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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解围众人心中埋下了一颗……

    “芷蔚!你怎么在这里?”叶广惊愕。

    叶芷蔚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竟分辨不出他喊出自己的名字时,声音里夹杂着的情绪,是惊?是喜?还是惧?

    她没有回话,只神色木然地与贺承、陆晓怜等人一

    起穿过人群,同庄荣、钟晓站到一处,与她的父亲叶广遥遥对望着。

    兴许是走出这几步的间隙,为她积攒出说话的力气,又或者是与青山城的人站在一处,令她有了说话的底气,她的目光越发平静,望着叶广,声音不悲不喜:“父亲,见到我还活着,您是觉得失望?还是害怕?”

    “你怎么这样说?”叶广眸光微闪,“看到你没事,我自然高兴,怎么可能会……”

    “真的吗?我没有死在逐月阁的杀局里,您是高兴的吗?”叶芷蔚出声打断,她的声音柔和甜美,听着有几分惹人心疼的凄楚,可是她的眼中没有泪意,她的眼泪在奉命杀她的凤鸣山弟子于心不忍地割下她一缕发丝扬长而去时,便流光了。

    “父亲难道忘了,您派人屠杀逐月阁时,特意拨出过三个人专门来杀我?”

    一句话提了两件事,还牵扯上了逐月阁,叶广当即变了脸色:“你胡说什么!”

    叶广看一眼孟岗,解释道“孟岗兄,这孩子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情,平白无故地编排出这些瞎话,让我先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边说着,他几步上前,便想来拉叶芷蔚。

    此刻叶芷蔚与青山城诸人站在一处。见叶广走来,陆晓怜与钟晓手中两柄宝剑一同出鞘,阻拦在前。贺承也下意识抬手将叶芷蔚护在身后:“叶前辈,有什么话,不能光明磊落地大声说?”

    “你——”叶广气急,可当着众人的面,又不便发作,只好堪堪退回去,“罢了,芷蔚,你定是在西江城受了惊吓才胡言乱语,爹爹不怪你,今日你先好好歇一歇,有什么话,我们之后再说。”

    他转过身去,朝众人抱拳:“诸位,便卖我叶某人一个面子,先让小女休息几日,她所言之事,我们过几日再从长计议。”

    大伙不傻,终归能看出几分叶广的心虚。可在场的多是小门小派,不敢当众驳了凤鸣山的面子,没人准备离场,也没人开口说话,只拿眼尾余光扫着旁人的反应。

    一片死寂中,只有站在庄荣身边的江阿小仗着年纪小不懂事,用不高、却足以令全场都听见的声量对他师父说:“怎么还要过几日?师父,这些人是在自己家里吃不饱饭,非得赖在咱们青山城蹭吃蹭喝吗?”

    庄荣倒是不小气,摸摸小徒弟的脑袋,安慰他:“别担心,虽然他们吃得多,可师父也还是养得起你的,不至于让你饿肚子。”

    江阿小抽抽搭搭地抱住他师父的腿:“谢谢师父。”

    这师严徒尊的场面看着动人,却犹如一记耳光打在众人脸上。他们耗在青山城有些时日,之前庄荣避而不见也就罢了,实在没有好不容易逼着青山城往前迈一步,他们反倒要退后一步的道理。

    孟岗先发了话:“既然大家今日都在,有什么话便直接说了吧。”

    犹如冰封的湖面被戳开一个口子,满场沉默被震碎,万千话语便蠢蠢欲动。逐月阁阁主开了口,自然有人应和,很快将叶广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最后一根稻草是金波加上去的。

    金波从钟晓身后探出脖子张望,撇嘴道:“你们中原人真麻烦,做了便做了,没做便没做,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怎么敢做还不敢认了?”

    话已至此,叶广不开口便下不来台,他索性将心一横,高声道:“现在说便现在说。”他转过头来,死死盯着叶芷蔚:“芷蔚,你可要想清楚,别被外人挑唆哄骗,你终究还是要跟爹回家的。”

    这话是明晃晃的威胁,可叶芷蔚面无惧色,她推开贺承的手臂,往前迈了一步,又推开陆晓怜与钟晓的剑,走到叶广面前。

    陆晓怜有些担心,轻声喊:“芷蔚姐姐——”

    叶芷蔚却笑着看叶广:“天下英雄面前,父亲若杀我,便是心虚。所以,父亲暂时是不会再杀我了,对吧?”

    叶广咬着牙,并不应她。

    叶芷蔚也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大家都知道,就在青山城无涯洞外曾死伤数人,死伤者身上尽是凌云剑留下的剑伤,所以当时便有许多人认定是青山城的贺承师兄下的手。可晓怜说耳朵和眼睛都会骗人,她那时几乎是跪下来求我,要我别急着恨贺承师兄,等一等,等她把贺师兄找回来,听听他自己怎么说……”

    叶芷蔚说的事情,贺承在钟晓写给陆晓怜的信里读过一遍,在进山门的路上又听叶芷蔚和金波叽叽喳喳讲过一遍,他此刻累得厉害,正想走神发呆,却猝然听见陆晓怜的名字时,心念一动,抬头看向陆晓怜。

    望着陆晓怜持剑而立的背影,他想起在南州城与她重逢时的场景。

    那时距离无涯洞一事发生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他戴着胶皮面具扮做旁人,随口说一句贺承的闲话,都气得陆晓怜挥剑缠斗过来。他竟然到此刻,听着叶芷蔚说起,才想到从来没有问一问陆晓怜,事情刚刚发生时,面对兄长离世父亲失踪,还要为沦为众矢之的的他与人争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陆晓怜一颗心、一双眼各分成两半,一半盯着叶广,一半牵着贺承。因此,在贺承看向她的那一刻,她便收了剑,退了一步,扶了他一把,低声问:“师兄,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贺承摇头,没头没脑地问她:“你那时是不是很难?”

    “什么?”

    贺承只觉眼眶滚烫,他闭了下眼,深吸口气,咬牙问她:“那时,太多人骂我太多人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你偏要逆势而为,是不是很难?”

    时隔经年,陆晓怜早就忘了当初的艰难,可贺承一开口安慰,被压制住的委屈翻上来,她不由声音哽咽:“也没有很难,那时最难捱的是我找不到你了。”

    “对不起。”贺承想抱一抱她,可在这剑拔弩张的场合实在不合适,他只能暗暗握紧她的手,“以后不会了,我什么事都不瞒你了,好不好?”

    “不许骗人!”

    “嗯,骗谁都不会骗你。”

    两人于千百人之中十指相扣地并肩而立,即便战局一触即发,却也满心安然。

    回过神时,金波已经举着那只养蛊虫的小瓷罐,站到叶芷蔚身边。

    只听得叶芷蔚继续说着:“我一直暗中追查无涯洞一事,父亲大约也是有所觉察,才会对我动了杀心。可一年多来,我丝毫没有头绪,直到这回结识南疆来的金波姑娘,才像是捏住了一条线,将整件事情串了起来。贺师兄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他断不可能因为晓怜要比武招亲就害人性命,可这些人又真真切切地死在青山城了,说明此事必有蹊跷。”

    “直到我偶然看见了这只装蛊虫的瓷罐,觉得眼熟,追问之下金波姑娘才告诉我,这是南疆圣女养蛊的器皿。我这才想起,我觉得这只罐子眼熟,是因为叶飞白离开凤鸣山来青山城参加比武招亲那日,父亲偷偷摸摸给他的一只一样的瓷罐,叮嘱他到达青山城后,交给贺启。”

    惊愕之下,叶广竟忘了掩饰:“那日在屋外的人是你!”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迅速回过神来,解释道:“那只是一份小小的见面礼,飞白第一次自己出门,带点东西来青山城疏通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至于瓷罐的式样相似,不过是巧合罢了。”

    “那我爹中‘失心蛊’也是巧合吗?”不等旁人回过神来,陆晓怜出声质问叶广,“芷蔚姐姐还说,曾在凤鸣山遇见过一群衣着古怪的人,这些人说话的口音与金波说南疆话时相似,这也是巧合吗?”

    蛊术是南疆秘术,中原人虽然好奇,却决计不愿意去沾染。他们伸着脖子看金波手中的蛊虫是一回事,得知陆岳修身中蛊毒又是另一回事,陆晓怜一句话犹如投入水中的巨石,霎时激起千层浪花。

    有人疑惑:“失心蛊是什么?”

    有人叹息:“陆掌门既中了蛊毒,此刻是不是已经——”

    有人胆寒:“若当真是叶掌门与南疆勾结,给陆掌门下蛊,那,那就太可怕了!”

    也有人依旧为叶广说话:“叶掌门是否与南疆勾结尚没有证据,倒是青山城的这几个后辈,是真的跟这些旁门左道混到一起去了!”

    大家站得近,每句议论都能听得分明。

    金波不肯再让人围观那只漂亮的红色蛊虫,手掌一翻,将瓷罐收回袖中,愤愤道:“你们中原人对蛊术深恶痛绝,可说到底,蛊术只是一种工具,善恶取决于人心。你们叶掌门选的‘失心蛊’被造出来之初便是为了借刀杀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我师父教了我一半,也觉得它不好,索性撕了那一页书。可即便我们将会助人为恶的东西毁了,有心为恶之人,还是会千方百计地将它翻出来。”

    此前大家只知道陆岳修中了失心蛊,却不知道中了失心蛊的后果。金波这一番话本不是来告诉大家失心蛊究竟是什么的,却无心插柳将失心蛊的用处说得明明白白,当即有人反应过来:“这意思,是说当初无涯洞外的那几个人,是叶掌门给陆掌门下蛊,借陆掌门之手杀的?”

    “可我记

    得,当时那几具尸体上满是凌云剑的剑伤,那不是贺承的剑吗?”

    “这便难怪了!”另一个人说道,“我那时还不明白,其他几位也便罢了,凭贺承的功力与凤鸣山的叶飞白交手,真动了杀心,一剑毙命便是,哪里需要刺那么多剑?”

    “你是意思是——”

    几人一同反应过来:“那些剑伤,不为致命,是为了掩盖陆掌门断云掌的痕迹!”

    “一派胡言!”叶广气极反笑,慢条斯理地鼓掌,“我不过是让飞白带了样礼物给贺启,你们竟能编排出这样一出精彩大戏。我看岳修兄中没中蛊不知道,芷蔚怕是真被你们下了蛊,否则怎么会帮着你们来往自己的亲生父亲身上泼脏水!”

    “叶姑娘中没中蛊另说,我倒是有个小问题想请教叶掌门。”

    叶广循声看过来,见出声的人是贺承。西江城一别,间隔数月,贺承散尽一身功力,越发衰弱,此刻裹在厚重的大氅里,勉力站着,当真称得上弱不胜衣。

    叶广冷笑:“被逐出青山城的孽徒,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这话在别处说便罢,叶广偏偏要在青山城说。

    贺承跟庄荣亲近,也学了他护短的毛病,师弟师妹们在外头受了委屈,不论对错,都先替他们出口气再说。是以他年少时恃才傲物,得罪了不少人,可青山城里鲜少有人真心实意地说他半句不好。

    也是因此,无涯洞出事后,庄荣有心偏袒,青山城上下无一人反对。

    叶广此言一出,最先激怒的,是好不容易才等到贺承回来的青山城弟子。

    可贺承不以为意:“我这问题不是作为青山城弟子问的,是作为贺启的兄长问的。我就是想知道,叶掌门是什么时候与贺启关系如此密切的?我师——”

    他顿了一下,把后面的字吞回去,重新说:“陆掌门都没有收到叶掌门的礼,贺启的面子,甚至比青山城掌门还要大了?”

    “那是我替飞白准备的礼,并不是飞白替我带来的礼。”叶广不慌不忙地解释,“贺启与你相依为命,最了解你的人非他莫属。论武功,飞白是远不如你的,若不打听打听你的破绽,他哪里会有胜算?”

    “所以,小启收到礼物,告诉叶飞白什么了?”

    叶广见招拆招:“飞白惨死无涯洞外,我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我怎会知晓?”

    陆晓怜他们早料到,叶广不见棺材不掉泪,仅凭叶芷蔚的半真半猜的一番说辞,断然无法坐实他给陆岳修下蛊和屠杀逐月阁的罪名。今日,她与贺承将叶芷蔚带上山来,除了要在众人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更是为了保叶芷蔚一命——

    叶家父女当众闹成这样,今后若叶芷蔚惨遭不测,叶广恐怕难以自证清白,他那层宽厚仁义的皮,便再戴不下去了。

    因此,今日之后,叶广便会是最怕叶芷蔚出意外的人。

    至此,今日所求之事已经圆满,陆晓怜抱剑朝庄荣行礼:“师叔,芷蔚姐姐所说之事不能不明不白地算了,我希望今日在场的人可以多留几日。”

    庄荣不解:“多留几日,事情便能明白了?”

    贺承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广一眼,点头道:“我猜,不出三日,我方才问叶掌门的问题便会有答案。既然叶掌门也好奇,就留下来,一起等等吧?”

    这话说得客气,可贺承话音刚落,人群之外另有一个声音传来:“贺公子放心,枕风楼死士已到位,擅离城者,必死。”

    叶广死死瞪着贺承:“你——”

    贺承无奈地笑笑:“事关我的清白,我不得不上点心。辛苦各位再多住几日。”边说着,他边朝四周的青山城弟子使个眼色:“快送各位江湖同道回去休息,站在此处吹了这么久的冷风,怪辛苦的。”

    于是,人群渐渐散了。

    通往后院的细长山道又恢复平日里的清静。

    庄荣没料到贺承会来,待外人散尽了,沉着脸走到他身边,眉头紧锁:“胡闹!你怎么回来了?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贺承似是想要回应的,可唇角颤了颤,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吐出,身子一晃,便直直往地上坠去——

    “师兄!”

    “小承!”

    “贺少侠!”

    从四面八方伸出的手稳稳将贺承接住。

    他耳边充斥着嗡鸣,眼前一片昏黑,犹如坠入千尺深潭,却又觉得,那深潭中本该幽冷刺骨水,似是暖的。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不辞冰雪不辞冰雪为卿热……

    贺承离开青山城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可他旧日的居所却时常有人收拾整理,不仅窗明几净不落纤尘,甚至连床上的被褥都定时更换,并时不时地搬到太阳底下晾晒,为的就是他什么时候回来了,都能舒舒服服地住进去。

    然而,他真的回来时,等着他的人们却发现,他一身伤病命在旦夕,无论将他旧日的居所打理得再如何整洁舒适,他都是不会好受的。

    庄荣吩咐弟子去请大夫,却被陆晓怜出声拦了下来。她坐在床边,低着头将贺承衣袖上嵌着的银针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托着贺承的手,用温水沾湿过的软布,一寸一寸轻轻擦拭过他清瘦修长的手指。

    一路跟进贺承卧房中的人这才看清,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指尖凝着层层暗红的血痂。

    钟晓眸光震颤:“师兄这是——”

    “是,他早就撑不住了。”陆晓怜擦拭得很细致,血色被洗去,贺承的一双手惨白得像一捧冰雪,稍稍一触就要碎了化了。陆晓怜眼中染上痛色:“他如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常常无声无息地便昏睡过去,怕自己今日撑不住,他在袖口镶嵌了一圈银针,十指连心,他是靠着锥心的疼痛撑到此刻的。”

    “胡闹!”针扎在贺承指尖,庄荣却疼得浑身发颤,“他胡闹,你怎么也由着他!”

    “可我还能怎么办?”陆晓怜轻轻眨眼,眼泪簌簌滚出,滑落在贺承手上。

    似有所感,昏迷中的人手指微微一颤,她急忙将他的手握住,安抚般摩挲着他手背上冰凉的皮肤。等着昏迷中的人睡得安稳了,陆晓怜才苦笑着继续说下去:“师兄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他想要一个真相,我总不能拦着。”

    金波道:“至多再两日,我便能将陆掌门身上的‘失心蛊’逼出。到时候,看叶广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止是叶广,还有贺启。”陆晓怜垂眼盯着贺承昏睡中仍微微拧着的眉头,“他虽然没有说,可我看得出来,知道贺启与凤鸣山勾结,与无涯洞、逐月阁两起杀戮都有关联,他心里很不好受。从枕风楼来青山城,长途跋涉,到后来他实在撑不住,终日神志昏沉,有一日也不知是把我认成了谁,拉着我的手流着眼泪,反反复复地同我说抱歉,说是他没把贺启教好。”

    说到这里,陆晓怜恨得咬牙。

    她与贺承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在她的印象里,贺承没掉过几次眼泪,小时候上房揭瓦摔断了腿没哭过,后来替陆岳修背下无涯洞外残杀同道的骂名没哭过,伤病缠身被逼得武功尽失时日无多也没哭过,却为贺启的事,愧疚得病重昏睡也不得安稳。

    陆晓怜双目猩红:“我那时,恨不得杀了贺启。可我偏偏知道,师兄舍不得!”

    “他大约是把你当做当年在湘城捡到他的那个老乞丐,那是贺启的亲爷爷,病死前把唯一血脉托付给了小承。”庄荣叹气,“这孩子明明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怎么没学会一点我的没心没肺?面上看着没什么,暗里心思却这么重。可话说回来,叶广咬定了蛊虫与他无关,如今贺启下落不明,即便两日后金姑娘当众逼出蛊虫,又能如何?”

    “师兄也想到了这一节。所以他——”话到这里,陆晓怜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最终是钟晓替她将事情说完整的:“所以师兄离开枕风楼时,便请枕风楼放出了消息,说他命不久矣,

    撑着最后一口气要回青山城落叶归根,死前只还有一个愿望,便是想再见贺启一面。”

    最难的话已经由钟晓说了,陆晓怜稍稍缓过来:“师兄说,兴许贺启不是个好孩子,可贺启应该还是个好弟弟,他总会排除万难来见他最后一面的。”

    其实,从钟晓和陆晓怜此前传来青山城的书信中,庄荣等人已经知道贺承的状况不大好。那时他们总觉得自己还能为贺承做点什么,可亲眼看见贺承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之上,所有人的心都沉沉坠下去。

    他们确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伤病中艰难辗转。

    许是回到青山城,贺承强撑了一路的那口气松了下去,他这一次昏厥不仅没能迅速醒来,入夜之后,还毫无预兆地起了烧,额头滚烫,四肢却寒冷似冰,分外骇人。

    庄荣请来的已经是青山城里顶好的大夫了。陆晓怜认得这位大夫,她小的时候稍有头疼发热,即便是在三更半夜,陆岳修也要打着灯笼亲自去请这位大夫,不出三贴药,便能药到病除,确实是杏坛妙手。

    可是这位杏坛妙手却对如今的贺承束手无策。

    枕风楼的药用得很重,服过枕风楼的药,寻常大夫开的方子便不大起作用了。大夫翻过陆晓怜仔细誊写下来的、贺承近来的用药情况,只连连摇头:“方子是能开,可药性太弱,于他起不了作用,药性太烈,他的身子又受不住。”

    庄荣追着问:“那怎么办?总不能便不管他了吧!”

    大夫不理会气急败坏的庄荣,只看向陆晓怜:“他这情况恐怕不是1回 了吧?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熬,能挺过一夜,便又是多活一日。”

    庄荣不是没见过贺承生病、受伤,他只是还不能接受在自己身边长成名扬江湖的鲜亮少年的那个孩子,要凋谢在这样好的年纪里。

    他心慌,他着急,他怨愤。

    他想要这个孩子活下去,即便他已经武功尽失,经脉断绝,他再也不能指望着他学尽青山城典籍,可他还是希望他活下去。

    与旁的什么都没有关系,他希望他活下去,当个遛鸟养花的纨绔也好。

    大夫最终还是没有开出方子。临走时,他留下一支老参,交代熬了水喂给贺承,能咽的下一口,便有一口的效用。

    守在门外的师兄弟在院子里架起炉子便开始熬参汤,怕贺承咽不下去,一支老参只熬出浓郁的一小碗。陆晓怜接过那小碗参汤,便开始赶人,说他们辛苦多长,说今夜霜寒露重,说要是他们病了,还有谁能替师兄护着青山城?

    她年纪虽然不大,可毕竟是掌门的女儿,近水楼台的,拜师拜得很早,本就是大多同辈弟子的师姐,这一番话又说得入情入理,很快便将守在院子里的师兄弟劝了回去。

    钟晓和金波要逼出陆岳修体内蛊虫,并不在山上过夜,庄荣要统领青山城全局,也早被陆晓怜劝走。

    于是,贺承居住的院落中,便只剩他与陆晓怜两人。

    陆晓怜把人送出一段路,折身回来却并不急着进屋,在院子中央站定,开始解开披风的系带,她先脱下最外面的一层披风,而后褪下外层的袄子,再往下是一层襦裙,最终只穿了一层单薄的中衣站在寒风中。

    刚过正月,夜风是刺骨的冷。

    因为寒冷,她的身体无法自抑地颤抖着,她却恍若不觉,张开着双手,任冷风裹住她的身体,将她的身体吹得温凉,比常人的体温要冷,又不至于像霜雪刺人。

    而后,她快步朝贺承房中奔去。

    恰好,桌案上的参汤正晾到适宜的温度,她含了一大口参汤,揭开棉被,钻了进去,隔着单薄的中衣,紧紧抱住贺承,灵巧地撬开他的唇齿,将那一口参汤用舌尖一点一点哺进去。她的身体贴着床上浑身滚烫的人,她偷走他的滚烫,他借用她的温凉,他们交换过体温,在漫漫长夜里,在灭顶的绝望里,无声相守……

    这一夜,陆晓怜又起身到院子里吹了几轮冷风,不知是在第几次钻进被窝里时,紧紧抱着贺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亮时被从窗子落进来的阳光唤醒,陆晓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本是来照顾病人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却被贺承搂进怀中,枕着他的手臂睡得安稳。她边在心里责备自己,边试图挣脱贺承的怀抱。

    不料,刚刚轻轻扯下贺承扶在她腰间的手,头顶便有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醒了?”边说着,刚刚松开她的手又绕过来,将她轻柔地搂住,那个声音又说:“别动,再陪我躺一会。”

    陆晓怜抬手摸摸贺承的额头,松了口气:“温度终于退了。你觉得好些了吗?”

    贺承低低“嗯”了一声,幽幽叹了口气:“之前你不是答应我的吗?以后不会再这样帮我退热了,怎么出尔反尔?”

    正如昨夜那位大夫所猜想的,这并不是贺承第一次这样发热,也并不是第一次遇见大夫不敢开方子,更不是陆晓怜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

    她一次次到雪地里、冷风里降下自己的体温,用自己为贺承降温,她一次次陪贺承挺过漫漫长夜,迎来第二日的曙光。

    贺承每次苏醒了,都会心疼陆晓怜彻夜立在风雪中。

    陆晓怜每次都答应了他不会再不顾念自己,可真遇上贺承高热不退,她答应过什么,全抛在脑后。

    这一回,贺承依旧苦口婆心地劝:“晓怜,你听话,以后不许再这样了,我没几天好活,你却还有大把时光,冻坏了你,得不偿失。”

    陆晓怜红着眼瞪他:“你一定要这样吗?每日都将死啊活啊挂在嘴边。”

    “对不起,我知道你听了会难过,可我还是得这样说。”贺承吻了吻她的额头,叹了口气,“晓怜啊,你不要再自欺欺人,我是真的要死了。我宁愿你现在难过,也好过我走之后你才被迫接受我不在了的事实,那时难过,我就帮不上你了。”

    有眼泪从陆晓怜眼睛里涌出来,她抹了把眼睛,翻身起来,生硬道:“不说这些事了,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你一定饿了。”

    陆晓怜没再理睬贺承,背对着他套上外衫。贺承偏过头看她,猜想她应该是哭了,纤瘦的肩膀压抑地微微颤抖,他想去抱抱她,可他不敢。

    他小时候练剑很勤奋,日日持剑,指腹上很快被磨破了皮。那时是很疼的,可日子久了,疼痛的地方会生出厚厚一层茧子。

    他想,再柔软的地方,反复磋磨,也会为了自保,拼命长出一层盔甲。

    人心大概也是。

    屋子里的两个人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打破满室死寂的是屋外的敲门声

    有人轻轻敲门轻轻说话:“陆师姐,贺师兄醒了吗?贺启找到了。”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旧毒当年给贺承下毒的另……

    正如贺承所料,贺启听到贺承死前想见他一面的讯息,不可能不来。他还未踏入山门,便被沈懿行的人发现,直接交给陪着金波在枕风楼驻地为陆岳修逼蛊虫的钟晓。

    是非曲直尚未分明,钟晓没有知会太多人,带着贺启进了后山,直奔贺承居处。

    算来,贺启告别贺承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可贺承的状况江河日下,间隔了这几十日,贺启再见他大哥时,惊觉他已衰败羸弱得令人心惊。

    贺承烧了一夜,早晨勉强吃进去的半碗粥又和血吐了个干净,贺启来时,他正阖眼小憩着。贺启跪坐在床边的踏板上,见他大哥脸色惨白中浮着灰败,气息微弱得似是随时都会断绝,确是油尽灯枯之相,不由眼眶泛红,颤声喊他:“哥——”

    贺承黑长的眼睫轻颤,睁眼看过来,眉头也随时拧起。

    贺启又喊一声:“哥,对不起。”

    贺承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闷咳几声,哑声道:“扶我起来。”

    贺启乖乖巧巧地伸手要去扶他,却不料手还未触及贺承的被褥,便被陆晓怜横插进来,挤到一旁。陆晓怜这些日子照料贺承越发娴熟,搀着他的手臂将人扶起,往他身后塞了两块软枕,拉高被子盖到他腰间,还不忘在他肩头披了件大氅。

    她站在半步之外,警惕地盯着贺启,生硬道:“让他经手你的事,我不放心。”

    这两个人,自小便不对付。

    如今在他病床前,竟也要争个输赢吗?

    贺承看着陆晓怜无奈地摇头笑笑,目光落回贺启身上,却收敛了笑意,严厉起来。他指着不远处、钟晓身边的一张椅子,对贺启道:“去你师兄身旁坐好,我有事要问你。”

    贺承要问的事,贺启其实在来见他的路上已经猜到了。

    见到钟晓的一双眼睛明亮澄澈,又听说他刚刚从西江城赶过来,他便猜到有些事恐怕已经被捅到他大哥面前。他哪里敢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依旧跪在床边,低眉顺眼地试探:“逐月阁的事,你们是不是都知道了?”

    即便亲身经历,钟晓还是不肯信:“逐月阁的祸事当真是你引去的?”

    贺启垂着头,乖顺柔软得像一只羊羔,可这只羊羔偏偏啖肉饮血,造下令人心惊的杀孽。他咬着嘴唇,半天才吐出一个“是”字。

    即便早已料到逐月阁的事与贺启脱不了干系,可他这一声“是”,还是震得贺承耳边隆隆作响。

    垂眼看着跪在床边的贺启,贺承惊觉悄然之间,这个自小蹲在他床边的孩子已经生出能搅动江湖风雨的本事,是他这个当兄长的失职,不及觉察,未曾教导,才会任他闯出难以弥补的祸事。

    “为什么?”贺承想不明白,“逐月阁的人与你无冤无仇。”

    “原本是无冤无仇,我原本也是不想杀他们的。”贺启霍然抬头,眼中依稀有残存的恨意,“可孟元经将你伤得那么重,他该死!”

    陆晓怜与钟晓都亲眼看着孟元经的一柄重剑贯穿贺承的腰腹,万钧之力顺着剑脊,也将他的脏腑伤了个遍。他们都心知肚明,若没有那一剑,即便后来贺承自废武功,也不至于在几个月内衰弱至此。

    若归咎于此,贺启的恨也算情有可原。

    贺承没有陷入贺启的情绪中,他问贺启:“可无缘无故,你为何会在逐月阁?”

    “不是无缘无故。”贺启看着贺承,迟疑许久,终于将心一横,“我其实是孟元经请进逐月阁的,我那时终日戴着面具,孟元经并没有认出我。孟元纬重伤后,他心中有气,是我劝他扣住上门拜访的陆晓怜,也是我劝他放出陆晓怜在他手里、要你亲自来救的消息的。”

    陆晓怜不解:“你把我扣在逐月阁想做什么?”

    贺启摇头:“我没想做什么,我只是想以哥哥的名义,杀几个逐月阁的人。”

    这话更令人不解,贺启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想要和哥哥回湘城,找一处院落,安安静静地住着。我们兄弟二人本来便是这样生活的,他原本只是我一个人的哥哥,并不是你们的师兄!”

    “叶广同我说,只要我引哥哥到逐月阁去,他便有办法逼得青山城将哥哥逐出师门,之后,他便又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了。”贺启望着贺承惨白的脸,双目猩红,“我没想到后来会这样,孟元经竟会害他重伤濒死,他们竟还逼得他自废武功失去一身护体内力。早知会这样,我绝不会……”

    “贺启!”贺承沉声打断他。

    他被气得胸口气血翻涌,不及出声斥责,便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陆晓怜寸步不离守在一旁,急忙扶住贺承摇摇欲坠的肩膀,一下一下拍抚他瘦得嶙峋的脊背:“师兄,你别气,他,他终归也是被叶广诱骗的。”

    贺承断断续续地咳,被陆晓怜喂了小半杯温水,才稍稍止歇。

    他原本就没剩多少力气,这样折腾一番,显得越发羸弱,倚在陆晓怜怀中,几乎坐不稳当。可他的目光落在贺启身上,还是严厉如锋刃,他的声音弱得几不可闻,可语气却是重的:“你到现在,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吗?”

    贺启并非存心要气他的兄长,可他与陆晓怜争输赢争惯了,当着她的面,竟低不下头来服软,气急败坏道:“错了又如何?让你骂我打我,也总比让你留在青山城,感恩戴德地被害死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贺启便自知失言,抿紧了嘴唇不肯再往下说。

    贺承恍然想起一年前,自己拖着一身伤从青山城赶到枕风楼时,屠勇确实曾经说过,他中了毒,那种毒并不会立即发作,而是悄无声息地消耗着他的气血,若没有被发现,便会生生将他熬至油尽灯枯。

    那时他和沈懿行都以为他身上的毒拜江非沉打到他肩上的那颗铁蒺藜所赐,也是后来去了南州,机缘巧合地获得江非沉留给他的信,贺承才知道江非沉早将淬过毒的毒蒺藜换做寻常的铁蒺藜,给自己下毒的另有其人。

    他无心无力更没有时间追查此事,本以为,他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谁要害他,没料到,生命将尽时,贺启竟带来了线索。

    贺承追问:“你说清楚,青山城里谁要害我?”

    怕贺启不肯说,陆晓怜适时补上一句:“是不是又是叶广说了什么?”

    贺启受不得激,开口便回她:“没人说什么!是我亲眼看见的!那年比武招亲前,陆岳修往我哥的饭菜里加东西,若不是我发现及时,打翻饭菜,我哥已经被你爹毒死了!”

    “你,你说什么?”贺承脸色煞白,他扶住陆晓怜的手臂,挣扎着想坐稳,可单薄得如同深秋枯叶的身子难以自抑地颤抖着。他死死盯着贺启,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想杀我的人,是师父?”

    陆晓怜与钟晓听了贺启的话,也觉心惊,担心地喊了声:“师兄……”

    话音未落,却见贺承闷闷咳了一声,紧闭的双唇间悄然涌出汩汩鲜血。

    “师兄!”

    艳色的血顺着贺承清瘦的下颌滑落,衬得他的气色越发惨淡。某一瞬间,陆晓怜觉得怀中的人被抽光了力气,轻得像一片云,也柔软得像一片云,下一刻便要散了。

    他再经不住一点风了,可他偏偏不肯躲在人后。

    他在绝望里挣扎着伸出双臂,去攀风雨飘摇重的一块浮木。他不管不顾地追着问:“说清楚,你是怎么发现的?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也许师父是不小心……”

    “没有。”贺启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那段时间,你为了赢下比武招亲,勤加练功,常常赶不上吃饭,饭菜都是厨房单独留的。我在厨房一连观察了几日,陆岳修日日都去,日日都往你的饭菜里加东西。”

    钟晓不肯信:“掌门师伯究竟加的是什么东西?你与他对峙过?”

    贺启冷哼:“偷偷摸摸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你说,你是在厨房看见我爹给师兄下毒的?”陆晓怜眉心拧起,犹豫着问,“我不是要为我爹开脱,我只是觉得奇怪,贺启,你没事去厨房做什么?”

    贺启道:“自然是有人提醒我,青山城中有人要害我哥。”

    陆晓怜咬着嘴唇沉默片刻:“我猜,那个提醒你的人,是叶广吧?你心中怨愤,便听了他的话,将他让叶飞白带来的失心蛊下到我爹身上,对吗?”

    “不错,可你不会想说,是叶广诬陷陆岳修吧?”

    贺启冷笑着,“我那时便换了饭菜,拿被加过东西的饭菜进后山喂野兔,一开始,那些兔子还是活蹦乱跳,我也一度以为是我冤枉了陆岳修,可毒饭菜喂到第四日,整窝兔子都死了。前一阵子在枕风楼遇见沈大哥,他也说,我哥最初回到枕风楼时,便是中了毒的,你还要如何为陆岳修开脱?”

    陆晓怜愣住,瞪大了眼看贺承,讷讷道:“师兄,你当真中过毒?”

    贺承苦笑,握住陆晓怜的手,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温声道:“都过去了,中没中过毒,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不重要呢?她的父亲要杀她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这是为什么?

    她的手被贺承紧紧握住,她想像当初请求别人相信贺承不会平白无故造下杀戮一样,请求贺承再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弄清楚父亲为什么会下毒,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可是她望着贺承苍白的脸,绝望地发现,贺承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给她了。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握着贺承的手流眼泪。

    贺承拉她在床沿坐下,颤抖着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我相信,师父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缘故。等师父醒了,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

    未等陆晓怜应下,他却又改了口:“算了,还是别问了吧。我,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寻仇我找庄荣赔我一条命……

    谁也没有料到,贺承病重垂危的消息撒出去,引来的除了贺启,还有另一个人。

    那是个看着不到三十来岁的女子,身形窈窕纤细,容颜美艳夺目,衣衫不是中原人模样,颈上绕着银项圈,腰间佩着缀着银铃的腰链,赤足踏过山道上的青石板,一步一摇,银铃叮当。

    她站在山前空地上,冲着守山门的弟子道:“我找你们青山城里一个叫庄荣的。”

    青山城已被叶广一帮人搅得鸡犬不宁,守门弟子比平日还有谨慎,问她:“你是谁?找庄师叔做什么?”

    “我找庄荣赔我一条命。”

    此言一出,是敌非友。

    守门弟子抽出佩剑:“姑娘请回,青山城与人为善,我们不想动手。”

    那女子好笑地看着他们:“我劝你们快去叫庄荣出来,凭你们几个,还不够我塞牙缝的。”说罢,她细长的手如盘柱般蜿蜒蛇形向上,环佩叮当的脆响中,她猝然抬头,仰天发出一声清啸。

    未到惊蛰,山里的蛇虫本该沉睡着,可这女子一声清啸,却惊醒了百虫。

    那一日,青山城守山门的弟子只听得四下响起怪异的窸窣声,随着女子翩然起舞,那令人牙酸的声音越来越重,也越来越近,定睛再看,只见那女子周身围着密密麻麻的蛇虫,而她昂首站立期间,犹如率领着一支军队。

    她冷冷盯着青山城弟子,道:“我只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庄荣不出来,我便进去。”

    要进山通报的弟子转过身去,又听见那女子在他身后补了一句:“你同庄荣说,我叫桑秀,他把我的孩子养死了,我来找他算账。”

    其实并不必有谁去通报,桑秀那一声清啸不仅惊动蛇虫,也惊动了青山城中的人。不仅是庄荣,连在青山城“做客”的叶广等人也陆陆续续赶到山门处。

    桑秀抬着下巴打量庄荣,秀眉微蹙:“你便是庄荣?你怎么这样老?”

    没人想到她当头会是这样一句,于是也没人想到要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当年,司渊同我说过,你是他可以托孤的至交好友,我还以为你的年纪是与我们一般大小的。”

    已有弟子向庄荣禀明桑秀的名字与来意,听来人提起司渊,庄荣并不觉得意外,哈哈一笑:“我是比司渊小友要大几岁,平素又不修边幅惯了,看着自然更苍老些。”

    桑秀点头:“我不是来与你讨论年纪的。我是来向你讨个说法的,你既然带走了我儿,为什么不好好护着他?令他年纪轻轻便被人害死?”

    桑秀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庄荣却知道桑秀说的孩子是谁,只是他没捋明白:一则,贺承虽然伤重,可到底是还活着,桑秀这是讨的哪门子说法?二则,当年司渊来信托孤,曾提到桑秀试图杀子,当年她自己都动手要过这孩子的命,如今反过来谴责他没有好好待贺承,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些疑问,庄荣有,亲眼见过襁褓中的婴儿命悬一线的沈懿行也有。

    沈懿行陪着金波来找钟晓他们,临近山门便听得喧哗,先行一步,到达时正听见桑秀的咄咄逼人,忍不住问她:“桑姑娘,你还认得我吗?”

    桑秀循声看过来,打量沈懿行一番,神色困惑。

    当初桑秀追着司渊来到中原时,沈懿行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如今不仅骨骼肌肉都长开了,身份气度也与之前大不相同,怨不得桑秀不认得。他对桑秀道:“我是司左使身旁的小石头,你还记得吗?”

    “是你——”桑秀恍然,望着已从瘦小孩童长成翩翩公子的沈懿行,她微微失神,红着眼睛喃喃道,“小石头啊,你都长这么大了。可惜,可惜我没能见到我儿长大成人的模样。”

    不知桑秀是哪里听来的谣言说贺承已经亡故,虽然她悲恸的模样令人不忍,可想起二十多年前她对贺承痛下杀手的事,沈懿行对贺承的现状闭口不提,只问她:“当年你不是恨不得杀了那个孩子吗?怎么如今又想见他了?”

    “我后悔了。”桑秀低声道,“那时我恨的明明是他的父亲,跟他有什么关系啊?他那么小一点,两只手掌都放不满,他能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何况后来,我也不恨他的父亲了。”

    桑秀与司渊之间的事,剪不断理还乱。沈懿行不便当众追问其中细节,只问她:“你后来既然想通了,为什么不找回那孩子?他的父亲死时,他不过是蹒跚学步的年岁,你以为他是怎么长大的?怎么胆敢来向养大他的人讨说法?”

    “我——”桑秀被沈懿行噎得说不出话来,艳丽的容颜沾染上泪水的湿气,“你以为我不想来找他吗?可南疆怎么会让圣女出逃两次?我是半年前才趁乱逃出来的,也是在中原遇见南疆王的亲信,才知道南疆王也一直在找他,想杀了他。”

    “南疆王为什么要——”

    贺承的声音自庄荣身后传来,他伤病缠身,姗姗来迟,却恰好将桑秀的话听得完整。他的问题微微顿了一顿,蜷着手指抵在唇边闷闷咳嗽几声,重新问道:“南疆王为什么要杀他?”

    桑秀拧着眉头看着这个在庄荣身边站定的、满脸病容的青年,心头无由地一颤。她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为了我。”

    心知道这样简短的三个字无法说服众人,桑秀叹了口气,从头细细说起:“在南疆,只有南疆王有资格与圣女繁育子嗣,若圣女与旁人生下孩子,圣女与孩子都得丢进火里烧死。南疆王爱慕我多年,我当年出走中原,在南疆已有诸多传言,他怕这个孩子被人找到,做实了我与外人私通的传言,我定难逃火刑,即便是南疆王也保不住我。”

    金波落后沈懿行一段路,众人说话间,她恰好也赶到了。远远看见桑秀的身影,她顾不得身后跟着的枕风楼诸人,发足狂奔过来,猛地抱住桑秀,惊喜道:“师父,您也

    逃出来了!”

    桑秀惊诧:“波儿,你怎么在这里?”

    金波一抬下巴指指身后:“为了让坏人原形毕露。”

    顺着金波所指的方向,是一驾马车。

    那马车与枕风楼惯用的华丽马车很不一样,车身的木板单薄如纸,仿佛稍稍用力便会被戳穿。那马车被车夫牵到场地中央来,守卫在其左右的人向金波一抱拳:“金姑娘,此刻打开车厢吗?”

    金波点头称是,便见马车车身围着的那层薄木板应声剥落,露出里面一个用婴儿小臂粗细的铁棍围起、有半人高的铁笼。

    铁笼中有一人盘腿而坐,神态安然。

    这是在青山城,遍地是青山城弟子,铁笼中的人很快被认了出来,当即有青山城弟子要围上来:“妖女,你把我们掌门怎么了?”

    众人认清铁笼中所囚之人便是陆岳修,金波很快沦为众矢之的。贺承推了推身旁的陆晓怜:“师叔和这么多师兄弟在,我不会有事的。你是师父的女儿,你去帮金波解释最合适。”

    陆晓怜舍不得松开贺承的手,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她没有与他讨价还价,只用力握了一下他:“好,师兄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说罢,陆晓怜足尖轻点,几个翻身落在金波身边。

    她拦住青山城弟子,低声道:“你们都退回去,金姑娘是来帮我们的。”

    将自己人劝退了,她又向叶广、孟岗等人一抱拳,朗声道:“既然大家都在,也不必另约时间了,所有事情便今日在此一并说清楚吧!”

    她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铁笼:“铁笼中所困之人确实是我的父亲,青山城掌门陆岳修。可是难道就没有人好奇,为何他会被困在铁笼之中吗?”

    陆岳修被困铁笼自然是有人好奇的,好奇他为何被困,好奇他怎么会甘心被困,也好奇他的女儿为何会与困住他的人做朋友。

    叶广不肯吭声,孟岗站出来做主:“晓怜,你继续说下去吧。”

    “口说无凭,我演示给各位前辈看。”

    她说罢,与金波对视确认后,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那帕子本是雪白的丝帕,不知何处沾染了层层叠叠的血迹,如雪地落梅。

    陆晓怜将帕子丢入铁笼中,只见安然打坐的陆岳修豁然睁眼。他双目猩红,动作快捷如捕猎的猛兽,身形骤然跃起,伸手稳稳接住那方丝帕。

    下一刻,丝帕在他手中湮灭成末。

    许是丝帕上的腥气未散,陆岳修狂性未休,他嘶吼一声,左右手分别握住一根铁棍,开始撕扯关押着自己的铁笼,挣扎着试图破笼而出。

    这样的情况本在陆晓怜意料之中,她翻身跃上马车,隔着铁笼与陆岳修对视。

    这是她与金波一同押下的赌局——陆晓怜以身涉险,赌她如今的一身蛮力能与陆岳修抗衡,也赌陆岳修见到她能被唤醒一丝神志!

    这都是她来不及与贺承沟通的决定,她清晰听见身后贺承撕心裂肺的疾呼:“陆晓怜,你给我回来!”可她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迎着陆岳修的掌风,陆晓怜寸步不让。她将全身力气灌注在手掌上,紧紧握住陆岳修撕扯铁笼的手,咬牙冲金波道:“金波,趁现在,快!”

    金波简短应了声“好”,当即抽出腰间银刀,往手心狠狠一划,扬手将满手新鲜的血液泼洒到陆岳修身上,口中发出怪异的“嘶嘶”声,如同在召唤着什么。

    泼到身上的鲜血仿佛能将人烫伤,陆岳修像是痛极了,再顾不得撕扯铁笼,奋力挣脱陆晓怜的桎梏,想躲闪着金波的鲜血。

    陆晓怜没有松手,牢牢将陆岳修禁锢在铁笼边沿,咬牙唤他:“爹!醒醒!”

    被失心蛊控制了一年有余,陆岳修自然不会因为陆晓怜的一声呼唤便清醒过来。他依旧奋力挣扎着,只是沈懿行给他服过化功的药物,又加上陆晓怜如今功力深厚,他竟一时无法挣脱陆晓怜箍住他的手。

    挣扎许久,陆岳修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鸣。

    几乎是同时,有一道一指长的黑影从他指尖迸出。

    “出来了!”金波欣喜惊呼,眼疾手快地接住那道黑影,反手将它塞进早已准备好的瓷瓶中,“看!这便是失心蛊!”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真相真相。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晓怜示意枕风楼弟子替她照顾尚未完全清醒的陆岳修,转过身来,拍拍手:“如各位所见,事情其实不复杂,一年前我爹中了失心蛊,无涯洞外出事那晚,蛊虫控制着我爹,杀了我大哥、江非沉和叶飞白,还重伤了我师兄和孟元经。我师兄用凌云剑划伤他们被我爹的断云掌震碎的每一处经脉,以掩盖此事,背下了骂名。”

    其实事情的经过几日前叶芷蔚已经说了个大概,若说那日叶芷蔚所言尚无凭据,还令人将信将疑,今日亲眼看着那南疆姑娘从陆岳修身体里生生逼出手指长的一条虫子来,叶芷蔚所言之事便有了**成可信度。

    可叶芷蔚控诉的人是她的父亲,是凤鸣山掌门叶广。即便确有此事,也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触凤鸣山的霉头。

    于是,放眼是人山人海,却满场死寂。

    陆晓怜嗤笑一声,继续说下去:“可这残害同道的骂名,不该由我师兄背,也不该由我爹背,真正害人的,分明是隐匿在背后,给我爹下蛊的人——”她眼波一转,看向叶广,加重了语气问他:“叶伯伯,我说得对不对?”

    叶广背手而立,但笑不语。

    陆晓怜心中愤愤,决定往前再逼一步。

    她接过金波手中的瓷瓶,刺破那层欲说还休的窗户纸:“叶伯伯,这个瓷罐你眼熟不眼熟?与你当初让叶飞白带给贺启的那份礼,是不是一样的?”

    叶广依然不吭声。

    陆晓怜索性放弃逼问他,调转了方向:“贺启,他不认得,你呢?你认不认得?”

    这大概是贺启生平头一回承受这样多的目光。

    他原本就只是个灰扑扑的小乞丐,后来进了青山城,禀赋有限,也并非出类拔萃的那一类人,连他师父庄荣也是看他大哥贺承的面子才愿意多看他两眼。他其实不在意别人眼里有没有他,可他害怕有朝一日,连他大哥的目光都不愿意落到他的身上。

    他没有想到,平生第一次被成百上千道目光包围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遥遥投来的目光里,情绪各异,有探究,有好奇,也有鄙夷。

    可这些,他统统不在意,他最在意的那道目光近在咫尺。

    贺启怯然看向贺承:“哥——”

    贺承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好好把事情说清楚。”

    他咬着嘴唇点头,迟疑着多问一句:“哥,你还在怪我吗?”

    “你自然有错,可今日在场的人,做错事的不止你一人。”贺承扣住贺启的肩膀,轻轻将他往外推,“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你该认错便认错,该认罚便认罚。其他事,我们回去再说。”

    得了贺承这句“回去”,贺启放心下来。他往前几步,站到人前,将往事悉数说出。

    贺启与叶广的联络其实比所有人以为的还要早。那时叶飞白常常陪着叶芷蔚来青山城找陆晓怜,叶飞白是叶广年轻时流连烟花柳巷生下的孩子,后来虽被叶广认回,却不受重视。

    叶飞白想得到的是父亲叶广的肯定,而贺启想得到的是兄长的关注。

    两人在青山城相遇,竟生出惺惺相惜来。

    在叶飞白牵线搭桥下,叶广很早便开始布局贺启这颗棋子,直到一年前陆岳修发出比武招亲的邀约,借着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叶广才开始准备下贺启这步棋。

    “失心蛊确实是飞白带来的。”贺启指着陆晓怜手中的白色瓷罐,道,“飞白说,叶掌门让他来报信,说掌门师伯对我哥起了杀心,这失心蛊是南疆不外传的秘术,叶掌门托他带给我,以备不时之需。”

    贺启是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众人只知他是青山城弟子,他一声“掌门师伯”便抖落出陆岳修曾是对贺承起过杀心,四下立即掀起一阵讨论声——

    “陆掌门竟是这种残害晚辈的人!”

    “可你们不觉得这事很没有道理吗?”

    “不错!贺承是青山城最出色的弟子,陆掌门为什么要杀他?”

    ……

    与外人相比,青山城这侧安静得诡异。

    没有人出声讨论,甚至没几个人敢转头看贺承一眼。

    这事连庄荣都是头一回听说,担忧地看向贺承,却见他神色如常。庄荣诧异:“小承,你已经知道

    此事?”

    “是,刚刚小启已经同我说过了。”

    贺承虽与庄荣更为亲厚,可一贯也是极为敬爱陆岳修,庄荣心知,他得知此事心里必定不好受,拧着眉头想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小承,掌门师兄他——”

    “不要紧的。”贺承面色如常,可胸口乱了节奏的起伏,还是泄露了他心中翻涌的情绪。他极力保持平稳的语气:“不要紧的,毕竟师父没有真的杀死我。”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等掌门师兄恢复神志——”

    贺承深吸一口气,正要出声打断庄荣,告诉他不必追问,却不想话未出口,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呼:“你们看,陆掌门醒了!”

    众人来不及细看,只觉一道人影晃过,陆岳修已经站到贺启面前。

    他确已彻底清醒过来,身形挺拔,目光清明,迎风而立,身上却少了以往不怒自威的气场。陆晓怜快步过来挽住陆岳修的手臂,可他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贺启身上,沉声问:“你刚刚说,我对小承起了杀心?”

    贺启好笑地看着他,语气嘲弄:“师伯还要装傻吗?”

    陆岳修皱眉:“我怎么会对小承动杀心?你亲眼看见了?”

    于是,贺启又将他如何蹲守在青山城的厨房,如何看见陆岳修亲自往贺承的饭菜里加药,如何换了贺承的饭菜去喂野兔,如何看着后山的野兔几日之内一命呜呼,这一串事情仔仔细细说一遍。说罢,他盯着陆岳修,问:“这算不算是我亲眼看见你要害我哥?”

    听过贺启的话,陆岳修眉头越拧越紧。

    他思索片刻,豁然开朗,目光锐利如箭,直直射向叶广,厉声道:“叶广!是你!你给我的药不对劲!”

    直到此刻,叶广才从人群中走出,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岳修兄,好久不见。”

    叶广不是个蠢人,或许是在见到贺启的那一刻,又或许是在金波逼出陆岳修体内的失心蛊那一刻,他已经料到了败局。他一向看重面子,虽败,却不能太过狼狈,即便此刻面对陆岳修的质问,他也是淡然含笑,镇定自若。

    陆岳修咬牙:“你让我喂给小承的药,不是化功散!”

    “是化功散又如何,不是化功散又如何?”叶广轻笑,“敬重爱戴的师父,为了拆散自己与他心爱的师妹,不惜给他下药,于贺承而言,都一样诛心!”他回过头,远远望了贺承一眼,高声问他:“贺承,我说得对不对?”

    贺承没有应声,只沉默看着这场对峙。

    陆岳修痛心:“小承是我的得意门生,我怎么会想害他的性命!分明是你!是你承诺,若晓怜与叶飞白成亲,你会以凤鸣山绝学‘丹凤朝阳’为聘,两派水乳交融,定会成为一段佳话!若不是为此,我怎么会设下比武招亲的擂台,怎么会为了让叶飞白赢下擂台给小承下药,又怎么会中了你的圈套差点害死小承!”

    “确实如此。”叶广大大方方地承认,却轻声嗤笑,“可是,若不是你心中有条缝,又怎么会中我的圈套?青山城中武功秘笈难以计数,你拆散贺承与陆晓怜,只是为了我凤鸣山区区一部‘丹凤朝阳’吗?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自己应当清楚。”

    “你——”

    叶广哈哈哈大笑:“这是你们青山城自己的事,我便不在这么多人面前点破了吧!可说来令人唏嘘,你为了那一点算计与我共谋,到头来,陆兴剑却因为失心蛊惨死在你手中,这难道便是天道轮回?”

    陆岳修脸色煞白,厉声呵斥:“你闭嘴!”

    无涯洞外的事已经分说清楚,可不久前在逐月阁发生的杀戮却还扑朔迷离。

    孟岗纵身一跃,落到陆岳修身旁,一双眼被恨意烧得猩红:“叶广,我逐月阁血案,当真也是你设计的?”

    “孟岗兄,我确实也是没有办法。我想要将四大门派合一,青山城与琴剑山庄都出过事,若不想办法削弱逐月阁的实力,凤鸣山如何担得起四大门派之首的名号?”

    仿佛看不见孟岗眼中的怒意,叶广摇摇头,惋惜地继续说下去:“元经是个好孩子,稍稍挑拨,他就差点帮我杀了贺承。我是真的没想过要元经的命,实在可惜了。可谁又能想到呢?贺启因为他大哥,盛怒之下,竟能一剑封喉取了元经的性命。”

    “你为什么一定要取师兄的性命?”陆晓怜握紧手中横秋剑,极度克制,才忍着没有拔剑出鞘。

    粗粗算来,叶广至少设了三次局要杀贺承。

    将陆岳修的化功散换作致命的毒药是一次。利用失心蛊打算借刀杀人是一次。挑唆孟元经对贺承痛下杀手又是一次。

    可陆晓怜实在想不明白,叶广与贺承究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想要你师兄性命的不是我。”叶广指指陆晓怜手中装蛊虫的瓷罐,“是这只虫子的主人。至于你的师兄为什么会跟南疆人有牵扯,恐怕你就得自己去问问他了。”

    “原来,帮南疆王杀我儿的中原人就是你啊。”

    桑秀婉转妩媚的声音悠悠响起,大家才想到,最初聚在青山城山门外,本是为了抵抗这个南疆女子。可后来往事一页页翻出,桩桩件件都骇人听闻,竟没人再记得她。

    桑秀拨弄着自己纤长的手指,眼波流转,斜睨了陆岳修和孟岗一眼:“喂,就数你们话最多,还有什么要问这个人的吗?”

    不知道她为何由此一问,陆岳修和孟岗彼此对视一眼,想着青山城与逐月阁的往事已经分说清楚,一齐摇了下头。

    桑秀点头:“很好,那就是没什么要说的了,那你们让一让。”她垂眸看着自己白皙纤细的手,眼中浮起一层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哀恸的情绪,低声道:“接下来,就轮到我为我儿报仇了。”

    语音刚落,她纤长的手指轻轻一弹,叶广只觉眉心一凉,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沁入自己的身体。

    “妖女,你——”叶广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盖过去。他循声看去,旋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只见围绕在桑秀身边的、密密麻麻的蛇虫如潮水般朝自己奔涌而来……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无医你看过我了,可以走……

    这一场对峙不见血光,密密麻麻的蛇虫将叶广吞噬得只剩一副白骨,连渗进泥土里的血迹都被它们吞吃入腹。叶芷蔚在叶广的惨叫声中昏厥过去,醒来时,凤鸣山弟子已将叶广的遗骸装殓好,准备启程回去。

    叶广毕竟是叶芷蔚的父亲,是生她养她的人,即便他不仁不义造下不可饶恕的杀孽,她也还是想要送他最后一程。可几日前,她当众撕破叶广的伪善,已与凤鸣山势同水火,从青山城往凤鸣山的这段路,她必定要走得很艰难。

    启程那日,陆晓怜牵着马,一路送至青山城外二三十里,不得不分别时握着叶芷蔚的手,安慰她:“芷蔚姐姐,一路保重。等,等叶掌门入土为安,你便回来找我吧。”

    叶芷蔚点头:“我自然是要回来找你的,阿纬还在你这里呢。”

    叶芷蔚情深义重,即便在叶广派人屠杀逐月阁的生死关头,她也没有丢下早已半死不活的孟元纬。她将孟元纬推入儿时捉迷藏的密室中,引开凤鸣山的人,侥幸活下来了,才趁着夜色翻回逐月阁,从死人堆里把孟元纬背了出来。

    只是孟元纬原本就只剩一口气,这一番折腾,差点连那口气都保不住。

    那时叶芷蔚也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敌是友,在西江城里东躲西藏,连大夫也请不到,只能凭着之前日日为孟元纬煎药的记忆,乔装去药铺抓药,勉勉强强接续着孟元纬的性命。那一日大雪天,孟元纬差点要撑不下去,偏偏是在这一日,钟晓和金波找到了他们。

    也是孟元纬

    命不该绝,金波捏着她的宝贝瓷罐告诉叶芷蔚,她手中有一种蛊虫,靠寄居在人身上吸食人的血液生长。这种虫子为了自保,进入宿主体内,便会分泌一种物质为宿主保命,伤得再重的人,也能在蛊虫的帮助下,再续七七四十九天的性命。

    叶芷蔚想起孟元纬命悬一线之际,她听孟元经说起过一种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南疆奇药。她追问金波,这是不是便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南疆奇药?

    金波摇头叹气,告诉她,蛊虫能续命,可至多也只能续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后,蛊虫成熟,吸尽宿主血液,宿主必死无疑。

    那时孟元纬气息弱得几乎断绝,只心口还剩了一抹热意。

    在立即断气和四十九日后丧命之间,叶芷蔚还是选择了后者。

    孟元纬就这样暂时又活了下来,后来,叶芷随着钟晓和金波来到青山城,昏睡中的孟元纬也跟着山水迢迢地来,此刻已经被送进青山城里安置妥当。

    陆晓怜想了想,摸出一方玄色令牌,塞进叶芷蔚手中:“这是师兄给我的,说遇事可去找枕风楼相助。我与师兄如今已经安安稳稳待着青山城中,暂时是用不上了,你带着,日后再还给我便是。”

    叶芷蔚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接过:“多谢。”说罢,她翻身上马,朝陆晓怜挥手:“快回去,一会贺师兄醒了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马蹄声远,叶芷蔚的身影渐渐隐没在被扬起的尘土里。

    陆晓怜勒马掉头,往相反的方向发足狂奔,哒哒马蹄声中,她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叶芷蔚、叶飞白、孟元经、孟元纬,还有钟晓、贺承、贺启,明明他们在青山城的池塘里泼水嬉戏好像只是前几日的事情,怎么不声不响地,他们就长成了要独自面对离别的大人了?

    最令人绝望的是,她们面前,不仅有生离,还有死别。

    赶回青山城,陆晓怜下马,一丢缰绳便往后院跑。在门外抖落一身寒意,她才敢推门进去,走到贺承的床榻旁。

    见陆晓怜回来,钟晓起身,将床边凳子让给她。

    陆晓怜一口气跑上来,气还没有喘匀,没急着坐下,歪着头仔细端详床榻上昏睡的人。这人像是深秋的风刀霜剑里挣扎着看出来的一朵花,穷途末路,每一日都要比前一日更衰颓枯败一点。

    她忍着眼中的热意,问钟晓:“他早晨醒来过吗?”

    钟晓有些不忍,却还是轻轻摇头。

    陆晓怜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知道了,我来陪他吧。”

    贺承的情况是从一切真相大白那日后,开始急转直下的。

    那一日,贺承难得示弱,外人还未散尽,他便俯在陆晓怜耳边说不舒服。

    陆晓怜扶着贺承慢慢往后院走,明明疲倦得连说话都少气无力的人,脚下的步子却迈得飞快。听着贺承越发沉重地呼吸声,和一阵急过一阵的闷咳,陆晓怜心里又急又疼,一遍遍劝他:“师兄,慢一点,再没人要与青山城为难了,我们不赶时间。”

    可他不语,依旧快步往里走。

    赶到卧房门外,贺承扶着房门站定,才彻底松下来一口气。顷刻间,全身力气霎时被抽尽一般,他再迈不出半步,无奈看着陆晓怜苦笑:“晓怜,扶我一把,我走不动了。”

    陆晓怜替贺承脱了外层大氅,扶他在床上躺好,趴在床边拨弄着他垂散下来的黑发,柔声说:“师兄,我能问吗?”

    贺承笑着看她:“你想问什么?”

    “你刚才在躲什么?”陆晓怜松开贺承的头发,将手伸进棉被里,去握他冰凉的手,“你不想见她,不想跟她相认,对不对?是因为你还在怨她吗?”

    “原本是怨的,可见到她以为我死了,要替我报仇,我就不怨了。”贺承笑着说,“说来好笑,我之前挺想见一见她的,特别是在最春风得意的那几年,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他挣脱开陆晓怜,将手举到空中。

    那只苍白枯瘦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的。这明明曾是这一辈弟子中,拿剑最稳,出剑最快的一只手,如今,却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手掌颓然砸落下去,贺承笑意泛苦:“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我已经是个将死的废人,我要怎么去见她,我凭什么要她后悔当年抛下我?”

    陆晓怜心疼不已,坐到床沿去,紧紧抱住贺承:“师兄这样好,是她不知道珍惜,才会便宜了我们。”她凑过去,蹭蹭贺承的脸颊,语气轻柔得像哄孩子:“师兄不想见她,我们便不见,青山城的山门我守不住,师兄的院门我还是守得住。”

    贺承被逗得闷笑出声。

    陆晓怜松了口气,笑着问他:“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

    贺承本就病重,先是与贺启一番理论,再强撑着到山门外吹了半天风,怎么可能不累。陆晓怜这一问,将所有倦意都勾了出来,可他自知时日无多,舍不得浪费一点与陆晓怜相处的时光,偏头靠在陆晓怜肩上:“累,可是舍不得睡。我们便这样靠着说会儿话吧。”

    “好。”陆晓怜往贺承身后又塞一块软枕,伸手轻轻托住他的身子,好让他靠得舒服些,“师兄想说些什么?”

    贺承轻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什么是对方不知道的,好像是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会不会就觉得跟我在一起很无聊?”

    “为何这样说?”

    “知道对方太多事情,一点新奇的东西都没有,是不是会很无聊?”

    贺承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陆晓怜被气笑了:“你怎么还答应了?当真觉得无聊吗?你这个人——”

    她低头去看靠在自己肩上的贺承,到了唇边的嗔怪便卡在那里,没能说出口。一股寒意蹿上脊背,陆晓怜浑身的血液都凝冻住,她看见贺承的头从自己的肩膀滑落下去,无力深垂着,从他的口鼻中汩汩涌出鲜血,顺着他瘦得尖削的下颌,滴答滚落。

    “师兄——”她扶住他的肩膀,颤抖着喊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上一刻还笑着同她说话的人,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昏厥了过去。

    仿佛随着所有的谜题解开,贺承强撑的一口气便散了,他的身体继续恶化,迅速滑向不可挽救的深渊。他清醒的时间原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开始还能吃得下东西,后来连熬得稀薄的米粥都咽不下去。

    青山城里与贺承相熟的人有许多,每日都有人来看他。

    庄荣住的院落离得近,更是闲来无事便过来。贺承并不是时时清醒着,庄荣也做不了什么,只是觉得贺承好像一夕之间变回那个被自己捡回来的孩童,脆弱无依,自己想要时时刻刻都守着他护着他。

    陆岳修对贺承有愧,请了许多大夫,送了许多药材,却迟迟没有来探过贺承。

    若不是那日,从金波口中得知自己的孩子尚在人世的桑秀再次硬闯青山城,嚷嚷着要见贺承,倒逼着自己与贺承见了一面,陆岳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打算逃避多久。

    前几日才见识过桑秀招来的那些蛇虫的威力,守山门的弟子不敢怠慢。他客客气气地请桑秀稍等片刻,待自己去向掌门禀告。可桑秀一刻也等不得,衣袖一扬,便硬闯进去,逢人便问贺承在何处。

    才平静几日的青山城,

    登时又乱做一锅粥。

    贺承来时,桑秀正与肩膀地肩膀站成“一字阵”的青山城弟子对峙着。

    他一步步走向桑秀,他走得极慢,却极稳,在桑秀前站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语气平淡如水,不带一点情绪:“我便站在这里,你看过我了,可以走了吗?”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终章(一)够了,知足了……

    “你便是我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桑秀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消瘦苍白的青年,眼中翻涌起异样的光彩。二十几年前,她是见过他的,他那时那样小那样软,看上去比她的蛊虫都要脆弱,可是人终究跟圣女堂里的毒虫不一样,长着长着就成了她认不得的样子。

    世上怎会有这样奇妙的事情,明明是从她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却能长成她和她心爱之人的样子,她被黄泉路隔绝的诸多念想,在见到这个孩子的顷刻之间,好像便有了寄处。

    桑秀忍不住伸手要去拉贺承:“我是你的母亲呀!你,你还记不记得我?”

    她这话问得好笑,当年她离开时,贺承尚在襁褓之中,怎么可能记得她?

    贺承往后退了一步,躲开桑秀伸过来的手:“不记得了。”

    庄荣在不远处看着,忍不住补了一句:“你希望他记得什么?记得他刚刚出生,你就打算拿他去喂蛊虫吗?”

    桑秀是南疆人奉若神祇的圣女,向来高傲惯了,被戳中痛处,登时变了脸色,狠狠瞪了庄荣一眼:“怪不得我儿躲着不见我,原来是你这个老东西在他耳边说我坏话!”

    她从不甘心示弱,也从不愿意退缩。虽然吹眉瞪眼地同庄荣吵架,可目光落回到贺承身上,却藏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我那时就是太恨你的父亲了,后来,后来我也后悔,也想看看你长成什么模样,可被困在南疆,我也没有办法。”

    贺承闷咳着低声问:“那现在呢?又不恨了?”

    “不恨了。”桑秀摇头,眼神中的尖利退去,艳丽的容颜仿佛笼上一层薄薄的雾,柔和而缥缈,“他没有骗我,他说他去南疆寻药是真,爱我也是真,我从前不信,可我此番来中原,听说,他至死都想着要护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在枕风楼时,贺承便将桑秀和司渊的故事原封不动地告诉陆晓怜。听见桑秀提起司渊去南疆寻药的事,陆晓怜插话进来问:“所以,南疆当真有起死回生的灵药吗?”

    桑秀摇头:“是曾有人炼出过这种蛊虫,能续命,却不能救命。”她朝金波抬了抬下巴:“这种蛊虫子生母死,只有一只。波儿同我说,她已经把蛊虫给一个姓孟的中原年轻人种下了,不过这也是吊着一口气罢了,四十九日后,血肉都被蛊虫吸干了,神仙也难救。”

    陆晓怜还记得叶广被蛇虫啃噬成一堆白骨的场景,倒吸一口冷气,半是惊吓,半是悲伤,肩膀忍不住剧烈一颤,可随后,肩上落下来一道温和的力量。

    抬眼看去,只见贺承垂着眼看她。她眼眶泛红,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师兄——”

    她没说她为什么要同桑秀确认那味药,也没说她为什么忍不住发抖,可贺承心里都明白,搂紧她纤瘦的肩膀:“没事,我们过一日是一日。”

    桑秀也跟着安慰陆晓怜:“那蛊虫不是什么好东西,死的时候,人几乎只剩一层皮包裹着白骨,死相极惨的。正是因为这样,当年司渊宁死也不告诉沈南风这种蛊虫的存在,听说,他是怕沈南风的儿子死后,沈南风把怨气撒到我头上,宁愿在枕风楼的刑堂被折磨至死,也不肯提我一个字。”

    世上知道这段往事的人已经不多,愿意提起这段往事的人更少,就连贺承自己,也是硬闯百花谷遇见南门迁与潘妩,才窥探得自己身世的冰山一角。桑秀说的这些细节,即便是贺承,也从未听人提起过。

    那么,桑秀又是从何听说这些的?

    贺承心念一动,追着问她:“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那两个大夫呀。”

    “大夫?”陆晓怜迟疑地问,“是南门前辈与潘前辈?”

    桑秀点头:“说来也巧,我在阳城遇见了当年在枕风楼为我调理身子的那两个大夫。就是你说的那个叫什么南门北门的老头和他媳妇。这两个人文文弱弱的,骨头却很硬,觊觎南疆王王位的人想捉我儿去南疆,证实圣女不洁、南疆王包庇圣女一事,这两个大夫落到了他们手里,也没有松口吐露我儿的身世。”

    贺承瞳孔一震:“他们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

    “这两人确实讲义气。”桑秀幽幽叹气,“可惜我见到他们时,他们没剩几口气了,最后的力气都在劝我别恨司渊,说司渊至死都想着要护着我,说司渊当年就猜到南疆必定会有人来追查他们的圣女在中原发生过什么,交代他们不可踏出百花谷,要他们承诺,若出了谷便自担生死,绝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南疆圣女在中原产子一事。”

    “他们——”贺承脸色煞白,声音抖得几乎说不下去,“他们死得很惨吗?”

    连桑秀都忍不住叹息:“是挺惨的,他们像两块破布被丢在山坡的两头,身上没一块好肉,却拼着最后一口气,要爬到一起,死在一处。”抬眼看见贺承苍白得不寻常的气色,桑秀忙安慰他:“你放心,我帮了他们的。我在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将他们放到一处,还帮他们将手握上,想必他们二人进到地府也不会走散。”

    贺承仿佛听不见她的话,惨白的唇发着抖,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当初他要南门迁和潘妩出百花谷救人,两人神色凝重犹如赴死,怪不得沈懿行对于两位前辈的死状言辞闪烁,不敢让他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他们出百花谷是为他。

    他们奔赴西江城是为他。

    他们的死,也实实在在是为了他。

    冷风阵阵,风声呼啸,卷在贺承耳边,与他耳边尖锐的啸鸣,一同汇成了百花谷盛夏的蝉鸣。

    那好像是昨日才遇见的人和事,却其实已经隔了阴阳。

    “喂,你怎么了——”

    “师兄——”

    “小承——”

    好像有很多人在喊他,可是贺承觉得那一声声惊呼都遥远得像是隔了重重青山。

    明明是晌午,天色怎么陡然就暗了?他好像看见百花谷外那片波光粼粼是百花潭,乳白色的月光铺在水面上,静谧安宁。

    仓皇间,他拉住身边不知是谁的手:“都是我的错……”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单薄的胸口震了震,殷红从他灰败的唇边喷出出来……

    被陆岳修请到青山城来,还未来得及告辞的大夫被请到贺承房中细细为他诊脉。大夫摇头叹气,说贺承可能会醒一会,也可能不会再醒来,他气急攻心,瞬时上涌的气血几乎将他脆弱的心脉冲断,他如今还有一口气,是因为经脉还有一线牵连,等那岌岌可危的一点连接断了,他这口气也便散了。

    大夫没有为贺承开药,他收了药箱往外走,陆晓怜拉着大夫的衣袖一路跟到门口,大夫却用力抽走衣袖,只留一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让他好好走吧。

    桑秀站在门边,有些无措:“他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

    陆晓怜红着眼睛恨恨盯着她:“他本就没几日好活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不得安宁!”

    “我没有,我以为他会高兴的,我不恨他的父亲,我也不恨他了。”

    陆晓怜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恨不恨他,又有谁在意?”

    “我是他的母亲!”

    “那又如何?你是生了他,你养过他吗?”陆晓怜扫了桑秀一眼,冷哼,“我的娘亲也没能陪我长大,我也不记得她的模样了,可我听说她那时已经病得下不了床,还强撑着为我准备日后要用的东西,恨不得在她死前,把我的嫁妆都备好!可是

    你呢?你给师兄留下了什么?在他快要饿死病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些事这些话,陆晓怜很小的时候就心里偷偷想过。

    小时候她问过贺承,在来到青山城之前,他在哪里?是不是跟他的爹娘住在一块?他会不会想爹娘?贺承没有回答,是贺启偷偷告诉她,他们没有爹娘,如果没有来到青山城,他们早就死了。

    她小的时候替贺承怨过他的父母,长大些又觉得哪有父母不疼爱孩子,猜想贺承的父母大抵已经不在人世,只暗暗对贺承更好些,再后来同他到了枕风楼,知道他的身世,儿时埋在心里的怨愤再度卷土重来。

    她咬牙,压着哽咽:“你凭什么,做他的母亲!”

    陆晓怜气得厉害,可此时一颗心都挂在贺承身上,也想不到更厉害的话来替贺承出气。正气着,庄荣从里间探出身子来朝她招手:“丫头,快来,小承醒了。”

    她将桑秀推出去,严严实实关上门:“你不许进来,师兄说过,他不想见你。”

    陆晓怜快步走入里间。

    贺承当真醒了过来,可气色灰败,目光迟滞涣散,醒得极为辛苦。他看着陆晓怜走来,跪坐在床边的踏板上,费力地伸出去去与她的手相握,胸口微弱起伏着,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清:“晓怜……你,你别难过太久……”

    “师兄——”陆晓怜声音哽咽,握着他的手,只觉他的手冷得不似活人。

    “我没想着要怪谁……你,你也别怨谁……”

    陆晓怜哽咽:“我没怨谁。”

    贺承深深阖了下眼,抬眼看向站在床边的庄荣,缓了口气,又接着对陆晓怜说说:“师叔拿我当他自己的孩子养,我,我本该为他养老送终,如今,如今是不能了……要拜托你了,还有,还有小启——”

    提到贺启,贺承眉心一拧,费力地抬头扫视了一圈。

    青山城的所有人都在,连桑秀和金波也在,独独贺启不在。

    贺承心里发慌,气息登时乱了,灰白的唇发着抖,问:“小启呢……”

    贺启早就回到青山城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贺启不肯不在,除非——

    “贺启没事!”陆晓怜知道贺承的心思,忙解释,“贺启和沈大哥去找大夫了,已经派人去找他们回来。”说到这里,她终于压不住喉咙里的哽咽,开口的话都变了声调:“师兄,你最疼贺启,你要等等他。”

    “等不到了……”贺承苦笑,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开始闷声咳嗽。他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单薄的胸膛轻轻震颤着,口中又开始断断续续呛出血沫,将他苍白得如同霜雪的脸染得凄艳。

    “师兄!”陆晓怜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哭着喃喃喊他。

    她拿了一块帕子,颤抖着手,一遍一遍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帕子被鲜血浸得湿热,却怎么也擦不尽他唇边的嫣然血色。

    “晓怜……”贺承的气息越发短急,用最后的力气扣住陆晓怜的手腕,他咬紧了牙关,额角隐隐浮起青筋,“好好活下去……替我,替我照顾好大家……”

    最后咬着牙攒出的力气崩断了经脉间似有若无的那一丝牵连。

    周身经脉炸开剧烈疼痛,贺承气息一窒,瞳孔颤了颤,身体痉挛般颤抖着,胸口的腥气卷上来,唇齿间不可抑止地汩汩涌出刺眼的鲜血。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挣扎着抬头,涣散的目光扫过守在他床边的每一个人,染血的唇勾起几不可察的笑意。

    够了,知足了……

    贺承的眼睫轻轻落下,指掌从陆晓怜腕上滑下去,无力垂落在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