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季总,这是需要您签字的文件。”
“……小季总?”
季琪琨猛然回过神来,从唐秘书手中接过悬停已久的文件,粗看了一眼,就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唐秘书拿着文件走出他的办公室,并轻轻关上门后,他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季琪琨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魏芷的任何消息。
张开阳还在家里吗?他有没有注意到地库里消失的另一辆车?魏芷会不会嘴笨说漏什么?张开阳会不会已经起疑?
他站了起来,在宽阔的办公室里像无头苍蝇般来回踱步。
家里的情况,以及此刻停在公司地下车库里的黑色奔驰。更确切一点,是黑色奔驰后备箱里的尸体,让他心神不宁,内心焦灼。
从他帮助魏芷清洗血迹起,一切就都回不了头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的时间,他谢绝了所有应酬,第一时间赶到地下车库。
下班时间的地下车库,车来车往,人声嘈杂。季琪琨的黑色奔驰旁正好停着总集团行政部经理的车,肥头大肚的中年男人看见季琪琨,停下刚要坐进驾驶席的动作,热情地与他打起了招呼。
“小季总,真巧!原来这是你的车啊!怎么没开平时那辆?”
无论是说洗车还是保养,都会在后续警方查证时留下漏洞,所以季琪琨似是而非地笑道:
“偶尔换个口味。”
“刚刚我还在说呢,这辆车改得真好看啊,瞧这轮毂都是定制的,除了我们公司的小季总,我真想不到谁还会有这样的品味——”
男经理一边说着,一边绕着后备箱走了一圈。
“小季总,你这后备箱挺大的,能装不少吧?我最近也想换车了,就想换辆后备箱大点的,好出门钓鱼的时候放渔具——当然,小季总这辆车我是买不起的,我还打算换个便宜的日系。”
季琪琨的视线紧紧盯在他的肢体上,生怕他下一秒钟突然按下后备箱的开关。
“……还行吧,比普通轿车大一点。”他心不在焉地说。
好在男经理只是随便找了个话题恭维季琪琨,并不是真的对后备箱的容量感兴趣,他绕回季琪琨面前,讨好地笑道:
“对了,小季总晚上有没有事?我们集团做商务招待的会所进新茶了,要不要去品鉴一下?”
“算了。”季琪琨的手握到奔驰s弹出的门把上,笑道,“老婆在家等我。”
胖胖的男经理故意响亮地啧了两声,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小季总真是千年不遇的好男人,要我说,谁的命都没有小季夫人的好!”
季琪琨礼貌地笑了笑。
等奔驰发动引擎,旁边的男经理才依依不舍地坐进他的银色本田。
季琪琨开回家的路上,特意留意了街对面的水站。禁止靠近的警戒线已经撤走了,但水站的卷帘门也是紧闭的,无法得知内里的情景。
通过血迹对比,警方应该已经知道死者是谁,接下来寻找尸体就是重中之重。无论是从他和翁秀越的恩怨来看,还是从命案发生时的地理位置来看,他都应该是重点怀疑对象。
今天早上,孤身前来的张开阳却打破了他的预测。
是警方认为他们缺乏杀人可能,还是说,警方已经掌握到什么证据,在暗中监视他们,正等着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季琪琨在自家车库里停好车,头也不回地锁车走向电梯。
他必须表现得一切如常,表现得好像不知道后备箱里藏有一具尸体一样,因为他的一切行动,可能早已暴露在监视之中。
打开黑檀色的家门后,家中空无一人。
一股焦躁再次涌上季琪琨的心头,他无法想象,在这种时候,魏芷不在家里好好呆着,跑去了什么地方?
他拿出手机查看魏芷此刻的定位,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就在水站门前。
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愚蠢,为何在关键时刻总是犯下低级错误。难道她不知道,一个不小心,就会将他们一起推向深渊吗?
季琪琨闭上眼睛,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他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必须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拨通了魏芷的电话,在难熬的十多秒等待时间后,电话终于被接起。
“老婆,你在哪儿呢?”季琪琨担心她身边有警察,通话被窃听,装作平常的样子问道。
“我在水站门口——”她说,“我刚从超市买了菜出来,路过这里就来看看,这里警戒线都撤了,不过周围的的居民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季琪琨怕她在电话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连忙说道:“我已经到家了,你赶快回来吧。”
十五分钟后,提着一袋子菜的魏芷推开了家门。
她一边换鞋,一边对季琪琨说:“我今天买了甲鱼,晚上你想煮汤还是红烧?”
“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魏芷把超市购物袋放到餐桌上,走向客厅沙发上的季琪琨。
“怎么了……”
季琪琨从沙发上猛地站起身来,用力将魏芷往沙发上一推!
魏芷毫无防备的身体猛然向后仰去,如同一片被暴风雨席卷的落叶,重重地倒在了沙发上。那股突如其来的冲力让沙发也向后挪去,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知不知道,你莽撞的行为会让警方盯上我们?”季琪琨从牙齿里咬出声音。
魏芷倒在沙发上,散落的黑发遮住了她的面庞。过了半晌,她才慢慢抬起头来,黝黑的眼眸僵直地盯着上方的季琪琨。
“老公,你在说什么?”她慢慢站了起来,刻意地拉近了和季琪琨之间的距离,“我们家附近死了人,虽然不知道死的是谁,但可能死的两个人,都是我从前的同事。我肯定想去打听看看,想知道死的到底是谁啊。”
“难道你不想知道死的到底是谁吗?那两人都是你曾经的员工啊,更别说,有一个还和你有仇怨。如果死的是她就好了——难道正常人不该这么想吗?”
季琪琨的眉头紧锁,眼中的怒火却在魏芷的话音落下后逐渐消退。他盯着魏芷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庞,看着她刻意拉近的距离和那双带着些许无辜与困惑的眼睛,忽然意识到她才是更杰出的演员。
她的行为在凶手身上是反逻辑的,在普通人身上,却又是合乎逻辑的。
他太紧张了,乱了分寸——翁秀越死的太匆忙,太出乎意料,而魏芷的杀人手法又过于简单粗暴,他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定要找回他真正的状态。只有这样,他才能再一次地逢凶化吉,逍遥法外。
“老公……”魏芷的低声呼喊打断了他的思考,他回过神来,发现魏芷看着他的眼神里露着埋怨。
“对不起,老婆,是我刚刚太着急了。”他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牵强,试图牵起魏芷的手,“老公也是担心你出事啊。”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
“那你要怎么证明?”
季琪琨的表情被这熟悉的话语凝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双漆黑的眼眸已经如深不见底的黑洞,将他整个注意力都吞噬进去。
魏芷捧住他的脸——她刚从室外回来的手,冷得如同停尸间的金属台面,那种冰冷不是来自外界的温度,而是直接穿透肌肤,触及灵魂深处的寒意。她的手轻柔但不容拒绝地捧着他的两颊,将他禁锢在自己的视线之内,黑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瞳孔,冰冷地注视着他。
“你刚刚推了我,我很难过。”她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传来,“你真的爱我吗?还是你只是在利用我,去杀掉你讨厌的人?”
魏芷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冰冷的刀刃,季琪琨本能想躲开她冰冷的触碰和目光,但僵硬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他必须安抚住她。
“我爱你这件事还需要证明吗?我身边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有多爱你,你是我心中的唯一。你这样说,让我觉得很失败,好像我对你的好都被你无视了一样。”季琪琨说。
往常这个时候,魏芷就会停止质疑,转过头来安慰他,给出肯定的支持,但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是吗?”魏芷说,“那你给唐秘书打个电话,就说你要休假在家陪我。”
“为什么突然休假?公司里的事情没有忙完,警察也可能盯着我们,这时候休假,太引人怀疑了。”季琪琨强笑道。
“我太累了,这段时间我的精神一直紧绷着,我需要你留在家里陪我。”魏芷说,“如果你答应我,今天晚上我就把车开出去,把后备箱里的东西埋了。”
季琪琨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你打算埋哪儿?”
“……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我找了一个星期才找到的地方,但你确定要知道?”魏芷问。
季琪琨迟疑了。
关于尸体的事情,他知道的越少越好,一时冲动亲自动手清洗血迹,已经让他处于不利位置,如果再沾上抛尸,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算了,我相信你,老婆。”
“那你休假在家陪我吗?”魏芷执着地追问。
为了让她尽快处理后备箱的尸体,季琪琨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
“今晚先不要去,再等等看,等水站的警员完全撤去,再开车出城比较保险。”他说。
“我都听你的。”魏芷说,“你什么时候给唐秘书打电话?”
此时,季琪琨仍没有真正了解魏芷的意图。
直到她明确地提出,需要他在电话里对唐秘书说明,是他主动想要休假陪她,而不是在她的软磨硬泡下,才被迫休假陪她。
“这有区别吗?”他强挂的笑容也快维持不住。
“是啊,没有区别。”魏芷抱住他的一只手臂,亲昵地对他笑道,“所以,快打电话吧——”
在那双带着笑意,却不知何时就会转为冰冷的眼眸监视下,季琪琨被迫拨通了唐秘书的电话。
“喂,小季总?”唐秘书甜美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
“……是我,前段时间工作太忙,我过几天打算休假,在家里好好陪陪老婆。公司里的事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
“我明白了,小季总打算什么时候去?”
“下周吧。”
唐秘书的声音变得惊讶起来:“下周?可是下周已经安排了好几个会议,都是小季总您之前批的时间,大季总那边也通知了,各部门经理也都协调好了……”
季琪琨祈求地看了眼魏芷,没有从她脸上找到通融的痕迹。
“你代我参加吧,把会议纪要之后传给我。”他抑压着对魏芷的恼怒,低声说道。
“这……我知道了。”唐秘书苦笑着说。
挂断电话后,他冷冷地看着魏芷。
“现在你满意了?”
魏芷的眼睛微微眯起,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这种笑容不是出于恶意,但带着明显的愉悦,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占了上风的孩子,开心地注视着对手的困惑与不安。
“确认老公还爱着我,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她乖巧的面容和甜蜜的声音,只让季琪琨感到遍体生寒。
从她的脸上,他看不到任何杀人后的后怕。
曾经,季琪琨限制她的社交,逼她与家人断绝关系,从职场离职,为的就是将她陷于无依无靠的境地,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的一无所有,在某一天会成为压迫他的优势。
他的筹码太多太重,反而成为桎梏他的镣铐。
他有声望,有财富,有年轻和健康,距离将资产数十亿的上市公司收入囊中只剩下最后一步,他不甘心因为魏芷的一次冲动,沦为茶余饭后的闲谈。
而魏芷,什么都没有,也就什么都不怕。
在悄然无息中,强弱之势已经易位。
魏芷提起餐桌上的购物袋,一如寻常地走向厨房中岛。
“老公,你到底是想吃甲鱼汤还是烧甲鱼?”她若无其事地说,露着温顺如羔羊的神情。
但他再也不会将她视作羔羊了。
季琪琨注视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冰冷,又隐含着一丝忌惮。
接下来的三天,水站都有警察出入。
除了张开阳上门问询的那一日,季琪琨开出了黑色奔驰,之后的两天时间,后备箱紧闭的奔驰都始终停在地库里。
他越是控制自己不要去想,脑海中就越是会浮现出正在腐烂的翁秀越的身影。
那些保鲜膜和活性炭,真的能够封住尸体腐臭的气味吗?
每天上班时,他都会在地库中难以控制地深呼吸一口气,检查空气中是否有腐烂的味道。
第四天,警察终于完全撤离了水站。
季琪琨故意留在公司加班,试图与抛尸事件划清界限。他对魏芷的信任已经动摇,无法预料她接下来会做什么。他屡次查看手机,每次听到唐秘书推门而入的声音,都让他心跳加速,以为是警察找上门来。
如果时间能倒流,他绝不会亲手清洗箱子上的血迹,也不会请求魏芷除掉翁秀越;更早一些,他甚至不会选择魏芷作为祭品。
人生三十年来,季琪琨首次感到深深的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