制时动了什么手脚, 不然他不可能初次炼丹, 就炼出如此远胜于我的成品。”

    江载月:?

    听完卢长老的话,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但凡梅师兄有一成卢容衍的自信,他都不至于会内耗。

    不过卢容衍的话都说到了这个肯定的程度,江载月也抱着万一的想法道。

    “如果卢道友实在不信,那我就每日将浮岭长老炼成的丹药带给你检验, 我提供给他的丹药原料是定数,即便浮岭长老有可能在其中动手脚,他也不可能一直作假下去吧。”

    听到江载月还愿意站在他这一边,卢容衍冰寒的面色微微和缓。

    “宗主明见。我愿意将一半的炼丹原料分予那人,若他每一次都能炼出比我更多,也更高品相的丹药,我愿意任由那人处置。”

    卢容衍此刻甚至都不愿意称呼浮岭为长老了,他一向温和的声音,少见地透出些寒意道。

    “可若最终发现那人是欺世盗名之辈,宗主决定如何处置他呢?”

    说句心里话,如果真发现浮岭是在丹炉中动了什么手脚,比方说他从前炼制过清心丹,将自己之前炼制的清心丹成品偷摸塞进丹炉里这种事,江载月……其实还真没有什么责罚他的想法。

    这就像是手底下的长老表面上装作轻轻松松完成了业绩,但其实是私下里偷偷摸摸加班,甚至自个掏钱补贴客户,但他真的拿出了实实在在的工作成果——清心丹,除了卢长老可能暂时损失了一点自信外,她这个宗主连同整个宗门,难道有什么损失的地方吗?

    不过如果真的如卢容衍所言,浮岭真的在炼丹时动了什么手脚,江载月唯一想不通的是,浮岭他到底图些什么呢?

    宗内每个长老的月俸都是固定的,即便是承担了炼制清心丹的重任,宗主也拿不出什么太珍贵的奖赏,事实上哪怕是所谓的天品法器和丹药,对于拥有这等技艺,还在宗外卖书赚灵晶的浮岭来说,应该也算不上什么诱惑力的宝物。

    浮岭已经是宗内的长老,她这个宗主还稳稳在这里,他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升职空间,平日里更是从未踏出过洞府一步,也没有与任何长老有过来往。

    如果真的是他自己私下补贴炼丹原料,才打肿脸充胖子,炼成了这炉清心丹,江载月完全想不到除了她口头上的称赞,浮岭还有什么能获益的地方。

    但话虽这么说,卢容衍都问了,江载月也只能给他一个交代。

    “若真是浮岭长老动了手脚,我会细查他入宗的目的,监看他平日的言行举止。”

    卢容衍似乎还不满意,“仅仅如此?”

    江载月莫名想到了什么,她试探性地问道。

    “我再让他来向卢道友道歉,承认卢道友才是宗内炼丹之艺最高之人?”

    卢容衍的面孔如同隐隐显出裂纹的白瓷,唇角微微勾勒出的淡淡笑意却含着极冷的嘲讽。

    “我要他的认错有什么用?”

    他的面庞完全朝向江载月,看似平静却一字一句问道。

    “若是他错了,宗主能否发自真心地承认,我才是宗内那个最不可或缺,也对宗主最为重要的炼丹之人?”

    江载月:?

    这又不是幼儿园分小红花,卢容衍要她一句口头上的夸奖有什么用?

    不过一句夸奖又不需要什么力气,江载月直接诚恳道。

    “无论浮岭长老炼丹技艺如何,卢道友为炼制清心丹所付出的努力,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卢道友也确实是宗内不可或缺的一员。”

    明明得到了他想要的话语,卢容衍的神色却算不上有多么开心,他淡淡应道。

    “多谢宗主。可我更想等我此言应验的那一天,再听宗主心甘情愿说出这句话。”

    一天,两天……一个月,三个月过去了,浮岭每一日炼出的丹药,江载月都先带给卢容衍查验,而卢容衍脸上原本的笃定冰冷之色,却一日比一日变得更沉默无言。

    每一枚清心丹都没有问题,而浮岭的炼丹之技甚至还越来越精湛熟练,炼出的丹药品相也越来越完美。

    在某一日,江载月一如以往一般送来丹药的时候,卢容衍没有再如同先前一般每一颗都仔细地查验,他只是打开丹炉,低头更为惨白而裂纹遍布的面容如同死不瞑目的厉鬼,浸润在氤氲而出的精纯雪白丹气中。

    过了许久,他方才抬头道。

    “宗主,我想与他见一面。”

    江载月:……卢容衍的语气与其说是他想和浮岭见面,说他想暗杀浮岭,她都相信啊。

    “卢道友,其实你不必与他人比较,你的炼丹之技在宗内本就数一数二……”

    卢容衍幽声道,“不,我还是不信,这世间会有此等炼丹之技。宗主,只要你让我看上一眼,让我看着他炼出一炉清心丹,我就真的心服口服,任由你们处置,不然即便魂飞魄散,我也不会瞑目。”

    卢容衍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江载月感觉她再劝下去也是无用之功。

    “好,我可以和浮岭说此事。只是浮岭长老不喜外人进入他的洞府……”

    卢容衍脸上的裂纹越发扩大了一点,他轻笑一声道。

    “我是人吗?我不过是宗主的一尊雕像罢了。那位浮岭真人既然容许宗主进入他的洞府,为何不能容忍宗主之物也随宗主一起进入洞府。我又不会擅自窥探他的真容,只是想看他炼丹罢了,难道是他做贼心虚,连我这座雕像也信不过吗?”

    江载月感觉卢容衍的态度已经越来越偏激,她话锋一转道。

    “卢道友,我已经和梅阁主商量过了。你的人身从前确实放下了无可饶恕的过错,但你的真身已逝,已经算是弥补了你曾经的过错。而你雕像之身如今的付出,我们都看在眼中,等你和浮岭炼制的清心丹满足了宗内所需,你就可以重新拥有一个弟子的自由身份,在宗内自由活动,只不过黑淮沧还会继续跟着你,如果你犯了错,也仍然需要按照宗规处置……”

    卢容衍安静地听完她说的话,极轻地应了一声。

    “真好。”

    江载月还没有松下一口气,就听到他继续道。

    “我应该感激宗主和梅阁主,对我的处置如此宽和。”

    “可是,我不愿意。”

    “我生前便是白竹阁的阁主,便是如今只剩下这残魂雕像之身,也仍然是罪孽满盈的前阁主,不是宗内隐性埋名,手无寸铁之力的无名弟子。而且,宗主如今怎么不催我编写整理典籍了?”

    卢容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配上他脸上越来越深的裂纹,就如同在脸上同时绽放出的无数个扭曲笑容。

    “是因为浮岭的炼丹之技比我更胜一筹,说不定炼器的本领都比我更加高超,所以不再需要我这个无用之人编写那些不如人的心得了,对吗?”

    江载月一时有些哑口无言,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有些残忍,但浮岭这些年的修炼,炼丹炼器等典籍众多,确实让梅晏安受益匪浅,梅晏安真的已经准备用浮岭的典籍作为白竹阁弟子的修习之书,她也确实不太像之前一般急着催卢容衍继续编写典籍。

    “卢道友……”

    “不,我偏不服输。我活着的时候输了那么多次,”卢容衍喃喃自语着,仿佛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输掉了我的本心,输掉了我的性命,如今,我难道还要输掉最后一点死后的自己吗?”

    “宗主,我恳求您。”

    血迹在他蒙眼的白绸上蔓延浸润着,卢容衍以着前所未有的恳求姿态低声道。

    “求您这一次,至少让我输得个明白。”

    江载月的心情格外沉重,向浮岭开口的时候,也做好了他会拒绝的准备,然而雾纱后浮岭的琴音仍然轻快不变道。

    “哦,原来它是宗主的雕像吗?那就让它随宗主一同进来吧。”

    第227章 例外

    感情卢容衍这么一说, 浮岭还真的不把他当人啊?!

    江载月还是有几分隐隐觉得事情发展得过于顺利的怪异,她心中陡然冒出一个想法,嘴上也忍不住问道。

    “那他可以见到长老的真容吗?”

    浮岭的琴音戛然而止, 他清冽的声音不变道。

    “所以,是宗主想见我的真容, 还是他想见我的真容?”

    江载月轻咳一声道, “我并不是想窥探长老的意思。只是有些许好奇,长老对于人与非人的界限, 便这般明确吗?只要不是人的异类,长老都不会对他们存有过多的提防之心, 哪怕是让他看到自己的真容?”

    “宗主多虑了, ”浮岭轻飘飘道,“我刚刚只是同意那位长老进入我的洞府,与宗主一同旁观我炼丹而已。至于我的真容,任何活物不能见。当然,也并不是没有例外。”

    例外?

    江载月竖起耳朵。

    她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性格, 但是浮岭身上若有似无的种种怪异之处, 总给她一种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大雷,有种格外难以完全放心的感觉。

    江载月原本等着浮岭说出的那个答案,然而她没想到的是, 浮岭再度轻轻拨弄的琴音, 带上了几分薄冰融化为一腔春水的温柔缠绵意味。

    “若是我的道侣不畏惧我的残陋样貌, 自然可以见到我的真容。”

    江载月:……这种兴致勃勃等着解谜,结果被人塞了一嘴狗粮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听着浮岭给出如此恋爱脑的回答,江载月实在没有接话的冲动,重新把话迁回正题道。

    “那我先带卢道友过来。”

    然而浮岭的心绪似乎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上,“宗主, 觉得我能找到怎样的道侣呢?”

    花花轿子人人抬,江载月只能配合地赞扬道。

    “真人如此博学多才,精通百艺,自然能找到和自己心意相通的道侣。”

    “是吗?”浮岭的琴音顿了顿,雾纱之后的一道目光仿若实质般地停留在江载月身上。

    “听说宗主的道侣已经飞升,飞升与生离无异,从古至今都未曾听说过有飞升之后再回此界之人。宗主可有想过,再寻其他道侣呢?”

    浮岭的这句问话实在有些危险,江载月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肩上还没反应过来的宗主灵偶,眼疾手快地用触手将他抱住,确定他无法逃脱后,方才有心思敷衍浮岭道。

    “我与前宗主结为道侣,感情甚笃,没有再寻找其他道侣的念头。”

    虽然前半句话多少有点亏心,但说句心里话,见过祝烛星的脸之后,江载月再看修真界中无论多俊朗的修者面容,都觉得心如止水。

    更何况她已经打定主意修炼到一定程度后,离开修真界,寻找回家的办法,自然不可能再给自己寻一个修真界的牵绊,还有平日里光是宗内的事物和她自身的修炼,就已经足够她忙到焦头烂额,更不可能有时间考虑这种事,所以这番拒绝之言江载月说的是格外真心实意。

    然而浮岭却似乎没有放弃的意思,他的声音从清冽变得有些许低沉。

    “宗主冰清玉粹之心,实在让我敬慕。若是能再早一些遇见宗主……”

    江载月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她也不想显得太过自恋,但是通过这些时日以来浮岭与青槿越发明显的话语和举动,她心中忍不住冒出了一个最糟糕的念头。

    不是吧,浮岭进入观星宗义务干活的背后,不是冲着她来的吧?

    观星宗可不兴搞职场恋爱啊!最主要的是,她和浮岭长老之间清清白白的上下级剥削……不是,工作关系,怎么能被情爱这种东西玷污呢?

    只是考虑到浮岭如今是干活的主力,她这个宗主不方便将拒绝的话说得过于绝情,江载月只能立刻截断浮岭的话头,无比坚决道。

    “我该去接卢道友了,劳烦真人等我们一会儿。”

    没给浮岭一点挽留的机会,江载月果断通过镜山来到了卢容衍的屋舍之中。

    “宗主的气息为何如此不平稳?”

    卢容衍平静道,“是那位真人拒绝让我旁观他炼丹?”

    江载月几乎想要擦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不,浮岭他同意了。”

    卢容衍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异样,他蒙着白布的清雅面容朝向江载月所在的方向。

    “那么,浮岭长老到底对宗主说了什么,才把宗主吓成这个样子?”

    卢容衍的话音刚落,屋内包括易无事,黑淮沧等多道目光都疑惑地落到了她的身上,江载月自然不会傻到自曝浮岭对她有情这种恐怖之事,她的气息很快恢复平稳道。

    “不要胡思乱想,我现在带卢道友去浮岭洞府。你要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浮岭禁忌,绝对不可以用任何手段窥探浮岭的真容。”

    卢容衍若有所思道,“这是自然。”

    江载月也相信以浮岭的敏锐,应该能读懂她刚刚那些举动背后的拒绝意味,浮岭应该也不至于在一个前长老面前提起那些情爱之事。

    果然,当她带着卢容衍来到浮岭洞府时,浮岭清冽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如同他刚刚从没有提起那等荒唐之言。

    “宗主,那我现在就开始炼丹了。”

    卢容衍在这时陡然开口道,“真人应该不介意我离丹炉近一些吧?”

    浮岭平和道,“不介意。不过宗主要小心一些,不可让他过于靠近丹火,我的丹火无情,连法器都能完全烧融。”

    浮岭的这个回答实在有些别扭,明明是卢容衍问他问题,他的回答却更像是在与江载月对话,仿佛完全没有将卢容衍当成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江载月有些担心卢容衍会在这时发作,却没想到卢容衍面不改色地微微远离了丹炉半步,同样温和无比地自然答道。

    “宗主,我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楼阁里有三个人,浮岭和卢容衍都当这里只有她和他自己两个人是吧?

    面对这种有些古怪的局面,江载月也只能配合道。

    “请真人开始炼丹吧。”

    楼阁之内一片寂静,浮岭全身心地投入了炼丹之中,卢容衍蒙着眼,整张苍白面孔完全朝向丹炉的方向,丹炉之下火焰宁静燃起,卢容衍不知不觉间越靠越近的面容,却如同融化了的白蜡一般,裂纹越发扩大融解着,显现出皮下越发苍白密集的锋利藤壶。

    这幕场景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江载月忍不住开口提醒。

    “卢道友,你不要再靠近丹炉了,你的身体……”

    卢容衍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一般,沉静的声音无比平和道。

    “宗主放心,我有分寸。”

    卢容衍确实没有再靠近丹炉,他整具身体融化的速度也在放缓,但还是如同一尊外表的白蜡慢慢融化着,显现出内在狰狞恐怖藤壶的人形雕像。

    他静静看着,直到丹炉中散发出浓郁醇厚的成丹香气,已经快要变成一尊恐怖藤壶雕像的卢容衍,声音嘶哑得不成人音,却少见地如同死水般平和道。

    “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真人炼丹之技,实在让我自愧不如。卢某曾经在宗主面前说过真人的谗言,也向宗主说过,若是最后证实确实是真人技高一筹,我便任凭真人处置。”

    江载月看着滑跪如此迅速的卢容衍,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不是,卢长老就这么强者为尊,不给自己留一点面子的吗?

    万一浮岭最后真的决定处置他,她这个当宗主的总不能单方面驳回这个承诺吧?

    然而卢容衍下一句转进如风,无比灵活道。

    “我见真人的洞府之中只有一个侍从,人手实在是太过稀薄,我愿意进入真人洞府中,同样做个普通的侍从,真人可否愿意收下我,让我为从前的狂妄之言赔罪?”

    不久之前还铁骨铮铮的卢容衍,不过是旁观了一次浮岭的炼丹,就变成如此能伸能屈的模样,如果不是确定浮岭没有使用什么异魔能力,江载月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落进了什么幻境之中。

    而看着卢容衍如此诚恳表态,浮岭似乎也有几分意外道。

    “道友何至于此?不过,若是道友真的一心向丹道,你也可以留在我的洞府之中,与我共论丹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一下就变得格外和睦融洽,然而在应下这句话后,浮岭如有实质的目光,再度落到了江载月身上。

    “这般,宗主就不必因为炼丹之事而在两地之间奔波忙碌,也可以多来我府中,与我一同论道了。”

    浮岭的琴音低沉,却透着若有似无的丝缕情意。

    “宗主,我说的,对吗?”

    卢容衍在这时候仿佛真的成了一个什么都不知晓的瞎子,他甚至也笑着温声应道。

    “是啊,从前是我太不懂事,一味与真人较劲,宗主如今可以只来真人府上,节省不少炼丹时间了。若是我早早想开,岂会牵连宗主到如今的地步?”

    江载月快要分不清卢容衍到底是在阴阳怪气,还是在说着发自真心之言了。

    第228章 岁月

    浮岭与卢容衍的争端终于告一段落, 宗内各个长老之间也勉强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炼制而成的清心丹数量越来越多,不止能够供应她身边的长老与弟子,多出的存量也继续投入了宗内其他看护灵虫与灵植之人的良性循环之中。

    江载月刚开始忙活的时候还有些焦头烂额, 但随着这些事慢慢提上正轨,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流程, 她也不再需要如同刚开始一般亲力亲为, 慢慢拥有了自己的时间。

    一年,两年……十数年的时间悄无声息的流逝而过, 不仅连长老们看中的那些弟子,宗内原本“躺平”的弟子居诸多弟子们, 在急缺的干活人手缺口下, 也被她连同诸多长老逐渐揪出,参加观星宗热火朝天的“种地养虫”行动之中。

    她的弟子江怀剑在这十几年时间里也慢慢成长起来,经过数年历练后,她弱小的剑气也逐渐成长为一把锋锐无比的短剑,不再如同从前一般只能在云池宫内活动, 如今也成长到了可以独当一面, 帮她分担些许宗内任务的地步。

    而修真界各宗门这些年都没有断掉与观星宗的联系,在那些掌门长老热情的邀请之下,江载月偶尔也会带着她的弟子, 与观星宗内勤勤恳恳干活的长老还有他们的弟子一同探索各处的秘境, 甚至参加修真界内举办的宗门大比。

    如今的观星宗不再如同以往一般是众人避之如蛇蝎的“魔宗”, 在经历了双方并肩作战,友好交流的这些岁月后,各处宗门隐隐以观星宗为首,也不再提从前所谓“围剿魔宗”的经历,甚至还会有外界宗门的长老与弟子主动恳求拜入观星宗。

    虽然干活的人手缺口还是很大, 但是江载月也没有盲目扩大招生需求,异魔修炼归根到底还是一件凶险之事,她能不用畏惧失控风险地靠吞噬异魔强大起来,其他人异魔修炼强大的同时,却还伴有更凶险的异魔失控可能。

    即便有清心丹作为辅助,宗内包括庄长老在内的诸多长老,都有过数次极为凶险,需要靠她增加精神值方才能撑过来的经历。

    不过不知道是否是祝烛星飞升后,真的在域外斩除了诸多异魔的缘故,修真界里异魔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连被异魔侵染,费尽心思拜入观星宗的弟子越来越少。虽然少了干活的人手,但也少了需要吃药的人口,凡间与修真界中少了肆虐的异魔,也越来越安稳太平。

    有时回想起自己刚刚进入观星宗的那段惊心动魄的时光,江载月都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日常的修炼时间过后,江载月浮生偷闲,随意靠在云池宫水上的一处亭榭柱上,丢着鱼食,喂着池中摇曳着鱼尾的寻常灵鲤。

    还是幼年形态的赤蛟感知到了主人的气息,陡然从水下鱼跃而上,挤开池水中那些新进的,神智懵懂的呆鱼,一口吞掉了江载月投下的鱼食。

    而她偷偷摸摸浮上水面,吃独食的举动还没有持续多久,原本活跃在各处水域的蛟龙们就感知到了江载月停留在某处水域上的讯息,他们一跃而上,将这片原本算得上辽阔的水池,挤得满满当当。

    “主人,要看我的鳞片吗?”

    一大群被养得鳞片发光,身形修长矫健的蛟龙们探出头,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少有出游闲心的主人炫耀他们的鳞片。

    赤蛟最得江载月疼爱,已经隐隐压着她的同族一头,蛟龙尾随意一打,周围的蛟龙谁也不敢抢占她此刻最靠近江载月的这个位置。

    “还是我的鳞片最漂亮,阿姐,对不对?”

    江载月忍不住笑了笑,她摸了摸水中主动浮上,露出璨烈如火红鳞的赤蛟的头,温和却不紧不慢道。

    “当然是你的鳞片最漂亮。不过,赤昭,你这些天有好好修炼吗?怎么我听你兄长说,你这几天修炼的时候都跑得无影无踪,谁也抓不住你?”

    听到阿姐看似温和,实则暗藏锋芒的问话,如今被改名为赤昭的赤蛟心虚地化出一张稚嫩的人脸,爪子紧紧扣住池壁,小声道。

    “我错了阿姐,就是怀剑这些天都不在云池宫,阿姐也不来看我们,我觉得有些无聊,就一直想等你们回来。我以后一定好好修炼。”

    江载月有点心软,但不打算真的让此时的赤昭也能离开云池宫,她轻轻点了点女孩的额头,温声道。

    “怀剑她是有正事在身,帮我监看宗内的一些弟子。等到你修炼强大到能保护自身的地步,我也可以让你领些任务,在宗内自由行动,好不好?”

    “谢谢阿姐!”

    在池子内摇曳着鳞身的赤昭喜出望外,从池内一跃而起,瞬间蒸发干身上的水珠后,想要如同之前一般缠绕在阿姐身上撒娇。

    然后她就看到了,江载月肩后陡然冒出的那一张苍白人偶面孔。

    人偶空洞洞的漆黑瞳眸望着她,让赤昭瞬间回忆起了初见阿姐的时候,那个跟在她身边的恐怖前宗主的模样。

    真是阴魂不散!

    赤昭忍不住在心里小声骂道,明明前宗主都已经飞升了,还要留下个这么碍眼的人偶,阻碍阿姐和其他人亲近。

    女孩无处下手地环绕着江载月飞了几圈,最后只能变做一个寻常孩童的人形,委委屈屈地抱上了江载月的小腿。

    “阿姐……”

    江载月立刻察觉到了赤昭恐惧的源头,她一边熟练地摸着赤昭的头,一边转头问道。

    “宗主回来了。”

    宗主灵偶这些年吞噬的异魔越来越多,实力也变得越来越强大,但是身形却没有增长多少,还维持着原本人偶的体型,连反应都不如同常人一般这么灵动,就如同无形中有着一股力量在制约他神智方面的成长。

    不过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宗主灵偶如果最后真的成长为祝烛星的完全体模样,她真的很难确定他是否会如同祝烛星一样对她生出恐怖的情爱占有之欲,最后再阻拦她的回家大计。

    在安安稳稳地当了观星宗这么多年的宗主之后,江载月已经对于如今平淡悠闲的宗主生活已经十分满意,无论是修炼资源,法器丹药,人手灵晶,还是名望声誉等各个方面,她都没有半点欠缺,自然也不想要什么意外发生。

    而宗主灵偶成长的同时似乎也有了他自己的想法,他如今不是每一刻都留在她的身边,如果有了进食的需求,他还会主动去外界捕猎异魔,甚至主动往封存异魔的冰原中放入其他异魔。

    江载月第一次发觉他的这种行动时,还以为他是在给自己的食物“保鲜”,然而她来到冰原的时候,宗主灵偶主动拖出他“打猎”回来的异魔,放在江载月面前。

    “带回来给我吃的?”

    宗主灵偶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宗主灵偶还是呆呆的小脸,江载月的心情有一瞬间变得格外复杂。

    “宗主,我现在的实力比你更强了,所以不需要你帮我带食物回来了。”

    江载月敏锐地察觉到了一处异样,她微微皱眉,忍不住用触手轻轻捏了捏他有些透明的雪白腕足。

    “你的道肢是怎么回事?是捕猎的时候受伤了吗?”

    然而宗主灵偶如同什么感觉都没有一般,腕足主动将一团死寂的异魔推到江载月面前,缓慢而无比认真地开口道。

    “月月,吃。”

    “别装作听不懂。”

    江载月捧起宗主灵偶,加重着声音问道。

    “你的道肢是不是受伤了?”

    宗主灵偶方才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变得透明几分的道肢,牛头不搭马嘴地回答道。

    “像,月月……”

    他还自己点了点头,全自动肯定道,“好看。”

    江载月完全放弃了从他口中问出靠谱回答的打算,这之后她牢牢看了他好几个月,不准他再离开她的视线自由活动,直到她发现宗主带回给她的异魔,能力就是让接触到它的物体颜色都变淡,而宗主灵偶也没有半点损伤的迹象后,她方才无语地重新让宗主灵偶恢复了自由行动的空间。

    宗主灵偶这些年来也没有做过任何违反宗规的事情,江载月除了刚开始的那几年,也没有再刻意监管约束他,随意他神出鬼没地消失几天,又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重新黏在她身边十天半个月。

    “宗主这些天都去做了什么?”

    江载月随口一问,得到他一如既往呆呆的“抓吃的”回答后,也不再过多询问,她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赤昭身上,正准备如同之前一般考较赤昭修炼的功课,一阵熟悉的剑气凌空飞行之声从远处传来,江载月抬头一看,就见赤昭刚刚一直念叨的她的弟子,此刻灵敏地从剑上跳下。

    “见过师尊。”

    江怀剑的身形已经不再如同初见时一般的瘦小脆弱,少女如今的身形如剑般挺拔刚直,沉稳而眸光凛然的神态,配上她的修长身形,已经是个足以独当一面的成熟修者。

    第229章 “仙界”?

    江载月却有些意外, 按照以往怀剑完成任务的时间,她不应该在这时就回来。她凝神往少女身上一扫,没有在江怀剑身上看到伤口和打斗的痕迹。

    “怎么了, 怀剑?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江怀剑摇了摇头,她沉声道, “师尊, 我监看弟子的时候,发现血兰谷中似乎有活物异动。我不敢贸然靠近, 觉得此事可能更加紧急,就先回来禀报师尊了。”

    血兰谷中有活物异动, 难不成是姚谷主要清醒了?

    江载月停下了原本悠闲摸鱼的举动, 如果真是姚谷主即将恢复清醒,那还真是一件大好事。宗内如今的清心丹虽然不算太过短缺,但也谈不上能够供给宗内每个人的充裕程度,如今唯一限制清心丹产量的只有灵虫的数量。姚谷主彻底清醒,就解决了这最后一个大麻烦。

    可关键是血兰谷中出现异动, 并不一定代表姚谷主真的完全清醒, 也有可能是她的异魔濒临失控,那宗内的灵虫……

    一想到最糟糕的那种可能,江载月已经顾不得许多, 她匆匆安抚了江怀剑一句。

    “怀剑, 你做的很对。我现在去血兰谷探个明白, 如果我一日之内没有回返云池宫,你再通知庄长老他们。对了,记得看好那些弟子,不许他们靠近血兰谷。”

    江怀剑这些年也隐约听闻过血兰谷与姚谷主之事,她知晓其中利害, 立刻郑重应下。

    江载月的心情虽然有些沉重,但她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听到自己要进血兰谷,就觉得天塌了的普通弟子,如今即便姚谷主没有真的清醒,她也有能够控制住她的把握。而且哪怕姚谷主的异魔完全失控,她也有救回她的可能。

    通过镜山来到血兰谷中,江载月也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然而一路上她都没有遇到任何危险,曾经的血兰花海如今片朵不存,幽寂荒芜的山谷之中只长满了一片半人高的杂草,连半点鸟鸣声之类的活物踪迹都没有出现。

    直到她来到曾经的竹楼宫室,如今的废墟之中,里面突然传来了一阵不成曲调的轻声哼唱之音。

    那股呢喃哼唱之声像是温柔平和的乡野间催眠曲,唱歌的主人哼着模糊低沉的断续乡音,像是沉浸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惊醒的旧梦中。

    江载月听出了那是姚谷主的声音,在歌声停顿的间隙,她试探性地问道。

    “姚谷主?”

    哼唱的歌声停了下来,姚谷主似乎认出了她,女人温柔平和的声音顿了顿,方才道。

    “你是当年引我来此的那个人。”

    江载月的心猛然提起,不是吧,难道姚谷主是回忆起了旧怨,准备开始清算她了?

    “我应该感谢你,帮我戳破了我不愿醒来的美梦,也……让我的兄长得到了真正的解脱。”

    有了多年应对观星宗精神病人的经验,江载月此刻面无表情,就怕姚谷主下一句就是她还是放不下,准备和她同归于尽之类的话。

    然而姚谷主话锋一转,温柔的声音透出几分平和懒散的意味道。

    “所以,现在要和我一起来晒晒太阳吗?”

    江载月走过那片竹楼废墟,在废墟中央的深洞之中,看见了一袭红衣不减当年半分艳色,闭眸神情平和地躺在宽敞新编的竹床之上,没有半点失控异变迹象的姚谷主。

    江载月还是不太放心地看了一眼姚谷主的精神值,虽然不算太高,但竟然比她初见她的精神值更高一点。

    所以,姚谷主闭谷的这十几年里,是真的想通,也终于决定放下那些过往了?

    江载月发自真心地松了一口气,或许是此刻投下的阳光过于温暖和煦,她慢慢来到姚谷主身边,发现她确实没有攻击她的迹象后,也沉浸地感受着阳光此刻投射在身上的温暖热度。

    没有过多的敌意,她们两人就如同多年未见的旧友一般,随意的几句闲聊之中,就说完了宗内这些年发生的旧事。

    姚谷主如同一个听着说书人故事的听众,波澜不惊地听完了那些往事后,平和地问道。

    “那我应该改口称一声江宗主了。只是我现在还不太想与旁人来往,宗主可以让我再晒几个月太阳,再开始完成宗门的任务吗?”

    对于之前已经做了最糟糕设想的江载月来说,姚谷主的这个要求简直是再温和不过了,她温声道。

    “谷主初醒,自然应该多休息一些时日。宗内的清心丹供应不算太过急缺,灵虫培育也不急于一时,谷主慢慢休息吧,宗内不会有人逼迫谷主完成任务的。”

    姚谷主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淡淡的笑意,她在灿烈的日光下微微睁开眼,微带着几分细纹的成熟温和笑容,仿佛让人的心浸入了温暖的热泉之中。

    “那便多谢宗主了。宗主愿意听我哼歌吗?”

    江载月点了点头,她听着姚谷主重新哼唱着那不成曲的断续温柔歌声,只觉得整颗心都宁静了下来。

    她和姚谷主再安静晒了几个时辰的太阳,等到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姚谷主方才轻声问道。

    “宗主明日还来陪我晒太阳吗?”

    看着姚谷主暖煦温和的目光,江载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明日还来陪谷主。”

    不过等离开血兰谷的时候,她还是不忘谨慎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精神值。

    很好,她的精神值没有变化,她的神智应该没有受到姚谷主的异魔影响,刚刚作出的决定也完全是她清醒的情况下做出来的。

    不过以防万一,江载月还是和庄长老他们说了姚谷主已经彻底清醒,只是不愿走出血兰谷,受旁人打扰之事。

    庄曲霄还是有几分不太放心,他委婉劝说道。

    “宗主,以我对姚谷主的理解,即便她闭关了十数年,也不像是能真的如此轻松放下过往,还与宗主平和相处之人。”

    易无事也在这时候添了一把火,“姚谷主看着越平和,只怕对宗主的杀意越重。我劝宗主暂时不要与她交往过近,只要再等上几个月,姚谷主一定会有按捺不住的时刻。”

    江载月清楚这是他们的关心,不过她更相信她看到的精神值。

    “长老们放心,我会小心的。如果我真的在姚谷主身上感知到了什么异样之处,我一定会谨慎处理。”

    然而几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姚谷主除了偶尔邀请她来血兰谷晒晒太阳以外,江载月一直没有在她身上感觉到什么危险之处,姚谷主也一直没有做出什么怪异的举动。

    她们之间的交情越来越深,到了最后,江载月都开始和她躺在一张宽阔的竹床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再随意聊些闲话。

    又一个安宁平静的午后,江载月随口问道。

    “谷主想过以后做些什么吗?如果你想要再收弟子,我可以帮你从弟子居里挑些好的弟子。”

    姚谷主却温和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不必了,现在这样,就很好。而且,只怕用不了多久,我就要飞升仙界了。”

    飞升,仙界?

    听到这两个陌生的词语,再想到祝烛星和她说过的,修真界以外并没有仙界,而前人所谓的飞升也不过是落入天魔口中,江载月猛然睁开眼,一直以来她在姚谷主身上感知到的若有似无的怪异之处,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源头。

    她声音不变地问道,“谷主说的仙界在何处?是在此界之外吗?”

    姚血兰的声音仍然温柔而平和,“仙界,就在此界之上,又未跳出此界之中。”

    听着这如此玄而又玄的回答,江载月的神经又绷紧了几分,她试探性地问道。

    “那谷主是怎么知道自己要飞升的呢?”

    姚谷主闭着眼,神情安详宁和得如同忘却了此间种种烦恼,即将抛却一切,飞入仙界的无虑修士。

    “当我想通的那一刻,我就知晓,我要去往仙界了。”

    这次没等江载月开口,姚谷主就温声道。

    “我知晓宗主的顾虑。宗主请放心,我绝不会违背宗内的规矩,伤害弟子或灵虫。我只是知晓了,这是我留在凡尘之间的最后一段时日,所以已经放下了凡尘时的种种牵挂,一心只想飞升入仙界而已。而在这最后的时日里,能够结交宗主如此好友,所以我也不愿瞒你此事。”

    姚血兰睁开眼,平和含笑的面容如同一尊飘然出尘的神像。

    “宗主愿意再多陪我晒几日太阳,与我再聊聊世间闲事吗?”

    江载月这回是真的坐不住了,她感觉用言语已经无法再说动姚谷主,匆匆找了一个借口离开后,她决定找其他长老商议此事。

    然而说完了她与姚谷主的讨论,之前让她警惕姚谷主的庄长老和易无事他们,却莫名陷入了一片难言的寂静之中。

    在这片无人发出异议的死寂之中,江载月突然生出了一种这些年很少再出现过的毛骨悚然之感。

    她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们,也同姚谷主一样,感知到了这所谓的‘仙界’?”

    第230章 消失

    庄长老先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沉声开口道。

    “仙界,是自古修士飞升之地。从前域外天魔肆虐,阻断了我们对仙界的感知。如今我们都感知到了仙路已开, 不过请宗主放心,我在此界还有诸多牵挂之事, 是不会同姚谷主一般飞升的。”

    易无事思索了片刻, 方才开口道。

    “我短时间内也不会考虑飞升。仙路断绝多年,万一仙界在此中发生什么意外, 说不定会比凡间更加危险。”

    庄长老和易无事都给出了深思熟虑过后的否定答案,然而江载月心中却没有涌现出半点欣喜之色, 她只感觉到一股凉意从头顶蔓延到全身。

    她望着庄曲霄和易无事这两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轻声却一字一句格外坚定道。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仙界’,也没有听说过什么仙路断绝。前宗主在飞升之前已经和我说过了,修士飞升后,都落入了天魔的口中。而前宗主之所以飞升,是为了保护此界的太平, 他才要去与那些域外天魔殊死一战。”

    “庄长老, 易庙主,你们应该是和姚谷主一样,神智受到了天魔侵染, 才会感应到所谓的‘仙界’。你们现在愿意放开神魂, 让我好好查探一番你们的身体吗?”

    庄曲霄的神情变得格外凝重沉肃, 可或许是从前有过被灵植孕育出的天魔改变神智的经历,尽管“仙界不存在”这一说违背了他的认知,他沉默片刻后还是应道。

    “我相信宗主,劳烦宗主现在探查我的神魂。”

    然而听到她刚刚的那一番话,这时候方才反应过来的易无事后退了半步, 用一种看着两个异魔失控之人的警惕眼神望着他们,易无事沉声道。

    “宗主,当真不是你的神魂出现了问题吗?仙路已开之事,人尽皆知,宗主若是不信,还可以去问其他长老,甚至去问宗外其他的掌门与长老。我们可能被异魔侵染,总不可能这么多人都被异魔侵染了吧。”

    江载月看出了易无事对她的怀疑,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放开神魂的警戒,让外人随意探查,对修士来说,无疑是将自己要命的脉门完全洞开,易无事愿意在寻常的宗门事务上听从她的吩咐,但很显然还不至于信任到愿意将他最看重的性命都交给她的程度。

    而有庄长老愿意让她查探,她也没有必要舍近求远。直接用触手探进了庄长老的神魂之中,江载月细细探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被异魔侵染,身体和神魂发生异变的情况。

    收回自己的触手后,江载月也顾不得易无事的反应,她沉声道。

    “我先去探查其他长老的情况。庄长老,麻烦你和易庙主先留在此处。”

    庄曲霄郑重应下,江载月直接走入镜山之中,她自然是从身边最熟悉的长老开始探查。

    然而向越多人询问,她得到的答案就越让她胆战心惊。

    甘流生,浮岭,卢容衍,梅晏安……

    宗内每一个长老都被她细细问过,对于所谓的仙界,所有人都给出了与庄曲霄类似的回答。

    仙界存在,曾经蒙尘多年的仙路,如今再度为飞升的修者打开……

    从未出现过的“仙界传闻”,就如同一桩再寻常不过的常识一般,深深刻印在每个人的认知当中。

    而当江载月询问他们,到底是谁告诉他们仙界的存在的时候,每个长老都以着再天经地义不过,如同人生了两只眼睛般的正常口吻告诉她,当他们修炼到了一定境界后,就会自然而然地感知到仙界的存在,也会感知到通往仙界的仙路为他们敞开。只是从前仙界受到天魔遮蔽,所以仙路蒙尘而已,如今仙门洞开,他们都感知到了仙界的招引之音。

    不过每个人听到的仙界招引之声都有些不同,有人听到的是让他们心神宁静平和的仙乐,有人听到的是逝世已久的亲人好友魂魄的呼唤之声。

    而听到的招引之声越为清晰,他们就越发相信仙界是个和平安宁,没有异魔动乱,也没有生死离别的无忧极乐之境。

    听完这些人的叙述,江载月沉着脸想道:她上一次听到这种无忧之境的描述,还是卢阁主掌控下的白竹阁里。

    难道这次对宗门内长老出手的幕后之人,是个大号的“卢阁主”?

    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宗内实力不算太高的弟子们,比如说她的弟子,赤蛟,都没有受到这个“仙界”异魔的影响。

    江载月又向她熟悉的几个宗外掌门发去信件,让他们排查宗门内到底有多少人感知到了所谓的“仙界”。

    以免这种“仙界”异魔会继续侵染,江载月还是暂时分隔开了宗内感知到“仙界”存在的长老与没有感知到“仙界”所在的弟子,以及重点筛查灵田内生长出来的灵植,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探查到这股异魔的源头。

    而外界的坏消息也在此时传来,法剑门的曾门主告诉她,法剑门内如今的长老都没有对“仙界”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是曾有一位太上长老在一年前留下过他即将飞升过仙界的只言片语,就陡然消失无踪。十大仙门也陆陆续续地传来有长老,甚至是曾经的掌门悄无声息飞升的讯息。

    而在修真界多数宗门的宗史中,有留下过千年前修士飞升仙界的记载,在江载月没有告诉他们,那些飞升之人都被域外天魔吞噬的实情前,宗内修者飞升仙界甚至是件值得举宗设宴欢庆之事,直到知道了飞升的残酷真相后,许多门派中方才无人再敢提起飞升之事。

    只是最近这几年,十大仙门之中默默飞升的修者又多了起来,而那些宗门的掌门以为那些飞升的长老是被异魔蛊惑,逃出了宗外,他们不敢在江载月面前提起此事,默契地又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江载月翻着那些古旧典籍,确定了所谓仙界的记载,确实在千年前就存在后,也逐渐生出了一个猜想:这件事背后的源头或许不是什么普通异魔,甚至是寻常天魔造成的。

    庄长老曾经说过,不仅是域外会诞生天魔,此界也会诞生与域外天魔类似的,更悄无声息侵染改变人神志的天魔,这种天魔比域外天魔更加凶险。

    她也曾和庄长老闲聊谈论过,此界天魔的诞生,或许是这番世界为了抵抗域外天魔,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自救之法。

    如果任由域外天魔继续吞噬汲取了此界天地万千灵气,方才长成的飞升修士,那么这方世界或许用不了千年,就会真正变成一片荒芜之地。寻常的修者抵抗不住域外天魔,那么天地孕育而成的本界天魔,方才与那些天魔有一丝还手之力。

    所以施用了沃土丹的灵田中,才会长出比域外天魔更加邪异,也更让修士们难以防备的灵植天魔。可是上一次此界天魔的诞生,已经是在百年之前。而祝烛星吞噬了那株天魔灵植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能够大范围改变他们认知的此界天魔。

    可是如今“仙界”重现,难道是这方世界又感知到了什么危险出现,不惜利用所谓的“仙界”吸取更多自投罗网的飞升修者,也要养育出更为凶残的天魔吗?

    江载月脑中冒出了这样的念头,然而即便她的这种猜想为真,她也找不到太好的解决办法。

    毕竟她总不可能主动把自己现在的这方天地给毁了,至于打上门去,直接对付那所谓“仙界”的路子,她确实有想过,只是找不到愿意配合她钓鱼执法的那个人。

    宗外的修者们战战兢兢,别说在她面前飞升仙界,他们飞升的时候甚至连自己宗门的师尊掌门都瞒着,至于宗内的长老们,在知道了“仙界”也可能是另一种天魔后,也完全放弃了,至少在她面前表现出放弃了飞升的念头。

    就连之前和她说要飞升仙界的姚谷主,如今也打起精神重新布置血兰谷,准备重新再开辟一方灵虫骨巢的豢养之地。

    江载月一时拔剑四顾心茫然,她比从前更加频繁地巡逻着宗内宗外可疑之地,就担心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有哪位长老会被蛊惑着飞升到了那所谓的“仙界”。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消失不见的,不是宗内的长老,而是大部分时间都跟在她身边的宗主灵偶。

    宗主灵偶会不定时外出捕猎,江载月确定了他没有被所谓的“仙界”异魔侵染后,也没有再过多管束他的行动自由。

    然而这一次宗主灵偶消失了整整五天,已经超出了他曾经最长时间外出捕猎的三天时间。

    在察觉到放置在他身上的定位法器完全失效后,江载月隐约觉得,这可能与“仙界”有关。

    江载月异常冷静,她搜寻了一遍宗主灵偶定位法器最后的消失之地,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但途中再度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甘流生也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