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海森伸手拿过我怀里没喝多少的酒,淡声道:“不会喝就别喝。”

    我怀里一空,视线跟着他的手看过去,看着他把那坛酒放到了远离我的那一侧,就像是在以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阻止我继续一般。

    我扭头看向霄灯,忽然有些脾气了,道:“不要紧,醉了在这儿睡一觉,酒就醒了。”

    他说:“这就是你照顾自己的结果?”

    我有点想说,你不是早就知道到了吗?话没有出口,堵塞在胸腔里,让我意识到我还是很怨他自顾自地丢下了我,怨他在多年前做下的那个决定。这还带着恃宠而骄的意味。但这不应该了。因为这么多年来拒绝和他见面的,一直都是我自己。

    我似乎才是那个不能发脾气的人,他似乎才是那个应该生气的人,因为究其根本,违背了那个我们心知肚明的诺言的人是我。于是我笑了笑,垂了下眼,望着前方黝黑的树林,轻声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身边的他动作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我忍了忍才没去看他,而他好一会儿才问我:“你在生气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怎么这么想?”

    他说:“你不敢看我。”

    我顿了一下,先是怀疑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感知能力,随后纠结着要不要看他,最终还是选择回头去看他,视线还没有聚焦,模糊的视界中就晃过了一片黑绿的色块,我突然被什么东西裹了起来,暖洋洋的,令我冰冷的手脚一时之间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艾尔海森低头靠过来,拽着外套的领子,把最上面的扣子扣上,眼睛也没抬地对我说:“看来你对自己的身体素质非常自信,这种天气也敢只穿这么点衣服就坐在地上。”

    我说:“没那么冷。”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眼尾弧度上挑,抬眼的动作像是蝴蝶振翅,洒下了一片磷光。他抬起手,温暖的指尖从我眼下划到眼尾,问:“那这是哭的吗?”

    我仿佛人掐住了喉咙,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这道题不管我回答不回答、回答哪个,感觉起来都是我吃亏。

    于是一时之间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口才,是不是璃月生活太过惬意了,以至于我的语言能力退步了,这才轻松被碾压?

    他看着我轻笑了一声,虽然没带嘲讽意味,但听得我感觉自己被嘲笑,下意识地抿起嘴,重新去看霄灯。

    艾尔海森离开我重新坐好,虽说坐好了但也没完全坐好,盘起的腿膝盖抵着我的膝盖,让人怀疑他的意图。

    我忽然想起来,艾尔海森在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方面可以说是不计手段。以前他不搭理我,只是由着我算计他,对我的意图心里门儿清,最多算计我好好吃饭睡觉。但旅行者说的他和艾尔海森的一系列行为让我多少意识到一个被我忽略很久的事实,那就是虽然艾尔海森没什么野心,但这仅限于某些方面,而在他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他向来野心勃勃,而且从无失手。

    现在这手段估计是用在我身上了,语言陷阱、行为陷阱,也许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中了他的圈套。这让我不由得警惕起来,同时还觉得有点刺激。

    这种刺激和欺骗神明比起来是不一样的,毕竟我期待和他交锋,但和神明的交锋却是我必须去做的。

    我回忆起从刚才我们见面开始他的所有动作和话语,最初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应该就有所表现了,这个人来的时候还特意涂了我送他的香膏。许久不闻,我确实对这种味道有点招架不住,感觉想吃点清甜爽口的东西,比如墩墩桃。

    除此之外,第一句话很熟稔,像是有意要拉回我们的距离,回到之前的状态——

    “旅行者应该有告诉过你,现如今的须弥可谓是百废待兴,大贤者和四学院的贤者被流放到雨林,贤者之位空缺,各学院都在调查学院人才、推举贤者。而这五百年来教令院出台的法令也在逐一审阅,试图修正。更别说小吉祥草王取消虚空装置,所有的数据都要在这段时间转为纸质文档封存。人们的生活离开了虚空,变得混乱起来,有人想要重启虚空装置,甚至利用它创造了思维平台,建立了所谓集群意志。”

    艾尔海森语调平淡得公事公办,我听了一耳朵,慢慢地放下了之前的想法,开始好奇之后他提出来的那些概念:“思维平台和集群意志?”

    他看向我:“在虚空装置停用之后,草神和旅行者发现有人上传意识到虚空之中,用来建立一个虚拟世界,见到过去的人。只是可惜那个平台非常不稳固,很容易就破碎。而后来我和旅行者发现有人以自身意志为主控,使人进行思维分工再统筹,来作为一个‘群体’生活。”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懒得自己算,干脆凑近了道:“你不要概括,把事情好好说一说,什么集群,我怎么听得那么像蚂蚁和蜜蜂?”

    他笑着点点头:“没错。”

    我:“?”

    他开始客观地讲故事,从一个失忆的学者讲起,并不掺杂他的任何观点,只是单纯地描述了当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只在自己曾经说过的话里表现出当时的态度。非常有他的风格。

    我本来就喜欢听故事,听他说故事又是一种非常好的体验,除了声音好听这点外,不存在主观判断的叙述方式更不容易对我的判断做出干扰。

    至于那个叫做西拉杰的,想法很不错。但人本身作为独断的主控,即代表着这个秩序最终就会崩溃,这一点历史上说得很明白了。倘若他能够撇除所有的人性,作为高效运转的精密机器,倒不是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只可惜他的蜂巢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人性而凝聚起来的。

    而伊利亚斯……他和我当初做的决定一样,却又不一样。我们都是为了维护正常的规则体系,都动了其他人的利益,最终他为了合群磨平了自己,而我不在意他人眼光最终却遭受了差点危及性命的报复。

    学者之国中这种事情反复出现却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我只能说纳西妲和现在这些贤者未来的路还有很长要走。

    而且,“合群”这个概念我怎么只要听到和须弥有关的事情就反复出现?在璃月我都没怎么听过,大概是因为璃月的我的同龄人太少了、而我本人又是相当特殊的存在?所以一去到须弥那种地方就开始反复出现这个鬼东西?

    搞得我都不想去须弥受气了,一想到如果我成了明论派贤者,那么纠结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的人就成了我,我就希望把这事儿重新交给纳西妲。

    请别人来吧,在下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老师而已。

    然后我又想到一个问题,西拉杰的共享思维将他对艾尔海森的憎恨传递给了每一个成员,那也就是说曾经有很多人都对他抱有同样的情感,这种情感已经达到了想让他死亡的程度。也就是说在同一时间段里有最少三十六个人希望他死亡。

    我一直知道艾尔海森的行事风格在普通人当中颇受质疑与警惕,但我从来没想过有人会上升至这种程度。虽然很想搞笑地说一句恨也是极致的爱,但这种地狱笑话我自己听了都想踹自己一脚。

    曾经我因为这种事差点出了意外,那时幸好有莫娜在,而且想我死的人只有一个。但如果那个时候西拉杰没有采用把艾尔海森引来蜂巢而是直接派人杀死他的方法呢?

    我头一次觉得命运的结局是固定的也是一件好事,至少我能知道他的准确死期,而不是担心他哪天被人打死。

    故事讲完之后,我问道:“这件事赛诺怎么处理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有点奇怪,心想他这又耍什么花招。但不管是什么花招,我承认他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了。

    我戳他的胳膊:“嗯?”

    他交叠双手:“比起他,你难道不应该问我?”

    我从善如流:“那你怎么处理的?”

    你能怎么处理?以你的性格,你不应该直接甩手走人、把这事儿都扔给风纪官了吗?

    他好像对我有点无语,搞得我莫名其妙,看着他放下了胳膊,说道:“依照教令院律条进行了审判,主谋及从属流放。”

    我皱了皱眉:“阿扎尔也是流放,须弥的法律是不是有问题?”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我说:“你这不行,你们的法律得改。主观判断是没有用的,必须制定规则。”

    虽然我不喜欢规则,但规则才是使人正常生活的基础。

    神明治理的国家似乎都有这个弊端,以神明的意志为最高法律,神明就可以撼动法律,从根本上来说法律根本没有威信。而神明不可能永远不犯错,更别说据我所知目前除了帝君没有任何一位神明没有犯过错,如果要说巴巴托斯没有,也算,毕竟蒙德的奴隶时代是人治的错误。

    所以再一次重申,历史把一些周期说得明明白白,希望神明们能够彼此借鉴。不借鉴也行,反正都活不了多久了。

    我心里腹诽着,看到艾尔海森堪称愉悦地点了点头,对我说:“你来当大贤者,那么大多数问题就都能解决了。”

    我无语:“你竟然想谋害我?你自己都不愿意当,还叫我当?”

    “我不当是因为太麻烦了,占用我太多时间,而且我并没有案牍劳形的喜好。但你似乎对须弥的治理体制很有见解,我是在给你表现机会。”

    我道:“我就是提提意见。”接着我想起来一件事,“你不是代理大贤者吗?反正大贤者还没选好,你把它搞起来。”

    他垂了一下眉:“我已经辞职了,否则我如何有时间来找你。”

    我道:“辞职太早了,那么多的烂摊子都没处理呢。”

    他不置可否:“代理大贤者的意思是,我只要稳定当前局面就行。至于改革,那是大贤者和草神的事情。”

    我心说这家伙真是一点没变啊,不是自己的工作半分不做。他该不会当代理大贤者的时候也踩点下班、找不到人、四处溜达吧?不然西拉杰的事情他怎么碰上的?

    艾尔海森再一次看穿了我的想法,说:“容我提醒你,西拉杰的事情是风纪官上报给我,我确定有异常才跟过去看看的。”

    我表示他别想骗我:“但你最开始看到汇报的时候多少就有预料了吧?想要去看看,也只不过是想看看西拉杰能够做到什么地步。说到底不还是跟你以前一样,翘班去溜达了?还是光明正大的。”

    他颔首:“你说得没错。”

    我:“……”你在骄傲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