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加佩把他无害而温和的根须种植在主教的花园,同时把双脚扎根在主教领地上的同时,杰拉德的愿望,也得到了初步的实现。
毒血依旧流淌在他的身体里,倘若有人敢来碰一碰他的皮肤,就会发现他异于常人的体温——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
众人畏惧巴尔达斯的威名,但对杰拉德来说,说服一个武夫,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自称是斯科特家族的叛逃者,在珍夫人掀起叛乱的旗帜,处死了前任家主之后,家族中不支持她的旁支也惨遭屠戮,他则有幸逃出生天,与夏佐结识。
“就因为这个原因?”巴尔达斯盯住他,“就因为这个原因,摩鹿加就要了我儿子的命?”
杰拉德笑了起来。
“让我们不要拐弯抹角,就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吧。”他说,“夏佐的礼物清单里包含了大量最纯净的闭鞘姜和甘松香,黑白胡椒,生姜与芸香,以及其它只能被称作珍稀的香料,恕我直言,他没有人脉和财力来支撑这份厚礼,甚至对于杜卡斯家族来说,这份礼物都是太沉重的负担。而这趟行程的最终目的地是摩鹿加,他身为葡萄牙朝臣的儿子,又怎么敢越过他的国王,擅自和香料群岛接触?如果被国王发现,这必定会被认定为一项重罪,和叛国并列。”
巴尔达斯的神情愈发阴沉,杰拉德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接到了一项任务,直白点说,来自曼努埃尔一世本人的任务。这个任务要求他代表葡萄牙的王室,带着昂贵的礼物去和摩鹿加拉近关系。但是很遗憾,也很不幸,他在途中听到了一些流言,因此遇到了我。”
“那么你认为,”巴尔达斯道,“是什么样的流言?”
杰拉德耸耸肩:“关于我是千眼乌鸦的流言,我会种植香料的流言,我对香料绝对精通的流言……不外乎是这些。总之,他找到了我,也收获了一份友谊。但是……”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也恰到好处地给自己的语气染上了一两层遗憾和痛苦。
“很抱歉,我会说我害了他。”杰拉德懊悔地说,“作为友谊的见证,我送给了他一份配方,那时我没想过他的目的地会是摩鹿加。这份配方是……私人的。”
“私人的。”巴尔达斯凝视他。
“私人的,”杰拉德重复,“那是属于摩鹿加的秘方,我曾经还是斯科特人的时候,这份配方是我的特权,可现在不是了。夏佐一定是在斯科特人面前暴露了什么,我隐姓埋名的身份,还有那个秘方。我……我很抱歉。”
彻头彻尾的谎言,但杰拉德天生就懂得如何欺骗世人。他知道,巴尔达斯不得不相信他,因为在儿子的死讯上,他再无旁人可信。
巴尔达斯的双肩略微下沉,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么,说到摩鹿加,你又凭什么保证自己能夺得家主的地位?”老人用锐利的目光审视他,“我一贯信奉多说不如多做,但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必须要先说服我。”
杰拉德沉默片刻。
“您知道的,远洋航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确定船只的方位,“他嗓音嘶哑,以闲谈的语气开口,“阿拉伯人管这种方法叫卡玛尔,东方人在久远的过去使用观星术,罗马的船民,则在最开始用测量天体角度的方法来定位船只。”
“人们在航海中利用任何简陋的工具,一只手臂,一根姆指,或者一条木棍,来使观察到的角度不变,以此保持航向。几百年过去,地中海的航海者发明了雅各杆来测量天体。在这之后,十字测角器出现了,人们能够得出太阳的方位。观测的方法越发娴熟,观测的器物越发精巧,直至星盘的小孔一端看见星光,一端看见日光。最后,东方人的磁罗盘来到海民手中,从此无需老练的水手,每一个航海的人都能辨别安全的方位。
“比很久还要久远的从前,我们在鸟、鱼、水流、冰川、云层身上猜测天时,用性命去积累航行的经验。”杰拉德淡淡地说,“现在,我们创造工具,学会躲避风暴和暗礁,直到海洋也不再神秘。”
他直视巴尔达斯的眼睛:“时代的车轮正在不可阻挡地前进啊,将军,你听见那轰隆碾过的声音了吗?无论是摩鹿加,还是其他古老的帝国,强盛的终将衰弱,微小的终将庞大,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在这股力量下永垂不朽。”
“珍夫人的叛乱没能杀掉我,大海和酷刑没能除去我,杀手的袭击也没能奈我何。杰拉德·斯科特死了,珍·斯科特也命不久矣。如果说摩鹿加的易主已经近在眼前,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来执掌它的结局呢?”
巴尔达斯注视他,缓缓地说:“你真是一个非常傲慢,也非常无礼的自大狂,黑鸦先生。”
他说完这句话,停顿片刻,又说:“但是,我愿意给你的自大一个机会。”
“我可以提供二十五艘帆船组成的舰队,配备船员,以及可供航行一年的食物,火炮以及其他必要的人员。告诉我,你愿意付出多少,来获得这份资助?”
杰拉德嘶哑地笑了,他偏过头,望着年老的将军,忽然说:“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为您的儿子感到悲伤,杜卡斯的巴尔达斯。”
“悲伤?”巴尔达斯皱眉,“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但如果我不重视这次复仇,我就不会抛下本国的事务来这里见你;我不重视这次复仇,就不会开出如此大的筹码来回应你荒谬的野心。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愿意付出多少?”
“头三年的香料贸易,您和您的家族将会负责整个葡萄牙的经营市场,您将拥有优先挑选的权力,任何航行至葡萄牙的船只,只要您不点头,上面不会有一颗来自摩鹿加的丁香、豆蔻和肉桂皮。”杰拉德说,“三年过后,您仍然是我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摩鹿加将永远不会忘记来自杜卡斯的伟大友谊。这就是我的回答。”
巴尔达斯说:“三年太过短暂,我要六年。”
杰拉德大笑起来:“那六年就不会太过贪婪吗,将军?别误会,我不是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上评价您贪婪,而是站在曼努埃尔一世,您君主的立场上做出评价的。三年还好说一些,要真是六年,金钱能让最虔诚的圣徒堕落,看到杜卡斯家族的收益,我实在不知道您的国王会做出什么事来。”
巴尔达斯不为所动:“五年。”
“四年吧,将军,”杰拉德叹了口气,“我们都各退一步,如何?”
巴尔达斯冷冷地盯着他,沉声道:“那么,你最好可以完成你的复仇,连同我儿子的份一起。”
将军离开了,门关上,杰拉德脸上的笑容也逐渐隐没。力气正飞快地从他身上泄去,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不再想着如何费尽心思斡旋,与掌权者讨价还价。
他只觉得疲倦,还有深入骨髓的疼痛。
记忆折磨他,愤怒也矢志不渝地在他的血管里涌动。只要他一闭上眼,他仍能看到一切,黑暗的,残酷又血腥的一切,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往前数几年,他是杰拉德·斯科特,是香料之主,报丧的黑乌鸦,他的手上沾满亲故与仇敌的鲜血,眼里盘旋着风暴,与他对视的男男女女全都胆战心惊,要在心中祈祷不受他的损害。
但这不再是他了……永远不再是了。被监|禁,被施以酷刑,被毁容,被折辱,彻底丧失尊严的经历,已经完全覆盖了那个强大的杰拉德·斯科特的形象,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丑陋的跛子,一只终生都要活在创伤和阴影中的惊弓之鸟。
从某种角度上说,珍·斯科特已经赢了,她完全摧毁了她的长兄,以致世上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将他重建至完好。
杰拉德咬紧牙关,又一次,他立在空荡荡的房间,痛苦得无泪可流。他长久地,恨恨地呆站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至全身冷如冰块,他仍然在恍惚中难以自拔,挪不动一步。
我该怎么办?
我要如何从这种痛苦和屈辱里脱身?
我恨珍·斯科特,我恨所有流着斯科特的血的人,但是上天啊,我最恨的还是自己。我恨那个粗心大意,过于傲慢以至于轻敌的自己,恨那个被铁链拖拽,无能为力的自己,恨那个被鲜血呛咳,在剧痛和恐惧中尖叫的自己……
一千次一万次,他多想时间能够倒流,回到叛乱初见端倪的那一刻——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他愿意用自己的全部来做交换!
……可惜,时间并不是如此轻贱的东西,它从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它顽强、冷酷,胜过世间万事万物的总和。
长夜漫漫,杰拉德倒在地上,直到再也撑不住,他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但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又浑身冷汗,吃力挣扎着醒来,因为噩梦再寻常不过地造访了他的脑海,让他发抖,让他流泪。
天亮了,他眼眶深陷,麻木地注视着窗外的太阳。古代先贤用戏谑的口吻说“人生的归途是痛苦”,他先前觉得可笑,不能理解,现在他真的明白了,只是为此支付了太大的代价。
数周后,巴尔达斯承诺的舰队抵达了他所在城市的港口,只是还有两艘排水量在80吨上下的舰船未曾竣工,尚且需要在甲板上刷几遍清漆,再用焦油覆盖除了风帆、桅杆和索具的船体表面,完善防水功能。
由小偷、盗窃犯和异教徒组成的船工日夜劳作,但这毕竟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杰拉德站在岸边,看到监工手里威胁挥动的鞭子时,他的眼皮不由重重一跳。
“让他们少拿鞭子。”他神色阴鸷,对着身边的大副耳语。
话是传下去了,威力却不是很大。杰拉德毕竟是一个外人,在水手眼里,巴尔达斯无端交付给他信任,却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值得船员信任的领导者,他的威名,那千眼乌鸦的称号,也只是故弄玄虚,没什么好害怕的。
一天傍晚,杰拉德忽然听见甲板上传来了一阵呼喝声,清脆的割裂声,以及怒骂与哀嚎的声音。他走出去,看到为首的监工正在鞭打一名船工。
霎时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幻痛。
他曾经受过的鞭子没有这么温和,但他又吃过多少下?一千下,两千下?他已经记不清了,唯有应激的怒火如此清晰,使他像刺伤的毒蛇一样,瞬间弓起了背。
监工的鞭子被一把抓住,他回头一看,发现了千眼乌鸦那张可怖且森然的脸,浑如炼狱里浮出的魔鬼。
“我说了,少用鞭子。”杰拉德低声道,“再有下一次,你们就试试看结果。”
面对那张脸,还有他本人的气势,监工在当下吓得说不出话来,但到了事后,葡萄牙籍的水手们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时,黑鸦的恐怖又被你一言我一语地消解了,他们一致认定,这个瘸子是在虚张声势。
于是,私刑的滥用没有受到丝毫阻碍,只是更隐秘,没有当着杰拉德的面进行。船上的消息瞒得很好,所以,当一名被打得受不了的船工来找他诉苦时,除了狂怒,还有一种超然的冷静,同时在他心中升起。
“带路。”杰拉德说。
他在岸边的酒馆里找到了犯事最多的那个监工,杰拉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率先伸手,取走了对方腰间的鞭子。
监工跳起来,他只当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偷把手伸到了他这里,然而,等他抬头看到千眼乌鸦的身影时,因醉酒而通红的褐色脸膛,刷一下就变白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杰拉德一声不吭,第一鞭正正击中了监工的脸,让男人大声痛嚎,试图抬起双臂来保护他的身体。杰拉德的嘴唇已经被欢乐的笑容所扭曲,畸形的快乐也随之喷涌而出,像过电般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第二鞭甩中了监工的胸前,顶端的倒刺像匕首一样丝滑地切开了他的胸膛和小腹,鲜血犹如喷泉,冒得又猛又快。
是的,面对专业行刑的器具,人体是多么脆弱啊!杰拉德用力压下喉咙里的笑声,以致他发出的声音就像野兽进食时的满意咆哮。
他炮制了更多痛苦的叫喊,更多恐惧,更多血腥,鞭梢抽打空气的声音,就像一千个鬼魂在风中尖啸。这狂风暴雨般的鞭笞,使先前那个蛮横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让他像猪圈里的猪一样,在掀倒的桌椅,摔碎的杯子盘子,还有脏兮兮的泥巴地上竭力翻滚。
杰拉德心中充满了残酷的释然,有那么一瞬间,他面对的不再是监工了,而是摩鹿加的狱卒和处刑者。幻觉与现实完美地合而为一,他一边用鞭子把脚下这个可怜虫变成一摊肉泥,一边狂热地睁大了眼睛——他们也会这样吗?也会在痛苦和酷刑降临的时候哭得涕泪横流吗?他们也会恳求,也会脱去趾高气昂的下贱嘴脸,跪在血和土里哀求吗?
酒馆一片死寂,除了他的喘息,就是监工虚弱无比,时断时续的呼吸声。
杰拉德丢下手中的鞭子,他结束了这场审判,并且留下了一堆不成人形的肉。
“我说了……少用鞭子。”
他的身上、脸上溅满了鲜血与零碎的肉沫,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敢于同魔鬼对视。水手和酒保一言不发,更有的缩在同伴身后默默哭泣。
抽搐的笑容仍在杰拉德唇边若隐若现,然后他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大步离开了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