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实在可笑,在酒馆对监工略施小惩之后,杰拉德在船员眼里,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恶魔,撒旦行走在人间的残酷化身。但是在船工眼里,他却是货真价实的救世主,除了性格阴郁了些,气势吓人了些,心肠是再好不过了。
杰拉德对外界的任何看法都视若无睹,他心中清楚,他谁也不为,只为了自己的臆想和心魔,为了能让自己好受哪怕那么一丁点儿。
半个月后,舰队的所有船只竣工,他为摩鹿加安排的计划,也修缮得几乎完美。唯独一点缺憾,就是他越发严重的健康问题。
——焦虑,以及强烈的幻觉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拒绝安睡,失去食欲,也让他分不清那究竟是谵妄,还是过去发生在“黑鸦”身上的真实记忆。
阿加佩,阿加佩,阿加佩……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唯有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褐发蓝眼的奴隶,他曾经玩弄又抛弃的游戏对象,他后裔的另一个父亲,收留了他的心善傻子,倔强又愚蠢的怪人,阿加佩。
在杰拉德摊开地图的时候,他就出现在窗边,阳光将他的侧脸晒得几乎半透明。杰拉德听见他含笑的声音:“还在忙什么?你快来看看莉莉,她要跑到泥巴堆里去了!”
他这么说着,杰拉德就真的听到了属于小女孩的清脆笑声,好像窗外不再是肃杀的军事港口,而变成了春光烂漫的花园似的,莉莉大声叫道:“黑鸦叔叔!黑鸦叔叔!”
“听到了?让你出去陪她胡闹呢。别听这个小混蛋的摆布,再这样下去,她真要无法无天啦!”
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杰拉德在心中说。
他面色漠然地转开脸,用羽毛笔在地图上划出几个圈。
“这里,这儿,还有这里……这里,”他语气平静,对旁边的几名幕僚说道,“全都是我们能够到的,摩鹿加最重要的商贸路线。要想削弱它的力量,这几条线路非得破坏不可。”
幕僚们点头称是,恭敬地记下这些要点。他再抬头看时,阿加佩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在杰拉德点亮灯火的时候,阿加佩就出现在前方的地毯上,像孩子一样坐着。他手里拿着本摊开的笔记,身边是许多零散的植物模具。实际上,他的年龄也确实比孩子大不了多少。
“每年的八月和九月,是豆蔻的最佳种植时间,将种子放到湿润的沙土中搅拌均匀……”阿加佩神采飞扬地赞叹,“这都是怎么发现的?我是说,这些详尽的播种方法,能想出它的人绝对是天才!”
说着,他笑吟吟地瞥了一眼杰拉德的方向,像是补救似的:“当然,我亲爱的朋友,能把这些秘方一字不漏的背诵下来,你也是绝无仅有的天才,我就是这么相信的。”
杰拉德不吭气,只是定定地盯着他,指望用自己阴鸷骇人的目光吓退眼前的幻象,阿加佩却像听到了什么夸大的赞美一样,微微红了脸颊,急忙辩解道:“我?我么,我肯定不是了。和你看见的一个样儿,我只不过用园艺的爱好,烹饪的爱好,来稍微弥补一下生活的空缺……唉,你知道的,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啊。”
他仍然没有开口,但阿加佩却倾听着什么,点点头,嘴角露出点苦笑:“是的,你说得一点儿不错,莉莉是我的心肝。可是,我也不能把治愈痛苦的希望,一股脑地全寄托在她身上,她是我的女儿,是独立的活人,不是什么……什么心灵的止痛药之类的。我不能老是巴着她,利用她来忘记过去的悲惨经历,那成什么样子了?我宁愿她快快乐乐,没有负担地长大……”
注视着他,杰拉德忘记了当下的事,等到灯光越来越暗,直至“噗”地熄灭,他才如梦初醒,再用发抖的手去点燃烛火。
但当他快速抬头时,阿加佩的身影又消失了。
在杰拉德深陷噩梦的时候,阿加佩偶尔也会出现那么几次。惊惧的幻觉中,杰拉德完全能感觉到他那双柔软的手,手指上带着薄茧,手心微凉。
“怎么啦?”阿加佩焦急地问,“我在楼上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又做噩梦了吗?来,我扶你起来……”
杰拉德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心脏也疯狂跳动,失序地撞击着胸膛,带动得全身都在不规律的震颤。这感觉令人头晕目眩,想吐都吐不出来。
这是梦魇后的常规待遇,他本来早该习惯的,然而,在听到这个声音,在幻觉里接触了那双手之后,有那么一刹那,眩晕和惊厥皆如潮水般退去——夜晚万籁俱寂,整个世界真实而清晰,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呈现在杰拉德面前。
“喝点水,”阿加佩轻声说,“没事的,没事了……”
他开始一下下地抚过杰拉德的后背,语气舒缓而温柔:“别喝得太急,怎么样,好点了吗?啊,对了,你等等我。”
他起身离开了,也带走了最后一点温暖,杰拉德应该出声的,他应该让对方别走,应该去要求,去恳求,去祈求,但他木木地坐在床上,一声不吭,犹如石像。
片刻后,阿加佩回来了,同时带来了一阵虚幻的芬芳香气。他端着一杯热羊奶,里头加了蜂蜜,撒着厚厚的肉桂粉,还有一块上下漂浮的,云朵一样的棉花糖。
“做噩梦就该喝它,”他微笑着说,“这个家的惯例,我可没忘。”
杰拉德呆呆地望着他。
“好,”阿加佩坐在床边,接着打开一本书,“那我接着上次的继续念了?”
上次的什么?杰拉德不知道,也不想开口出声。他躺下了,像梦游一样躺下了。
“……沐浴着草木的丝丝茎络,顿时百花盛开,生机勃勃。西风轻吹留下清香缕缕,田野复苏吐出芳草绿绿;碧蓝的天空腾起一轮红日,青春的太阳洒下万道金辉……”
他用轻轻的,悦耳的声音,读起《坎特伯雷故事集》。杰拉德始终不发一语,但他最终奇迹般地睡着了,没有噩梦,没有夜惊,只有无尽的宁静将他包围。
在有限的时间内,午夜母亲终于短暂地原谅了他,愿意容他入怀。
等到白日燃起明亮的光辉,他没有醒;黑夜重新到来,他没有醒;第三天的傍晚,黄昏烧着血一般的颜色,杰拉德终于从这沉沉的一觉里睡醒,同时感到腹中饥渴,犹如里面藏着一个快要饿死的冤魂。
他放纵地吃了,放纵地喝了,他恢复精气神,像一个重获新生的人,再度踏上对摩鹿加的征程。
可是,人不是每次都能如此幸运,恰巧在大难当头时获得奇异的神启。很快,噩梦和自厌、焦虑的情绪,又再度造访他的神经,打破他平静的生活,阿加佩的救赎幻影,终究无法每次都出现在他身边。
——这就像永无止境的地狱,上一秒的安宁,只是为了衬托下一刻的狂躁和悲惨。
我要疯了吗?意识模糊的间隙,杰拉德恍惚地如此想道,莫非我已经疯了吗?
此时此刻,只有一腔复仇的业火充作他的脊梁骨,牢牢地支撑着他的事业与雄心。即便是最忠诚的下属,也不敢与他的视线对上,他们都说,那儿死气沉沉,藏着自毁的魔鬼,不是凡人该窥探的地方。
私下里,所有人交头接耳,谈论着他的异常与可怕,那些从葡萄牙来的人员完全深信了千眼乌鸦任何传说,事到如今,他们畏惧杰拉德,更甚于他们发誓要效忠的主人,巴尔达斯将军。
于是,等到巴尔达斯来验收计划进度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杰拉德,也是一个眼眶深陷,瞳仁漆黑,身影瘦长的活鬼。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由为眼前这个可怕的人心悸了一下。巴尔达斯罕见地斟酌着用语,缓缓道:“黑鸦先生,别让复仇的火焰如此急切地毁了你,没有健康的身体,一切都是徒劳的。你吃过什么东西了吗?这儿的白葡萄酒虽然比不上在曼努埃尔陛下的宴席上喝到的珍品,但也颇负盛名,我真诚地向你推荐它。”
杰拉德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他的视线越过巴尔达斯,在他身后,阿加佩弓着半透明的背影,从炉膛里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馅饼,苹果沸腾的甜香,顿时霸占了整个房间。
“说真的,这次应该是最成功的一次!”他高兴地笑着,“瞧,赫蒂太太,这是不是烤出你说的糖色了?”
“啊呀,真的哩,好先生!”女管家惊讶地高声道,“您做这事可真有天分!”
莉莉踮着脚尖,在烘焙的,苹果酱的香气中四处乱跑,轻巧得像风中的小精灵。她想偷偷把手指蘸进甜蜜浓稠的糖浆里,却被烫到了,只好生气地含着指尖。
阿加佩好气又好笑,给她用凉水冲手,目光一转,他也看见了他。
“你怎么站在那儿,我亲爱的朋友?”他挥挥手,“快来,尝尝这苹果酱的馅饼,看它能不能为你打包票,说它是你吃过最出色的!”
杰拉德再也控制不住澎湃的心潮,他已经分不出自己是谁了,是杰拉德·斯科特,还是千眼的黑乌鸦?无论如何,他怔怔地,情难自禁地向前迈步。
不知什么时候起,巴尔达斯早已离开,但他迈出的这一步,也惊扰了那天堂的幻象——阿加佩消失了,女管家抱着莉莉的身影消失了,苹果的甜香同样散得无影无踪,这里只有他,只有一个形销骨立的可怜虫。
杰拉德茫然地望着空房间,这一刻,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涌上心头,继而化作绝望的发泄。他咬紧牙关,也没能抑制住发怒的咆哮,他就像灾难的飓风,疯狂地砸碎了描金的杯盘,砸毁了屋内的桌椅陈设。
遥遥听见这不祥的动静,大副冲进门口,以为又来了刺客。然而在一地狼藉里,他只看到自己半跪在地上的主人——惶恐地佝偻着身躯,前额几乎触碰到了地毯。
“大人?”他小心翼翼地问,“您还好吗?您需要什么吗?”
杰拉德深深地把脸埋进手心,浑身发抖,疲惫地呼吸。
“……馅饼。”他喃喃地说。
“什么,大人?”
杰拉德削薄的嘴唇动了动,他从手指的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低声说:“我想要……苹果馅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