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都市小说 > 海豚沉没时 > 44、第 44 章
    翁秀越留在画廊的属于“郑田心”的号码已成为空号,张开阳也联系了画廊里曾经和“郑田心”有过交情的员工,得到的消息是“郑田心”没有联系过她们任何一人。

    在没有备案的前提下,他无法调用天眼来寻找翁秀越,光以一人之力,想要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擅长隐匿伪装的女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翁秀越再次消失了,但魏芷没有。

    他还记得季琪琨上班的时间,他熬过一个无眠的夜,在早上九点的时候,拨通了魏芷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似乎电话那头的主人正在思考要不要接通,在电话自动挂断的前一秒,他听到忙音结束,魏芷平静的声音出现在听筒中。

    “你好,张警官。”

    “我想和你见面聊聊。”张开阳开门见山道,“关于你和梅满的事情。”

    比接通电话前更长的沉默出现了。

    魏芷半躺在沙发上,目光落在落地窗外一缕从厚重云层中刺出的金色晨曦上。微弱的金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无知的童稚的朝阳,在她漆黑的发丝间跳舞。在她脚下,是那盆已经烧为灰烬的婚前协议。

    “下午三点。”她说。

    “可以。”张开阳立即说。

    挂断电话后,张开阳立即拿起自己的夹克披上,大步走出了大山关派出所。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时间还早,但他迫切地想要先去约定的地点看看。魏芷提出的见面地点在三环外毗邻郊区的一栋烂尾楼里。

    这个地点一定有它自己的意义。

    他开车来到水岭街,在街边停车下车。那栋宽阔而巨大的烂尾楼醒目地伫立在一片低矮楼房之中,周遭围着一片斑驳的蓝色施工围墙,因为无人看顾,早已爬满了翠绿的藤蔓。

    张开阳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找到墙上的开口。

    蓝色的小门虚掩着,门上缠绕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

    张开阳将生锈的铁链扔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遗弃之地。

    围墙内的空地上,杂草肆意生长,半人高的它们像是荒野中的一片绿色海洋,随风轻轻摇曳,偶尔有几株高大的芦苇在其中鹤立鸡群,细长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草丛间散落着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断裂的砖块、生锈的钉子和破旧的安全帽。

    五层的烂尾楼沉默不语,像是一座未完成的纪念碑。水泥色的身躯上,钢筋如铁锈色的荆棘般裸露在外,向着天空伸展。楼层之间的窗口空洞无物,仿佛一只只被掏空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远方。

    他慢慢走入烂尾楼中,空旷的一楼除了支撑的立柱以外,只有零星的塑料垃圾。他一层一层地走上楼梯,直至走上第五层天台。

    张开阳站在天台边缘,再次环视烂尾楼四周景象。

    四周听不见人的喧嚣,远处城市边缘传来的模糊噪音,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午后最刺目的阳光穿破灰色的云层洒下,只在草尖上留下些许光亮,转瞬即逝,很快又被大楼的阴影吞噬。

    他眺望着远处的城景,忽然意识到,在之前的调查中,魏芷和梅满的生活轨迹无法交汇,是因为她们常驻的地点都离彼此太远,但如果是以这栋烂尾楼为起点,无论是到江都美院还是魏家,都只需要二十分钟的步行时间。

    在全国联网的所有慈善机构中,他都没有找到魏芷的备案数据。

    梅满对她的资助,一定是没有经过正规机构的。一个生活在城东,一个生活在城北的两个人,是如何交汇的?

    答案或许就在这栋楼中。

    他对烂尾楼拍了些照,然后就坐在建筑的阴影中等待。下午三点整,他靠着冰冷坚硬的水泥石壁,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回荡在楼道之间的声音。

    张开阳站起身来,目光望着楼梯的出口,直到那里终于出现了魏芷的身影。

    她依旧是往常的样子,黑发自然披散于肩,简洁朴素的衣着,那张象征着纯洁与柔弱无害的素颜上,一双乌黑的眸子静静地迎接着他的注视。

    他曾以为那是一双令人心生保护欲的鹿眼。

    但他忘了,海豚眼也同样温顺□□。

    魏芷走到天台边缘,目光从楼下一扫而过,无论是丛生的杂草还是地上映照着灰色天空的水泊,一切都使她感到怀念。秋风吹拂着她过肩的长发,黑发与黑眸交叠,融汇成更深的黑暗。

    “我是以外出采购为由出门的,时间不多,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她漫不经心道。

    “这个地方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

    “没意义,我只是想选一个避人耳目的地方。”她说,“毕竟,如果被我丈夫知道我私下和警察见面,我会很难解释清楚。”

    张开阳沉默片刻:“你和翁秀越究竟在策划什么?”

    魏芷噗嗤一声笑了:“……你还真想问什么问什么啊。”

    张开阳自认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他没有参与魏芷的调侃,沉默地望着她。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田心姐的真实身份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就是梅满的母亲翁秀越的。”魏芷说,“她想做的,无非就是让季琪琨受到法律的惩戒,所以她找上已经和季琪琨结婚的我,希望我拿到季琪琨婚内施虐的证据。”

    她顿了顿,露出讽刺的笑容,又补充了一句:

    “梅满受到虐待,却因为不是家庭成员而让季琪琨逃脱法律惩罚,这件事已经成为了翁秀越的执念。”

    “你同意了?”张开阳问。

    “我一开始同意了,但后来,我拒绝了她。所以她现在打算做什么,我是真的一无所知。”

    “中途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答应她才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吧?”魏芷反问,“张警官,季琪琨从前就算有过不对的地方,但他已经改变了,我为什么要帮着外人对付自己的丈夫?”

    “因为你也要帮梅满报仇。”张开阳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想要捕捉其中任何微小的情绪变化。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双黑色的眼眸里,只有他故作笃定的面容。

    “……什么年代了,张警官。复仇?”魏芷像是听见了不可思议的笑话,轻轻笑了一声,“翁秀越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难道梅满就不是吗?”

    “我已经知道梅满常年资助你,就连你大一的学费,也是她在跳楼的一天前转到你的卡上。你们之间,一定不是陌生人的关系。”

    “那又怎么样?”

    “什么……”魏芷理直气壮的问题,让张开阳也不禁一愣。

    “我说,她资助过我,那又怎么样?”魏芷说,“她资助过我,我很感激她。但她已经死了,就算我逢年过节想提点礼品上门感谢,她也不在了。除此以外,对一个资助过我的人,我还需要做什么?”

    “你想说的,不会是复仇吧?你觉得这现实吗?张警官。她是资助过我,但她也只是资助过我。”

    魏芷的笑容里带着嘲讽。

    “你在应聘到ocean艺术中心的时候,知道季琪琨就是梅满的前男友吗?”张开阳问。

    “不知道。”她说,“是后来季琪琨主动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男朋友,是资助人的前男友——”

    “在意这个有用吗?”魏芷不客气地打断他,“在意这个,就能解决我的债务问题吗?在意这个,就能让我摆脱我的原生家庭吗?你说的这些都是无用的空话,而季琪琨,是真真正正改变了我的生活。”

    “他拯救了我。”她断然道。

    张开阳的喉咙里像是堵了千斤重物。

    她在说谎,他知道这一点,但他却无法反驳她的谎言。因为谎言本身是无罪的,在实际伤害造成之前,除了倾听她的谎言,从中找到万分之一的真意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季琪琨强加给你的想法?”

    “我做的一切决定,都出于我个人的意志。”

    她的目光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这目光既不躲闪也不带畏惧,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刻,也像是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塔,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唯有这一句话,是由心而发。他终于确信,她应聘ocean艺术中心,成为季琪琨的女友直至妻子,每一步都是在遵从自己的意愿。

    “张警官,你是个好警察,所以我今天才会答应来见你。但同时,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私下见你。”魏芷说,“如果以后还有什么事,我只接受警方的传唤。”

    她脸上那种仿佛和朋友谈笑风生的随意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疏离。

    说完之后,她也不在乎张开阳的反应,自顾自地转身往楼下走去。

    啪嗒,啪嗒,啪嗒——

    她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烂尾楼里。

    咔嚓,咔嚓,咔嚓——

    梅满按了好几下打火机,浅橘色的火焰才姗姗来迟。她小心翼翼地将火机凑近蛋糕上的蜡烛,火焰逐渐转移到十六根彩色的蜡烛上,整个六寸蛋糕周边一圈,都摇曳着温暖的火焰。

    小小的火焰照亮了昏暗的烂尾楼,这里不再阴森,不再冷寂,温暖的烛光以微弱之身,温暖了整座空旷冰冷的大楼。

    “我们来打个赌,看你能不能一口气吹灭!”梅满端起蛋糕,满脸笑容地对戴着纸皇冠的她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吹出,十六根蜡烛接连熄灭了火焰。

    “哇!好厉害!”

    梅满的笑容更加明媚温暖,那种像是面对易碎物品珍惜小心的态度,让魏芷心中不住发酸。她从未被如此对待过。她没有接过梅满手中的蛋糕,而是控制不住地,将脸埋在双手之中流起了泪。

    她听到了蛋糕被放下的声音,然后一个温柔的怀抱轻轻搂住了她,一只细腻温暖的手,慢慢地拍着她的后背。

    梅满什么都没说,但魏芷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

    那一天是她的十六岁生日,两个小时前,她刚刚被梅满从天台边缘拖了下来。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念头就时时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人有活着的权力,是否也有放弃活着的权力?

    当生命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压抑时,苦熬的意义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些说着“自杀是不负责任行为”的看客?

    那天是她的生日,王琳给她煮了长寿面,还买了麦当劳回来给姐弟俩吃。

    一个小小的麦辣鸡翅套餐,她和弟弟一起分享,王琳一口没有吃,只是一边说着“妈不饿”,一边满面笑容地看着姐弟俩狼吞虎咽。

    那一天,她还收到了弟弟的生日礼物,一只活动的纸片小人,身上涂着蓝色的蜡笔,象征着她最喜欢的那条蓝裙子。

    “等过几年我可以打工了,我送你一条真的裙子。”魏来好像不好意思似的,偏过头,面对着一旁的墙壁小声说道。

    她原本感到了幸福。

    但当深夜打牌归来的魏杉,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麦当劳香味时,因为输钱而不痛快的他暴跳如雷。

    他不在乎王琳买麦当劳的理由,他只在乎他本就不多的赌资又变少了。

    灯光昏黄摇曳,魏杉映照在墙上的身影更加扭曲可怕。他对着摔倒之后蜷缩起来的王琳不住拳打脚踢,魏芷哭喊着扑了上去,想要用自己的身躯保护母亲,但随即就被魏杉一脚踢在腹部,不得不痛苦地弯下腰去。

    “你这个赔钱货,知道家里没钱还要乱花钱,我告诉你,老子再也不会给你交学费了!从明天就你就别去学校了,给我找个地方进厂打工!你看看人家十五六岁的就能打工赚钱养家了,你呢?!白吃白喝十六年,还不知感恩!”

    “滚!把老子给你买的衣服脱下来,滚出我家!”

    魏杉放开了王琳,转而一个箭步走到魏芷面前,撕扯起了她身上的衣服。她尖叫着,双手死死捂着被剥起的上衣,魏杉沉重急促的呼吸带给她的原始恐惧压倒了一切,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恐怖如潮水没顶。

    是鼻青眼肿的王琳冲了上来,和魏杉扭打在一起,让他放开了她的衣领。

    魏杉一拳打在王琳头上,当着魏芷的面,把瘫软的王琳拖进了卧室。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魏芷强迫自己僵硬的身躯冲上去时,门已经从内锁了起来。

    魏杉的怒吼是高亢的,是毫不遮掩的,而母亲隐忍的哭声,却是低弱的,充满羞耻的。

    她拼命拍打着门扉,门却始终没有打开。就连对门魏来的房间,也纹丝不动地紧闭着,寂静的门扉替它的主人传递出恐惧和不安,以及关上门就一切消失的自欺欺人。

    她哭累了,心也累了。

    她的幸福是海面上脆弱的泡沫,只为了映衬随后而来的绝望而显现,乍现即逝后,就会被更为剧烈的痛楚所击碎。

    她知道明天之后,太阳照常升起,一切又会重归日常。

    王琳习惯了,魏来习惯了,她却始终无法习惯。快乐越来越少,幸福消失不见,唯一能感受到的痛苦像是涨潮的潮水,一刻不停地拍打在她的心上。

    她抛下受难的母亲,不顾一切地跑出了魏家。

    她埋头奔跑,让喘不上气的痛苦灼烧着心肺,她多么希望那条狗链此刻就在她的手中,她会不受控制地狠狠鞭挞着自己的身体,让皮肤绽裂,血液流淌。她多么憎恨这个世界,多么憎恨懦弱的母亲和暴躁的父亲,以及软弱的弟弟。但她最恨的,还是自己。

    无能为力的自己。

    回过神来,她已经来到一条偏僻的小路,只有水泥外墙的烂尾楼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怪物,等着吞噬新鲜的猎物。

    她出神地看着蓝色外墙上方透出的天台,许久后,推开虚掩的小门走了进去。

    她像是着了魔似的,一步步踏上了五楼的天台。站在开阔的天台边缘,她俯视着夜色中迷蒙的一切,幻想着脚下是柔软的青草,躺下去一切烦恼都会消失。

    这个念头使她痴迷。

    她踩上高台,在边缘坐了下来,双脚悬空,任由夜风吹拂着她脸上的泪痕。

    渐渐的,她越来越平静,那股念头也越发强烈。

    就在她下定决心,要往下一跃的时候,她被一双强有力的手从身后抱住,用力拖下了高台。

    因为惯性,她和对方跌倒在一起,她不仅闻到了她身上的柑橘调清香,还听到了从她胸口里传出的剧烈心跳声。

    竟然会有人因为她的安危而心跳如擂。

    就连对方脸上的后怕和怒容,都使她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她们的初次相遇。

    打开书房的门,魏芷再一次站在了那幅巨大的画作之前。画布上,天使正在坠落,洁白的羽翼边缘浸染着黑色的烟雾。

    画布角落留着画家的签名:“梅”。

    她久久地凝视着那个签名。

    那一天,本来是和舍友一起吃完宵夜准备回校的梅满,让舍友先行回校,她则留了下来,为魏芷过了一个特别的生日。

    十六根闪闪发光的蜡烛,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中。

    同样镌刻的,还有她身上温暖的柑橘香气和那双温柔的手。

    那是一个和她截然不同的美好存在,曾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灿烂和华彩。她包容的双臂,容纳了污浊的她。

    她寻死时,焦急愤怒的是她。

    她确诊重度抑郁时,悲伤难过的是她。

    她忍不住伤害自己时,抚摸着她的伤痕泣不成声的也是她。

    她们是如此不同。

    为了和她站在相同的地方,她努力挣脱黑暗走向她。

    她来到她曾经站着的地方,却发现她已经坠落沼泽。

    魏芷望着那幅画,低声呢喃:

    “我好想你。”

    “猫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