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有余孽”
薛白双目轻阖, 倒未立即搭腔, 然而向来寡淡的神色沾上几分冷厉, 他的神色也变得高深莫测。过了许久, 薛白终于薄唇轻启道“于皇兄与母后而言,十五年前那一遭,留存于世的余孽,岂非本王”
世人只知十五年前,深受先帝偏宠的魏太妃意外殒命火海,却不知她是让人逼上这四方山的。
当年恰逢先帝南巡三月,先帝留太子于宫中, 携薛白同行,魏太妃被一干朝中元老叱以“以色事主,狐媚邀宠,有损社稷”,太后更是赐予三尺白绫, 要她亲手了结自己, 幸而魏太妃平日待人和善, 贴身侍女寻了法子把她送出皇宫,是以魏太妃上山祈福是假,实则只为寻求归元寺住持的庇护
薛白鲜少提及此事,神色稍冷,“本王倒不知此事会牵涉至幼贵妃。”
“王爷, 事已至此, 不若打开天窗说亮话。”庄丞相扯出一个笑, “王爷早慧,天资聪颖,使得陛下与太后娘娘将你视作眼中钉,以至于害死了太妃娘娘与贵妃娘娘的亲生父母,莫非如今王爷还想害死幼家几口人”
“那幼有为,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养育贵妃娘娘十余年,视如己出,又教出一个处处讨得王爷欢心的好儿子。他们两人因着王爷的一手安排,远赴京城,王爷若是忍心对幼有为不管不顾,真是好狠的心。”
薛白眯起眼,语气听不出喜怒,“本王的一手安排”
南巡三月归来以后,薛白惊闻噩耗,却只见后山的一座衣冠冢,几月后他才从归元寺的住持口中得知受了牵连的那户商贾人家里,尚有一名七八岁的女童幸存,已由住持亲自送回江南,并寻了户好人家养。
住持此举,自然是怜惜女童幼失怙恃,又意外卷入后宫争端,不想让她往后再遭人利用,是以匆匆送离京城。
薛白确认过这名女童衣食无忧、养父母又待她视如己出以后,为还其一片安宁,除却幼家有事,并不过多干涉,只命人对幼家暗中照顾,直至五年前薛蔚南下,对一名江南女子一见倾心,于是薛白再度
思此及,薛白掀起眼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庄相应是忘了,母妃出事时,本王年岁尚小,更无如此缜密的心思。”
随后又淡淡地开口道“何况当年那女童由虚云住持亲自送往江南,她不愿见本王,本王便不勉强,只闲来向住持询问其近况,方才知悉那女童已为人妇,其余的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饶是薛白的说辞滴水不漏,庄丞相也仍是胸有成竹。他悠悠然问道“说来说去,王爷的意思可是”
“你不愿迎娶秋桐”
“王府后院之事,无需庄相与庄小姐的记挂。”薛白平静地答道“本王此生,唯有清清足矣。”
“感人肺腑。”庄丞相击掌道“王爷,既然如此,微臣便不再叨扰了。”
他慢条斯理地笑道“不过王爷如此气定神闲,应是手里还有什么底牌未曾亮出,想来救出这幼有为,也不是什么难事,举手之劳而已,何况王妃是王爷放
薛白瞥他一眼,神色淡漠,“不劳庄相费心。”
他一顿,又缓缓地开口道“庄小姐
庄秋桐
而薛白则若有所思地垂下眸。
不论幼枝进宫的初衷为何,是否同自己有关,只要她的身世与十五年前的那场火有所牵连,便是欺上瞒下、包
归根结底,都是因他而起。
合该由他亲手了断。
薛白不
“赶紧回去,看见你就烦 。”
幼清给幼老爷做了一个鬼脸,小声地咕哝道“我才不想待这里。”
扭头就走了。
“你哎呀。”
少年的声音软软糯糯,薛白稍一抬眸,瞳色深黑,俊美的眉宇尚带有几分未融开的冷冽。他平日里本就冷冷淡淡,这会儿眼角眉梢都沾着冷意,又无端显出些许不可一世,让幼清吓了一跳,不由睁圆眼睛问道“你、你怎么了”
“无事。”
薛白自然地牵住幼清的手,神色稍微缓和下来,“怎么这么快”
幼清抱怨道“爹爹撵我走。”
“他还不要我给他拿的护身符。”幼清低下头,握紧自己的小荷包,瓮声瓮气地说“爹爹说我是来捣乱的。”
幼清鼓起脸,“才不是这样。”
他仰起脸,闷闷不乐地说“娘亲只说过文殊菩萨保学业,南海观音保平安,还有好多菩萨和佛祖,我分不清楚,只好全部都拿来给爹爹了。”
少年委屈起来,眉心都轻轻拧出了一个小八字,薛白摸了摸他的头
幼清赌气地说“我才不担心。”
薛白低头望了他几眼,“既然清清有这么多护身符,不若赠给本王一枚。”
“给你。”
幼清把荷包塞给薛白,让他全部都拿走,然而薛白只是随手拿出一枚护身符,又把荷包归还给幼清。
薛白瞥了一眼,眉头轻抬,“家宅和睦。”
幼清歪着头问道“你要不要换一枚呀”
“不用。”薛白握紧幼清的手指,深深地盯着他,而后嗓音沉沉道“本王近日的确家宅不宁。”
幼清反应过来了,只顾着装傻,“哪里不宁了呀”
薛白似笑非笑地答道“王妃身怀六甲,瞒而不说,又再三试图偷离京城,清清,你说宁还是不宁”
幼清心虚地纠正道“只跑了两次的”
幼老爷贩卖私盐一案,于三日后升堂定夺。
前两日,薛白与往常无异,不是待
赵氏看
“那个”
幼清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想着赵氏说了些什么,饮茶的黄夫人惊喜地上前几步,把人带进书房里,直往他肚子那里瞟,“清清呀。”
“师母。”
幼清倏然睁圆眼睛,一扭头又瞧见站
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黄先生轻哼一声,权当回应。
黄夫人忍不住笑,“怎么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清清你一看见你先生,还是这么一副老鼠见着猫的样子。”
幼清以前抄书抄怕了,他苦着脸,心有余悸地说“都怪先生老要我抄书。”
“现
黄先生闻言,斜睨着黄夫人,懒得同她争辩。
薛白对幼清说“皇兄听闻黄先生隐居金陵,特意请回京城,出任太傅一职。”
幼清想了想,又重新开心起来,“反正我不用再抄书了。”
黄先生瞧不上他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当即便吹胡子瞪眼道“身为王妃,你怎能胸无点墨,大字不识一个何况无人不知你是我黄之恩的学生,往后你丢人,丢的也是我的脸面,待你爹的事情平息以后,便到我那里,接着学做文章。”
幼清一听,脸就皱了起来,“我、我”
他憋了半天,没能找出一个理由,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一听先生讲文章就困,还不如直接睡一觉。”
黄先生不为所动,“就当胎教了。”
幼清要昏过去了。
幸好黄先生这样说,只是吓唬幼清的,毕竟幼清做的诗,他一来京城就略有耳闻,若非黄夫人拦着,捂嘴笑着说有趣,压根儿都不想承认自己教过幼清,况且黄先生还想多活几年的。
又聊了几句,黄先生扶着黄夫人要走,黄夫人自己无儿无女,幼清又极合她心意,便回头叮嘱幼清道“回回见你都
幼清瞟一眼薛白,“他天天都逼我出去散步”
“你还怨上王爷了。”
当然得怨他,幼清嘀咕道“要不是他,我就不会怀孕,也不会什么都不能吃,更不会非得出门散步了。”
黄夫人又是一笑,“清清还是一点都没变。”
把两人送至王府门口,薛白问幼清“怎么了”
幼清歪着头提醒道“爹爹”
“可是岳母不放心”
“不、不是。”幼清支支吾吾地说“你天天都躲
薛白并不拆穿他,只是低笑着问道“本王保证过会把岳丈平安带回来,难道
幼清控诉道“你老是骗我。”
他的声音软软的,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薛白抬眉问道“本王何时总是骗你”
幼清想了想,对着薛白做了一个鬼脸,“说好的什么都依我,结果就是不许我回金陵。”
薛白说“本王只是不想你偷偷回金陵。”
“告诉你不行,不告诉你也不行。”幼清脆生生地说“你和爹爹一样麻烦”
薛白把少年扯进自己的怀里,扣住他的下颔,似笑非笑地问道“本王麻烦”
最麻烦的那个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薛白低头吻住幼清的唇,嗓音沙哑,“既然本王这么麻烦,就用清清来治吧。”
当天晚上,赵氏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幼清回来。
用过晚膳,她干脆招来侍女前去询问,这才得知薛白把幼清抱回房以后,没有再出来过了。她倒没有多想,毕竟幼清没有分寸,薛白自然不会失了分寸,只当幼清又把自己的话当了耳旁风,头一沾上枕头便睡了过去,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赵氏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些”
“对了,夫人。”侍女如实回报道“王爷还交待过,若是夫人来问,便说他自有主张,夫人安心静养即可。”
赵氏一怔,半晌才幽幽地说“王爷有心了。”
她半点都没想过,幼清自个儿也是会惦记着幼老爷的。
赵氏抬头望向窗外,一派灯影幢幢,树影婆娑,金桂扑簌簌地飘落满地,银杏叶沾上的秋色愈显冷落,而夜色也已经深了。
第二日,幼老爷被捕快押上府衙。
坐于堂上的京兆尹刘大人环顾四周,只见衙门周围已挤满百姓,却不见薛白,他虽是疑虑,又碍于一旁的陆廷尉,只得按捺下心底的不解,向陆廷尉拱了拱手,若无其事道“陆大人,犯人幼有为已至。”
陆廷尉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升堂。”
刘大人给衙门内的捕快使了一个眼色,猛一拍案,“犯人幼有为,利用布庄贩卖私盐,你可认罪”
“不认”幼老爷梗着脖子说“我又没有卖过私盐,凭什么要认罪”
“不肯认罪”
刘大人道“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传证人张员外。”
不多时,张员外怀里抱着几匹布上堂来,而余下拿不下的布匹由捕快替他呈上。张员外规规矩矩地磕了几个头,“草民见过刘大人、陆大人。”
他指着放下来的几匹布,“大人,草民前些日子筹备女儿的婚事,恰巧江南布庄声名
张员外一顿,“草民这才想起,其他布庄的丝绸售价不过七八十银,而他们江南布庄却卖的是一百两一匹。”
“定价如此之高,拿到手的布匹里又夹带有粗盐,草民认为其中便有问题,丝毫不敢隐瞒,连夜上报官府。”
“张员外,说话要凭良心。”
幼老爷闻言当即大怒,“我们布庄卖的也有七八十两的丝绸,只是你要双绉真丝,又要纯真丝,所以才定价一百两白银。既然张员外嫌贵,当时怎的不提,这样我也不用专门让人给你赶制,都说一分钱一分货,何况我们布庄也不缺你一个张员外。”
幼老爷越想越气,他当时生怕耽误了张员外家的喜事,让布庄的织布女紧赶忙赶,这才没有耽误,万万没想到好心当作驴肝肺,转脸就让张员外报给了官府。
他嘟哝道“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张员外冷笑道“一分钱一分货我摸来摸去,也不觉得这一百两的丝绸比寻常布庄七八十两的丝绸有什么区别。”
幼老爷都懒得和他争,只一把扯来丝绸,没好气地说“一看光泽,二摸缎面,三听丝鸣,这”
指腹触及丝绸,幼老爷尚未摊开丝绸,只是轻轻一捻,面色就变了,“这不是我们布庄的丝绸。”
“不是江南布庄的丝绸”张员外自然不承认,“这十五匹丝绸是我亲手从你们布庄的学徒手里接过来的,难不成我还能偷梁换柱”
幼老爷忙道“我可没说,这是你自己说的。”
他倒是没直说,但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张员外咽不下这口气,指着幼老爷道“你”
眼见这两人要吵起来,刘大人把手里的抚尺重重拍下,厉声呵斥道“官府之上,岂容尔等如此胡闹”
幼老爷缩了缩脖子,没了声儿。
张员外道“大人,草民断不敢做此等偷梁换柱、刻意陷害之事。”
刘大人不理会,只问幼老爷“幼有为,你道这十五匹不是张志
幼老爷又摸了几匹,皱眉道“这些用的全是些烂料子,只不过与丝绸有几分相似而已,不是内行人,难以辨认。”
他扭头问张员外“张员外,我们布庄给你的,是真材实料的丝绸,这些真的是你从学徒手里接过来的”
张员外瞪了他一眼,“当然是”
刘大人偏头望向陆廷尉,这副情景,他倒是乐见其成,毕竟能拖一时便是一时,更何况薛白先前稍加提点过几句,幼老爷这事端,同庄丞相脱不了干系,而陆廷尉又是庄丞相的人,倘若薛白久不到场,若是陆廷尉执意给幼老爷定罪,连同刘大人也束手无策。
他假意自己并无主意,“陆大人,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陆廷尉略带嘲讽道“刘大人为官几十载,怎会连这都不知晓该如何处理”
两人相望一眼,心知彼此各自为政、各为其主。
陆廷尉稍一思索,出言问道“幼有为,为何你说这十五匹不是你们布庄的丝绸”
幼老爷随手挑一匹摊开,“光泽不够柔和,手感太过柔软,缎面
幼老爷正要提及自己布庄的布料都会
“所以丝绸的光泽柔和,手感适中,摩擦时会有丝鸣声”
说着,陆廷尉俯身捡起一匹布,细细捻了几下,余光却冷冷地瞥向跪地的张员外,惊得张员外慌忙低下头,怨恨自己的夫人贪那几百两银子的便宜,舍不得买真丝绸,这才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有意思。”过了许久,陆廷尉开口道“无论本官怎么看,这都是丝绸。”
幼老爷张了张口,“大人,这”
陆廷尉拿起手中的一匹绸缎,转向挤
负担得起丝绸的人家,自然不会
“我侄子
“这要不是丝绸,真正的丝绸到底是什么样的”
幼老爷急出一身汗,又不能直说这群人不识货。
下一刻,陆廷尉陡然回身,冷声道“大胆幼有为,如今人证物证俱
“你为脱罪,真当自己说不是丝绸便不是丝绸,说不是出自你们江南布庄,便不是出自你们江南布庄了”陆廷尉呵斥道“还不快些认罪”
幼老爷忍不住了,“大人,我就是做布庄生意,吃这碗饭的,自然分得清是不是丝绸。”
陆廷尉一顿,“你的意思是本官不分青红皂白”
幼老爷这回不敢太嚣张,不吭声了。
“来人”
饶是如此,陆廷尉还是借题
刘大人
陆廷尉冷哼一声,“难不成刘大人也认为本官这是指鹿为马”
“下官不敢。”
刘大人擦了擦汗,用眼神示意幼老爷服个软,“想来幼有为只是一时情急,无心冲撞了陆大人而已。”
陆廷尉并不让步,坚持道“这幼有为生性狡猾,先拖下去杖打二十大板,否则如何老实得下来”
刘大人应下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只觉焦头烂额。正
几个侍卫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瞥了一眼堂上的陆廷尉,又向刘大人微微颔首道“刘大人。”
薛白似笑非笑地问道“陆大人,不先审问清楚,便要杖打二十,可是想屈打成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