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朝被蛇咬 “我不行的,我真的不行的……
早上七点半, 成明昭收拾好装备,开着小车带母女俩前往二十多英里外的一个雪场。早晨没有下雪,晴空万里, 天上没有一缕多余的云,虽然气温依旧很低,但冷冽的天气并不能阻止寒假出门滑雪的人。
雪场里有一家很大的雪具商店,权西野为自己添了一身装备。权韶念自认为年龄大了, 腿脚不便,不适合这种极限运动,所以并没有参与。只是笑着陪在俩人身边, 帮她们拍照录像。
雪场有100多条雪道, 分布得十分均匀。权西野没少体验滑雪,虽然称不上专业, 但也不陌生。她们乘缆车到了山顶, 蓝道是权全西野的首选。
比起初学者滑的绿道,蓝道的形态会更加丰富, 困难和挑战也更多。权西野之前玩的都是绿道, 本来也不是为了学滑雪, 只是想拍几张美美的照片, 用不着挑战那么高难度。
不过这次不一样, 母亲在身旁, 她想表现一回。权西野拄着雪杖, 想也没想地往雪道上冲。坡度比眼瞧着高多了, 她踩着双板, 半犁式下滑,虽然比绿道陡些,但也还在掌控内。
权西野在心中感叹自己天赋异禀, 滑雪还是十几岁学的,过去十来年了,距离上次滑也有个一年半载,依然能这么游刃有余。
碰到岔路,她二话不说地拐了,没成想拐进一个新的雪道。权西野慌了,坡度肉眼可见的变大,大的不是一星半点,简直像略缓的悬崖,这么直挺挺地往下塌下去。
没做好准备,身体急速往下俯冲,什么技巧招式,甚至连怎么刹车她都全抛到了脑后。权西野尖叫着往下滑行,大脑一片空白。
她扑通一下摔在雪地上,坐滑梯似的,一只脚的雪板脱板飞了出去,飞出去的雪板自顾自往下滑,把前面的一个人给绊摔了。
权西野自己都顾不上,更别说被误伤的人。她艰难地从雪地上起来,只感受到身侧呼啸走过一阵疾风,抬头看见成明昭踩着单板来到了那个滑倒的人面前,俩人不知道交流了什么,那人又走了。
她守着她的那只雪板,直到权西野慢吞吞地顺着坡下来,重新穿上自己板子。
权西野屁股摔痛了,抱怨:“这是什么破道啊,明明开头都好好,突然这么陡。”
“这条是黑.道,你滑错了,”成明昭告诉她,“待会儿见。”
她说完,换刃往下滑,没被头盔压实的发尾在脑后张狂地飞舞。
“黑.道?!”权西野立马靠边,坡度最高的就是黑.道,只有经验十足的专业选手才会玩这条道,她望着成明昭驰骋的背影,难以置信。
滑完雪,三人到附近的餐厅吃饭。权韶念笑眯眯地展示上午拍的照片,大多数都是成明昭,“娜娜真的太厉害了,那条道上都没几个女生,我就看着她一个人滑,多陡啊你看这,一不小心摔了得多疼,我远远看见一个人摔了,娜娜还去帮忙了。”
“你怎么不拍我,我也很帅啊。”权西野抗议。
权韶念笑:“拍了呀,我录了好多视频,西野,你也很帅,就是中途人不知道去哪儿了,妈妈没找到你,就去拍娜娜了。”
这家餐厅是很传统的美式餐厅,成明昭吃着薯条笑而不语。权西野瞪她一眼,好不服气,“喂,嫂子,看不出来你这么会滑,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早前也没听说过。”
“还是小野厉害些,毕竟我考过了AASI二级,小野是纯新手,不能比。”成明昭云淡风轻地回答。
AASI二级权西野说不出话了,果断拿起汉堡往嘴里塞。心中纳闷,看不出成明昭有这爱好,人柔柔弱弱的,不高也不强壮,居然会喜欢这类运动,还专门考了证书,怪不得她一来就是玩单板。
她回头看向母亲,权韶念一张张地把相机里的照片翻给成明昭看,“这张好,这张构图好,没被人挡着,好看。”
“嗯,我觉得都很好看,舅妈,你的拍照技术真好。”
“哎,没有,主要是你滑得好,身姿好。”
到底谁才是谁的亲妈,谁才是谁的亲女儿?
权西野靠过去,“哎呀,我也要看,视频在哪儿呢?我看看,我要看我自己的。”
“回去妈妈给你看。”
切,她撇撇嘴,坐回自己的位置,郁闷地看着窗外的雪景。敢情这趟旅程,是给自己老妈和成明明培养感情来了。
成明昭望向托腮的权西野,抿嘴一笑,她又对权韶念说:“舅妈,下午你也一起来吧?”
“什么?”权西野不可置信地回头。
权韶念万万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建议,连连摆手,“哎唷,这是你们年轻人玩的,我掺和什么,况且我的腿你也知道,怎么玩得了这些,还是你们去玩吧,我给你们拍照,要喝什么跟我说,我提前给你们买好。”
权西野皱起眉,觉得这个提议离谱:“我妈腿脚本来就不好,要是受伤了怎么办?这可不是滑滑梯。”
成明昭笑一笑,理解她们的担忧,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绿道旁边有个短短的新手道,没什么坡度,可以试一试。滑雪最主要靠腰腹和臀腿上的肌肉发力,您学过舞蹈,动用这些肌肉肯定更熟练。”
“舞蹈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啦,”权韶念虽然在拒绝,但语气依旧温柔,“我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早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我的腿,你看——”
她亮出自己的两条腿,努力去勾脚,对比能够正常做出勾脚动作的右脚,左脚就显得十分迟钝和艰难,幅度很小,神经受损导致她很难感受自己的左脚,更别提使唤它。
成明昭握住她的手,“记忆储存在大脑里,是很容易忘掉,但如果储存在身上,无论如何都忘记不了。”
权韶念望着那双势在必得的眼睛,这双眼睛充满了信念感,简直比她自己还要相信她、相信这条腿。
“喂,别闹了”权西野感到反感,出言阻止。她不希望母亲的伤痛被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提起,眼下母亲自揭伤疤演示给成明昭看,让她觉得无礼和难堪。
“有我在,我不会让您受伤的。”成明昭眼里带笑,笑中又有着绝对的鼓舞与支持,令人身心震颤。
“那那我试试吧。”不想让孩子们失望,权韶念只能应下来。
“妈——”权西野生气了,“你多大了,怎么也和孩子一样胡闹,要是你受伤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好过的。”
她的伤是全家人的ptsd,这些年,不仅是权韶念自己不敢尝试任何运动,家里人也不敢让她尝试,除了康复训练,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坐着,在椅子上坐着、在沙发上坐着、在床上坐着,明明长着两条腿,却好像两条都残了。
坐久了,也失去了站起来的勇气。总觉得站起来走一走,跑一跑、跳一跳,是与她无关的活动,是比摘天上的星星还要难的事。
这是她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家里人对她的保护。
“嗨,”权韶念握住女儿的手,“娜娜说了,会保护我,我也不会让自己受伤的,就就小试一下,不行马上就不干,别生气,西野。”
“我不管了,随便你们。”权西野恼火地把头扭到一边去。
成明昭为权韶念租了一套雪具。等到了雪道前,权韶念忍不住又打起了退堂鼓,她拉着成明昭的胳膊,笑得很勉强:“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我不行的,我真的不行的,我肯定滑不好,我滑不了,我的脚使不上劲。”
成明昭握住她那只不安的手,给她力量,“你看,坡度很小,我和西野就在你身边,守着你,你别害怕。如果感觉要摔了,尽量侧身摔。”她把那只手从胳膊上拿下来。
眼看着说服不了成明昭,权韶念只能全副武装、硬着头皮走上雪道,望着眼前的小坡,坡度实在太小,看过去分明是个有点倾斜角度的surface。她深呼吸,不断调整握雪杖的手势。
“妈妈,如果不行,不要勉强自己。”权西野担忧地走上前。
权韶念笑着点点头。
她暗暗尝试去动自己的脚,果然还是动不了,只有大腿和小腿动起来,才能连带着动一动脚。
寒冬的天,云又重聚在头顶,也许傍晚会下雪,气温明显又降了下来,不像上午那么温暖。
权韶念感觉衣服里有汗落下。
“板尾向两边分开是刹车,”成明昭在她耳边告诉她,“向右分开是左转,像左分开是右转,合并是加速。”
权韶念用雪杖撑着自己前行,慢吞吞地滑行在没什么坡度的坡面上,精神高度紧张。她仔细回想成明昭的话,刹车是是开还是合?
她慢慢并拢雪板,没想到开始加速,脑袋霎时变得一片空白,接受不了这个速度,她下意识想放弃,想坐下,身体忍不住弓了起来。
“不要坐,不要撅屁股,膝盖顶雪鞋,把身体挺直。”
成明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想要刹车就把板尾打开,用脚翻外刃,不要用膝盖做八字。”
“不行”她摇头,头昏眼花,“我做不到。”
最后,权韶念摔翻在地。
权西野马上滑上前,要扶母亲,成明昭叫住她,“别扶,让她自己起来。”
权西野怒瞪她,“你看你干的好事。”
“你自己的水平也不怎么样,扶了就是两个人一起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没事”权韶念摆摆手,“不用扶我,我自己会站起来。”
权西野心疼地看着母亲慢慢从雪地上爬起来。
成明昭说:“继续吧,什么时候学会刹车,什么时候休息。”
要想刹车,就要学会用脚趾控制雪板,板头一拳距离,板尾打开,用脚掌把内刃卡住。只用膝盖引导两只脚做内八,就会重心向后,导致摔跤。
权西野来到成明昭身边,“你什么意思,成娜?”
成明昭望着权韶念的身影,“字面意思。”
“西野,别说了,我没受伤,只是摔了一下,你别怪娜娜,和她没关系。”
权韶念抿紧唇,“是我自己答应要做的。”
她再次启程,按照成明昭教授的步骤,慢慢地往前滑行。
并行加速,左右转弯,她都很快掌握了。
但是——
“刹车。”成明昭在后面命令。
权韶念感觉额头上的冷汗流到了眼睛里,她动不了自己的脚掌,她控制不了,她不行的。
权韶念再次摔倒。
权西野看不下去了,劝:“妈,别勉强自己了,要不算了。”
权韶念重新站起来,“没事,再来。”
就这样,她在这段短短的新手雪道上,摔了一次、两次、三次数不清到底多少次,到了最后,权西野不忍看,只能把视线转到一边。
成明昭问:"舅妈,还要继续吗?"
权韶念扶了扶头盔,“继续。你不是说,学不会刹车就不能休息?我现在还没学会,所以不能休息。”
成明昭笑:"好吧。"
她已经能较为熟练地滑行,到了刹车的时候,权韶念心跳加快,这次,她想的不是不行,是一定要顺利刹住车。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努力打开板尾。
权西野扭头不去看这幕,忽然听到母亲的尖叫声。
以为出了什么事,她火速回头,人也跟了上去,然而,权西野的速度越来越慢,她看见母亲
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
权韶念喘着粗气,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那声尖叫不由自己控制,在雪板缓慢停下后,声音自然而然从嗓子眼飙了出去。
她低下头,不可置信。
脚趾、脚掌,刚刚都动了,十分配合地动了,就像正常的脚那样,让它们怎么动,它们就怎么动。
权韶念摘下头盔,看向女儿,忽然热泪盈眶地扑过去抱住了她,俩人一同摔在雪地上。
“妈妈你做到了?”权西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权韶念擦了擦眼泪,“我感觉、感受到了、我感受到了脚的存在,很清晰,从来没有这种感受。”
她回头,看向一旁面带微笑的成明昭,“为什么?”
成明昭望天,“天马上就要黑了,估计一会儿就要下雪,先回家吧。”
下山回停车场的路上,她们看到一辆熄了火的丰田车,一个男人围着车子团团转,着急得抓耳挠腮。
成明昭走上前,见对方是亚洲面孔,热心问:“请问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男人回头,见到她,脸色一僵,又见到她身后的母女,顿时调转身,摆摆手,“没事没事,你们走吧,我没事。”
权西野把成明昭拉回来,小声说:“别管了,走。”
权韶念把那人又看了一眼,“总觉得那个男的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等那群女人走了,男人抓了抓头发,狠狠踢了一脚轮胎,“妈的,谁他妈把我油偷了?!”
他重新坐进车,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怎么样了。”
“她们是在成哪这边,目前,目前都在到处玩儿,没什么不对劲。”
“那你继续跟着吧。”
“先、先生,怕是不能继续跟了”
“什么意思。”
“因、因为,我刚才和她们碰面了。”
对面沉默一阵。
男人马上解释:“我不知道是谁把我车的油给偷了,这才和她们撞上”
"废物。"
对面挂了电话。
回到家,成明昭翻出药箱,给俩人上药。权韶念和女儿今天都摔得厉害,膝盖上、后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真是麻烦你了,娜娜。”
“没事,”成明昭收好药箱,“滑雪嘛,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
权韶念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脚,努力动了动,虽然比正常的脚迟钝一些,但和过去相比,反应速度快了不少,她不敢相信。
成明昭坐在她身边,“我有了解过,腓总神经受损,是可以靠后天的锻炼康复的。”
“可我之前也做过不少康复训练,都没什么用。”她抬起眼看她。
成明昭笑:“我觉得,这得问你自己。这些年,你真的有在认真恢复它吗?”
权西野听不下去了:“说什么啊,哪个病人不想自己的病早点康复的,这些年我妈药也吃了、针也扎了,该做的康复操也没少做,没效就是没效。”
权韶念垂下眼睛,她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
成明昭说:“事故发生后,最难治愈的往往不是身体,是心理。心理这关过不去,生理自然好不了。”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绳子并不会像蛇一样伤害她,但就是因为被蛇咬的经历,使她再也不敢面对长的像蛇的一样的事物。她害怕的不是蛇、不是绳子,是从前的被咬的阴影。
只要这个阴影一直在,就会不断给大脑传递心理暗示:不可以、不能做、做不到。长期以往,即便是正常的身体,也会因此出现故障。
她不是好不了,是不敢好,不敢面对,不敢尝试。她假装自己在面对,在尝试,实则从来没有真正正视过那只腿。
一看到腿,仿佛就看见梦想被摧毁的景象、听到世人指指点点的声音,像在播放一场电影,美好的人生一遍遍坍塌在自己眼前。她接受不了,因为接受不了,所以选择逃避。
之所以在滑雪的时候能够像正常人一样使用自己的脚,是因为在那刻,权韶念短暂地忘记了阴影,不再执着于为这份伤痛赋予其他意义,只全心全意地在乎自己。
换言之,她的脚早已经恢复了正常,不正常的是她的心理,内心不断地回避与设限,始终沉浸在自怜的情绪里,才导致了现在的“假性残疾”。
权韶念落下一滴泪在手心,重新抬起笑脸对成明昭说:“谢谢你,娜娜,我明白了。”
成明昭的手机一阵响动,“我去接个电话,你们早点休息。”
她来到门外,看到短信,是一张汽油桶的照片。她收到照片,给对方汇去了一些钱。
第72章 迷恋 “你知道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什么吗……
成明昭走下楼接电话, 对面是陈治非的声音。
“我已经到金太阳了,这里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子。”
她来到吧台前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嗓子, "嗯,你先在那儿住下,等我通知。"
陈治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研究一个村子,不过她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 轮不着他过问。成明昭做事很有耐心,耐心到有点可怕,她的耐心是普通人的极限。每次只有到了最后, 他才会后知后觉地明白成明昭的用意。
事已至此, 他只能奉命在这个小村庄住下,随时等候成明昭的发令。等电话挂断, 陈治非把手机塞入口袋。另一部手机已经很久没有来电, 权西野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他,更别说过问目前的进展。上次联系, 是陈治非主动的, 他申请半个月的假, 说要回去照顾家人, 权西野批了。
当然, 他没有什么家人需要照顾, 老家也多年没有回去过了。他请假是为了替成明昭办事。
成明昭能使唤的人不止有他, 但遇到这种需要长线调查的事, 她只会叫他。陈治非有些开心, 虽然这不代表有什么奇怪的含义,但至少证明,这些喽啰里, 成明昭还是挺信任他的。
成明昭的喽啰有很多,男人女人都有,她现在的老公同样是她的喽啰,只不过分知情与不知情、主动与被动而已。如果硬要把喽啰划出等级,毫无疑问,他一定排在最末,成明昭身边的那群人非富即贵,他连站在一块儿比较的资格都没。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和成明昭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彼此都见过对方最真实的样子,他一定是这群人里面最忠心且最能理解她的。其余人都是一次性筷子。他虽不是用金子做的贵货,但至少也是健康的竹木材质,成明昭可以放心地使用。
陈治非只是有些担心,权西野这么久没找上他,没急着问成明昭的一举一动,到底是在做什么?他害怕权西野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对成明昭使坏。不过说起来这个大小姐也没这个智商,成明昭如果要拿捏她,就像拿捏蚂蚁那样简单。
权西野打了个喷嚏,从楼上走下来。
“你在和谁打电话,我哥吗?”
成明昭为她倒了一杯水,递上去,“是啊,他不放心我一个人。”
“真肉麻啊,”权西野接过水,含了一口到嘴里,脸皱起来,“好冰。我感觉我要感冒了。”
“说起来你们结婚也有几年了吧,又不是新婚夫妇,还这么如胶似漆,蛮怪的。”
她顺势坐在高脚椅上,手机也响了起来,又被迫起身下地,看到来电人,深吸了一口气。
“三更半夜打电话给我干嘛?”
“西野,你前天说、说”
"说说说说,说什么啊,有屁快放。"
“你说要和我一起吃饭,可是我到了那边,没找到你”
权西野差点把这茬给忘了,她抚着后颈,“哦,我那天有事来不了,就让人替我去了。”
“是你让边霁来的吗,西野,你和他在一起了吗?”
“关你屁事,我爱叫谁去就叫谁去。”
权西野挂了电话重新走回吧台,把刚才没喝完的冰水一口气灌到肚子里,“真佩服你啊,结婚那么久都没想过离婚吗?”
成明昭笑了笑,拿起那只杯子冲洗,“怎么,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还能是谁,”她托着脸,“薛翎呗,那个二百五,逗都逗不起来,没意思。”
成明昭边擦杯子边回忆,“薛翎,是志安舅舅的儿子吗?上次在妈妈生日宴上那个男生?”
“嗯,”权西野点头,“就是那个,看上去格格不入的,一脸傻样,你们还打了招呼。”
“这个孩子好像很依赖你呢,”成明昭回想起当时的细节,笑了笑,“他一紧张,就看你。”
“什么啊,”权西野站直,“那是因为我从小和他一块儿长大,他没有别的朋友,别人也不稀罕和他玩,他只能巴结我。”
成明昭把杯子放回原位,和她面对面谈起:“说起来,薛翎的妈妈呢,我好像一直没有见过大舅妈?”
对于大伯父一家,权西野了解的也不是很多,“你说我大伯母?她很早就和我大伯父离婚了,我六七岁的时候俩人就离了。”
“那会儿薛翎也六七岁了吧?”
“嗯,他比我小一岁,差不多的年龄。”
“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舍得离吗。”成明昭感叹。
权西野目光一顿,抬眼打量成明昭,调整了一下坐姿,“你不知道?”
成明昭摇摇头,眨眼,“怎么了?”
权西野看她一脸懵懂,成明昭和薛烨结婚的那会儿薛志安夫妇俩早离了百八十年了,她自然不知道。成明昭和薛烨婚后一直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也不关心家族内部的舆论。
这么看来,成明昭确实不像是会搞小动作的人,如果真有心眼子,这件事她不可能从来没听说过。
权西野不知道要不要对她说,但想想这也不算是什么秘闻,稍微打听下都能知道一二,没必要藏着掖着。她说:“薛翎不是我大伯母生的。”
说的太绝对了,她马上补充:“似乎不是我大伯母的孩子,俩人结婚很多年都没动静,薛翎是我五六岁那年突然出现的。”
成明昭睁大眼睛,露出诧异的神情,压低声音猜疑:“那你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是志安舅舅和外面的女人”
权西野捂住她的口,意识到自己现在不在家里,咽了咽唾沫:“总之,正如你说的,如果真是我大伯母的孩子,这婚离得不会那么干脆,只能猜是别的原因了,当然,我们私下随便说说就算了,没凭没据的,不能当真了。在这之前,我没听说过薛翎的存在,只能这么猜测了。”
还有传闻说薛志安患有男疾,所以要不了孩子,薛翎是买来的,或者什么别的不可见人的手段生出来的。不过这些都太扯了,上升到污蔑和攻击了,权西野没说,也不想让这种编造出来故意丑化人的谣言流传太广,毕竟不管薛志安做了什么,到底还是薛家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必要帮衬外人来妖魔化自己人。
如今,她也把成明昭当作了是自家人,才愿意这么说。虽然父亲教导过她不要接触薛鸿云一家,但说白了,根本是想让她远离薛鸿云罢了。薛鸿云一家,除了她自己,就一个儿子薛烨,一个儿媳成明昭。
薛烨是她哥,她熟,小时候也一起玩过,人嘛闷不吭声的,最怕的就是她大姑,文文弱弱的,感觉没主见得很,想不通他有什么颠倒乾坤的能力?
再一个就是她的嫂嫂,眼前这个女人。原以为是薛鸿云处心积虑挑选的得意人才,毕竟门第响亮。这几年相处下来,尤其是这段时间,她彻底对成明昭改观了,打从心底改观了。
成明昭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纯良的大姐姐,懂得照顾人,行为举止都很得体,分明就是个家教良好的千金。
权西野不打算再在成明昭身上耗费功夫了,毕竟从起疑到现在,都没挖掘出什么值得警惕的东西,成明昭对她们家、对薛家,根本没有半点威胁。
至于早前接的那通诡异来电,她只当是有人在恶作剧,故意挑拨。
“你说的对,这种消息都靠口口相传,中间也许添油加醋了什么也说不定。”成明昭赞同她的话,并没有深究。
权西野点头,沉默半晌,又开口:“娜娜,谢谢你啊。”
“嗯?”成明昭疑惑地看她,“怎么突然这么说。”
权西野松了口气,靠在吧台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我妈妈这么激动,都是因为你提出的建议。包括这次住在你家,我感觉妈妈变活泼了好多,话也变多了,她平常在家不是这样的,她很少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一直都在照顾别人。所以我很感谢你。”
成明昭笑了笑,“我也没做什么,一切都是舅妈自己的努力,是舅妈自己帮助了自己。”
权西野回头看她,“无论如何,你都帮了大忙。如果你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提,我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好啊,以后我要买什么东西,就让你帮忙参谋参谋,你们年轻人的眼光和审美更好一些。”
权西野勾了勾嘴角。
成明昭牵住她的手,“西野,这段时间,你和舅妈想怎么放松就这么放松,不用客气。不过我想知道,你想好之后要怎么面对二舅舅了吗?”
说实在的,她没有想好。想起薛长明,权西野就觉得头疼。她不恨父亲,虽然因为那巴掌短暂地恨了一下,但其实,在薛长明道歉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原谅了。
只不过,经此一回,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虑仰仗爸爸,她做不到了。原谅是建立在这些年亲情的基础上,父亲对她的好她都看得见,感受得到,所以心先替她原谅了。不能再信任是因为她的理智,理智告诉她,父亲变了,和脑海里的形象不一样了。
她得花时间重新认识父亲,至于能不能接受,不知道,走一步再看一步吧。
元旦节那天,为了庆祝新的一年来临,权韶念问成明昭家里有没有文房四宝,如果没有,她就开车去唐人街看看。巧的是成明昭正好有,权西野问她要干嘛,见母亲兴冲冲地拿着笔墨到书桌前,在红色的纸上挥毫写下了大大的“福”。
成明昭凑上去看,惊呼:“舅妈,你会书法呀,写得真好。”
“忘得差不多了,”权韶念笑,“这不正好新年了吗,之前在家,一直都是我写对联。”
权西野拿起来认真观赏,“写的真好啊,诶,妈妈,你什么时候写过对联,我怎么不知道?”
权韶念放下毛笔,“不是我和你还有爸爸的那个家,是姥姥家。”
薛长明在国外呆久了,没有过中式新年的习惯,她也没有发挥的余地。
午饭后,成明昭开车去最近的书店买来了写对联用的大红纸。权韶念负责写,她和权西野负责站在大门外贴,一个人刷米浆,一个人贴上去。
等家里的门窗都贴完,权韶念招呼她们来,说要教她们书法。权西野没接触过这个,墨水搞了一手,难得直挠额头,又把墨搞了一脸,权韶念帮她抹掉,自己也沾了一手,两人像只打翻墨水的猫。
她拿起宣纸,上面的字虽然歪歪扭扭,但好歹能认出是个汉字。权西野很满意,给母亲看,见母亲站在成明昭身旁,不吝夸赞:"娜娜,你是第一次写吗,写得很好啊。"
权西野不信,凑过去瞧,竟然和电视里的书法大师一样,一笔一划如有神韵。
“你不会在中国考了什么书法证书吧?”
成娜搁下毛病,谦逊地笑笑:“这个倒是没有,我早之前在国内读书,上过书法课,所以有些了解。”
“娜娜真是一个全能的孩子,不仅会体育运动,琴棋书画也在行,你的爸妈肯定很骄傲,有个这么有才的女儿。”权韶念看着她,满眼欣赏。
“哎呀,”权西野挤过去,“这不公平啊,挑的都是成娜会的,能不能挑点我会的?”
权韶念和成娜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傍晚,三人在厨房分工明确,三个人都在洗菜备菜。做饭不是成明昭的擅长的领域,也不是权西野擅长的领域,同样不是权韶念擅长的领域。她们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都有专门负责做饭的阿姨,平常很少下厨。
权韶念站在水槽前,洗着洗着忽然退到一边尖叫起来,“啊呀!怎么地上都是水啊!”
成明昭和权韶念放下手里的活赶过去,果真见地上溢出一大滩水。
权韶念扶着腰,也没遇到过这个情况,“会不会是哪里漏水了?”
成明昭上去打开水槽下的小门,“水槽漏水了。”
“这怎么办?今天是元旦,维修工上班吗?要不然我打个电话好了。”
权韶念准备打电话,成明昭已经把半个身子钻进去了,权西野大叫:"你别啊,里面很脏的。"
“西野,你去杂货间帮我把工具箱拿来。”成明昭往外挥挥手。
“啊?”权西野没搞懂,“你要自己修吗?”
“外面在下雪,等维修工的话,”成明昭钻出来,“那我们可有得折腾了,都是些小问题。”
权西野绕过那滩水,往杂物间跑,很快提来了工具箱。
成明昭打着手电,半个身子探进去,是水槽底部裂了几道缝隙,水是从缝隙里漏出来的。她清理干净边缘,拿密封胶打了一圈,等它干了,又钻出来打开水阀,终于不再往下滴水。
修好水槽,她们火速擦干了地板,继续做饭。虽然三人都不会做饭,但不妨碍她们一个人端着手机放教程,一个人掌勺,一个人递菜,有条不紊地完成了晚餐的制作。
菜上桌,成明昭打开酒柜,问另外俩人,“你们想来点酒吗?”
权西野举手,“我要!”
权韶念不大会饮酒,“那我来一点点吧。”
外面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屋里三人围坐在桌前,一旁是燃烧得正旺的壁炉,桌上是热气腾腾的菜。
成明昭开了酒,大家举杯,“新年快乐!”
权西野夹了块自己炒的菜,惊喜地睁大眼,“没想到我这么有做饭天赋。”
酒过三巡,权西野的脸红了,还拉着成明昭划拳,输了直接操起酒瓶对嘴喝。
权韶念单手撑着下巴,也有些醉意,她拍拍女儿的肩膀,“少喝点。”
权西野把酒杯掷在桌面上,质问成明昭:“喂!你为什么还会修水管啊?”
成明昭喝了一口酒,看她,清了清嗓子问:“你知道人和动物的区别是什么吗?”
权西野脸颊红得厉害,思考不了问题,“是什么?”
成明昭勾勾手,权西野慢吞吞地靠过去。她一字一句告诉她:“人会用工具。”
权西野呆了呆,恍然大悟,“好啊成娜,你敢骂我!”
她起身作势要去打成明昭,结果没站稳,软绵绵地躺倒在她身上,嘴里还在叽里咕噜地埋怨:“为什么那么完美啊,你这个女人,没有一点破绽吗”
成明昭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权西野翻过脸看她,“是不是故意装的这么完美的?”
成明昭拿起桌上的酒瓶,慢慢喝完了剩下的酒。她的脸一点也不见红,意识也很清晰,嘴唇因为沾了点液体而变得亮晶晶的。
成明昭微微低头看她,“西野,你是迷恋上我了吗?”
她怀里暖洋洋又香喷喷的,带着点小麦酒的味道。权西野感觉脑袋晕乎乎的,不知道是因为喝醉了还是什么原因,没法直视这个人的眼睛。
要是她是清醒的,一定会跳起来反驳,才没有,成娜你怎么这么自恋,况且她又不是男人,怎么会迷恋她呢?
话说回来,男人眼里的成明昭,是不是和现在她眼里的成明昭一样?
成明昭的手抚摸在她额头上,柔软,又带着点温热的潮湿。眼中水光粼粼,语调绵软而缱绻,说什么都好像在说情话。
权西野只能闭上眼,不再看她。
是的,她被她迷住了,完全。
第73章 恶魔 “你疯了!”
一月底, 权西野和母亲告别成明昭,回到了家。薛长明在家等候多时,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 帮母女俩拎行李,嘴上也不闲着,一会儿问路上累不累,一会儿问渴不渴饿不饿。
舟车劳顿, 权西野送母亲回房休息。她合上门,转身撞见父亲。薛长明局促地站在原地,搓着手不知该如何开口。权西野环顾四周, 家里搞起了农历春节的派头, 窗上贴着一枚大大的双喜,中不中, 洋不洋的, 看了让人觉得好笑。
薛长明从兜里摸出一个红包,走上去递给她, “新的一年, 爸爸包红包给你。”见她没有动作, 他把那枚红包塞进她的口袋。
“新的一年, 健健康康, 心想事成。”
他想摸摸女儿的脸, 但被权西野躲开。她抚着胳膊望向窗外, 什么话也没说。薛长明默默收回手, 踌躇片刻开口:“小野, 爸爸不会再让你去见那个边霁了,原谅爸爸好吗?”
权西野终于正视他:“出去吧,别在门口说。”
俩人来到客厅, 薛长明急不可耐地向她保证:“小野,你不喜欢边霁,那就不理他,我已经和边霁爸爸说了,你还年轻,暂时不考虑这些事,和他们家儿子没什么缘分,婚姻这件事也讲究缘分的,没缘分硬凑也不会幸福的。爸爸再也不会逼你了。你不想,那就不做。”
无论有没有薛长明的这番话,她的决心都不会变。权西野让他坐下来,举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和父亲各自添了一杯,薛长明看到她的举动,紧绷着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微微一笑:“我家女儿真是长大了。”
他接过茶,又冲她笑了笑,这才递到嘴边慢品。
“小野,你和妈妈回来了,那正好,马上就要农历新年了,我们一家人在家过除夕,过完除夕,爸爸带你们出去玩,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权西野放下茶杯,“你怎么开始过除夕了?”
“小野,你不喜欢吗?”薛长明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四面八方新添的那些红艳艳的饰品,“我特地让人购置了点中式新春的玩意儿,我以为你喜欢农历春节,喜欢这些传统的样式。”
权西野把手交握在一起,“我的想法是,今年的农历春节带母亲回国,和姥姥一起过。”
薛长明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就像放久了的荤油,一会儿又融化了,“好啊,想姥姥了是吗?那爸爸今年就带你和妈妈会去看看姥姥。”
权西野与他对视,“我的意思是,我和妈妈一起去。”
“这……那爸爸呢?”
“你可以有你自己的安排,随便。但我的计划是陪妈妈回国看姥姥。”
薛长明又笑了,上去牵起她的手,“是不是还在心里怪爸爸呢?既然是一家人,当然要一起去啊,就你们母女俩去,爸爸没去,让你姥姥姥爷看了也不是事儿呀,对吧。呵呵,再说,都过年了,爸爸还能有什么安排呀,工作再紧也没有家庭重要。况且我都一把年纪了,公司还有什么需要我插手的。”
权西野把手抽回来,心烦地皱了下眉。打从心底觉得薛长明变了,一些话怎么说都和他说不明白。她就想让妈妈有简单快乐的、和自己妈妈相处的时光。薛长明在,妈妈就永远是妻子的身份。
她想妈妈像孩子一样回到自己妈妈的怀抱。如果薛长明在,这件事就很难实现。在成明昭那儿呆的这段时间,是妈妈最放松最快乐的时光。
她们一起做饭、学书法,天气好的时候一起骑自行车。权韶念已经能够独立骑自行车了,她从前从来不敢做这种事。元旦那天,权韶念提起自己的家,在她心中,默认家的概念是和父母,而不是和丈夫、女儿。
她的姥姥姥爷都在中国,上次看望他们还是很小的时候。她都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姥姥姥爷,更别提权韶念了。权韶念不会表达自己,但不代表她没有思想,没有情感。
权西野的沉默让薛长明渐渐收起了笑容,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他叹了一口气,“小野,你现在为什么这么抗拒爸爸?你怎么出去一趟,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权西野抬起头,没想到这番话竟然被自己父亲抢先说了,明明她才是想要发问的那个。薛长明难过地望着她,眼神里充满受伤和不理解的情绪:“你还在怪爸爸么?还是说,是什么人跟你灌输了什么不好的思想?”
“你在说什么?”
薛长明站起身,绕到她面前,像那天她收拾行李那样,他几乎快跪下,抬起苍老的眼睛把她凝望着。权西野心烦意乱,受不了这一系列举动,“你起来。”
“小野,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之前和爸爸感情多好啊,爸爸知道边霁这件事让你不舒服了,你讨厌爸爸埋怨爸爸都是应该的,但我还是你的爸爸,你也还是我的女儿,我是绝对不会去害你的。”
他慢慢站起来,眼尾泛着泪,伸手抚摸女儿的头发,“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爸爸也老了,很多事情没你明白,我希望你不要嫌弃我”
“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权西野把他的手按下来,“您能别这样吗?”
薛长明咽了咽唾沫,“那为什么,你要把爸爸推开呢?”
“我没有把你推开,”权西野把头转到另一边去,深呼吸,“我只是想让妈妈轻松自在一点。”
“我们可以一起努力,一起帮助妈妈,为什么帮助妈妈,就一定要把爸爸抛下?难道爸爸的存在,会让妈妈变得不轻松自在吗?”
“是!”
权西野扬高声音,肯定地回答他。她看着他震颤的瞳孔,索性也豁出去说了:“如果你真爱妈妈,就不会跟我纠缠这些。这些年,无论是你,还是我,扪心自问,真的有在乎过妈妈吗?”
“小野,你为什么这样说?”薛长明脸色变暗,语气困惑。
“我在说实话,”她站起来,“事实是,没人真心在乎她!没人关心她的死活!我们都太自私了!”
薛长明也缓缓站了起来,“爸爸这些年为妈妈做的,你都看不到吗?爸爸请的那些医生,爸爸给妈妈买的那些药”
"爸爸,"权西野叫他一声爸爸,“当你看到这些都没用的时候,就该思考,这到底是作秀给自己看,还是真情实意了。”
她不想说出这番话,在这之前,她百分之两百相信父母的情谊。可是多年的夫妻,就算是靠真爱,母亲那只脚也该被治愈了。怎么会比不过成明昭这个外人花的那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难道比父亲更关心、更爱护母亲吗?
还是说,父亲的爱,并不是自己想象那样无微不至的呢?
薛长明一步步走到她跟前,他浑身都在颤抖,脸红得厉害,眼睛也是,泪水在里面打转,因为衰老而变得松弛的面部肌肉也在打颤。
她看到他握紧了拳头。心里不悲不怒,突然升起一股冷冷的笑意。没有第一次被打的震惊和诧异,权西野现在异常冷静,冷静地在和他对峙。
她第一次见父亲露出这样的怒色。
薛长明没有打她,拳头紧了又松,他强扯出一丝笑,然而因为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显得僵硬可怖,十分神经质。
“是谁教你说这些的?”
权西野告诉他,“你想多了,没人教我。”
“不,”薛长明摇头,一把握住她的肩膀,“你告诉我,是谁教你说这些的?谁?”
“你弄痛我了!”权西野撇开他的手。
薛长明恍然大悟:“是不是成娜教你的?嗯?薛鸿云的那个儿媳?我早该料到是她的”
他眼神来回瞟动,自言自语。
“这段时间,她都跟你讲了什么?”
权西野皱着眉揉肩,听到这个名字,抬眼看自己濒临失控的父亲,“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告诉过薛长明自己的行踪,很快反应过来,“你跟踪我?”
“是。”薛长明点头,一点一点逼近她,声音很轻但是说话力度却很大,大到前额的头发都在抖动,他的双眼充满血丝,“我为什么要跟踪,我是为了保护你和妈妈,你难道不能懂我的苦心吗?我养你养到这么大,你为了一个外人,中伤我,中伤你的爸爸,西野,你觉得这样对吗?”
权西野用力把他推开,“你疯了!”
她大口喘气,面前这个人真的是薛长明吗?她无法用肉眼看清,自己的父亲仿佛被恶鬼附了身,浑身上下充斥着神神叨叨的猜疑和不知从哪儿来的戾气。权西野望着他,不敢相信他能做出这种事。
权韶念闻声从房间里赶来,看到父女俩气喘吁吁地各站一方,姿态狼狈。她赶紧跑到女儿身边,“怎么了,西野,怎么了?”
权西野咽了口唾沫,握住母亲的手,“没事。过几天我们去姥姥家吧?”
“好不过怎么这么突然,”权韶念回头看自己的丈夫,“长明,你都跟女儿说了什么?到底什么事?”
薛长明没说话。
权西野一秒钟也不想在这个家多呆,她现在想吐,浑身发冷。她拉住母亲,“走,我们走。”
“西野,”薛长明开口了,“爸爸再给你一次机会。”
权西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薛长明敞开怀抱,“回来,回到爸爸这边,爸爸都是为了你好。”
权西野转回头,动身离开。
“权西野,你所有东西都是我给的,离开我,你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的声音变得冷静,言语却像机关枪一样朝她扫射过来。权西野咬紧牙关,带着母亲进屋。
落地墨尔本机场后,成明昭打车前往Toorak,Toorak是墨尔本老牌富人区。车停在一座法式府邸前,院门没关,她下车径直走进。
“我去遛狗了哦。”
“好,晚饭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看着来。”
中年女人牵着一条德牧走出家门,正面撞见成明昭。她眯起眼,立马从兜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
她张了张嘴,不敢确认:“明……明昭?”
成明昭笑了,“妈。”
成早秋冲上前和她抱在一起,德牧兴奋地围着俩人转。
听到狗叫,屋里的春玲也出来了,看到成早秋和一个年轻女人抱在一起,仔细辨认了一下,立刻大喜过望地喊出声:“明昭!是明昭啊!”
成早秋狠狠抱住女儿,狠狠亲了她的额头和脸颊,力度重得要把她撞倒,俩人松开后,成明昭又拥抱春玲,“春玲妈妈,身体还好吗?”
春玲忍不住掉下眼泪,早秋及时帮她拭去。
“我们都好得很,你呢?你好不好,怎么感觉瘦了?”
她松开她,捏了捏她的手腕。
成明昭揽着俩位妈妈,“咱们有话进屋说。”
早秋立马叫来一位越南保姆,把手里的狗绳交给她,“麻烦帮我把狗遛一下。”
保姆牵着德牧出了门,早秋上前关上了院门,然后和她们一齐进屋。
春玲摆了一盘干果在桌前。
早秋和成明昭挨着坐,她说:“是叫刘慧敏吧?”
“是的,离过一次婚。”成明昭抛出关键信息。
“那没错了,”早秋拨开三颗杏仁,一颗塞女儿嘴里,一颗塞自己嘴里,一颗转身塞春玲嘴里。
她说:"她现在生了一对龙凤胎。她跟我说,她的上一任老公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当然多厉害,她没有告诉我。"
刘慧敏就住在这附近,算是她们半个邻居。在这住的人非富即贵,明昭第一天就交代了,让她们不要透露自己从哪儿来,也不要提起结过婚生过小孩这件事,于是这些年她和春玲一直扮演单身富婆的角色,自然也结交了许多富婆朋友,刘慧敏就是其一。
刘慧敏是薛志安的第一任妻子,目前来看也是最后一任,俩人在婚后第六年离婚,留下个疑云重重的儿子。刘慧敏拿了一大笔钱,俩人的离婚官司很顺利,薛志安没有和她在经济上拉拉扯扯,几乎是她提什么要求都满足了,因此算是和平离婚。
刘慧敏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女儿,和薛志安算是门当户对,经朋友介绍认识的,没多久就结婚了。婚后也没听说过俩人有什么矛盾,女方是个本分人,男方貌似也没传出什么花边新闻,婚离得比较出人意料。
这一年里,早秋和她混成了朋友,家庭妇女心中总藏着很多幽怨,苦于无处倾诉,她正好充当了树洞的角色。
刘慧敏告诉她,她和前夫不是和平离婚的。谈起这个,她的脸色就充满了怨气。
“她离婚是因为,她的前夫出轨,还家暴她。但她前夫很会做表面功夫,也很会造势,因此外人看不出来什么。”
谈起这个前夫,刘慧敏就仿佛有发不完的牢骚,基于自己没有表明前夫的确切身份,加上早秋看着像是逍遥的豪门富太,她很快就心无旁骛地和早秋畅所欲言了起来。
“刚开始几年俩人相处的都挺好的,只不过慢慢的她发现有些不对劲,她前夫那方面有问题,要不了孩子,但她又很想要孩子。每次提起和孩子有关的事,就算是外人提的,他都会变得很暴躁,回来就找的她茬。俩人的夫妻生活也很差,她觉得她前夫是因为有隐疾,所以心理变态,导致她现在对这件事都有些心理阴影。”
刘慧敏谈起这件事,先是愤怨得很,然后又簌簌地落泪,早秋只能不断安慰她,说幸好她已经逃离苦海。刘慧敏又谈起了前夫出轨的事。
“她前夫和秘书有一腿,她有次偷偷查手机发现了,还和她前夫闹了一回,不过那男的不承认,还警告她不许宣扬出去,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后来也许是秘书找他要钱了,他又把人家给辞退了。”
薛志安的秘书,成明昭留意起了这个角色。
“她跟我说,最受不了的是,没过几年,她前夫拎回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儿子。她前夫是没有生育能力的,所以不可能会有这么一个孩子。”
早秋剥了一个开心果放在女儿手里,“她实在受不了了,这才离婚,也许是知道了太多,离婚时男方的态度反而好得不行,给了她一大笔钱。不过她心里还是有点害怕,这才移民到澳大利亚,找了个性格老实的男人结了婚。”
“妈,”成明昭把那颗开心果塞到她嘴里,“辛苦你继续和她相处,我要走了。”
“这么快?你才刚到。”
成明昭笑,“我已经拿到了最有用的消息,时间不等人,等我彻底结束了这一切,我们再好好聚一聚。”
早秋望着她。明昭作为她的女儿,行事作风比她要更加干脆利落,每一步都如此深谋远虑。几年前的一个深夜,明昭电话她们,让她们今年去澳洲,不能继续呆在国内。她和春玲不懂发生了什么,但女儿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于是她马上关了自己的美发店,签证下来后,当周就和春玲飞到了澳洲住下,期间的经济来源和都靠女儿供应,绿卡也是靠女儿解决的。成明昭会定期汇钱给她们,还给她们一人取了一个洋名字,早秋叫卡洛琳,春玲叫克丽斯托,祖上是马来西亚人。成明昭告诉她们,她过不了多就会结婚,且结婚对象,相当的有钱。
这些年来她们得到的信息都是成明昭这样的一句话:生孩子了,结婚了。成明昭没有动身来找过她们,她们也没有去见她。
她不清楚女儿具体在做什么,但又大概清楚她在做什么,无论这件事是好的还是坏的——
早秋笑了,“那我开车送你去机场。”
她都无条件站在她身后。
第74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一)^^……
那个年代, 早秋和村里大部分女孩一样,上完小学就没再继续念下去。原因很简单,第一, 家里没钱,供不起;第二,既是女儿,那么迟早要嫁人, 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早点来帮家里干活。
被父亲从学校带回家的路上,早秋没有哭也没有笑, 很多小孩和她一样不准备继续读了, 还一脸笑容,乐得自在, 一路蹦蹦跳跳的。有些就是哇哇大哭, 想回课堂,被大人死命拽着往家中走。
她很安静地挎着自己的单肩包——她妈妈用旧衣服为她缝的一个布兜, 可以拿来装课本。早秋把它洗得干干净净。她没有哭, 因为哭也没用, 她爸打人很痛, 她不想凭白被打。
也没什么想笑的, 她确实想继续读, 但没办法, 家里没钱就是没钱, 这不是她想就能做到的。
但至少, 她上完了整个小学,比起那些三年级、甚至一年级都没读完的小孩,她算是比较有学问的了。早秋认得大部分的字, 也能做一些简单的算术。
老师劝过她爸爸,让她爸爸再好好考虑下,说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哪怕读个中专也好。老师喜欢早秋,早秋虽然话不多,但眼里透着聪明劲儿,有着不符合年龄的稳重,成绩也比其他孩子好,认真栽培肯定有出息。
老师嘴皮都快说破了,嘴角说出了白沫,也没动摇她爸一分。她爸爸对老师说,没有这个必要,早秋还有一个哥哥,家里只要有一个人读书就好了,哥哥已经读到了初中,如果两个孩子都要读书,都要考什么大学,他哪来这么多钱,难道老师准备给他出这份钱吗。
老师说不过他,只能惋惜地看着被带走的早秋。
早秋有一个大一岁的哥哥,已经念到初二了,不过成绩并不好。他得知妹妹辍学,满眼羡慕,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读书,他想早点去大城市打工。但父母不允许,母亲让他说什么也要往下读,争取考个大学,家里能出一个大学生,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早秋哥哥常常因为不想读书和父母起争执,他没有学习的天赋,成绩稀烂,根本考不上大学,这些钱与其交给学校,不如直接给他,他现在就带上行李去大城市里打拼,搞不好比读书更有出息。
况且,凭什么他妹妹就能不读书呢?母亲笑,笑话他不懂事,又说早秋不需要考读书来改变命运,等她到了年纪,她自然会替早秋挑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女人前期靠父母,后期就可以靠自己的丈夫。只要嫁的好,日子差不了哪儿去。
但他不一样,他是男子汉,将来是要娶老婆的,除了父母没人可依靠,他们作为父母,当然得帮他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好。等他考上大学,分配了工作,在大城市找一个本分的媳妇,全家的日子都好过了。
母亲把赌注押在他身上,但早秋哥哥还太年轻,他才14岁,根本不理解大人说的什么成家立业,他只是不想读书而已。
这件事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哥哥只能继续读书。
他一个星期回一次家,初中在镇上,他平常都住学校。有次回来,早秋悄悄把他拉到房间里,“哥,你是不是可讨厌读书了?”
那当然了,他甚至都懒得回答她,“怎么了?”
“你不想读书的话,那就把书给我看吧,”屋里光线不好,早秋的眼睛比灯泡还明亮,“我可以帮你做作业。”
“真的?”他最讨厌做作业了,听到这个好消息,简直喜不自胜。
“嗯!不过你现在上了初二,很多题我也不会,你得把初一的书给我瞧瞧。”
他想也没想的答应了妹妹,等下次回家,他把囤积在宿舍的初一的课本、连带着练习册、试卷之类的,全交给了妹妹。过了一阵子,早秋告诉他,她已经学会了初一的知识,他又欣然地把初二书交给她,每周都带作业回来给她做。
哥哥心里乐开花了,觉得早秋傻的可以,没事给自己找事做。如果他是早秋,指不定现在过得多逍遥,想去哪儿玩去哪儿玩,就算是跟着父母捕鱼,捉蚯蚓,都比上学来得有意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中考,他什么也不会,自然没考上高中,连个中专都没捞上,只能在家呜呜哭。本来对他而言这是个好事,但偏偏周围的人都上了,就他没上,心里难免觉得丢人,面子上过不去。
父母围过来安慰他,说不是他的问题,就算不读书也有其他出路。早秋哥哥什么也听不进去,别人都有书读,就他没有,他不干了,他要读书。夫妻俩见他这副样子,既心疼又开心,开心在儿子终于开窍了。俩人拿着毕生的积蓄,到处找关系,腆着脸上门求人,终于把儿子塞进了一所技校里。哥哥如愿背起书包重新去了学校,走之前家里还特意买了一只老乌鸡炖给他喝。
这天,早秋的脸色很差,她的话少了很多。技校在县城,他这次可能只有寒暑假才会回来了。
哥哥走后的日子里,她照常帮家里人干活。饭桌上,母亲察觉到什么,忽然伸手把她额头顶起来,“怎么回事?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早秋虚起眼,没说什么。
母亲看不懂她这副样子,“干嘛眯着眼?”
她摇摇头,“看不清。”
这一年,也不知怎么了,她看东西越来越模糊,现在去看外面的那棵树,不眯起眼看的话,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色块,还老重叠着老多影子。只有这么眯眯眼,才能把东西看清。
“都说了晚上不要看那些书,把眼睛给看瞎了。”母亲教育她,又和父亲商量,“过几天把阿冬的那些书给卖了,反正他现在也用不着,还有早秋的,俩人小学囤到现在的书,不少了,都拉出去卖了,省得放在家占位置。还容易把眼睛看坏。”
早秋白天要帮父母干活,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去看没看完的那些课本。但家里有规定,睡觉后不能开灯,她和母亲睡一屋,如果开灯了的话,母亲就会醒。
于是她想到办法,就是点着蜡烛看。
有次被起夜的母亲看到,把她斥责了一顿,说三更半夜不睡觉,点个蜡烛看这些,蜡烛不要钱的吗。
听到要把书给全买了,早秋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无妨,那些书她已经全部看完了。因为全部看完了,她没有其他书可看。
哥哥留下的试卷她也做了几百次,但没有老师的讲解,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早秋渐渐感受到了一点苦闷,父亲把她从学校带走的那天,她都没有这种苦闷。那会儿她只是觉得,不读书就不读书,不代表她接触不到知识,毕竟家里还有个正在读书的哥哥,只要她想,随时可以重拾书本。
但她忘了哥哥也会长大,也会离开家。她现在没了哥哥,学的知识永远中断在了初中,没法汲取新的东西。陪伴她的只是没完没了的家务和没完没了的咸咸的海水。
这样枯燥无味的日子直到了她15岁,早秋和母亲去镇上赶集,趁着母亲讲价的间隙,她偷偷溜到中学附近,用自己这些年攒的钱买了本书。因为时间很紧,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是什么书,交了钱就马上跑了。
晚上,等父母鼾声此起彼伏,她点着蜡烛,搓着眼睛去阅读。她第一次看课外书,这是一本讲男欢女爱的书。
早秋吹灭蜡烛,躺在床上。只有15岁的她第一次展开了对爱情的幻想,她没有接触过男孩子,因为没有接触过,所以十分好奇。这份由于空白导致的好奇,让幻想变得七彩斑斓。
幻想里,会有一个和她性格差不多的男孩子,话不多,温柔,不会像父亲一样动不动打人,也不会像母亲一样动不动骂人,他的眼里只有她,不会像父母一样只能看到哥哥。
他和她一起读书,一起手牵手走在布满星星的夜空下。他会告诉她,我支持你,我喜欢你,我永远支持你,我永远喜欢你。我会比父母更爱护你,我会比知己更了解你。
这份幻想一直持续到了18岁,在她成年那年,母亲帮她挑好了男人,她告诉她,是隔壁村一个小伙子,比她大点,20来岁,性格老实,本本分分,家中就他一个独子,父亲前几年死了,只留一个老母亲在世。不需要她伺候一大家子,多好。
成早秋带着对爱情的憧憬嫁给了这个叫田华的男人。
田华和书里的男人不一样,唯一相同的点大概就是话少。他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不会牵着她的手和她在布满星星的夜空下散步,一到晚上,他就要睡了。他也不会深情地告诉她,他会比父母更爱她,更在乎她。
新婚第一天,田华告诉她,他是个粗人,不会说好听的,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他们就好好过日子,不要让各自的父母失望。
书里男女主人公亲密的场景也没有在现实发生。
田华没有过女人,她也没有过男人,俩人都是第一次,手忙脚乱地开始,手忙脚乱地结束,没有亲吻,也没有爱.抚。
一切结束后,早秋望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对书本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之后的日子,不过是换了个家庭继续劳作。
一年后的一个下午,早秋扶着腰,两眼黑地坐在了一颗石头上。这段时间她做什么事都使不上力,总疲惫,对味道敏感,动不动就干呕。田华比她更敏锐,立刻带着她去了医院,医生说她怀孕了。
早秋愣愣地听着,那天田华很开心,一出医院,就带着她下了馆子,回家的路上还买了水果。早秋什么反应都没有,医生那句话仿佛摁了她的暂停键,她一直发愣到回家。
晚上吃饭,田华没让她忙,还替她盛了饭,亲自递到她手里。早秋木木地接过,手腕使不上劲,碗就这么摔在了地上。
她看着碎了一地的碗和那一坨米饭,忽然开始哭。
田华安慰她,只是一只碗和一碗饭,摔了就摔了,摔了下回还能买,不要哭。他收拾好地上的狼藉,又把她揽在怀里安慰。
早秋不是为了碗哭,也不是为了米饭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哭。
第二天,母亲闻讯赶来,像只开心的喜鹊,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她像慈母一样把她搂着,无比温柔:“想吃什么?想吃什么告诉妈妈,妈妈给你买。”
“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呢?过几天我去庙里拜拜,如果是男孩就更好了。女孩也没关系,你和阿华还年轻,过几年再努力一下,凑对姐弟也不错。像你和你哥一样。”
早秋没什么表情,忽然问:“我哥怎么样了?”
“他啊,在学校呢,已经考上大学啦,我都忘了跟你说了,就你结婚那会儿考上的。”
早秋的身子猛地一下挺直,睁圆眼睛:“什么?”
母亲笑,“你激动什么啊,你也替你哥激动啊。这下多好,你有了孩子,你哥也考上大学,两全其美。”
“滚。”早秋对着她说。
母亲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重复:“滚出去。”
“秋啊,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脸色”
"我让你滚出去!"早秋用手推她,用脚蹬她,硬是把母亲逼下了床,她把床上所有东西都扔下了床,嘶吼,“滚啊!”
田华跑进屋,正要扶她,也被她打开。
“那、那,阿华你照顾着点她,怀孕是这样的,脾气不稳定,妈妈先走了,妈妈下次再来看你。”
母亲走后,早秋蜷缩在床上,泪侧着流到了枕头上。
怀孕的日子里,哥哥成早冬给她寄去信件和礼品,礼品里夹着一千块钱。他在信里说自己考上了一所大专,很高兴当上了舅舅,让她照顾好身体,过年会回来看她。
早秋划了一根柴把这封信点了。
10月中,早秋破了羊水,一家子把她送进医院,经历了一天一夜,孩子出生了,是一个五斤重的女孩儿。
田华在护士的指导下为女儿洗了个澡,他抱着孩子来到妻子身边,“你看,是女儿。”
早秋闭上眼,把脸转到一边,什么也没说。母亲走上来拉走他,告诉她女人这段时间都这样,很正常。
坐月子的时期,孩子一直由田华带,田华给女儿起名为田娜。早秋一直呆在房间里,平日里她话不多,但干起活来麻利得很,人看着瘦,臂膀上都是肌肉。
母亲拎着土鸡蛋去看望女儿,发现她瘦了许多,脸颊陷下去了,一只手就能握住她的手腕,不言不语,见人就撇开脸。
母亲心疼她,拿着湿毛巾替她擦身,“女儿啊,你忍忍吧,女人都有这一遭,这是没办法的。”看见她瘦得凸出的肋骨,她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月子一过,早秋立马扛着工具下地干活去了。她没有正眼看过哪怕一眼自己生出来的女儿,这些日子里甚至没有亲自抱过一次孩子。女儿一直由田华带着,他在家带女儿,偶尔母亲会来帮忙,她只管出门干活。
早秋出门帮人采收紫菜,和她一起的是一个年过四十的大姐,等活忙完,她凑过去小声问:"姐,你生过孩子吗?"
大姐咕噜噜喝了一口水,笑起来:“当然啦,也不看我多大年纪了,我的大女儿都快有你这么大了。”
早秋又问:“那你生了几个?”
“我啊,我生了三个。”
“那你还会继续生吗?”
“不生啦,生不了了,我已经上环了。”
“上环?”
“是啊,上了环就生不了了。”
早秋第一次知道这种事,“哪里可以上环?”
大姐把她上下一打量,“妹子,你还年轻,你这么早就要上环?”
她不管什么上不上环,她只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怀孕,不能继续生下去。
早秋抽空去了一趟乡镇卫生院,询问怎么上环。工作人员问她,家属知情吗,早秋摇摇头。
卫生院的工作人员告诉她,这件事家属得知情。
早秋不懂,皱着眉问:“这是我的事,为什么要让其他人知道?”
“你的事?生孩子是你一个人的事吗?”
见和她说不明白,早秋急了,“我不想再生孩子了。”
“你急什么?你还那么年轻。你现在不想生孩子的话,戴安全套不就好了。”
卫生院的人给她发了免费的安全套,早秋捏着手里的东西,心中涌来一阵阵火烧般的耻辱感。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东西,也从来没人对她讲过这个东西,更不知道避孕的事。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件事,怀孕这件事,是可以避免的。
医生告诉她怀孕的那瞬间,早秋只感觉天旋地转,仿佛被宣告了死刑,她也不过十八九岁,肚子里就多出了个莫名其妙的生命,蚕食她的血肉,让她变得虚弱。
而如今,她拿着避孕套,这个世界又告诉她这一切是可以避免的。
太可笑了。
早秋走出卫生院,感到胃在痉挛,忍不住跑到路边吐了。
第75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二)^^……
田娜出生后, 家中的开销变得吃紧起来,田华没法继续呆在家里带孩子,他得出去给自己找活儿, 于是找到早秋商量,让她在家照顾孩子,他出去干活儿。
早秋没同意,田华急了, 说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家里总不可能靠她一个女人赚钱。况且哪个女人不是自己生完孩子自己带的,他已经带了几个月的娃, 仁至义尽了。再窝在家里带娃, 会被别人笑话的。
不管他说什么,有什么苦衷, 早秋都无动于衷, 她的态度很明确,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在家带孩子。如果他不想带, 可以不带, 这事随便他, 犯不着找她商量, 无非是各自的选择和自由罢了。
田华听不懂她的这番话, 眼睛瞪得老大:“你不带, 我不带, 那, 那孩子怎么办, 谁带?”
她没回答,吃完饭转身就把自己的碗筷洗了。显然并不在意这件事,也不关心只有几个月大的田娜的死活。
田华深吸一口气, 看着她的背影,感到恐怖:“她是你的女儿,你这么能这么狠心?你还是不是一个母亲了?”
早秋拿着抹布擦桌子,听到这话把抹布狠狠一扔,对上他的视线。田华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妻子少有这样冷酷的时刻,早秋不爱表达情绪,大多时候都保持着沉默,几乎没与人起过冲突。
然而她现在直勾勾地把他看着,手里的事也不干了,“我不是,谁爱是谁是。”
最终俩人谁也没让步。过了几天,田华找到早秋的母亲,拜托她来带,这才勉强把带孩子的问题解决了。
田华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也没谁招惹她,早秋怎么突然变得这样任性?按理来说,成了母亲后应该更慈爱更宽容才对,哪有女人面对自己的小孩都这么斤斤计较,不肯付出的?
丈母娘让他不要往心里去,不要和早秋计较,说是女人生完孩子都这样,会有段时间不太正常,她早年生完早秋她哥也这样,过段时间就好了。
平日里田娜由母亲带,俩大人白天各自去干活,晚上吃完饭又各睡一边,谁也不理谁。早秋有了可以自己支配的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买个书都要偷偷摸摸,还得点着蜡烛看。她得空就会去镇上,光明正大地买书回来。
晚上睡不着,她开着灯靠着枕头阅读。生完孩子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睡眠越变越浅,她一夜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索性就利用睡不着的时间读书。
一闲下来她就心里烦,说不清的那种烦,坐立不安,腹里烧得慌,于是必须得给自己找点事干。这些日子里,她读完了《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简爱》、《飘》、《罪与罚》,都是中学生常读的课外书。
每次读书的时候她的心就不烦了,胃里也不再难受,整个人变得异常平静,像一只漂浮在大海上的小舟,忘却所有。早秋喜欢这种感觉,阅读的时候,她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时间,忘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她日日开着灯看书,田华受不了,转身劝她早点睡,实在不行把灯给关了,点个蜡烛或者打个手电看也成,这样搞得他也睡不着。早秋只顾着看自己的,不理会他说的话,如果他执意让她关灯,她则会回:“电费是我交的,我就爱这么开着。”
这半年她在外面干活儿,他在家里带娃,家里的生活支出都是早秋在掏腰包。听到这话,田华闭上嘴巴,只能老老实实地去适应扎眼的灯光。
早秋也喜欢这种感觉,她发现一个秘密:只要钱在自己手里,就能掌握一部分的自由,钱越多,自由度越大。为什么小时候只能点着蜡烛,硬生生把眼睛看花,因为那时候她只是个孩子,家里的开销,包括她的开销,都是父母承担,所以她没有做这件事的自由,也没有反对的自由。
现在不同了,她可以用自己的劳动力换取相应的报酬,这些报酬是她的,任何人都夺不走。报酬可以拿来买书,买吃的,买喝的,也能买到自由,甚至可以买到让别人闭嘴的权力。
早秋更加坚定了不带娃的决心。
田华无法阻止她开灯看书的行为,也反驳不了她,现阶段他确实是一个靠老婆吃饭的男人,这很令人郁闷。他被弄得睡不着,只能干瞪着眼。眼下床铺上就俩人,人一闲了,就控制不住原始的动物性。
他凑上来,抱住正在看书的早秋,自从早秋怀孕后,俩人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夫妻关系了。早秋安安静静看书,像猫一样乖,她还年轻,模样也好,他看着看着有些想了。
田华的嘴靠近她的耳朵:“正好孩子不在,要不要”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探来探去。
早秋被他的话骇了一跳,整个人打了个寒噤,立马把他的手脚从身上赶下去,像被激怒的猫,警戒地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田华被她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腾起来的欲望也像被水浇灭的火苗一样熄得冒烟儿了。虽然说早秋对这种事没那么热情,但早之前也没那么抗拒,她现在却摆出这个模样,搞得他像个流氓,明明他们是合法夫妻。
田华纳闷了,“我就想和你亲热亲热。”
早秋拿起书,从床上起来,动身去了厨房。
没过几天,她买来了一张小床,彻底和田华分了床。田华心里憋屈得很,搞不懂自己到底哪惹到成早秋了,又把这事儿转告给了丈母娘,表面上是让她评理,实际上是在怪罪她女儿。
隔天清早,母亲背着田娜来到俩人家,果真看到了那张床。她赶忙把女儿拉到一边,急得焦头烂额,“你干嘛呀,好端端地闹啥脾气?”
早秋没明白她的话:"我没闹脾气。"
“你没闹脾气为啥要和阿华分床睡?”
早秋迟疑了一下,坦荡告诉她:“我不想和他做.爱。”
“哎呦,”母亲挡住她的嘴,“你这你好歹是个姑娘,说话怎么不把门的?你俩都结婚了,也有了孩子,说这种傻话干嘛?不嫌臊得慌。”
“结了婚就非得和他上床吗?我又不是配种的母猪。”早秋把她手打开,转身进屋。
田华不想和她发生正面冲突,看到她进来就马上扒完饭准备走了,早秋叫住他,指了指那只碗:"把碗洗了再走。"
田华洗完碗走后,母亲跟着她坐下,叹气:“秋啊,你也不能因为人家父母死了,就可劲欺负人家。”今年开春,田华的妈妈也走了。
早秋一口口把饭塞进嘴里,总是听不懂母亲的话:“我哪儿欺负他了?”
“你又要和他分床,连个碗都要让她洗。秋啊,女的在家不能那么强势啊,说白了你已经成了人家的媳妇儿,洗个碗不是分内的事吗,男的在外赚钱养家,女的在家洗衣做饭照顾孩子,这才对啊,你们这完全颠倒了,是不对的。”
“妈,”早秋把碗放下,“你要是是来特地来教训我的话,你也可以走了。”
“要不是阿华找到我,我才不想管你们这些事儿呢,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还不是好心啊,还帮你们带孩子。”她背后背着熟睡的田娜,靠过去让早秋看,“瞧,你女儿,睡着了乖不乖?”
早秋看了眼母亲背上小小的田娜,比巴掌还小的脸,睡着了还皱着眉头。她只看了一眼,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
母亲又叹了口气,“好歹也是你亲生的,你打算什么时候自个儿带?”
“我不会带的。”早秋把碗里的饭扒干净。
“你不带谁带,指望我这个老娘?我过几年也老得走不动了,到时候谁帮你带?”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早秋收拾碗筷站起来,“实在不行我就卖了她。”
“你疯啦!”母亲站起来推她,“成早秋,你现在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被鬼上身了?她是你的亲女儿,你这个亲娘都不亲她谁亲她?”
早秋回头看自己的母亲,胸口剧烈起伏:“对,我就是不亲她,我没想过生她,谁想当她的亲妈,谁去当,反正我不当。”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上前给了她一巴掌,“你丧尽天良啊!说出这么狠心的话,你也不怕一道雷打下来把你劈死。”
早秋无动于衷,拿着碗筷去洗,洗完换上鞋子,背上工具,对母亲说:“我走了。”
她快步行走在路上,愤恨凝成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她在对生理知识、两性知识完全空白的情况下,无知懵懂地怀了孕,被动地生下了一个生命。所有人都在指责她,劝诫她,说她有罪,说她狠心,说她不配。
她仿佛就要有罪、狠心、不配给所有人看。早秋狠狠擦干眼泪,她想到那个孩子是自己和田华结合得来的,就感觉无比的厌恶,无比的恶心,这个孩子是大家拿来要挟她的工具,是剥夺她自由身的元凶,唯独不是她的骨肉。
她无法接受田娜的存在。
田娜跟着她母亲生活了三年。
三年后的某天,早秋回到家,看到一个小孩坐在自家门前,她左右环顾,没有家长。
小孩看到她就站起来,矮矮小小一个,看着四五岁都不到。头发短短的,衣服鞋子什么都穿得好好的,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
早秋上前开了门,想着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一会儿应该会自己回去,她没有管太多,进屋就喝起了水。她前脚进屋,那个孩子后脚就跟了进来,站在她身边,用两只黑葡萄般圆碌碌的眼睛把她看着。
早秋皱起眉,问她:“你进来干什么?”
那孩子也不说话,就是看着她。
早秋又问:“你爸妈是谁?”
“姥姥说,”她开口了,稚声稚气的,“我妈妈是你。”
“什么?”早秋搬来凳子坐下,歇了口气,重新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背着手,回答:“我叫田娜。”
院门被人大力敲了无数下,早秋母亲边喊来了来了,边扶着老腰上去开门,“谁啊。”
一开门就见早秋母女俩,早秋一脸怒色,旁边还站着田娜。
“妈,你让她来干嘛?”
早秋母亲赶紧关上大门,早秋上去阻拦,“妈,我不是让你带着孩子吗?你为什么要让她来找我?”
“我带不了!我看你存心想让我早点死!你要是有良心,就自己去带,我也一把骨头了,你体谅体谅我。”
早秋用力抵着门,“妈,我真不能带,我没有时间带她。”
“那是你的问题,不关我的事,帮你带了三年,我已经尽力了,别再来烦我。”
门被彻底关上。
早秋拍打门板,“妈!”
对面不应。她绝望地垂下手,低头看到自己一脸无知无畏的女儿,早秋转身就往家走,步伐飞快。
想着田娜还小,到底更依赖从小养她的姥姥,应该不会跟上来,等天黑父亲回家,自然会发现她,把她带进家去。母亲不管,她更不会管。早秋风风火火地回到家,听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一转身,又看到了田娜。
她像条小狗一样一路跟着她回到了家,早秋扶着额头,太阳穴突突在跳,头晕目眩。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田娜开腔了,“但是没关系,我不需要你喜欢我,你只要养着我就好了。”
她跑了一路,脸颊红扑扑的,没哭也不闹,就这么把她看着,用孩子的声音说出这番冷静的话。早秋蹲下,对她说:“我不会养你,明天我就会把你送到姥姥那儿。”
田娜眨了眨眼,“姥姥说让我来找你,她不想养我了,你找她也没用。”
“我会想办法的。”早秋站起身。
夜晚,田华拎着一袋啤酒回家,看见饭桌上多出一个小娃,边放手头的东西边问:"谁家的孩子?"
早秋只是吃饭,没有回答。
那小孩转过身看他,“爸爸。”
田华愣了一下,惊喜地上去把她抱起来,上下打量,“田娜?怎么长这么大了?”
他抱着女儿坐下,问早秋:“今天妈来了?”
早秋摇头,“妈不打算养她了,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田华的笑容慢慢暗淡下去。
多个孩子不是多双筷子那么简单,代表家里要多出一份花销,代表正值壮年的两个人有一个得失去自己的劳动时间。
谁去牺牲呢?
田娜看一眼母亲,又看一眼父亲,二人脸上都写满了心事。
“我会自己吃饭,会穿衣服、穿裤子、穿鞋子,”她开口,“我不够高,够不到煮饭的台子,你们只要帮我把饭煮好,其他的我都可以自己来。”
俩人看向多年未谋面的女儿,她从父亲怀里跳下地,“我不会麻烦你们。”
田华叹了口气,笑着拉住她的小手,“说什么呢,娜娜,爸爸妈妈怎么会觉得你麻烦呢?这段时间就住在这边吧。”
早秋看向他买的那一袋子酒,“你又喝酒?”
田华这才注意到,自己忘了藏了,“哦路上口渴,所以买了点,就一次,下次真的不喝了。”
这三年,田华染上了酒,隔三岔五酗酒,喝完酒人就和疯子一样,说大话,爱没事找事。早秋不想处理他的烂摊子,讨厌满屋子的酒味,他喝完酒爱发酒疯,俩人为这事吵过一架,他答应再也不喝了。
然而还是在偷偷喝。
晚上,早秋准备睡下,忽然记起田娜,左右一看人不在。她起身去别的房间找,最后在厨房找到了田娜,她正蹲在地上洗脸,放在地上的脸盆快比她整个人还要大。
早秋松了口气,看着她自顾自洗完脸,然后端着脸盆摇摇晃晃地出去倒水,比凳子高不了多少的个头,她看不下去,上去接过脸盆,替她倒了。
“谢谢。”田娜对她说。
早秋带着她回到房间,问:“你有衣服吗?”
田娜点点头,指了指门口,"姥姥帮我把衣服装在包里了。"
她开门一看,果真有个包袱,她下午都没注意。早秋把包袱拎回房,打开翻找,“哪件是睡觉的衣服?”
“我来找。”田娜自己上手,从里面扯出一套睡觉穿的,她拉下拉链,脱了外套,又自己把内衬脱了下来,领口太小,衣服卡着脑袋了,早秋替她把衣服剥下来。
“你不是说你会脱衣服?”早秋问她。
田娜点头,“这件衣服太小了。”
换好睡衣,田娜问:“我和你睡吗?”
早秋已经躺下了,“你也可以和你爸爸睡。”
田娜最后爬上她的床,和她睡在一起。
早秋关了灯,黑暗里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她脑袋里塞满乱七八糟的事,想的最多的是以后怎么办。她要当一个家庭主妇吗?放下活儿去照顾孩子?但如果不照顾,田娜怎么办?母亲还会帮她带吗?
无论如何,明天还是得要再向母亲求情一下。
正想着,忽然有个热乎乎的东西扒住了她的胳膊。早秋回头,闻到一股奶酸的小孩味,田娜抱着她的胳膊睡着了。
第76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三)^^……
第二天一大早, 早秋顾不上干活,一手抱着田娜,一手拎着她那一大包衣服, 风风火火赶回了自己母亲家。站在门前又叫又敲了半天,都没人回应,路过的邻居见状,告诉她老俩口一早就出去了, 去哪儿不知道。
显然是为了躲她,他们铁了心不打算再帮她带女儿。早秋一屁股坐在门前,誓要守在这儿等他们回来。身旁的田娜什么也没说, 看她坐下, 她也跟着坐下。
俩人一高一矮地坐在门口,谁也不说话。
晨雾散尽, 艳阳高照。捱到了中午, 也不见两位老人回来。田娜回头看自己的母亲,她一脸倔强, 什么话也不说, 连坐姿都没调整过一次, 石像似的稳稳坐着, 眉头皱出了深深的褶子, 像被刀割过。
余光瞥见女儿的动作, 似乎有什么想说, 但迟迟不敢说。早秋看她, “怎么了?”
田娜如实告诉她:“我饿了。”
早上俩人一人啃了一个馒头, 就这么一动不动在这坐了一整个上午,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她饿是难免的。
早秋握紧拳头, 又放松,连带着叹了声气,最后站起来,把那个装衣服的大包重新拎起来,回头问她:"能自己走吗?"
田娜点点头,跟在她身侧一路回到了早上才出门的家。
早秋弄了点饭菜,不知道她这个年龄到底要吃什么能吃什么,把饭弄软了些。田娜跑过去对她说:“我自己会盛饭。”
她把饭勺给她。
饭桌上,早秋坐在右边,田娜坐在她的对面,正在专心致志地扒着碗里那些饭。她盯着自己的女儿看,看着看着想到了很多事。早几年田娜还没送去母亲那儿,一直由田华在带,晚上田娜哭得凶,经常闹得俩人都睡不好。
她浅眠的毛病大概是从这时候落下的。对于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不管,只能田华起身去哄她,无非就是拉了或者饿了。等哄顺她,俩人这才能入睡。
早秋清早起床,田华还在呼呼大睡,他身边的女儿也在睡。她走上去,第一次去端详自己生出来的东西。从进医院生产到这刻,她都没有正经看过女儿。
无论是谁在婴儿时期都一个样,通红又皱巴巴的,像刚生出来的猴子。早秋皱起眉,她没有感觉任何母爱涌进心间,反倒因为从没见过幼童这副丑陋怪异的模样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厌恶。
这份情绪似乎隔空感染了田娜,她毫无征兆地咧起脸哭起来,明明眼睛都还没睁开,什么都看不到,就好像能感受到恶意一般委屈地开始哭闹。
早秋太阳穴突突跳,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看向田华,他因为一晚上的折腾现在睡得像死猪。她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惹这一出,田娜蠕动着四肢,嘤嘤哼哼地哭。
对于这个会发出声响的生物,早秋顿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也许是睡眠不足,她想到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东西害的。她把手伸上去,想要盖住她不断发出噪音的嘴,想要她彻底安静。
这么做果真安静了,安静的感觉真好。
像梦醒似的,早秋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把手抽回,田娜嘹亮的声音响彻房屋,本来就红的脸变得更红了,声嘶力竭的好像在控诉她。
早秋心如擂鼓,赶紧摇醒一边的田华,对迷迷糊糊醒来的丈夫说:“她哭了,你管一下,我要出门了。”
她匆匆忙忙地换好鞋子,拿上工具,也不管身后的父女如何,逃似的离开了。
早秋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情绪,害怕或者心虚,可能都有。差一点点,她就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不过这份心情里面并没有后悔和自责,后悔和自责的前提是要认同,她对这个孩子没有认同感,所以就像失手害了一个小动物一样,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之意。
直到如今,她对眼前只有三岁多的田娜依然没有作为母亲对孩子的认同感。老人都说最疼孩子的就是母亲,母亲仿佛天生会爱自己的孩子。
但她不是,也没有类似的感受。真如母亲说的那样,她是个丧尽天良该遭雷劈的人么?因为生不出对孩子的怜爱,所以失去了作为母亲作为女人的母性和人性么?
她有时也想像那些生了孩子的妇女一样,去催熟自己的母爱。然而做不到,没有就是没有。
在早秋胡思乱想之际,田娜已经吃干净了碗里的饭。
“妈妈。”
早秋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这声妈妈是在喊自己。
“你很讨厌我吗?”
田娜看着她,眼里没有畏惧、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清澈的好奇。
早秋咽了口唾沫,环抱住胳膊,“为什么这么问。”
田娜摇摇头,她把桌上的筷子摆正,“你讨厌我,为什么要生我?”
这个问题令早秋哑口无言。过去的过去,她问过自己无数遍,答案是可悲的。她不是因为爱情或者对孩子的期待生下田娜,她是因为无知才生下田娜。
村里大部分女人也不是因为爱情生下孩子,说起来无知的人不止有她,为什么偏偏她最抵触?早秋很难解释自己的心情,因为她没把孩子当作是自己的人。
大家都说,生孩子是延续香火,延续的是自然是男方的香火。她,还有其他做了妻子的女人,生了孩子的女人,不过是延续香火的工具,靠牺牲自己促成别人一桩美事。
当然,这种话早秋只能在心里想,无法对外人说。如果被母亲或者其他人听见了,会觉得她是疯子,是颠婆,尽说些丧尽天良违背常理的话。
早秋不想做工具,她的内心有不可说的熊熊的野望,她还年轻,浑身散发着力量,不想像蜡烛一样在这个地方、这个家庭、这个母亲的身份上,把自己燃烧殆尽。她读了很多书,第一次知道原来无论是哪个世纪、哪个国家的女人,都有她这样的遭遇,都有她这样的烦恼。
她们靠着不死的决心和勇气冲破枷锁,寻找内心的真理。这些故事带给了她莫大的鼓舞,让早秋的心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宁静,她越来越狂躁。
她冒出了可怕的想法,认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改变,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个小渔村,认为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她,这令她感到难言的振奋。然而,现实是她什么都改变不了,依旧呆在这个小渔村,看不见更广阔的天地。
现实和理想的巨大落差让早秋经常崩溃,在深夜痛哭。
看到田娜,就会让她清晰意识到自己被困,在重蹈覆辙,在走每个无知女人都在走的路,这个现实让她失去力量,让她从内而外的感到沮丧。
更不用说,田娜是田华的孩子,虽然是她生的,但根本还是田华的孩子,不是她的,她只是负责生产而已。田娜的存在仿佛时刻在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作为工具所具备的那些属性。
无私奉献,贤良淑德。
早秋最终什么也没回答她。
有人跑到家门口,对着她说:“成早秋,你男人晕倒了。”
田华在出工的路上晕了,被路过的村民看见,大家围成一团,拍他叫他,怎么搞他都不醒,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终于有人说抬去医院,这才搬来些工具,把他运到了诊所。
诊所里的医生说治不了,立马打了电话,田华又被送到了县医院。
早秋带着女儿赶到医院,医生对她说,是胰腺癌晚期。早秋不知道胰腺癌是个什么病,但听得懂晚期,她问田华还能活多久?医生说就这么几个月了,又质问她早前没发现异常吗。
早秋不懂这些,只知道田华早几年一直说肚子疼肚子疼,去镇上的医院检查出了肾结石,医生说是肾结石导致的腹痛,结石算不上什么大病,田华本人也不在意。
早秋和田华并没有什么男女间的情谊,她是在父母的牵线下才和这个男人结婚、生孩子,他也同样。如果没有婚姻关系,俩人不过是熟悉一点的陌生人。没有爱,也谈不上情。
几年的夫妻积累下来的也只有对病人的同情,早秋最后照顾了他一段日子,两个月后,田华走了,他和他爸爸、妈妈一样,都是春天走的。
这下只剩她和田娜,田娜没露出死了父亲的悲伤,毕竟她从小在姥姥身边,不说父亲,就算成早秋死了,她估计都不会掉一滴泪。
这下彻底没人可以帮她带孩子,早秋最大的烦恼就是这个,比田华死了还让她难受。好在田娜比她想象的懂事,白天她出去干活,田娜就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自己热饭自己吃,吃完在外面观察蚂蚁,或者拿着早秋的书打量,她还没到学龄,一个字也不认识。
等她回来,俩人一起吃饭,一同睡觉。
这件事最悲痛的人是她母亲,她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对田华的死反应这么大。她母亲说她现在成了寡妇,寡妇是最惨的,家里没有男人,以后的日子不晓得多苦。
母亲为田华的死哭了几天,几天后又恢复冷静,开始为她挑下一家男人。早秋不想再结婚了,但母亲不肯,说早秋是不是想把她气死。就算不为了自己考虑,也应该为了小孩考虑。
早秋第一次感到疲惫,她不理解为什么人生来要为这么多人和事考虑,唯独不能为自己考虑。
因为刚死了男人,马上嫁出去不好听,所以名义上她又守寡了两年,等到成娜五岁大的时候,母亲给她介绍了同村一个叫赵军的男人,三十来岁,是个光棍,没有过女人,不嫌弃她有孩子。
对于婚丧嫁娶,早秋已经变得麻木,她不在意男方的任何,只提了一个要求,她不会在家做一个家庭妇女,以及,男方得帮她照顾孩子,否则不嫁。母亲差点被她气死,说家庭妇女怎么了,非要在外面风吹日晒才开心吗。人家不嫌她不是头婚已经够好了,还挑挑拣拣干什么。
赵军见她有个五岁大的女儿,看着也不是什么需要随时抱在怀里不能自理的婴孩,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就这样,早秋嫁给了赵军,田娜变成了赵娜。
赵军比田华更高更瘦,结婚前看着是爽朗的性子,婚后突然性情大变,他确实答应早秋在家照顾孩子,也不阻止她出去干活,但他在家也什么都不做,每天躺着吃着花生米配酒,饭还要早秋女儿给他盛。
早秋忙完一整天,回来的饭还是女儿帮忙热的。家里被他弄得一片狼藉,满地的瓜子壳花生壳,横七竖八的酒瓶,堆积如山的碗和脏衣服。
她在外边忙完还要回家里忙,早秋冲到他面前质问,为什么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留下这些烂摊子让她收拾。
赵军嫌她啰嗦,“又没让你搞。”
“那你打算让谁整理?”
赵军慢悠悠坐起来,“我没逼你,而且我也答应你了,你要出去找活就找活,你也别管我在家怎样。”
他耍无赖早秋也奈何不了他,只会把自己气得头疼。晚上她换衣服准备睡觉,赵军凑上前亲她,被她躲开,他破口大骂:“你装个鸡.巴呢,又不是没被人上过,装什么玉女呢。”
俩人从结婚到现在都没发生过关系,早秋总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
赵军指着她的鼻子告诉她:“老子是娶老婆,不是供大神,睡自己老婆天经地义,你不给睡,你都是个破鞋了,你还不给睡!睡你都算是抬举你了,要不是你老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早秋甩了一巴掌。
早秋敛好衣服站起来,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你敢打我?”赵军霍地一下从床上站起来,上去一把拽住她的头发,“你这个婊子”
俩人扭打在一起,撞倒了凳子。
赵军忽然大叫,停了手,他往后背一摸,摸了一手掌的血。
早秋气喘吁吁地去看,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房间,她手里拿着劈柴用的斧头,上面还沾着血。
“你他妈”赵军怒火冲天地看着半大的娜娜,想给她一巴掌。
娜娜举高手里的斧子,只要他挥下来,她的斧头也会挥过去。
还是清楚人肉和锐器谁更赢谁的,赵军摸着自己的背,骂骂咧咧地出门了。
早秋冲上去把她手里的斧头抢了,又把着她的肩问:“你在干嘛?”
娜娜伸手帮她把凌乱的发丝拂到一边去,“我在保护你。”
早秋看着她,心情复杂,“以后、以后别这样,万一他把斧头抢过来劈你怎么办?这是我和他矛盾,和你没关系。”
娜娜点点头。
赵军一晚上没回家,他没在家,早秋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她和女儿一起吃早饭,娜娜吃到一半,忽然放下碗筷来到她面前,把她的手抓去查看。
“怎么了?”
“你受伤了。”她翻到她小拇指上的一道划伤,早秋也看到了,估计是昨晚和赵军扭打的时候伤到的。
“都是小伤。”早秋收回手,“吃饭吧。”
娜娜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筷子,冷不丁开腔:"妈妈,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早秋笑了笑,“我知道了,吃饭吧。”
娜娜虽然只有五岁,但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很多,她不哭不闹,比一些大人还要冷静沉着。早秋不知道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生出一些愧疚,没有让女儿生在足够安全和谐的家庭里,让她感到愧疚。
她甚至想,要不然就咽了这口恶气,好好和赵军相处。
这个想法刚出头就被抹杀了。
她们正吃饭,赵军拿着一把菜刀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浑身的酒味,他上去一把拎起凳子上的娜娜,“我今天就要把你这个狗.日的砍死!”
早秋操起凳子,猛地砸在他的脑袋上,赵军摇摇晃晃地松开了手里的娜娜,倒在一边,她上前一把抱过女儿,转身逃离这个家。
奔跑的路上,娜娜感觉有雨水似的东西打在了脸上,那是早秋的泪。
“妈妈,我们要去哪儿?”
这句话让早秋停下脚步,是啊,她们要去哪儿,天下之大,为什么偏偏没有她们的容身之所?
早秋放下女儿,呆呆地望向前方,前方是望不到尽头的海。她忽然跌坐到地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她隐忍过,挣扎过,满怀希望过,不知道为什么还落得如此下场。她只是想要自由,自由,该死的自由,为什么那么难?
难道追求自由是错误的,还是它本身就是个伪命题?早秋不知道,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一只手在抚摸她的脸,这份触感让她回到现实。
娜娜正在帮她擦眼泪,“妈妈,别哭,我在你身边。”
她透过泪水去看女儿的脸,忽然觉得从前的观念全都错了。娜娜是她竭尽全力生下的孩子,是她的孩子,是吸收她的生命诞生的另一个生命,不属于任何人。
任何人都能靠近她,也都会离开她,相信她,也能背叛她,世间万千关系薄弱蝉翼,时刻会改变,时刻会破碎。
但她和女儿不一样,她们是一个生命里分裂出的两个个体,时间改变不了她们的关系,她们是彼此之间最亲密的存在,这份关系不以任何人或事为转移。
前六年从未出现过的认同感在这一刻建立,她清晰看到有一根血红的线从娜娜身上长出,连到了自己的身上,像怀她时候的那根脐带。
早秋一把把女儿抱进怀里,什么也没说。
她带着女儿回到母亲家,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让她赶快回去,动不动回娘家不好看。早秋说赵军打了她,还差点打了她女儿,日子过不下去了。
母亲笑她年轻,说哪对夫妻不是这么过来的,都是在打打闹闹中走过来的。赵军可能是酒喝多了,没控制住情绪,让他少喝点就是了,夫妻之间能有多大的矛盾。
早秋没和她争执,这次显得异常安静。住了一天,她又带着女儿回去。赵军在家里,看到俩人嘴里就嘟嘟囔囔不知道在骂什么,早秋没管,照样做自己的事。
他拿着啤酒瓶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娜娜跟她说,她想出去玩。早秋同意了,叮嘱她不要跑太远,午饭前要回来。
娜娜点点头,午饭前准时回来。娘俩吃了午饭,早秋在心里琢磨离婚的事,所以没出去干活。赵军没回来吃饭,估计在哪儿喝酒,他偶尔会喝酒喝到不着家,第二天被人抬回来。
一直到晚上,他都没回来。早秋没在意那么多,和女儿一起睡了,因为赵军不在,这晚睡得异常踏实。
翌日清早,有人急匆匆地跑来她家,告诉她:“赵军掉河里了!”
准确来说,是有人在河里发现了赵军,看样子泡了有段时间,人早就咽气了。
赵军死了,最难过的还是她的母亲。她母亲哭天抢地,不明白是造了什么孽,自己的女儿嫁一个男人死一个男人。村里渐渐也开始传,说成早秋克夫,谁娶她谁死。
母亲哭完,又和那些说早秋克夫的人吵,吵完又准备给她找别的男人。早秋头疼,劝她别折腾了,就现在这个形势,哪个男的敢娶她,干脆就这么过吧。
母亲骂她,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光荣,知不知道外头的人都怎么说她。早秋笑笑,并不在意这些,也劝母亲别在意,结婚这件事她现阶段不会考虑,再急也没用。别人的嘴巴她也管不着。
早秋搬回家和母亲住,顺道把女儿的姓改为了成,今后不会再变,男人会变,父亲会变,但她们的关系永不变,自然随她姓。虽然父母颇多怨言,但也奈何不了她。她从来没觉得日子这么宽松过,没了男人,烦恼一下减少大半,她开始考虑做些什么事,不想再到处给人干活。
一是不稳定,二是赚得少。过两年娜娜就要去上学了,今后学费也是一笔支出,她得提前把这些考虑好。
她看到同村有人养小黄鱼,去打听了下,有些搞头。于是也张罗起养殖小黄鱼的事儿,选海域、买设备和鱼苗。养了两年,这块市场越来越不景气,她又马上收了手。
虽然没赚到什么大钱,但第一次自己动手搞点小产业,让早秋感到很振奋,她喜欢这种能够挖掘出生机的事。同年,成娜进入了学校。
没能读书一直是早秋心中的遗憾,她送女儿去上学,总会在学校门口多停留一下。这些年,她因为私生活上的事搁置了阅读这项爱好,但并没有放弃,偶尔还是会拿起书读一读。只是再多的感受也只能憋在心里和自己分享,她接触不了更多的知识。
成娜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叫霍志勇的男人,为人和善,是村里为数不多考上大学的人。他偶尔会和早秋聊一聊成娜在学校的表现,说她很聪明,是所有孩子里最聪明的,成绩很好。虽然一年级的知识都很简单,但这个年龄的孩子还没开窍,没有读书的概念,加上他们这个地方教育资源落后,大多数人学起来都很吃力,但成娜不一样,她学习的速度非常快,还很会举一反三。
只要看老师做一遍,她就立马能参悟。
霍志勇笑眯眯地问她,是不是给成娜做过早教。
早秋连早教是什么都不知道,连忙摇摇头,说自己也没读过什么书,教育这块,她确实没法帮助太多。
结束小黄鱼事业后,早秋又闲了下来,但她闲不住,一闲就重新拿起了书。不过书看来看去也就只有那些,她们这边是小地方,没有图书馆之类的场所。
早秋想起一个人,那就是成娜的语文老师霍志勇,他读过大学,还是老师,他读的书肯定很多,可以找他问问。
大学生这三个字在早秋心里很有分量,简直比什么官更有权威性。她小时候空有读书梦,却因为没有条件,没人支持,永远地错过了,要不然她可能也是一位大学生呢?早秋偶尔会这么想一想,回过神又觉得自己想太多。
趁着接送成娜,她找到霍志勇,想找他借书,或者如果他愿意代买的话,她也可以把钱给他。
霍志勇很惊讶,“成娜这么小就看这些课外书了吗?”
早秋意识到他误会了,“不是娜娜看,是——”
是她看。她忽然说不出这些话,感到十分别扭,立马放低了视线。在霍老师这种知识分子眼中,或许认为她是大字不识一个,愚昧无知的文盲吧。
她很不想被这么看待,又逃脱不了被这么看待的命运。没人会相信一个在农村生了孩子的妇女还会看书写字,陪伴她的应该是家务和鼾声震天地的丈夫。
早秋只觉得说这话十分煎熬,像在自取其辱。她没法准确表达这种情绪,这是一种很朴实的情绪——自卑。她从小到大几乎没体验过自卑,她勤勤恳恳地付出勤勤恳恳地劳动,不至于对什么感到自卑。唯独在读书这件事上,本应该是她最骄傲的领域,现在成了她最自卑的东西。
霍志勇见她不言不语,立刻懂了,“是你要看对吗?”
早秋点点头,去看他的脸色,他漾开笑意,不是嘲弄的那种笑,是十分温和友好的笑。霍老师长着一张标准的知识分子的脸,周正,谦和。正正好的身高,正正好不瘦不胖的体格,不像村里的那些男人,各有各的鲁莽和野蛮。
霍志勇手头里正好有几本书,全借给了她,还说如果她有需要,可以来找自己,他会去买,买了再借给他。早秋要给他钱,被他拒绝,他说知识是无价的。
俩人在一借一还中渐渐熟络起来,霍志勇了解到她早年没法上学的遗憾。他告诉她,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早秋看着他,从他眼中得到了某种力量。
“只要你想学,无论什么年龄、何时何地,都可以学。”
托他的帮忙,早秋接触到了更多类型的书籍,身体不受饥寒所迫后,精神就会变得十分饥.渴。她想读到更多、知道更多。
早秋读完了四大名著,读了俄国作家的书,从小说读到诗歌散文,从古代读到现代,从旧社会读到新时代,她无所不读。
霍志勇成了她最忠实、也是唯一的书友。他总是笑着听她讲她的读后感,永远不会打断,永远不会在理念上压她一头。不会因为自己学历高,懂得多,就喋喋不休。他大多时间都是安静地倾听,倾听早秋的感受。有时意识到讲多了,早秋会很不好意思。
霍志勇反被她的表现弄笑,早秋就显得更加窘迫,他抱歉地解释,不是因为早秋讲太多而笑话她,是觉得她畅游在自己精神世界里,蓬勃发表观点的样子,很
早秋忐忑地等他“很”后面的词。
“很可爱。”他坦率地告诉她。
他的坦率反而让她变得不坦率。没人对早秋说过什么可爱之类的话,这样的词放在她身上,未免有些不合适。
俩人变得沉默。可爱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小孩,用来形容动物。但男女之间用它,就显得十分微妙。
在平常的交往里,霍志勇很有分寸,无论是语言上的分寸还是肢体上的分寸,他知道她已经有家庭有孩子了。
早秋先打破了这份沉默,说谢谢他的倾听,她得回家去了。霍志勇叫住她,她停下了,心脏砰砰跳,她心脏很久没跳得这么快。
霍志勇恢复往常温柔的模样,笑着告诉她,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教她一点英语。
早秋点点头,走了。她越走越快,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期待什么,不敢想自己刚才在期待什么。
俩人还是像往常那样交往着,偶尔霍志勇会教她一点英语,也不催她学,想到什么教她什么。学习之余,早秋又计划好了一件事,她想搞个民宿。村里大部分人不知道民宿是什么东西,她只能和霍志勇分享这个想法。
这个想法注定不会被家里人采纳,因为她想把家里的老房子推了,重新建一个新的。
她其实也不太想对霍志勇说,霍志勇大概率也不会理解她。毕竟这个念头真的很疯,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她疯。
只是闲聊时,她顺道一块儿说了。霍志勇听了,出乎意料地赞同。他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是非常支持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最后结果好坏,都是一次成长和体验。这份体验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帮助你的。"
早秋没想到他能对自己说这些,“但要花不少钱。”
“没事,你尽管放手去做,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借给你,”霍志勇比她本人还要信任她,“早秋,如果是你,一定能做的很好!娜娜随你,你们都一样,拥有一颗聪慧敏锐的心。”
霍志勇早前都管她叫“娜娜妈妈”,或者“成小姐”,没有单独喊过她的名。俩人再一次沉默,早秋对他说:"霍老师,谢谢你,我会认真做这件事的。"
“嗯,有任何需要帮助的,都可以找我。”霍志勇的声音也慢慢变低。
他突然小声问她:“你现在是和母亲住在一起吗?”
早秋点头。
“那你的丈夫”
早秋回答他:“他很早就死了。”
霍志勇点头,“对不起。”
“没事,我和他没什么感情,是死是活都差不多。”早秋看向远方。
霍志勇拿出一本书递给她,“这本我送你了。”
早秋翻了翻,想退给她,“都是英文,我看不懂,还是算了。”
他很坚持,俩人的手碰在一起,早秋下意识想收回,却被他握住。
春风把她的听力吹乱。
“早秋,”霍志勇再次叫她的名,“里面有一些,有一些我想对你说的话,收下它,好吗。”
早秋觉得被他触碰过的手很麻,从来没有这种感受。她点点头。
夜晚,她打开那本书,是莎士比亚的书。
从里掉出一张裁剪出来的英文诗集,她看不懂,于是一路翻到被剪的位置,那一页只剩一个大大的镂空。
她又往后翻,发现后半本是中文翻译。
早秋对照着位置,找到那首诗的中文版。
她悄悄读出来:“我能否将你比作夏天,你比夏天更美丽温婉”
早秋没继续读下去,因为脸烫得慌,烫得没法继续往下读,这些字就像是柴火,把她整个人越烧越旺。
她放下书,平躺在床上。
15岁那年,她幻想过爱情,第一次结婚,她的幻想破灭,第二次结婚,她早已忘了曾经有过这样的幻想。
幻想里,会有一个性格和她差不多的男人,他温柔,话不多,也喜欢读书,俩人无话不谈,比起家人更像知己,比起知己又多份亲密。他会比家人更爱护她,比知己更了解她,支持她所有想法,眼里只有她。
成早秋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之前的人生也从未体验过,她只体验过婚姻,没有体验过爱情。
但现在,她体验到了。
第77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四)^^……
秋天, 早秋和霍志勇领了证。
无论村里还是城里,结婚都会摆酒设宴,早秋没体验过这些, 当初嫁给田华,他家里就剩下一个老母,没有钱搞这些,后面再嫁给赵军, 对方同样是个一穷二白的光棍,弄不起这阵仗。
早秋认为这反倒是件好事,既省了钱, 又免得被人评说。她和霍志勇的关系早就在村里传开了, 都在说她私下骚得很,知道对方是老师, 工作体面, 以后老了还有退休金,扭着腰就去给人嘘寒问暖了。霍志勇没结过婚, 家里就他一个独子, 还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想不开娶了个带孩子的三婚女人, 也不怕把家里的老娘气死。
寡妇自有寡妇的道理, 克男人不够, 还克家里人。大家都知道早秋为了办民宿把父母家给推了, 俩老人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就这么没了, 建了个洋房让外人来住, 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歪招。
听说她现在就是靠那个洋房赚钱,来住的都是到岛上旅游的游客,男男女女都有。想必赚了不少钱, 于是又有人传,说早秋干得都是不能见人的勾当。鬼知道那个洋房是干什么用的?
早秋虽然结过两次婚,还生有一女,但年龄不大,三十都没到。因为几乎没有操持过家务,看着还是很年轻,村里那些人聚在一起讨论她,说她就是靠这那张脸把外地来的男人诱到自己家里去,做些腌臜事。
这些流言传到了她本人的耳朵里,早秋没有和任何人争辩过,她知道和这些人生气是毫无意义的,他们终生呆在这个闭塞的小岛,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关注吃喝拉撒,就是津津乐道男女裤.裆里的那点事。
只有她母亲坐不住,会和村里的那些老头老太吵架,不过母亲也老了,没有年轻时的气魄,吵了几句,落到下风,只能灰溜溜地回家。对于早秋的婚事,她自然是开心的,无论如何女儿总算是嫁出去了,女人只要嫁出去就不是异类,至于别人怎么说,她告诉早秋,别去在意,和霍志勇好好过日子。
吃完晚饭,早秋和霍志勇一同漫步在乡间小道上,他去牵她的手,她躲了下,还是被他握住。她没有被人这么牵过,很不习惯,霍志勇坦然地牵着她走在村里,一点也不避人。
有人带着笑上去问候他俩,怪腔怪调地感叹,说他们真恩爱啊,又问霍志勇什么时候办酒,霍志勇爽朗地回答对方:“下下周!”
回到家,早秋把他叫住质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办酒?”
霍志勇拉着她到一旁,旁边只有一把凳子,他扶她坐下,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早秋,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不用担心。办酒的钱从我这出,人力我会自己去找,不用麻烦你和妈妈。”
“没必要。”早秋回避他的目光。
“有必要,”他握紧了她的手,“到时候我把半个村的人都请来,让他们好好看看!我们是合法夫妻,你是我的合法妻子,我是你的合法丈夫,我们又不是见不得光的老鼠,怕什么?我要和你风风光光地在一起,风风光光地结婚。”
“早秋,我希望别人有的,你都有。”
他坚毅的眼神感染到了早秋,让她的心出现了动摇。这些流言不仅传到了早秋耳里,同样传到了霍志勇耳中,他并不避讳,也没感到丢脸,他想正大光明地告诉所有人,他们结婚了。
就这样,下下周,俩人轰轰烈烈地办了酒宴,邀请了大半个村,圆桌从屋里一直摆到屋外,排起长龙。有些人带着看笑话的心态来,然而早秋和霍志勇并没有受任何一丝影响,他们手牵着手到每张桌前敬酒。
霍志勇乐观的情绪带动了早秋,忽然感到所有思虑都是如此的多余,她主动端起一杯酒敬在场的所有人,然后仰头一口饮光,不管大家在想什么,想说什么,这一刻她只在乎自己的幸福。
大家鼓起掌,吹起口哨,欢呼声此起彼伏。
霍志勇笑着看她,她也笑着看霍志勇,俩人牵起手,十指紧扣。
酒宴结束,人群散尽。深夜,房间里只有他们彼此。早秋闭上眼,默默攥紧了衣角,紧张地想象着接下来的吻。
对于性,早秋没有深入探究过,她甚至不太认识自己的身体。早年和田华经历的几次,也全然没有书中写的那种美感,他们就像动物一样完成了交.配的动作,过程里没有舒服可言,可以说没有任何感觉。
起初的不适也被她硬生生忍了下去。生了孩子后,早秋很抗拒这事,她觉得自己像牲口。无论田华,还是赵军,都不关心她的感受,他们像拱来拱去的牲畜,用一种滑稽的姿态掠夺她的身体。
她闭眼等待,吻迟迟没来。
早秋睁开眼,霍志勇伸手替她擦汗,语气温柔:“如果你没有做好准备,那我们就不做。”
她这才发现,额头竟然冒出了一片冷汗。
俩人换上睡衣一起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做,开始聊起了天,从书本聊到现实,从过去聊到现在,一直聊到早秋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这是她数不多的一次好觉。
等到俩人都准备好,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霍志勇的吻带着一点克制,轻轻地点在她的嘴上。他在试探她,她也在试探他,确定对方没有不安的情绪后,他的吻变得火热。
他带着她去探究他,带着她去探究她。早秋战栗不止,霍志勇停下手,“对不起,不舒服吗。”
早秋起身,搂住他,也吻住了他。她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欲望,她一直以为女人是没有欲望的,欲望只在男人身上存在,所以男人才对这种事孜孜不倦。
现在,她意识到,自己也有这样磅礴的欲望。
吻完他,早秋说:“我想要你。”
霍志勇笑了。
她终于知道了安全套的具体用途。早秋很开心,不是因为和霍志勇做.爱开心,是为了找到了一点新的自己而开心,当然,霍志勇也令她感到幸福。
这种幸福区别于亲情、友情,又类似于亲情、友情,他们是彼此的亲人,也是彼此的朋友。她认为爱情,也许就是亲情交织了友情。和霍志勇在一起,总能让她找到新的自己,这是幸福所在。
霍志勇尊重她,爱护她,与她极其合拍,无论是思想还是身体,俩人都是彼此的最佳拍档。婚后,他没要求成娜和自己姓,他说成娜是她的孩子,随母姓天经地义。于是成娜还是叫成娜。
这样温馨幸福的生活过了一年,一年后,霍志勇告诉她,他通过了教师选调考试,过不了多久就要去城里教书了。
霍志勇有他自己的志向,不想一辈子呆在基层,呆在小小的村子里。早秋说不清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心情,她当然为他感到高兴,但并不纯粹,她没有完全替他高兴。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当初她听母亲说哥哥考上了大学,心中涌起了类似的情感。
早秋冷静了一天,使劲把这股子烦闷压下去,然后对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霍志勇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这种要求。
早秋捕捉到了他这一丝犹豫,立马质问:“你想让我呆在家里?”
霍志勇扶着她的肩膀,“没有。我的想法是,等我先稳定下来,再把你和娜娜接过去。”
“要多久才能稳定下来?”她问。
“我肯定会尽快稳定,我也不想和你分开。”霍志勇去吻她,早秋躲过。
“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放寒暑假我就回来。”
霍志勇笑了笑,察觉到早秋紧张的情绪,他宽慰她:“我们一起忍耐几年,等我在城里扎稳脚跟,再接你和娜娜过去,我们离开这个小村庄,去城市里过好日子,娜娜也能上更好的学校。早秋,你应该感到开心,对不对?”
他去亲她的睫毛,早秋松了口气,不知道是想明白了还是妥协,“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霍志勇牵住她的手,“我会的,你也是,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和我通电话。”
霍志勇离开的半年里,一直准时准点给早秋打电话,时不时会寄点东西回家,吃的用的学习的,包括首饰,都有。等到寒假来临,他又会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坐着大巴回来。
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完全难熬,苦中也有甜蜜,可早秋心里还是有股说不清的烦闷。
也许是霍志勇和哥哥一样都走出去了,到头来她还在这里,她起过无数次离开小岛的念头,可最后留在这里的只有她。
不公平。
夜晚,她躺在床上,只感到了深深的不公平,深深的怨恨,这是没对任何人说过的怨恨,她恨得把自己的手指啃出一道痕来,恨到最后又得说服自己去理解。
之后的一年,霍志勇来电越来越少,寒暑假也不回来了,一年到头只有一两通电话,其中一通还是早秋打给他的。他在电话里抱歉的说,自己实在太忙了,现在正是关键时期,他在为评职称做准备,让早秋再耐心等等,等到他混出头了,站稳脚跟了,他会把她和孩子都接到身边来。
早秋就这么等着他,等到最后,她发现自己等的已经不是霍志勇,而是带她出去的那句诺言。
终于,她等到了结果。
有个女人找到早秋,神神秘秘的,她偷偷对早秋讲,她男人在外面有女人了。
早秋不相信,那人又报出了霍志勇所在的学校,她说自己有个亲戚也在那所学校,亲眼看到的,看到霍志勇和一个女人走得很近。
早秋还是摇摇头,只是走得近并不代表什么。女人又说,俩人还住在一起,她男人在外面为了那个女的特地租了房子,有事没事就往那儿跑。
早秋依旧不信她的话,女人摇摇头,说她真是傻!霍志勇要是清清白白,怎么不把她和女儿早早接过去?早秋解释说,霍志勇在忙职称的事,虽然她不清楚那是个什么。女人笑,说霍志勇早就评上了,在这找借口忽悠她呢。
早秋沉默了,女人最后对她说:“我是看不下去才对你说的,他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留你和女儿在这,你信不信都随便,反正我说的都是实话,别人亲眼看见的,犯不着骗你。”
女人走了,早秋恍恍惚惚地坐在凳子上,她回头,不知道成娜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又听去了多少。
她要开口,又不知道该为谁开口,成娜说:“妈妈,该吃饭了。”
这年寒假,霍志勇回来了,依旧带着大包小包,里面装着送给妻女和岳母娘的礼物,早秋的父亲在八月份的时候去世了。
吃完饭,霍志勇想和她亲热,早秋默默把他推开,他笑了笑:“怎么啦?”
早秋直视他的眼睛:“就今年,带我和娜娜出去。”
霍志勇的笑容凝了一秒,很快牵着她的手说:“不急,我这边还没完全稳定下来。”
“没事,我可以自己租房,不用你照顾。”
“早秋,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我不放心。”
“霍志勇,”早秋把手抽回,“我再说一遍,今年我就走。”
“好,好,”霍志勇拍拍她的肩,“别生气,今年我就给你和娜娜安排好,别生气。”
等霍志勇睡去,早秋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婚戒,轻轻抚摸。
她不明白,为什么还是这样。
她以为霍志勇和田华、赵军他们不一样,甚至和这个村里男人都不一样,可是到头来,他和他们是一样的。
早秋哭不出来,也不怨恨,更没有和他争辩的冲动,只感到好笑。
人在一个地方摔倒了一次,往往还会摔第二次、成百上千次,直到跌出了血,摔断了腿,才会知道这条路、这个选择,是错的。
霍志勇答应这个寒假结束就把她们带走,然而就在寒假的最后几天,出事了。
有人跑来急急地告诉早秋,她女儿、她男人落水了。那人磕磕绊绊吞吞吐吐,话说不清楚。
但听到女儿,早秋立马站了起来,拿起外套就跟着人走,他们走到了水库边,只见一群人围着,她看到了成娜。
成娜湿漉漉地站着,寒冬日里,簌簌发抖。早秋跑上去用外套裹住女儿,“娜娜,娜娜妈妈来了,别怕,有没有受伤?”
成娜脸色惨白,显然被吓坏了,又被冻得厉害,嘴唇抖个不停,一句话说不出。早秋把她紧紧抱紧怀里,听到周围人大喊:
“捞上来了!捞上来了!”
霍志勇被捞了上来,大家围上去一探,人已经死了。
早秋从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霍志勇早上到水库边钓鱼,正巧成娜也在附近玩耍,玩着玩着一不小心落了水,他看到后立马脱了衣服跳下去救人。然而霍志勇水性一般,是路过一个会水的人看到了正在挣扎的成娜,这才救她上来,那会儿霍志勇不知道沉哪儿去了。
大家都在叹息,真可惜,还是个老师,这么年轻。
早秋抱着女儿回了家,霍志勇的尸体被人帮忙运到了家。
她替女儿换了衣服,擦干头发。思绪纷乱。成娜水性很好,虽然她耳提面命过很多次不准成娜去一些危险地方,但她还是会偷偷和人比赛游泳,成娜常去那个水库。
“妈妈,”成娜捧着早秋递来的姜汤,眼中闪着恐惧的神色,“霍叔叔死了吗?”
早秋把她抱进怀里,“不管你的事,别再去想了。”
她把那些可笑又无厘头的想法一个个打消,成娜才多大?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就算再会水,也不是超人。况且冬天的水库那么冷。都说溺水的都是那些会水的。
早秋感到后怕,再一次叮嘱她:“不许再去那些地方了,知道了吗?”
成娜在她怀里点点头。
霍志勇的老家和她们一个村,得知儿子死了,他母亲当场昏厥,被人掐着人中救醒。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成早秋,见到早秋,她二话不说上去摔了一巴掌。
“你这个害人精!”她浑身都在抖,“我说了,我早就跟我儿说,不要和你这个女人结婚,你这个女人已经害死了家里的两个男人,他不听,他非要娶你。”
路过的人上前拉架,搀扶住霍志勇年迈的老母,她捶打自己的胸脯,痛不欲生地往后仰:“老天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怎么活啊——”
早秋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任她控诉。
“我儿怎么娶了个这样的妖孽啊!硬生生把我儿克死了,他还那么年轻啊,老天爷”
她哭着哭着背气过去,大伙赶紧给她顺背,劝她冷静一点,人已经死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霍志勇的母亲抬起一只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早秋,又缓缓左移,指向了她的女儿:“你们这对母女,会遭天谴的,你们不得好死。”
说完这句话,霍志勇的母亲断了气。
晚上,早秋收拾东西,母亲慢吞吞走上来,抹抹眼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自己女儿是这种命:“秋啊,你这是要干嘛?”
“明早天一亮我就走。”
母亲赶忙上去阻拦她,“你糊涂啊,你一个女人家,你要去哪儿?我都一把年纪了,没法帮你带娜娜了。”
“我会带着娜娜一起走。”
母亲依旧不让她整理,“你使这气干嘛?人死了也没办法,他们说你,就让他们说。过几天妈带你去算一下,去庙里拜拜,我知道有个师傅很灵的,我们让师傅看一下,有什么魔障就破什么魔障,破完之后咱们再好好”
早秋把手抽回,正视自己年迈的母亲,“妈,我到现在这个地步,全是你和爸爸害的。”
“你你说什么,”她睁大眼睛,气得要上手打她,却被早秋一把抓住手腕,她已经老了,力气不敌女儿。
母亲老泪纵横,哀嚎:“我真是生了一个白眼狼啊”
早秋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对上她浑浊的眼:"我时常在想为什么会不停重复这样的命运,我现在终于弄清了,除了自己的无知,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你们。"
母亲想抽回手,怎么也抽不回,“你想杀了我吗?我是你娘!”
“你不是我娘,你虽然生了我,但不是我娘。你只是想让我重复你的命运,你没有在乎过我哪怕一分。”
“你胡说八道!我不在乎你,你说我不在乎你,我不在乎你会这么操心你?”
“你操心的是我哥,不是我,”早秋死死盯着她,好像真的想把她杀了,“你因为操心我哥,不想让他走和你们一样的路,所以牺牲我,去成全他。他是个废物,扶不上墙的烂泥,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你们宁可花光积蓄把他送出去,也不肯让我读一个初中。”
“你们让我嫁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只要看到我不愿意走你们的老路,就要连哄带骗地把我拉回去。其实看我这样挣扎,你们很快乐,因为终于有人和你们一样悲惨。霍志勇他妈的那句话应该送给你们,你们会遭到天谴,不得好死。”
早秋松开手,看着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张嘴,久久没有话可说。
她收拾好行李,坐在地上的母亲终于开腔。
“你要抛弃你的亲妈,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吗?”
早秋俯视她。
“对。”
第78章 独立 “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早秋开车送成明昭到机场, 目送女儿下车,她降下车窗,对明昭说:“一路小心。”
明昭拢了拢衣领, 冲她点头。
她边走边拿出手机打给薛烨,对面秒接。
“娜娜。”
“现在有空吗?帮我调个资料。”
“你要谁的资料?”
“唔,”明昭买了杯咖啡,抿了一口, “我要薛志安历任秘书的资料。”
如果由她去调取,免不了惹人起疑。毕竟在外人看来成明昭就是一娇弱千金,从不过问公司上的事。但薛烨不同, 他是薛鸿云的儿子, 在至梦有一定的话语权。
成明昭喝完咖啡,飞回美国。她回到纽约的家里, 薛烨出门迎她, 替她脱下外套,换上鞋子。成明昭踮脚和他亲吻, 俩人有一个多月不见了, 她问:“想我吗?”
薛烨点点头, 一段时间不见, 他又瘦了一点, 再瘦下去可不太好。只要明昭不在身边, 他就没法正常过日子, 没法顾及自己的健康, 没有心情吃饭, 没有心情做任何事。
明昭用手摸他平坦的小腹,“答应我,好好吃饭。”
她抽回手, 从自己的外衣口袋拿出烟,边点边走进办公间。成明昭打开电脑,查看薛烨调取的资料。从薛志安第一任秘书到现任秘书,无一例外都是男的。
有意思,他早早就料到有人会查,提前让人把那位秘书的资料清除了。
成明昭准备掸灰,薛烨自动把烟灰缸递上前,他不清楚明昭为什么要薛志安秘书的信息,模模糊糊预感到明昭在调查自己的舅舅。薛志安一直和他母亲不对付,因为薛鸿云一直压他一头。
成明昭翻看着这些资料,目光落在入职日期那行。只要动过手脚,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他把人抹去,那么一定会留下空白期。
终于,她找到了那段空档,多年前的一任秘书离职后,整整隔了两年时间,下一位秘书才上岗。
翻阅其他秘书离职上岗之间的时差,可以发现,他们几乎都是无缝交替,没有凭空多出两年之久没有聘用任何秘书的情况。
那位消失的秘书,很可能就藏在这两年里。
成明昭记下了两年空白之前的那位秘书的手机号。等到休息日,她换了一张电话卡,拨了过去。
过了很久,对面终于接通:“哪位?”
“您好,是赵先生吧,您之前在我司担任过董事秘书,目前是回国了吗?”
“问这个做什么?你是谁?”
“我是至梦的法律顾问,这边调查到您离职的那段时期和公司有经济纠纷”
“不好意思,我没听懂,哪有什么经济纠纷?”
“是这样的,经济纠纷发生在您离任的那段时间,牵扯到下一任入职者,您还记得当时离职后交接那位女士叫什么吗?这边在尝试联系她。”
“什么,”对面迷惑了起来,“你再仔细确认一下,我和公司是正常解除劳动关系的”
“您别急,这边还没确定是您的纠纷还是那位女士的,如果您这边有留存她的信息,麻烦提供一下。”
他略微抱怨,“你说的是那个周小芊?我就带了她一个月,不是很清楚,她的信息公司人事没有吗?”
“是周小芊周小姐吗,具体是哪几个字呢?”
“大小的小,草字头下一个千万的千,我这边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我也没和公司有任何经济上的纠纷,请你们认真查清楚。”
“好的,您别急,我们正在联系周小姐,确认不是您这边的问题会来电回访的。”
那边突然反应过来,“你等下,你说你是至梦的法律顾问?有什么”
成明昭挂了电话,拔掉了卡。
“周小芊,”陈治非站在桥上接电话,“我打听了一遍,确实有这么一号人,还是村里为数不多考上大学的,听说一毕业就留在外面了,很多年没回来。”
“那些老头老太说,十几年前回来过一次,还生了个儿子,是未婚先孕,在村里呆了一段日子,后面又带着儿子走了,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有村民路过,陈治非假装往前走,边走边小声说:“她和家里关系不好,父母在这些年都去世了,我去了趟她老家,就剩一破屋了,一个人都没有。”
“儿子好像叫周玲,不知道是哪个玲。”
薛翎的生母是周小芊。
只是周小芊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去哪儿了呢?成明昭盯着电脑屏幕上那辆初代别克g18,薛长明的车出现在了周小芊的老家。
她盘着脖子上的三界牌,人不会无缘无故消失,除非死了。
死也得见尸。
门被敲响,成明昭回过神,“进。”
薛烨推开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件毛毯。“我以为你睡着了。”
成明昭站起来,搂住他的脖子,俩人鼻尖对着鼻尖,“没有,你怎么还不睡?”
“没看到你回房,我睡不着。”
薛烨环住她的腰,闭上眼尽力去嗅她的气息,“怎么最近对舅舅那么感兴趣?”
她哼哼笑,“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薛烨不觉得,他没有正儿八经接触过薛志安,但知道他是个狠角色。明昭无论是好奇也好,有什么目的也罢,他都不希望她过多去关注薛志安,招惹上那种人,是没有好处的。
他知道母亲薛鸿云不器重自己这个事实,背后的原因除了认为他挑不起这个大梁,更多是不希望他卷入纷争,担心他的安危。薛鸿云并非生来就在这个豪门大院,她的母亲不被人承认不被人待见,她从底层一步步走上来,走到这些人的面前,走到这些人头上。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竞争的残酷。
他同样知道妻子成明昭不是什么善茬,他尚且不了解成明昭的真实目的,但他不想让她有任何受伤的可能。亲人之间的斗争往往比陌生人之间的斗争更加血腥残忍,她本可以避免这些,安安心心做一个富太太。
但显然成明昭不只是想做一个富太太,否则就不会把手伸到薛志安那边。
“明昭,”薛烨第一次这么叫她,叫她的真正名字,他知道妻子并非看上去那么良善,他知道她隐秘的过往,知道她想做的事一定比目前拥有的更庞大,“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是——他都知道了,那又怎样。作为成明昭的丈夫,他能做的只有支持她,支持她一切行动。两个人面对危险总比一个人面对要好。如果这是成明昭想的,那么同样是他想的,他愿意和她统一战线。
成明昭扬起嘴角,勾住他的脖子吻他。
薛烨闭上眼,专注地去品尝这个吻,他知道今后可能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了。
成明昭松开他,伸手擦掉他不知何时滑落下来的眼泪,问:“你有薛翎的联系方式吗?”
年后,成明昭和薛烨回了国。
她第二天就拜访了同在国内的权西野和权韶念,权韶念的精神状态好多了,腿脚也利索不少,只是权西野的状态看上去不那么好。
俩人坐在秋千上,权西野把和薛长明的矛盾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她现在已经完全地信任成明昭,甚至觉得全世界唯一能理解自己的就是成明昭。
“他居然跟踪我”
提起这件事,权西野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紧紧咬着后槽牙。
“西野,你长大了,我觉得你应该让自己变得自由。”成明昭看她。
说起这个,权西野露出泄气的表情。她烦闷地捂住半边脸,既感到无力,又感到耻辱。
她是准备彻底离开薛长明,独立生活,但却发现,自己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薛长明是她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她的奢侈包包、奢侈衣服、高档车、豪宅别墅,全都是薛长明的。
正如薛长明所说,离开他,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薛长明冻了她的卡,收回了以自己名义买的车和房,暂停了她在公司的职位。她第一次直面什么都没有的自己。她心底清楚薛长明想用这招逼她回去,让她知难而退,知道没有父亲,她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可怜鬼。
这招确实有用,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人会变得如此窘迫,想要的东西要不了,做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这种窘迫是她前二十年没有体会过的。
权韶念不懂她和薛长明发生了什么,但还是选择站在她身边。权西野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说这件事,说自己和父亲彻底决裂了,说自己现在根本拿不出什么钱。
如果她说了,她就要从依赖父亲变成依赖母亲。难道她今后要靠母亲养活吗?
甚至面对着成明昭,她都启不了口。
“我爸他,我爸他起诉我,把我名下的资产冻结了。”
成明昭第一次见这样的权西野,她还是那头金发,从前她三个月就会换一次发色。现在她的头顶长出了新的黑发,黑色和金色显得如此的不和谐。
别扭,邋遢,黯淡。
失去了肥料,也只是一朵普通的花。
成明昭笑了笑,怡然自得地欣赏远处的蓝天。过半晌,她回头对权西野说:"钱的话,我可以接济你。"
权西野抬头看她,倔强地摇头,自尊心还在作祟:“不行。”
成明昭耐心地解释:“这不是送,是借,等你熬过这段时间,要一分不少地还给我。”
权西野看她,成明昭浑身上下散发着神一般的光芒,笑容是如此启迪人心:“有压力,才有动力,是时候该独立了,西野。”
第79章 炸弹 “李京纾,你是狗吗?”……
陈治非收到消息, 消息来自成明昭,她告诉他不用继续呆在金太阳村,于是他搭上了早上六点从村里开往县城的农村客车, 离开了这个地方。
同一天,不同的时段,成明昭和李京纾坐着另一辆摇摇晃晃的客车来到了金太阳村。车门一打开,李京纾第一个冲了出去。
她跑到路边俯身呕吐, 长途大巴抵达县城的时候才吐过一回。成明昭走上前抚了抚她的后背,递了一张纸上去。
李京纾从来没有坐过农村客运。
她接过纸,擦了擦嘴, 脸色还是很难看。反观成明昭, 她若无其事地站着,面色照常, 因为看到她现在的窘态, 嘴角甚至挂着一抹笑。
李京纾不理解,胃里还是很不舒服, 她这一路就没舒服过。“为什么非要坐这个, 开车来不好吗?”
“李小姐, 你不觉得这样也很不错吗?体验一下不同的人文风情。”成明昭笑呵呵地看她, 李京纾知道她在故意揶揄自己, 她从小在大城市出生大城市生活, 从没接触过这些, 连见都是第一次见, 成明昭热衷看这样的她吃瘪。
“神经病”李京纾小声骂。
那辆别克gl8是在通往金太阳村的国道旁边的河里打捞上来的。金太阳村脱贫没几年, 全村不过两百多户,常住人口不到九百人,稍微年轻一点的都携家带口地去了外地, 留下来的只有孤寡的老头老太。
她们现在走的这条水泥道也是前几年铺的,早之前是坑坑洼洼的泥地。
村里没什么年轻人,乡间安静异常。放眼只能看见群山和荒田,还有一小簇一小簇分布的房屋,连条狗都没有。
刘慧敏说,薛志安没有生育能力,说明薛翎不是他的孩子,可他依旧把他留在身边。很奇怪,但原因似乎不难猜测,没有生育能力对他而言既是生理上的耻辱,也是心理上的恐慌。
薛鸿云先他一步生下了薛烨,在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薛烨会是至梦的继承人。薛志安没能斗倒自己的妹妹,膝下又无儿无女,他将从头到位完完全全失去对至梦的掌控权。
这个时候出现的薛翎,成了薛志安重新上桌的筹码。
而薛翎的母亲,不管她是用什么手段把一个和薛志安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孩子推到他面前,当孩子遇见薛志安的那刻,她在他眼里就已经失去了所有价值。
留着只会成为把柄。
成明昭踩着路上的枯叶,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在想,几乎能肯定这位周小芊已经被人为地除掉,除掉她的一定是薛志安,他不想留她,不想让自己有被人做文章的可能。
可为什么薛长明的车会出现在金太阳村?
真相一定比她想象的更有趣,她要亲手揭开薛家兄弟俩这件华袍,看看里面到底藏着多少虱子。
李京纾手拿着保温杯,一路走一路喝,她回头问:“所以为什么你这么关心薛家人的事?”
她关心薛鸿云她倒是能理解,毕竟薛鸿云目前是至梦的老大,也是她的婆婆。可她绕了一圈跑去关注薛家那俩兄弟,甚至不惜花费大量的精力去与他们的妻子子女交好,目的是什么?
成明昭不像是会对别人家庭破事感兴趣的人,她也不会无事对人献殷勤,她一旦亲热谁,谁就是下一个倒霉鬼。
这种事,李京纾体验过,至今还是受害者。对于成明昭这种人渣来说,他人的真心是战利品,享受完即弃,还要踩得稀巴烂才开心。她现在还没被成明昭抛弃,因为她还有价值,从俩人第一次见面开始,成明昭就看上了她的价值。
至于什么时候会被抛弃,不知道。
李京纾自嘲地笑笑,这群受害者里,大概只有她这样:完全地看穿了成明昭,完全清楚她的一举一动背后是什么意思,也完全明白自己正在被人当工具使用。
但依旧清醒地甘愿如此。
她经常会在心里咒骂成明昭,用上所有难听的词,也会同样用这些话咒骂自己。成明昭把她变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
“你没看过《红楼梦》吗?”
李京纾正在心里埋怨她,语气不太好:“和《红楼梦》有什么关系?”
成明昭双手揣进大衣的兜里,冬日的风扬起她腮边的发,她长着一双温柔的眼,一张温柔的脸,一副温柔的嗓音。
却总是用它们做可怕的事。
“一个大家族,从外面杀进来是杀不死的,”成明昭停下脚步,鞋尖前是一具马陆的尸体,四面八方的蚂蚁聚上来,正在分尸它,“‘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薛志安一家能维持表面的平衡是因为薛翎不清楚自己母亲的现状,薛长明一家能维持表面的平衡是因为母女俩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而她,要打破这个平衡。
就像多米诺骨牌,她要事情向着无法挽回地步演变,她只需要点燃引线,看着炸弹一个接一个地爆炸。
李京纾合上保温杯的盖子,“你想让他们内斗,你确定他们斗得起来吗?毕竟是利益共同体。”
“是不是共同体还有待考察,”成明昭耸耸肩,回头看她,眼睛弯起来,像一轮皎洁的月,“既然是他们自己埋下的炸弹,那就要做好随时爆炸的准备。”
李京纾深吸了一口气,这么看,成明昭完全是奔着整死他们的目的去,当然,可能也有她自己的恶趣味在。
“那你就不怕,你当初埋下的炸弹,在日后爆炸吗?”李京纾盯着她,成明昭给自己埋下的雷,恐怕比这些人都要大,一旦爆炸,必将把自己也赔进去。
成明昭笑了笑,上去牵住她的一只手,“京纾,你在关心我吗?”
李京纾没有把手抽回来,“我是怕你连累到我。”
“好吧,”成明昭放下她的手,作出苦思的模样,“你说的也有道理,要不然你还是和我绝交吧,离我远远的,免得到时候受牵连。”
她说着,甚至往旁边退了一步,似乎真的想和她撇清关系。
“你以后也不要来找我,我也不会去找你,你也不要和我”
知道下一句是什么,李京纾箭步上去捂住她的嘴,看她笑吟吟的眼睛,这人太胸有成竹了,她再做什么挣扎都不过是无用功。
成明昭吃定了她,她知道,她也知道。
成明昭扒下她的手,光明正大地用眼神挑衅她,“怎么,生气了吗?”
李京纾冷笑一声,掐住她的脸,狠狠咬住她的下嘴唇,直到听成明昭痛哼出声,她才松口。
“我要是想离开你,早就可以离开。”
成明昭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看到手指上有点红,“好痛,李京纾,你是狗吗?”
俩人又并肩而行,成明昭舔舔被李京纾咬出血的位置,酸酸痛痛的,“既然可以离开,又不离开,你真奇怪啊。”
她明知故问地回头看她,“到底为什么呢?”
李京纾望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薛家的事搞完,拿到你想要的,就和薛烨离婚吧。”
成明昭眨眨眼,“和他离婚,和你结婚吗?”
“随便你和谁结婚。”
李京纾用肩膀撞开她,步伐加快。
成明昭跟上她。
“成明昭,有些事点到为止吧,小事你可以随着性子去做,但捅出大篓子,是没人帮你撑腰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京纾停下来看她,“成家那边,成柏林接手公司后,过去一切都不会有人再提起,你可以安安心心地做成家的女儿。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也是你想要的吧?薛家的事结束后,就停手吧。”
她怕成明昭继续贪婪下去,早前埋下的那枚炸弹,会把她炸得灰飞烟灭。没有必要这么做,本来就应该见好就收。
“京纾,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成明昭的嘴唇肿了,看着有点可怜,她有些后悔刚才为什么要那么用力。
“我知道,但没必要,就算你不和薛烨结婚,不去成为成娜,这些你想要的也能得到。”
李京纾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也有钱,你想要钱,想要房,想要车,想要全世界的奢侈品,就算想进入官场,我都可以满足你。”
成明昭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京纾,你之前不是最厌恶这些事吗,态度怎么变了?”
在她还是高中生的时候,确实厌恶。过分优越的家庭条件让她丧失了作为普通人的乐趣,变成了和父母一样分毫必争、价值优先的冷漠的怪物。
但——
李京纾抬起下巴:“这不是你说的么?”
成明昭说,她的悲痛是很多人一辈子得不到的快乐,这句话真可恶。她拥有客观意义上的顺遂,难道就不能拥有主观上的痛苦吗?
现在,李京纾已经不会因为这句话感到愤慨不公。成明昭说的没错,这就是她的优越,她的资本。她理所应当要利用这些优越,利用这些资本。不公?这个世道确实不公,而她站在天秤倾斜的那端,这是她的优势。
人不应该为了自己的优势而悲伤,优势是用来发挥的。
她现在也成了像父母一样的商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
青春期的悲伤归错了因,她的悲伤是父母的缺位带来的,她现在已经感受不到那时的伤痛了,因为她有太多钱,太多太多。李京纾原以为金钱是金钱,感情是感情,金钱代替不了感情,但现在发现这个观念也错了。
金钱代替不了感情,那是因为钱不够多。当金钱完全自主,感情自然变得丰盈,不需要乞怜外界的那点爱。她甚至有足够的情感给予别人。
现在,她决定利用这个优势,收买成明昭。
成明昭想要的也是这些,而她就有,为什么成明昭还要看别人呢?
成明昭笑了笑。
"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你不需要担心。我会让这枚炸弹,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合适的人手里——"
“爆炸。”
第80章 周小芊 “你的妈妈,叫周小芊吧。”……
如果周小芊真的被杀了, 那么她的尸体会被藏在哪里?
成明昭和李京纾不紧不慢地走在乡间的大道上,有老人坐在屋前,用那双凹陷的黑眼睛迟缓地追随她们。
别克gl8是在通往金太阳的那条国道边的河上捞起来的, 冥冥之中似乎暗示了它与周小芊的关系,它没能离开这个村子。周小芊或许还在这里。
但,究竟会在哪儿呢?
陈治非问过当地的村民,死了几个人不是什么稀奇事, 人老了病了自然就死了,至于命案他们活了一辈子都没听说过这种事。
老头老太们没这个概念。陈治非跑了一趟公安局,金太阳村除了几十年前有对兄弟因为分家起争执, 哥哥失手把弟弟推了, 脑袋砸在石头上死了,就没有其他的命案。这些年报的案无非是家里的鸡被人偷了狗被人药了之类的。
年轻人要么是病逝, 要么是意外。
周小芊家里就两位老人, 都死了,所以她失踪也没人报案。
如果她掉进河里, 这么多年也应该被人捞到, 如果她被埋在地下, 这么多年也应该被挖了出来, 如果她被分尸
成明昭不认为有这个可能, 从那辆别克gl8被慌慌忙忙抛河里能看出来, 他们不具备那么多时间, 也没有耐心完成这样的工作量, 只要赶紧把人杀了, 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丢了,再走人就好。
途径一座寺庙,俩人停了下来。
寺庙沿河而建, 样式和其它的小庙不太一样,它建得高,右边是摆放神龛的主殿,傍河的左边是新砌的小屋,这个新在于和村里其他建筑而比显得新,墙体的白漆刷得很糙,墙根连接地面的部位还有很多淅淅沥沥雨水般的残余。人行主道从中间穿过,上空连在一起,是普通的瓦顶。
右手的主殿通体是寺庙传统的红,看上去有些年纪,红得暮气沉沉。
右边是石头砖瓦搭建的庙,左边是洋灰水泥白漆砌成的小间,奇怪的搭配。
俩人拾级而上,来到主殿。主殿空间很小,天井结构,中心是露天的,能照进一点光,不过今天天气并不怎么好,所以没有多少光进来。四面是神龛,光线都集中在中央位置,神像反而像置身在黑暗之中。
李京纾感到一丝寒冷,她没有信仰,但家中的长辈普遍都会信些东西,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也称不上什么封建迷信。
信这些是用来告慰自己的良知,做一名成功的商人,第一步就是要捏碎良心。吃完人再去祈祷,希望神佛保佑,这也是她不信的缘由,如果真有这类东西存在,那么她、她的家族,和她一样的人,早就要被贬入十八层地狱千千万万次,不得往生,没有机会幸灾乐祸地求神拜佛。
然而他们活得很好,他们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恶人,因为真正的恶人会活得更好。
神佛不会告诉普罗大众,真相是恶人上天堂,好人下地狱。
成明昭来到一处墙根前蹲下,上面篆刻着建殿时间,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产物。
“你们是谁?”
李京纾的肩膀被人一拍,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回头,是个老媪。她拄着拐,佝着背。
老媪姓翁,平常就住在这个庙里。一瞧就知道成明昭和李京纾是外地来的,她呵呵笑,说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以往逢年过节,庙里都很热闹,现在看不到几个年轻人了。
她伸出弯曲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下,表示自己已经八十了,不过说起话来口齿还是很清晰。
成明昭问,对面那个水泥砌的房子是什么。
翁奶奶回答,那里面是戏台子,他们这边有个习俗,每逢农历七月初七要给七星娘娘过寿。村里会请戏班子来演出,本来这边有个台子,但年久失修就给拆了,重新在下面建了个看戏唱戏的屋。
她们刚才走在下边,抬头看的那块地方原先是舞台,被拆了只剩下一个屋顶。
成明昭又问,什么时候建的?
翁奶奶拄着拐杖,挥挥手,说也就十几年前。
十几年前
成明昭往前看,陈治非告诉她,过了一个庙,还要往里走,走个三公里,差不多才到周小芊的老宅。
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从上面下来的人都必须穿过这个庙,没有第二条道。
成明昭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条清晰的动线,她现在需要确定这条动线是对的。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李京纾拉了拉她,觉得这番举动有些失礼。
翁奶奶再次摆摆手,“里面臭得很!别进去。”
“臭?”
翁奶奶点点头,戏屋完工那段时间,臭的不行,臭到附近的人都能闻到,死猪死老鼠都没那么臭。有人去打扫,以为是什么野狗野猫死在里面了,但什么没找到,只从角落里清理出几只死蝙蝠,死蝙蝠常见,没见过这么臭的。
头几年臭得要命,大概率是因为旁边有个垃圾场,平常会烧垃圾,所以那么臭,再往下走,还有条河,村里一些人过世了,会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那边烧。
翁奶奶抱怨,让那些人不要在这附近烧垃圾,他们偏要烧,说了也不听,刚开始那一年,尤其是夏天,臭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
整整空置了一年,等到味道小下去,戏屋才开放。
十几年过去,基本已经没什么味道了,但偶尔气温一高,还是会飘来那种难以形容、若有似无的臭气。也许是心理作用。
说起来奇怪,大家怎么找都找不到臭味的来源,但一进去就能闻到那股子恶臭,尤其是后台的化妆间,那个地方最臭。
这个臭味和这个房子就像融为了一体。
有人说是鬼怪作祟,所以散发恶臭,但正前方对着的就是神殿,被众神压制了,怪味这才时有时无,说明它已经被镇压了,只是偶尔挣扎一下。
听到这里,成明昭的心中已然明了,她笑了一声。翁奶奶劝告她,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成明昭走出寺庙,准备原路返回,李京纾困惑:“不是说去看看她的家吗?”
成明昭低头看了看腕表,“不用了,走,我们回去。”
李京纾意识到她可能发现了什么,于是跟上她的脚步,头疼地问:“还要坐那个大巴?”
成明昭笑:“车已经在村口等我们了。”
门响了,权西野开门,发现门口站着薛翎,她又关门,薛翎赶紧把着门,“小野,是我。”
“就是因为是你才关门的。”她回答。
薛翎还在挣扎,“小野,我是来看你的”
"西野,是谁啊?"权韶念问。
“卖保险的。”
听到权韶念的声音,薛翎把半张脸挤进去,喊:"阿姨,是我,薛翎。"
薛翎整了整衣服,狼狈地换上鞋子,一旁的权西野没好气地斜他一眼。
他走进屋,发现权韶念正站在桌前包饺子,身边还站着——
薛翎赶紧点头问好:“表嫂。”
成明昭把捏好的饺子码放好,冲他一笑:“薛翎,你怎么来了?”
薛翎慌慌忙忙地把手里拎着的礼物放在一边,“我有事回国,顺道来看看西野和婶婶。”
“那正好,”权韶念对他说,“留下来吃饭吧,今晚做饺子。”
薛翎看向权西野,被她瞪了回去,他摸了摸耳朵,乖巧地一笑:“好,我最喜欢吃饺子了。”
“是吗?我记得你一直从小就在美国,以为你没吃过饺子呢,我吃不惯那边的饺子。”
“我、我,”薛翎眨眨眼,舞着手解释,“我在美国也吃过几次,虽然不多无论什么口味我都喜欢吃。”
他乱转的眼,滑动的喉骨,不停拉扯衣摆的手,每一帧都被一旁的成明昭收入眼底。
权西野把薛翎拉到一间客房,关起门来质问他:“谁让你来的?是不是薛长明?”
薛翎被她逼到墙角,连连摇头,“西野,你别误会,我不是叔叔派来的。”
权西野彻底把他堵在门背上,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你还撒谎?”
薛翎仍然摇头,脸憋得通红,不敢推开她的手,“我、我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
权西野凑近紧盯他,“你没有撒谎,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薛翎眼神一直躲闪,始终没有直视她。听到这话,他这才艰难又小心地对上她充满拷问意味的眸子。
“因、因为。”
他小声答。
权西野松开手,“看你也没这个胆子。”
薛翎脱了力,差点坐到地上,勉强站稳后,刚才那句话也没有力气继续往外说。他来到权西野面前,“西野,我知道你和叔叔闹了点矛盾,我相信叔叔他不是有心的。”
“你烦不烦?谁给你的资格替他教育我的?”
薛翎摆手又摆头,“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西野,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开心,我是想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愿意”
权西野皱起眉回头,又一步步把他逼到刚才的地方,“怎么,看我现在失意,你想惺惺作态,趁此机会让我欠你人情,好日后任你差遣是吧?”
薛翎看着她,眼中似有化不开的悲伤,“西野,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
“不是,”权西野字正腔圆地回答他,“你压根不在我眼里,懂吗?”
“你很讨厌我?”
权西野笑了笑。
“我不讨厌你,我是看不起你。”
她把那几个字咬得很重,好像生怕他听不清。
薛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延迟了很久才换上往日里温和无害的笑容,“没关系,西野,你讨厌我也好,看不起我也好,只要你想,我都会帮你。”
他擦了擦眼睛,告诉她:“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我想叔叔肯定不是有意的,他最宠的人就是你,西野,你有一个很好的爸爸,如果不是什么大事,你就和他认个错吧。”
“你这么喜欢,让他当你爸爸好了。”权西野拿他当笑话一样看着。
薛烨咽了咽唾沫,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他上前,“我嘴笨,你别生我的气,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我听说叔叔把你名下的资产都冻结了,那你现在要怎么办?”
“怎么办是我的事,我有义务向你汇报吗?”
“对不起,”他连连道歉,看权西野打开门准备走出去,又马上跟上去,“你没有义务告诉我,我只想尽可能地帮你,你要是缺什么,可以找我,或者你现在告诉我,我马上给你准备。”
权西野回头,抱起手臂把他打量着,笑吟吟地问:“薛翎,你想当我的ATM?”
薛翎愣住,第一次听说这种形容,但好像也没什么错,如果权西野需要,他愿意当她的提款机。
“西野,那我可以当你的ATM吗?”他小心翼翼地回笑。
权西野走上去,帮他理了理乱发,见薛翎因为这一个动作就红起耳朵,她问:“你是不是没谈过恋爱?”
薛翎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连忙摇头,“我不谈恋爱。”
“是没人愿意和你谈吧?”
权西野收回手,怪不得了。她想了想,难得给出一个笑脸,“让我考虑一下吧,需要的话我自然会去找你。”
薛翎立马像花一样绽开笑容,好像这是什么恩赐一样。权韶念喊他们过去吃饭,他想去牵她,被她躲开。
“我不急,你先去吃。”
于是薛翎过去了,还要一步三回头看她。
权西野站在原地,望着那晃走的身影,轻蔑地扯了扯嘴角。
就算是做ATM,他薛翎都没有资格。权西野不会给这种人自我感动的机会。
薛翎这个狗杂种,自作聪明,真以为能抱着不能见人的龌龊念头在她身上捞一点慰藉。
想都别想,绝无可能。
吃完晚饭,薛翎准备告辞,他跟权韶念告别,又冲着权西野拜了拜,嘴角压都压不住,但对方并没有搭理他。
他也不气馁,至少权西野说了,会考虑让他当她的ATM。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好了。
成明昭也拎起自己的包包,权西野看到她的动作,问:“你要走了吗?不准备在这里睡一晚吗?”
“这次就不了,下次一定。”
成明昭笑着冲母女俩挥挥手,又对薛翎说:“正好,我们一起下去吧?”
薛翎和成明昭乘同个电梯,他还在回味刚才权西野的笑容、她的动作,他被权西野摸了脑袋。真好,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
“你和西野的关系很好吧?”
成明昭突然问。
他抬起头,“哦,嗯。”
薛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这段关系不是由他主导,他不能去定义到底好还是不好。就算不好,他也甘愿,他一直心甘情愿。况且,今天来看,权西野并没有对他不好,甚至有点太好了。
“马上就要到西野的生日了,你有考虑给她什么惊喜吗?”
薛翎点点头。
“说到这个,我们好像还没有联系方式,正好加个联系方式?”
“哦,好。”薛翎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和成明昭交换了电话号码。
成明昭握住手机。
“你的妈妈,叫周小芊吧。”
叮,一楼到了。
薛翎浑身的血在这一刻凝固。
他抬起眼,成明昭已经走了出去,她摁了一楼,而他要去地下室。
等反应过来,电梯门已经合上。
薛翎疯狂摁1楼,大汗直冒。
他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机,拨给了那串新添的号码。
“嘟——”
咯噔一声。
“你好啊,是周翎还是薛翎?”
薛翎扑通一下瘫坐在地上,“你怎么会你怎么会”
“周小芊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啊。”
薛翎握紧手机,从电梯里艰难地爬出去,好半晌才恢复力气站起来,“你、你知道她?你见过她?”
“当然。”
“她在哪儿?”
“周五,bluebottle见,要做个保密的好孩子哦。”
他来不及多问,电话被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