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入深潭, 浑身湿透的冰寒可以用意志来抵抗和克服。
但孤身一人来到异世的孤独与冷清,却无法用理智去隔离和忘却。
“121,121?”
黎筝唇瓣干裂, 不知第多少次地呼唤小系统,却依旧如同泥牛入海般的,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自从被救回西犬丘,121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系统精灵出现故障, 不对宿主的呼唤产生反应,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黎筝焦虑的攥着手,身周氛围阴云笼罩。
那日给自己拍上保命符,她还以为自己已经算无遗策。
谁知醒来, 不仅她疑似落水、施救者是何人尚无半点头绪。
出生之后从未与自己分离过的121更是失踪的毫无音讯。
黎筝的手逐渐收紧,极为用力的指尖泛出一抹苍白。
平静的外表之下,掩着狂风骤雨般几欲掀天的浪潮。
任务者向来只能通过系统精灵与总智脑进行联系,没有了121, 她甚至连向总智脑寻求帮助和询问121的下落都办不到。
黎筝将头埋进臂弯。
老友的最后一个请求,就这样被她弄丢了。
她该怎么面对生活在总智脑空间的老友?
对方还在等待着完成任务的121回去!
无助和懊恼齐上心头,一只手摸上了黎筝的后脑勺。
“怎么了?从水潭回来之后就失魂落魄的。”
“陛下?”
作为优秀的武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黎筝的耳朵,但现在, 她却嬴政骤然接近一无所知——
连黎筝自己都觉得她出了问题。
手忙脚乱的抬头挺胸,伸手撸了两把头发,将糟乱的鸟巢拉平扯直,黎筝试图把方才流浪汉一般的人跟现在这个重新拥有了仪态的清秀美人给区分开来。
不管是在攻略目标面前,还是在被她认可的君主面前, 她都应该保持最起码的衣着整洁和良好的面容形象。
这是所有任务者最基本的素养,可她, 却因为121的失踪方寸大乱的放任自己憔悴凌乱。
嬴政毫不在意。
看多了黎筝英勇的在猎物堆里大杀四方,聪明的在朝堂上舌战群臣的样子,稍微看看她私下里难得的窘境似乎也不错。
雍容华贵的君王为小孩身上满满的形象包袱而轻笑:“没事,不必见外,爱卿这样也挺好。”
黎筝闻言停下了手。
她其实暂时不想看见任何人,但面对几度将自己折服的千古一帝,仍旧勉强地打起精神。
情绪依旧低落,黎筝抬起眸子仰觑着他,睫毛微颤:“陛下,您怎么来了?”
嬴政本该是个废寝忘食的勤政之人。
一天之中有大半日都坐在案几前头,忙碌于批改奏折。
可黎筝被救回来后,他便隔三差五的跑来看看她,有时来不及走近,却还是非得在远处望上一眼,方能觉得安心。
说到底,还是担心自己救回来的不是黎筝,而是场醒来就消失的梦,所以想要反复确认几遍。
君王用手按了按酸痛的脖颈,睨了眼着急忙慌地为他沏上一盏茶的小孩。
黎筝背后双重身份的隐患,嬴政在这些天里,都帮她处理好了。
乡镇处的战马一事另找他人接手,让黎筝拥有漫长的疗愈时间休养生息。
将她居住在扶苏处的伴读居所另迁别处,但没对任何人透露她性别有问题之事。
观星师那头也挂上了巫女白之名,只待小孩前去报道。
以后,赵万户和巫女白两个身份,她想用哪个都可以。
能想的嬴政都帮她想到了,甚至先前她以为她身死之时的身后事他都——
嬴政撩袍坐下:“怎么,不欢迎寡人?”
“陛下,臣并非不欢迎,臣只是——”
黎筝郁郁不乐,精致的脸上都快带出点病容来,依旧不愿让君王误会了自己。
触及那随着年龄渐长,越显女子柔和之态的漂亮脸蛋,嬴政目光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转向别处:“知晓你还没从落水一事中缓过来,所以今天寡人特意给你寻了个惊喜。”
“惊喜?”
黎筝脸上露出苦笑。
这种时候,唯有121突然出现,才能让她感到惊喜。
嬴政却老神在在,一副料定黎筝会心情变好的模样,伸手一指屏风方向:“快看看,那是谁?”
这屏风还是黎筝做出了白纸后首批献上的成品之一,那精妙绝伦的山水画屏风后头,慢慢地踱步出一个人来。
抿了抿唇,黎筝顺从地看去。
君王到底是好意,她也不忍让他白费苦心,当即强自扬起一片笑容,十分捧场地看过去,打算不管是谁,她都要装作开心地道谢。
谁想,来者还当真使得黎筝的心情有所好转。
“阿黎,近些日子在秦国过得可还好?”
黎筝瞳孔稍稍放大,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是收养自己的邹氏族长亲自来了。
当年对方会收养自己,除了看重她胆色不凡,敢于直言替邹家报仇之外,也是因为邹氏族长膝下多年无所出的原因。
他收养黎筝,也一直真心真意地对待她。
邹氏家族里的资源,向来是将最好最拔尖儿的一份留给她。
还经常亲自抽出时间来教导小孩念书,做学问。
可见邹氏族长是真的将黎筝当做亲女儿养。
在小孩表示要前往秦国,辅佐秦王,由此得到报仇的权势与力量后,邹氏族长耳提面命地要求她事事以保全自己为先。
若是复仇需要她过度的自我牺牲,那么不报也罢。
听闻此言的黎筝十分动容。
那种与此世有所隔阂,游离在外的想法都被邹氏族长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给冲淡了。
对这位实际上没能相处多久的名义上的父亲,她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要达成系统给予的终极目标,邹氏族长是她开始征程的第一步,也是被她利用的第一个人。
复仇的大饼早早的画了出去,但要兑现,还得等到嬴政统一六国之后。
毕竟,无论历史重来多少遍,齐国都会是大秦推翻的最后一个国家。
可除去报仇之外,黎筝甚至连陪伴在邹氏族长身边,让他享受膝下有儿女相伴的天伦之乐都做不到。
见到面前似乎又变老了一些的中年男人,黎筝“噌”地一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快步地迎了上去:“阿爹,您,您怎么来了?”
她在秦国有了爵位,有了嬴政赏赐下来的豪华宅邸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将对方接到身边来,要是他有心继续做官,黎筝也想从嬴政这里谋求一二官职让他能在秦国发光发热。
可愿意帮着她在各国跑动,经营商队的邹氏族长,却还是想要住在祖地齐国,而非搬来大秦。
如今,怎么突然来了?
邹氏族长眼中也闪着一抹泪光,他古板又严肃地伸手擦了擦眼角,将那一丝带着些伤意又混合着喜悦的湿漉擦去:“唉,是陛下,哦不,是我,我自己想来见见你,所以就来了······以后也都不走了,就依你的想法在秦国定居吧。”
之前嬴政搜寻不到黎筝人在何处的时候,还以为小孩已经不幸离世。
几番痛苦纠葛之后,她将黎筝身在齐国的养父邹氏族长给请了过来。
小孩是为了将自己从陵墓里救出来才没了性命。
在她下葬之前,总该让其阿父再与之见上一面。
邹氏族长初闻黎筝去世的噩耗,一个没挺住,还当场昏迷了半日。
他中年丧子,差点头发都在一夜间变得全白。
平常那么硬汉的一个人,两行泪说流就流了下来,直喃着自己没有半点儿女缘分。
等了小半生,好不容易等来一个聪明又孝顺的,居然没相处多久便先自己而去了!
黎筝邀请了几次都不肯来秦国的邹氏族长,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接到消息就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秦国。
为的就是送孩子走这人生的最后一程。
好在他走到半路上,嬴政这头又传来消息,人找回来了,除了精神不振之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损伤。
老父亲心里那个老泪横流啊,喜极而泣啊。
女儿又回来了!
嬴政派来的侍从恭敬地询问他,是要返航,还是继续前往秦国。
邹氏族长收拾了情绪,表示当然是前往秦国!
女儿刚经历了一番生死,他又如何能够不去亲眼确认一下孩子的平安?
邹氏族长的心情就像是坐过山车般的起伏不定,若非最后黎筝惊而无险了,否则他非人走了一半不可。
终于见到黎筝,他顾不上在场的还有嬴政另加几个外人在,几步上前,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孩子,眼泪在双目中晃荡着,硬是忍着没有掉下来:“好!好孩子!有出息了啊!竟然在秦国当上万户侯了!以后阿爹就不走了!一直陪着你,看着你!”
邹氏族长自己受“孩子身死”的消息好一番折磨,此时便将这层关系隐去,只说是他出于本愿要留在秦国,不想让黎筝听了经历同样难过。
他的态度转换过大,黎筝自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被邹氏族长的真心话所感染,一时鼻子也有些酸涩,将头贴到了她这辈子阿爹的胸膛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黎筝偷偷地在心里想着,这真是好大,好温暖的一个团圆场面,可若是121不在这里,那便永远都存了一份缺憾。
她自己是邹氏族长的孩子,121何尝不是黎筝的孩子呢?
她要将121找回来!
总智脑联系不上,黎筝只好将视线放到推进终极任务目标上头。
只要终极目标有重大进展,作为系统精灵的121就必须出来通报任务进度!
而推进终极目标,她就需要与扶苏有情感上更进一步地推进。
思来想去,黎筝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向嬴政请求赐婚。
为保万无一失,在此之前,她最好能再立下一个大功。
正当黎筝摸索着寻找机会,与她一道回了咸阳的邹氏族长给她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
她派出去的两支航海队回来了!
第32章
烛火明灭, 照在黎筝脸上,漾出一片橘色的暖光,使她精致的眉眼也在这片光里镀上了一层金边。
坐在新制作出来的椅子上, 黎筝埋头书写之后的计划。
饱沾了墨汁的毛笔落在纸面,于洁白的纸张上勾勒出苍劲有力的字迹。
这平静安逸的日常似乎和过去别无两样,可只有黎筝知道,她身边悄无声息的少了一个重要的伙伴。
121的消失对她来讲, 是情感与生活上的双重打击。
黎筝努力地振作起来, 试图重新将121找回,但这一切进行的如此困难。
派出两只船队之前,黎筝曾让121发布过任务。
如今船队都回来了, 任务也已经完成了,没了系统精灵的任务系统却死机了似得毫无反应。
黎筝墨眉紧锁。
没想到已经完成的任务,也会无法将奖励兑现出来。
不死心的给系统进行了两次更新升级,黎筝一有时间就打开任务面板反复查看, 可除了任务
状态从未完成改换为了完成之外,就连正在缓冲或者计算奖励的提示音都没有出现。
难掩失落地将视线从面板上移开,她终究还是放弃了立时将奖励取出的打算,将精力放到了给回归的船队队员们准备良好的薪资待遇一事上。
都是在外头为她奔波冒险了几年的老员工,待遇不优渥一点说不过去。
黎筝准备以最好的酬劳来回馈他们的辛勤付出, 保证他们拿到手的钱财不管是用来盖新房,娶媳妇儿,生孩子,还是给小孩儿上学室都足够。
想了想,又在纸上加上了一条推行“五险一金”的日程。
让员工将拿到手的工资交一部分给社保, 她再出一部分,同样给他们交社保, 而后他们就可以拥有在医疗、买房、贷款、养老、生育、工伤这几方面的生活保障。
黎筝是这样想的,医疗费给他们包百分之六十,员工看病只需自己出百分之四十。
在她这里借的买房贷款让员工们以最低的利息计算率来偿还。
若是发生工伤,也绝对包赔包发补贴。
养老金则是到了退休年龄之后就每年给予他们能够安享晚年的金钱。
黎筝将此优惠政策告知回来的船队队员之后,他们一开始还不相信。
这世上哪儿来的不扒皮的东家?
又哪儿来倒贴给下人钱财的圣人主子?
还是黎筝用“名噪海内外之人”的称号强行说服大伙儿之后,众人才纷纷激动地热泪盈眶地感谢她。
在这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时代,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就让人感到知足了,能够惠及未来,家属,甚至年迈到干不动活之后还能到以前的主子这里来拿一份酬劳的,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就算被黎筝用“名噪海内外之人”的称号给洗脑了,船员们还是下意识的对享受这份“社保”感到良心不安。
他们的主子虽说头脑聪慧,可终究是年纪过于幼小了,对待他人太过赤诚,赚的钱全都花在帮持下属身上,四舍五入岂不是等于在帮他们挣钱?
不愿意太过占这圣人主子便宜的大有人在,可因为“名噪海内外之人”,他们还是大脑昏昏沉沉地签了“社保”条款,等清醒过来后,纷纷痛斥自己当时的鬼迷心窍,同时指天发誓一定要
为黎筝抛头颅洒热血的努力工作!
使用称号作弊的黎筝对此一概不知,她还在筹划着给算给海员们的孩子建立一座海员培训学校。
里头的老师会聘请船队里上了年纪,不想再出海的经验丰富的老船手。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在航海中身体受了损伤,无法再度出海的船员。
如今的时代,海外诸国的发展都较为落后,可称文明欠奉,武斗遍地,外加船员们并不具有外语沟通能力,在各个沿岸靠边进行物资补充时总有要发生冲突的时候。
一旦发生冲突,伤亡就必不可免。
即便目前还没有,黎筝也要将这种情况考虑进去。
她给船队配备上了最新款的复合弓,射击练习每三天训练一次。
还请了一个会制作机关手、机关脚的墨家工匠以防不备。
计划书写到这里,觉得暂且想不到什么遗漏之处的黎筝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眉眼。
她写计划书,原本是为了定下找回121的具体步骤和详细流程,写着写着却不知怎么的歪了楼。
当然,推出“五险一金”的社保体系也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好事,想到船队员工们一张张开心又感动的笑脸,黎筝忍不住跟着会心一笑。
希望她多做的好事,能积攒上一些福气,让自己找121也容易上一点。
想要找121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容易。
只要总智脑派发的终极目标有重大进展,系统精灵就必定会出来通报。
为此,黎筝准备请求嬴政给她和扶苏赐婚。
而要完成这件事,她就必须重启巫女白的马甲,用其建功立业。
等到巫女白的马甲身后有了足够的功劳,黎筝才能跟嬴政开口,讨要奖励。
但寻找121不能等,攒功劳也不能等,所以,黎筝的下一步计划,就是在船队带回来的种子身上做文章。
战国时期的农耕技术落后,缺少粮食是每个国家的心头大患。
人民餐盘中的粮食种类又十分稀少,能够用来当做主食的,只有产量不够高的栗米、小麦和水稻等。
在平日里,这些小小的隐患暂且还能掩盖,可一旦出了什么问题,便会给百姓带来巨大的危害。
尤其黎筝还知道,在秦王十九年时,秦国会发生大面积的饥荒,百姓面黄肌瘦,碗中无半粒粮食可吃。
是以推广产出量更大的粮食迫在眉睫!
船队也刚好带回来了土豆、红薯和玉米。
这三样粮食,是黎筝对抗饥荒、找回121的底气。
在土地贫瘠的秦国,栗米每亩产量能够达到40斤就谢天谢地了,而土豆的每亩产量,则是以千斤为单位来计算的。
再来栗米的生长周期需要60到150天,而土豆却只有60到100天。
不管是横向对比,还是纵向对比,栗米都没有任何的可比性。
拿到船员们带回来的这些五花八门的种子,黎筝先是在嬴政赏赐给她的土地上分门别类的各种植上了不少,其中包括番茄,黄瓜、菠菜、胡萝卜、辣椒等一应必备食材。
在田地上满满当当的种上了蔬菜之后,她又种了一波葡萄、香蕉、西瓜、石榴等水果。
想着许久没有吃到的可爱食物们,黎筝美滋滋地躺在美人塌上,摸着肚皮等待来年的大丰收时节。
咳咳,当然这些事情还是敌不过121小系统在黎筝心里的地位的。
脱下“赵黎”的马甲,又穿上“巫女白”的招牌白衣套装,飘然欲仙的少女再度出场。
带上船员们想方设法保存下来的几样已经成熟的蔬菜,黎筝做了几道美食,一路送进了宫中。
其中一道就是《神话》赵高想吃的番茄炒蛋。
自带酸甜两味的番茄去了皮在锅中翻炒,再加入事先炒过的成型香嫩鸡蛋,倒入水、盐和细糖,一道芬芳扑鼻的番茄炒蛋就轻松简单地做好了。
红色的视觉感官让人食指大动,从未见过番茄此物却知晓鼻子绝不会欺骗自己的嬴政夹起一块就放入口中。
番茄酸甜的味道极为开胃,让不曾食用过番茄的嬴政眼前一亮。
黎筝期待地盯着他有所变化的表情:“陛下,这道番茄炒蛋如何?”
嬴政矜持地又夹了一块,咀嚼吞咽的速度让所有人都能知晓他的满意:“白不愧是擅长农桑之事的巫女,这名为“番茄”的蔬菜清爽可口,酸甜宜人。”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黎筝:“此物在秦国的土地上可能种植?”
女孩唇边漾起一个酒窝。
她所料不错,吃到了新鲜的蔬菜,君王头一个想到的还是江山社稷。
黎筝轻轻颔首:“若在种植过水稻的土壤上再种植番茄,便是最为适宜不过的。但是比起后头的这道菜品,番茄的产出量就不值一提了。”
番茄用来做配菜还行,但要解决几年后的饥荒,还得看后头的土豆。
听到后头还有一道美食,嬴政兴致盎然。
先前黎筝拿出红烧肉的时候,也伴随着一道叉烧包。
君王毫不意外她手里还有更为美妙的吃食在等待着自己。
谁知侍女端上来的不仅仅只是一道菜,而是一桌子的菜。
嬴政看的有点傻眼:“巫不是说后面的“这道”菜品吗?怎么会有如此之多?”
好戏登场,黎筝俏皮地眨眼,也不卖关子,上来便道:“陛下,白未曾说错,您面前的这几道菜,全是由同种蔬菜烧制出来的。”
九为极数,黎筝让人端上来的也是九道菜,分别是醋溜土豆丝、土豆丝饼、土豆泥、薯条、干锅土豆片、狼牙土豆、炸薯角、薯饼、土豆蘑菇。
唯有如此隆重的做上土豆全席,才能让君王多方位,多角度的了解土豆的巨大魅力。
黎筝一菜九烧,嬴政也来者不拒的一道道品尝下来。
本以为随便吃两道,就会对后头的发腻,可谁想这新奇的菜品竟是每一道都能吃出新意来。
俊美如玉的君王吃得身上热意渐涌,他命两位宫女到他身后来打扇,墨色发丝翻飞的同时,他也在品尝中越发的眉目松展,心情愉悦,连带着在朝堂上某些政令遭到大臣反对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嬴政吃得开怀,一连尝下来,尝完第九道的时候他已经开始饱了。
有些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男人垂眸询问坐在自己身边,再度蒙起了面纱的巫女:“这当真是同一种蔬菜所做?为何这口感又脆,又软,又酥,又糯,又香,又滑?”
“回禀陛下,这九道菜皆是由一种名为“土豆”的蔬菜所做,此物做法多样,口感丰富,吃入腹中非常抗饿,最重要的是亩产量超过栗米几倍。”
“超过栗米几倍?”
少女点头,脸上神秘的面纱随着她的动作潮水般的起伏。
“陛下,白此来,就是想请陛下推广这“土豆”的种子,让秦国的黎民百姓都种上土豆,以后都有土豆可吃。”
嬴政目光一顿:“若真如白所说的,此物抗饿还产量十足,那么自然是要加急推广下去的。不过,”
黎筝明白嬴政在担心什么,心有灵犀地接话道:“不过最好还是先选一片实验田当做试点,待确认了产量,再行推广。”
嬴政拿出了当年支持建造“郑国渠”的力度来鼎力支持黎筝的“粮食推广”。
他还着重思考了一下参与此事的人选,在几经犹豫过后,才敲定为丞相隗林、巫女白以及长公子扶苏。
黎筝微微一愣:“扶苏?”
121离开之后,她心情急切地想要与扶苏再进一步,但直到回来咸阳的今天,她都忙碌着处理别的事物,没能跟扶苏正经的见上一面。
如今,却与其被分配到了同一个任务上。
第33章
扶苏——
百转千回的念头系在少年身上, 高高扬起,又轻巧落下。
黎筝垂眼,终于将一切不平静收敛于心底, 不动声色的在君王面前施了盈盈一礼,开口称“唯”。
她应下了与扶苏一起推广土豆种植一事。
往后土豆生长的60到100天,便是他们俩相处的黄金时期。
只要把握住这个机会,终极目标的推进不是问题, 找回121也有了希望。
黎筝本应为此喜上眉梢, 可心中沉沉一片的情绪却告知她,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如同一架精密机器能够完全凭借理智来行事。
走出宫门, 杨树枝头上新发绿芽,一片春意盎然的生机,黎筝心里,万里飞雪、寒冬腊月。
作为资深任务者, 她向来为了完成任务极尽所能。
为了121,她更应该闭眼盲进,不惜一切。
但这一次,已经是她的最后一个世界了。
若是没有老友的托付,这本应也是黎筝用来养老的世界。
再不需要考虑什么攻略, 考虑什么牺牲,平平淡淡随心所欲的过就是了。
可偏偏——需要完成终极目标的她必须嫁给扶苏。
从摇晃的轿子往外看去,世界上下摇摆,艳阳高照。
从黎筝的眼睛里看出去,天空乌云密布, 倾盆大雨。
赐婚的时间越是接近,黎筝越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沉闷的压抑在心底, 让人分外憋屈。
她清澈的眼睛轻眨,眼底干涩,没有半分湿漉。
抿直了唇线,黎筝松手放下了轿帘,隔绝了世界与轿内。
“噌”的一下站起,她索性在轿子里换了身衣服。
从女款换成了男款,头发高高束起,为了不让他人将自己认成“赵黎”,她甚至从系统背包里摸了张人皮面具出来。
对着镜子照了照,黎筝颔首。
这下无人能再认出她了。
可没有发现的是,她用来压衣服的那块玉佩,仍是在齐国苏醒时,身上唯一剩下的那块儿。
纯黑色的玉佩,上头展翅欲飞的玄鸟栩栩如生。
扶苏再次将其从呈着锦布的精美盒子里拿出。
确认这块用来跟齐国公主田筝订婚的玉佩并没有丢失。
玉佩做了两块,一块儿玄鸟拖着尾翼,展着双翅上旋,一块儿玄鸟仰首,尾翼飘然下落。
两块玉佩若是拼接到一处,玄鸟就刚好形成一个环。
想到那日白衣女子腰间几乎一模一样的玉佩,扶苏眉心深锁。
世上应该只剩他手里这唯一一块了才对。
齐国皇宫大火,公主田筝与玉佩一并失踪,再无消息。
不知白衣少女腰间的那块是怎么回事。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玉佩被窃,现在看来,又并非如此。
女孩用以蒙面的白纱在少年手中来回摩挲,那晚她面纱下若隐若现美得朦胧的面孔还令人记忆犹新。
扶苏勾勒玉石的玉白手指动作一滞。
那日之后,他曾在宫中来回打听。
可女孩就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一般,无论去向谁问询,都只得到个一问三不知的回答。
少年清俊的侧颜映着玉石反出的一片暗光,照过眉间思索时不经意地隆起。
他想见秦国皇宫内的一个人,竟会苦寻不着。
扶苏抿住唇,骨节分明的手轻抬,按着盒盖,欲关玉盒。
可思想却未跟着动作戛然而止,反而有若离弓之箭般在脑海飞驰。
他与玉佩另一半的佩戴者是否总是如此缘分浅薄?
要不然身为这秦宫的大半个主人,他怎么会连点消息都打探不到?
甩甩头,扶苏又觉得自己有些魔怔。
找着了又能如何,她始终不是与他订了亲的齐国公主。
·····不寻也罢。
如此想着,管不住手,非要时不时的将玉佩拿出来翻看的扶苏,忽然听闻了西犬丘地龙翻滚的事情。
父王也在西犬丘!
少年心里一紧。
若是出了什么事故——
高高吊起的心脏和屏住的气都还没落下。
前来报信的侍从便又道:“好在陛下被一个身穿雪白衣裙,面覆薄纱的神秘少女所救,如今已经安全了。”
已经安全了!
扶苏长长地松了口气,待到再回过神,赫然发现“身穿雪白衣裙,面覆薄纱的神秘少女”的描述词,不就是他那天在屋顶上遇见的那个疑似仙子的女孩吗?
少年的心脏又开始一下一下地跳动。
他动了心思,想立刻起身去西犬丘找父王与她。
可思及先前想明白的,即便找到女孩,对方也并非与自己订婚的齐王之女,再去询问玉佩一事也全然没有了意义。
扶苏又硬生生地坐下了。
压抑着飞往西犬丘的心,他依旧呆在咸阳。
然而关于少女的消息,却蜂拥而至的向他砸来。
——父王封女孩为观星师首席。说她能掐会算,铁口直断,预测贼准,当得观星师首席一位。
扶苏想要闭上耳朵,无视所有与她有关的事情,身体却背叛他的反复倾听。
甚至一到关于少女的部分就尤为认真的双双竖耳。
——原来女孩以前被巫女带大,学了一身本领,如今在西犬丘帮助黎民们重建家园。
扶苏心说她原来是巫女,难怪当日相见,便觉得女孩周身气质浑然天成,面纱一蒙,更是多了几分神秘。
在一道接一道的消息下,扶苏渐渐被少女勾起了好奇心,可西犬丘送来的最新消息却是个惊天噩耗。
——矿山崩塌,巫女白落入山中,行踪未卜,疑似死亡。
扶苏握着青铜杯的手微微颤抖,见拿捏不住,索性将杯子放到案几上。
这杯子沉重得仿佛他人不可承受的坎坷命运。
她青春正好,芳华正韶,如何就生死不明,与齐国公主有了一样的命途?
嬴政从咸阳急调哑奴,赶赴西犬丘寻找少女的时候,扶苏只希望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可以跟着一同前去。
要是快马加鞭,他这次或许还能见上对方最后一面。
乔装打扮成黎民的衣服、一路上所需的吃食钱两、马匹与长鞭,扶苏准备的一应俱全。
马都快骑到咸阳城外了,消息又传了回来。
——巫女白找到了,虽大惊一场,但却没有性命之忧,只是精神不振,消瘦不少。
扶苏勒住马匹,心情从地狱回到了人间,这才发现,原来是正阳春三月,气候宜人,花红柳绿,世间无一处不美好。
身旁的侍从笑他:“公子这回还说不是在担忧巫女白?陛下都脱险那么久了,您还非要赶去西犬丘。”
扶苏也觉得自己行事异常,不该如此大动干戈。
另一个侍从策马上前:“既然巫女白无事,那么陛下和她很快就要回朝了,公子,您还去西犬丘吗?”
扶苏还是想去的。
可他策马回身,依旧嘴硬:“不了,我们回吧。”
横竖她马上要返回咸阳,见面那日即将来到,不必过于着急。
扶苏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言论。
知晓对方进宫面见父王,他立时就动身前往了父王批改奏章的章台宫。
谁知他们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扶苏抵达章台宫之时,黎筝刚好离开,在皇宫道路尽头的拐角处,露出一抹稍纵即逝的白色衣角。
少年想都没想地追了上去,可身为长公子的他,必须在众人面前保持从容不迫的矜贵模样。
要处事泰然,要慢条斯理。
但仅仅只是走得稍慢了两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黎筝走出了能用叫声喊住的距离,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了宫门,上了轿子。
扶苏从来没有想做一件事,却中途横生这么多波折的。
大抵真的是有缘无分吧,才会连见上一面都难上加难。
气馁的都快转身了,他忽又觉得心有不甘。
扶苏回头,猛然追上。
可惜时间太赶,黎筝走得又太急,为了追上她的扶苏,头一次不管不顾地问某个官员借了一匹马来。
说是借,不如说是抢的好。
这长公子的包袱他终是抛下了。
将侍从们对那位大臣的安抚、补偿和追在他后头担心跟丢的奔跑声全部扔在脑后,扶苏眼里只有黎筝上的那顶轿子。
那顶轿子外形特殊,与其他人的轿子格外不同。
别人的轿子只有简单的边框和立柱。
那小巫女的轿子,却是三堵墙加一个门帘,前后左右都遮得严严实实的,除了两旁有轿帘可
以让里头的人看见外面之外,根本就是个将人装进去的盒子。
扶苏在后头追着追着,轿子停了下来,心头刚要一喜,却见上头竟下来了另一个人。
不知是谁,看打扮仿佛是个少年。
总之不是巫女白那一身雪白的标志性行头。
扶苏下意识地觉得他要找的人还在轿子上,瞥都没瞥人一眼,就跟着轿子掉了头。
前头那一停,让原本相差甚大的距离缩短了不少,扶苏横刀立马地跑到轿前一拦,叫所有人都止住了步伐。
“公子?”
“扶苏公子。”
几名轿夫将他认了出来,停了动作,放下轿子就要行礼。
即将见到女孩,扶苏心跳得很快,像是要马上从胸口里蹦出来。
挥手让众人免礼,他开口直接道:“扶苏请巫女白出轿一见。”
回答他的期待的,是轿内的毫无动静,里头的少女仿佛已经沉睡,没有做声、没有答话。
预感变得有些不妙,扶苏薄唇轻抿,正要再度开口,几个面面相觑的轿夫伸手指向方才少年下轿的地方:“公子,巫刚刚已经离开了。”
一身鲜艳红衣,穿得张扬不已的少年在脑中一闪而过。
勒住马的手指微僵,满腔欢喜骤然扑了个空。
扶苏眼眸微睁,苦涩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是又错过了。
无情冷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飘落,仿佛有什么事物无疾而终。
转头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那里人潮密集,一个个子不高的少女进入其中,就像水入大海,不着痕迹。
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如何再去寻她?
叶子落了地,难道还能再粘上?
少年唇边夹着一抹自嘲。
一路穷追不舍有什么用?
丢弃身为长公子的仪态又有什么用?
终究是敌不过“有缘无分”四个字。
终究是见不到她。
扶苏骑着马,走在咸阳的街道上,说不出是失落还是低沉,只知道漫无目的的随着马匹的性子,顺着来去的人流,将他带往任意一个地方。
少年闭上眼,在心中道,算了,他放弃了。
女孩儿的声音却从街边不请自来,她声调高昂,语言中带着几分怒气。
“放开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世间万物的嘈杂声卷土重来,商贩的叫卖声、小孩子吵着跟父母要冰糖葫芦的撒娇声、店小二上菜的叫嚷声。
热闹非凡。
这次总算也把扶苏给裹挟了进去。
少年遁声急切转头,那抹红衣刚好撞入眼帘。
她穿了男装,美丽的姿容却没被一身衣服所掩盖,腰间熟悉的玄黑玉佩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一个醉酒老汉认出了她女子的真身,垂涎她鲜嫩甜美的美貌,地皮无懒般地抓着她的手吃豆腐,吵闹叫嚷着要仗势欺人,让小巫女给他唱曲,陪他喝上几碗酒。
男装少女生气的眉眼惊艳的像是在发光,没有一般女孩的含羞带怒,反倒是英姿勃发地泄露出了一丝杀气。
第34章
扶苏耳根一片通红。
喝醉了酒的少女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带着热意的呼吸一下下的从翕开的粉润小嘴中吐到他的脖颈。
丝丝痒意像是年少时吃过的晶莹拔丝糖,从少年泛红的皮肤上一路痒到了心间。
难耐、坐立不安却又不舍得将人推开,扶苏忍不住闭了闭眼。
若是没骨头般的少女仅仅只是保持静止地靠在他手臂上就算了, 偏生她还极为不安分的动弹了起来。
仿佛是将少年当成了一颗大树,在喝到烂醉之后,身为猫咪的她理所当然的在少年身上攀爬了起来。
扶苏没有注意的时间里,她整个人已经窜到了他宽厚的脊背上, 两只白皙的手臂为了散热而伸出了衣袖, 力度处于勾和勒之间的攀附上了他的脖子。
····比起被少女骤然亲近而应该感觉到的羞涩,少年实在是觉得有几分窒息。
主要是勒着他脖子的手太过用力了。
第一次见面时,关于“刺客”的怀疑重上心头。
扶苏一边手臂微微用力的将少女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 一边思考着她装醉然后趁机干掉自己的可能性。
应该是近乎于无的吧?
毕竟都已经被父王封为首席观星师了,由巫女所抚养长大的她,背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势力关系,照理来说是不会对自己有敌意的才对。
“公子!”
“公子!”X N
连续几声叫唤, 从终于听到消息,赶来酒庄的仆从口中传来。
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一双双眼睛紧张地盯在扶苏身上,担心这片刻的跟丢,会让秦国最为尊贵的长公子出了什么意外。
当视线扫及少年怀中, 侧头靠在他胸口上闭目沉睡着的标准古典美人之时,他们纷纷瞪大了双眼。
这!
虽然长公子本人没有什么事,但果然还是有大意外出现!
这小美人是谁?
什么时候出现的?
侍从们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再看向长公子,发现少年紧张地扫了眼沉睡的女孩, 动作又轻,又迅速的对着他们竖起了一根手指, 贴在了嘴唇中间。
禁声!
这明显是要他们赶紧闭嘴别吵到佳人睡觉啊!
就连扶苏自己,开口时都再三压低了声音:“备轿,本公子送她回家。”
扶苏怀中的古典美人,自然是黎筝不错了。
至于她为何会喝到烂醉。
又为何不省人事的需要扶苏送回,一切还要从不长眼的酒鬼开始说起。
扶苏赶到,见着黎筝被色老头捉着手腕的时候,她已经处于半醉状态了。
121的失踪、加之最后一个养老世界也身不由己的需要为做任务牺牲。
黎筝心中憋闷,想要在街市上到处走走,散散心。
当路过一家酒馆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酒,借以宣泄烦躁。
可从系统背包里摸出来的人、皮面具实在太过女气好看了,不管是大街上还是酒馆里的人,都能从她的人、皮面具上一眼认出她的真实性别。
在提供了少之又少的几小杯酒之后,店家就以“不能让无人陪伴的姑娘在自己店里喝醉”为由不再卖酒给黎筝了。
从未碰到过有钱不赚的商人,这一世酒量极差,已经有些“微醺”的黎筝准备换上一家酒馆。
不就是喝酒嘛,去哪儿不一样啊?
她眼睛不花,脚步不乱,除了思维开始像浆糊一样难以搅动之外,曾经是千杯不醉的黎筝半点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醉了。
从哪里摔倒,就刻舟求剑的从另一个地方爬起来,黎筝顺利的找到第二家酒馆,开始了新一次的买醉旅程。
但这次买醉,仍然十分的不顺利。
人还没踏进店里一步,手臂先被一个从店中走出准备离开的喝醉了的醉汉给扯住了。
一眼看出了黎筝女儿身的真相,他上来就油里油气地摸了把黎筝的光滑的脸蛋。
黎筝本该身形轻敏地直接避过,却因为喝得半醉,腿脚使不上劲儿,将这轻浮地一下摸索挨了个严实。
那带着臭味,泛着不知名食物油光的咸猪手贴在黎筝细白的人、皮面具上来回滑动,带着手劲儿与揉捏。
虽然没有真的摸到她的脸蛋,但那种恶心的厌恶感还是直至的从胃袋里翻涌了上来。
黎筝皱起了眉,脸上的抵触与愤怒简直扑头盖脸的要往对方身上砸去。
可惜不够轻薄的人、皮面具并没有同步她的表情,那张春花秋月惹谁怜的美人脸即便毫无表情,都格外的风情万种,以至于调戏她的醉汉还以为她并不介意,甚至非常习惯这种被人上手的事情。
对方张开了嘴,露出一口黄牙,久不漱口的气味直直地喷在了黎筝的脸上。
若非戴着人、皮面具,黎筝恐怕就躲不过这掉血率百分百的二次伤害了。
“小美人,你是这家店新聘来跳舞的还是唱曲儿的?可真是长得好生漂亮,看得我都舍不得走了,来来来,今儿个不回家了,你来陪我多喝几碗。”
黎筝怒极反笑。
她可不准备因为对方是个醉汉就宽容忍让他三分,在甩了三两下都没甩掉抓在她手臂上的那只咸猪蹄之后,黎筝口气冷硬的下达最后通知:“放开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话音一落,危险的气息便勃然而出,偏生这醉汉感觉不到分毫危机的降临,甚至在正浓的酒意之下,另一只空着的手就要不干不净的往黎筝的上、半、身揉来,当真是应了那句“色胆包天”。
在即将被豆腐乱吃,大掌即将落下的前一刻,扶苏终于赶到了。
一眼就看出黎筝正在经受骚扰,少年庆幸自己没有来晚。
他站在黎筝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有力的手掌铁钳一般的铐住了色鬼的手腕,让对方的手不得再前进一步不说,还直接拉退到了再也无法接触到黎筝身周空气的地方。
被夸了几千年“谦和仁善”的扶苏微笑着,勾起的嘴角却透出几分寒意,一双碎星点点的眸子定定的看着醉汉,带出几分迫人的意味:“请放开这位姑娘的手。”
“放开?”
连成一片,仿佛从未刮过的一字眉,如同堆起了个小山丘般的隆起,醉汉一开口就是四处横飞的唾沫,让身长玉立地站于他对面的两人默契而嫌弃的双双皱起了眉。
“怎么?你要跟我抢这个小娘们?我告诉你,就算她再好看,你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知不知道爷爷是什么人?这片街市,不,这整个咸阳城,都在爷爷的管辖范围之内!以后遇到爷爷,别说抢女人,就是见了面,都得先给爷爷打个招呼!知不知道?”
他对着未来整个秦国都在管辖范围之内的扶苏吹完牛,面色红润有光泽地看了眼人、皮面具之下异常脸黑的黎筝,相当骄傲有面子地挺了挺硕大肥美的肚子,并散发着王八之气地轻瞥了下扶苏,示意他赶紧松开自己,别再不知好歹。
扶苏不愧为陌上人如玉的儒雅沉稳之人,在面对了如此出言不逊后,依然面不改色,没有半点要与人脸红,发出争吵的迹象,反倒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瞥了眼女孩被醉汉抓得泛起红痕的纤细手臂后,他的笑容里隐隐藏了些怒气。
彬彬有礼的言语中带了股说不出的危险,扶苏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语:“请放开这位姑娘。”
“嘿!你铁了心要跟老子抢女人了是吧?”
醉汉面色变得不善,情绪在争锋相对中变得高昂。
为了对扶苏示威,他用力扯过了身形单薄纤弱,看着分外令人垂怜的黎筝,撅起口边还沾着唾沫的嘴唇,以极快的速度向着黎筝白皙美丽的脸蛋上亲去。
准备以行动表示自己不仅不会放手,还要变本加厉!
若是放在未喝酒之前,黎筝可以当场给他来几个连环过肩摔,可惜她酒量今非昔比,虽不到一杯倒的程度,但实在也没好上多少。
喝了酒的后劲渐渐漫了上来,视线变得模糊不清,黎筝手脚无力,光是站着都觉得累,要是走上两步,大概就要走不出直线,七拐八弯地闹出洋相来。
恰逢这醉汉上手一扯,她又毫无防备,眼看着这肥腻猪唇就要上凑,身上的汗毛瞬间整个炸开。
头皮都开始发麻的黎筝抬手想要往人脸上来个一拳,叫他知道乱占便宜就该被揍得满地找牙,可恨手脚都跟打了麻醉药似的麻木又沉重,抬起的速度甚至赶不上对方不要脸的凑过来的速度。
距离越发接近,邋遢醉汉身上难闻的气味将黎筝熏了个仰面倒,见阻止不了醉汉,黎筝眼中显出一抹狠意,手指微翻间一抹银光闪烁于袖口。
扶苏比黎筝反应更快,他面色一变,抓着醉汉的手在瞬息间用力,“咔擦”一声,醉汉的手腕成了一个扭曲的不自然的弧度。
杀猪似的尖叫声在酒馆门口响起。
剧痛之下醉汉当然顾不上再去非礼黎筝,他仰着脖子嘶叫的同时也松开了女孩皓白的腕,面目扭曲的转而去扶那只脱臼的左手。
黎筝眸光一闪,指尖银光没入袖口。
扶苏则掐准时机,眼疾手快的将女孩护到自己怀里,退远了几步与醉汉保持距离。
“得罪了。”
扶苏淡淡道。
他口上对着醉汉说话,心思却全在黎筝身上,担忧着她有没有在方才的变故中被醉汉不经意的伤到。
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绪,他又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去打量人家姑娘的手、脸、皮肤上有没有什么划痕、伤口。
抿了抿唇,扶苏还是打算快刀斩乱麻的将面前这桩麻烦事尽快解决。
恰好先前的一个轿夫担忧的跟着他跑了过来,扶苏便朝他招了招手,递出一枚银子,拜托他将这醉汉带去医治。
一场闹剧总算落幕,扶苏却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见黎筝想了数月,人真的在眼前了,反而束手束脚起来。
好在女孩比他敞亮的多,眯着一双醉人潋滟的双眸,她风姿绰约地抬头向他道谢。
“谢过侠士见义勇为。”她平平无奇的对他称谢,语言里有感激,却没有熟稔,仿佛那日屋顶上经历一切都是扶苏一人的梦境,没有认出他分毫来。
扶苏清俊的眉眼骤然一冷,就连唇边勾起的弧度渐渐下落。
却见女孩复又抬起头,确认似的再度看了看他的脸,迷蒙的眼神带着让人灼热的魔力,在他脸颊轮廓边缘来回勾勒。
扶苏一时呼吸都静了下来。
这行踪极为不好找,面孔又生得太过漂亮以至于惹来了祸事的小巫女终于认出他来了吗?
按捺着心头的喜悦,扶苏勉力的不让那心情流露在脸上。
他低睨着黎筝恍然大悟地张了张嘴,又激动万分的拍了一下手,甚至整个人都扑到了他身上。
手忙脚乱的将人接住,已经准备好跟女孩喜相逢的少年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却听那头斩钉截铁地哭了起来:“121!我终于找着你了!”
扶苏面上如花笑颜立时一僵。
121,是谁?
第35章
女孩毫无疑问是醉了。
迷离的视线在身上乱扫, 骤然乍现的喜悦在美丽的面具下勾出一个扬唇的弧度。
揽着少女的腰免得她胡乱跌撞,扶苏眸子略有深意的凝视了她一眼,到底是恪守男女之别的松开她, 按着她的肩膀让人站直。
这并不是个好日子,玉佩的下落看来是问不出了。
帮着黎筝按了按面具翘起的边缘,扶苏仔细的替她重新贴好,侧着身子挡住路人扫来的视线:“姑娘的家在哪儿, 扶苏送你回去。”
“回去?”
黎筝眨了眨眼。
她的酒还没喝到呢:“不回去, 我要喝酒!”
她摇头晃脑,声线虚浮柔软,尾音漫长, 转头就要往酒馆子里迈。
“诶,等等!”
担心她遇上第二个醉汉那样的人物,扶苏亦步亦趋地跟上,却见黎筝在酒馆门口被店家给拦了下来。
店小二不让她进去。
扶苏皱起了眉。
黎筝的脑门上也出现了一个“井”字。
喝个酒这么多人跑出来阻拦, 又不是在西天取经,难道还要经历个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得酒喝吗?
黎筝心头怒火漫山遍野:“你自己开的酒馆,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喝?莫不是还要在门口摆一块唯女子与小人不可进?”
店小二也不那么客气:“方才那位客人是我们这儿的老顾客了,您的同伴随意将其打伤, 便是有酒后伤人的可能,请恕小店不能放任你们这样的客人进出馆内。”
此话说得合情合理,便是黎筝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毕竟他们确实是在店外动了手。
打的还是他们店里常来的客人。
黎筝睁大了眼,如她这般伶牙俐齿的人,没想到今日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店小二这里碰了个软钉子。
扶苏赶紧上前, 将少女拉到了身后,免得她喝了点酒, 在旁人那处吃亏。
少年通身的雍容华贵,气势不怒自威,即便没有与店小二发生什么争吵,仅仅只是漆眸一扫,也让店小二的心忽地忐忑起来。
正当店小二惊疑不定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扶苏却是理也不理他一下,只眉眼温和,缓着声对黎筝道:“既然这店不欢迎咱们,那换一家便是了。”
咱们,轻巧的一个用词,就将自己也加入这饮酒的队伍里,偏生黎筝还没觉出什么不对来,心里只想着121合该跟她呆在一起,走哪儿跟哪儿。
她顺从地被扶苏推着肩膀离开,还委屈地撅着嘴嘟囔道:“可这已经是我找的第二家了,若是下一家也不让我喝该怎么办?”
第二家。
扶苏了然。
难怪人在酒馆外面,还没进去呢,就已经醉了。
他差点以为这姑娘光闻闻酒香就要受不住。
“去我那儿吧,我名下刚好有家酒庄。”
扶苏这时又起了念头,想着能不能趁喝酒的时候,从黎筝这里敲出点关于玉佩的东西来。
*
沉重的脑袋一磕一磕地往下坠,直到蓦然跌落,差点睡着的黎筝这才摇了摇头,努力撑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四周的环境。
白皙的墙面上挂着几幅栩栩如生的画作,运笔勾勒皆是栩栩如生,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旁边是一大块展开的竹简,苍劲有力的字迹龙飞凤舞,颇有未来狂草流书法的霸气桀骜;墙角处摆着一块正正方方的棋盘,旁边是一碗白色,一碗黑色的玉制棋子,看模样似乎先不久还被人拿出来摆弄过;后头的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竹简做的书册,袅袅白烟从点燃的香炉中滚滚升起。
如此富有书香气的地方,别说是酒庄,说是哪座学院的藏书馆黎筝都是信的。
偏生案几对面眉目俊俏的少年玉白的手里当真捧着个小小的酒杯,轻轻地放在了黎筝面前,撩起袖子,亲自给她斟了一杯。
随着温热的酒水上蒸腾而起的白雾,扶苏柔和了眉眼:“白姑娘尝尝吧,这是我父王珍藏的美酒。”
对了,他们不是来看书,不是来下棋,不是来舞文弄墨吟诗作对的,而是来喝酒的!
脑袋里慢吞吞地飘过这个想法,黎筝抓起杯子,一个仰头,嬴政珍藏的名酒便被她牛饮下肚。
“诶,”少年愣怔地睨着她,阻止都来不及,皱着眉最后还是松开了,好笑地道:“白姑娘,酒不是这么喝的。你这样会伤身。”
黎筝一开始还等他接着给自己倒酒,等得不耐烦了,索性抱过坛子,自己往杯里倒:“什么伤不伤身的,这里的酒度数都不高,喝再多也不会醉,说起来,121你什么时候跟我这么讲话了,怎么不叫我——”
她突然停顿了,双眼呆滞,视线笔直,神游到了不知何处。
却是把扶苏的好奇心全部挑了起来,他骨节分明的手掌在女孩面前挥了挥,顺着她的话问下去:“121?他都叫你什么?”
他眯着眼,像只给猎人挖了坑的狐狸,狡猾地等待着女孩开口说出答案。
心底的某个角落,却隐约的有些不开心。
121不像是名字,像是编号,要么是个随意买卖的奴隶,要么是个过分亲近的昵称。
身份尊贵的巫女不应该跟奴隶的关系这般要好,反倒是某个人的昵称更为合理。
但一想到昵称,扶苏心中便更为不快。
女孩终于从发呆中抽离。
抬起纤长的睫毛,波澜着潋滟的眸光,闪过一丝疑惑的同时,还嗔了他一眼。
扶苏唇线抿直。
这是还把他当那个未闻其人只见其名的121呢。
黎筝慢吞吞的道:“你叫我,你不是一直叫我——”
宿主大人?
121向来喊她宿主大人,可黎筝听得也有些腻了,最近正巧心情不好,只想听点新鲜的。
恶劣的趣味随着涌上来的酒意一并升到心头,又或许连人品和节操都为之降低。
黎筝一顿,咽下了即将到口头的“宿主大人”,漾起了坏笑:“主人,你不是向来叫我主人,怎么如此大事都能忘了?快叫一声来听听。”
主人。
扶苏一愣,半点没想到这121竟真是个男奴。
垂下眼,敛住那忽上心头的震惊,扶苏再抬眼之际,坐在对面的女孩忽然到了他面前来。
少年瞳孔一缩。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
黎筝跪坐到了他身边,单薄的身体倾斜,一点点的逼近,将扶苏硬生生的压迫到一个狭窄的包围圈里。
“白姑娘,你···”
吞吐的音节暧昧的含进了舌尖,扶苏脑袋纷乱,目光下意识的定在女孩古典美人风情的面具之上。
随着两人距离的缩短,女孩温热的气息都喷洒到扶苏的脸上,扶苏长睫微颤,喉结不自觉的上下浮动,心头除了紧张,竟还有着一丝期待。
明知对方喝醉,作为清醒的人,他应该知节守礼的推拒,可——
扶苏抿紧了唇,视线不自觉的勾勒女孩的鬓发与形状可爱的耳垂,心中已然动情,他不管不顾的阖上了眼。
“121,你闭眼干嘛?”
——121?
扶苏猛然睁眼,不敢置信地想起,少女还在酒中,仍然将他当做那个总是挂在嘴边的男奴。
咬了咬牙,他心头升起一丝被玩弄的恼怒,终是推开了先前还不舍得动一根手指的女孩:“白姑娘,你好好看看,在下并非你口中的121。”
“不是121?”
黎筝疑惑地睁大了眼,所见的世界却仍旧东倒西歪,人影憧憧,左右乱晃。
可少年宽阔的肩膀,有力的手臂,还有那三分相似的脸,不论怎么看,就是121没错呀?
黎筝心有不安,还带着几分委屈,她抿着唇垂头:“121,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所以才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先前她确实对自己说过“终于找到你了”这种话。
扶苏皱了眉,若有所思,“这是你到处乱跑,想要喝酒的理由?”
“不,我喝酒是因为——”
女孩声音低落,神情却因为带了人、皮面具而被遮得严严实实,叫人忍不住猜测她真正的表情该是如何。
黎筝纤长的睫毛轻颤,终于揭晓谜底:“是因为要嫁给不喜欢的人。”
扶苏呼吸一滞,心跳都慢了一拍:“嫁给不喜欢的人?”
她身为巫女,将她养大的前任巫女据说也已经过世,照理来讲应当没有什么不可违抗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对。
难道是有什么人看上她的美貌,想要强取豪夺?
扶苏眉头一松。
若只是如此,倒也十分好解决。
只要寻父王为她赐一门心仪的婚约,便可轻松化解旁人的纠缠了。
毕竟秦王赐的婚,向来是没什么人敢于质酌的。
“这个问题我可以帮白姑娘解决。”
黎筝抬了眼,心底却仍旧不太相信:“解决?何如解决?”
扶苏道:“只要求得父王答应,让父王赐予白姑娘一门心仪的亲事便行了。”
黎筝本来重燃希望的双眼复又黯淡。
她究竟在期待什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终究目标一旦下发,她和121便只有完成一条路径可走。
121跟她说这种话,是不是在提醒她,不能忘记他们之间的目标。
抿了抿唇,女孩再度抓过那坛酒,直接往嘴里罐去。
浊酒入喉,苦涩像是涨潮的海水在心头蔓延。
“你今天已经喝得够多了!”
扶苏眉头紧锁,即是不赞同,又是暗自后悔,或许他不该将人带到酒庄来给了她酗酒的机会。
他心底的不解也暗自升起,明明都已经给出了解决方案,为何黎筝还是如此闷闷不乐?
用力按住女孩的手,扶苏将那酒水摇晃的罐子隔着她纤弱白皙的手掌按在桌上,却全然顾不上因这短暂的触碰而心神摇曳:“白姑娘,你是不是还有别的烦恼?若是有的话——”
黎筝视线垂落,微微阖上眼,认命了一般地道:“没有,你别问了。”
她和121本该齐心协力,这临了头才打退堂鼓的事,又如何说的出口?
任务进展顺利,只要将土豆一事办好,她差不多也该能得到赐婚了。
然而,身周气氛反而显得越发清愁悲伤,连带着扶苏都因此揪起了心。
屋外,阳光普照,不见飘落残叶一抹伤心落红,不见千秋蟾宫一角凄凉残缺,可离人未归,心愿不偿,只教人借酒消愁愁更愁。
第36章
棕黑色的发丝如瀑布般垂落披洒于羸弱的肩膀之上, 古典美人模样的女孩歪着头,乖巧地靠在扶苏的颈窝里,轻微的呼吸打着卷儿吹佛在他的皮肤上。
终于安静下来了。
扶苏单手穿过黎筝的腿弯, 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背脊,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以公主抱的姿态让人坐在他怀里。
醉了酒的女孩难得的安分,让少年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将头抵在了身后的马车背上。
经过多方打听, 他好不容易才知晓了女孩的居所,现在,正要将人送回家。
马车外头的景色在车辆的前进下不断回退, 连带着让扶苏的心情也平静了下来。
方才喝酒时的一幕幕景象却闪现眼前。
女孩低着头,说话的声音里藏着苦闷:“因为要嫁给不喜欢的人。”
扶苏心头落下浅浅印痕,他看着马车外的景物,心道该找个机会跟父王说说她的婚事。
只是, 许配对象是谁又是个问题。
扶苏眸光一闪,不想承认这其中也带着自己的几分私心,迅速的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
关于玉佩····
扶苏缓缓一叹。
他玉白手指懒散的下垂,在少女腰间轻轻一勾,顺着那根挂线便找着了玄黑的玉佩。
女孩对他半点不设防备, 任由扶苏从她鲜艳深红的衣衫里寻出了玉佩,拿在手中把玩。
扶苏漆眸一扫,轻声哂笑。
这玉佩上的玄鸟展翅欲飞,身后拖拽的长长尾翼飘垂下落,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 与他小心收好,放在盒子里的那块儿正是一对。
换言之, 这是齐国公主田筝手上的那块儿玉佩。
探究的目光落到女孩熟睡的脸庞上,扶苏起了心念,却终是舍不得将人叫醒而再度压下。
算了,下次再问吧,反正父王派他们两个一道试种土豆,之后有的是相处的机会。
马车一停,到达了目的地。
随着身边之人前去与门房通报,一道温婉的声音从府邸内远远传出。
“白巫女,您回来了?”
伺候女孩的侍女快步走出,迎接到马车跟前,待看到上头抱着女孩的少年,神情微有一怔:“您,您是?”
马车下跟着一起来的隐宫解释道:“扶苏公子刚好遇上了在外喝醉的白巫女,担心她一人在外,遇上什么危险,所以亲自将巫女送回。”
扶苏动作轻缓的将人放落到地面上,让出来迎接的两个侍女把她搀扶好。
睨着女孩面无表情的人、皮面具,扶苏摇了摇头:“她今日喝多了酒,若是半夜醒来恐会头疼,还请提前准备好醒酒茶。”
正要转身离去,扶苏突地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若是她问起是谁送她回来的——”
侍女在两人之间来回看看,会意地笑得有几分暧昧:“婢子知道,就说是扶苏公子亲自”
“不,”目光于黎筝脸上的面具打了转儿,扶苏道:“就说今天是仆射(官名)子苏送她回来的。”
女孩显于人前之时,总戴着面纱或面具,叫人无法知晓她的面容、神情与想法,这般相处,只有他一人在猜测,总是不够公平。
是以,他也要给自己换个身份,好让这位巫女姑娘头疼上片刻的来猜测自己。
温润如玉的少年笑得有几分腹黑,他与侍女解释道:“在下与白巫女汇面时各有代号,若是不说“子苏”她恐怕还不知晓说的是谁。”
侍女愣了愣,依言称“唯”。
天光大亮,黎筝在只睡过两三天的卧室中醒来,撑着沉重又疼痛的脑袋,她缓缓从床上爬起,摸索着走到了桌前,摸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巫女阁下,您醒了。”
听见屋子里的动静,早就呆在门外等着的侍女敲门进屋,张罗着帮黎筝穿衣、打洗脸水。
甩了甩脑袋,黎筝问起昨日的事情。
她的记忆有过断片,只知道自己喝过酒,而后发生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最后如何回的居所,一概不知。
“是仆射子苏大人送您回来的。”
黎筝懵愣抬头:“仆射子苏大人?”
侍女递上一小张书写了酒庄地址的纸片:“这是子苏大人留给您的,说您若是还想喝酒的话,可以随时去这儿与他痛饮。”
黎筝扶着脑袋一阵思索,将朝野中的所有大臣、官员来回翻上了几遍,也没能寻到这“仆射子苏大人”有关的讯息。
她低头仔仔细细看了看纸片上的地址,终是凝眉将纸片握进了手心。
虽说想不起秦国官员之中还有这么一号人,但既然承了对方的恩情,被对方送回了家,那么还是得找个机会,登门拜访,随礼道谢。
心不在焉地穿上她那巫女白专用的白衣飘飘的招牌套装,黎筝忽然想起,今天不是答应嬴政与隗林和扶苏两人,一道主持土豆下种之事的那天吗?
一改慢吞吞的树獭模样,黎筝一扯袖子,三两下的将衣服穿好,随手抓上桌上摆放的几块糕点,着急忙慌地丢进嘴里,挥手朝着两位侍女告别:“走了走了,来不及了,朝食和哺食都不用给我准备了,你们自己吃吧!”
骑马来到了提前约定好的试点田地,三位主事人当中唯缺黎筝一人。
黎筝被所有人盯着,格外不好意思地翻身下马,行礼道歉:“白来晚了,耽误了今日的播种,属实是白的过失,等会儿与百姓们解说这土豆如何下种便都由白来吧,劳烦二位久等了。”
丞相隗林眉头皱得死紧,闻言连目光都不往黎筝身上瞟个一眼,面目严肃,隐隐有着股不喜的意味在里头,他挥了挥手:“赶紧的吧,越快开始越快结束,反正横竖都是成不了事的。”
成不了事?
黎筝没想到丞相会在开始之前就泼冷水。
就连扶苏听了,都感到颇为不适。
温润如玉的少年上前一步,不解地道:“丞相何出此言?为何说成不了事?”
隗林回头看了眼十分得陛下喜爱的长公子,态度与语气都温和松缓了下来,不像方才那么咄咄逼人地道:“扶苏公子,在我秦国,栗米已经是食物种类中产出量最多的粮食,但即便如此,每亩田地依旧只能产出二石左右的栗米,而这位巫女白阁下,却说她手中的土豆,每亩可产出两百石的粮食,这无论如何作想,都只能是在夸大其词,异想天开!”
丞相隗林说得面红耳赤,痛心疾首:“这般可笑之事,偏生她还骗得陛下相信,派臣与公子二人来辅佐耕田,想来等到收获之时,陛下就会知晓她夸下了海口,无法圆回!”
黎筝极为无奈。
她口中的两百石土豆还是担心古人认知有限,无法接受真相,才偏向保守了说的,否则以土豆动辄几千斤的产量,真的讲出来,岂不是要将人吓死。
可纵使她已经将数据减半了讲,还是有较真又知悉农事之人半点不信。
或者说,但凡是真的看过土地里长出来的可怜巴巴,少的心酸的粮食,又有谁会相信这土豆能长出这么多来。
扶苏闻言也是一顿。
丞相隗林才学过人,一心忙于国事,对农耕之事的了解恐怕远超他和巫女白两人加起来的总合,如此看来,所说的话应该不会有假才对。
可观小巫女面纱下不为所动的神色,似乎也没有被人戳穿谎言的慌乱。
这,他究竟应该信谁的才好?
眸光微闪,碍于前两次的接触,扶苏终究是有所偏心的将话题抛给了黎筝,让她有机会为自己辩解上两句:“两石和两百石,这中间确实相差太大,土地中难道真的能生长出如此之多的粮食来?巫女白阁下会不会是有所口误?”
面对丞相的质疑,黎筝从容不迫地从身后准备好的一箱箱发了芽的土豆里寻摸出了一块儿来,淡定地解释道:“即便同是一种植物,种下之前也要区分种子为良种与劣种,良种所出的植物个头饱满,结下的果实数量繁多,而劣种所出的植物,茎秆萎靡矮小,果实干瘪稀少,自然有很大不同。白身后的土豆种子,皆是寻人不远万里找来的良种,种入地里之后,产量比别的粮食多也是很正常的。”
两百石的粮食,在古人眼中估计就是天方夜谭吧?
可土豆确实是优于栗米的良种,这么说也没什么错处。
瞥了眼依然气愤,显然不为黎筝这番言论所动的丞相隗林,黎筝话题一转,又拿出另一项生产利器来,试图说服二人:“不知长公子和丞相是否知晓草木灰一物?”
草木灰被当做肥料使用到田地之中的时间就在春秋战国时期左右。
与他们现在所处的时间相近,所以黎筝也不太确定现在的人,是否已经能够接受将草木灰运用到田地之中了。
见扶苏和隗林都对这三个字没有什么反应,她便知晓如今的草木灰尚还未能普及,于是缓缓介绍道:“只要将枯枝落叶干草等聚集在一块儿,用火焚烧成灰烬,完全冷却之后,敷在种子的表面,便能帮助种子”生根发芽。
丞相隗林却是实在听不下去了,若是想让粮食增量翻倍甚至后头添个百字若是能如此简单,这么多年来,又如何会人人恐慌缺少粮食:“够了!实在是胡言乱语,妖言惑众!今日的试种老夫不参加了,就让巫女阁下自己想办法,将不可能通过耕种种出来的两百石粮食从土里长出来吧!不管是要跳祭祀舞还是在旁祈祷,只要能在试验结束后,将两百石的粮食拿出来,都当老夫错了,到时候,老夫再登门拜访,负荆请罪!向巫女阁下为今天的出言不逊道歉!”
一腔勃然大怒之言说完,丞相隗林又朝着扶苏施了一礼,而后重重一甩袖子,表示自己羞于跟黎筝这种满口谎言,弄虚作假之人为伍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黎筝尴尬的与扶苏面面相觑。
两百石,本以为这个数字还在古人的接受范围之内,但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居然会这么大,似乎是已经将自己当成了蛊惑人心,传播异端邪说的神棍之流了。
她本来打算在处理好下种一事后,再找机会邀请丞相隗林和扶苏一道在外设宴吃饭的,借此拉近两位同僚,或者说拉近一同僚,一攻略对象的关系的。
可如此看来,连在下种一事未解决之前,她可能也凑不齐三个人一道干事了。
黎筝和扶苏两人看着彼此,互相之间谁也不说话,气氛安静得快要窒息。
直到黎筝再也憋不住地开口:“长公子不会也要走吧?”
话一出口,她就想打自己两巴掌。
这话一讲,本来人不好意思离开的,现在也要离开了,那她还怎么借此机会跟他交好、提升感情?
扶苏轻咳了一声,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人,百姓也还未抵达,确实是有几分尴尬了:“巫女阁下放心,扶苏不走,既然父王命我在此试行土豆下种一事,扶苏便要将此事办好,无论能种出多少土豆来,扶苏都必当竭尽全力!”
黎筝瞬间松了口气,甚至还有点感激。
若是连扶苏都跑了,这么大一个摊子,她可就得一人来抗了!
“公子不走就好,不然等到今日下种结束,白请公子到聚仙楼一餐?”
扶苏睨了眼蒙着面纱的女孩,眼中有一丝惊讶,心里想着不知她是否认出了自己便是昨日与她一同饮酒之人,一边又完全没有拒绝意思的点头答应了。
两人重新聊回土豆之事。
古代的两百石粮食,跟现代的“母猪赛大象”之说也没什么差别了。
扶苏皱着眉,担心黎筝年纪不大,却好大喜功,不小心犯了错还倔强的不肯下台。
土豆的亩产量可能真的比栗米多上不少,但两百石····
“巫女阁下,现在一切还没有开始,若是将预计产出量改得少上一些,与父王说说,他体恤臣子,或许——”或许即便拿出的成果没有两百石那么多,也不会被将下惩罚了。
黎筝摇了摇头,清澈明亮的眼睛里自有一种光芒,既像是对百姓们人人都能吃饱饭的憧憬,又像是知晓了真相之后不愿真理蒙尘的固执。
总之她半步不肯退。
黎筝慢吞吞地道:“这土豆种子,真的能从土地里种出两百石粮食来,所以白才禀明陛下,请求他推广种植。白没有乱说,所有言论都有切实依据,不信的话,长公子便等到丰收之时再看便是了。”
扶苏睨着她好像有些发光的神采,一阵心动,一阵恍惚。
理智上,他也觉得两百石过于离谱,可私心里,却又为黎筝所说服。
否则的话,哪里有人能将谎言说得如此真实,如此无怨无悔?
第37章
两人间令人窒息的气氛让黎筝不断地用脚趾抠着地面。
在即将抠出一座鸟巢的时候, 试点田地内终于陆陆续续的有农民前来报道。
他们戴着草帽,肩挂汗巾,手中拿着农具, 装备齐全,一个个看上去都是种植方面的好手。
他们的出现缓解了尴尬的气氛,黎筝松了口气。
她少许整理了下衣襟,上前询问他们对这次试种之事的了解程度。
毕竟要主持这次的试种, 只有足够清楚农民对此事的认知, 才能更好的作出解说和补充。
不一会儿,前来的农民们站满了三分之一个场地。
以黎筝放出去的噱头——按人头计算,来一个就给五两银子的奖励来看, 愿意前来尝试的农民还是不少的。
第一天能有这么些人,之后来的农民自然还会更多。
对参加试种的人数感到满意,黎筝向周围的人员示意讲解正式开始。
清了清嗓子,她从身后的箱子里拿出一块土豆的切块, 高高举在手中,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这切块的模样:“如诸位所见,这就是土豆的种子,土豆发芽后的模样,下种的时候, 我们可以确认一下,上头是否有两到三个芽点,是的话就可以下土种植了。”
“为了让种子更好的生长,诸位需要在种子的外皮上包裹蘸取上一层草木灰,以防土豆腐烂, 帮助其生根发芽。”
她将中指与拇指张开到最大:“种下一颗土豆之后,我们在一拃多两到三个指节的距离后再种下第二颗, 之后的距离同样。”
大致的注意事项讲解完毕,黎筝把土豆放回箱子里,招呼人手来将种子全部分发下去。
她从上午呆到了下午,一直在田地里教导农民们如何规范下种。
待到腰酸背痛的终于再也动不了一根手指,黎筝老人般蹒跚着步伐,乌龟爬似的到田埂上休息,穿来的一袭白衣也在她摆弄种子的时候被弄得泥点团团。
正思考着要不要索性抛弃形象的直接在田埂上坐下,一件玄黑衣袍就披到了她的身上。
黎筝一怔,抬头发现是扶苏身边的隐宫,对方和蔼的笑笑,伸手点了点下达命令的少年。
顺着隐宫指出的方向看去,挽起袖口与袍腿的少年站在田地里,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的弯着腰,手上是泥土的脏污,一块土豆刚被他埋下,正趁着这个空闲回头往黎筝这边看,见被她发现,也不惊慌,只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在阳光的镀金下,他俊美恍若天人的送上一个微笑。
黎筝有些愣神。
明明是秦国尊贵的长公子,却毫无芥蒂的跟底层民众混在一块儿亲自下田种地,没有半点身为王室血脉的架子,这可真是——
她忍不住地弯起了眼,唇边漾出两个醉人的酒窝。
她笑到一半,又忍不住联想到离开西犬丘时,因为急缺草料而抢收马粪的暗无天日的时光。
一时之间,脸色变得玄怪起来。
黎筝庆幸地想着,还好这次使用的肥料是草木灰而不是粪便,否则的话,她果然还很难想象扶苏这样的贵公子站在臭气熏天的田地里该是如何模样。
肩膀乱颤,身子小龙虾似得弓起,黎筝笑得古怪的模样被扶苏抓了个正着。
少年走上田埂,在侍从端来的水盆里清洗了手掌与手臂,放下了挽起的袖口与袍腿,几步行到黎筝身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巫女阁下又在想些什么事情呢?”
黎筝止住笑意,忍耐的模样让面部有些扭曲,还好有面纱所遮挡,外人一时也看不出来,深吸一口气,她旧事重提:“想要将这么些土豆种子全部播种完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事,先前白不是说要请扶苏公子到聚仙楼享用美食,不如现在就去?待用完餐点,还能给众人带些解热的凉汤回来,犒劳一二。”
一整天下来,扶苏也是累了个够呛,能够吃顿好的休息一下,自是无不答应的颔首,欣然应允。
聚仙楼就是那家上次以“不能让无人陪伴的姑娘在自己店里喝醉”的酒楼。
尽管喝到一半不给酒还是让黎筝感到恼火,但起码酒楼老板能为了顾客人身安危而有生意不做,也绝对属于人品上佳,是以黎筝这次就请扶苏到这家店来用餐。
点了个带隔间的包厢,黎筝进去后先把身上的衣服给换了,换到一半,就听见外头一阵喧哗,有人高声而惊慌的对扶苏禀报着什么。
黎筝听得半清不楚,心中却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匆忙的把跟前一件别无二致的白纱衣裙穿上,走到外间,就见扶苏神情凝重,已然从座位上起身,迈步欲离。
“发生什么事了?”
扶苏睨了黎筝一眼,稍微有些犹豫:“是试点田地那头出了点问题,我前去看看,巫女阁下既然已经换好了衣裳,便留在聚仙楼等在下回来吧。”
黎筝墨眉轻拢,几步追上与扶苏并肩:“白也去,既然陛下命白与扶苏公子一起处理试种一事,遇到问题,又怎能看着公子一人独自解决?”
见她坚持,扶苏只得道:“那好,我们还是一起去。”
出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今日的播种结束之后,有人将已经撒上泥土的种子重新刨开,把里头的土豆偷挖了出来。
虽说数量不多,一次的话也不会使试验之事伤筋动骨。
但怕就怕在他们天天夜夜的来行偷盗之事,长此以往,土豆都还没种出成果来呢,先给这些偷盗者偷个精光了。
扶苏和黎筝一致决定要严肃处理此事,把犯事人员全部抓住。
毕竟只有千日做贼,哪儿有千日防贼的?
扶苏安抚道:“只要抓住犯事人员,问清楚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就行了。”
然而等到黎筝一行人赶回农场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根本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犯事者倒是已经被抓住了,但却一个个都抱着肚子,跪倒在地面上,面目痛苦而狰狞的打着滚哀嚎呻吟,口角边还溢着些许白沫,看样子就像是癫痫发作。
癫痫在现代也是难以治好的大病,放在古代就更是如此了。
扶苏一进屋子就面色大变,厉声道:“只是让你们抓人顺带问出他们的目的,谁让你们私自动用了药物?”
作为经常被刺客刺杀的扶苏,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幕后主使混在抓捕犯人的守卫中准备对弃子杀人灭口。
看守人员面面相觑,观脸上神色具是十分无辜,被扶苏这么一质问,更是恐慌不已:“扶苏公子明鉴,小人不敢!”
少年面色有几分凝重。
不是他们干的?
还待再问,却见黎筝急步而上,扶苏来不及阻拦,只得出声提醒:“巫女阁下,小心着些。”
若幕后之人使用的是毒,那么擅自接触伤员,同样也有沾染到毒素的可能性。
黎筝对他摆摆手,表示无事,走到几个躺倒在地的人员身边,靠近一看,发现他们都是腹痛呕吐的症状。
再伸手往他们鼻尖下一探,微弱的气息搁置许久方才吹拂到手上。
看起来不止是胃部,连呼吸神经都出了问题。
症状是属于比较严重的,好在黎筝已经看出了病因。
她收回手,站起身,对扶苏道:“长公子,并不是这几位看守对他们下了药,而是这些人吃了挖出来的土豆块,中毒了。”
扶苏很是震惊:“中毒了?”
另一道更为洪亮,更为震怒的声音接着扶苏后头相继而来:“这土豆块会让食用者中毒?”
早上离去的丞相隗林从门外迈来,身后跟着若干奉常(医生),看来也是知晓了消息之后紧急赶过来的。
而同样听闻了食用土豆会导致中毒,隗林的反应可比扶苏大得多。
他一开始就不支持土豆的播种,现在更是有了充足的理由!
隗林一双虎目怒睁着瞪向黎筝,仿若是抓着了把柄般的道:“好啊!原来你这满口谎言的巫女,不但欺骗陛下,说一亩土豆能种出两百石来,还隐瞒了此物有毒的事实,可见居心叵测!来人,将这害人的巫女绑起来去见陛下,非得让陛下知晓此事不可!”
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下令,才刚被黎筝一句话给脱了罪名的几位看守犹豫了片刻,还是围上来拿了条绳子要将黎筝捆起。
“巫女阁下,得罪了。”
“你们——!”
黎筝闭上了嘴,担心自己越是解释便越是给自己抹黑,她叹了口气,终究是主动配合,没有半点挣扎。
隗林丞相显然是将她当成了巫蛊者一类作奸犯科,以愚昧之言祸害苍生的人了,对这种被成见蒙蔽了双眼的人,说什么都是无用功的。
若她此时推撞伤人,反倒容易坐实罪名,还不如暂且束手就擒,等到了始皇陛下面前再去辩解的好。
扶苏却看不得黎筝被扣上个这么大的罪名,上前阻拦道:“慢着!丞相大人,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并非明面上这么简单,您如此下令,将父王派来主持播种一事的巫女大人绑起来当做犯人来对待,是否太过武断了?”
扶苏睨了眼嘴巴一下也不张的黎筝,心中暗自焦急。
这小巫女,怎么也不给自己辩解两句?
他一番思索,终于在急智中想出了辩解之法的举例反驳:“不论是何种食物,只要放置得够久,时间都会让其病变腐坏,而吃了这样的食物,自然都是会对身体有害的,难道您就要草率的以这一点给巫女阁下定罪吗?”
他走到几个看守中间,抬手扶住在推搡下差点摔倒的黎筝,皱着眉试图把黎筝双手上的绳结解开。
黎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扶苏一进屋就怀疑是看守对犯事者私自用了药物,她还以为在经过解释后,他也会跟丞相隗林一般怀疑自己心怀不轨,没想到,他竟是没有对自己有过丝毫的不信任吗?
黎筝拉住他急着给自己解绳索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没事的扶苏公子,既然丞相大人对此事有所怀疑,那白便与他一起到陛下面前解释清楚,相信陛下会给白一个公正的对待的。”
不管是亩产两百石的产量,还是这次发生的食物中毒,黎筝都深有把握嬴政铁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而隗林丞相对她的深深成见,若是能通过这次事件,彻底消除,或许之后就能与其一起进行土豆的试行与推广。
安抚住了扶苏,黎筝转头睨向隗林:“小女子问心无愧,当然可以跟着丞相大人一起去面见陛下,但扶苏公子要留在这里。这几名犯事者食用了发芽的土豆种子,急需催吐,不得耽误半点,否则可能有性命之危,还需要请扶苏公子在这里看着才行。”
扶苏本是想要跟着黎筝一块儿去的。
她一人跟着本就对她不满的丞相隗林面见父皇,无异于羊入虎口,若是有他在,或还可以在旁边看护一二,没有他的话——
一腔担忧,偏生被小巫女会说话的眼睛给压制住了。
“扶苏公子,白需要您留在这里,帮白看着这几名犯人。”
扶苏心头挣扎不已,正犹豫着,隗林却重重一拍靠在墙边的案几,冷笑道:“谁说这几个人可以留在这里了?他们都是重要的人证,要是被这妖言惑众的巫女给灭了口可怎么办?通通带上,一起去面见陛下!”
这下好了,也不用扶苏头疼苦恼了,隗林决定了这些人的去处,扶苏皱起眉,表面上还要做出不悦的模样来:“丞相大人这是信不过扶苏了?”
虽是一国丞相,对他颇为看不上的黎筝可以随意以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傲慢态度对待她,却不能用同一种态度来对待未来很有可能是一国之君的扶苏。
隗林对扶苏拱了拱手,好声好气地道:“并非是信不过公子,而是公子对药理毒物之事难免有所不了解的地方,要是您也被这巫女忽悠,不小心照着她的话将这几个人给治死了,那便大事不好了。”
看两人一来一往的打机锋,反倒是黎筝先坐不住了,病患在旁,治疗时间可经不起拖延,这几个食用了发芽土豆的人要是继续呕吐、脱水下去,恐怕就要等不及面见嬴政了。
到了那时,即便隗林说她要种植毒物,谋害整个秦国百姓的性命,她也死无对证了!
第38章
廊腰缦回、盘结旋绕, 这是渭水南岸,曾发生过“完璧归赵”的章台宫,也是“荆轲刺秦”还未发生的章台宫。
黎筝和嬴政的觐见与会面就基本上都是在章台宫进行的。
回想第一次走进章台宫之时, 似乎还是发明白纸的时候,她将沉重的竹简替换为轻薄简便的纸张,以一介白身从舍人做起,一路做到了现在的万户侯, 即便是嬴政, 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白纸、火炮、西犬丘躲过地龙翻身的重要预言,哪一个不是从黎筝手里办出来的?
还有如今亩产量超高的土豆,昔日将黎筝收入麾下, 他果然没有看错——
“陛下,丞相隗林求见。”
嬴政收了思绪,予以召见。
他本以为仅有隗林一人前来,但没想到的是, 他们大秦未来的三朝元老、国之重臣,在今天,竟是以捆绑的姿态,被人拉扯上殿来。
慵懒地靠在“赵黎”新做的太师椅上,手持一本奏折翻看的嬴政惊得当场站了起来。
“这是——!”
目光死死盯着被束缚着手脚的黎筝, 嬴政眼中燃起一团怒火。
谁敢将秦国的功臣当做阶下囚来对待?
但想到在场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黎筝同时拥有两个身份,嬴政又硬生生地忍住自己即将外泄的情绪,强自按捺着坐回了太师椅上。
他背后无形的黑暗气流翻滚涌动,衬着一身低气压, 让来觐见的丞相隗林一干人等觉得君王的威势更为浓重了。
天潢贵胄的君王不论到哪儿都像是坐在龙椅之上,通身的威严逼得人不敢直视。
并没有理睬臣子们脸上肉眼可见地发憷, 嬴政一双老鹰般锐利的双眼只紧锁在黎筝一人的身上。
那站在殿内中央,一袭白衣,蒙着面纱,比谁都有神棍气息的黎筝双手被束缚在身后,像是之前流传在她“赵黎”身份之下的商队中,极为畅销的油纸伞被束起的模样。
上尖下宽,中间被一根绳圈给捆绑。
嬴政一时走神,差点都要忘记他的赵爱卿如同犯人一般被带上来的愤怒了。
“陛下。”丞相隗林将他的注意力重新唤回,“臣此来有重事要向您禀报。”
嬴政沉着脸,道了句:“哦?”
上来就捆绑了黎筝,寒了功臣之心,他最好是有重大事件要向自己禀报。
手指在黄花梨木做的书桌上轻点,嬴政含怒而不发的声线低沉浑厚:“说来听听。”
君王家常用的薰香的气味从香炉中飘荡而出,白色的滚烟萦绕在嬴政的身周,他玄衣纁裳上的红色秀纹因着烛火的跃动,熠过一条流畅的淡金色流光。
面对如此君王,隗林仿佛经历了千万遍一般的熟练的禀报。
只期望这一回的事情,能如以往的无数次一样,按着他希冀的方向发展。
“回禀陛下,巫女白向您推荐的土豆不仅无法亩产两百石,还藏有剧毒,给人吃了,会出现腹痛呕吐、窒息等症状。”
隗林再度一拱手,慷慨激昂,怒不可遏地道:“陛下,巫女白这是要浪费我秦国珍贵的土地与粮食,毒害我大秦的黎民百姓,陷群臣与陛下于不义啊!”
嬴政眸色明灭。
土豆有没有毒,他这个尝了一菜九烧的人会不知道?
要真是有毒,他吃了那么多,岂不是首当其冲的丢了性命?
男人黑沉沉的眸子看向黎筝,见其手腕被粗糙的绳线捆绑的红了一整圈,正疼痛难忍的悄悄转动着双手,没有缓解少许不说,反倒越挣越紧,让绳子勒得越发的深。
发现自己被人注视,女孩倏而抬头,见是嬴政,莫可奈何地给了他一个苦笑。
嬴政抿直了唇线,骤然有些不悦,他攥着的五指放下了奏折,抬起虚空点了点黎筝:“土豆是否有毒还需检验,在此之前,先给白巫女松绑。”
睨了眼黎筝在他人的牵扯之下,有些摇晃的身躯,嬴政又启唇道:“再多加张椅子来。”
扶苏一路上提起的心算是放下了。
局势如此不利的情况下,父王听了隗林丞相的话,第一件事不是火冒三丈怒气勃发地撤掉试验田地,而是先给小巫女松绑、赐座。
可见这位君宠甚笃的巫女阁下在父王心里是个什么地位。
今天的土豆中毒事件,恐怕再发生个十多次,周围人都被惩罚的死光了,这小巫女都不会有事。
眼见着内侍当真给黎筝松绑、赐座,扶苏不由心下暗叹,她的待遇可真是比自己还要好得多了。
正要心头愉悦的勾唇,一个绝无可能的猜想自扶苏脑中闪过。
先前在酒庄与白姑娘共同饮酒之时,她曾说过,酗酒的原因是“即将嫁给不喜欢的人”。
扶苏一顿,表情有些凝固。
这不喜欢的人,该不会指的是父王吧?
下意识的否决了这个猜想,但眼睛一扫到黎筝身下的座椅,他又突然觉得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少年皱眉不展,面上神情变得凝重。
看来还是得找个时间试探一下父王的口风。
正思索着该以什么样的借口跟父王提起这件事情,就听丞相隗林因君王对黎筝的隆宠而嫉妒的红了眼,当下便激动万分的让人将几个吃了土豆的倒霉虫架了上来。
“陛下!臣看这土豆是否有毒也无需差人进行检测了,此处就有几个因误食了土豆而痛不欲生的病人。”
偷窃者们一被架上殿来,就传出了一股浓重的气味儿。
他们身上各处都散落着呕吐物干涸后与衣服原来颜色不一的块状,难闻的同时,还不断发出“咯气”的声音。
东倒西歪的被架人着,即便他们体内的气力所剩不多,仍旧勉力抱着肚子,痛苦不已,胸口不断上下起伏,吸入呼出的氧气量却少得可怜。
隗林后退一步,将场地让出给这些人:“陛下请看,这几个就是食用土豆中毒后的人,他们现在的痛苦都是拜巫女白的有毒土豆所赐!”
隗林急切的近乎逼迫道:“陛下,请您治白巫女的罪名吧!这毒性如此之强的土豆,万万不可推广出去给黎民百姓所吃啊!否则天下必然因此动荡,江山社稷危在旦夕!”
嬴政被他吵得头疼,玉白的五指虚罩着额头,垂着眼,他冷漠的神情中有着一抹不耐:“丞相有所不知,巫女白在提议推广土豆之前,还曾事先将土豆做成菜品送给寡人享用。”
睥着丞相面上意料之外的狐疑表情,嬴政淡淡叹气:“若是土豆真的有毒,那寡人怎么没有变成这些人的模样?此事恐怕另有隐情,查证之后再为定夺。”
他目光一转,带着安抚意味的对黎筝道:“巫女白怎么看?”
黎筝揉了揉左右两手被勒疼的手腕,站起身,盈盈下拜:“回陛下,先前臣一直想与丞相大人解释,却担心丞相大人不予相信,所以,还得请陛下为臣作证,曾经吃过的土豆本身是无毒的。反而是其根茎、叶子,还有发芽之后,用来充当种子的发芽土豆是有毒的。”
她按捺心中焦急,粗略的扭头看了一眼,知晓身后这些吃了发芽土豆的人已经危在旦夕,顾不上为自己请求辩解,只心切地道:“陛下,这些人就是中了发芽土豆的毒,必须尽快催吐、进食,使其腹泻,若是晚了便来不及了。”
丞相隗林听了,这才心中悚然一惊。
难怪这巫女被他抓起来也不吵不闹,原来是有陛下给她当证人!
隗林本该在知晓了真相之后,立时告罪众人,并向黎筝道歉,可却忽然钻进了死角尖,无论如何也出不来了。
他鬼迷心窍地想着,陛下所言的曾吃过,已经是之前的事情了,对隗林来说就只是听闻而已,然而面前因吃了土豆而岌岌可危的几人都是他亲眼所见。
如果他是巫女白,又想要哄骗君王挪出大片土地给她种植毒物,那么在上供以土豆做的吃食之际,必然会事先于有毒的食物之中放入解除毒性的解药,再或者,直接将土豆替换成另外一种植物。
毕竟谁都没有见到过食物烹饪的过程,而在此之前也从未有人见过“土豆”,更遑论了解其吃起来是个什么味道、什么口感。
所以只要巫女白有心,想要做到这些事情是十分的方便!
隗林猛然抬头,一副忠言逆耳模样地朝君王上谏地道:“陛下,请您不要轻易相信这巫女拿来搪塞他人的话语,若是根茎、叶子、发芽后的土豆都是有毒的,那么这土豆的本体又怎会是无毒的呢?”
“再来这么关键重要的事情,她为何不早点讲出来,非要等到有人误食以后再提?怕不是土豆本身就含有毒素,如今不小心被人撞破了,才编些谎言出来糊弄诸位!毕竟此人谎话连篇,就连一亩地种出两百石土豆都能说出来,可见是没有什么不敢骗的。”
黎筝很想给他翻个白眼。
她就知道只要对方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耳朵听不进别人说的任何事情,再拥有一套完整的逻辑思维能力,不论说什么都能达到逻辑自洽的程度,他就可以无敌并且超神了。
之前来的时候,黎筝就料到自己的辩解隗林不会相信,但没想到她都将始皇大大给搬出来了,他依旧还是不相信。
妙!实在是太妙了!
连嬴政都叹了口气,吃不消地道:“那么爱卿要如何才能相信巫女白无罪呢?”
丞相隗林盯着黎筝,眼中是绝对要将这对江山社稷极为有害的巫蛊之辈除去的决心。
他缓缓道:“除非巫女白以身试毒,证明土豆本身无害。”
闻言扶苏和嬴政心里具是一跳。
虽说他们都清楚黎筝所言不假,土豆本身不含有毒素,但即便如此,仍然被那个虚假的可能性吓得心中一跳。
若是真的吃出了问题——
若是有人借此机会往土豆里头掺毒——
两人已经到了嘴边的一句“不可”还未喊出,便听黎筝清脆又响亮地道:“可以!”
早就料到如此结果的黎筝半点不慌:“不过未发芽的土豆已经在之前全部做菜烧给陛下吃了,想要重新获取,还得等到三月之后。在此之前,为了尽快得到土豆,还请丞相不要阻碍土豆试行一事。”
第39章
除了将一菜九烧呈给秦始皇的时候黎筝默默伸了筷子, 与始皇大大一起吃了两口之外,她可是半点没有因口食之欲而眛下哪怕一枚土豆。
所有的存货都经过特殊的处理方式使其快速发芽,变成种子。
毕竟下了肚也吃不饱的一小颗土豆和种到地里去就能变成千斤的土豆, 这两者该选谁黎筝还是心里有数的。
现在辛辛苦苦的忍耐都是为了在100天后的丰收之时获取翻倍的粮食,不论怎么说都十分值得。
这本该是最正确不过的做法,却没想到半途碰上了有人误食发芽土豆当场中毒的事情,更没想到的是, 她必须证明土豆本身无毒。
黎筝额头上落下几根黑线, 有种所有战力倾巢而出,回头就被人偷了家,大本营中还没有诸葛亮帮忙唱空城计的悲伤。
本来她还可以从系统商城里临时买一块土豆来救急, 但自从121行踪不明,系统商城也关闭了。
“以身试毒”,用土豆来自证一事似乎也无可奈何的只能延期。
然而这套说法在黎筝、嬴政乃至扶苏的眼中都是不得不暂时背上罪名的委屈,可在丞相隗林看来却是为了想办法给自己脱罪而做拖延罢了。
“陛下!”他还待再辩, 觉得最起码也应该将这罪人先投入大牢、减少实验田地的供给,等到新一批的土豆种出来了,此人能够以身试毒证明清白了再放出来或者定罪也不迟。
嬴政却不打算放任这闹剧再进行下去。
他家功臣为国效力向来鞠躬尽瘁,直到此时想着的也是给人治病和将粮食种出来,希望隗林不要阻碍播种, 可以说是半点私心也无,嬴政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隗林再往黎筝身上泼脏水?
“够了!先将这些人带下去医治!”
通身贵气与气势的君王锐利目光一扫,吓得几个站在他身前的侍从都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睥向面有不甘的隗林,嬴政深邃的眼眸中似乎锁着一只盘踞着隐隐发怒的巨龙, 他沉声道:“丞相,此事于土豆生长出来之前不得再议!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都需三缄其口, 若有随意提起,将风声透露给不知情的民众者,以诛九族之法处置。”
黎筝目光一闪。
果然还是始皇大大考虑的仔细。
土豆亩产丰厚,未来是要当做主要粮食推广下去的,若是将土豆有毒的消息传播给其他不明所以的人,未来的推广恐怕就要大受阻碍了。
想着,她不由生出了几分心累。
推广土豆,让天下人民都有粮可吃的大好事,怎么落到她身上就磨难重重?
扶苏一看黎筝表情不对,宽袍长袖下的手连忙触碰了下她的指尖,将一个微凉的事物塞到她手心里。
小巫女向来张扬又古灵精怪,便是喝酒,都比其他同龄的女孩子更加爽朗豪迈,又何时有过如此失落而垂头丧气的像只落了水的小猫的时候?
扶苏看不得她这般模样,一心只想着打消她心里的难受。
黎筝只觉手里稍沉,垂眸一看,掌心里赫然条勾描了金边,玉石质地的珠链。
上头一朵含苞待放的小白花,像是碧水河畔,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仙子,一回眸,便成了千万人心头的白月光、朱砂痣。
黎筝微愣,转头睨向扶苏,却只见他勾唇温和地笑了笑。
寒风中绽放的小白花,这是巫女与他第一天见面时留下的印象。
也是从那日开始就做好了藏在身边的坠链,如今能将其送给应当佩戴它的主人,再改善一下她的心情,当真是物超所值。
黎筝不明所以,但握着项链的手到底是紧了紧,先前不快的情绪被这个小插曲给打断,烟消云散了个干净。
嬴政没有注意两人的互动,只为了国家操心操力,手底下这批能人干将但凡没了他在上头压着,都得翻了天去。
他一番再严厉不过的话语镇压住了隗林想要当场捉拿黎筝的心思,又用高压政策敲打了所有今天的知情者,现在需要的就是给黎筝这个有功者吃一颗定心丸。
还是那句话,为众人抱火求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命令隗林带着众病员离开,嬴政对黎筝招了招手,亲近的将她呼唤到近处:“白爱卿,这件事你放手去做,碰到任何问题尽管来找寡人撑腰。”
君王比黎筝大了一圈的手掌拍在她的肩膀上,交付的是沉甸甸的信任与爱重。
恍若薪火传承,黎筝眸子里星星点点的火光微亮,心中一腔热血,焕然新生。
他拍了拍手让身旁内侍递上一物,黎筝纤长的睫毛微颤,低头一睨,发现是块墨条。
上头金光闪烁,如夜空中划过天际的璀璨流星,一看便知造价不菲,金贵异常。
这墨水才刚发明不久,竟然就做出了如此精美的墨条来,黎筝猫一般的眼瞳睁大,惊讶的情绪显而易见。
嬴政接过墨条,将其递到黎筝手中。
“白爱卿,这是“熠金墨”,往后你用此墨书写出来的农务政令,按照寡人谕旨的效力执行,若有谁敢不从,便依法严肃处置!”
黎筝呆了片刻,这下是真的惊讶无比了。
始皇大大这是要授权于她,还是无比巨大的权利!
“陛下,”黎筝行了大礼:“如此殊荣臣不敢受,您赏赐臣一块儿墨条便足以了,墨条背后的权柄——”
“起来!”嬴□□身,点点松墨寒香从他身上传来。
他一把握住黎筝的手肘,将人抬起,“你受不受得这墨条,寡人心中自有度量,种植土豆乃费一力而利千秋万民之功,此事,务必加急推进,拿了这墨条,便等同于寡人时刻在你身边,有异议者,便用此墨条行令禁止便可。”
“陛下···”黎筝感动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又是肩头沉甸甸的几下轻拍,这位在后世总是被称为暴君的男人宽和道:“行了,下去吧,今天小白也耕作疲惫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赏赐了黎筝丝绸百匹,另附玉枕,丝被,要求黎筝今晚好生歇息,明日再战试种一事。
如此安排,黎筝心中再无半点沮丧颓废,只想着为始皇大大抛头颅洒热血,将这土豆的撒上金坷垃,让亩产再翻个几翻。
她面带笑容地回了府,留下心头沉重的扶苏与松了口气的嬴政两人凑父子局。
嬴政左右晃动了下酸痛的脖颈,垂下僵硬的肩膀用手敲了敲,再抬头,却见殿中原来还站着个人。
“扶苏,”君王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刚经历了一场纷争的倦怠肉眼可见,“刚才事忙,倒是没来得及与你说上两句。”
“父王。”扶苏上前一礼。
他思来想去,都觉自己对两人的猜测过于离奇,但方才的那块代表着权力与财富的“熠金墨”实在容不得他不多想。
那小巫女除了在西犬丘救过父王,帮助当地百姓重建家园之外,身上尚无半点实际功劳,如何就能领下这么重大的职责与权力?
若非不是出于私情——
脑中思绪停止在这里,不敢再想下去。
扶苏有些烦躁地捻了捻空无一物的手指,那小白花珠链上,凹凸起伏的痕迹仿佛仍在手心。
他在漫长的沉默中犹豫踌躇,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道:“父王,巫女阁下姿容上佳,虽一直戴着面纱,但看其轮廓也可知面纱之下容颜如画,扶苏曾在街市上见过多次她因此被人纠缠,难以脱身,十分烦恼,所以在想,是否给她赏赐一门亲事,若订了夫婿,旁人知晓名花有主,或许便能少上许多垂涎。”
纠缠是真,多次是假。
扶苏以此做伐,只想探听父王心里对黎筝的想法。
而嬴政也的确立时想到了黎筝那张穿了女装之后,更为春花秋月惹谁怜的脸蛋。
素来听闻齐国邹氏一族姿容昳丽,男性族人都是出名的美男子,没想到放在女子身上也如此突出,甚至于青出于蓝胜于蓝,现在年纪还小就已经开始吸人眼球了,长大之后,怕不是要成为一方祸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份美貌若是放在他人身上,大抵要招来祸患,但既然黎筝身后有他在,自然无需太过担忧。
倒是——
嬴政睨了扶苏一眼。
倒是可能会为了容貌过盛,出门总是引人围观而增添些许烦恼。
好在那孩子因为有两重身份,总是蒙面待人,否则的话,可真要担心那些农田里的人们见到了她无心耕种,只知情思泛滥。
这般一想,嬴政长眉皱起,心道确实如同扶苏所言,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他点点头,挥手道:“此事父王已有想法,你不必太过上心担忧。”
已有想法。
扶苏骤然攥起了拳。
他只是想随意试探一二,没想到,父王竟真的对小巫女有所想法!
少年面色一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难怪小巫女只得伤心买醉,在这秦国之中,父王可不就是说一不二,拒绝不得的人?
嬴政还想同扶苏问些今日下田试种土豆之事,却见他面色不好,可能是于土豆一事太过努力,伤了神思,以至身体变得孱弱起来。
遂收了心思,只让扶苏赶紧休息,闭口不问试种之事。
这样一来,也刚好中了扶苏下怀。
他知晓父王对白有意,瞬间别的事情都左耳进右耳出了,只一心思考如何破解这糟糕至极的局面。
一个主意在此时升起。
若他跟黎筝抢在父王下旨之前,假称私定终身,非彼此不可,那能不能解这人生难题?
第40章
黎筝回了府邸之后当然没有如嬴政交代的好好休息, 她身兼数职,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躺下。
她回到咸阳这么些天,光是以“巫女白”的身份出面行事, 另一个马甲那头,难免要受到冷落,黎筝思索着也是时候该将“赵黎”拉出来溜溜了。
如此大个人,总不能失踪了不是?
坐在摇晃的马车上, 黎筝两腿伸直, 靠在身后绵软的靠垫上。
自从嬴政在西犬丘知晓了她的身份之后,便做了些帮忙掩饰的动作,一是赐她观星师职位, 在众人眼前帮她坐实“巫女”身份,二是派人前往养马的乡镇,替她补上了一道谕旨,言明赵万扈不小心在骑行过程中摔落马匹, 伤了腿脚,特此遣回咸阳修养伤势。
所以黎筝现在双腿伸直,直挺挺的横在马车上,就是为了装出这个“伤了腿脚”。
回归“赵黎”身份,她手上的事情可还有好些没有处理。
商队这个季度的财报、各地的盈利和亏损、收售一空总是来不及制作的商品和囤起来卖不出去的陈年旧货, 这些都需要黎筝来过目和处置。
她这个“伤病人士”刚被扶着进了家门,见过邹氏族长,脱下了外袍,便开始将众人指挥得团团转。
“卖不出去的陈年旧货跟日常用品搭配在一起,作为免费赠品促进日常用品的销售量。”
“用来摆放存货的仓库能腾出来就腾出来, 几个月后,我名下土地产出的时鲜水果都要长成了, 第一批可以让销售队队员推销给常来我们这儿购买的老顾客们吃吃看,后续也会增加新品水果的对外售卖。”
船队带回来的水果已经种下,陆陆续续可以按照客人们的爱好和口味来安排大规模种植。
黎筝摸了摸下巴,突然抬头看向立在她身旁的中年女子:“之前有跟陈主管讲过,要做些册子出来,专列邹氏旗下的产品,你们做出来了没有?”
女子一直将此事记在心头,听闻黎筝说到,便遣人拿来了一本绿色的小册子。
不厚,薄薄几页,但文字书写的十分清晰,上头的图画也精致好看。
黎筝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做了多少?我的初步计划是覆盖到每一家店面,之后产量多了,再给每位消费到一定金额的老顾客手里也发一本。”
最好是每季度的新产品名单都发到顾客家里。
但思及古代落后的生产力,最后这点想也知道做不到。
“这···”主管开始支支吾吾。
她以为黎筝只是想要让她做个一本出来给他们自己看看,没料到竟是要做那么多,一下子拿不出来。
黎筝看她为难的模样,忽然拍了下额头,恍然大悟道:“我忘了,这时候还没有那个呢!”
那个——印刷术!
白纸才刚诞生的秦国,印刷术自然还需她自己找工匠搞出来。
黎筝一下跃到地面上,打算赶紧将印刷术在今日内给敲定。
到底是时间紧迫,她只能当一晚上的“赵黎”,明日还得回到田地上耕种土豆。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健步如飞地走了几步,黎筝终于反应过来,现在的她可是个腿脚不便的伤员啊!
龇牙咧嘴地弯腰抱起左脚,黎筝假作疼痛地抽着冷气,演技尬出地表地道:“哎呦,谁过来扶我一下,疼!想事情想得太投入给我忘了,嘶。”
中年女子赶紧过来搀住黎筝的手,凝视了她的脚两眼,面色复杂地道:“可您伤着的不是右脚吗?”
黎筝闻言一顿,换了一条腿着地,若无其事的继续单脚跳道:“我说怎么越跳越疼呢。”
派人请来工匠,黎筝跃过雕版印刷术,直奔活字印刷。
制作方法也不难,告诉工匠们雕刻“阳文”,即文字本身凸起的方式,将每个字都雕刻成单个的方便组装的小印章,便可以了。
由于书写所使用的文字太多,一口气都制作完毕是不可能的,所以黎筝让他们先雕刻小册子上的字。
慢工出细活,黎筝也不着急,她交代完印刷术的雏形,再度坐上马车。
土豆一事还未解决,黎筝想尝试以“赵黎”的身份,前往隗林的丞相府,说服隗林放下成见,与“巫女白”强强联手,一起努力于土豆种植之事。
天有不测风云,马车踢踢踏踏地走到一半,突然下起了大雨,道路逐渐变得泥泞,马蹄踏在路上溅起一大片水花,眼见着望到丞相府的大门了,黎筝坐起身来,骤然喊了停。
马匹被马夫扯着缰绳拉住,青年擦了把身上的雨水,回身问道:“公子,怎么了?”
黎筝在思考马甲的人际关系。
比如“赵黎”不管是身份地位都远超“巫女白”,但“赵黎”在过去与丞相隗林也没有什么交情,如此贸然登门似乎有些不妥。
黎筝犹豫,再瞥了眼马夫身上快要浸湿衣服的水迹,终究还是挥挥手,让他赶紧找家客栈靠边停下。
雨下的突然,先前也没有什么预兆,他们毫无准备的出了府邸,蓑衣和雨伞都没有带,要不是马车自带棚顶,黎筝非得淋个全湿不可。
被人搀扶着走进客栈,她寻摸了个地方坐而下。
如今使用桌子椅子的还只有黎筝和嬴政两人,别的地方基本见不到,又因为她还“腿上有伤”,不得跪坐,所以仍旧以两腿伸直的坐姿横在地面上。
马车上只有她一人,横着腿还没有什么大碍,到了客栈里人来人往的地方还横着腿,可就要挡了他人去路了。
“诶!我说这谁家的小孩儿啊?怎么大白天的在这里躺着,影响别人走路?真是没有教养,我刚刚差点就被她绊了一跤!”
马夫去将马牵到马厩里,侍从去跟老板娘点菜,只剩下黎筝一人躺着,哦不,横着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黎筝慢吞吞地抬眼看去,只见成群结队的一群年轻公子哥,打头的手执一把折扇,上头亭台楼阁,山水仙境,笔锋细腻,图样精美,看样式和做工,应该是她们店里卖出去的。
而青年旁边那个指着她,大惊小怪的朝她嚷嚷的,脸上有着零星雀斑,眼皮一单一双,看样子似乎还心有不爽地想要再说上她两句。
黎筝撇了撇嘴,声音不温不淡地道:“不是躺着,是坐着,我脚受了伤不得以才如此的,并非故意想要绊人,上来就说我“没教养”是不是过分了些?”
小雀斑话语一停,显得有些尴尬。
他没想到黎筝面对他这么大个成年男性,居然还敢反驳他的话语,反驳了不说,其中语言逻辑清晰明了,有理有据,搞得他也觉得自己过分起来。
毕竟人家腿脚不便,而他没有看好路不说,还上来就出言不逊。
小雀斑到底涉世未深,性格善良,他以为黎筝断了双腿,是个残疾人,瞬间内疚的都开始想道歉了,突然被带头的持扇青年扯了一下。
青年低头看了黎筝一眼,细长的眼睛眯着笑了起来,没有半点亲和力不说,还危险的有几分像是狐狸:“小朋友,你知不知道,教养一词的含义除了道德礼仪之外,还包括肚子里装了多少知识。”
他蹲下身,装作和蔼的摸了摸黎筝的小肚皮,完全把她当做孩童来忽悠:“所以说,一般的小孩子肚皮里的知识都比不过我们这样已经及冠的人,这个哥哥说你没有教养,只是在告诉你,做人必须谦虚好学,而非批评的意思。”
黎筝瞪着死鱼眼看他,心说你在骗鬼。
青年身后的小雀斑“噗”的一声笑出来,被青年扫了一眼之后,赶紧压着笑,点头道:“对对对,是这样的。”
黎筝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你们说我没有什么学识?”
她伸手一指狐狸青年手上拿的扇子:“你这扇子上的图画,是根据楚国屈原写下的诗篇《天问》所做,上头的山水、金台、玉楼,正是昆仑山顶与天相接的地方,神话中名为“悬圃”的所在。”
此话一出,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屈原是楚国人,虽说出名,但在秦国这里却也有限,总之不该是黎筝这个年岁的小孩会喜欢会了解的,更别说具体到国家、人名、诗作名称。
狐狸青年手一抖,震惊的差点没将扇子拿住:“你,你怎么知道?”
他背对着黎筝的扇子反面赫然就提了小半首《天问》。
黎筝也眯起眼,心情一时好了起来,她像只骄矜的小猫咪,连下巴都扬了起来:“现在你还说我没有什么学识?”
至于为什么会知道。
那当然是因为这画是她找人按着屈原的诗画出来的。
作为卖家,她有什么不知道的?
狐狸青年却对她一无所知,他惊叹的像是看见了一个神童。
正当他要为自己之前糊弄黎筝的潦草说辞而向黎筝赔礼道歉的时候,他身后的小雀斑又按住了他的肩膀:“这有什么?说不定是你刚才扇扇子刚好被她瞟见了一眼。”
狐狸青年却心道,扇子背面有《天问》诗名,有屈原,却没有提及“悬圃”二字。
这画上的山水、金台、玉楼,是昆仑山顶与天相接的地方,是名为“悬圃”的地方。
这一点,连他在此前都不曾知晓,这小孩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可在小雀斑的劝说下,他还是再度闭上了嘴。
黎筝见状颇感无趣的“哼”了一声,也不想再搭理这猫嫌狗厌的及冠人士。
谁知小雀斑扭头就喊了狐狸青年的名字——隗状。
黎筝弯曲的背脊蓦然挺直。
嘶,这名字,似乎是隗林丞相的儿子啊?
这,这沾亲搭故的,就放任这俩缺心眼身边半个家长也不大就满地乱跑的,多不好啊?
黎筝清了清嗓子,重新提高了音量,将狐狸青年的注意力拉扯了回来:“你应该是喜欢山水画吧?”
狐狸青年,也就是隗状轻轻颔首,对待黎筝的态度已然与之前有天壤之别,他认真的倾听着,等待着随时做出反应。
黎筝对他的样子感到很满意,摊开了双手道:“不管是图画还是书法,山水花鸟还是仕女,只要是名家名作,都很容易被想赚钱的黑心商贩所仿制贩卖,不过呢,我倒是有办法可以将一幅名人真迹变成一模一样的三幅真迹。”
黎筝笑得惑人,老神在在的模样像是另一只八百年的狐狸精,她毛茸茸的尾巴卷到了身前来挠了挠下巴,轻声道:“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赌上一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