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又是一年仲秋。
长安, 北城门外。
“您好,请问曹旻住在……?”
“喏,那边, 山坡上那间屋子就是。”
“多谢。”
“小事小事,哎, 女郎买银镜不, 悄悄告诉你,我在城里工坊有熟人,拿货比城西珍宝庄还便宜!我是看你面善才告诉你,来, 看我这担子里——”
“……”
“不用, 不用, 多谢。”杨布连连挥手,快步走开了。
货郎耸耸肩, 不甚在意,重新挑起货担,吆喝起来。
“银镜、铜镜,工坊直销, 一百九十九钱!只要一百九十九钱!”
伴随着货郎的吆喝声,杨布按照指引,往山坡的方向走。
工坊直销, 拿货便宜?
或许回去她可以此为专题做一篇报道。
月前时文报的主编许劭找到她,说她最近产出质量不高,批了她三日的公休,让她调整一下状态,还说如果想要外出采风,报社可以报销食宿花费。
她心不在焉,本来已经做好被斥责,甚至被除职的心里准备了,没想到许主编非但没生气,还关心地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许主编待她着实不薄,只是她不敢承情。
许劭不止一次向她暗示求娶是原因之一。
杨布是孤儿,和她同一批格物院出身的孤儿们,有不少成亲的,包括阿朗——她从谯县格物院开始的同窗。
去岁她参加了阿朗的婚宴,阿朗的丈夫是阳翟格物院的五期生,比她们小两岁,两人都在工部任职,此前并不相熟,去岁工部几个大工程做下来,两人一起连续通宵,就此结下堪比同袍之情一般的过命交情。
彼时,所有人都认为,阿朗的婚姻是幸福的,夫妇一同上下朝,卿卿我我,羡煞多少同僚。
杨布去岁也是这么认为的,尽管她感怀过去,婚宴当日痛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起来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但那也仅仅是为新人彼此的抒情、为她和阿朗之间的回忆所触动。
直到今年年关后,阿朗怀孕了。
许主编年长她7岁,功成名遂又儒雅谦和,丰神俊朗却至今未娶,杨布承认自己心动过,但看到阿朗,她不禁会想……
许主编也会像阿朗的丈夫那样,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有家不归,处处苛责,还不让妻子工作吗?
如果就连许主编那样的男子,也会变得像阿朗的丈夫那样,那天下还有多少男子,可以交付终身呢?
而女子,终究是要成婚的啊!
这是她第一次开始思考婚姻,思考这种她熟悉又陌生的生活状态。
杨布擦了擦额角的汗,终于爬上了山坡,她天不亮就出城,此时太阳初升* ,照得远处河面碎金点点,粼粼波光在她眼瞳中跃动。
回看城门口的方向,道路已经开始拥堵起来,每天日出日落时分,便是城门卫最忙碌的时刻,大量车马人群要通过城门,开启或结束一天的营生,城内升起袅袅炊烟,隐隐约约的喧哗声传到了这片茅屋区。
山下,茅屋内住的百姓也纷纷出门,有妇人喊着孩童的名字,杨布看到几个小小的身影在往山道这边来。
这一片茅草屋住的都不是长安本地人,从去岁开始,曹侯就组织人手重修长安和洛阳之间官道,官道修复后,两地之间往来商旅、百姓,越来越多,今年开春天气回暖后,长安城内迎来了一波人□□发式增长,长安城墙内的房屋供不应求,许多新来长安的百姓,就只能选择在城外建房。
慢慢的,连接码头的城北门,和连接官道的城西门,都形成了这样的茅屋区。
目前曹侯已经命工部派人,对这些房屋进行测量登簿、加固修葺,杨布听报社的同僚说,下来尚书台准备推翻旧城墙,往外扩建新城墙。
杨布闭上眼,将令她心神不宁的另一因素压下,转身,缓缓睁开眼。
山坡头上只有一间茅屋,屋子前有一片院子,篱笆内种了绿植,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曹旻,曹旻——”
杨布在院前喊了两声,里面没人应,她晃了晃院子的篱笆,篱笆扎在地里很深,上面还缠了棘条,柴门也打了两层的门板。
她回看上山的方向,越往高处,房屋越少,到山坡头上的一段路,还有些陡峭,这院门和篱笆都是新扎的,看来人一多起来,鱼龙混杂,茅屋区的治安还无法得到充分的保障。
“曹旻,你在家吗?”
杨布抬高音量,叩叩门扉。
“汪汪汪!!!”
门内突然传来犬只的咆哮,杨布吓了一跳,后退两步,等到犬不再吠了,才又试探着喊了一声。
“曹旻?”
没过一会,门内终于传来女郎的回应。
“杨学士!来——”声音戛然而止。
曹旻有些耳背,她不知道杨布会来,听见声音还以为是阿糯,半晌反应过来是杨学士,连忙放下手里的纺专,动作太急,羊毛线和纺专搅在一起,纺专脱手,带着长长的羊毛线滚落在地。
她想去捡,又听见了阿糯的狂吠,担心吓着杨学士,草履都来不及穿,便匆匆出来,摸摸阿糯的头,给杨布开门。
“是阿旻么!”杨布又朝院子里喊了一声。
“啊,是!”
听见杨布唤她,曹旻不自觉“大声”回应,可一扯到声带,又感觉喉咙间火烧火燎一般地疼痛。
柴门吱呀一声打开,曹旻将杨布迎进来,
“杨学士,久等了。”
曹旻声带和听力是小时候一起损伤的,从前在曹府,阿父阿母嫌她说话难听,她甚少言语,沉默寡言的习惯一直养成到了现在,难得有这般言语急切的时候。
她和杨布解释:“抱歉,刚刚我以为是阿糯……”
杨布点点头,进门后,入目是院内一片绿油油的青菜,一条纯黑色的大犬看着她,她回瞪大犬一眼。
“去!”
“阿糯!去,玩去。”曹旻皱眉,小幅度地摆手。
阿糯依然盯着杨布,摇起了尾巴。
杨布默默绕到了曹旻的另一边。
她环视一圈,院子不大,但处处被曹旻打理得井井有条,和刚盘下来时,杂乱无章的样子大相径庭。
曹旻住的这件院子是租的,盖院子的农户是长安本地人,在半年前搬进了城内,城内有人专门靠着房屋盘出的消息营生,文选报有一幅版面,是开放给百姓的,花一百钱,可以在下一期报纸的十个小版面中占上一幅的位置,这些人就将收集到的房屋信息投在报纸上。
将消息广而告之——长安城的百姓给这一幅小版面起名“广告”。
杨布看到这间院子的出租的消息后,就来实地看了看,与房屋的前主人还了一个合适的价格,做人情将消息告诉了曹旻,曹旻便将院子盘了下来。
曹旻去关门时,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一闪而过,躲到了门后,曹旻步出来,见几个小童蹲在地上。
“阿姊,糖——”
“糖?”杨布也跟着出来,小童们见到她,有些胆怯地往后退。
这群小童跟了她一路,原来是为了讨糖吃。
长安城内,带有甜味的食物是比别处要多些,但这些小童口中纯粹的“糖”却非寻常之物,而是军部下辖工坊生产的一级管制品。
她只在一个地方,见过“糖”这种叫法的实物。
“糖……”一个男孩站在原地没动,他挂着鼻涕,抬头看着两位女郎,乌黑的手掌,只有指尖被他含得光亮。
山道上传来虚弱的呼喊声,一名妇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来,见到自己的孩子们,飞快走过来,将最小的男孩抱起。
“小娃不懂事,女郎莫怪,莫怪。”说完,妇人狠狠给了孩子屁股一掌,霎时间,孩子哭声震天。
女人将孩子夹在胳膊下,带着小童们离开了。
杨布听着那有力的哭声,片刻的出神。
“杨学士,你怎么来了……”
锁好门后,曹旻带杨布往院里走,她看人时,头总是微微低着,杨布只比她年长三岁,却整整高出她一个头,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对方的发旋。
这让她想到了刚刚躲在门口的小童。
“我都离开学府多久了,你唤我学士我都脸红。”
曹旻一怔。
她喊学士,本意是敬仰杨布的状元身份,她知道杨布不喜欢别人唤她状元,但这么一说,确实,杨布已经离开学府,应当以工职唤她一声杨记者才是,否则岂不是说明,她作为记者毫无建树,离开学府多年后的最高成就依然是学府时期的学士?
杨布一看曹旻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就知道是她多想了,和曹旻相处,得更加坦陈直白才行,她怎么一下子忘了。
她一拍脑门:“哎,是我玩笑过头了,我的意思是,学士听起来老气横秋又生分,你要是不愿意唤我阿布,不如就和他们一样,唤我一声学姐吧。”
曹旻这才抬起头看她。
“……学姐。”
“嗯,学妹。”
完了,曹旻头垂得更低了。
院子不大,两步间就来到了茅屋屋檐,曹旻闪身一步走到杨布前面,捡起地上的纺专,放在纺织机上,又扯过一旁的半成品羊毛衣盖在上面。
羊毛纺织是前年开始在长安时兴的,来自西域、朔方的商队用骆驼运来皮草、羊毛和香料,带走茶叶、丝织品和瓷器。
冬季一年冷过一年,城里已经出现了好几家卖出羊毛,回收纺织成品的铺子,成品羊毛衣以高价在各郡出售,甚至通过海船远销番邦,有纺织手艺的人,一个冬季就能挣回一家人半年的口粮,曹旻这种非专业人事,也可以通过记件零工来补贴家用。
杨布对纺织一窍不通,明日便是仲秋,她是来送邀请函的。
两封邀请函,一封是仲秋宴,一封是婚宴。
第192章
“走吧, 我们进城里聊。”
杨布做东,选的自然是状元楼,两人都不赶时间,一边聊天,一边走着回城,到午时正好能走到城西市集街。
结果今日北门居然限制通行, 车马从护城河桥上,一直排了五六里远,她们来到队伍最前面,听见有人在和城门尉吵架。
“我们也是秉公办事, 还请马公子稍候。”
“稍候, 稍候, 我们已经候了两个时辰了,这批葡萄可是要送给马尚书和曹侯的!耽误了时间, 没了口感,贵人们怪罪下来,你们担得起吗?!”
原来是马氏子弟,杨布和曹旻对视一眼, 让曹旻留在原处,自己凑近去听。
“……请马公子稍候。”领头的城门尉脾气挺好,马氏子弟激动得快要抄家伙了, 他不动如山,只是重复军令。
当然,马氏子弟中也不全是莽汉,一年长者诚恳道:“将军,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但大家都住在城内,妻儿老小皆在城中,谁能不担心呢,我们可以在这儿等,但到底要等多久,总得给个准数吧。”
围观的百姓听到这里,也纷纷应和,杨布也跟着看向城门尉。
却见城门尉皱着眉,表情不比其他人轻松:“实不相瞒,我们只是接到命令关闭城门,令行禁止,具体开门的时间,没有下达,城门卫不敢妄动,只能请诸位再耐心等候一会儿,我让军中腿脚最快的士兵去探探,一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大家!”
人群勉强被安抚下来,杨布走上前,小声唤城门尉:“将军,将军。”
城门尉回头,见是杨布,朝她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杨布避开人群,来到城西一处营帐内。
“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哎呀,你再这样,我就要唤你状元了。”
“五哥。”
“嘿,这才对嘛,来,阿布坐着,外头人挤人的,闷!”
城门尉杨五和杨布同姓,杨布刚进北学府时,长安城门晚上还有宵禁,杨布设计帮杨五抓到了一伙蓄意运送人员在宵禁期间进出城的犯人,令杨五可以将功抵过,免于革职处分,两人自此相识。
后来杨布考取了文选头名,名噪一时,却在状元游街后的第三日,主动登门,提出教导杨五的女儿课业,杨五自此便将杨布当做自己亲妹一般。
“具体发生什么事,五哥是真不知道,”杨五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不过北城门卫没有收到调兵的命令,就是单纯的落门,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我也让人去打听了,哎对了,你不是在报社吗?你消息应该最是灵通了。”
这也是让杨布好奇的点。
城内发生非军事调动的大事,她作为报社的骨干,正常情况下,不可能一点风都没摸到……
两人随便聊了两句,杨五担心城门起乱子,喝了口水又出去了,临出去前,又掉回头来,邀请杨布明日中秋上他家过。
“不用了,也代我谢谢嫂嫂。”
杨布什么也没打听到,回到城门处,在远离人群的树荫下找到曹旻。
“城门尉也不知道,我们等等吧。”
曹旻脸色有些苍白。
“会不会是,曹侯……”
杨布愣了愣,猛然一下反应过来,脸色唰地白了。
她立马站起身,眺望城内的方向。
但随即她又否定了这种猜想。
“不会的,别瞎想,如果曹侯有事,城门卫不会是这种状态。”
曹旻额头全是汗,讷讷地点点头。
话是这么说……
杨布一想到那种可能性,还是紧张地望向城内。
——生怕空中出现那种用来传递消息的火光信号。
没过多久,城门的方向又传来喧哗声,这次争执双方似乎都激动起来,马氏子弟带着家仆要动手,被城门卫通通扣押了。
可这样的行为,更加激起了民众的恐慌,长安离开战乱才短短五年,百姓的安全感脆弱得一碰即碎,根植在心中的不安轻而易举被点燃,随着一身呼喝,人群涌向城门。
有人直接驱赶马匹,踏过护城河,先头的城门卫在推挤中倒在地上,杨五一看形势不对,下令放箭,士兵不敢伤害百姓,箭矢射中马背,骏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将前方一名马氏族人踹进护城河中。
这一下子,人马全部受惊,护城河桥上立刻乱作一团,杨五持刀威胁,也抵挡不住情绪上头的百姓,眼看情况越来越糟,危急之时,城门上方一名士兵朝下大喊。
“将军!开门!开城门!军令到了,开城门——”
杨五立刻下令开城,头一批百姓跌跌撞撞挤进城后,后头的百姓慢慢也平复下来,城门终于在午时恢复了秩序。
杨布和曹旻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进城后,一路除了城门内的人多些,其他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也不见有军部的士兵巡逻,沿着城内最大的一条路往城西的方向走,一直走到通往城东居住区的路口,才见到了军部的士兵。
打量的士兵封住了道路口,路边也堵了不少人,不过没有人吵闹。
看来出事的地方在城东。
和杨布她们一样,还有不少好奇的百姓围在路口,交头接耳,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城东多住着公卿世家,这些公卿世家平时出入皆有仆从随行,一副不把军部放在眼里的样子,出了事反倒是很安分,战斗力远不如方才的城门口的百姓。
杨布这会儿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仲秋前后都是休沐,往年这个时候,市集街的酒肆都是最热闹的,今日更是如此,不过酒肆内人虽然多,酒肆外头停放车马的空地反而没有满位,杨布有些诧异,问伙计,伙计一脸神秘告诉杨布,今日最好在外间吃,说消息都在外头传呢。
杨布来状元楼和回家一样,今天主要是请曹旻,曹旻不喜欢吵闹的环境,她本想坚持去包间,可曹旻却阻止她。
“就在外头吧,我也有些好奇。”
两人于是选了大堂正中央的席位,说话需要用喊的那种。
点菜时,杨布让曹旻选,曹旻没来过状元楼,不知道选什么,杨布就让伙计上了几道口味清淡的菜。
两人什么也没说,光竖起耳朵听,很快就将今早以来的疑惑,开解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今日早间,军部突然下令包围武都尉武宽府邸,抓捕武宽入狱。
作为讨伐王允时,亲手斩下李傕,率先进入长安的前将军,武宽可是军部粟将军以下的二号人物!
杨布估计,这会儿报社肯定忙炸了。
两家报社都是月刊,时文报月末印刊,文选报月初印刊,遇到节日,则都会增刊,正常情况下,仲秋的特刊这个时间已经排好版,准备送到印刷坊印刷了。
这么大的新闻,官方的、非官方的,事前的背景,事后的处理,可写得东西不要太多,恐怕修改版面是不够的,得增加页数才行。
据说武宽是在睡梦中,被自己曾经的士兵抓起来的,武宽的两名副将也在抓捕行列,其中一人带兵原地造反,城西的城门卫也发生哗变,虽然两边首将都被当场斩杀,但以防万一,军部还是下令闭城,长安十二门齐落。
“我敢说,这是自曹侯迁都以来,长安最惊险,最刺激的三个时辰!我愿称之为——长安三个时辰事变!”
“我看你是脑袋被骆驼喷了!牛辅李傕围困长安,兵临城下才过去多久,好日子过个几天,就忘记自己阿母是谁了?”
“我没忘!你骂我作什,要骂骂武宽去!你们没听说吗?他被押出来,御史台的使君当众念了他的罪状,拿着单子念的,那单子,有那——么长!”
说话的男子往两边伸直双臂,比了个夸张的尺寸。
“这么长?!该!”
“这还长?要换我来,我还可以再给他列出个这么长的!”堂内食客,十桌有十桌都在议论此事,有人这么一说,其他人纷纷觉得他有故事,催促他细细说来。
男人灌下一口酒,一拍桌子道:“他纵容家人侵占我家的田地,我兄长战死,只留下寡嫂和一双儿女,没了田地,就没有饭吃,我好不容易帮忙给在城内工坊找了活计,谁知那武贼吃人不吐骨头,他,他——”
男人说到这里,已经是气得双目通红,整个人都在颤抖,“武贼”两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恨不得让他嚼上百八十遍咽下肚去才舒服。
“他勾结世家,世家的公子好吃懒做,凭借家世就能在工坊得了高位,逼迫我嫂嫂,将儿女卖给武家作奴隶!”
“岂有此理!”端着餐碟路过的店伙计,听到这里也忍不住驻足,破口大骂,“我□□他爷爷个腿!”
也有人发出疑问:“卖身不是曹侯命令禁止的吗,他怎么敢……”
“他耍阴的!说是签的合同,不是卖身契,可我请北学府的学士看了,那些条目,分明就是没给人留活路!”
“那如此看来!世家也该死!”
“你们别说,我今早走的北门进,哎呦那马氏的族子,可嚣张了,还说,还说——”
最后这人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杨布看过去,认出这人是今早推挤城门卫的百姓之一。
他的声音很快被其他的讨论声盖过,又有人说,难怪门外的空地车马没有停满,往常世家最爱用车马来展示排场,看来今日曹侯是要连世家一起清算。
杨布听到这里,看着手里,来自吏部尚书马日磾的仲秋宴请帖,陷入了沉思。
第193章
杨布将请帖事情告知曹旻。
曹旻“……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杨布没有回答。
曹旻:“学姐想去么?”
杨布点点头道:“我问心无愧, 我相信马尚书也是。”
曹旻显得有些犹豫。
杨布没再什么,只是低头吃菜。
曹旻感觉到莫名的压力,片刻后, 她下定决心:“那,那我也去!”
酒肆大堂的议论仍在继续, 没过一会, 街道外面突然喧哗起来,食客纷纷走出酒肆,有人兴奋地跑回来,端起一碟甜瓜子就要走, 被掌柜地拽住:“瓜子你带走, 但你先说说发生了何事。”
那人嘿嘿一笑,提起衣摆,将碗碟里的瓜子倒进去,一边朝众人道:“是陈氏!安陵的大族陈氏也被抓了!”
“嚯——”堂内哗然,陈氏,不就是先前那人所说的,勾结武宽的世家吗?
曹旻也惊讶道:“陈氏?去岁文选的榜眼不就是……”
杨布点点头,撑着下巴,一副看戏地表情。
这会儿已经过了饭时,这个点在大堂内的食客都是社交聚集型,有刚刚结束秋收农人,也有放值的工坊工人,人们点上一碟瓜子,酌上一壶酒,三五好友就能这么唠嗑一两个时辰。
本就是闲暇,一听有热闹,众人都挤在柜台前结账,呼啦一下涌出去看热闹了。
堂内突就这么安静了下来,杨布和曹旻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格,两人面对面坐着,曹旻的眼睛不敢看杨布,还有些无所适从。
杨布又给曹旻酌了一杯果汁,顺手将婚宴的请帖放在桌上,曹旻一看,吓了一跳。
“不是我,是北学府的学弟。”杨布眉眼微弯。
“啊,好。”曹旻有些新奇地摸摸请帖,这还是她第一次被邀请参加婚宴。
曹旻是在曹班打河阳之战时,才接到身边的,曹操连亲爹亲妈都不想管,更何况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妹妹了。
不过当时的曹班,同时面对董卓的西凉军和袁绍的背刺,也无暇顾忌曹旻,一直到长安迎奉天子后,经人提醒,曹班才将人安置在左冯翊的格物院,也就是原来的扶风格物院。
尽管洛阳的皇室族谱的传言在长安已经是人尽皆知,但只要曹班一天还姓曹,司隶校尉府一天没有对外证实此事,曹班就不能脱离曹氏子的身份。
而曹旻,就也是曹班的妹妹。
于是自然有人,将主意打到曹旻身上。
自初平三年,曹班代天子主持正旦大宴以来,朝臣已隐隐分为三派,劝进派势力日益壮大,行事越发不加掩饰,甚至在文选报上刊载改朝换代的谶纬,还编了歌谣传唱。
保守派依旧稳抓天道、礼法、性别三板斧,在上面做文章,以此反驳劝进派。
中立派或者两边不站,或两边都支持,牝鸡司晨有违纲常,但律法也没规定女子不能为帝啊,那是纲常大还是律法大?是为了纲常修改律法,还是为了律法修改纲常?
这仿佛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杨布对此发表锐评:曹侯还是让他们吃太饱!
那些联系,或者想要联系曹旻的大臣中,不是没有保守派的,既然觉得曹侯不能当大任,那为何还想将鸡蛋放在曹旻这个女郎的篮子里?
曹旻因为小时候的遭遇,性格安静,甚至有些过于胆怯了,她不傻,知道自己的“二兄”是个位高权重的女子,可当着曹侯的面,她都不敢以妹妹自称,更何况是掺和进那些复杂的权利纷争之中呢?
于是她只能埋头于书卷,凭借自己的努力,只花了两年时间,就从左冯翊的格物院考到了北学府。
可就在所有人都期待着,曹旻在文选上大放异彩时,她又连续多年拒绝参加文选考试。
不仅如此,她还主动搬出了曹班给她在城东安置的宅院,一个人跑到北城外的茅屋区居住。
旁人不解其因,杨布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你这样避着,又有什么用,那些会误解你的人,不会想要了解你,你做与不做,于他们而言没有区别,你又何必证明给他们看?”
这回,不说话的,变成曹旻了。
“你可别是在格物院读书读傻了,当初你执意要搬出城,我不好给你泼冷水,今天你说愿意同我去仲秋宴,我才来劝你。”
“你就看曹侯,”杨布突然压低了声音,“你可曾想过,她为何还是姓曹?”
曹旻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但这对杨布的威慑力为零。
“你心里清楚,我只是说出来而已。”
“你不是没有目标,没有想法的人,既然有想法,那就要去做,不择手段去做,更何况,你只是利用了曹侯给予你的便利,司隶校尉府立法,律法是这天下的规则,规则之下,怎么能叫不择手段呢?”
杨布这话实在太直白,曹旻有些被吓到了。
“反正我是那样的人。”杨布摊手,不管曹旻内心如何波澜起伏。
曹旻知道杨布是为自己着想,但她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想了半天,她依然只是问道:“那学姐去么。”
杨布无奈:“你也不能总跟着我吧,我是记者,就算我不喜欢,这些也是我的工作之一,我现在是问你的想法。”
曹旻小声嘟囔:“那我还是不去。”
赶在杨布说话前,她又道:“学姐问我的想法,这就是了。仲秋宴我去,婚宴我不去。”
她猛灌下一大口果汁,学姐对她掏心掏肺,她自然也愿意说出心里话:“要我说,婚宴有什好去的,到场的人,不认识的比认识的多,好像这婚姻不是夫妇两人的事,而是大家的事。”
曹旻这么一说,让杨布想起了自己的同窗好友阿朗:“你这么说也没错,这婚宴不就是大家的事么,告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从此这两人将组成一个家庭。”
阿朗的丈夫辜负了阿朗,可当杨布询问阿朗时,对方还是告诉她,他们是夫妻,是一家人。
杨布略有些惆怅地感叹:“可是我们都会有那么一天啊,女子总是要成婚的,不是么?”
想到这里,她突然问道:“阿旻呢,阿旻可有想过成婚的事?”
她本意是想打探,曹侯是否对她的婚事有所安排,可曹旻回她的话,却让她愣住了。
“谁说女子都要成婚的,曹侯不也是女子么?”
她下意识地反驳:“可,曹侯,曹侯毕竟是……”
她想说曹侯是特例,可仔细一想,曹侯、姑臧君、嫖骑将军,不都没有成婚么。
杨布难得有迟疑的时候,曹旻又帮她补充道:“曹侯年不过而立,我不敢揣测上意,但我想,以后,以后的日子,总会有答案的。”
杯中的果汁已经喝得见了底,曹旻双手握着杯子,喃喃:“未来还是充满希望的。” ——
仲秋当日,曹旻跟着杨布来到城郊马氏的庄园,出乎意料的是,园子外的马车并没有减少,马日磾带着妻子亲自在门口迎接来客,杨布看出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来马氏不是没被昨日军部的抓捕行动影响。
“大家都想雪中送炭呢。”杨布挑眉,整理衣冠,走到马日磾身前,又立马换了一副表情。
马日磾很是勉强地牵起一个微笑:“杨记者这次没有带纸笔来。”
杨布笑道:“我带阿旻来赏景,马尚书却要让我在宴席上加班吗?”
马日磾这才放松下来,曹旻在杨布身后走上前,马日磾只是略微颔首,曹旻也回以微微点头。
入院之后,曹旻长吐出一口气:“他不认得我。”
“你觉得呢?”杨布考上状元时游过街,参加了鹿鸣宴,当了记者又整日来往于皇宫和长安城,她的脸就是招牌,一进园子,就有不少人过来寒暄,她只能见缝插针和曹旻说话,“他管人事的。”
“你在北学府的模拟考核次次高分,又不参加文选,曹侯求贤若渴你又不是不知道,恐怕他一会儿还要找你说话呢。”
曹旻突然有些后悔答应赴宴了。
前来与杨布寒暄的宾客,有朝臣、工坊的东家和大匠,还有一些无官职在身的世家贵族,众人明里暗里,都向杨布打听昨日的事情。
杨布统一回复:不知道。
军部和御史台的这次联合行动,保密级别史无前例的高,她是真的一点风都没探到,不过杨布直觉,这样的行动,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果不其然,午后,两名邀请名单之外的客人,造访马氏庄园。
曹班下了马车,和贴身侍卫许褚一起,来到庄园门前。
门口的马日磾夫妇还能勉强维持主人的风度,院子里本来在和杨布寒暄一名世家族长,见曹班如见阎王,话说一半就丢下杨布,往院子后面跑。
“贾老。”曹班的声音不大,但顷刻间,整座庄园宛如时间静止一半安静了下来。
扑通——
远处的木桥上,不知是谁一跃而下,跳进了人工引入的水渠里。
似曾相识的场景,杨布眯起眼睛。
想起来了,跳水者,不正是昨日城门口那位被马匹踹进护城河的马氏族子吗?
她们就站在门内不远,刚好听见马日磾咬牙切齿的声音。
“该死。”
第194章
“拦住他!”
曹班还没说什么,马日磾就已经大声命令仆役,将跑路的世家族长拦下,押送到曹班面前。
老人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曹班却没有看他,而是对马日磾道:“我是来赴宴的,马尚书这样,我倒是不好意思送礼了。”
说着曹班抬手,提起手里一捆用麻绳绑起来的纸包在马日磾面前晃晃,纸包鼓鼓囊囊,叫人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马日磾隐约看到纸包下方有深色的印迹,不知是水、还是什么其他的液体,这很难不让人想起昨日被斩杀的武都尉副将,还有陈氏子……
他咽了口唾沫,内心直呼救命,心想这怕不是什么人体部件,难道是他马氏的某位……
越想,背脊越是发凉,大中午的, 里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他僵在原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曹班看他确实是被吓坏了,只能将纸包交给他的妻子。
“是吃的,夫人可以给孩子们尝尝。”曹班态度平和,神情自然,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单纯的拜访。
马日磾的妻子愣神间,她又转向被仆役按在地上的老人。
“放开他吧。”曹班道。
扣人的那名仆役还去看马日磾, 被马日磾一个瞪眼,连忙松开了手。
曹班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老人肩上不存在的灰尘,什么也没说,走进了庄园。
曹侯在仲秋日到访吏部尚书庄园的消息不胫而走,吏部尚书马日磾被捕的谣言也不攻自破,仲秋前日的风波,来势汹汹,又骤然平息,给了一些人,侥幸逃过一劫的错觉。
这场在仲秋前日,由军部和御史台联合发起的抓捕行动,被长安城的百姓称为“反墨行动”,行动抓捕了以军部武都尉武宽为首的贪官污吏二十三名,人员涵盖军部和尚书台五部中的四部,另有两名御史台的官吏因为通风报信,在行动期间也被抓捕下狱。
行动同时抓捕了一批涉嫌勾结官吏为非作歹的世家贵族,马日磾本人虽然不在抓捕名录中,但因为族人涉案,他也难逃问责,曹班没有准他请辞的条子,只让他停职一个月,接受御史台的谈话。
谈话是在朝会上当众宣布的,下朝后,马日磾就没像往日那样回尚书台,而是跟着符柯直接去了御史台。
一个月的时间,如同暴风雨前宁静。
马日磾被捕的谣言不是凭空而来,御史台列明武宽罪状的那日,很多人都听见了,朝堂之上,文官武将们到底谁“干净”,谁“不干净”,彼此心知肚明。
这一个月,有多少人无法安睡呢?
当马日磾从御史台的谈话室出来时,整个人憔悴得如同瞬间老了十岁,曹班最终只是贬了他的官职,没有再做进一步的行动。
但这并不意味着,行动就此画上句号。
根据军部下属,管理京城治安的警都尉统计,仲秋以来治安、贪墨案件数锐减,根据户部统计,此次行动累计缴获赃款有粮食三万石,金银器具、玉石珍珠不计其数。
符柯汇报完后,一旁的阿荷震惊不已,但曹班和符柯都知道,这还是留了手的结果。
符柯接管御史台后,全程参与谋划了此次行动,算是立了大功,符柯有长期从事情报工作的经验,干这个确实得心应手。
“御史台列个章程出来吧,我会抽调人给你,红线不能碰,不是嘴上说说的,反墨需要走常态化,这是底线。”
马日磾交代出来的名单就放在曹班的书案上,反墨行动还没有结束,御史台会继续和情报部合作,对名单上的情况逐一核查。
曹班说完话,符柯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回应,直到她抬头,符柯才慢慢答道:“……是。”
这是有情绪了。
所有的工作都离不开人,姐姐一直说HR是核*心生产力,曹班这些年来也慢慢领悟了,她放下笔,看向符柯。
符柯是个直性子,这会儿嘴巴已经撅得可以挂茶壶了,她习惯了出外勤,这次坐镇后方,反而浑身不得劲。
来到这里后,曹班和符柯相处的时间,都快赶上上辈子和姐姐一起的时间了,符柯嘴巴一张,她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本来她也没打算让符柯在御史台待太久,她重新提笔,轻声道:“什么时候列出来,我就让你什么时候回军部。”
“是!”符柯大声回道。
这次情绪对了。
不用抬头,想也知道符柯现在的表情。
曹班有种自己在哄孩子的错觉,一想又觉得没毛病,自己来之前的岁数也没白活不是,于是将桌上的糕点推到符柯面前。
“吃么?”
符柯却猛摇头:“仲秋吃腻了。”
曹班无语:“你拿月饼当饭吃?”
月饼是她今年让东厨新捣腾出来的,五仁月饼是弄不出了,葵花和花生都在美洲,就算用甜瓜子代替葵花籽,没有花生,大过节的,她总不能做“四仁”月饼吧。
最后出来的成品,有两种口味,豆蓉和蛋黄,每一种她都分了一些给符柯,符柯吃了,又主动来讨瑕疵品。
她想起符柯第一次吃冰,也是连着当饭吃,拉了几天肚子才老实。
“留给阿荷吧!”符柯抛下一句话,小跑着离开了书房,得知自己能回军部,她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曹班又看阿荷:“阿荷吃么?”
阿荷犹豫:“这是月前留的么……”
“新做的。”做月饼不可能不放糖,曹班喜欢甜食,但她的糖也是按量领取,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呢。
阿荷泫然欲泣:“原是姐姐吃剩了,才留到我。”
曹班早就学会了她们那一套,心情好也愿意陪着闹,因此变了脸色,怒道:“吃不吃?一句话。”
阿荷不客气地拿起月饼,一口咬下一半:“呜呜,这月饼是咸的。”
曹班演技不如阿荷,一下没绷住,笑了:“鳄鱼的眼泪。”
阿荷吃了月饼,忙了一天,空空的肚子得了犒劳,心满意足道:“饿鱼是什么鱼?我只听过饿狼。” ——
曹班调符柯回军部,当然也不是单纯迁就她的喜好。
西边的长安,因为局势稳定,可以休养生息,但同在司州的洛阳,就处在备战阶段。
为了转移袁绍的注意力,作为盟友的公孙瓒不断在幽冀交界进行侵扰,但公孙瓒也不能完全信任,他和袁绍都是军阀,都不会甘心居于人下。
目前她和公孙瓒以辽河为界分治幽州,她靠着军事威慑逼迫公孙瓒将目标往西面放,青州的造船厂一日不敢停歇,青州半岛的稳固直接关系到辽东局势,稍有松懈,若袁绍与公孙瓒联手,自己将满盘皆输。
因此来自平原国的盟书可谓一箭双雕,既能让青州尽归,又能从南边抑制袁绍,间接给公孙瓒施压。
姐姐的军队控制了琅琊国,整个半岛已经写上了曹班的名字,马腾上任后,曹班会直接将半岛划为一州,游树的军队也已经集结完毕,她随时可以下令,向徐州发起进攻。
陶谦的兵马目前还在下邳,袁术和扬州世家联盟,算是烧了陶谦的后花园,加上逐渐活跃起来的孙策,陶谦仍然在往徐、扬边界增兵,眼下正是攻打徐州的最佳时机。
曹班和军部为此已经商讨推演多次,战机转瞬即逝,这次,她终于下定决心,将压在自己案头的那份刺史任命书公之于众。
可她心里,却总觉得遗漏了些什么。
第195章
初平五年, 曹班以游树为徐州刺史,从泰山、琅琊两地发兵三万,攻打陶谦。
当陶谦的求援信传到曹操营帐时, 游树已经连下五城,占据了前治所郯县, 兵临下邳。
曹操拿着信,二话不说,直接来到荀攸的营帐。
作为谋主的荀攸,不仅有独立的帐篷,还有侍从服侍, 对于正在行进中的军队, 这些身材羸弱的侍从是纯粹的累赘, 曹操不理解,但他愿意对这位世家出身的谋士兼人力资源主管让渡适当的面子和尊重。
行军在外无法沐浴梳洗, 和其他营帐不同,荀攸的帐篷日日熏香,幽远绵长的味道格格不入,营造出一种令人敬而远之的氛围。
曹操在营帐门帘前, 连打三个喷嚏,巡逻的士兵纷纷侧目。
门口的守卫颤抖着手,替曹操掀开帘子,一股有形的烟雾从里面飘出来。
云雾中的荀攸从案间抬起头,见是曹操,连忙绕开书案,脚下却被案边堆放的东西绊住了,愣是在曹操面前跪行一礼,才略有些尴尬地爬起来,扶正衣冠。
“举着。”曹操皱眉道。
“啊?”荀攸愣了愣,乖乖听话,将手里的纸张举过头顶。
“不是说你,我是说帘子。”
曹操身后的士兵刚要放下帘账,闻言只能继续举着,空气流动后,曹操的头晕也缓和了不少,顺手拿过荀攸手里的纸。
很大的一幅纸,比他在兖州治所翻出来的舆图还大。
有风吹进帐内,书案上哗啦啦响动,荀攸看曹操手里拿着信,又不说是何事,想了想,便主动开口,介绍起这图纸。
“这是叔父托人送来的。”
荀攸的叔父荀谌从前是袁绍帐中从事,后来不知为何离开了袁绍,投奔了在济南国任国相的父亲荀绲。
荀攸以颍川士族的身份,帮曹操招揽了许多谋士宾客,他也向荀谌发过邀请,但一直没得到对方的正面答复。
直到姑臧君段宁以泰山郡为军事中心,接连拿下青州济南、乐安、齐王国,荀攸才得知,这其中有荀氏的帮助。
这之后,荀攸和荀谌的来信,就变成了荀谌问荀攸,要不要来青州。
——左右都是跟着姓曹的走,来青州,有朝廷的大编制。
荀攸收到信后,当着曹操的面读了,曹操大笑,言公达若是想回家,他绝不会阻拦。
荀攸热泪盈眶表示,他的家在颍川,主公的军队何时能抵达,他就何时可以回家。
曹操笑得更开心了,之后每次荀谌来信,曹操都表现得比荀攸还积极,催着问他友若说了些什么。
荀攸作为曹操的外置大脑,当然知道对方不是关心下属,而是想知道曹班的消息,但荀谌来信多为叙情,为此他不得不亲自操刀,结合手里的情报加以润色,再向上司汇报。
从信中,荀攸得知,荀谌的弟弟荀彧也在曹班手下任职,荀彧是荀绲的幺子,年龄小辈分高,从前在族里人人都宠着他,荀攸以前在颍川时,也很喜欢这个聪慧乖巧小叔父,常带他一起玩耍。
前阵子,荀谌告诉他,荀彧被曹班派到了洛阳。
也就是说,如果此行顺利,他和荀彧,就是敌人了……
曹班确实不拘一格,荀彧比他小了整整十岁,都能给予要职,荀攸可以肯定,自己如果投曹班,一定会得到叔父所言“大编制”。
但在看到叔父送来的这些,所谓“报纸”的东西后,荀攸又不确定了。
曹操扫了一下纸张上面的内容,又打了一个喷嚏。
报纸在他手里被猛攥一下,荀攸紧张地伸手,但喷嚏之后,这薄薄的纸张居然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
“这都写得什么东西,粗鄙不堪。”
荀攸解释:“是不曾见过的文体,文字确实比寻常书册粗鄙,但无需注释,甚至刚刚识字的幼童也能读懂。”
荀攸伸手,将报纸展开:“主公看,这样大的图幅,里面都是工整排列的蝇头小字,就算直接记录口述内容,也放得下,而且其字虽多,却不是连篇累牍,每篇所论,均以大字标在一旁。”
“你叔父是从哪来的?”曹操心不在焉地问道,他似乎对上面的内容并不感兴趣,只随意看了看,就将报纸还给了荀攸。
“是托了一位商贾送来的。”荀攸察觉到曹操的情绪,有些疑惑,原以为曹操会对报纸感兴趣。
他收了自己的勃勃兴致,问曹操来找自己何事。
曹操将陶谦的求助一事告诉荀攸。
“公达料事如神,我着实没想到,陶恭祖这么不堪一击啊。”
曹操从冀州返回昌邑后,立刻召集众人,询问攻打洛阳的计策。
荀攸也立刻搬出谋士们早就准备好的方案。
——不要直接攻打洛阳,先发兵荆州。
曹班当年和段宁一起打董卓,董卓死后,残兵分散各地,这些年来已被曹班逐一击破。
唯独董卓的女婿牛辅,在曹班攻打弘农郡后,逃亡南阳,没有遭到追剿。
“荆州的刘表不希望直接和曹班为敌,曹班也不希望多线作战,南阳是大郡,虽经历黄巾贼乱,但是贼寇、豪族手里都握有大量粮食,牛辅胆小懦弱,在南阳成不了事,却可以阻隔两军。”
“主公若派兵,帮刘表剿灭董卓余党,既可从贼寇手里得到粮食,缓解兖州饥荒、填补军中粮食缺口,又可以清扫荆州和二京之间的障碍,这样再攻打洛阳,就算袁绍不增援,曹班忌惮刘表,也不得不分兵,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了。”
曹操采纳了荀攸的建议,却在得知,曹班任命了青、徐刺史后,犹豫了起来。
“陶恭祖是先帝任命的徐州刺史,今天子受制于逆贼,其令不得为信,我怎么能眼看着逆贼去攻打朝廷命官,而不去帮忙呢?”
这是曹操开会时说的场面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如果徐州让曹班占了怎么办?
这话是在他们出发前问的,当时拔营的命令都下了,军队都在营地集结完毕了,曹操很少会有这样朝令夕改的情况,众人一时无法判断曹操是真的想去帮徐州,还是心里不踏实求安慰,于是都去看荀攸。
荀攸明白曹操在担心什么,事实上,他的心里也同样不安,但事已至此,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镇定道:“从段宁在琅琊犯下滔天罪行,陶谦没有阻拦就能知道,此人表面忠于汉室,实则包藏祸心,谁知陶谦不拦,是不能,还是不想?”
“主公这时候发兵徐州,万一陶谦背信弃义,与段宁联手,两面包夹,主公当如何自处?”
当然,这也是荀攸当众的场面话,私下里,荀攸告诉了曹操他的真实想法。
“段宁进犯琅琊,徐州以北已尽归曹班,那位游刺史可以征调整个青州,加上琅琊的兵卒,陶谦如何抵挡?”
言下之意,徐州主公还是不要想了,我们先想办法守好自己的地盘吧。
事实也正如荀攸所料,游树的军队势如破竹,陶谦在徐州本就根基不稳,姑臧君攻占琅琊国给他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他率兵北援,袁术的部将孙策又占领了吴郡,从吴郡北部攻打广陵。
陶谦回防广陵,下邳又告急,那可是徐州治所!陶谦只能又率军北上,结果孙策在南面居然打过长江来了,陶谦物理意义上的瞻前顾后,求援信到处发。
“如今看来,公达的计谋实可谓上上策!”
曹操盛赞荀攸,看似给谋士鼓劲,实际上也是给自己打强心针,临走之前,荀攸送曹操出营帐,曹操终于让举得手臂麻木的士兵放下了门帘。
“以前怎么不见公达有这样的爱好?”
从前讨伐徐荣,攻占兖州,谋臣武将风餐露宿,席地而睡是常有的事,也不见荀攸这么讲究。
“这不是我的爱好,我这是为主公着想。”
曹操一时语塞。
荀攸一本正经解释道:“主公信任我,器重我,如今主公身份地位不同以往,我便是做与旁人看,让旁人知道,主公若重视一人,此人便可得到寻常人所得不到的优礼。”
曹操知道他惯会雄辩,但这个角度他着实没想到,细想好像也挺有道理,心情好了不少,拍了拍荀攸的肩:“那之后我得了好香,便让人送来给公达。”
当曹操的军队进入豫州时,陶谦的兵线已经被游树逼到了淮河以南,军部将两条情报送至洛阳县府,当天夜里,县府灯火通明,洛阳城的百姓以为是节日,借火烛光亮,纷纷在府衙外聚集祈福。
“曹操想借南阳起事,这确实是我的疏忽。”曹班在昨日抵达洛阳,收到军报后,她第一时间下令放出洛阳调兵的消息。
弘农之战是二京争夺取胜的关键,当时作为主力的皇甫嵩和郭泰,分别面临攻城和打孙坚的重任,弘农守将刘玄接受了董卓余部牛辅的投诚,后来刘玄开城投降,牛辅败逃南阳,曹班需要集中兵力稳固洛阳,没有再追讨牛辅。
而后情报部探得,刘表私下给予牛辅粮草支援,助他扩大在南阳的势力,以此行成京荆之间的缓冲,这正和她意,就将注意力放在了东面的战事上。
却没想到,曹操能借这个“缓冲”做文章。
“不,是属下失职。”粟飞神情凝重,曹操此计一箭双雕,既是围魏救赵,又是趁火打劫,曹班虽然地多势广,但兵力分散,司州扩张四面受限,大将军段宁的主力军队需要坐镇青州,如果这时候调回洛阳,不仅会让攻打徐州的游树孤立无援,还有可能引发琅琊、北海和平原国的叛乱。
“还有幽州,此刻断不能让姑臧君回京!”荀彧参言,点到即止。
“他爷爷的,什么人想的,好歹毒的计谋!”县尉皇甫嵩怒道。
洛阳因为是备战区,试行军事化管理,县尉皇甫嵩的话语权要高于县令司马朗,司马朗半夜被人从榻上叫起来到县府开会,人还没睡醒,被皇甫嵩一喊,困意全无,大脑终于开机:“我听闻,曹操帐下谋士荀公达,足智多谋、算无遗策……”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看向坐在皇甫嵩后面的荀彧。
荀彧面无表情道:“是有这么个人。”
第196章
当曹班在县府商议完计策时, 已经是天光微凉了。
议事堂内搭起临时指挥所,皇甫嵩劝司马朗趁着还有时间,抓紧回去休息,司马朗拒绝了,表示要和大家站在一起。
没过多久, 堂内响起司马朗的呼噜声。
一开始,大家还照顾着,尽量放轻动作和声音,后来进出指挥所的人越来越多,指挥所内很快嘈杂起来。
司马朗的呼噜声也跟着大了起来。
“令人羡慕的睡眠质量啊。”曹班站起身,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偏头感叹道。
粟飞和皇甫嵩昨天晚上都离开了县府,拿着兵符到军营里去了,军部的文书和调令暂时由曹班处理,不管她的PlanA能不能顺利实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兵团作战都不可避免,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兵马、粮草、钱财,所谓“时间就是生命”,用在战争上最贴切不过,曹班作为决策层,容不得一点耽搁,将效率拉到满格,用来做朱批的红墨水都用完了一瓶。
长安的秘书官阿荷没有随行,这次陪她来洛阳的,是军部武都尉参军蔡琰,蔡琰第一次出差就是陪上司通宵,纵然对曹班的工作强度有所准备,从前在洛阳,也见识过她天不亮起床跑步的样子,蔡琰也还是吓了一跳。
要知道,她们可以一路骑马来的洛阳,进城之后,曹班就逐一会见洛阳所驻官员将领,一宿没睡,昨晚又连夜布置军务,蔡琰自认体力上佳,这会儿都有些撑不住了,曹班还要从纷繁的军务里理出头绪,做出决断。
“走吧。”
曹班离开书案,堂内不断有士兵进来,将处理好的文书搬出去,蔡琰避开他们,小跑跟上曹班。
出了议事堂,蔡琰才发现,院子里一夜之间已经改了布置,几个简易的竹棚沿着路两边搭了起来,每个棚子里都有官吏和士兵在处理公务,议事堂内的文书按照情报、战略、战书、后勤、政务,在这里进行初步的分类,之后按照优先层级分批下发至洛阳及周边郡县各部。
一直抱剑候在门口的男人见她们出来,沉默地跟上,晨光落入院中,给曹侯身后留下淡淡的影子,这个男人就和影子融为了一体。
蔡琰在长安时,有许多次远远地见到了这道影子,他总是默默地跟在曹侯身后,护卫曹侯的安全。
曹侯的贴身侍卫,许褚。
关于他的故事,蔡琰听过许多版本,长安的百姓传得神乎其神,有说他是猛虎化人,被曹侯降服后收在身边,有说他救过曹侯的命,是曹侯最信赖的部将。
蔡琰来到武都尉后,才从同僚那里得知,许褚原是谯县格物院的监督,同时期和他一样任监督的共有三人,一人名为周言,是曹侯幼时的书童,在汝南格物院任职期间背叛主公投了袁氏,后为袁氏所杀。
另一人就是掌管御史台的现御史令符柯。
后来许褚主动辞去了监督的职务,以护卫的身份跟在曹侯身边,从谯县、到扶风、到泰山郡,再到现在的长安,他陪伴曹侯从一介白身,一步步走到今天,却始终是一名护卫。
“武力不凡,只可惜胸无大志。”蔡琰的同僚如是点评道。
胸无大志么……
“仲达当心!”“看路!”
几声惊呼打断了蔡琰的思路,一个高大的身影歪斜着向她们栽倒下来,蔡琰立刻跨步上前,眼前一闪而过,身后的许褚已经拦在了曹班前面。
文书散落一地,许褚的用剑柄撑着青年的后背,竹棚里的官吏们发出惊呼,曹班后退一步,捡起地上文书。
许褚收回剑柄,青年失去支撑跌坐在地上,他的上司在竹棚里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了,青年还揉着背,仰头埋怨道:“既然要让我摔着,不用管我就是,何必还戳我一下。”
“曹侯!”竹棚里的上司一面行军礼,一面疯狂朝青年使眼色。
“!?”
青年这才反应过来,转过身,见一名身长九尺的高大男子手持长剑,面目阴沉地看着他,一旁是两名身着同样骑装的女子。
“这……曹,曹侯。”青年视线在两名女子间来回飘,向上司投去求助的眼神。
上司目不斜视,见死不救。
曹班将文书还给青年:“这些都是特提件,处理完后,尽快送到梁县去吧。”
“是!曹侯!”青年紧张地大声回答。
曹班点点头,迈步离开,竹棚内传来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上司咬牙切齿,瞪大了眼睛,小声骂道:“找死啊你——司马仲达!”
谁知曹班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
“你是司马朗的弟弟?”
青年一怔,显然没想到曹侯会问自己,连忙道:“是,阿朗是我大兄。”
竹棚里的官吏反应也很快,立刻变了一副表情,上前道:“我是河内郡郡守从事黄胜,仲达是郡中掾属,我们本是为了年考而来的,这不是县府忙不开,临时抽人来帮忙嘛。”
他让青年赶紧把地上的文书收好,又道:“曹侯您别看这小子迷迷糊糊的,忙起公务来可是不要命的,昨天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还主动帮忙跑腿呢。”
“是不是,仲达?仲达你头低着做什么,抬起来!”上司恨铁不成钢,在青年背后猛拍一把。
青年抱着文书抬起头,正和曹班黑沉沉的双眸对视上,见对方在打量自己,脸嘭的一下,烧熟了。
“哎呀,你羞什么!”上司在背后猛掐他,可这次无论如何,青年都不敢再抬头了。
曹班看着青年通红的耳廓。
鹰视狼顾?唔,果然演义就是演义啊……
“你可曾读过什么书?”她移开视线,随口问道。
青年低头嗡声道:“只刚念了《高等数学》。”
上司瞪圆了双眼。
曹班点点头:“小伙子不错,但饭还是要好好吃的,吃饱才有力气干活啊。”
得知大家忙起来都顾不上吃食,曹班命人将食物定时配送到院里,她走后,上司懊恼地直跺脚。
“曹侯还未婚配,未婚配你懂吗?给你机会你不重用啊!还只念了《高等数学》,全天下就你书读得多是不是?”
“我真念了啊……”司马懿无辜道,他用沾了凉水的手给自己的双颊降温,“况且两京多少世家公子她都瞧不上,又如何瞧得上我了。”
“那你脸红什么?!”
“第一次见曹侯,我紧张还不行么……”手心贴完,换手背贴,可脸还是烫得厉害。
“黄从事老说我,您怎么不去?”
“去什么?”
“去,去……”好不容易降下温度的脸又红了起来,“黄从事明知故问!”
司马懿抱着文书小步跑走了。
“哼。”黄从事回到竹棚里,喃喃自语:“我要是年轻二十岁,我早去了……”
他回想起司马懿回答曹班问话时没出息的样子,撇撇嘴。
“只念了《高等数学》~略略略……”——
蔡琰和许褚陪着曹班来到后院,曹班进了屋子,蔡琰有些摸不着曹班的休息时间,想问问许褚,许褚已经在闭目养神了,她只好作罢。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安静了下来,蔡琰以为曹班睡下了,想了想曹班原定在今日的行程,走到院中一个避雨的木箱旁。
木箱内传来滴答水声,这是工部在原本的铜壶滴漏计时器基础上,改造的水运浑天仪。
由于造价高昂,需要人定期拆卸下里面结构精巧的铜制部件,除锈清洁,因此生产两台之后,就被工部尚书石默叫停了。
现存的两台,一台放在长安皇宫的无己殿,蔡琰参加朝会时都会路过,但不曾细观。
另一台原本是放在洛阳金市的,后来经历了一次盗窃,皇甫嵩抓了窃贼,一番审问后,又牵扯出了工部的贪墨案件,皇甫嵩就暂时将它搬到了县府里。
水运浑天仪的上部是九只带刻痕的铜球,水流过铜球,铜球就能模仿天体运动。
这让她瞬间回想起刚到长安,日日恶补文化知识的那段日子。
浑天仪的下部是两个小木人,每刻钟击鼓一次、另一个每时辰撞钟一次,蔡琰观察了一会,确认了时间,决定安排将曹侯白日的行程推迟推迟一个时辰。
水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蔡琰抬头,如丝的雨线密密坠落。
蔡琰伸出手,雨水落在手心里,慢慢形成一片小水洼。
曹班换上了文士衣物,从屋内走了出来。
蔡琰连忙甩掉手里的水,让春雨回归大地。
“曹侯!您不休息一下吗?”
曹班摇头,步出回廊,上了早就背好的马车,来到城外。
二京之战结束后,洛阳成为了长安在东面的防线,曹班将这里划为军事战备区,却并没有放弃对洛阳的建设。
从最上层开始,她将农部从工部独立出来,改尚书台五部为六部,农部下设屯田尉,专职负责各地屯田事务。
为了保住洛阳的人口,曹班在洛阳大力开展屯田工作的同时,将部分工坊从长安迁到了洛阳。
这一决策冒了很大的风险,洛阳靠近曹操的兖州和动乱的豫州,一旦开展,工坊的设备和产线很难在短时间内搬迁。
但这一举措带来的收益也十分明显,工坊招工,既能稳固流动人口,还能降低治安风险,同时工坊生产的初级工业品,又能成为化肥的原料,反哺屯田,提高亩产,由此形成正向循环。
曹班按照行程安排,先后去了工坊、城郊的试验田,又回到城内,检查了洛阳的人口计簿,和青苗计簿。
一直到了傍晚,她才在县令司马朗的陪同下,往回走。
政务工作得到上级肯定的司马朗心情颇好,和曹班同乘一架马车回临时指挥所时,还不自觉哼起了歌。
“有彼神子——”
“……停。”
司马朗刚一开口,就被曹班打断了。
他有些心虚地看了曹班一眼,见曹侯低头看文书,于是视线瞥向窗外,继续哼哼:“有彼神子,分瑞玉,斩赤龙……”
曹班:……
嘶,怎么还说不听了?
司马朗所唱,是一首在洛阳传唱的谶歌,不知是何人所著,但歌词所言“分瑞玉”为班,而东汉行火德,尚赤色。
前有黄巾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后有袁术的“代汉者,当涂高”,没有一语是能成谶的,曹班并不喜欢这歌,但她挡不住百姓喜欢唱。
不过这也不代表着,她愿意听人当面唱啊。
“我今日在议事堂,见到令弟了。”
曹班一句话,就让司马朗乖乖闭了嘴。
“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啊!”
第197章
司马朗惴惴不安地回到议事堂, 曹班沐浴梳洗回到房中,取下胸前的玉佩,放在案上一方深色方巾上, 没过一会儿,玉佩里传来了姐姐的声音。
“需要我回来吗?”
姐姐问道。
“是需要姐姐动一动, 不过不是来洛阳。”曹班道。
曹班进入洛阳的时间不长, 洛阳本地势力盘根错节,世家贵族在此地盘踞百年,不是曹班一朝一夕可以渗透的。
曹操要占曹班的地盘,洛阳确实是他最好的选择。
不过嘛,曹班在洛阳的时间是不长,曹操到兖州的时间也没有多长啊。
军部商议时,曹班提出了攻打兖州,逼曹操回援的方案,从事荀彧提出了反对意见。
“曹操亲自率军前往南阳,命亲信将领夏侯惇守东郡治所濮阳,东郡名士陈宫守河防重城东武阳,和曹操一起在陈留起兵的枣祗守东阿,沿河一线布下重兵,短时间内恐怕很难攻下,反而容易引起北边的注意。”
黄河以北的魏郡邺城,也就是冀州州治所在,袁绍的大军驻扎在那里,和曹操两人背对背,互相依靠。
蔡琰也赞同道:“兖州州治在中部山阳郡的昌邑县,曹操主力军休整却选在了定陶县,战时又将兵线尽数布置在北边,想必是对兖州原本的政治环境适应不良,更倾向于从盟友袁绍那获得支援。”
曹操不是世家,也不是兖州人,他会这么选择并不奇怪。
“那可怎么办?要不我们先打荆州?”皇甫嵩道。
“不行!”“不可!”蔡琰和荀彧异口同声的反对让皇甫嵩哑了火,有些生气道:“这不行那不行,光反对不出主意,那你们说该怎么办吧!”
蔡琰和荀彧面面相觑,皇甫嵩不惯着这些小辈,直接点名:“文若,你说!”
荀彧想了想,道:“不如直接发兵,召姑臧君回京,主力攻打兖州,既然是打,我们何不一鼓作气,将兖州拿下!”
“好!这主意不错!”皇甫嵩很是满意荀彧的回答,抚掌大声道,“干脆就别让姑臧君回来了,还费劲跑一趟作什,曹侯把士兵给我,我直接带人端了曹操的老巢,和东面的姑臧君在东郡会师,你看如何?”
“我们的布置都在东面的战线,打兖州我认为是可行的。”曹班一边说,一边也在整理思路。
“依诸君所言,攻打兖州需要顾虑的,无非是北边的袁绍,既然如此,我们就想办法,让袁绍将兵线北移。”
众人瞬间明白了曹班的意思。
“幽州!”
“你想让我去幽州吗?”玉佩那头的段宁也很快猜到了妹妹的想法。
“嗯,公孙瓒不安分,姐姐去帮他一下,将袁绍引过去,我在这边抄曹操老家。”
“不讲武德?”
“唔,怎么能这么说呢,明明就是讲武德才这样做的。”
段宁轻轻笑了:“行,正好即墨那边新生实习结束了,我一起带上长长见识。”
去岁交州粮食减产,好在凉州这边屯田的效果相当不错,交州供粮的压力不大,但淮河以南许多地方先后经历旱灾、冰冻灾,沿海一带海盗频出,即墨军事学院的学生,就在院长徐正的带领下,改实习为实战,沿海讨贼了。
曹班和段宁交换了近期的情报后,段宁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话题。
“你有把握吗?万一消息走漏了,让曹操知道怎么办?”
曹班道:“我如今要动兵,哪里还存在消息走漏的说法,都是按照对方必然会知道来准备的。”
段宁吹了一声口哨,曹班吐槽:“姐姐什么时候学的这个?”
“我还会吹曲儿呢,用树叶、用草叶,从前在草原上,我和大家一起唱歌,声音能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
“不过现在有玉佩,我轻轻一吹,真真也能听见。”
玉佩开始发烫,通话的时间很快结束,姐姐这次没有细问曹班的战术,曹班哼了哼姐姐吹出来的曲调,却怎么也找不到旋律。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冷光入室,阴影交错,似梦似幻。 ——
“公台,曹班发兵了!”
兖州东武阳县,张超一句话,让陈宫和在场的世族都停下了交谈。
“呵呵,广陵太守初来乍到,恐怕有些昏了头了,需要好好休息啊。”
“不,不,我没昏,我很清醒,”见陈宫说完,转头又和世家喝起酒来,张超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只能搬出自己的哥哥,急道“曹班真的发兵了,这是兄长告诉我的消息,千真万确啊!”
陶谦在下邳战死,曹班的部将游树一路打到广陵,将袁术的部将孙策驱赶到江南岸,张超这个广陵太守名存实亡,只能来兖州投奔兄长张邈。
张邈将曹班发兵的消息告诉张超,让张超带着这条消息,来找陈宫换官位。
可他哪里想到,陈宫居然不信。
陈宫命人给张超设了席案后,便不再理会张超,张超坐立难安,食不* 下咽,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想去找陈宫谈话,陈宫又以不胜酒力为借口,让人送客。
张超白跑一趟,心怀怨恨地回到陈留,张邈见他这么快就回来,便知道事情没成。
“怎么办,他们都不相信兄长,等曹班打过来,陈留第一个遭殃,到时候兄长如何向曹使君交代?”
张邈冷笑一声,道:“你当他们是真的不信还是假的不信?”
张超一愣:“可他们既然相信,怎么会不做防备……”
“曹操一走,陈公台就在东武阳大宴宾客,我看他和曹操的关系,恐怕还不如我呢。”
从前袁绍号召群雄讨董,曹操第一个率军出战徐荣,张邈因为袁绍的关系,有意结交曹操,不但借给他兵马,还将自己的亲信卫兹交给曹操统领。
结果曹操惨败,不但兵马一个没回来,亲信卫兹也战死沙场,曹操自己倒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张邈和曹操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
张超离开中原许久,对关中这些势力纠葛两眼一抹黑,他更担心眼下兄长的地盘恐怕要保不住。
“这你放心。”张邈挑眉道,“我有我的节奏。”
事实证明,张邈莫名其妙的自信不是没有来源的。
曹班派手下粟飞乘船,从洛河出发,改道黄河,全程走的水路,不仅没有进犯陈留的土地,中途还在酸枣县进行了一次补给。
粮草的批文还是张邈亲自签的!
“兄长这是要背叛曹使君吗?”听说曹操当初为了争夺兖州之主的位置,在昌邑大行屠戮,前任州牧刘岱被杀,他的亲族被流放,他的部将则尽数被杀。
张邈却摇头,从书架上取出另一封书信。
张超一看,居然是曹操回给张邈的回信。
“我得到曹班发兵的消息,第一时间就通知曹操,并向他求援了。”
“曹使君命令我坚守,可我小小陈留,怎能抵挡住王师呢?如今我只是坚守不住而已,这哪里叫背叛呀!”——
船只航行过了酸枣,就不得不卸下人马返航。
曹班手下的水运装备以海船为主,黄河沿线本身通航条件不佳,再加上一直以来的势力纷争,始终没有实现全面通航。
粟飞骑在马上,这次出征,曹班给她配的两名将领都是凉州系,一位是姑臧君手下猛将吕布,此人是姑臧君在任并州刺史期间招募的,跟随姑臧君征战多年,无论是对曹、段二人的军事理念还是战略战术,他都极为熟悉,常为姑臧君先锋,粟飞于他并肩作战过,虽不喜他有些自傲的性格,但认可他的作战能力。
另外一名年轻将领名为张辽,是军部新提拔上来的将领,从前是姑臧君的祖父,然明公的部将,此人在军中恪守军纪,曹侯入长安后,他被远派至敦煌郡,对抗在商道沿线作乱的羌胡,前不久才班师回朝。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东郡郡治濮阳县,由濮阳沿河往东,一路都有曹操所布重兵把守,其中东阿县的防备力量相对较弱,曹操征南阳,在东郡征粮征兵,东阿守备程昱急切地向曹操表忠心,征粮手段颇为残忍,县里如同蝗虫过境一般被劫掠一空,但东阿是河防阵地的最后一环,曹班要是选在那里下手,一旦不成,很难全身而退。
为了让曹操回援,他们就必须选择一个足够让曹操心疼的目标,但又不能触碰到袁绍敏感的神经。
“佯攻濮阳,主力攻河防的大后方,定陶县。”
这是军部最后敲定的方略,当然具体实施,需要由粟飞依战场局势来决断,曹班给了她上限。
“只要能打,我就派主力军增援,尔等便是打通黄河河道的功臣。”
船只返航后,粟飞率军在一天之内,急行百里,这对于一直携带攻城器械的军队来说,已经是极限了,随后她将无法拆卸的器械主体藏于酸枣以西的燕地山林,以张辽为前军,命他率领八百人的小队,趁夜色摸到濮阳县周边,试探敌情。
第198章
张辽作为骑将,将自己的骑兵机动性发挥到了极致,仅仅两天的时间,不仅摸到了濮阳城外的布防,还沿河往下,探得一条重要情报。
“曹操的家——妻小, 都在鄄城!”
张辽本想说曹操的家人, 但他反应很快,话到嘴边改成了妻小。
吕布走上去,拍了拍张辽的肩,递给他一只水囊,张辽三两口喝干,走到帐中央,拿起一直炭笔,在地图几处关键位置划上标记。
在曹班所掌握的最新版本舆图中,兖州北部还是空白区,一直以来,舆图都是随着她的足迹更新的,有了军队之后,军中配备了测绘队,随行随记,舆图才越来越清晰。
跟张辽一起出发的测绘队预计还要半日才会返回,顺带一提,测绘小队也是曹班军中最为“奇葩”的一支队伍,他们不穿军服,而是穿着一种仙气飘飘的薄纱罩衣,伪装成卜卦的方士,为求逼真,测绘甚至是即墨军事学院中,唯一一个系统性培训卜算的专业。
张辽将自己在途中记下的地貌特征,还有曹操军队的布防情报记录下来。
舆图上,原本标注曹操家人的位置是在郡治昌邑,昌邑处在兖州的腹地,他们如果对昌邑动兵,那就是深入敌后,主力军不在的情况下,完全就是送菜。
但如果曹操真的把家人放在鄄城……
“将军,我可率军,奇袭鄄城!”吕布道。
昌邑危险,东阿太远,鄄城刚刚好,简直就像一个天然的靶子。
“会不会有诈……”虽说消息是张辽带回来的,但是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粟飞问张辽消息是从何得知的。
“我在东郡和济阴郡交界的位置,接连遇到好几拨百姓,带着车马往鄄城方向走,东郡旱灾严重,沿途多有贼寇,我护送他们走了一段,消息是从他们口中探得的。”
“济阴郡……都是从南面来的?”
“是。”
粟飞反复查看舆图,鄄城以南是济阴的郡治定陶,那是曹操大军休整的地方,也是他们这次真正的攻击目标。
定陶的东面,就是紧挨着济阴郡的山阳郡治所昌邑,同时也是刺史府所在。
曹操不相信昌邑的世族……百姓接二连三的搬迁……
鄄城……曹操的家人……
“曹操恐怕是想迁郡治!”
吕布大喜:“那我们还管定陶做什么,直接打鄄城!”
比起济阴,攻打鄄城,他们能从水路得到支援,显然对他们更加有利。
粟飞也想不出不打鄄城的理由,当机立断调整战略,张辽得到了作为先锋军将领的机会,不禁心潮澎湃起来,可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实话说,属下不明白,曹操为何要在这时改迁州治?”
主将外出,除了迁治所,或是迁人口,确实没有理由让这么多百姓从相对安定的后方,转移到随时可能发生战争的边境。
吕布懒得细想这些,得了军令就出了营帐整兵去了,粟飞写好文书,让士兵加急送回洛阳,对张辽道:“或许曹操也是迫不得已。”——
于此同时,驶向辽东郡的海船上,船医敲了敲舱门。
舱门上,刻着两个字。
——“甲一”
这是一艘货运海船,随着这几年环渤海地区造船业的不断发展,继青州即墨港之后,曹班又先后在东莱、辽东、乐浪郡设置港口并搭建造船厂。
乐浪的海商甚至在前年将生意做到了高句丽,曹班将六十米以下海船的制造权限额开放,并派水兵扫除海患,对海商开始征税。
这艘货运海船便是私人海商所属,船医是乐浪郡人,在即墨军事学院读过一年书,后来辍学,被乐浪的海商募到船上做工。
屋内似乎有些吵闹,等了片刻,一名青年打开舱门,船医好奇地往船舱里瞟,青年微笑着侧过身,挡住了船医的视线。
“哦,我是来说一声,那人救起来了,要送过来吗?”
“您稍等。”青年关上了门,大约是要和他家主人通传一声,没过一会儿,舱门再次打开,青年对船医道:“劳烦您,将他带过来吧。”
船医走后,青年回到船舱,关上舱门。
舱内,身着华丽锦织薄衫的白发女子斜倚在榻上,面带着一只单边黑色眼罩,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持黄金镖,衣衫下露出的一截小臂线条流畅而紧实,肌肉若隐若现。
青年关门转身的瞬间,女子手里金镖脱手,当的一声,疾风擦过青年耳畔,飞镖正中挂在他旁边木舱门上一块圆形的镖靶。
软榻旁,肤色黝黑的男人鼓掌欢呼起来,角落里,还有一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睡得正香,而从头到尾,门口的青年都不曾眨眼。
“无趣。”段宁摘下眼罩,伸了个懒腰。
“姑臧君非要见我痛哭流涕才觉得有趣么。”戏志才取下镖靶上面的飞镖,在手里掂了掂。
纯金色,很沉。
早听说姑臧君手中握有并、凉矿场,富可敌国,如今见到这用作取乐的飞镖,才知道所言非虚。
他也走回段宁身旁,转身瞄准镖靶,用力——
“哎!不是,你怎么插队啊?明明是我先来的!”张燕就因为去拿案上的眼罩,慢了戏志才一步。
张燕的眼睛是在打董卓时伤的,军中的伤残抚恤十分优厚,他完全可以离开军营,在河内郡附近找一块田地颐养天年,但他那些和同袍并肩,彼此交付性命的日子似乎让人上瘾,他舍不得离开,在通过了军部的体检和测验后,曹班将扩编一倍不止的黑山军交还给他。
黑山军和白波军投靠曹班,曹班都保留了他们的军号,河阳之战结束后,张燕的黑山军先后被派往并州和辽西,与羌胡还有单于蹋顿交手,直到半年前才在返回泰山郡休整。
这些年他屯了不少款式的眼罩,这次随姑臧君到幽州,他精挑细选,决定戴这款幽夜黑的。
——比较符合他们这次“海商”的人设。
戏志才一次飞镖没有射中中间的红圈,又想尝试第二次,张燕是能动手绝不动嘴的性格,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话没说完就上手去抢。
“你们这些世家子,不都喜欢投壶吗?和我抢这个作什?”
“我不是世家子,还有,我也不喜欢投壶。”戏志才难得较真,两人吵吵闹闹的,丝毫没有影响到角落里的诸葛亮,段宁看他睡得匪夷所思地香,都有些被感染了,也打了个哈欠。
很快,舱门被再次叩响,舱内空气沉闷,段宁懒洋洋地有些不想动,但再一看旁边,张燕和戏志才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打地密不可分,诸葛亮换了个姿势,面朝里睡成一团,只能叹口气,下榻去开门。
门打开,浑身湿透的少年人头发滴着水,身上披着船医给他的干净衣物,瑟瑟发抖地看着她。
“你,你的头发——”少年人晃了晃脑袋,把眼前的水珠甩掉。
不是错觉,这人的头发真的是全白的!
这是人是鬼? !
少年突然想起船上的巫师将他唤醒时,扎在他身上的银针。
难道这船真的是……
他退后两步,眼睛往船舷外看,随后又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不行不行,再掉下去,他真的会死的!
段宁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年的脸色五彩变换。
这小子是张燕夜里在船后巡逻时发现的,他偷偷驾驶小船跟在大船后面,以为能借大船的力渡海去辽东,结果船只使出东莱港,刚刚起了一点浪,小船就翻了。
港口是明令禁止小船出远航的,不过东莱近年海商日渐繁盛,沿海百姓家中多有船只,有经验的渔民知道小船不能渡海,但拦不住总有人具有冒险精神,见大船后面总是跟着一艘救生小船,就蠢蠢欲动起来。
段宁这次没有表露身份,张燕就将有人落水的事情告诉了船长,船长却因为前阵子发生在乐浪郡港口的海盗事件,并不想救人,最后还是诸葛亮主动提出,他孤身下海救人,船长才愿意收帆缓行。
舱内的张燕、戏志才互相掐着对方的耳朵走了出来,少年努力让自己忽视白发女子手中的黄金杀器,以及扭打一团的黑白双煞,看来看去,没看见救他的恩人。
“敢问恩人可安好?”他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海上风浪很大,他的衣服被海风一吹,整个人都在颤抖,鼻涕争气地流了下来,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拼命嗦鼻子。
白煞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片刻后,突然哭泣道:“阿亮他,他救了你之后就……”
少年一惊,没控制住,鼻涕流了下来,急道:“恩人,恩人他——”
白煞含泪点头:“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段宁也跟着哭泣:“呜呜呜,阿亮……”
张燕不明所以,但戏志才下手忒狠,他疼得灵魂出窍,于是也哭道:“呜呜呜,阿娘……”
第199章
“子义恳请贵人准许我, 为恩人扶灵!”
“哎呀……这可有些难办啊……”
一整天下来,戏志才的后面都跟着一个甩不掉的尾巴。
他本性恶劣,就是觉得船上无趣, 所以才生了逗弄少年的心思,谁知少年如此耿直, 听说救命恩人为救他而死, 坚持表示要为恩人扶灵回乡。
诸葛亮在睡了整整一天后,终于恢复了精神,醒来第一件是就是去找吃的,却被张燕拦在了门口。
“阿亮辛苦,你想吃什么,你飞翎兄帮你拿。”
“怎么能劳烦张将军呢?我自己去取就好。”他们是带了干粮上船的,但登船时,他听说船主贩卖柰果,这总不好意思让张燕去帮他……
张燕在心里骂戏志才开玩笑不知分寸,这会儿人又没影了,想了想觉得自己没必要陪他欺负孩子,于是不再阻拦, 侧身让开。
结果舱门从外面推开了,戏志才怀抱一个麻袋走进来,见诸葛亮起来了,连忙转身将门关上,路过张燕时,清香芬芳的味道从他怀里溢散出来。
“什么好东西?”张燕翘着鼻尖,贴着戏志才走,戏志才放下麻袋,从袋子里取出两枚青色圆润的果实,递给榻上的姑臧君一个,另一个伸到了诸葛亮面前。
“给我的?”诸葛亮眼睛清澈明亮,和眼前那只沾了水的柰果一样。
“俺老张也来一个!”张燕一次见柰果,屁颠颠地伸手从袋子里摸出一枚,手臂被戏志才捉住。
“这要先问过阿亮的意见哦。”
张燕惊讶地看着诸葛亮:“是你的?”
诸葛亮惊讶地看着戏志才:“是我的?”
戏志才指着门口道:“你救下的那小子买的。”
闻言,诸葛亮将手里的柰果放回了袋子里。
“那我不能收。”
“不能让他认为,我是因为有所图谋,才会去救他的。”
咔嚓一声脆响,是段宁一口咬下半只柰果。
戏志才手往后指,眼神戏谑。
诸葛亮微微皱眉:“这是船上贩卖的吧,我会把这一只的钱还给他。”
说完他就从自己打了补丁的衣袖里掏出一只云丝织布的零钱袋子,将里面的钱币抖出来,数了数。
戏志才坐在榻上,环抱双臂看他:“这就是状元的觉悟吗?没想到你还挺理想主义的。”
张燕手还抓着袋子里的那枚果子不放,戏志才也没有松开他的手腕,他站在两人中间,等他们辩出个胜负。
段宁连核一起将柰果吞了,手向后撑在榻上,一脸看戏的表情。
“光想不做才是理想主义,我是实践派,应该叫践行主义。”
“有理想的践行主义?”
“可以这么说。”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
诸葛亮看了坐在戏志才身后的段宁一眼,不说话了。
“年轻真好啊。”戏志才突然感叹起来。
张燕插嘴:“你也不老啊!”
“呵呵,你不懂,”戏志才笑道,“哎呀,别吃了别吃了,飞翎兄还不快把果子还回去。”
他收紧五指,被他掐住手腕的张燕吃痛松开手,果子落回袋子里。
诸葛亮不服气,不肯让戏志才就这么岔开话题:“这和年龄有何关系?内心不坚定的人,就喜欢找这样的借口!”
说完他就抱着麻袋推门出去了。
张燕摸头:“他为何生气?”
戏志才没理张燕,而是对段宁道:“姑臧君觉得阿亮如何?”
段宁收回视线,眸色沉沉地看着他:“你故意逗他,是想让我更加了解他吗?”
戏志才垂眸:“瞒不过姑臧君。”
张燕嘴巴闭了又张,大脑嗡的一声宕机了。
段宁笑了笑:“看来没把你放在情报部,是她人事工作上的失误啊。”
戏志才当然知道段宁口中的“她”是谁,他和段宁彼此心知肚明,他故意激怒诸葛亮,不是为了给段宁看,而是为了给段宁身后的的曹班看。
随着势力范围的扩张和稳固,曹班的用人需求也越来越大,格物院和军事学院的学生几乎都是一毕业就上任,不满而立的县令县尉大有人在,诸葛亮身为文选统考的状元,却让他在泰山郡最贫困的乡里做了三年的啬夫,比起诸葛亮因“得罪”曹侯而受罚的谣言,戏志才更相信,这是一种“优待”。
曹侯没有继承人,这不光是长安朝廷,也是她治下千万吏民学子所忧心的问题。
保守派认为,曹侯会将“帝师”的身份一以贯之,直到天子的后代降生,以此延续她的理念和权柄。
激进派认为,曹侯会篡权夺位,改汉天下为家天下,亲自诞下后代,延续血脉和传承。
但根据戏志才的观察,他怀疑,这位“继承人”,会从“民间”诞生。
准确来说,是从曹侯的格物院,或者姑臧君的凉州田庄一系的孩子里面,挑选出来。
当然,曹侯自己尚且年轻,不出意外,再为国奋斗个三十年不成问题,如今时局一日一变,往后的日子谁也说不清。
不过聪明人总是未雨绸缪的,难得有机会试探上意,戏志才当然不会放过。
“我只是希望令姑臧君知晓,我对阿亮并无恶意,反而很是欣赏呢。”
段宁听见外面传来铿锵有力的宣誓声,什么救命之恩,什么以命相报,什么愿为效死云云。
“有理想,有能力,又愿意脚踏实地,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戏志才一愣,他都已经做好猜谜的打算了,没想到姑臧君不但没有当谜语人,还如此真诚地夸赞诸葛亮。
难道是他想错了?
谁知,更令戏志才吃惊的,是姑臧君之后的一番话。
“让他去基层的确是她的主意,”段宁道,“他做得很好,城子村符合耕种条件的田地都拓出来了,不仅如此,他改进的风力水轮车,还帮整个莱芜镇去岁的产粮提升了一成。”
“所以这次我让他一起来了,毕竟如今这世道,光讲理是不行的,还要会讲武。”
“可……”戏志才哑然,曹侯和姑臧君如此认可诸葛亮的能力,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为何会将此事告知与他?
果然,段宁话锋一转,道:“他很出色,如果他能一直这么出色下去,封侯拜相,青史留名,都不是希望渺茫的事情,但如果是你想的那个,我也可以告诉你——”
“他的年龄不合适。”
啊……竟是如此……
竟然是因为年龄吗? !
仔细一想也是啊,曹侯未及而立难掩风采,诸葛亮不满弱冠略显颓势,这个年龄差,阿亮确实很难作为继承人候选……
等等,也就是说? !
段宁似笑非笑看着戏志才道:“志才若是成婚有了孩子却顾不上照料,可以托付于她呀。”
戏志才当场冷汗就下来了,连声道不婚不育保平安,张燕前面的部分完全没听懂,这里倒是听懂了,一掌拍上戏志才的背,说老婆孩子热炕头,男人在外面才有奔头,他就是太久没碰女——
话说到一半,他的冷汗比戏志才流得更多,此时船舱打开,诸葛亮带着昨日那名少年走进来。
少年一个箭步走到段宁面前,张燕条件反射拔出腰间佩剑,却见少年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段宁大声道——
“在下东莱太史慈!愿为主公效死!”
说着,他还用右手贴在自己左胸前,行了一个军礼。 ——
幽州渔阳郡,郡治北面有一片广阔的原野,幽州自此往东北方向,农作物难以生长,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多以游牧为生。
公孙瓒单手纵马,一手持长戟,与一乌桓人相向而行,刀戟相击,铿然作响,公孙瓒松开缰绳,双手握住长戟的木柄,向上一挑,对方兵器脱手,砸进土里,公孙瓒长喝一声,两匹战马跑开一段距离后,慢慢停下。
他翻身下马,士兵小跑过来,接过缰绳,而他则回到刚才交手的位置,快人一步,将刀拔出来。
“给!战场上丢了武器,那可就是丢了性命,看来单于是久疏操练啊!”
公孙瓒随手将刀抛出去,对方哪里敢接,一时间手足无措,有些滑稽地等刀重新落回地上,这才慢慢弯腰,将刀捡起来。
这位和公孙瓒切磋武艺的乌桓单于,名为蹋顿,他和族人原本定居在右北平郡,那里也是他们的王庭所在。
先任单于丘力居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的族叔,三年前和渔阳郡的张举一起叛乱,被公孙瓒亲手斩杀。
没错,按理来说,公孙瓒不仅是蹋顿的“杀叔仇人”,还是将他和族人从右北平郡赶到鲜卑地界的“侵略者”,于理,他们的会面应该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而不是这样收着力气的陪练局。
但如果不是公孙瓒,单于的位置是不可能落到蹋顿身上的。
毕竟丘力居不仅有儿子,还有很多儿子,儿子里面还有得到王庭重臣拥戴的佼佼者。
“呵呵,公孙将军说得是,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有力气啊……”
“哎,单于此言差矣,你就是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我的对手啊,哈哈哈哈哈!”
公孙瓒的笑声响彻营地,蹋顿攥紧了手里的刀,连声称是。
营地炊烟袅袅,公孙瓒让手下宰了肥羊招待乌桓单于,并邀请蹋顿与他同入主帐,又叫来舞姬乐师,奏乐伴舞,有仆从给他们酌上美酒,公孙瓒一饮而尽,又令仆从倒上满杯。
“单于怎么不喝?”
舞姬入帐时,蹋顿分明听见她们说的是乌桓话,想到自己的族人今年的冬粮还没有着落,哪里还有心情喝这粮食酿成的酒?
“哎,实在是一言难尽啊……”蹋顿想趁这个机会把话头挑起来,却听公孙瓒又打断他道,“也是,往年这时候,左右郡县随你们进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去岁却让曹班手下什么“黑山军”犁了一遍,日子不好过啊!”
蹋顿听到这里,纵使人在屋檐下,也愤怒地抬起了头,他还好意思提曹班?要不是他公孙瓒带路,黑山军怎么能直抵乌桓王庭?
他们对汉人已经足够退让了,汉人却还要驱赶他们,还如此羞辱他们的单于!
愤怒的蹋顿拍案而起,可营帐内,不仅公孙瓒镇定自若,其他将领士兵,都没有任何行动。
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他的武器在入帐时就卸去了,他没有土地,没有粮食,他和他的族人,都要仰仗这个仇人生存。
蹋顿最终坐回了席案,仰头将酒水饮尽,辛辣的液体划入吼道,刺得他周身火热发烫。
“这才对嘛。”公孙瓒抚掌称赞道,“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将这异处敲定了,我们才能求同为乐啊!”
肥羊被仆人抬入了营帐。
第200章
席间,蹋顿几次想开口,不是有人与公孙瓒说话,就是被公孙瓒找了话头岔开。
一直到宴席即将结束,公孙瓒歪扭着身体准备离席,蹋顿才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了公孙瓒。
“公孙将军……”
公孙瓒停下,看他,表情很是不友善。
一旁一名参军提醒蹋顿:“怎么,公孙大人还当不起单于一声使君吗?”
蹋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参军见这单于如此不上道,反而有些尴尬,心道难怪公孙大人平日和他们提及蹋顿,言辞多有鄙夷,这般不懂变通,远不如先任单于丘力居来得果决爽快。
要不是公孙大人杀了丘力居,就凭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怎么能在乌桓服众?更别提当单于了。
“对汉人的刺史,当称呼使君啊, 单于!”
可是参军这么解释,蹋顿却更迷惑了,幽州的刺史,不是汉室宗亲刘虞吗?这公孙瓒的刺史是哪来的?
但他也只能依言所行,好不容易架起来的气势也就此矮了半截。
“公孙使君, 其实我这次来, 还有一事。”
“单于可是想问冀州的马市?”
“哎,正是!”蹋顿还以为公孙瓒贵人多忘事,没想到他还记得,连忙道,“您看,我们送您的那批乌桓马,到现在也有月余了,往常这时候都能收到消息了,不知您这边是否知道商队的情况,我回去,也好和部族里的兄弟们交代……”
公孙瓒杀了丘力居后,与辽西郡的姑臧君联手,将汉人迁入右北平郡,并在郡中拓荒屯田。
乌桓是游牧民族,无法适应种田生活的族人就随蹋顿北迁,蹋顿有时会带着他们在从汉人领地上劫取粮食,但历经两汉历代帝王的征伐,他们在匈奴和汉朝之间左右摇摆,人口受到两边强大势力版图的虹吸影响。
去岁不知为何,他们又被汉朝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盯上,派了一支骑兵来,和他们进进退退打了大半年,有时对方明明能一举歼敌,却又点到即止,蹋顿怀疑汉军的将领是个犹豫寡断的懦夫,但懦夫凭借着装备和人数优势,总能压乌桓骑兵一头,蹋顿打仗打不过,只能一退再退。
退到燕山山脉的蹋顿走投无路之际,手下一名汉人谋士,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听说公孙瓒早年起家时,不与官宦世族交好,而是与卜数刘纬台、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当三人交好。”
“公孙瓒每每行军打仗,都是一人双骑甚至一人三骑,士兵杀敌有功,他就以良马赠与士兵,马匹珍贵,良马更是可遇不可求,他如此大方,据说,正是因为他的友人,贾人乐何当,其实是冀州最大的马市主人!”
汉朝严禁私贩马匹,冀州经历张角的黄巾起义后,陷入战乱纷争,马匹需求陡增,公孙瓒手握马市,汉人谋士建议蹋顿,将马匹交给公孙瓒,承诺给他一部分回扣,请他在冀州的马市上将乌桓马出售,给乌桓换来粮食。
于是蹋顿派使者找到公孙瓒,没想到公孙瓒很爽快的答应了。
最开始的几次交易十分顺利,即使公孙瓒吃了足足四成的回扣,余下的粮食也顺利让他和族人们度过了上一个冬天。
但之后,公孙瓒要求的马匹数量越来越多,质量也越来越高,蹋顿为了拼凑马匹,在燕山山脉北部的各个乌桓部落间来回跑动,许诺了族人许多好处,好不容易才凑齐马,想着按照这次的数量算,一笔交易,就够族人吃到明年了。
可这一回,公孙瓒这边却迟迟没有传来消息。
眼见夏季就快过去,北风一吹,天气马上转凉,蹋顿只能亲自来一趟渔阳。
“不提还好,单于提起这事,我也是一肚子火啊!”
蹋顿一听公孙瓒叹气,心里当时就凉了半截。
“这事要怪啊,就要怪刘虞,不知单于是否听说,他要在冀州的邺城当皇帝这件事?”
冀州牧袁绍拥立幽州牧刘虞称帝这件事蹋顿听说了,可这汉朝的皇帝也是一天一换的,关他的马有什么事?
“他的仪仗队,需要征用黑马,全冀州的马市都被他的人扫了一遍,我的人都被他给杀了,这路子以后怕是走不通了啊!”
蹋顿大惊失色:“这?!怎能如此?!那我的马怎么办?”
公孙瓒摇头,但眉间没有多少忧愁的样子,显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蹋顿当场就急了,冲上前拽住公孙瓒的衣襟,刚要开口,就被公孙瓒抓住右臂,另一只手从下腹弯过,一使劲,整个人面朝地砸在了地上,牙齿也磕掉两枚,鲜血瞬间从蹋顿口腔流出。
蹋顿撑起双手,想要起身,公孙瓒一脚踩上他的后背,将他摁死在地上。
“单于听话才能是单于,不听话,丘力居的长子楼班也认得我,我要是找他,他必然会痛哭流涕地迎接我,单于说说,到那时,他会如何对待自己篡权的从兄呢?”
说完公孙瓒又在蹋顿的头上踩了一脚,将他本就受伤的面部磕在铺了碎石的地上,朝他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蹋顿趴在地上,好半天,将嘴里血沫咽进肚子。
汹涌翻腾的愤怒令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眼前时而晃过公孙瓒张扬的脸,时而晃过饿死的尸骸,最终脑海里一片火光,火光中,是人痛苦的惨叫声,和惊恐的哭泣声。
而走出帐篷的公孙瓒,也在瞬间收了方才得意的表情,陪同在一旁的参军认为公孙瓒不应该这样激怒蹋顿,但是将军愤怒的当头,没人敢去触他霉头。
“刘虞、袁绍,这些人,等我拿下冀州的那一天,一个都不会放过!”公孙瓒怒道。
公孙瓒虽然没有对*蹋顿说实话,但他也没完全欺骗蹋顿,有蹋顿在,可以让他不用直接面对辽西的姑臧君军队,还能捞到丰厚的回扣,他没有涸泽而渔的必要。
事实上,这批战马没有被抢走,而是在顺利换得粮食后,才出了问题。
他的友人何当是冀州人,常年在幽冀两地行走,运粮运马都是靠他带路,公孙瓒给了何当幽州的通关文牒,粮食顺利的运过渔阳郡,进入辽西平原。
广袤的辽西平原背靠燕山,面向渤海,无数河流汇入海水,将这一带冲刷成一片河沼地,到了夏季,雨水增多,水面暴涨,水深不能过人,水浅又不能行舟,就只能从“古北道”“卢龙道”“无终道”三条古道中择一而行。
以往何当都是走卢龙道,但偏偏这次,他选择了位置更加隐蔽的古北道,随行的士兵发现改道,询问何当,何当只说,冀州近日对马市严加管理,他担心马市出问题,走古北道可以更快返回。
于是士兵回到渔阳,向公孙瓒禀报了情况,公孙瓒当年打乌桓,是直接骑马过的辽西平原,根本没考虑几条栈道有什么区别,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结果这个何当,就如同人间蒸发一样,带着战马换得的粮草,在古北道消失了。
得知消息的公孙瓒当即下令调查他在幽州的乐氏族人,更加离奇的是,这个商贾世家,居然早在半年前,就悄悄搬离了渔阳,公孙瓒询问附近的百姓,有人说,何当带着家人回冀州了。
直到袁绍袁术兄弟,先后在冀州、扬州拥立汉室宗亲为帝,公孙瓒才反应慢半拍地将事情串连起来。
乐何当还是他当年主动结交的,被这么暗算一遭的公孙瓒本就十分窝火了,如今苦主还上门来找他的不愉快,公孙瓒的脾气一上来,当下就把帐下诸将召集到一起。
旁人可能会想要找回场子,与冀州来一场对决,或者是请人写一篇檄文,骂刘虞篡逆,骂袁绍助纣为虐。
但公孙瓒脑回路比较清奇,他一看,那个胆小鬼刘虞都敢称帝,突然觉得,自己为什么不行呢?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手下,手下当场跪了一地,没有一个同意的,只有一个参军还站着,公孙瓒很开心,以为参军支持他,激动地迎过去,参军却拜服道:“昔年楚灵王言志在天下,只是占卜是的言语,就令百姓忧心他的贪得无厌,竞相投奔叛军,使君没有汉家宗室的传承而欲想登上殿堂,这是违背天地礼法的事情啊!”
“如今使君虽然雄踞幽州,但东面是背倚不其侯的段宁,南面是与曹操互为项背的袁绍,单独一方我们尚可以与之相争,可若是两面何围,将军当如何自处?”
“使君若心怀壮志,何不效仿吴太伯的故事?太伯将王位让给他的三弟,带着二弟远赴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而后在东南打下基业,成为吴地之祖,使君不若先以异姓王之,徐图大业,此为正道也!”
公孙瓒在卢植那里的书也不是白读的,他当然知道吴太伯的故事,要不然他也不会甘心,在同学刘备都已经去平原国封相了,自己还在家乡,自封“幽州之主”自欺欺人。
他为一个名号,一个汉廷的官印,一个想象中不受人限制,恣意妄为的地位拼搏一生,却好像一直在渐行渐远。
年少时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蝇营狗苟,成年了为了得到读书的机会娶自己不想娶的女人,后来又为了得到兵马,去和凉州的野人低声下气。
他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既然如此,他不如自己来刻这个官印!
公孙瓒觉得参军的建议相当可行,但还有一点,是他不甘心的。
“那称王之后呢?袁绍和段宁,难道就不会对付我了吗?”
“当然。”参军道,“您只是称王,冀州有个称帝的在呢,您只要将檄文一发,袁氏纵使号称门生天下,又如何能与天下作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