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中文网 > 都市小说 > 海豚沉没时 > 43、第 43 章
    季琪琨拿出了属于他的那份婚前协议。

    两份一模一样的婚前协议摆在桌前,魏芷确认了是原件后,正想销毁,季琪琨按住了他面前的那一份协议。

    魏芷朝他看去。

    “如果现在撕毁协议,之后你又反悔怎么办?”他用玩笑的口吻,说出严肃的质疑。

    “……你想怎么办?”

    “我要按照我的方式来。”

    季琪琨拿着那份原件站了起来,他走到暗室门前,打开了房门,身影融入暗红色的光线。片刻后,他拿出了不锈钢盆和一个比文件袋稍大的纸盒。

    当着魏芷,他把不锈钢盆放到地上,又将纸箱置于其中,最后,在纸箱里放入了两份文件。

    “这是特制的纸盒,最外层是普通纸壳,里层分别是厚纸壳、隔热石棉纸以及又一层厚纸壳。”

    “大约需要十五分钟,盆中的火焰才会烧到核心的文件。”他说,“我需要你的保证,在这十五分钟里。”

    “什么保证?”

    季琪琨拿出手机,打开了摄像头。镜头中是魏芷平静又带着了然的面孔。

    “你愿意给我这个保证吗,亲爱的?”

    一盒火柴被塞入魏芷手中,她握着火柴,季琪琨握着她。

    “只要你答应,我所拥有的一切,一半都是你的。”他低声诱惑道。

    她望着手中的火柴,找不到犹豫的理由。

    魏芷点燃了罪恶之火。

    起初,它在她的手中只发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声响,从火柴头部涌出的并非光明,而是一种深沉得近乎凝重的橙色光芒,火焰周围似乎有看不见的锁链缠绕,限制着它的扩张。

    当魏芷将它投入普通纸壳和厚纸壳之间,微弱的火苗逐渐飘散壮大,以一种缓慢、沉重的姿态向四周蔓延。

    她倒在了沙发之上,目光直视着黑色的镜头。

    她感受到自己的皮肤,渐渐暴露在空气中,皮肤因为季琪琨的触碰而泛起一片片鸡皮疙瘩。

    第一次看见季琪琨电脑里的照片和视频时的感觉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想吐,但她拼命抑压着这种冲动。在与季琪琨交往的一年多时间里,她已经习惯了忍耐这种恶心。

    她直视着那个曾压倒许多女人的镜头,目光不曾有一瞬躲闪。季琪琨微微皱了皱眉,用手拍了拍她的肩,无声地示意她转过身背对自己。

    姿势改变后,魏芷的面孔正对着不锈钢盆中燃烧的纸盒。

    小小的火柴早已化为灰烬,火苗从纸盒的一角悄然探出,如同黑暗中伸出的第一根手指,轻轻触碰着现实的边缘。

    魏芷目不转睛地望着火焰,灵魂仿佛自身体中抽离,身体的一切感受都离她远去了。

    她的灵魂在钢盆边蹲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逐渐推进的毁灭。

    普通纸壳被烧穿后,紧接着被烧得焦黑的是厚纸壳,然后是石棉纸。

    火焰在这里碰壁,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无坚不摧的火焰还是刺穿了石棉纸。

    它不再仅仅是燃烧,更像是一种无情的吞噬。纸盒的结构开始崩塌,原本方正的形状变得支离破碎,就像一个失去了支撑的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文件袋上的油墨首先被侵蚀,那些曾经严谨排列的文字逐渐模糊,化为一片片无法辨认的黑斑。

    每一页纸张的燃烧都伴随着轻微的“噼啪”声,这声音在伴随着低沉喘息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纸灰如黑色的蝴蝶般缓缓飘落,落在盆底,堆积成一层薄薄的、令人不安的记忆残骸。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让她扔掉了狗链,并陪她去医院看病的朋友。

    魏芷多想再见她哪怕一面。

    她一定不会支持她的做法,但她还是必须去做,因为这件事非她不可。

    因为只有她——

    一无所有,不怕失去。

    ……

    天边的色彩由浅至深,如同一幅用火焰绘制而成的画卷,逐渐蔓延开来。橙黄、绯红、紫褐……这些颜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既壮丽又令人倍感压抑的天空。远处的地平线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火光映照着连绵不断的高楼大厦。

    大山关派出所,一间普通的办公室里。张开阳刚刚结束了和前ocean艺术中心人事主管的通话。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他刚刚收到的图片资料,一张名为郑田心的食堂人员的简历表。那张蓝色底的照片上,翁秀越正露着灿烂的笑容。

    如果不是他找遍户籍档案都没找到一个符合资料的“郑田心”,他怎么也想不到,八年前那个优雅体面的职业女性,会变成照片上这个体重超重、头发油腻的中年妇人。

    翁秀越化身为郑田心,潜藏在季琪琨身边长达两年。

    这个事实让张开阳心底发凉,因为一同浮现在他脑海中的还有一个名字。

    ocean艺术中心开业初始就应聘而来的,除了翁秀越,还有魏芷。

    如果说翁秀越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那么魏芷呢?

    张开阳被一股强烈的不安所驱使,调取了他所能想到、能找到的关于魏芷的一切资料。

    时间从傍晚到深夜,他一直坐在电脑和文档前埋头苦寻,然而,无论他怎么寻找,都找不到可疑的地方。

    魏芷于1990年出生在江都,在江都读完了高中后,考上异地的苏文大学,主修会计,四年后获得学士学位。

    毕业后,魏芷通过面试进入一家五百强企业担任财务,税前月薪有一万四,但她却在两年后辞掉了这份待遇优渥的工作,应聘进了季琪琨新创立的一家中小型画廊,税前月薪锐减一万。

    而魏芷交给ocean艺术中心的简历上,并没有提及她的这段经历。

    这是违背逻辑的,一名应聘人员,反而藏起她最亮眼的工作经历。

    但从她进入画廊的前二十四年里,履历上又找不到任何能和翁秀越、季琪琨、梅满重叠的地方。

    难道只是他的杞人忧天?

    张开阳深深吸了口气,身体重重地撞向靠背,像是乘上了一条激流中摇摆的小舟,身体不受控制地跟着摇晃。

    在规律的晃动之中,他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句话。

    “早知道她这么没良心,当初就不该同意她去读大学!读书读书,把良心都读没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眼前一阵眩晕——

    魏家负债累累,以魏杉重男轻女的性情,真的会出钱供魏芷读大学吗?

    早上七点半,老吴提着用了十年的保温杯,慢悠悠地哼着小曲推开了他的办公室。

    “哎哟我的妈啊!”

    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在他开门时抬起一双黑眼圈浓重的双眼与他对视的张开阳,把老吴吓得差点把手里的保温杯给扔了。

    等回过神来,他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反手关上办公室的门。

    “你昨天又没回家?坐这儿专门吓我呢!”老吴呵道。

    “吴队,我想调取魏芷的银行流水。”张开阳站了起来,一夜未睡又滴水未进的嗓子沙哑异常。

    “为什么?”老吴皱起眉,“你还在查那几起意外?”

    “跟那个没关系。”张开阳说。

    “那你查这个干嘛?”老吴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诧异道,“要想查人流水,起码得先受案,你才有这个调取证据的权力。不然说你公权私用,举报你你马上就得下课!”

    “没有受案,目前为止,都还只是我的猜测。”

    “猜测?那不可能给你这个权力。”老吴断然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最后你什么都没查到,那你就属于违规操作,给你开批条的我也少不了被牵连。”

    “吴队,我真的很需要这份流水来进一步证明我的推测。”张开阳再次恳求道,“我现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说服你,我只能求你相信我,相信我肩上佩戴的勋章,我不会滥用你给我的权力。如果我的推断没错,有一个筹谋已久的犯罪活动正在进行,这和八年前梅满坠楼的事情有关,我不想让悲剧再次重演,我想要真正地结束这一件事——拜托了,吴队,请你相信我——”

    他用力向吴队弯下了腰,背脊因隐忍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查出真相,让有罪之人罪有应得,原本就是他的职责。八年前,他没有做到,但是他从未放弃。在漫长的八年里,他一直在为此努力。

    这是他的职责,不是翁秀越的。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受害者变成加害者,那是作为一名警察,最大的悲哀。

    张开阳紧闭着双眼,忐忑之中,只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片刻后,吴队将他扶了起来。

    从警校毕业起,他就跟在吴队身边。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吴队如他警队生涯中的父亲一般,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警察。

    但他并非是想当一名合格的警察而报考警校的。

    他想当一名优秀的警察,真正为人民服务的警察。然而,他的理想却总是因为一些比理想更坚硬、更冷漠的东西碰壁。碰得鲜血淋漓,连信仰也摇摇欲坠。

    有的时候,他也会产生动摇。是否如其他人一样,只追求做个合格的警察就可以了?是否该放下那些过于理想主义的抱负和要求了?是否该学着对受害人的痛苦和绝望习以为常了?

    他做不到。

    即使碎成齑粉,他也要把自己的灵魂和信仰重新拼起来。

    他相信迈过那艰辛的进步过程,法治一定会有尽善尽美的那一天。

    公理之下,正义不朽。

    “小张啊,你知不知道,明年所长就要退了,所里已经定下,我就是下一任的所长。”老吴语重心长地说道。

    张开阳不知道他突然说到仕途的理由,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但是当上所长又有什么用呢?更别提,我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老吴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年纪大,水平一般,比不上你警校毕业的高材生。”

    “我——”

    “你不用解释,我说的都是关上门咱俩单独说的老实话。”老吴打断了他,“这几年,你一直都在所里蹉跎,遇上大案总是让给别人,光往那鸡毛蒜皮的事情里凑。你也不年轻了,你还想在所里浪费多少年?”

    “你别看所长好像就是个不小的官了,所长算个什么?所长上面还有局长,局长上面还有上面!真正能够推动司法改革的,是这些你缩在小小的派出所里一辈子见不到的人!你如果不能往上爬,光有一颗慈悲正义的心,又有个屁用?!你如果真想为人民做些什么,那就不要在这里颓废,往上爬,爬到你能说得起话的地方!”

    张开阳愣愣地看着他。

    “好好想想吧。”老吴拍了拍张开阳的肩,严肃的面孔上流露着对正直而又笨拙的后辈的特殊关爱,“你申请的事,下不为例。”

    强烈的感激涌上他的心头,他有千言万语想要对这个一直包容他的老民警说,但任何语言在澎湃的感情前都显得苍白,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再次鞠了一躬,久久都没有起身。

    取得批条后,张开阳第一时间赶往魏芷名下有开户的银行,调取了她的所有流水记录。

    魏芷名下有三张银行卡,其中最早的一张,开卡时间是在十四年前,最后一次使用时间是在08年9月1日,魏芷从这张卡里划走了七千,收款方是苏文大学。之后,卡里只剩下四角六分。

    就是在这张卡的流水里,张开阳找到了他苦苦寻觅的东西。

    从魏芷十六岁起,有一个固定账号每个月都给她打一笔钱,多的时候是几百块,少的时候几十块。月月如此,从未断过——

    直到08年8月,打出最后一笔。

    “哈……”

    望着那个熟悉的打款账户户名,荒谬感油然而生,张开阳不禁从喉咙中发出一声苦笑。

    兜兜转转,原来线索早在八年前,就从他眼前闪过。

    “这是我女儿的手账,写着今年冬天要去学滑雪——”

    “这是下个周的画展门票,我女儿买了就说明一定会去看——”

    “这是我女儿买的新裙子,我昨天才收到快递——”

    “我女儿还资助贫困生,她最热心善良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呢?”

    梅满资助的贫困生,是魏芷。

    张开阳想起那日看着魏芷撑着雨伞步下台阶,与萧瑟的秋日雨幕融为一体。她消瘦的背影,几乎让他担心她会被风吹倒。

    他深切地为她的命运而担忧,不知她能否在季琪琨的情感操纵下保护自己。

    他发现了狩猎场,却弄错了主次。

    海豚仍一无所知,而魏芷,才是那个手握鱼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