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都市小说 > 海豚沉没时 > 46、第 46 章
    沉重的夜幕如同一幅黑灰色帷幕,从上而下地压迫着城市,吞噬了云层中的最后一丝光线。

    天幕之下的世界被庞大的摩天大楼所遮蔽,街道如同一片黑暗的脉络,充满了模糊的交通喧嚣,马路对面,那家总是一扇紧闭的卷帘门示人的水站孤独地伫立着,其狭小的身形被整齐停放的警车所遮挡。

    警灯投射出闪烁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氛围。

    几名身穿警服的男民警正在警戒线外大声驱散围观的人群,而一旁,一名年轻的女民警正耐心地向附近的居民询问情况。半开的卷帘门和无数的水桶隔断了大部分好事的目光。

    水站二楼,狭窄的空间里同时容纳了三名正在做初步勘察的民警。

    张开阳正是其中之一,他隔着手套拿在手中的是一根透析用的管子,管子上也沾染着零星血迹。除开地面和物品上的血迹,最让他在意的就是这套自制的透析仪器。

    十分钟前,大山关派出所接到匿名报警电话,称水站里发生了命案。不待接警员继续询问,电话就被对方挂断了。

    吱嘎吱嘎的声音从楼梯上响起,是老吴赶到了。

    他穿着鞋套,小心避开脚下的杂物,站到了张开阳身边。

    “情况怎么样了?”

    “没有发现受害人,只有一些血迹。从位置和分布来看,无法判断这里是否发生了搏斗。”张开阳说,“所里联系上报警人了吗?”

    “报警人是用路边的公用电话报的警。”老吴摇了摇头,“我已经联系刑侦大队了,你把目前为止的情报整理一下,等会一起转交给他们。”

    如果真的发生了命案,以派出所里的技术手段,很难掌握有用的线索。指纹提取、dna提取,这些都是刑事侦查的范畴。派出所,只能做现场保护的工作。

    接下来,小小的水站更加拥挤热闹。所有民警都退到了水站外,只留下刑侦大队的人在里面调查取证。

    水站的主人也在这时匆忙赶到了现场,张开阳将其带到警车上隔离开来,单独询问。

    然而,水站的主人对水站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早在一年前,他就将水站长期转租给了一个年轻男人,按年来给付租金。

    “你知不知道水站长期闭门停业的事情?”

    “我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他这一年怎么经营的——警官大人,你说,他按合同每年先付我钱就行了,我管他经营情况干嘛啊?”

    “合同带来了吗?给我看看。”

    水站主人提前想到了这一点,来的时候就带上了转租合同。

    然而,那一份合同没有经过任何公证,连身份证复印件都没有,只有单薄的一个签名。

    “哎哟,我当时看过身份证了,确实是这个人这个名字,他说不想去复印搞那么麻烦,我就随他去了啊——谁知道后面会发生这种事情啊!”水站主人后悔不迭地说。

    张开阳紧皱眉头,手中握着那份合同末尾。在他大拇指的前方,有一个潦草的落款。

    “谭孟彦。”

    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张开阳当时查遍了ocean艺术中心的所有工作人员,只有他和郑田心的资料在户籍档案中无法核实。和郑田心一样,这个名字下面没有任何资产,也没有银行卡,工资用现金结算。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

    透过警车的玻璃窗,他凝视着对面林立的高楼。

    黝黑的夜空沉甸甸地压在这座城市之上。四周的窗户像是镶嵌在黑暗中的无数颗琥珀,每一盏灯火都晕染出一片温馨与宁静,在这无数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矩形之间,有一扇宽阔的大落地窗却漆黑得如同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它沉默而孤立,与周围的明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一张大口,在这夜晚中无声地吞噬着一切光线。

    张开阳直直地凝视着那片黑暗,仿佛看见了暗处偷窥的那双眼睛。

    ……

    季琪琨僵立于窗前,寒意如冰霜般从脚底悄然攀爬上脊梁。街灯闪烁,红蓝交织的光芒仿佛一双双神秘的眼眸,窥探着这幢沉默的大楼。他的视线模糊地穿透玻璃,凝视着楼下那片混乱的景象,耳边仿佛依然回荡着目睹翁秀越尸体时那剧烈的心跳声。

    是报警?还是不报?

    这个问题依旧缠绕在他心中,没有得出最佳的答案。而越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留给他选择的空间也就越小。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了,他有了更多需要考虑的东西,为此必须牺牲一些乐趣。一直以来,他都平衡得很好,再也没有发生过梅满那样的事情。

    他不可能,也绝不会甘愿,在距离集团王座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跌落悬崖。

    咔嚓一声,温暖的昏黄灯光从身后亮起。季琪琨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虚空中飘来一阵轻快的小调,宛如恶魔的低语,迫使他缓缓转身。

    厨房上方的灯开了。

    在暖洋洋的灯光下,魏芷身穿一件粉色的围裙,正一边哼歌,一边慢条斯理地切着秋葵。

    外面的混乱,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她的双手已洗净血迹,但小臂上仍残留着淡淡的绯红。刀锋在砧板上轻快滑动,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声,秋葵的粘液缓缓沿刀刃滑落,留下黏腻的痕迹。

    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无论是季腾还是梅满的时候,季琪琨都是在确定自己不会落网的前提下动手。因为知道自己无懈可击,所以才能在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镇定自若。

    魏芷呢?

    微微上扬的嘴角,喉咙中轻盈的小调,以及做饭的闲心——她的无惧出自何处?

    明知行凶方式粗暴愚蠢,随时可能落网,仍无所畏惧,她的把握是什么?

    他的冷静是出于理智,而魏芷的愉悦——那种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愉悦——

    是因为她疯了。

    她疯了,或许是被逼疯了,也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正常。

    季琪琨的手心渗出冷汗,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他望着刚刚杀掉一个人却反而露出快乐惬意表情的魏芷,无比清楚地察觉到这一点——

    他亲自挑选的妻子,已经成为一颗失控的炸弹。

    比起外面那些可以预见的风险,来自身边的威胁更加致命。

    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季琪琨在内心说道。

    现在最重要的是搞清楚魏芷在这次行动中,有没有留下能让警方追查过来的把柄。翁秀越改头换面成郑田心,连身份都是假的,尸体如今又消失不见,如果她的同伙能做贼心虚不报警,说不定过一段时间,真的能让这件事无疾而终。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他来到了中岛前方,让冰冷坚硬的大理石中岛作为屏障隔开彼此。季琪琨目不转睛地盯着魏芷的表情,想要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不安和恐惧。

    魏芷抬头朝他看来,乌黑的眼眸弯成月牙。

    “接下来我还准备炒个肉片,因为时间太赶了,不然我想烧个排骨的。啊,对了,冰箱里还有一颗白菜,也拿出来吃了吧。”

    “我问的是后备箱里的事情——”季琪琨强压着焦躁,低声说道。

    “你不想吃这些?要不我们点个外卖吧。”魏芷笑着说,“你上次点的那家寿司还不错,你再点一次吧。”

    “魏芷!”

    “你不想点,那就我点了?”魏芷放下菜刀,作势从围裙兜里拿手机。

    对季琪琨来说,这是极其熟悉的一幕,熟悉到荒谬的感觉油然而生。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掌握主动权的人。

    “……我点。”他从喉咙眼里逼出沙哑的声音。

    在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前,他必须稳住魏芷。

    半小时后,一盘精美的寿司拼盘和一碟热气腾腾的炒秋葵端上了餐桌。

    魏芷将一个金枪鱼寿司放进了大张的口中。洁白的牙齿用力咀嚼着柔嫩的鱼肉,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季琪琨什么也咽不下去。

    “把你作案的过程仔细说一遍。”

    魏芷一边咽下寿司,一边亲密地说道:“老公,你是在担心事情败露吗?不用怕,我有小心收尾的。”

    曾经象征着俯首称臣的“老公”二字,此刻却像鱼刺一样卡在季琪琨的喉咙里,让他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你是怎么收尾的?”

    “我穿了鞋套,也没有留下带血的指纹。”魏芷说,“完事后,我把行李箱轮子滚过的地方也擦了。所有擦血的纸巾我都用箱子带回来冲进了马桶。”

    “你怎么确定没有人看见你?翁秀越身旁的那个男人呢?”

    “因为我约的是和翁秀越单独见面,而且走的是水站二楼背面的楼梯离开的。”魏芷的神情中透着得意,“水站正门外的街道上有监控,背面楼梯可以直通小路,小路上没有监控。这些我早就提前调查好了。”

    “至于谭孟彦,他不会报警的。”魏芷断然说,“他伪造身份证件、非法监听、暴力胁迫——又是尿毒症晚期,报警就是自首,自首就是自杀。”

    “那后备箱的东西,你怎么处理?”季琪琨问。

    “抛尸的地方我也提前选好了,但现在不是时候。”她语气平淡地说,“老公,你怎么不吃?”

    季琪琨在脑海中飞速地比较着利弊。

    报警,在他几次反对过季钟永对他的分手要求下,就会变成恋爱脑的咎由自取,毫无疑问他会失去季钟永的器重。

    更何况,魏芷还见过他电脑里的东西,如果报警,魏芷说不定会报复性地将那些东西宣扬出去,就算警方没有将他视作凶案的指使人,他苦心营造的社会声誉和形象也会遭到毁灭性打击。

    同时,他缺乏在看到尸体的第一时间没有报警的有力说辞,这将是他力证无辜时难以翻阅的一座大山。

    不报警,则没有目击证人,没有监控记录,没有尸体。

    他的心蠢蠢欲动。

    “除了谭孟彦,是否有人知道你和翁秀越来往密切?”他问。

    “只有张开阳知道。”魏芷说。

    不付出任何代价的选择在强烈地诱惑着他。

    “你知道怎么处理箱子里的血迹吗?”他问。

    魏芷抬起眼来:“用水冲洗?”

    “家里有双氧水和小苏打吗?”

    “有。”

    季琪琨冷静道:

    “给我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