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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谁能猜到121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开口便提了始皇大大不能言说的身世之谜。

    那些荒唐的谣言经不起人们的细思与深究, 若不是时光的遥远,早就被聪明的智者一眼识破真相。

    尤其是在同时期还有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谣言的时候。

    但在当事人面前毫无遮掩的提起,无异于让黎筝多了一丝在刀锋上游走的死亡危机。

    黎筝头颅低埋, 视线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半点不敢去看嬴政此刻的神情。

    屏息静气地等待着有可能到来的勃然大怒,然而,空旷肃穆大殿中, 那坐在高位上的男人抿着唇, 没有说出一句呵斥。

    除了121充满元气的直播声音之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动静。

    危机感在心底沉甸,黎筝想法有所变化, 心中也蓦然生出一丝心疼。

    穿越战国,来到秦始皇身边这么久,这位在历史上盖世无双的君王,早已从书本中走出, 活生生的来到黎筝身边。

    他连夜处理政务会困顿疲乏,受寒着凉会咳嗽生病。

    这不过是一个有着血肉之躯,会觉得痛会感到难过的人罢了。

    在继位之后的今天,他也只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

    却在王室继承人最为看重的正统性和出生来历上被人泼了脏水,此时的他, 心中又该是如何想法与感受?

    “陛下···”

    黎筝忐忑而担忧的抬首,向那位孤高而孤寂的君王看去。

    安慰的话语还没从脑细胞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的脑袋里诌出来,便听嬴政克制而故作冷淡地道:“无事,既然这蜃楼也说了, 造谣者是故意瞄准一个国家的君王与其继承人,特意搬弄是非, 还一故事两用,一并将脏水泼到了楚考烈王的身上,那倒是反而证实了寡人身世的清白。”

    没有选择对爱臣发怒,君王低垂着眼睑,敛住所有的情绪,让人无法窥探他的心绪想法。

    清冷空旷的大殿,与他单薄瘦削的身影相互映衬。

    大出所料的黎筝愣愣地望着他,眼中映出他寂冷的模样。

    独自一人坐在高位上的王,是否心里难过恼火,也没有将真实情绪表露出来,向旁人寻找依靠与倾诉呢?

    黎筝想要开口宽慰,减轻他心中克制却伤己的重负:“陛下,臣曾听一位智者说“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流,唯有成为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自污”。”

    这是后世,尼采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写的,虽然在这里拿出来,多少有断章取义之嫌,但却是黎筝曾经自救所用。

    想要在世俗苦难的大浪中站稳脚跟,似乎也只能将自己变成另外一条大海。

    全神贯注地望着嬴政,黎筝不知自己情急之下想出的宽慰能否起效。

    好在嬴政受用地颔首,将她的心意尽数收下,甚至反过来安慰她:“别多想,寡人没有那般在意,行了起来吧,到寡人身边来,寡人也好将这蜃楼看得更仔细些。”

    见黎筝还是满脸忧虑的模样,一身君王威势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寡人自己都已经当父亲、当秦王了,又如何还会在意这闲人的信口胡言?”

    想起黎筝被两个拍花子大肆泼脏水,却十分洒脱地将寻找幕后黑手之事全权交给自己处理的模样,嬴政心道,真的不必与那些个小人们真情实感的去计较。

    何况,目前还有更为在意的昌平君一事没有解决。

    系统空间的121却有些自责。

    即便是出于好心,他也不该在当事人面前毫无遮拦的提及伤心事。

    “宿主大人,121是不是做错了?”

    121的语气低了下去,他垂头丧气地道:“明明宿主大人让121给始皇大大讲昌平君的事,121却夹带私货,先说了身世的争议。”

    光是听沮丧的语气,也能想象出121耷拉着绿色的藤蔓,萎靡不振的垂在枝头、墙边无精打采的模样。

    黎筝轻怔,温和地安抚道:“怎么会,不论是谁,只要能够得到这个为始皇大大解释身世之争的机会,都是要忍不住开口的,121已经做得很棒很好了。”

    小系统的元气又回来了一些:“真的吗?”

    黎筝轻轻一笑:“当然!121在这件事上没有做错,好了,历史直播不能卡顿太久,快些将昌平君在未来反叛秦国的事告诉始皇大大吧!”

    121声音清脆地道:“好!”

    重新操控起系统直播,121将画面切换成了绿色封面的《史记》书册,半点时间也不敢浪费的快速总结道:“昌平君——楚考烈王之子,楚考烈王于秦国当质子时与秦昭襄王之女生下的子嗣。”

    “昌平君唯一流传于世的事迹,便是帮助嬴政平叛了嫪毐政变。”

    嬴政重新聚集注意力,极为专注,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黎筝手心的海市蜃楼。

    到目前为止,蜃楼所言之事,还都是他悉数知晓,了然于心的事情。

    121马上话锋一转:“但这么个身世传奇,曾经当过秦国丞相的人物,又怎么会仅在历史上被一笔带过,甚至再也无法从别处找到关于他的描述了呢?”

    “在历史上被一笔带过”。

    嬴政两条英挺的墨眉拧起,面色有些难看地默念着这几个字,一种不祥的预感浮现心头。

    历史上,只有极为糟糕的人与物才会被故意隐去。

    嬴政执政多年,虽然还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对早年他国的几桩不能记载于竹简上的几桩事情,多少也有所耳闻。

    难道昌平君身上,也发生了类似的——

    光幕上景象一变,成了一处富含历史气息的古都:“秦王政二十一年,天降大雪,积雪深二尺五寸。昌平君的心情,可能就像这鹅毛大雪一般,千里冰寒,伤心入骨。这一年,秦统一六国的征程终于来到尾声,除了最为遥远的齐国以及被蚕食吞并,苟延残喘的魏国之外,举目四望,可以配得上被秦称之为对手的,只剩下一个楚国。”

    听到“统一六国的征程来到尾声,所有对手只剩一个楚国”,嬴政还来不及高兴,心中长久以来的隐患便一闪而过。

    楚国,乃是昌平君出身之处,是昌平君血亲所在之地。

    秦楚两国一旦发生战争,昌平君的立场必然变得更为复杂纠结。

    而秦想要统一六国,这一天是必然要来到的。

    心头惴惴不安,还未往下深思,讲解直播的121又再度开口。

    嬴政只得皱拢着眉,凝神听去。

    121并未直接谈及昌平君,而是描述起时局与背景:“秦王政二十一年,秦楚两方对战,秦国这边派出的是刚在燕国深入敌营,摘获了燕太子首级的李信;而同样是大国的楚这一头,又派了谁来呢?”

    “众所周知,战国有四大名将,其中的武安君李牧更是让所向披靡的秦军吃了不少苦头,121接下来要说的这位大将,虽不在战国四大名将之列,却也是一位经验深厚,实力超群的猛人——项燕!”

    听到项燕的名字,嬴政眉头又是狠狠一跳。

    项燕是楚国的名将,要与他对上,确实得打起精神。

    121道:“项氏世世代代为楚将,出生于将军世家的项燕,更是个打仗的个中好手,并且,也是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项羽的祖父。”

    “他在面对已经攻破赵、韩、燕三国,国力明显强于他国一倍不止的秦军之时,究竟做了什么?这场秦楚之争又是否能在他的领兵受命之下,扭转乾坤?”

    “原来,项燕一边假装不敌,将手中没有那么多兵力来防守的城池,佯装不敌的让给了李信,采取“诱敌深入”战略,使得李信直入江东腹地。”

    “项燕的战略可谓是极为成功的。他让这员经验不足的小将李信是进也难,退也难,还得分散兵力,镇压才刚到手百姓还不服帖的城池。”

    “另一边,项燕则调派了楚国臣子,联系策反了刚被赶出秦国势力中心的昌平君。”

    “以拥立昌平君为楚国君王的条件,让他倒戈相向。这个即将亡国的将军递过来的橄榄枝,昌平君到底有没有接受呢?”

    嬴政的双眼蓦然瞪大,他死死地盯视着黎筝手掌上小小一块儿的光屏,呼吸骤地急促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楚国派人接触了昌平君!

    他就说向来有话直言的赵黎为何会突然一副有着难言之隐的模样吞吞吐吐。

    又为何在他沉默以对,态度隐晦的即将想要放过昌平君的时候,执意要自己看看这提前预示灾难的海市蜃楼。

    难怪,难怪!

    嬴政咬紧了牙关,面颊上青筋绷起,双手捏得死紧又不断的颤抖。

    耳边是121的那句“到底有没有接受”。

    还用说吗?

    他最为信任的大臣,他的左膀右臂,看着他长大的亲人,即便从小到大都在秦国长大,没有一天在楚国的领地上生活,也还是接受了楚国递来橄榄枝,纵使会与他兵刃相向,仍旧回去楚国,当了楚王。

    黎筝小心地窥着因为情绪波动过大,胸口不断上下起伏的君王,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陛下,您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嬴政闭了闭眼,深深呼吸。

    冷冷地勾唇一笑,声音中带着股寒意:“看,为何不看,寡人倒要知晓,他昌平君,究竟是怎样背叛他的家乡,背叛寡人的!”

    第92章

    92章

    天空不知何时积攒起了滚滚黑云, 遮天蔽日的驱走了阳光,将下头忙碌的众生全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道道闪电于云层中穿梭,仿若人类躯体中青色的经脉, 又好似树干枝杈向天空伸展的五仰八叉的末梢,雷响的时候,将黑夜般的世界照得一片青亮。

    “下雨了。”

    话音刚落,狂风席卷而来, 一道窗扇被猛然吹开, 桌面上层层叠叠的白纸立时翻飞得满屋子都是。

    黎筝捂着头发跑过去将窗子关上。

    走到窗前的刹那,一抬头,就看见窗户正对的天空上一道闪雷“哐啷”劈下, 关窗的手微微一顿,天空上又是几道雷接连而下,仿佛是要昭示今日即将发生的不平静之事。

    “怎么了?还不将窗赶紧关上?”

    身后传来嬴政的催促。

    黎筝“啪”得一下将窗关上,又在缝隙里夹上一张几次折叠的垫纸, 将两扇窗户间的缝隙塞得严实,确保不会再被风吹开。

    回头看到弯腰之人的背影,不由一愣:“陛下,让臣来捡吧。”

    黎筝跟嬴政谈话的时候,身边向来没有旁人伺候, 现在撰写着公文的纸张被吹得满屋子都是,向来金尊玉贵的君王也不得不亲自下来一张张捡拾。

    男人叹了口气,肩宽腿长的身子直了起来,捏着手头上的那叠纸走回了太师椅前:“算了,这么多, 什么时候才能捡完?放着等会儿让别人捡吧,别踩到就是了。”

    “蜃楼呢?方才的内容, 还没讲完呢。”

    话里便是要继续看直播的意思了。

    黎筝应“唯”,踮脚踩在散落白纸的空隙间,在不踩到白纸的同时,走回了嬴政身边,再次摊开手掌。

    光幕于变暗的大殿中散发光亮,121清了清嗓子,接着前头李信与项燕的战役道:“秦楚两方交战,项燕的计策大起作用,但秦兵到底兵强力壮,即便陷入持久的拉扯战,并且还是在不熟悉的山林中作战,秦国依旧没有要落败的迹象,但面对强大的秦兵,楚军这边并不惊慌,因为他们知道,转机就要来了。”

    “这个转机,就是驻守郢都的昌平君。”

    “这个时间点,同出楚国的华阳太后已经去世,原本一直站在秦国权力中心的昌平君因为两国打仗而避嫌,被下放到郢都这个地方来,那么郢都又是哪里呢?”

    121手一划,光屏上便出现了放大的战国时期的地图:“郢都原是楚国的旧都,楚国人习惯把自己的都城称作“郢”,这个地方生活着很多楚民,项燕派来劝说昌平君的楚人,就混入了这些楚民当中偷偷联系昌平君。”

    “秦王政二十一年,昌平君叛变。”

    “昌平君从驻守的郢都起兵,跟项燕一起,前后夹击了正在楚国作战的李信的二十万大军。”

    外头的雨势越来越大,打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响得能叫人联想到一颗颗豆大的雨滴。

    几道雷电在屋外劈过,青白亮光短暂的照亮殿堂,又在眨眼间暗下,衬得屋内本身的光线被衬得越发黯淡,嬴政的表情更是晦涩不明的沉在阴暗里,几乎要融为一体。

    像是感受到君王隐而不发的怒火,黎筝的呼吸愈来愈轻,却突然听到一句“是不是有些太暗了”。

    少年微微一愣,手随即伸到了袖口中,假装摸索,实则到系统背包里拿了盒火柴出来。

    “还好,臣身上正好带了一盒子”

    火柴二字还未道出口,手里便是一轻。

    君王接过,熟练的用手指将推盒抵开,从中取了一根小木棍来,“嚓”一下,一团莹润晃眼的火光便在眼前亮起。

    用手护着随风窜动的火焰,嬴政点燃了羊脂玉般洁白的蜡烛。

    殿堂里终于亮上了些,再去观君王脸上的神色,却是与天色一样,阴云密布,好似随时都有降下雷暴雨的可能。

    黎筝心中一跳,等到再集中精力听121犹未说完的话时,话题已到了地域分析那块儿。

    “郢都这个地方在被秦国收下之后,就变成了秦楚两国的交界点,所以昌平君一反叛,直接截断了李信大军后头极为重要的物资运送,在楚国之内跟项燕联手,上演了一出瓮中捉鳖。”

    121说到这里,简直要化身说书人,手里拿块惊堂木,往桌上狠狠一拍:“秦国二十万大军呐!活了没多少,真叫一个损失惨重!”

    二十万大军,什么概念?

    秦国倾全国之力,最多也就六十来万的兵马,二十万,便是三分之一了。

    但他们先知先觉,提前知晓了这桩祸事,若是能将这惨淡的损失扼杀在萌芽之中——

    若是能提前将牵连了扶苏的昌平君——

    黎筝低垂着头,掩饰着目光中淡淡的杀气,忽听一声“爱卿”。

    “爱卿?”

    嬴政第二遍叫道。

    “在,臣在,陛下请讲。”

    可君王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仿佛先前的呼唤只是为了知晓这高堂大殿之中,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是否还有旁人的存在。

    曾经救自己于危难之中,极为受自己信任,帮自己平叛造反一事的臣子与亲人,转头就变成了另一个反叛者。

    男人闭上了眼,纤长的羽睫不停的颤抖,也不知那眼睫下的双目中,是否藏着被亲人,被臣子全然背叛后的伤心。

    他今日不知第多少次的叹息:“二十一年,现在离二十一年还有好些时候,他竟然现在就生出了反叛之心!”

    指的是前头的那场刺杀。

    黎筝手指抽搐了两下。

    这倒是嬴政误会了,刺杀针对的是她,是黎筝蝴蝶翅膀扇动的产物,在“粮票”政策提出之前,或者说在真实的历史上,这场刺杀根本不曾存在。

    抿了抿唇,黎筝道:“不,陛下应该误会了,这场刺杀是为了——”

    嬴政知晓她要说些什么。

    “但不只是你,就连扶苏都受到了刺杀。”

    嬴政的落点是扶苏。

    也因为扶苏,他那颗对待至亲的心慢慢的硬了起来。

    “爱卿,这件事不能让旁人知晓,如果寡人给你一队精兵,你有没有信心帮寡人暗杀掉昌平君?”

    昌平君到底是身具秦楚两国王室血脉的宗室,不管是刺杀,还是反叛都十分的不光彩。就像昌平君在历史上被一笔带过的隐藏起来一样,如今因为同一个理由,嬴政不能光明正大的打杀于他。

    黎筝是当然有信心的,并且迫不及待,求之不得。

    她甚至连杀死昌平君之后,将锅甩给魏国,再引起楚魏之争都全部盘算好了。

    但也不能太过明显的暴露她欣喜的情绪,为防嬴政有哪天秋后算账,她还特地作出犹豫的样子。

    “爱卿,”嬴政的大手搭住了黎筝的肩膀,“这件事并不光彩,必须要隐瞒下来,如今只有你与寡人知晓这桩秘事,寡人想要将暗杀托付给爱卿,爱卿能办到吗?”

    黎筝缓缓地眨眼,在令人窒息的安静后,才道:“唯。”

    雨已经停了,地面上的泥土还湿润着,拂面的风带着丝丝凉意,但在黎筝嗅来,却有种静默的肃杀之感。

    一群精兵整装待发地站在身后,黎筝用黑布蒙着脸,带领着他们在黑夜中前往昌平君的丞相府。

    仿佛没有受到那场刺杀的半点影响,昌平君的府邸上灯火如昼,来去端着酒水食物的佣人匆忙不已地在相府中跑动,跪坐在厅堂里的客人们推杯换盏,极度奢靡的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宴会。

    举行到高潮之时,宴会中响起一片叫彩声,那热烈的人声像是要一路飘到天上。

    黎筝和众精兵分散着躲在各处的屋顶上,头探出屋檐,悄悄的往那明亮璀璨的灯火堆里看。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屋中吹奏的吹奏,曼舞的曼舞,用餐的用餐,交谈的交谈,各自都忙碌不已。

    黎筝鼻子一动,又闻到了鱼肉的味道。

    上一次看到鱼肉,还是死了好些个人之后。

    微微眯了眯眼,下头斑斓的灯火在她眼中晃动。

    宴会,宴会好啊,人员繁多复杂,方便她动手杀人。

    一个精兵轻手轻脚地攀爬过来,附到黎筝耳边,以微小的声音传达消息:“领头,昌平君回房了。”

    回房了,那便是动手的时候了。

    “你们去找点侍从和宾客的衣服,混进宴会,搞些事端,将相府弄乱,我去昌平君的卧房,将他杀死。”

    任务简洁明了的交代完毕,如果跟着黎筝的全是她商队的那些下属,现在已经风头行动,没有任何人质疑半句了。

    但现在,黎筝身边的这队精兵还都趴在原地,没有动作。

    “领头,就您一个人去刺杀吗?我们都不去?”

    嬴政并没有将黎筝的真实身份告诉这些精兵,毕竟她不专职刺杀,也只干这一回,之后还要当回她的巫女、赵万扈、太子妃,要是告诉了这些精兵们她的真实身份,之后才会有麻烦产生。

    不过也因此,相信她实力的人并不多。

    黎筝皱着眉发现自己竟是有些使唤不动他们。

    “你们里头,身手最好的是哪个?”

    不过,她其实也挺擅长证明自己实力的。

    第93章

    一群黑衣人找了块儿空地, 下饺子似的“噗噗”往下落。

    黎筝站在地面上,看着精兵们自觉的围成一个圈,他们背后, 一个肌肉结实,身体壮硕的青年主动走了出来。

    想来,这就是“身手最好的那个”人了。

    壮汉动作间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士兵,巨大的身高差异之下, 对方直接往后踉跄了两步。

    被撞到的人捂着撞疼的手臂, 敢言不敢怒地嚅动嘴唇道:“真的要在这地方比武?不太合适吧?还在刺杀呢,要是影响任务了怎么办?”

    他说得句句在理,可惜说话声音小, 细微得跟蚊子似的,马上就被起哄的旁人盖了过去。

    “能有什么,没看到是领头主动要求的吗?”

    “就是啊,切磋一下能花多长时间?”

    说话的人声量不大, 却也不小,若非有宴会的丝竹声压着,恐怕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来来往往的仆从们给发现。

    到时别说是嬴政交代下来的刺杀任务,只怕是所有人的小命都得交代在这儿。

    黎筝头疼不已, 完全没想到这帮子精兵会闲散到如此程度。

    她无奈地扶了扶额头,没好气的下令道:“来两个人,把路给守上,要是有人经过,”

    “就直接打晕或者杀了, 衣服脱下来我们自己换上。”

    不太耐烦的说话者就站在黎筝面前,他个子矮小, 恶劣态度,将“不服管教”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被这话接得一哽,黎筝半晌才道:“不错,是这样。”

    这时候,黎筝总算为自己太过信任“精兵们”的素质,而没有在出发前两个下马威、三把火感到后悔了。

    做任务这么多年,她还从未遇上要在刺杀地点,临时跟手下磨合的情况。

    也完全没想到,这帮精兵里的刺头居然会有这么多。

    命令下达了半天,没有任何人主动自觉地走出来望风,黎筝一扯嘴角,冷着声道:“刚才插话的,还有最左边声音太大的两个出列,站到口子上去,盯着有没有仆从经过!”

    虽然对黎筝的实力不太服气,但她下达的命令却是极为正确的。

    被点到的人一时有些悻悻,脸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好吧,唉本来还想看切磋呢。”

    “嗐,能切磋多久啊,老大身手那么好,估计一两回合就结束了,有什么好看的。”

    言语中竟是根本没将黎筝放在眼里,全心信任着站出来的健壮男子。

    黎筝嘴角勾着一抹冷笑,看着两人动作慢悠悠的从里往外走。

    这一高一瘦的“壮熊”与“瘦猴”两人勾肩搭背,才刚跟黎筝擦肩没多久还没走到口子上,便听一个倒地声从身后响起。

    瘦猴迅速转身,嘴里还激动地叫着:“看吧看吧,我说什么来着,老大绝对——”

    他仿佛是一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口中高昂的话语戛然而止。

    “绝对稳赢是吧?”另一个人立时接上了话,语气中藏着不言而喻的开心,“这下好了,不需要去望风了。”

    可随即,壮熊也猛地愣住了。

    倒在地上还没站起来的人,哪里是想象中细皮嫩肉的空降来的领头,而是他们无比信任,觉得没有任何可能会输的老大。

    小山般的壮汉倒在地面上,从蒙着脸,只剩下半张的面孔上也能看出刚才摔得有多痛,他龇牙咧嘴了几瞬,又为了保持形象而立刻收敛了皱眉的弧度。

    正要扶着膝盖站起,黎筝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犹豫了一下,壮汉还是搭住了那明显小了两寸的手。

    在围观精兵们的眼中,他们老大手粗得跟老虎的前爪似得,放在黎筝的掌心里,一黑一白,一大一小,一粗糙一光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站起了身,老大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理直气壮地开口:“刚才不算,是我没有准备好,再来一次!”

    如果是真的比赛,那当然是落子无悔,但黎筝本身就是为了向精兵们证明自己的实力,是以战胜对方的次数越多越好。

    只要这位老大还心有不服,她便一直与他战到服为止。

    黎筝耸耸肩,不是很有所谓地答应了。

    然而,又一次震得两边墙壁都在抖动的倒地,男人还是被摔得天旋地转。

    黎筝的身周一片寂静,天空中只飘散着宴会里乐师们倾情演奏出的美妙旋律。

    精兵们闭紧了嘴,再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

    黎筝甩了甩手:“怎么样?还要不要再来?”

    男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死死地盯着天空,满腔的不甘。

    这一回,他又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被快速的打败了,那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简直就像是在收拾什么不值得浪费时间的垃圾一样,沾手即离。

    咬了咬牙,男人又一次高喊:“再来!”

    他还是不服。

    黎筝嘴角扬着游刃有余的浅笑,伸出食指朝地上勾了勾。

    猛虎般强壮凶猛的男人立刻扑了上来。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留手,最强的劲道,最快的攻速,冲着最致命的穴位处袭去。

    前后两次眨眼间的败北,让他心中的挫败已经到达极限,又哪里还顾得上这是陛下派来的人?

    “老大终于拿出真本事了!”

    久未有人说话的精兵群了又是一阵喧哗,他们人头攒动,兴奋不已。

    一道道锁在男人身上的灼热视线,随着他进攻的动作、迅速靠近的脚步,又一一移到了黎筝身上。

    然而与想象中的惊慌失措截然相反,那个细皮嫩肉的少年淡定的站在原地,半点未动,就像是冷静的没有感受到半点危机。

    他、他该不会是被老大给吓呆了吧?

    尽管没有人道出这句话,但所有蒙着脸的精兵们都这样想着。

    男人的手袭至面门,黎筝眼睛眨也不眨,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后退半分。

    就当旁边围观的精兵们以为拳头已经挨到了她的脸上,这一次老大终于要扳回一局的时候,黎筝突然动了。

    她迎着他的来势身体微微一缩,整个人避开拳头,直接团进了男人的怀里,又速度极快地转身,一把拉住男人伸出的胳膊,再用力一个俯身弯腰,单薄的背脊竟是轻而易举地顶起了身后小山般的男子,动作行云流水的将男人摔翻在地。

    “嘭”得一声,不仅将男人砸得闷头闷脑,还让所有精兵们都惊得噤若寒蝉。

    他们沉浸在这快速攻击的震撼里,脑中还在不停的回想方才黎筝闪电般的出手。

    只有倒在地上的壮汉脸胀得面红耳赤。

    又输了,但这一回可不像前两次那样,是他自己收手、没有用上全力了。

    他用上了全力,却还输在了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少年手中。

    黎筝转了转手腕,低声道:“还要不要再来一次?”

    随着她的问话,所有人的视线再一次齐刷刷地盯在男人身上。

    可壮汉已经失去了那股子嚣张的气焰,直愣愣地看着漆黑的夜幕,眼中神采不翼而飞,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起伏不断像是一个运作疲累的拉风箱,稍稍举起了手,又很快的倒下,仿佛再也站不起来了似的,挺尸般地倒在地上。

    他没有回应黎筝的话,而换做前几次的时候,他大抵已经响亮地说了一声“要”,而后龙精虎猛从地上鲤鱼打挺地跳了起来。

    老大的反应带动了黎筝面前的精兵,跟之前他们跳下屋檐时松散的站姿相比,现在黎筝一个扫视过去,他们全都下意识的站直了腰背,让身体笔直得像是一颗松树。

    再也没有人敢在黎筝面前擅自开口聊天说话了,他们精神紧绷,就怕这位上头派下来,实力强横的头领会将自己挑出来切磋两下。

    黎筝满意地勾了勾唇,轻轻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命令:“你们去找点侍从和宾客的衣服,混进宴会,搞些事端,将相府弄乱,我去昌平君的卧房,将他杀死。”

    此刻,质疑黎筝的话再也没有冒出来。

    精兵们整齐划一地道:“是!头领!”

    望着他们迅速转身离去的背影,黎筝嘴角不由抽抽。

    一开始没被收服的时候,异口同声地喊她“领头”,现在被收服了,又前后倒转地喊她“头领”,这帮兵蛋子还真是实力至上,毫不遮掩。

    正要动身前往昌平君的卧房,黎筝视线不经意地往下一瞥,一块儿隆在地面上的黑影像是片看不清的沼泽般横陈于地面上。

    要是有什么端着茶水盘子的侍从无意路过,可能会被狠狠绊上一跤吧?

    不能放任对方就这样躺下去,黎筝走上前踢了踢对方的小腿。

    “起来,干活了。”

    “···哦。”

    沉闷又委屈的应了一句,没时间抚慰自己受伤心灵的前老大,小媳妇般地爬了起来,欲说还休地看了黎筝一眼,终是憋屈地离开了。

    黎筝捂着额头叹了口气,三两下的又蹿上墙壁,爬到了屋顶上。

    地上人太多,不方便行动,还是屋顶空旷。

    有夜色和黑衣的掩护,也不容易被发现。

    经过了这么多周折,现在,她是真的要去刺杀昌平君了。

    想到宴会中繁杂的人员,又想到即将要为此事背锅的魏国,黎筝老谋深算地一挑长眉,希望刺杀不要发生什么意外事故。

    第94章

    精兵们虽然刺头, 但实力在线。

    黎筝刚跑到昌平君卧房的屋顶上,就听见相府邸里乱了起来。

    喊走水的喊走水,喊抓贼的喊抓贼, 还有两个“喝醉”了的“宾客”,你一拳我一脚的在宴会上打了起来,仆从们是拉都拉不住,在他们边上, 更有人借“酒劲”, 大肆爆料某些来宾爬墙灰的后宅之事,惹得当事人羞躁不已。

    满意地掀了掀唇角,黎筝跳到地面, 用指尖捅破了纸糊的窗,半眯着眼睛往小洞里看。

    跃动的火光从洞中透出,一张靠在窗边的长桌,被映得染上一层淡红。

    长桌后头, 再往里走几步的位置,两根红色的柱子笔直的树立在那里,两片白色的帐幔垂挂而下,帐幔中,一盏高高的落地灯摆放于木质雕花床榻前头。

    从黎筝的视角看去, 只能看到坐在床榻上的小半个人影。

    他的上身、手臂、头颅都被帐幔和柱子遮挡着,而他露出的膝盖、小腿和双脚,因为帐幔的笼罩,也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

    只靠着这么些特征, 黎筝无法草率的就此判断,他就是昌平君。

    皱了皱眉, 正打算找人抢件侍从的衣服,就听屋里又进了个人来。

    落地稍有些沉重的脚步踏入屋内。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着合上了。

    一道女声响起,尊敬又畏惧地称呼了一声“公子”。

    屋外,黎筝的眉头缓缓松开。

    昌平君的卧房里,能被喊公子的,除了昌平君之外,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如此,倒是可以万无一失的确定,这坐在床榻上的,就是昌平君本人没错。

    一道黎筝有些耳熟的男声响起:“你怎么回来了?”

    黎筝聚精会神地想要探听出一些消息,可女子却没有接话。

    昌平君的声线蓦然有了些波动:“扶苏将你退回来了?”

    屋内,低垂着头颅的女子美得惊人,她轻抿着唇,眉间含着淡淡的愁绪。

    这女子,是昌平君在宴会上送给扶苏的妾侍之一。

    在发现自己派出去的刺客不仅没将事情办成,还认错目标,差点害了扶苏之后,昌平君心中就充满了亏欠和后怕。

    而为了弥补这个亏欠,思索多时的昌平君终于想出要送个妾侍给扶苏侍寝。

    横竖少年也差不多到了该经人事的时候,就该由他这个舅舅在背后推上一把,教导他如何变成一个有担当的成年人。

    但他挑选出来温柔如水的姑娘,却被扶苏直接给退了回来。

    昌平君面露疑惑,出言让姿容上佳的女子原地转上两圈。

    男人好好地观察着眼前的美人。

    绸缎般光滑柔顺的长发,窈窕纤细的身姿,不禁一握的楚腰,还有极为漂亮的脸蛋。

    当真是难得的尤物。

    扶苏怎么会不喜欢?

    即便是昌平君自己站在年轻人的立场上来看,也半点挑不出岔子。

    他摸着下巴,心中思索,难道,是扶苏还没开窍?

    百思不得其解之间,昌平君揉着鼻根,有些困顿地挥挥手,让双眼含泪,面露委屈的女子退了出去。

    这短短几句话中蕴含的信息极少,黎筝可不知道卧房里头发生了什么差点能让她绿意盎然的事情。

    等到木门被彻底合上,她直接推开窗户,翻身进去。

    又是一声“吱呀”,昌平君睁开了眼,不耐地道:“还回来干什么?还有什么事没说完?”

    然而眼睛一扫,门好端端地合着,并没有被打开,眼前也没半个人影子。

    昌平君匪夷所思地眨了眨眼。

    这就奇怪了,那声“吱呀”又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昌平君站起来走了两步,而躲在房梁上的黎筝,等的正是这个时机。

    一根打了结的长绳,套马般的从黎筝手中甩出,精准地圈中了昌平君的脖子。

    眼前猛然落下一根麻绳的昌平君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便立刻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勒痛。

    他一声惊呼卡在了喉咙里,双手紧紧地抓着圈住脖子的线绳,却怎么也无法给自己挣扎出呼吸的空隙,等待着他的,是黎筝的纵身一跃。

    以黎筝的臂力,还无法将一个大男人直接提起来,但靠着自身的重量和下落的势力,就可以完美的将人吊起到横梁上。

    一起一落间,昌平君已然失去了呼吸。

    黎筝松开手中的绳子,任由他的身体沉闷地倒在地上。

    拍拍手,她又拖了一只凳子过来,一脚踹到,让其一并横倒在地面上。

    这样,就能做出昌平君上吊自杀,又因为绳结绑得不够结实,使得他尸体掉落地面的假象了。

    做完这一切,黎筝翻出窗外,用锋利的匕首在木窗上,由上至下地一劈,又用手掰了掰,被劈开的那一角就变成稍稍向外翘起的突刺。

    摸出一块撕裂的衣袍碎布,黎筝将其挂在了突出的尖刺上。

    最后脱掉手上和脚上包着的布帕,黎筝在脑中道:“121,可以了。”

    “好的宿主大人。”

    收到命令,121操控着一个跟魏国公子面容一模一样的傀儡从暗处走出,做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在宴会场上到处走。

    傀儡身上的衣襟凌乱,神色慌张,虽然现在的宴会已经被精兵们闹腾的混乱无比,但如它这样,手臂上的衣袍被撕碎了一大块布片,将整条白花花的手臂全露出来的行踪奇怪的人,总归还是会被人注意的。

    “121,小心些,晃一圈就行了,时间差不多了,就直接脱离大众视线。”

    话刚讲到一半,突然听见一声尖叫。

    “公、公子?公子?”

    先前进屋的那个女子原路返回,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昌平君。

    恐怕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只是离去那么短的时间,之前那个活生生的人就已经逐渐冰冷地躺在地上了。

    “来人啊!快来人啊!公子出事了!”

    黎筝灵敏的耳朵听到有数个脚步声快速的赶了过来,未免被人发现踪迹,她蹿上墙,于屋顶上奔跑,心中盘算着叫上四散于相府中的精兵们,可以准备收队了。

    可原先顺利一去不回,没跑出几步路,她的身影便被一道火光照亮。

    “谁?”

    紧随着话语而来的,是一支含着千钧力道的箭矢。

    银光撕破长空,锋利的能将一个成年人的头颅直接射穿的利箭让黎筝极力的后仰身体。

    然而,即便如此,箭矢还是射中了手臂,所带的力道和后仰的动作,都成了让黎筝失去平衡的根由,脚步一错之下,站在屋顶上的人顿时咕噜噜地滚作一团,从另一边摔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让黎筝的脸部狠狠皱成一团,动作却半点没有迟缓的从地面上火速弹起。

    死死捂住手臂上的伤口,不让鲜血从上头滴落,又抬眼看了一眼四周,黎筝随便找了扇窗户爬了进去。

    她运气很好,进入的是一间没有人存在的空房。

    不必跟谁搏斗,门也没有落锁,只要她想,便可以直接跑出去,不用担心被追来的人从窗口堵在屋子里。

    但黎筝也不打算立刻离开,毕竟她现在还在流血,血液会成为那些人追捕她的线索。

    而要让血液不再流出,只有让伤口完全消失。

    含了一颗治疗丹药在嘴里,她闭上眼,心中一横,手上拼命用力,在忍不住地喊叫出来之前,将整根箭矢从手臂中拔了出来。

    剧痛和狂飙而出的鲜血同时到达,仿佛是在经历十八层地狱的折磨,黎筝嘴唇泛白,额上满是汗水,几乎是痛到奄奄一息的靠在门边,却没有时间休息。

    她不敢迟疑地咽下了嘴中的丹药。

    这是系统给予极品修复丹,效果极强,但在24小时之后,会有长达两天的脱力期。

    没有去思考副作用,黎筝撑着墙站起身,手臂上的伤势也肉眼可见的愈合了起来。

    肌理组织重新生长的疼痛需要忍耐,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整个浸湿的黑衣也需要更换。

    可弯腰脱衣的档口,追赶她的脚步与呼喊却已经到了窗外。

    心头猛然一惊,黎筝放弃换衣服的打算,推开门跑了出去。

    走出两步,曾在带队刺杀前事先看过丞相府地图的黎筝,认出了这是一处用以给贵客准备的厢房。

    昌平君身负两国宗室血脉,在秦国更是位极人臣,门庭显赫。

    而这东厢房,更是陈设布置尽皆美丽华贵。

    便是其中一间最小的厢房的门口,也一左一右的摆放着两个装饰用的架子和花瓶。

    黎筝特意倒退回来几步,将架子和花瓶放倒,堵住门口。

    这样,便可暂且拖延一会儿后头的人了。

    回头,是一条长长的走道。

    每隔十多步就有一扇厢房房门。

    黎筝特意靠近了有门的一侧,每经过一扇便走近一下,让身上的血迹滴向门前,营造出她可能躲藏在其中的假象。

    但身上沾了太多血水,不停往下滴落血迹的黑衣,终究是她暴露行踪的马脚。

    拼着被追赶上的风险,黎筝在漫长的走道即将跑到尽头之前,终于将黑袍脱了下来。

    眼前一亮的同时,逃出生天的大门也出现眼前。

    正要欣喜地露出笑容,就见一点火光,从前头遮挡着大门的纸质屏风上穿透而过,嘈杂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有刺客!快让开!别挡路!我们是来抓刺客的!”

    竟是兵分两路的另一伙人马!

    他们拿着火把,由远及近地靠近了大门,火红的光点在屏风上放大,可以见得,那些人马上就要绕过屏风,看见黎筝的存在。

    仿佛是被凶兽盯上的猎物,身体在危机关头身体不听话地僵硬起来。

    黎筝抬头往房梁上看去,想要寻找能够躲避的地方,可一切都像是慢镜头,就连她蹲下身蓄力的动作都是那么缓慢。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在那些人转过屏风之前藏到房梁上!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眼一万年之间,背后的门忽然打开了。

    光亮从门内透出洒落在地上,影子旁边也出现了另一道颀长的身影。

    “你····”

    黎筝脑袋一炸,瞬间回头。

    门内的少年愣了愣,目光落在黎筝蒙面的黑布之下那双熟悉到心底里的眉眼。

    “小、小白?”

    第95章

    听着耳边的“抓刺客”, 少年的视线落到黎筝捏在手上,那团被血污浸湿了大半,还在一滴滴往下淌血的黑袍上。

    意识到了什么, 少年眉头皱起,骨节分明的手攥住了黎筝的左臂。

    衣裳之下,伤口还未完全愈合,黎筝“嘶”地发出一声痛呼。

    为了躲避追捕, 她已然殚精竭虑。

    可两头夹击之下, 居然还有第三方的存在突然出现!

    踪迹被人发现,黎筝瞳孔紧紧缩成一团,她回头, 手迅如闪电地劈出。

    带着浑身的劲道,像是袭击白兔的竹叶青,一击必杀的啄出。

    可对上那双熟悉的漆黑双瞳,她又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住了攻势, 险之又险地停在了对方的脖颈之前。

    黎筝额间落下一滴冷汗。

    这好巧不巧遇见的,竟是个熟人!

    舌头微动,某个称呼即将要从嘴中吐出。

    可几步之外的屏风后头,几双腿一并急切地迈出了屏风的边界,眼看着就要转过屏风, 将她逮个正着——

    面前的少年伸手及时捂住了黎筝的嘴。

    “嘘,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

    黎筝手中淌血的黑袍被拉扯着夺过,一脚踹飞到屏风下头,少年牵着黎筝缩进了身后的厢房。

    少年人的气息浸润身旁,手心的温暖驱走失血带来的寒意。

    黎筝脚步有些匆促, 被高出她一个头的男孩领着往屋内退,又在门外呼啸而来的脚步声中, 被藏到了床榻上。

    耳边轻掠过一句“冒犯了”,少年宽肩窄腰的身体覆了上来。

    黎筝睁大了眼,白色的被褥被少年一把拽过,笼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高挺的鼻梁逐渐贴近,唇色浅淡的薄唇微微抿起,巡视伤口的目光在黎筝脸上到处点火,每停留在一处,那块区域的肌肤便慢慢的蒸腾起热意来。

    葱白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深色的床单,黎筝的心跳骤然加快。

    甚至差点就忘记了还处于被抓捕中的事实,要在少年逐渐靠近的面容下闭上了眼。

    看着女孩颤抖个不停的纤长睫毛,少年喉结浮动,同样受到了强烈的吸引。

    但现在,并不是时候。

    他侧过头去,白皙的颈部绷出了一道青筋,拉扯起意志力,岌岌可危地抵御着凑近亲吻,采撷那抹云朵般柔软唇畔的浓厚欲望。

    他们还是靠的太近了。

    少年撑开双手,伏在女孩上方,墨发垂落,偏头竖耳倾听门外的动静。

    女孩会一路闹到他的面前来,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而外头侍卫们的重重阻挡之下,一条腿趁乱重重踢开了木门。

    “各位大人,不是我们蛮横无理,而是有刺客进了这东厢房,很可能会威胁到太子殿下的人身安危!请打开门让我等进去搜查一下吧!”

    “是啊,现在让我们进去,才能保卫太子殿下!”

    “别耽误时间了,没看到血迹就蔓延到这里吗?肯定是躲在里面了!”

    外头嘈杂的声音让黎筝紧张地揪住了少年的衣襟,不待少年安抚的话语说出口,便听门外一道响亮的男音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在里头吗?您没事吧?”

    “太子殿下,我们这就来救您!”

    三言两语间,竟是已经默认刺客闯进了太子的房间!

    “嘭”的一声,门被重重踢开。

    外头一众人马围在门口,即将要往里头冲的瞬间,又全都石化了。

    顺着他们震惊的视线看去,那打开的房门之中,尊贵的王室少年伏倒在床前,身上仅裹着一层薄被,下头一只明显属于女人的,莹白细腻的手臂从被褥下伸出,搭在了他的背脊之上。

    那手臂骨肉匀停,柔若无依,纤纤玉指,如出水芙蓉般根根葱白。

    一众深有经验的老大爷们看了,立时觉得被褥之下,必然躺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旖旎的脑补不纯洁的在脑海里乱飞,对于太子殿下在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先行离场,众人有了逻辑详密道严丝合缝的成人答案。

    领头的男人恨不得放下手中的火把,狠狠拍一下自己的额头。

    难怪他们先前进来时,听见东厢房的走廊上有声音。

    那不正是少年人血气方刚,精力旺盛所发出的床/笫见的声音吗?

    鱼水之欢最讲究私密性,是两人间的抵死缠绵,不需要任何观众欢呼喝彩,如今进行到一半,突然被他们打扰,也不知会不会吓到太子殿下,令他于往后的传承子嗣方面有碍——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冷汗淋漓,无一不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他们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等待了半天,竟连个敢开口说话的人都没有。

    黎筝仰躺着,所有演出,除了付出一条手臂之外,其他全然由扶苏承担了下来。

    她咬着唇,谨慎的没有露出半点声响,却等了半天都不见事情有新的进展,着急之下,手伸到扶苏腰间,不轻不重的掐了一把。

    少年鼻音低沉地闷哼一声,警告的眼神扫了过来示意黎筝不要乱动。

    犹豫了一下,他站立在地面上的腿也跪上了床,以结实的膝盖抵住了黎筝的身体。

    隔着薄薄的衣物,少年身上的热度从两人身体相接的地方透了过来。

    黎筝眼瞳忽然睁大,不自在地想要退后,却被身后的床榻制止。

    僵持片刻,她那条白净的手臂从被面上收了回来,顶着少年的胸口,想要推拒,却又顾忌着推开少年后自己会被他背后的人看见。

    一时只好犹犹豫豫地放在了少年的胸口上。

    好在不需她忍耐那条抵在身侧的长腿多久,少年的闷哼和忽然的动作,就将惊恐万分的众人全部唤醒。

    “太、太子殿下,臣等罪大恶极——”

    说话告罪那人颤巍巍,惊慌失措的像是要马上昏倒过去。

    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他们是大难临头,有了杀身之祸。

    扶苏知晓众人已被他骗了过去,缓缓直起腰身,青着脸转头,低吼了一声——“滚”!

    闻言,门外本就站立不安地,几乎快要跪下的人们,立时得到赦令一般,屁滚尿流的滚了。

    最前头的几个被这么一吼更是吓得魂都快窜出来了,跑的时候连关上门都不记得,还是落在最后一个跑的人,一下跃出去好几步,又折返回来关的门。

    他们全部离开之后,扶苏谨慎地等了半晌,才推开盖在两人身上的被褥,站起身道:“没事了。”

    黎筝坐起,假装没有受到刚才两人身体靠得过于紧密的影响,竭力的让神色保持淡然的模样。

    扶苏退后了两步,眼神闪躲,藏着异样,不敢去看少女。

    黎筝抿了抿唇,垂下了眼。

    心头的暧昧还未全然褪去,可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却大难临头地压了上来。

    她杀了昌平君,或者说,她杀了扶苏的舅舅昌平君。

    逃过了追捕,本该正是放下心来的时候,心情却比刚才差点被抓之时还要紧张。

    就连黑色面罩未遮盖住的小半张脸,都失血过多似的微微发白。

    想到两人见面时的那声“小白”,黎筝便眼前一黑的差点晕厥。

    昌平君已经被她杀了,嫁祸给魏国公子的脏水也泼了出去,明明可以干干净净地将她彻彻底底地摘出这件事,偏偏又在紧要关头被人认了出来。

    长袖下玉白的指尖被攥的死紧。

    这个认出她的对象,偏偏还是扶苏!

    即便她杀死昌平君全心全意都是为了帮他避开那桩未来会牵连到他,还让整个秦国损失惨重的逆反事件。

    可扶苏本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的!

    要是骤然知晓她杀了他的舅舅,扶苏、扶苏会如何想她?

    黎筝身体有些微的颤抖,她紧紧抿着唇,不敢发出任何可能被扶苏觉得耳熟的声音。

    心中藏着渺茫又可笑的希望——只要不开口说话,或许扶苏就不能完全确认,她便是巫女白本人。

    天下总有那么几个长得相似的存在,要是她抵死不认,到底还能不能混过去?

    跌跌撞撞地猛然起身冲向窗边,指尖触碰到了窗口,却又被立刻拉住了手。

    “你手上的伤,没事吧?”

    少年面色凝重。

    想起那多得将整件黑袍浸到湿透的血液,扶苏就心惊不已,说什么都不能放她一个人就此离开。

    先前门口那么多来抓捕女孩的人头数量在眼前一闪而过,少年皱起眉,一把按住了黎筝拉开的窗户,推拉的力道相互抵消之下,竟还是扶苏这头的气力更大。

    “哚”一声,那扇才被拉开了一条细线的窗户,又在扶苏手掌的按压下关上了。

    随即,少年另一只手也撑到了窗户上。

    像是方才那样,扶苏的双臂又一次将黎筝禁锢在了狭小的空间中。

    “孤去帮你找包扎的布巾和药物,你呆在这里,不要乱跑!”

    低头垂眸,望着没有拒绝的少女,扶苏松了口气,撑在窗户上的两只手臂也慢慢放开,准备转身去找人询问伤药。

    谁知,平静已久的门口再度响起脚步声,来者敲了敲门,又礼貌恭敬地道了声“太子殿下”。

    屋内的两人一时都止住了动作,大眼瞪小眼的对视。

    第96章

    镣铐般圈着白皙皓腕的大手, 力道刚好的控制在叫黎筝挣扎不开,又不会感到疼痛的区间里。

    明明少年向来都顺着她的意,没想到这一次竟反过来, 极为执拗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不让走。

    不用抬头,也能看到扶苏特意凑到她眼前开开合合作出的嘴型。

    “外面危险,等到风平浪静了,再···”

    没有看下去, 想也知道他剩下的话是要讲些什么。

    但黎筝其实用不着他多劝。

    未能借着门外之人出声的机会顺势逃走, 她早已歇了翻窗离开的想法。

    错失时机便是错失时机,只好按捺着静候下一次。

    可才刚平息站定,少年的手便摸摸索索的攀上了手腕。

    黎筝一惊。

    扶苏不是毛手毛脚的人, 尊礼守矩四个大字更是被刻进了人生信条之中,怎么可能仗着她此时顾忌门外之人不敢出声的功夫乱占便宜?

    皱着眉看去,少年正动作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袖子往上撸。

    眉宇间的疼惜,将真实想法暴露无异。

    他是在担心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黎筝抿了抿唇, 心中一软。

    被刺那日,他让出轿子,选择跟在下面走,已是明目张胆的偏爱;而方才走道上,知晓她是刺客本人, 还出手袒护,更是违反原则的护短。

    扶苏一直对她很好。

    ···很好,很好。

    只是不知,这好能一直持续到什么时候。

    黎筝闭了闭眼,按住了他折腾袖口的手。

    她吃了疗伤丹药, 手臂上没有狰狞的伤口,反而在得到药理的呵护之后, 皮肤比原来还光滑细腻,若是被看到,恐怕要让少年起疑心。

    “别费心了,我无事。”

    不知少年能否看懂,黎筝伸着葱白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里一笔一划的划拉。

    扶苏:“····”

    盯着那些鬼画符看了半天,少年英挺的墨眉蹙起,收拢手掌,抓住女孩作乱的玉指,摁着人就往墙上靠。

    不想耽搁黎筝的伤势,他已经准备强硬的将袖口撕下来了。

    而问心有愧的黎筝,自然是奋力反抗。

    推搡僵持之间,又差点撞到一块儿,唇挨着唇对在一处。

    少年双眸睁大,气息一乱。

    可算是给了黎筝机会,将人推开,两步退到窗台,手一撑,坐在了窗沿上。

    因刚刚那一下的贴近,少年胸腔里的心脏跳动的急促不已,像是要蹿出心口,贴到心仪之人身上去。

    喉结浮动,少年垂着头拉开了距离,半点不敢去看女孩的眼睛。

    这下,他也是问心有愧了。

    没看出猫腻,黎筝坐在窗台上,只差那么一翻,便能彻底脱身,离开此地。

    可动作间却迟疑了下来,回头看了眼扶苏。

    恰好对上少年抬头一瞥。

    身体突然变得僵硬,平衡不稳,一个没坐好,差点掉落了窗台。

    “诶!”

    扶苏吓得差点扑上去,却被门外传来的声音给牵绊住了。

    “太子殿下,”

    门外那人再度出声。

    原先没得到回应,他差点抬脚离开,而此时屋内的动静又给了他开口的勇气。

    “太子殿下,”

    这是门外之人前前后后,加起来的第三声呼唤了。

    他别的事情半句没提,只叫喊扶苏的名讳,过于迟疑的态度,反倒让扶苏生出了疑惑。

    也让想要保持安静,等待其主动离开的少年当真有了搭理之心。

    瞥了眼转危为安的少女,扶苏沉着嗓子,仿佛极为不耐地道:“何事?”

    “太子殿下,昌平君他——”

    门外人语速迟疑,似乎是在顾忌扶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可能出现的情绪反应。

    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有些痛越早尝越好。

    黎筝心中升起了浓重的不妙之感。

    她稳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轻睨了眼被门外人绊住脚没能伸手接到她的扶苏,心头的惴惴不安,几乎火山爆发般地喷溅了出来。

    “昌平君他——遇害了。”

    “凶手,就是刚才那个刺客!”

    ——凶手,就是刚才那个刺客!

    大脑缓慢的接收着无法理解的信息。

    巨大的不真实感骤然侵袭。

    少年只觉眼前一阵晕眩,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个消息跟现实联系起来。

    他站不住地晃动了下身体,伸手想要抓住什么能够依靠的事物,却只是在空气中来回晃悠了两下。

    “你、你说什么——”

    第一次诉说的时候艰难无比,第二次便通畅了起来,门外之人快速地道:“昌平君遇害了!”

    “凶手就是——”

    “够了!”

    少年暴怒般地嘶喊。

    仿佛内心深处的灵魂,都要在这简短的几句话中被撕裂的粉碎。

    他脖子上青筋绷起,脸涨得通红,内心中再多的不可置信都靠着咬牙死死抵御着。

    黎筝看着他,看着他双眼通红,看着他痛苦得弯曲着俯下了身子。

    心里清楚,这便是要失去了。

    然而,少年已经痛苦万分,可屋外之人,还不愿将他放过:“太子殿下,您知道那位刺客的去向吗?”

    他是走廊上第一个转过屏风的人,亲眼看见一道影子窜进了厢房之中,却不知扶苏为何要扮做与人寻欢的模样,将人全部赶走。

    而在扶苏听来,这却是一声振聋发聩的质问!

    质问他为何要包庇那杀人行凶的刺客。

    视线抬高,他寸寸紧缩的瞳孔盯住了面色苍白的女孩。

    她像是与他一并承受巨大的苦难,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明明那扇窗户就在她身后,可以随时跳出,却偏偏动也不动地呆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审判。

    “太子殿下,您知道那位刺客的去向吗?”

    如同阎王爷发出的一道道催命符,门外之人的逼问越发紧促。

    扶苏瞳孔颤抖,拳头紧紧地攥成一团,他喉头艰难地吞咽,几次要开口,又几次放弃。

    而女孩看他的眼神,也在濒临崩溃中,慢慢逼近绝望。

    扶苏心头一顿,几乎要嘲讽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还会为她感到心疼。

    或许,这便是落败。

    少年连发丝都失去光泽。

    终于无比艰涩地说出沙哑:“不知,孤,不知。”

    他到底是舍不得,舍不得将她交出去。

    少年头颅低垂,乌发倾洒,遮挡住了晦涩的视线。

    这一回,他没有再阻拦黎筝的离开。

    浓郁的悲伤让他像是独自舔舐伤口的孤寂野兽,仅仅只是站在一旁,都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的哀嚎与悲鸣。

    黎筝喉中凝涩着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想的····

    可不动手,扶苏和秦国都会受害····

    心中满是苦涩之感,黎筝手臂顶着泛出凉意的窗沿,大半个背脊都到了窗户之外。

    这一次,扶苏对她的好,是真的到期了。

    目光黯然的最后瞟了一眼少年的身影,她在他的不挽留下跃出了窗户。

    见到黎筝离去,扶苏身体蓦然一动,抬起手,又颓然放下。

    第97章

    宴会前, 似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少年突然想起了这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来势汹汹的阴云将人笼罩其下,一整个天幕,都被黑暗笼罩得透不进一丝光线。

    雷电将天空劈成两半, 如同一道巨大而可怖的深渊,丑陋的横陈于天际。

    “轰隆”的一声巨响,跟扶苏听到惊天噩耗时的感受毫无差别,狂烈地快要将他整个人撕得粉碎, 吞噬得什么都不剩。

    痛苦、惊愕、仇恨, 这些情绪会给人带来什么?

    扶苏头重脚轻。

    他人似乎还是那个人,表皮下的血肉却已然重组,在刀剑相加, 斧凿所劈,伤口与疤痕层层叠叠的累计下,重新汇聚到一起。

    但这样的痛苦的组合物,真的仍然能够被称之为原先的他吗?

    这一点, 就连扶苏自己都不知道。

    少年目光沉沉,再次扫了眼室内。

    门口、床榻、窗台。

    这些都是他和她相处、纠缠过的地方。

    若是放在以前,他会时常来到这些带有甜蜜记忆的地方停驻,一遍遍的回味那段美好的时光。

    但现在,就连他们俩一起呆过的地方, 都有着不可饶恕的罪恶,而那些“甘甜”的回忆,更是竖在心上的倒钩尖刺一样,每每回翻看、拨动,都要将他撕扯得血肉模糊, 遍体鳞伤。

    扶苏并不拒绝这心如刀绞的痛楚。

    作为罪人,他合该受到这样的惩罚。

    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出, 少年一寸寸地抚过那人曾躺过的床榻,上头,还残留着浅淡的温度,又像是他的心,一点点从滚烫变得冰冷。

    “太、太子殿下,”

    门外的人仓惶而惊恐,从扶苏不断陷入沉默的反应中嗅出了风雨欲来的不平静。

    他明明亲眼看着那人闯入屋内。

    殿下却三番五次地为其遮掩,直到如今,还要强调自己对刺客的去向一无所知····

    这难道不能说明,太子与刺客本就是一伙的吗?

    “杀身之祸”四个大字出现脑海。

    他面色霎时间变得苍白,满心都是今日不该来这一趟的悔意。

    “殿下,属下还有些事,就此告——”

    轻轻闭了闭眼,少年再度睁开时,强压下了眼中的伤悲。

    少女已经离去,屋外之人却还没有。

    能一句接一句的将他逼问到这个程度,必然是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终究是···留不得啊。

    扶苏面容冷硬地走到墙边。

    上头,挂着一把开了封的,寒光凛凛的宝剑。

    并非青铜,而是能够映照出少年脸庞的玄铁利剑。

    取到手中,掂了掂与青铜剑毫不相同的重量,扶苏垂着眼,泄出一丝杀意:“隔着道门,孤听不大清楚,阁下还是进来讲吧。”

    又是一道惊雷劈过,雨声渐起。

    昏暗的厢房内,一个中年人双目睁大,嘴巴诧异地张开,脸上是惊讶与疼痛混合后的难以置信。

    那本该是张灵动的面容,但现在,他的神情凝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动作也保持着想要从房间里逃出去的姿势。

    血液从剑尖滑落,扶苏抿着唇,半张脸浸在阴翳中。

    最后一次,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帮她。

    *

    黎筝很忙,忙着处理刺杀的事后收尾。

    泼到魏国公子魏豹身上的脏水要泼严实,自己差点被抓所泄露的“女刺客”的消息要死死压下,回身还有“粮票”的正式推行等等等等一应事务要处理。

    黎筝忙得脚后跟不着地,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再见过扶苏了。

    或者说,她不敢见扶苏。

    巫女白马甲不敢,赵黎的马甲也不敢。

    她一股脑儿的在嬴政那里接下了一大堆活计,只为将所有的空余时间全都填满,让自己没有任何闲工夫胡思乱想。

    “真的只是担心自己会胡思乱想?”

    装作爬山虎,覆盖了黎筝身边小半片墙壁的121冷不伶仃地发问。

    黎筝身上压着的活根本不止前头所提的那些,还有棉花的试种推广、魏楚两国对昌平君之死所表现的态度,以及刺杀那日精兵队伍的训练——

    没错,因为黎筝这次刺杀有功,加之实力也得到了精兵们的敬佩,所以在精兵前任首领的推荐与嬴政的看好下,黎筝成了精兵们新的领头上司。

    虽然之后再有行动,黎筝未必会亲自参加,但在后台坐镇,充当精兵们的大脑与总指挥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而得到精兵们的指挥权和训练权之后,黎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投入到未来的军事化训练中去。

    主要训练的就是将士们的服从性。

    所有见过祖国纪律严明的军队与阅兵的人,都会对此记忆深刻。

    黎筝想打造的就是那样能让人形成难以磨灭的印象的队伍。

    去掉他们的野性与劣根,将他们的散漫与  归束到圈定好的律令与条款中。

    “现在并没有和宿主大人谈论如何训练军人!”

    121不满地将黎筝再度歪掉的话题扯回来,用翠绿的枝丫点了点桌面道:“您知道我是在说——您真的没有逃避您和太子殿下之间发生的情感问题吗?”

    黎筝书写的手一顿。

    情感问题,往往是在两人还有情感的时候发生的,但她和扶苏之间的感情,已经到了千疮百孔,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她尽量让自己平淡轻松地道:“裂痕就是裂痕,从来都不会被完美修复,只会顺着破裂的缺口,继续往下蔓延。”

    那一条小小的裂口,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摩擦一点点变大,直至裂痕布满整个身体,让原来的感情面目全非,尽数失去。

    黎筝垂着眼,极力地克制自己去回想扶苏受伤的神情。

    她甚至开始后悔那日离去之时,回头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只要想到现在隔阂在两人之间的巨大裂缝,全都是她一手造成的,黎筝就心乱如麻。

    可要说罪有应得,她也只是将扶苏和昌平君分离的时间提前,化被动为主动罢了。

    那是站在上帝视角,提前预知未来的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捏了捏泛酸的鼻根,黎筝努力告诉自己,她没有做错。

    通过这件事,她让楚、魏两国之间的烟火味儿越来越浓!

    想要促使他们开战,也只是再加一把火的事情。

    秦国更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跟在楚国后面,用为昌平君报仇的理由,去攻打魏国。

    如此一来,名正言顺攻伐天下的理由几乎都已经被她搞定了!

    统一六国,收服民心,是指日可待!

    她没有错!

    没有错···

    “121,发布任务,辅佐嬴政,扫灭六国,统一海内!”

    统一之日近在眉睫,她不能在这时候为儿女私情所扰,将注意力一分为二。

    握紧了手中的毛笔,黎筝说服自己,重新埋首,笔耕不缀地道。

    可121干脆利落的应好并没有出现,反倒是头一次没有照着她的意思去做,耳听不闻地跳过了任务发布的问题,执著的追问:“就因为觉得有了裂痕,无法修复,所以宿主大人连挽回的努力都不去做了吗?”

    笔尖骤停,下压的狼毛在纸面上氤氲出一个硕大、突兀的墨点。

    黎筝硬是板着,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泄露出一丝情感的波动。

    “你在说什么?”

    仿佛听不懂小系统的话语,她皱着眉头,反过来指责道:“121,不要岔开话题,给我下达任务!”

    公事公办的态度,绝口不提扶苏的断情绝爱模样,仿佛比121这个真正的系统还要冰冷无情。

    然而121与黎筝朝夕相处,可以说是最为了解她的人,才不会被她三言两语的糊弄过去。

    “宿主大人,究竟是谁在感情用事?您对扶苏太子,也并不完全是出于任务的公事公办吧!您对扶苏太子,明明就是——”

    黎筝面色阴沉:“住口!”

    小系统却据理力争:“不!难道宿主大人还要继续这样装作若无其事下去吗?”

    “自从121跟在您身边,从未见宿主大人被什么人,什么事打败过,无论是糟糕到极致的开局,还是情势险峻的不利局面,乃至没有半点获胜希望的时候,您都能化腐朽为神奇,乐观主动的去努力应对!”

    “121亲眼看着宿主大人从一个小乞丐一步步走到今天!一点点让秦二世而亡的形式转危为安!将所有隐患全数掐灭于胎芽之中!”

    “而面对这些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您何时有过颓丧逃避?何时有过跌倒之后,再也爬不起来,投降放弃的时候?”

    “121想,过去那些121还未诞生,还未陪伴在宿主大人身边的时刻,您就是靠着积极应对,从不放弃这一点,从一个个堪称炼狱的任务世界里走过,将所有的为难化险为夷,又所有任务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今天的3S级任务者的吧!”

    “在121心里,宿主大人一直都是世界上最厉害,最强大的人啊!121一直都崇拜向往着这样的宿主大人!”

    “但您现在又在做什么?”

    “为什么面对别的困难,您都能勇往直前,毫不退让。”

    “而面对自己最重要的幸福,却悲观回避,等待着悲惨与不幸降临到自己头上呢?”

    “宿主大人不是最擅长计划,最擅长改变,最擅长一步步抵达目标的终点的人吗?”

    “像现在这样坐以待毙,根本就不像是宿主大人的做事风格啊!”

    第98章

    黎筝行事向来有计划有谋略, 走一步算十步。

    就拿魏国公子魏豹的事情来说。

    这是个未来将会登基为王,却在所有历史名人的事迹里,都被当成普通配角的角色。

    而后世的大人物们, 多多少少都跟他有所关系,却又都并非他本人。

    在这位金牌常驻配角的身上,究竟有着多少标签呢?

    第一个标签,是宁陵君魏咎的弟弟。

    后世陈胜吴广起义, 派遣手下的魏国人周市, 率兵收复魏国旧地。

    而为了顺应魏国国民的民心,周市请封宁陵君魏咎成为新的魏王。

    可惜的是,宁陵君魏咎登基前被困自杀, 国不可一日无君,项羽便转而封了魏豹当魏王。

    而即便捡了兄长的漏子,成为一国之王,魏豹也永远被兄长的阴影所笼罩。

    他身上的头衔, 永远都有着兄长宁陵君魏咎弟弟的烙印。

    第二个标签,则是后世“天子”之母薄姬的前任。

    相传有一女子薄姬被相师测算,未来会诞下天子,魏豹便喜不自胜的将其纳入后宫,谁想她的确是未来天子的母亲没错, 但孩子的父亲,却是刘邦。

    魏豹战败,薄姬被刘邦收入宫中,生下孝顺的儿子代王刘恒,之后, 代王刘恒继承帝位,薄姬被迎驾入京, 尊为皇太后。

    这,便是金牌常驻配角,光辉而又边缘的一生。

    其中要提到的一个点——魏豹与楚国有旧,在兄长宁陵君魏咎被困身死之后,他出手向项羽借兵,重新从秦国手中打回了魏国。

    而现在,黎筝就要将这个旧情掐灭在摇篮里。

    一想到未来并肩战斗的队友,被她一手操作弄得分崩离析,反目成仇,黎筝就不禁心满意足地搁下了笔。

    对待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搬弄计谋,让局面变得对秦国更为有利,这是她的本职工作。

    但要是再不响应的话,121又该说她装糊涂,扯开话题了吧?

    黎筝叹了口气:“121,这并不是——”

    并不是什么?并不是消极逃避,坐以待毙?

    跟其他事情比起来,面对与扶苏之间的情感问题,黎筝确实不像在应对其他事情的时候得心应手,驾轻就熟。

    别说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就连情感已经发生问题的时候,她也只能被动无比的将其搁在一旁冷置。

    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处理。

    “唉——”

    黎筝又叹了一口气。

    想她博古通今,满腹经纶,如今,竟为简简单单的“情”之一字所困,乃至于前所未有的束手无策,一筹莫展,还真是——

    还真是当局者迷!

    黎筝抿了抿唇,眼波流转间,罕见的泄出一丝脆弱与伤心:“121,情感之事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三言两语,亦或者靠一个人的努力就能酿成良缘的。”

    过去,她跟扶苏能不能成,全看她够不够努力,能不能建功立业,向秦始皇大大讨得婚约。

    但现在,她跟扶苏还能不能走到一起,就全看扶苏对此事有多生气,有多愤怒了。

    乌羽般浓密的长睫轻轻颤抖,黎筝目光盯着窗外一块流水假山悲愁失神。

    只盼着,那个向来对她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下一次送给她的,不会是一纸退婚书了。

    那份婚约,可是她好不容易才奋斗来的。

    当然,121也并非无理取闹,他只是过于在意她,不愿她真的与那份真心实意的情感一刀两断。

    “宿主大人,”小系统犹然还想再劝。

    黎筝却闭上了眼,不愿再听。

    “121,这是我和扶苏两人之间的事情,你不要再过多干预,否则的话——”

    黎筝打开系统面板,选择了系统禁言选项,并在时间上设置为三个时辰。

    这是主智脑单独给予3S任务者的特殊权利,它允许在个别情况下,3S级评价获得者可以先斩后奏,拒绝系统方给予的任务操作流程,选择自己的直觉判断。

    也因此,这个系统禁言选项的功能还包括将系统屏蔽于任务面板之外,使其无权下达派发无礼任务。

    不过黎筝也没有动用更多权限,仅仅只是让121禁言一会儿罢了。

    毕竟,121即便系龄幼小,却也并非那种喜欢动用强权,逼迫宿主完成命令的系统。

    对他来说,禁言就已经够了。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黎筝揉着太阳穴,仰倒在椅子上,面朝天花板,满眼都是对她与扶苏之间的未来的迷茫。

    她实在不知道他们之间还能否和好。

    但如此棘手的情况,显然也不是完全不管的时候。

    既然现在的扶苏不愿见到巫女白,那么,她就用赵黎的马甲去吧。

    黎筝皱着眉,漂亮而憔悴的脸蛋上带着一丝愁绪。

    先到少年面前探探口风,若是还有希望,便帮巫女白说说情。

    黎筝无声叹息。

    只希望在她的努力之下,她与扶苏还可以够破镜重圆,再修旧好。

    然而——这一次的黎筝,却当了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侏儒。

    十五月圆之日

    这是黎筝跟陆、常两位令史所约好的开庆功宴的夜晚。

    她不知有多久没穿着巫女白的马甲公开出现在众人面前。

    昌平君死后,她很是低调的渡过了一段漫长的日子。

    而实际上,即便是已经距离刺杀有段时日的今天,黎筝依旧不是很有心情去吃这一顿庆功宴。

    毕竟原先,她要庆祝的,是成功抓到了刺杀赵黎的幕后黑手。

    但现在,这顿庆功宴就仿佛是在庆祝她杀掉了扶苏的舅舅,那个长久以来都陪伴在扶苏身边,又亲眼看着他长大成人的至亲一般。

    黎筝内心满是罪恶,愧疚地几乎要食不下咽。

    回忆中少年伤心到极致的神情,更是令她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但早已答应陆、常两位令史的庆功宴,显然也是无法推拒取消的。

    思来想去,黎筝还是将披着赵黎的马甲去见扶苏的事情延后,又亲手写了两封邀请函,送到了陆、常两位令史的府上,在十五月圆之日的晚上,将二人邀请了过来。

    这一天,巫女白的府邸张灯结彩,所有的侍从们都跑动了起来,忙碌的运送着菜品,只为迎接两位有着真本事的贵客的到来。

    鱼早已准备好了。

    巫女府上极为擅长处理鱼肉的大厨们将鱼肉一块块片好,摆放成漂亮精致的高档模样。

    而这些才刚从齐国运来的新鲜海鱼,吃起来也完全不会丢主人家脸面。

    它们肉理Q弹,味道鲜美,没有半点河鱼的土腥味。

    黎筝穿着巫女白标志性的白衣,站在府邸门口,亲自迎接友人的到来。

    有段日子不见陆、常两位令史了,他们还是一高一矮,一年长,一年轻,没有什么变化的模样。

    下了轿子,两人手中竟还大包小包地提着礼物。

    “二位大人自己来就是了,怎么还带上礼物了?”

    “见过巫女大人!”

    “见过巫女大人!啊呀,没想到,您当真要开宴席,请我们吃饭!”

    黎筝原本这些日子呆在家里,人清瘦消减了不少,精神也有些萎靡,如今见着两位友人的到来,终于喜上眉梢,面孔也有了笑意。

    “两位大人帮了白大忙,自然是要请二位好好吃上一顿的。”

    推拒着两人手里的礼物,黎筝正欲与好友交谈一二,一道冷冽熟悉的声音忽然插入,将她打得措手不及。

    “孤也帮了白巫女不少忙,怎么不见巫女阁下来请孤吃顿饭?”

    耳中听到熟悉的声音,话中内容又必然是出自那人之口,黎筝呼吸一滞。

    转眼看去,少年一身黑衣,提着灯笼站在街角处,身量似乎高了,清俊的面孔也成熟了不少,他眼皮下有着淡淡的青黑,面上,竟是与黎筝如出一辙的倦容。

    少年执着地盯着黎筝,那双藏着疲惫的双眼中,情绪复杂,爱恨交织。

    黎筝一看到他,呼吸立时乱了起来。

    退后两步,向来淡定从容的黎筝,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赶快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建筑也好,人也好,地上的窟窿洞也好,只要是能让她躲起来的——

    思想麻乱,像是毛线团般纠缠在一起的死结。

    黎筝还未张嘴,少年先走到了身前。

    他垂着眼,淡淡睨着她,嘴角挑起,含着一抹冷笑,嘲讽地反问道:“巫女阁下怎么不说话,是不欢迎孤吗?”

    巫女阁下。

    还当真是····好生分的称呼。

    黎筝有些恍然。

    他究竟有多久未曾喊过她这个称呼了,以至于她现在,居然被叫的浑身难受,像是先泡进了热水,又浸入了冷水。

    冷热交替,濒临炸裂。

    黎筝抿了抿干裂苍白的唇,说话有些结巴:“没、没有,不是的。”

    “不是?”少年还是在冷笑,仿佛只要对着她,就不会露出张好脸来。

    “不是就好,那么孤今天加入这场宴会,给巫女阁下多添一双筷子,也没什么关系吧。”

    黎筝嘴里那句“没关系”还没有道出,少年先转过了身,丢下了府邸的主人,自己迈进了门槛,一路朝着装饰过后的巫女府里走去。

    他步伐不慢,只一小会儿便给众人留下一个小小的背影。

    陆、常两位令史站在一旁,更是看的瞠目结舌,又噤若寒蝉,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可是,怎会如此呢?

    那位扶苏太子,可是出了名的喜欢、尊敬巫女白。

    就连只有一顶轿子的时候,都要将轿子让给巫女坐,自己在下面跟着走。

    那一天,若非巫女白自己坚持下轿。

    以扶苏太子的举动,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开了先例了。

    而如今,这位殿下又为何要对巫女白冷言冷语,争锋相对,甚至将其甩在身后,独自一人直接入座?

    那个少年人,可是传说中最宠爱巫女的太子扶苏啊!

    第99章

    黎筝身体摇晃, 心脏七上八下的在胸腔里诉说着自己的不安定。

    扶苏、扶苏怎么会来这里?

    是听到了她要开宴会的消息?

    还是,还是刚巧路过,想要看看她的近况?

    他现在还会想着她, 忍不住的要来见她吗?

    黎筝视线跟着少年的背影,觑着那人走得越来越远。

    真的是····越来越远。

    不仅仅是现实中的真实距离,同样,也是两人心灵与情感上的距离。

    他方才看她的目光里, 刻骨的恨意毫不遮掩, 而那些过去的柔情蜜意,全都一去不返了。

    黎筝目光破碎凌乱,手指无力的攀上自己胳膊借力, 形成一个自我环抱的姿势。

    她低垂下头,发丝披散,将白皙光洁的后颈整个暴露在月光之中,兀自哀伤。

    心里知道自己该追上扶苏的步伐, 紧跟着他进去开宴。

    然而现在才晓得,121的话一点没错。

    她的确不敢面对扶苏,别说主动去找他,去窥探他真实的想法和滔天的怨恨。

    就是扶苏自己亲自登门找了上来,她也一样不敢与他靠近、对视、交谈。

    面前久居的宅邸大门变成一个巨兽张开的可怖大嘴, 地面上铺着的规整石板路径像是一条连接着胃部的猩红长舌。

    仿佛只要踏入其中,就会迎来粉身碎骨,被胃液腐蚀消融直到连灰都不剩的悲惨下场。

    这普普通通,装饰甚至称得上温馨的住宅,在黎筝眼里出现了重影, 可怕之处甚至超过了先前需要她驱邪的那栋阴宅。

    而那个时候,扶苏还借了她一个肩膀, 以他身上浓厚的龙气,驱散了她缠结满身的阴寒。

    目光微顿,黎筝心中一片酸涩。

    以前他们之间的感情越是美好,便衬得现在越——

    顾不上被自己约来的两位好友,黎筝想从这场还未开启的宴会中溜走。

    仿佛提前一步料到了她的想法,一只骨节分明的炙热大手忽然伸出,一把搭住了黎筝的肩膀,将迈开脚步,准备往外跑去的女孩死死按在了原地。

    “巫女大人是不是走错方向了?大门,可是在你身后呢。”

    仿佛情人之间的低喃耳语,少年不知何时原路返回,出现在黎筝身后。

    黎筝眼瞳紧缩,听着少年极具侵略意味地站在她身边,说出的一字一句,全都戳中她的心事:“这里可是巫女阁下的家,你应该不会,是想要逃走吧?”

    被抓了个现行,黎筝如同被猎人抓住的小动物,战战兢兢地立在他布下的陷阱之中,一动不动地竖起双耳,全身所有的感知力都调御到了最高级别,生怕下一刻自己便要沦亡在他手里。

    嘴角勾出勉强的弧度,黎筝声线透露着心虚:“怎、怎么会?”

    扶苏冷笑,将她的表现尽数收入眼底,又对她安静不敢乱动的模样感到些微的满意。

    “不会就好。”

    他松开她的肩膀,一把抓住那偶然落出了衣袖的洁白皓腕,拽着人就往宅子里走。

    少年步伐极快,半点不去顾忌女孩习惯的步调会不会跟不上自己,只顾着埋头朝前厅进发,黎筝则落在他身后,被少年拽的步伐紊乱,东倒西歪。

    至于留在府邸之外,没有进来的陆、常两位令史眼底都残留着一抹惊讶,他们面面相觑,试图猜测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这、这是闹矛盾了?”

    常令史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巫女阁下应该没事吧?”

    陆令史长长叹了一口气:“以扶苏太子对巫女阁下的在意,应当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但小两口吵架,我们俩夹在里面可不太好。”

    他眨巴着眼睛,带着对鱼肉的渴望道:“这宴会特地开来请我们俩吃鱼。小常你说,我们还进不进去了?”

    常令史没有理他,直接跨过了门槛,往里头走去。

    陆令史摸了摸下巴,有些感慨地缀在他身后,边摇头边说:“这年轻人遇上了心仪的事物,就是比我这个老匹夫要着急多了。”

    *

    黎筝站在自家用来招待宾客的大厅里,看着比她更像主人的扶苏在主桌前头,满眼的不合意。

    “一个主桌哪里够用?来人,再去搬一个上来。”

    “这···”

    少年招来的侍从低着头,有些为难。

    照理来说,黎筝是巫女府的主人,也是这场宴会的主办者,坐在主位上的人自然也该是她才对。

    可扶苏贵为秦国太子,他既然莅临此处,这主座的位子,他若不坐,也没有第二个人配坐了。

    但无论如何,主座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又如何能再搬一个上来呢?

    两人并坐,岂非成了夫妻之间才会有的格局了?

    见黎筝和侍从都不应声,扶苏立时冷下了脸。

    数九寒冰像是要轻易将人冻伤,少年凛冽的寒眸扫了过去:“怎么?不乐意?”

    菜还没有上,他索性坐到了桌面上,恹恹地垮着腰,虚靠在桌沿边。

    又盯住黎筝,嘲弄地讥讽道:“跟孤之间的订亲消息不肯对外公开,现在更是连张桌子都不给上?”

    当然——当然,不是啊!

    黎筝眼前一黑。

    他明知道她不公开订婚消息跟不给上桌子是同一个理由,却还是这么无理取闹的提出要求。

    黎筝头疼欲裂,手指抽搐般的在身侧弹动,终究还是妥协:“不是——,春雨,再加张主座上来。”

    侍女微微抬了头,有些讶然:“可是巫女阁下,”

    黎筝抬高了声量,不耐地道:“行了!照我说的去做!”

    春雨低头,跺了跺脚,转身跑了,不一会儿,动作倒是很快地移了副桌椅过来。

    黎筝抿了抿唇,正要开口与扶苏说起之前的事,却听身后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接连而来,使得她不得不住了嘴,转身招待。

    “巫女阁下,太子殿下。”常令史的眼神从落座在主位的扶苏身上一划而过,跟他轻轻对视,又很快回到黎筝身上。

    两人间,仿佛有不为人知的暗涛涌动。

    黎筝对此并无察觉,只露出对待朋友的热情笑容:“白招待不周,竟将二位大人丢在门外自己先进来了,都是白的不是,二位快请坐吧,马上便上菜了。”

    后到一步的陆令史欣慰发现,自己应该避开了巫女和太子之间的矛盾爆发期。

    现在再看,两人面色具都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要口角或者推拉的模样。

    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缩在常令史背后,躲在常令史的影子里,颇有些“伏低做小”,要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意思,连到黎筝和扶苏两人面前一一问好都无的直接落座了。

    还以为可以就这样平静地挨到吃上鱼肉,谁知常令史居然在上菜的档口询问黎筝:“巫女阁下是与我们一并坐客席吗?”

    主座上那么大两张桌子,他仿佛睁眼瞎似的提问。

    弄得黎筝欲坐不坐的尴尬不已。

    扶苏视线在两人之间走了个来回,发现了什么似的不悦拧眉。

    他握住了黎筝的手,将她一把扯到了座位上。

    “巫女是这巫女府的主人,自然是要坐在主位上的,孤命人加了一副桌椅,厚颜与巫女阁下坐在一处,二位应当没有什么意见吧?”

    常令史闻言嘴唇微动,又被陆老爷子扑上来捂住了嘴。

    活成人精的老爷子息事宁人地笑:“没意见没意见,老夫只想问这鱼什么时候上来?”

    “鱼?”

    扶苏皱了皱眉,对这个词有了些许联想,但却也并不多,只当做自己太过敏感的胡乱压下。

    黎筝倒是快速回答道:“快了,白跟她们讲过要早些上的,大概也就第五道吧。”、

    她刚刚被扶苏那么一扯,人都差点摔到他怀里去,此时终于挣脱了他的桎梏,得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好直起身。

    用眼角小心的窥着少年冷峻的侧脸,黎筝的心跳又一下下地打起了鼓点。

    他来了这里,也不与她提起之前刺杀的事情,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来参加宴会似的安静地喝酒吃菜,眼睛盯在舞池里奏乐舞乐的舞姬们身上看得专注,一个回头也没有,一个眼神也不落给她。

    手里的一双筷子紧了紧,黎筝忍不住想,既然如此,他又非要逼她坐在旁边干什么,倒不如让她坐在客席了。

    等待攀谈,又等待发难,黎筝日子过得煎熬,分分秒秒也像是度日如年。

    心里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给忘了,可睨着少年的脸,她又半点想不起来到底忘了什么事情。

    直到陆令史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那盘海鱼被端上来,盖在上面的圆盖被甫一揭开,黎筝看到扶苏猛然大变的脸色,这才心中一紧,面色变得煞白,意识到她又搞砸了这难得能和扶苏缓和关系的重要机会。

    黎筝新聘请的大厨原本是在昌平君府上工作的。

    海鱼价格高昂,在市面上流通稀少,是难得能配得上昌平君身份的美食。

    又因为他喜欢吃海鱼,特意在相府上请了个擅长处理鱼类料理的厨师,专职做鱼。

    但如今,昌平君死了,海鱼自然也没人吃了,厨师同样直接下岗,丢了工作。

    黎筝遇见他后,心中愧疚是自己使他没了可靠的饭碗,便将他留在府上,时不时给她做点鱼来吃。

    此人料理鱼肉的本事确实高超,放在平日里也没什么大碍,但今天这道鱼肉,却是与昌平君死前,用来宴请宾客的菜式一模一样。

    那倒扣在盘子上的圆盖刚一揭开,少年的面色霎时巨变。

    第100章

    扶苏是来问黎筝, 为什么要杀他舅舅的。

    那天刺杀,她没处理干净的尾巴,他帮她扫除了;她差点没成功泼给魏国公子的脏水, 他也帮着栽赃了。

    可这些天来,少年始终想不明白。

    他自问从头到尾不曾亏待过她,舅舅昌平君也从未对她不好,怎么她能就如此心狠手辣, 对他的至亲痛下杀手?

    他们俩即将成婚, 昌平君也早晚要变成她的亲人,她究竟凭什么,她到底怎么能——!

    扶苏这些天一直是抱着酒罐子过来的。

    邹氏商铺里买来的酒, 跟那些海鱼一样贵。

    但与别的酒完全不一样的是,这酒清澈,甘烈,灼喉, 喝到肚子里像是吞了一把火,整个人都要跟着燃烧。

    买的时候,打酒的男子嘱咐他,一日只能小酌三两杯,否则便会伤身, 可扶苏管不了那么多。

    不喝酒,他恨不得冲到那冷血无情,事后再也不曾来找过他的女人面前,扯着她共赴火海,同归于尽。

    而喝了酒, 他便能暂时的脱离仇恨的蚕食,头脑上或许更蒙钝了, 理智上却也终于清醒了。

    这邹氏商铺买来的酒特别的烈,又容易醉人。

    喝的扶苏满脸泛红,身体发烫。

    索性是在他自己的住所里,也不必顾忌那些做给外人看的礼仪。

    少年肆意地醉,任由世界颠倒,步伐摇晃,又热得衣襟大敞,年轻鲜活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之中,像是秦国连绵起伏的山脉般,肌肉线条隆起,又纷纷没入衣服之下。

    他坐在天井里看月,像是某个时刻,耳边曾有着清脆铃铛声响的那夜。

    咽下一口苦酒,眼前忽然出现了那抹身影。

    女孩哭的可怜,伏在他的膝盖上忏悔,她指尖温热,落在他膝盖上,每一根都带着灼烧的烫意。

    她说她也不愿杀昌平君,只是深有苦衷。

    她说她对不起自己。

    女孩一个字一个字的吐露心迹,吐露她的不得以,吐露她的愧疚,吐露她的不求原谅。

    她的泪水将睫毛浸得湿透,像是鸟雀萎塌的羽毛般黏连在眼睛上,哭得几乎快要睁不开眼。

    带着的白纱也沾在面颊上,勾勒出面部的轮廓。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他喝酒,她便出现,他停下酒盏,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扶苏招来小厮,问这些天,巫女白有没有来他这里求见过,得到的回应皆是一个“无”字。

    少年的心仿佛沉入海底,落入深渊,越发冰冷。

    失去亲人的痛苦,被心爱之人背叛的愤怒,亲手包庇维护了罪人的内疚,无一不将他的五脏六腑腐蚀得痛不欲生。

    五六日过去,他终于清醒,从酒罐子堆里爬了出来。

    重新穿上舒适,没有皱褶,没有酒味儿,庄重得可以出席任一一个需要太子出现的场所、庆典、祭祀。

    扶苏仿佛还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至于刺杀,只要将某个人的名字从生命里,从脑海里彻头彻尾的划去,那么他就仅仅只是个遭受了亲人不幸离世的人而已。

    他下令,身边再也不允许出现白色的事物,而仆从们的口中,也不允许再出现“白”、“巫女”这样的字样。

    扶苏刻意的不去想她,不去提她,像是他的世界根本没有过那样一个人。

    然而,他们还是遇上了。

    父王赐给巫女的宅院地段太好,是位于咸阳中心地带的唯几的宅子之一,扶苏受人邀请,极为不得以地路过。

    当意识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巫女的所在之地,面对侍从们担忧的眼神和特意询问,扶苏也没有要特意避过的意思。

    毕竟,只要他们都还在咸阳生活,只要他们都还受父王宠爱,他们总是要遇上的。

    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

    扶苏抬了抬头,目光假做漠然地瞥了眼天上。

    他心底最角落的那丁点想要见她,想要知道最近她过得怎么样了的想法,被死死的压抑,藏在了永远不会见光的地方。

    前往邀约的时候,扶苏将那点子窥探的想法屏蔽的一干二净,可离开之时,却下意识地往巫女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这些天来的隐忍功亏一篑,尽数付诸东流。

    女孩刚好站在门外,被扶苏瞧见了个正着。

    她还是那身白衣,跟刺杀那日穿的颜色截然相反,而少年,明明心中抽痛,却还是觉得那纤弱的身姿,很是美观好看。

    女孩微仰着头,面目在朦胧的月光下暧昧模糊,成了一种含蓄隐晦的瑰丽。

    她语笑嫣然,眼睛眯得弯弯,喜气洋洋的在与另外两个他不曾见过的男子说着话。

    看着她,扶苏所有动作都凝固了。

    一直被理智所压抑着的怒火,终于像是座活火山般的剧烈喷发。

    亏他还以为,她会整日窝在府邸里,又是害怕,又是亏欠,半步也不敢迈出府邸,满心都因为自己的事儿难过悲伤的食不下咽,丰润的面颊,也逐渐消瘦。

    他还以为,她会以泪洗面,日夜愧疚难暗,每天都想着自己,思考着如何向自己澄清心意,掩饰杀人的行迹。

    谁知,他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她不仅开心的将府邸装点得火树银花,还要欢呼雀跃的呼朋引伴,到府邸上来开宴会。

    她便要这么高兴,这么欢欣,这么迫不及待吗?

    气极反笑。

    扶苏简直要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

    原来他不在,她反而是过得更好了?

    再也无法按照计划,来去无声的直接走人,扶苏抢在女孩带着二人进入府邸之前,终于忍无可忍地呛声:“孤也帮了白巫女不少忙,怎么不见巫女阁下请孤吃顿饭?”

    女孩讶然回头,将他看了个满眼。

    那眼神里,有惶恐,有畏怯,还有一丝潋滟水光。

    她差点哭了。

    而讥讽地凝视着她的扶苏,也险些就要心软下来,走过去抚弄她的发丝。

    扶苏绷着脸,撮着手指,暗地里死死咬住了牙关,终究是坚持住了对待她的那份狠硬的心肠。

    他原本一开口,便已感到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搭理她,应当快些离去。

    但现在,女孩回了身,虽一句话都没与他讲,可那双千言万语都已道尽的双眸,到底是让扶苏脚底生根,驻扎在了原地。

    他不打算离开了。

    今天也是非得闯闯她开的这个宴会,找机会问她,究竟为何杀他舅舅?

    她跟舅舅之间,难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国恨家仇?

    看那双眼睛,也并非是心里完全没有他····

    可进了宴会,入座主席,看到那盘端上来的菜,扶苏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错的彻底。

    “这是什么?”

    少年恍若掉入冰窟,通体冰冷,指尖一阵一阵的泛凉。

    眼前这道菜,与昌平君受刺当日,他在宴会上吃的那道一模一样。

    而想起当日的情形,扶苏还历历在目。

    舅舅侧首,温和的对他笑,视线上移,面容渐老的男子,乌黑发丝间掺杂了几根花白的发线。

    注意到少年的目光,男人伸手将那根翘出的白发往头发里掖了掖,叹气道:“是梳头发的下人没有藏好,不过,也不碍事,来来,别看舅舅这个老人家的头发了,快吃点鱼!”

    男人如同扶苏小时候一样,对他关切有佳,没有半点架子的要为他布菜。

    这鱼,扶苏是不怎么爱吃的。

    但既然舅舅亲自夹了一块儿,他便也十分捧场的仔细品了品,放到嘴里,细嚼慢咽的下了肚。

    味道不错,几乎没有什么腥味,而且软烂鲜嫩,不需用牙咬,入了口,融化了似的进入了食管里。

    扶苏品得忍不住颔首。

    怪道舅舅爱吃,他上了年纪,牙口不好,别的山珍海味吃不了多少,这连刺都没有,还味道鲜美的鱼,却是刚好对了他胃口。

    记忆回笼,扶苏面色大变。

    巫女府邸上的这盘菜,竟是与舅舅家里宴会上的那道一模一样!

    少年脑袋“嗡”地一响,心中怒火再上心头。

    这盘鱼!这个宴席!

    她究竟为何要在他舅舅尸骨未寒的时候,来开这场宴会?

    而这盘一模一样的鱼,跟舅舅的死又藏着什么样的联系?

    少年一把拽过女孩的手,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猛然撞入自己怀里,跌撞了两下才又站住。

    可等到她那张标志的脸抬起,扶苏又硬生生的忍住了心里的疼惜。

    他横眉冷对地看着她。

    就是这么个肩膀单薄羸弱到他舍不得用力去握住的少女,亲手杀了他的舅舅!

    黎筝看着少年阴沉下来的面容,心中一片苦涩。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

    胸口总是隐隐萦绕着的不安又是因为什么——她招揽了那位原先在昌平君府上做鱼的厨子,而出自那人之手的菜式,必然会让扶苏触景生情!疑心大起!

    可她见了扶苏,好死不死的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如今少年发怒,两人和好的迹象重新破灭。

    黎筝面色止不住的苍白。

    这一下,当真是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半点冤不得旁人了。

    “扶、扶苏——”

    少年淡淡掀了掀眼皮,盯着黎筝的眼中恨意越发浓烈,他站起身,又拽着女孩的手,将她从地面上拉起。

    黎筝还以为他就要这样与自己撕破脸面,谈无可谈,可抓着她的手又半点不松,像是铁镣般的环在手上。

    扶苏面上阴云密布,肉眼可见的压着情绪,看样子是已经打算离开了,却还是礼仪做全的朝客席的两个点头:“二位慢用,孤与巫女阁下有些话要说,先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