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愣怔之后,颜惊玉微微挑了挑眉。
他倒是没有想过,自己身体里的这段神木还有这等威力,能让沉寂多年的栖梧花重新绽放。
“倘若我今日埋骨于此,百年之后会不后有一颗新的神木诞生?”颜惊玉随口开起玩笑,步伐闲散地朝廖忱走去。
思索着如何向廖忱交代自己和这段神木的渊源。说到底,这神木属于凤族,虽说凤族早已灭族多年,可自己到底也算是拿了人家的东西,在正主面前确实有些理亏。
廖忱却并未追问神木的来源,他的目光落在颜惊玉身上,瞳孔之中赤色流转,一瞬不瞬。
“怎么?要死要活给我换回了这张脸,现在认不出了?”
廖忱似乎完全被他吸引一般,缓缓抬手,颜惊玉一眼看到了对方手腕处闪烁着的细小翎羽,那羽毛细小地贴在皮肤上,赤红而坚硬,质感像是鳞片,却并不滑腻。
颜惊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伸手去碰,指尖当即感受到了那处的干燥与粗糙,不是普通的细羽,是剃刀一样的羽翎……
他看向廖忱,后者乌墨般的瞳孔之间正涌动着些许的赤色,颈侧同样分布着一些羽状的红翎,他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碰,对方微微偏头,温顺地任由他抚摸着那处的羽翎,神色带着隐隐的享受。
颜惊玉神色复杂,一边收手,一边泛着酸意地道:“朱雀神性……你来九嶷山,是为了朱雀神性。”
即便早就知道九嶷山必定还藏有至宝,即便早就知道,以他魔神之境,普通的东西必定看不上眼,可颜惊玉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九嶷山中,真的藏有朱雀神性。
众所周知,人族之所以能有幸登上大道,是因为上古诸神陨落,神性四散。人族是诸神神性所化,故而才与神族长得形似,于是世间万物最终的修炼圣体也都与人族形似。
凤族则是朱雀神性所化,所以虽然在修真界被视为妖类,可在凡人眼中却是祥瑞之兆。
在捕凤热潮之前,修真界中也有传言,朱雀陨落之后,神性落于九嶷山,为凤族执掌。那几千年的时间里,无数人明里暗里地打凤族的主意,就是为了找到朱雀神性,可惜这就像是一个传说,吸引着一波又一波的人前往,却从未有人见过它真正的样子。
后来便有人说,朱雀神性其实不存在,因为天地四象,一死方有一生,朱雀根本就没死,自然也就没有神性入世。
可就在刚刚,颜惊玉却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个古籍,里面有一言,说朱雀神性唯有凤族血脉方能找到,因为他们与朱雀一脉相连。
颜惊玉虽从未见过真正的朱雀,可也清楚凤族的修炼圣体,最终形态也就是无限接近于朱雀神。这韧如沉金的烁天羽便是最好认的特征之一。
廖忱废了这么多功夫,花了这么多时间,不可能是只是为了重返妖身……
他嫉妒的抓心挠肝。
天地四象与诸神神性还是有些差异的……廖忱不光破魔,如今还找到了朱雀神性,甚至已经强行与其融合……
颜惊玉缓缓后退,强行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抑住胸口翻涌的气血。
……廖忱是凤族,这便是他仇恨人族的原因之一,当年追着自己砍,也皆是妖性使然,他被赤渊掌控多年,日子过得不比自己容易。
这是他应得的,这是属于廖忱的机缘,没什么好嫉妒的……
“啪!”颜惊玉一把拍开了对方朝自己伸来的手,怒道:“干什么?”
廖忱朝他靠近一步,目光极为温和,看上去就不太对劲。颜惊玉很快狐疑起来,他观察着廖忱,看着他试探地再次朝自己伸出手来,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颜惊玉:“?”
他上下打量着廖忱,猛地想通了症结所在。
廖忱身体里已经有了魔性,魔性与神性互不相容,他若想强融神性,必须先要剥离魔性,换句话说,他必须要解离魔神之体,暂且恢复纯粹的妖身,才能短暂制衡住身体里两股属性完全不同的神力。
但恢复妖身又不是失忆,廖忱怎么可能会对他是这种态度……颜惊玉转动眼珠,朝四周看了看,栖梧花依旧在缓慢地绽放,星星点点地点缀在绿藤之间,摇曳着曼妙的细枝。
古话说妖性难驯,除了说妖兽本性暴戾残忍,崇尚森林法则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他们根本不懂得何为羞耻。妖兽只会遵循本能行事,妖性使然让他们不会像人族一样去在意那些面子工程……
“你不会是被这些花粉影响……在向我求偶吧?”颜惊玉神色呆滞,眸子里却闪烁着点点兴味,仿佛终于抓住了对方不可见人的把柄,他蓦地上前一步,睁大眼睛道:“廖忱,你喜欢我吗?”
廖忱怔了一下,眼底浮出几分迷蒙。妖兽哪里知道什么叫喜欢,颜惊玉换了个话术,道:“你现在是不是很想靠近我?跟我做点什么?”
廖忱睫毛闪烁,略躲避了一下他的视线,而后又坚定地掀起睫毛,认认真真朝他看来。
他不回答,可神色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颜惊玉唇角上扬,差点没绷住爆笑如雷。原来妖兽单身久了,看人类也会觉得眉清目秀……
转念想到腰间的羽玉,却又忽然明白了真正的缘由。
之前他只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护身之物,如今确定了廖忱的身份,才意识到这应当是凤族遗留之物,想必是这个玉佩上残留的气息,让此刻没有思考能力的廖忱误认为自己是他的同族,这才把自己当成了要求偶的母凤凰……
“咳。”颜惊玉很快站直,道:“你跟我求偶,总要拿出点诚意吧?让我看看你乾坤袋里都有什么好东西?”
廖忱循着他的目光望向自己腰间,温顺地取下来捧到了他面前。
颜惊玉立刻从收口处看了一眼,果然如他所料,这里面有不少武器,如今廖忱为了入山刚取完了心头血,强融神性又导致状态不稳,可以说是两种致命弱点叠加。这个时候,只需要往他心脏再捅一刀,就必然会引来他的元神暴走,届时他身体里两股力量必然失衡,如此紧要的时期,廖忱即便能有幸不死,也得去个半条命。
说不准要跟他一样沦为彻头彻尾的废物。
本着损人不利己的职责所在,颜惊玉理直气壮地探入乾坤袋,握住了一个形如弯月的匕首。
却在转瞬之间察觉到了袋中空间的杀气,即便抽手极快,手背还是一阵剧痛,颜惊玉轻嘶一声,顿时后退一步。
乾坤袋红光爆闪,‘敛锋’开始冲撞收口。
颜惊玉蓦地瞪向廖忱,道:“还不快让它老实一点,你想让它杀了我吗?!”
他手背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沿着手臂滑落,廖忱当即施法镇压了‘敛锋’,同时快步朝他走来,颜惊玉一边防备,一边任由他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对方小心翼翼地擦拭去他手背上的鲜血,取出扶伤露滴在上面,颜惊玉做出不满的样子观察他,又看他撕下衣服上的布条,动作轻柔地为自己缠起伤口。
你廖忱也有今天……颜惊玉终于感觉出了口气,转念又想起醒来时被拍塌的胸骨,还有对方这段时间欺压与磋磨,以及自己还在疼痛的手背。
这一口气还没出完又被强行憋了回去,他猛地将手抽回来,并一脚踢了过去。
廖忱猝不及防,有些愣怔地朝他看来。
“看什么看,你把我害成这样,还有脸想跟我亲近?”颜惊玉道:“知不知道太古源泉的水有多疼?虽然比起化骨水是差得远了点……可我凭什么要跟着你受这份罪啊?嗯?”
廖忱只是茫然而安静地望着他,神色带着包容一切的体谅与温和。
“都一百多年不见了,刚见面就打我……都知道我是废物了,都知道秦仲游不认我了,还非要假模假样的为我恢复本相,你真当他们不认我是因为这张脸吗?是因为我成了废物!他们根本接受不了颜惊玉是个废物!什么修炼,什么再踏仙途,你当我这么多年里是吃白饭的吗?你当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吗?可是我的肉身……”
他倏地止住了声音,安静了一阵,蓦地又踢了廖忱一脚,道:“饿死了,去给我找点吃的!”
廖忱看着他,又朝他靠近了一些,并伸出手来,颜惊玉再次一把将他拍开,骂道:“快点去!你是不是想饿死我啊?!”
廖忱又看了他几息,缓缓收回手,起身走了出去。
“哼。”颜惊玉活动了一下缠着纱布的手腕,偏头背对着对方离开的身影,低声道:“看我怎么弄死你……”
廖忱已是魔神,倘若他死了,自己就可能获得他的遗留,虽不知有没有命拿,但说不准这也是个机缘。
廖忱很快带了果子过来,颜惊玉已经重新调整好心态,随手抓起一个果子在身上蹭了蹭,便大力咬了一口。入口很甜,夹杂着淡淡的微酸,口感清脆,味道称得上不错。
廖忱蹲在他身畔,将带回来的果子一个个地在身上擦干净,再挨个地摆在他面前。
颜惊玉皱了皱鼻子,又拿脚蹬他一下,道:“我这段时间都没睡好过,廖忱,你不给本配偶准备一个睡觉的地方吗?”
廖忱仰起脸来,颜惊玉坐在倾倒的巨树树干上,一只脚依旧故意踩在他的肩膀,眉目间带着无畏的挑衅。
廖忱的眸中却逐渐亮起异彩,他慢慢欺身,颜惊玉的腿根本无法蹬住他的肩膀,只能越来越被迫朝上抬去:“你……”
他又用了些力气,实在蹬不开这人,只能把果子转移到受伤的手中,同时用左手按在对方胸前,“你想干什么……”
廖忱用额头轻轻抵了抵他的额头,起身离开。
颜惊玉摸了摸残存着对方温度的脑门,莫名其妙地又咬了两口果子,同时抓起了那把匕首,寻思廖忱下一次靠近自己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这果子中不知道含有什么,颜惊玉吃了几个就有点犯困。
混沌幽冥没有日月轮回,一切都是灰蒙蒙的,颜惊玉也分不清究竟是过了多久,迷迷瞪瞪醒来的时候,便察觉廖忱正在尝试抱自己。
发觉他醒来,对方也没有停下动作,颜惊玉急忙拍了一下他的手,对方这才停下,示意了一下身旁。
……那是一个大鸟巢。
这厮不愧是禽类妖兽,鸟巢筑的是真不错,都是新鲜的树枝,里面夹杂着一些绿叶,还扯了一些栖梧花的花藤,内部铺着洁白的蚕丝一样的天然织用材料,看上去就十分柔软。
颜惊玉略新奇地走过去。鸟巢做的很大,足够他在里面伸直双臂,颜惊玉盘膝在类蚕丝物里面坐下,又试着躺了一下,打了个滚,别说,真比他在石头上睡着好多了。
他在里面伸了个懒腰,面前忽然又是一暗,他立刻睁眼,便见廖忱欺身压了上来,颜惊玉眉梢微动,立刻便从他身下滑出,同时撑身坐直,摸到了腰间的匕首。
廖忱伸手过来搂他,颜惊玉敏锐地察觉到他颈侧的赤色羽翎正在张合,并且不再是时隐时现……这趋向于完全妖化,他开始发情了。
是因为筑巢了,所以觉得自己求偶已经成功?还是因为屏障内的栖梧花粉越来越多?
这应当是唯一的机会了。
颜惊玉握着匕首,看着男人朝自己贴来的面孔。对方喉结滚动,眼神迷离,呼吸也似乎要乱了。
颜惊玉捏紧匕首……
杀了他,也许便是自己的机缘。
匕首寸寸出鞘,颜惊玉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无论廖忱曾经经历过什么,他与对方都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敌,若放任他吸收掉朱雀神性,同时掌管魔域与火象权柄,日后整个壶天都会沦为地狱,秦仲游等人必会死于他的手下。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杀机内敛,匕首刚刚出鞘,乾坤袋里面便再次漫散出耀眼的红光,颜惊玉不躲不避,直接将匕首刺向廖忱的胸口,下一瞬,一股剑意便从乾坤袋里冲击而出,颜惊玉的手腕传来断裂般的剧痛,但依旧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最终在廖忱胸口划出一道半尺长的血痕。
颜惊玉狼狈地倒在一旁,匕首也被击飞到极远的地方。
他没有留给自己品尝失败的时间,倏地望向廖忱,后者在千钧一发之间将伤到他的乾坤袋丢了出去,此刻正怔怔看着自己胸口的刀痕,似乎完全没有想过,已经答应要与自己筑巢的配偶会突然攻击自己。
但转瞬间,他的脸色便豁然一沉,火麟自颈侧蔓延至耳后,呼吸之间似乎蕴藏着雷霆之怒。
不好……
颜惊玉当机立断,马上将腰间的羽玉摘下来扔了出去,道:“去那边找你的母凤凰吧!”
空气中忽然像是凝滞了一般。
耳畔的呼吸变得格外遥远。
廖忱的目光有若钢锥一般牢牢盯住了颜惊玉。
被扯去的羽玉带走了护在他身上的那层灵膜。
颜惊玉从廖忱胸前翻身而起,迈出脚步,要离开的后脚忽然被人牢牢握住。
正缓缓绽放的栖梧花忽然盛开的急促了一些,与此同时,无数花藤都像是活过来一般,悉悉索索的声音里,藤蔓如蛇一般疯狂游动,于瞬息之间,增长了数丈之高。
颜惊玉猛地被扯回了鸟巢,眼睁睁看着那些藤蔓铺天盖地地冲向这方,游走的藤蔓飞速将整个鸟巢缠的密不透风,一个又一个花苞如泡沫一般飞速生长又怦然绽放。
密闭的空间之中,颜惊玉瞳孔收缩。
即便他丝毫不受影响,也清晰地感觉到了鸟巢内的空气正在被反复喷射的花粉填满。
颜惊玉看向身上的黑影,看着他背部飞速滋生的巨大翅膀,头皮阵阵发麻。
“廖,廖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