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了一会儿,没再怎么说话。于这种沉默地安静之中,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气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消了,仔细想想,大概是从艾尔海森问我“你在生气吗”那句话开始的。他一套组合拳直接把我的注意力拐走了,弄得我都忘了我原本的目的,现在不说话了,我才注意到。

    我在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以为过了这么久我已经进化了,结果我在进化的同时艾尔海森也在进化,扭头还是轻易压制我,多少让我有点不平衡。

    我对他一直都是心里苦就直说,毕竟语言的高效沟通是很重要的,这能帮我们省去很多麻烦。如果是和其他人说话,我要考虑后果,防止自己伤了别人的心,但是和艾尔海森说话不用,他没那么脆弱,不会被我轻易地影响,也有自己的判断,与他比起来,我才是那个容易说服的人。

    我问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正望着天空发呆,闻言收回眼神看向我,道:“嗯。”

    “从一开始?”

    “差不多。”他反问我,“还生气吗?”

    我摇了摇头:“没必要。”

    艾尔海森反而劝我:“想生气也可以,你有这个权利。”

    我笑了笑,没有搭腔。

    又沉默无声地看了一会儿霄灯,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道:“我先回去了。”

    他仰起头问我:“不邀请我回家坐坐吗?”

    我说:“很晚了,不想留客人。”

    他支起一条腿看着我:“我以为,我们之间算不上主客。”

    这话算是把我们的关系拉到明面上来讲了。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前任?朋友?我不否认我还是喜欢他,想和他恢复到原本的生活,也想他成为我的战友,和我一起为新世界做准备,但我已经做好了一个人走完这条路的决定,所以我又不希望他进来打乱我的计划。

    “我们……”我直直地看着他,笑着说,“以前确实算不上。但是现在不一定。”

    他示意我继续:“愿闻其详。”

    我不由自主交叠起双手,摆在身前,抿了抿嘴,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对他道:“艾尔海森,你知道吗?观测者的命运就是使世界新生。”

    新生这个词都用得不太对,但是出生又有点不合现在的情况。

    “想要打破提瓦特的星空,需要很强大的力量。我已经找到了此世最为薄弱的一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是利用这道力量打破它。神明也许也勘测到了命运,默许了我的行为,这也就意味着未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和天理的维系者爆发一场绝无仅有的战争,以此来开拓新世界。”

    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情,只是看着我,好像在问我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但我还没有组织好语言表达出我的意思,他便突然点了点头,说:“你认为我和你要做的事情无关?”

    我被他的这个问题问得一楞,仔细想想,摇了摇头说:“这件事和所有人都有关……”

    “但你不会让所有人参与进你的行动里,显然我也在那些人的范畴之内。”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正好站到我跟前,“你想要我离开这个范围,和你站在一起,同时又拒绝我的靠近。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我没有说话。为什么?因为这条路注定通向毁灭,我并不是很想让他掺和进我的这条命运。但……我瞒着神、瞒着朋友、瞒着合作者,唯独不想瞒着他,不想他和其他人一样站在我的世界之外。

    “你总是喜欢把自己陷入到纠结的漩涡之中,思考一些不必要的问题。很早以前我似乎提醒过你,思考是一件好事,但是过度思考并不会给你带来成倍的好处,反而会令你行动迟缓。”

    “如果在这项选择上,你没办法做出决断,那不如看看我的选择。因为我的选择向来很明确。”他拽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从胸前拉下来,握在手心里,弯腰直视我的眼睛,“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我会选择你。”

    “即便你会失去现在这种令你满意的生活?”我轻声问道。

    他吻住我,在这之前说话的语气几乎是我听过的最温柔的一次:“你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你不该对此有所怀疑。”

    他这说的好像我做了错事。可我大概是真的做了错事,一直以来努力撑着的心绪终于放松下来,我感觉自己能睡很久很久,而且是尤为安稳地睡着。

    人真是一个神奇的物种。而爱绝对是这个物种当中最为奇妙而不可勘破的存在。神明选择和我站在同一条战线时,我觉得理所当然,还冷静地算计着他们。而艾尔海森选择和我站在一起时,我却觉得好像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因为太久了,以至于我看到他走过来的时候,还非常委屈。

    我想,艾尔海森也不能说我怀疑他,我可没有怀疑他。因为你看,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很恃宠而骄,只要他靠近过来,我就能上天下海地撒欢。因为我知道,地上总有一个人拽着那根风筝线,任我五湖四海乱飞,最终还是能准确地回到避风港。

    他松开我,我迟疑了一下,直白地对他道:“我会死。”

    他没什么表情:“你不就是想让我陪你吗?”

    我没说话,我确实想让他陪我,但是我不想让他陪我一起死。决定其他人生与死的权利从来不在我手上,但在开拓新世界的这条路上,我已经做过了很多次这种错事,决定了很多人的死亡,所以至少在他身上,我不想做决定。

    我正要张嘴表达自己的想法,艾尔海森却说:“我知道这种可能性。”

    我反问道:“你确定?”

    他皱了下眉:“你在怀疑我?”

    “我只是想让你再思考一下,不要太冲动。”

    他有点不开心的样子,眸色沉了沉,说:“那么我问你,你会因为我的加入而停下这个计划,不去自寻死路吗?”

    我当然摇头,不如说整个计划本身就建立在我一个人的基础上。其他所有人的加入都只不过是达成那个目的的手段。

    艾尔海森又说:“所以不管怎么样,你都会死。但对我而言,不选择你,那么今天就是我们最后一面,我会对你的计划一无所知,最终可能只是从别人口中听闻你的死讯;但选择你,至少我们还能拥有最后一段回忆,我能明白你去做了什么事,结局怎样。两相比较,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我看着他,又摇摇头,说:“那你也会死。”

    “我不选择你,我就不会死吗?”

    我一下哑口无言。我不清楚,从人的命运上来说,人都是会死的,这是注定的事实。而我所做的一切,最多是加快这个进程。但我不清楚当终焉之刻降临时,世界树燃烧之后,其他人会不会也因此受到波及——我认为是会的。但小概率不会。

    “所以,”艾尔海森捏了捏我的后脖子,问我道,“想明白了吗?”

    我缩着脖子点了点头,想,算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也许之后会有什么线索。如果有机会保下他,那最好还是让他活着。

    艾尔海森看了我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可能是在揣测我的想法。但他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松开我,拎起地上的酒坛子,掂量了两下,问我还要不要喝。

    我摇了摇头,他又问:“现在家里能留人了吗?”

    我看着他,思考了一下我们现在的关系,可能是算是复合了吧。于是点了点头。

    艾尔海森把酒坛递给海参,走过来拉住我,往我家的方向走。

    通往我家的路上,有青石板铺过,方便行走。鞋子的跟落在青石板平面上,会发出一些并不沉闷也并不过于清脆的声音,我们的两道脚步声重合着走,再加上海参奇特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我在风过竹林的飒飒声和脚步声中问艾尔海森,要去璃月港看看吗?

    他反问我:“是谁说很晚了,要回家?”

    我道:“过去的我可不是现在的我。”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回答道:“不用了。回家就行。”

    我说好,现在的我也没有特别喜欢璃月港的热闹。或者换句话说,我只是一直很喜欢和家人朋友在一起的那种氛围。

    我们从轻策庄的梯田穿过,回到家中。家里还剩有之前艾尔海森做客时买的睡衣,我找出来洗干净,用热风机吹干,期间他就坐在我的书桌前翻阅那本提瓦特图志,俨然把它当成了打发时间的工具。

    等我把衣服给他,他一边接过去一边说:“沙漠的动植物、怪物,你似乎记录的并不多。”

    我说,毕竟须弥部分是提纳里负责,他又进不了沙漠,赛诺又太忙了,做不来这种细致活。

    他点点头,道:“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沙漠看看。正好不久前我在沙漠里看见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他说着轻微皱了一下眉,我问他讲的是什么,他告诉我说那是有关于草神和赤王的故事,赤王从天外带来了禁忌知识,污染了沙漠,使得沙漠子民患上了魔鳞病,而远在雨林的草神向沙漠伸出了救援之手,耗尽力量变作了孩童。

    我又问他这段故事怎么了吗?他说,他脑海里有关于草神的体系出现了问题,这段历史和其他存储在他脑海里的历史比对之后,出现了逻辑上的错误。

    “比方说教令院对草神的态度,以及沙漠人对于信仰草神的雨林人的态度。拿后者举例,在我的记忆里,曾经的沙漠人对一部分信仰草神的人态度恶劣,而对另一部分信仰草神的人态度虽然算不上好,但并不像前者那么针对。这并非是人这个个体的因素,那么问题就出在信仰上。”

    我挑了下眉,没多说别的,只是指了指他面前的一堆书:“你可以把我那本日记拿出来,翻到最后一页。”

    他如我所说的去做,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整个故事之后,很感兴趣地道:“我们的认知被改变了?”

    我点了点头:“前任草神被人从世界树上抹去,一并消除的还有魔鳞病。所以可以猜测的是作为世界树的化身,前任草神被禁忌知识污染了,她想要拯救世界,就只能让同为世界树化身的小草神抹去自己的存在,从‘记忆’层面,彻底根除禁忌知识,以保证世界树健康。”

    世界树是一张巨大的数据流网络,唯有这个办法,才能解决那些四处横行的病毒。

    艾尔海森道:“这不是第一例。”他随便挑了几个例子说给我听,都是一些历史上的悖论,之前我看的时候就觉得莫名其妙,他则对此提出了更为合理的想法,“这些历史也曾被篡改过,时下流行的诗歌、文章和正统记录的史记、人们口口相传的‘记忆’并不相符。再加上你的这个故事,我是否可以认为,经过美化、隐喻后的事情真相,是可以被保存下来的。”

    我点了点头。他略一思考之后又道:“另外,有一点我想你可以思考一下。那就是有关于草神被囚禁的事情。”

    我顺着他的话题道:“如果以大草神存在为前提的话,那么贤者将小草神禁足于教令院其实是因为他们不信任她的智慧,也不愿意让小草神成为能够代替大草神出现在人们口中的‘神明’。”

    “没错。后来教令院困住草神,则是因为愚人众博士不想让草神干涉他的计划。”艾尔海森敲了敲桌面,“问题就在于,他的计划是什么?是造神。大量使用的虚空装置是为了提取人们梦境的力量来供养新神,但那种堪比神明的力量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所以他们创造了‘七叶寂照秘密主’,但那只是毫无思想的死物,大概率需要有智慧的生物来操控。我检查过后发现,它的身上并没有能够容纳智慧的装置,最多是单纯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这里面少了一个人?”我脸色沉重起来,把日记往后翻了一下,那后面并没有文字了,我之前没有特意地去算过这件事。毕竟占卜都是需要具体的对象的,我那个时候并没有想到还有一个人会选择这种方式,“他也进入了世界树,抹除了自己的存在——他应该是博士带来的实验体。”

    “正机之神身上有大量稻妻风格的装饰,比如雷印和巴印,我认为他和雷神可能分不开关系。”

    我锤了一下手掌:“人偶。”我看向他道,“我从八重神子的命运里得知,巴尔泽布此时管理稻妻的存在并非自己,而是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偶,她本人则活在一心净土当中,以人偶将军为载体。这说明她做出来的人偶至少是能够承受神的力量,而在此之前,她可能曾经做过练习,做出过一些人偶,其中也许有一个产生了自我意识。想必,博士必定是找到了那个产生自我意识的人偶,把他做成了实验品。”

    艾尔海森说:“那么,他是为什么要抹去自己的存在,以及,他如何抹去自己的存在,从根本上吗?既然如此,前任草神为什么不自杀,而是要等到现任草神去抹除她?”

    他点明一个事实:“人是没有办法从世界树里抹除自己的存在的。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存在活着罢了。简单来说,那家伙现在还活着。另外,他是谁,我想我已经有了头绪。”

    我叉起腰:“你都知道了怎么还问我?”

    他收起日记本,淡淡地说:“我并不知道真相,只是之前就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而刚才恰好把他们都连接了起来。仅此而已。”

    我道:“好吧,那是谁?”

    “学院庆典上出现了一位我从未见过的因论派代表人物,在比赛中并不积极参赛,只是暗中观察着,像是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沙漠里他把自己的水让给了提纳里,食物也没有动过,想必那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需要。另外,他的档案是草神要求归入教令院的,很不幸,那份档案曾经过了我的手。我虽然疑惑过,但是没有追问,因为那段时间我正准备辞职。”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勉强理了理头绪,道:“他和草神合作了?叫什么?”

    “阿帽。”

    我:“真是个好名字。”

    想必不是真名。但有关这些过去,我想,询问旅行者应该是个不错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