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2197年4月,世州颁布了乡土自治法案。
法案的主要内容是,让偏远地区的村民内部实行自我管理。在不违反世州现有法律与总方针的同时,由自建的村庄自治委员会自行决定大大小小的村庄事务,其中包括村庄内部的选举、决策、管理与监督。
卢箫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天。
作为统治整个地球的霸主,世州必须要尽可能细分管理层级,不然很难治理。尤其是对于占世州领土78%的地广人稀的农村地区,由熟悉的本地人治理更加便捷,也能够减少不少中央支出。
巴萨村也不例外。
前些阵子,西西里区政府派人前来视察时,宣布了组建巴萨村自治委员会的相关政策。根据时振州总元帅的指导方针,村庄自治委员会核心成员需要通过内部民主选举产生,之后再统一参加培训考试。
中央政府将派人监督选举过程。等选举好之后,村庄的自治权便交给了上任的村官们,由村官们自行管理。
卢箫很清楚,这种新政策很可能是因为财政支不住了。如果不想增加赋税给人民增加负担,就需要大幅减薪或削减公家人员的数量,而世州选择了后者。
但是,巴萨村的村民们对于竞选毫无热情。
第一,他们当惯了农民,习惯了被管理,喜欢生活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第二,他们对于新政策云里雾里,因为不懂,所以不关心。
第三,自治委员会没有工资,每个月只有少的可怜的补贴,没人想额外给自己找麻烦。
委员会的核心职位便是村长。
村长村长,一村之长。村长管辖着整个委员会,是自治体系的核心,如果委员会接到了重要的任务,村长这个职位的权力无疑也将无限扩大。
截止到4月16日,也就是报名的最后一周,竟只有三个人报名自治委员会,而这三个人中只有两个人参选最重要的村长职位。
最令人不安的是,竞选村长的两个人,都是村子的著名无业游民。
其中一个是靠啃老过活的雅阁布·罗希,另一个则是如今收敛些的村霸艾萨克·弗洛利达。
很明显,这两个都不靠谱。
村民们也对此表示不安,都在鼓动别人去参选,就是不亲自参选。没人想给自己揽事,滑稽的自私自利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
“艾萨克或雅阁布当上村长,光是想想就很刺激。”白冉也听说了这件事,作出了以上评论。
卢箫也拿不准,法案上规定的自治委员会的职权究竟有多大。于是对于无赖当上村长的后果,她现在尚无法论断,毕竟这是世州推出的全新法案,需要时间的考验给出答案。
“确实不是件好事。”
白冉放下手中的小提琴,眨眨眼。她今天也练习了五个小时的小提琴,指尖已经红透了。
“我亲爱的牧羊犬,你不打算守护一下我们的村庄?”
“我发过誓,不会再为世州做事,尤其是这种打白工。”卢箫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
“你有钱有闲,还在乎世州给不给你钱吗?我付你工资如何?我把我付给你。”无论何时,白冉都不忘言语上的调戏,保持了过去几年内的一贯风貌。
卢箫算是看明白了,白冉以看自己打破原则为乐。毕竟这侧面反应出来了,她之前的论断是正确的。
——如果人民需要你,你会的。世州不配,但无辜的人民配。
——那我希望人民永远不需要我。
“不是这个问题,这是原则问题……”卢箫移开眼神。
“可是村民们需要你,”白冉从表情到语气都很真挚,“你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管理者。”
卢箫有些动摇了。
说实话,在相处的过去这一年半载里,她喜欢村子里的大多数人,也希望大家能一直和和平平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再者,或许等她当上了村长,村里人对白冉也能更尊重些。
“我相信你还在警卫司的时候,不光是你的同事们,慕尼黑整座城市都很喜欢你。”
“我不知道。”
“换个角度想想,因为世州不付你工资,所以四舍五入等于你为自己的兴趣做事,而不是为世州打工。”白冉微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卢箫沉默片刻,双拳一锤茶几。
“你说服我了。”
白冉连连拍手,丝毫不意外这次谈话的结果。好像是为卢箫拍的,也为她自己拍的。
于是,卢箫决定了参与4月23日的村长竞选。
**
竞选当日,全村人都聚集在村子中心的大空地上。整个村庄有约莫900人左右,同时聚集在一个空间时场面很壮观。
空地前方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大舞台,以上面立了一个演讲台。很简陋,不过后面的极具世州特色的横幅让它看起来正式了不少:
【第一届巴萨村自治委员会民主选举】
秉持着看热闹的心态,每个巴萨村村民都提前很久到场,只为找个观看竞选的最佳位置。他们坐在铺满绿草的开阔平地上,三三两两磕着瓜子,言语中满是对即将到来的言语厮杀的兴奋。
西西里岛仲春明媚的阳光里,卢箫站在舞台侧,静静等候着这次选举的开始。因为光线实在太过强烈的缘故,她深灰色的发丝反光成了温柔的银灰色,瞳孔的颜色也浅了许多。
出于把爱人当芭比娃娃换装玩的恶趣味,白冉提前几天在巴勒莫的著名裁缝店,为爱人订做了一套西装。
今天是卢箫头一次穿西装。因为很久以前出席重要场合时,她一般都会穿军装,而不是西装。
她将灰色长发盘到脑后,配上合身的深蓝色西装,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
光是气势上,两大著名无业游民就已经输了。站在一旁的雅阁布和艾萨克面面相觑,尴尬异常。
台下的白冉昂首挺胸,自豪异常。她陪卢箫提前半小时到了场,因此抢到了很靠前的好位置。
她左右环视一圈,冲四周的人悄声提醒:“一会儿记得选我们家小卢。”
“那是自然。”国文教师亚坤塔立刻点头。
老阿姨茱莉亚也频频点头:“反正就算艾萨克恼羞成怒,卢箫也会罩着我们的,不怕。”
“小卢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她来管理我们村子,我放心。”曾立志让白冉滚出巴萨村的、那个一年四季都在愤世嫉俗的老太太也眉目柔和了不少。
所有人都对“我们家”这个说法没有意见,大家都知道卢安和卢平也会管白冉叫姑姑,她们确实是一家人。
接下来,由政府部门的人员计时监督,三人分别发表了一段十五分钟的竞选演讲。
卢箫早就被《世州评论报》采访以及战前纪律演说历炼出来了,在近千人的注视下毫不紧张,很轻松便完成了演讲任务。
甚至她的每个肢体语言都经受过官方的训练,和媒体上那些世州高官几乎一模一样。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雅阁布和艾萨克也就敢在几个人面前逞威风,在面对全村好几百人的目光时,他们说得结结巴巴的。
尤其是看到雅阁布的滑稽模样时,白冉直戳了当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她很记仇,至今都记得雅阁布当街阻拦的事情。
直到旁边的人提醒她太吵了,她这才稍稍控制了自己。
在各自发表完竞选宣言后,选举便进入到了自由辩论环节。这个环节是世州新规定的程序,好像是从北美传统汲取过来的。
裁判员一声令下。
雅阁布立刻急不可耐地反问起来了。
“卢箫女士,你说过,要带村子进行葡萄产业特色建设,带领大伙儿富起来。可你完全没有经济基础,怎么能带全村人致富呢?”
“我的朋友白冉女士曾在战时经商三年,我会及时向她征求意见。除此之外,我将阅读许多经济类书籍,完善自我。”
“那怎么不让那条蛇来当村长?”
那条蛇。
这三个毫无尊重的字眼隐隐点燃了卢箫的怒火。但碍于在演讲台上的面子,她放弃了发泄情绪。
“在三年前,我曾是个从没下过地的、对农活一窍不通的人,但那一年,我通过汲取书本知识与积极实践,带领我们全家收了三亩玉米。”
“农活和经商一点都不一样!你能干好农活,不代表你能做好买卖。”艾萨克也开始扯起嗓子来反对了。
卢箫仍很平静,回应道:“首先,我还没做过买卖,但是大家都知道我的数学很好,我想这应该有助于从商吧。其次,或许我无法做好买卖,但作为自治委员会成员,能带领大家做好买卖便足够。”
早在这场竞选前,她就暗暗决定过,不要攻击对手。所以即便她可以说出无数个对面两个人不适合当村长的理由,依旧只是就事论事。
卢箫深吸一口气,继续补充道:“一个村子的发展牵扯到各个方面与千千万万个领域,世界上不存在对所有领域都精通的奇才,即便是管理整个世州的时总元帅,他在遇到不熟悉的领域时,也要不断地学习新知识。”
一段流利的话,把脑袋空空的雅阁布和艾萨克怼得说不出话来。
台下坐在第三排的白冉看热闹不嫌事大,她带头鼓起掌,同时像在酒吧里看表演一样欢呼喝彩了起来。
而她天生就擅长鼓动人心。
周围的人们看她鼓起了掌,也随大流拍起手来。莫名其妙间,几百号人同时为卢箫的回答鼓掌了足足一分钟。
艾萨克和雅阁布对视一眼。他们感受到了卢箫可怕的学识,知道在专业领域上肯定说不过她,于是打算拿其它事开涮。
“你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据说还在旧欧待过,一个外国贼怎么能治理巴萨村呢?我们可是纯纯的世州人。”
“在当今时代,全世界都是世州的领土,无论我在哪里都是世州的公民。而且我要纠正一下,我来自德区的柏林。我全家都是柏林人,我还分别在慕尼黑和开罗工作过。”
雅阁布看了一眼艾萨克,两人脸红脖子粗地挠挠头。
现在的场面颇有扑克牌斗地主之意。不知不觉中,他们都忘了自己是彼此的竞争对手这件事,只知道要联手打败这个出尽了风头的女人。
“女人是情感动物,你可是个女人!过往经验表明,女人适合管家务,不适合管政务。我们怎么能相信你能治理好一个村子呢?”艾萨克说不过,将策略转变到了人身攻击上。
“我们敬爱的席子英副元帅会带头批评你的言论。”卢箫尽力保持良好的风度与平静的语气。“世州军队内的男女比例达八比二,而军队里的这些女性们分别在各个领域上大放光彩。据我了解,前任总警司长唐曼霖女士也是女人,现任中央战区的海军参谋席子佑也是女人,文化宣传部长也是女人。”
或许如果我能留在军队,也能成为一个信仰吧。
阳光突然格外温暖,让卢箫的额角渗出了汗。
台下的女士们从老到少,都纷纷叫起好来了。作为长期受到歧视与压迫的群体,她们早就对男人们的自大不满很久了。
卢箫看向了台下某个方向。
她看到了爱人在冲自己微笑。
白冉在微笑。
微笑中,她在唾弃拉弥教低劣的生育崇拜,在撕碎曾束缚了她十几年的无形的枷锁,在为同样不屈服于生理劣势的爱人喝彩。
卢箫也笑了。
微笑中,她想起了第一次和男同学比格斗的场景,想起了在战场上忍着下坠的小腹指挥军队的疼痛,想起了在研究所和同僚们讨论数学的热血。
艾萨克彻底理亏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那,那些人只是个例……”
卢箫抬脸迎向扑面而来的阳光,将五官置于最显眼的地方。她享受沐浴在光明里的感觉,享受在竞选台上的每一秒。
“以及,在政治辩论中请不要标签化别人或进行人身攻击。”
“时间到。”一直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的政府人员,终于按停了秒表。经过刚才的一系列辩论,他看向卢箫时的眼神也染上了不少敬畏。
下台前,卢箫最后看了另两个竞选者一眼,留下了一句冷冰冰却满是温度的话。
“你尽可以指责我这个人,但不要指责我生而为女性的身份。”
台下的妇女们再次欢呼了起来,她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喜爱这灰发灰眼的高瘦女人。
白冉则自始至终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全身都在发光的爱人,一双绿眼波光粼粼,满含敬佩的爱意。
当日,卢箫以643票的优势,赢得了这次选举。
她成为了世州第一批乡村自治委员会的核心成员。
她成为了第一个在演讲台上收获三分钟掌声的人。
她成为了巴萨村第一任村长,当然,也是第一位女村长。
那一年,卢箫31岁。
第102章
一周之后,卢箫接到了通知,要去大城市参加自治委员会核心成员培训。
揭下板正的红色钢印,撕开那质感似鹰眼军校通知的信封,恍惚间她以为时光倒流了十年。
四月底的巴勒莫尚留有寒意,尤其在多云的傍晚。拈起信纸的时候,卢箫的指尖是凉的,比纸本身还要凉一点。
慕尼黑。
在看到培训地点上这三个字时,卢箫的心脏颤动了一瞬。说实话,她不敢去那曾工作过四年的地方,她怕见到熟悉的人,却不知道见到他们之后该说什么。
窗外的晚霞呈紫色,墨蓝色的水面在金黄色的光下不停闪耀。过去她曾无数次见证这样的晚霞,因此每个回忆都可能有这样的晚霞,而警卫司总局的回忆也是如此。
“我也想去。”白冉抢过那封通知,凑到灯光前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好久没去德区玩了,我都想念了。”
卢箫疑惑:“你想念什么?”
“我想念我岳母曾经在世时,招待我的丸子。”
卢箫顿住,也想起了好久没想起过的母亲。很奇怪,虽然还在怀念,但早就没了悲伤的情绪。因此,她丝毫不会责怪白冉随随便便提起逝者。
“我们培训的地点在慕尼黑,不是柏林。”
白冉放下信纸,悄悄笑了。
“也想念很久以前,我悄悄去慕尼黑看过你。”
“看过我?”卢箫加倍疑惑,她头一次听到这件事。
白冉垂下眼,目光逐渐悠远。
“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观察而已。”
“什么时候?”
“86年吧。”
“86年?”
白冉抬起头,轻轻笑了一下。
“真快,都过去十一年了。”
真快,都过去十一年了,卢箫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她抬起手,摸摸白冉的头发,那几缕浅金色的发丝并不太顺滑。
“为什么那时的你不来找我说句话呢?”
“因为我也是会词穷的。”
“词穷?”卢箫不觉得这个词有什么滑稽的,但从这花言巧语惯了的女人口中说出,的确显得滑稽万分。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一把搂住了表情精彩的爱人:“因为仅凭信件的那些文字,我就开始仰慕你了。”
“瞎说。”卢箫耳根发烫,犹豫地抓住白冉拦上来的手腕。
“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想知道那个敢于对抗一票高官的‘卢中尉’是何方神圣。所以,我就偷偷来了慕尼黑,在工作日的中午像个变态一样守在总局附近,装作漫不经心。具体日期我早就不记得了,但我依旧记得那天是个阴天,天空全是乌云。”
阴天,乌云。
今日的巴勒莫也是如此。
“那时的我一定穿着军服,胸前别着警徽。”卢箫的思绪也被这段过往吸引住了,虽然她自己毫无印象。
“没错。你坐在路边吃三明治,在发呆。你孤身一人,不过看上去并不孤单,你好像习惯了那样似的。那时候你多少岁来着?20岁?真的很年轻,气质很干净,安静时没有一丝杀气,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你就那么看着我?”卢箫耳根烧得越来越厉害,为十一年前的自己感到尴尬。
“你就在那儿发呆,我就在那儿看着。你发呆了多久,我就看了你多久。什么都么干,却一点都不无聊。”白冉的目光愈发柔和,眼神穿透了面前的人。
“什么都不干?”
“嗯,什么都不干。就好像时间达到了永恒。”
卢箫静静地盯着白冉。她思考着刚才那句话,好像也在某一瞬间感受到了永恒。
她们互相对视。
世界的安静达到顶峰。
终于,卢箫回过神来。
“很难想象这是怎样一种心态。”
“可能是好奇,可能是仰慕,也可能是一种怜爱。”
“这就是你后来强吻我的理由?”卢箫皱眉,不过只是单纯的皱眉,不包含任何指责的可能。
“反正都要死了,我想吻谁就吻谁。”白冉笑得很自豪。
“那这么说来,我需要感谢命运。”卢箫半讽刺地双手合十,眼里带着笑意。“感谢它让你吻了我,虽然你刚吞完一只鸟,整个过程并不太卫生。”
白冉抬起手,捏捏爱人的脸。她时不时就会想捏,因为半东亚血统的卢箫皮肤很好,脸蛋捏起来很舒服。
“还是感谢你自己吧,当时的你看起来很诱人。”
**
坐船,然后铁路。
电力驱动的火车提速了不少,昔日需要两天的路程,如今只需要一天不到。
到处都是电的身影,就连车站厕所都是高级的电灯,尽管没有窗子,却明晃晃的如四面都开了窗子一般。
崭新的计程车也给人观感良好。一辆辆黄色车身的轿车外,贴着德区最大的汽车制造商“大众”的牌子。
去慕尼黑第一宾馆开培训会的路上,她们所乘的计程车经过了世州警卫司总局。
车速不快,卢箫目不转睛地盯着先是越来越近,而后越来越远的钢铁建筑。
世州警卫司总局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依旧伫立于海曼尔大街的东北角,庄严肃穆。
这样乌云密布的阴天,让卢箫想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在冬日最冷的时候,警员们会一起在总局门口铲雪,铲完后便聚到一块,喝一杯热气腾腾的摩卡咖啡。
可她不知道,自己开完培训会后,有没有勇气再走回到总局边上。她总觉得靠得太近会碰到熟悉的人,而她也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想不想见到他们。
坐一旁的白冉注意到了卢箫的失神,坏笑起来。
“想进去吗?”
“嗯?”
“想进去的话,我就现在大喊‘非礼啊’,然后你就被抓进去了。”
“……”
我的身份死掉了吗?
我的过去也死掉了吗?
熟悉的街景,让卢箫的思绪仍徘徊在原地。作为一个优秀的警司,她曾把每条大街小巷都印在了心里,过分清晰,甩也甩不掉。
“当人死去时,最先消失的是麻烦。”白冉的声音悠悠响起。
卢箫错愕看向她,紧接着会心地笑了。
“你说得对,这是一种选择。可以选择把麻烦都甩掉,只让生活中留下重要的东西。”
很多情况下,她们都知道彼此要说什么,但还是会出于一种习惯将所思所想转化成能听见的话语。
白冉一笑,悄悄握住了爱人的手。
**
开完培训会从礼堂走出时,还是阴天。窗子透进来的光线很微弱,以至于现在明明是正午,却要打开走廊内所有的电灯。
这次培训会的内容出乎意料。
卢箫听完政府人员的介绍后才发现,世州这次是真的把一切权力和责任都分摊到了村长身上。
村长可以管理分配村庄的土地。
村长可以分配国家补贴和赔偿金。
村长可以公开通告村民可能危害公众安全的行为。
最令人费解的政策是,村长可以像军警一样持有小型枪械。虽然世州规定的使用条件非常苛刻,但各州政府的监察频率不足以时刻确保他们遵守法规。
懒政。
卢箫合理怀疑,这些政策很大程度上是时振州想当然拍脑袋拍出来的。她已经想到了无数个以公谋私的方法,她相信其他人也一定都想到了。
尤其是参加培训会的人员构成,令她感到格外不安。
果然因职位权力不明显以及补贴金额少的缘故,不三不四的人竟占大多数,她很难想象,这些人该如何治理各个村庄。
村民把他们推到了自己的陷阱中。
卢箫隐隐觉得这种变革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暗暗发誓要当一个廉洁的村官。
生活总在重复着熟悉的无力感。
提着一袋子无用的纪念品,她走出了第一宾馆。
现在该去哪里呢?
卢箫记得,白冉说她中午会在酒店里睡会儿觉。昨晚刚到慕尼黑的时候,白冉兴奋得像个小孩子,非要看夜景看到凌晨。
于是,她决定先不回酒店打扰可能在熟睡的白冉,独自在外面吃午饭散散步再回去。
刚出宾馆,卢箫的眼神只是在旁侧停留了一瞬,却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影。
心跳迅速加快。
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真的是维克伦。
不过,从那肩章来看,现在应该叫他维克伦中校了。
昔日的老父亲维克伦,此刻正在和宾馆门口的一个警员谈话。近十年过去了,年近六十的他头发完全花白,多了不少老态。
是了,本次会议牵扯到来自欧洲大陆各处的上千人,需要从总局调不少警力,维克伦当然大概率出现在这附近。
但卢箫犹豫了片刻,终没有上前打招呼,甚至都没敢多停留一秒。她立刻迈开步子,向不知去哪的方向前进。
“等等!”
转头,她的目光和维克伦对上了。
那双的蓝色眼睛很亮很亮,虽因上了年纪的缘故浑浊了不少,但慈爱又沉着的眼神和当年一模一样。
年迈的维克伦小跑过来,脸上的褶子绽开了欣喜。
“卢箫,真不敢相信是你。”
矛盾的感觉在心头萦绕。
卢箫并不想看到所珍视之人老去的样子,也不想进行物是人非的感叹,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迎了上去。
维克伦亲热地站到她面前,每寸面部肌肉都因激动在抖。他仍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一直没联系过我们,要不是报纸上没报道过你的死讯,我们都以为你战死他乡了。你是卢箫吧?”
卢箫微笑着,并再次向对方的肩章瞥了一眼。
“是我,维克伦上尉。不过我现在该叫您中校了。”
虽然现在是阴天,但维克伦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温暖了空气。他的长长的胡子也泛了白,更添了几分慈爱。
“唐曼霖入狱后,我就接手了总局。不过若你还在,恐怕总局局长的位子给你更合适。”维克伦用手背擦擦额角的汗。上了年纪的人都容易出汗,但凡多那么一丁点活动量。
唐曼霖入狱了,根据其贪污的程度,估计没个五年放不出来。
这应是为她伤害过的所有女下属的复仇。
卢箫觉得自己应该感到畅快,可不知怎的,她甚至都想不起来那恶魔的脸。
“当然还是您合适。”卢箫冲维克伦笑笑。
“别谦虚,我和埃布尔都这么认为。”
“你现在在哪个部门工作?行政管理部门吗?”维克伦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立刻否定了刚才的猜测。“不对,你没穿军服。你退伍了?”
“是的。”卢箫并不想过多解释,于是直接用两个字回答了他。
这个答案显然惊到了维克伦。他低头沉思片刻,问:“要不要一块吃午饭?我请。”
“那怎么好意思,不用了。”
“走!”维克伦笑得很暖,不容拒绝。
于是,卢箫便和他一起去了曾最常去的那家餐馆。她没想到,都隔了十年了,那家泰餐馆竟然还开着,甚至连招牌上的“Thai”都一模一样。
两人一高一矮,顺着人行道向前走。虽然其中一人并没有穿军服,但他们正气凛然的步伐是一致的。
那家泰餐餐馆的菜单,甚至都是一模一样的。卢箫没想到,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维克伦还记得自己最喜欢吃芒果糯米饭。
点好菜后,维克伦开启了谈天模式。
“你出现在培训会附近,莫不是哪个村的委员会成员?”
“西西里岛巴萨村的村长。”卢箫实话实说。
维克伦脸上的笑容绽开的幅度更大了。
“我就知道,你在哪里都会发光的。怎么不回柏林?”
“我哥哥和妈妈都去世了。我在柏林没什么亲戚了,就想着找个气候宜人些的地方生活。巴勒莫的气候不错,四季如春,我也喜欢种葡萄。”
维克伦立刻低头。
“抱歉。”
“没关系,她已经去世有几年了。”
“那也不该提起这种伤心事。”
“不伤心了,人终有一死。”
咖喱牛腩与冬阴功汤上了桌,卢箫在米饭上浇一勺咖喱,塞入口中。
“好吃。”
维克伦先是慈爱地看她吃了几口,才拿起刀叉。他看食物的眼神仿佛在说,他也很久没来过这家餐馆了。
卢箫听到了不少变化。
埃布尔少校去年退休了,回到了塞维利亚老家。
石川剑太在战时被调去了轻兵团,现在留军校当常驻教官去了。
图罗耶结婚后和媳妇定居到了莫斯科,申请调去了北边支局。
维克伦的嘴一开一合,一个个消息通过无比温柔的字眼飞向空中。
但卢箫宁愿这一生都听不到这些变化,这样警卫司最好的样子便能永远停留在错误的印象里。她向右转头,看向窗外的街景。
饭局即将结束,维克伦恋恋不舍地抬起手。
“要不要回总局看看?”
由于聋掉的左耳面对着他,卢箫并没听清楚他在问什么。她转过头来,抱歉道:“我没听清楚,请您再说一遍。”
然而维克伦刚想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便发现了不对劲。他警觉地皱起眉头,问:“你的听力怎么了?”
不愧同是警司,观察力很敏锐。
卢箫只能实话答:“我的左耳被炸聋了。”虽然她不想让这位老父亲担心,可她知道自己骗不了他。
维克伦一直维持在脸上的微笑终于消失了。
他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不过至少你四肢健全。”
“是的。您别担心,我很乐观。”卢箫冲他微笑。
维克伦犹豫了片刻,再次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要不要一会儿回总局看看?”
“不用了,我该回村子了。”
“总局这批人确实换了又换,多了不少新面孔。”
“能想象到。”
两人沉默了片刻。
卢箫抿抿嘴,对满脸期待的维克伦说:“我真的就不过去了。石川走了,约瑟夫也战死了,没什么回总局的必要了,我想。”
维克伦大惊,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报纸。”
维克伦低下头,局促不安。
“你一定非常难过。”
“还好,这是战争的家常便饭。我也好几次差点死在战场上,只是运气比较好。”卢箫的语气出奇的淡定,就好像在讲述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这是她如今对待一切创伤的习惯。
“但你们俩……感情那么深厚,一定很难过吧。”
“我跟他真的只是普通朋友,维克伦中校。不过别担心,我现在已经找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了。她对我很好,每天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都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了。”
“那就好。”维克伦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想继续问伴侣相关的事情,但一张无形的屏障挡在他们面前,他就终也没问。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十年的时光在谈话中也不过就寥寥几句话而已。
终于,维克伦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襟。再开口时,他的语气是悲伤的,是落寞的。
“那以后有机会,多来看看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距完结还有十章左右~曙光就在眼前!
第103章
往后卢箫再调出回忆,发觉过去的痕迹完全消失时,并不是拿到席子佑那封信的时候。
而是见到维克伦的时候。
倒不如说,她对过往的怀念消失了。
看到维克伦白得快成仙鹤的头发,听到昔日曾一起的同僚渐行渐远,她才会意识到,最好的样子永远停留在过去与现在不相连的时候。
有什么东西是过于与现在都美好如一的吗?
卢箫转头,看到扒在车窗边上的白冉。
她立刻知道了答案。
列车在欧洲大陆南部飞速奔驰,窗外的景色如电影般变幻。她们在慕尼黑城中心看了一场电影,知道了电影是怎么一回事,也觉得这世界的一切场景都像电影里的画面。
白冉注意到了爱人的视线,脸上立刻绽出笑容。她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颇有近期流行的时尚之风。
“卢村长,有我们巴萨村的发展蓝图了没有?”
“我觉得,村子能保持现状就挺好。”
“不打算改革什么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不放几把火?”白冉好奇地眨眨眼,语气嘲讽。“我相信你的同僚们一定信心满满地归了乡,一回村就改这改那的,好显示出自己新得的权威。”
卢箫思考了片刻,说:“我不需要任何权威,战争时期我当过太多次卑劣的人上人了。在动用权力的那一刻很爽,但之后的空虚便是无尽的折磨。”
“卢村长真有觉悟,巴萨村拥有您是件幸事。”白冉拿起叉子,插进了面前的巧克力蛋糕。
“而且没有外部力量介入,任村庄慢慢发展,才是真正对人民好。过去几年动荡太多了,应该给大家喘口气。”卢箫仍在理性分析,不过眼神默默瞥到了白冉身前的蛋糕上。她对甜食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抵抗力。
“说得好,保不齐哪天天下又乱了。”白冉注意到了爱人眼神的闪烁,得意的笑勾上嘴角。
“你认为我们时代的动荡还没结束?”
白冉叉起一块蛋糕,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显然,她很讨厌巧克力的味道。
“难说。你怎么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我……就是喜欢。”卢箫声音突然变虚。她总觉得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喜欢吃甜食有点奇怪。
白冉耸耸肩,不容分说,立刻将那一大块巧克力蛋糕塞进了卢箫的嘴里。
卢箫的嘴立刻被幸福塞满。蛋糕渣溢出嘴角,她立刻拿起餐巾纸擦了擦。
“没什么好心虚的,你老得牙掉光了也会喜欢吃点心的。”白冉手撑着下巴,懒懒地点评道。
卢箫点点头,将口中的蛋糕完全咽下去,也学着她的样子,用一种慵懒的语气说话。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们模仿对方早就惟妙惟肖了。
“就跟再过十年,你也会天天对镜子臭美一样。”
两人相视而笑。
**
卢箫知道所有以公谋私的方法,但正因如此,她才能避开一切有损于村民利益的决断。
白冉经常调侃她说,你知道一切杀人不眨眼的方法,却一个都没实践过,多可惜。
每听到这句话,卢箫就会白她一眼说,你经历过天下所有悲惨的事情,却依旧笑得这么开心,多奇怪。
然后,白冉便会笑得花枝乱颤。
整个2197年,卢箫在村内唯一做过的大动作便是,建立了巴萨村葡萄酒联合经销场。
因为全巴萨村都是靠葡萄和酿酒业为生,因此防止个别人家恶意竞争很有必要。而许多村民只是农民出身,并不懂什么经济规律和适当定价,总是被邻村的精明商户坑蒙拐骗,实际收益经常小于应有收益。
因为管理经销场需要花费不少精力,卢箫把曾精心打理过的那块种满葡萄的地租出去了。
她还没能看到地里的藤上结满葡萄的样子,不过,她并不感到遗憾。在那个八月,各家各户都开始集中采摘葡萄的时,卢箫觉得,每个人的葡萄都像是自己的藤上结出的。
卢箫带领全村人使用了统一的标签,打造了一个“巴萨传奇”的葡萄酒品牌。她专门请西西里著名设计师设计了酒瓶上的标签,上面的每个图形都用得很精妙,贴上去令整瓶葡萄酒都变高级了。
卢箫专门与码头和交通公司商量出了一条合作运输线,专门将村里产出品质最高的那一批红酒经由土耳其半岛运往内夫得沙漠北侧。中东地区的石油资源丰富,那里富人很多,更愿意开出好价格购买高档的葡萄酒。
自建立了联合经销场后,当年全村的收益上涨了140%。
村里的小别墅越盖越高,装修也越来越精美,到最后,白冉曾富丽堂皇到可笑的宫殿竟完美融入了整个村景。
“卢村长好。”
“村长好。”
“卢村长好。”
这是2197年末,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不知不觉中,卢箫走在村子里时,总会收到村民们充满敬意的问候。虽然如今的问候也是温暖而亲近的,但曾经的“小卢”“箫箫”确实不复存在了。
白冉的地位也在直线上升。
虽然人人都知道世州同性恋犯法,可人人的心目中,白冉都等同于“村长夫人”,他们对卢箫的敬意完美迁移到了白冉身上。
于是,女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羡慕白冉,因为她们总会不自觉地将卢箫和自己的丈夫作比较,然后看自己家的那位怎么都不顺眼。
许多村民们从邻村听说了村长的权力之大,可谁也未曾亲眼见证过这一点。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当年卢箫参加竞选是对巴萨村最大的恩赐。
卢箫不再是个农民了。
因为长期不下地,卢箫的脸颊白皙了不少,手上的茧也越来越薄。再加上她的皮肤一直很好,现今的模样甚至胜过白冉几分。
如今男人们看向卢箫的目光夹杂着不少爱慕,可就算他们都知道这位三十岁的女士是单身状态,也没人敢真的行动。毕竟,他们仍记得年初卢箫把艾萨克打趴到地上的场景。
西西里岛宛若一个世外桃源。作为一个离欧洲大陆尚有些许距离的小岛,走在巴萨村里,经常会有与世隔绝之感。
卢箫永远记得没有足够粮储时的绝望,但已不再害怕。她相信最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世界将只剩下阳风雨后的彩虹。
更何况在别墅地下一层,她们建了一间储藏室,里面满是罐头和脱水干粮。
白冉的安全感也与日俱增。
下雨时,她会随意踱到村里某片空地上,直接躺到地上睡一个下午。而她的鳞片已经很久没浮现出来过了。
曾经,她们都会做噩梦。
梦见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梦见拖着残缺四肢的年轻战士,梦见饿到抽搐的胃。
现在,她们很少做噩梦了。
为数不多梦见黑暗的夜晚,其中一个醒来时便会直接抱住另一个,用皮肤真切的触感消除梦境带来的冷汗。
两年前,战争结束了。
两年后,她们心里的战争也结束了。
**
对于卢箫和白冉来说,97年发生的另一件大事,是凯瑟琳的改嫁。
白冉先前的判断是对的,凯瑟琳这样的女人确实离不了男人。仔细想想也可以理解,只有离不了男人的女人才容易被自己哥哥欺骗。
过去的一年半里,凯瑟琳一出门和邻居聊天,话题就总围绕着单亲生活的不易与村子里的帅小伙们。
更何况,凯瑟琳今年才22岁,甚至比当年遇见白冉的卢箫还要年轻。
每每想到这一点,卢箫就更替哥哥害臊了。这么想来,当年卢笙让凯瑟琳怀孕的时候,这女孩才17岁,正处于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终于在某个雨夜,外出采野菜的凯瑟琳没有带伞,走进了村里公认的帅小伙马罗斯的家中避雨。这个金发蓝眼的美人很快便俘获了马罗斯的心,两人当即约定,于当年秋天的收获季结婚。
马罗斯表面上不计较凯瑟琳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但言行举止间总无意间透露出他其实是在意的。
于是,凯瑟琳便萌生出了把卢平给她两位姑姑抚养的念头。一来她能感受到小姑子们对卢平的宠爱,二来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甩掉拖油瓶。
反正平平会活得很好,她想。
听到这个消息时,白冉乐开了花。作为小孩子的头号喜爱者,她总嫌卢平待的时间太少,巴不得凯瑟琳把卢平送给她养。
而卢箫却有些不自在。虽说凯瑟琳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可她总觉得卢平离了亲生母亲会难过。
不过她能理解凯瑟琳,也包容凯瑟琳的选择。生下卢平时她才不过18岁,根本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既然如此,凯瑟琳就没有早早被孩子绑住一生的道理,母爱更不应该成为绑架的理由。
最重要的一点是,卢平爽快答应了。平常她就经常拜访两位姑姑,喜欢和卢箫讨论数学,尤其喜欢和白冉聊天。白冉和她骄横的秉性很像,开玩笑的步调也几乎一致。
“妈妈,你还不如就让我住姑姑她们家呢。她们会很欢迎我的。”卢平的心里当然有些不快,但她知道妈妈的难处,便用无所谓的表情赞同了这个选择。
凯瑟琳摩挲着女儿的头,连连夸赞她懂事,并承诺一定会隔三岔五来看她的。
素来吵闹的卢平那天却很安静。她安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安静地抱了抱妈妈,最后安静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于是七月末,卢平带着她的全部行李住进了两位姑姑的家里。从那以后,她将是姑姑们的孩子。
作为一村之长,卢箫经常忙得晕头转向;那一年,卢平成为了赋闲在家的白冉的最好的陪伴。
白冉教卢平拉小提琴,教她识字,如对待大人版和她平等地谈话。
这个灰发灰眼的小家伙长得颇有卢箫的风范,只不过五官更加立体欧化一些;而她的性格却骄横自大又敏锐,颇有白冉年轻气盛时的样子。
这样一种奇怪的组合,给了白冉更多宠爱卢平的理由。
被两位姑姑的爱紧紧包围着,卢平渐渐不在乎妈妈抛弃自己的过往了。
而次年,凯瑟琳怀孕了。她终于怀上了合法丈夫的孩子,笑容一天比一天幸福,而对卢平的关心越来越少。
她丝毫不认为自己铁石心肠,因为她拥有一个很好的借口:卢箫和白冉。
有一天,老阿姨茱莉亚紧皱眉头,问:“你不要平平了吗?”
“平平太聪明了,我养不好,还是我小姑子合适。都是一家人,她们和我抚养都是一样的。”凯瑟琳丝毫不害臊,说得理直气壮。“而且啊,平平可是个数学天才,和她卢箫姑姑一样,这姑侄俩有共同话题,不是很好吗?”
听到这样的答案,茱莉亚哑口无言。
这终究是别人的家事,她充其量只能和别人悄悄嚼嚼舌根罢了。虽然她仍觉得凯瑟琳太没有母爱了,可事实摆在那里,卢箫和白冉确实把卢平抚养的很好。
在卢箫包容的处事态度的影响下,巴萨村的村民们也越来越包容。当然,他们也早就不会道德绑架别人了。
村子的一头,凯瑟琳幸福地与她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幸福地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村子的另一头,白冉和卢平在偌大的家中玩着捉迷藏,面带疲色的卢箫看着她们发呆,欢声笑语包围了那座宫殿。
如果故事的结局需要分个三六九等的话,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
第104章
2198年初,世州所有乡村自治委员会都收到了一个指令;来自中央的,由时振州亲自拍板的指令。
种红薯?
看到那个指令的时候,卢箫以为在做梦没醒。她掐了手腕一把,发现通知上的那几行字确实是这个意思后,才确定这是真是发生的事情。
满心疑惑,她反复看了那张通知许久,也没明白突然让大面积种植红薯是为了什么。
虽然这是来自中央政府的硬性要求,但她还是决定先观望一下,看看形势,再决定要不要遵守,以及如何遵守。毕竟这个命令实在太突然,也太诡异了。
还有观望的余地。
卢箫看日历盘算着日期,发现离播种季还有一个月。
那一个月内,“种红薯”这三个诡异的字眼像梦魇一样萦绕在卢箫心头,她总隐隐觉得,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好,倒不会崩溃,但也会为此感到不安。
而收到通知后的一个月内,卢箫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世州评论报》开始刊登各种鼓吹红薯的文章,某一期的大封面,甚至还是时振州拿着一颗红薯微笑的照片。
紧接着,一篇官方撰写的文章《论时振州指导的农业方针》横空出世。
读完这些新闻报道后,卢箫立刻明白了时振州打的算盘。
他想把手伸到农业领域,而种红薯便是他第一个改革的方向。他认为全球即将陷入农业危机,于是便建议所有土地都开始种植红薯这种作物,以对抗即将到来的危机。
至于他为什么选择了红薯,鬼才知道。说不定是他去华州地区视察时被某个农民忽悠了,又说不定是他尝到了五星级厨师美味的特制红薯泥。
或许有人想过反对他的一意孤行,可就是没人能阻止他。
这是世州体制的问题。
于是,各层级官员只能自我洗脑,同时给民众洗脑,尽可能证明时振州是对的。
【红薯能降脂、增强体质、保护血管,同时也能给予人最佳饱腹感。】
【红薯是一种高产而适应性强的粮食作物,单亩土地能够产生的效益位列所有农作物之首。】
【红薯极易种植,且产量喜人,在特定条件下甚至可以达到亩产千万斤。】
所有媒体的舆论引导,都在往红薯的益处上引导,其中不乏夸大的成分。
时振州是个危险的人。
当年那群蛇人看他看得很准确,卢箫想。每当收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政策时,她都会很阴暗地想,如果当年蛇人把时振州炸死了,恐怕这个世界会美好很多。
按照世州体制内的一贯习惯,上面说种红薯,下面就必须要种红薯。
没有商量的余地。
尤其是三月中旬,农业督导前来视察,整个视察过程重复了不下三遍新的指导方针,同时划出了几十块必须种植红薯的农田。
督导说,如果今年中期检查发现村子没有完成上级的任务的话,整个村子将会收到额外的治理罚金。
卢箫问,政府是否考虑了各村情况不同,基础产业不同的问题。
督导说,别担心,经我们判断,西西里岛的土地很适合种植红薯,来年一定会大丰收的。
卢箫只能答应。
后来回想起来,督导来的那天阳光实在过分明媚。三月的西西里岛气温已经向宜人发展了,村民又在联合经销社的带领下富裕了不少,才给了上面那样的错觉。
那就种吧。
卢箫的手指穿过松散的火山岩土,重重叹了口气。
**
三月底,眼看离必须种植红薯的时间越来越近,卢箫万不得已,只能去勘察村内的土地情况。
或许种红薯并不是件坏事,她仍心存侥幸。
于是那天,卢箫带着工具,走到村里的某片农田上。她打算摸清楚村子里的土地情况,以产出向种红薯的方向调整的方案。
“村长好!”农田的主人,一个年轻小伙子冲她打了个招呼。
“你好。”卢箫掏出工具,开始测定土质的一系列数据。
测着测着,她的心凉了。
大概是降雨加临海的缘故,今年土壤的ph格外高,甚至到达了弱碱性。而因为多雨的缘故,通常松散的岩土结了块,如果把地里现有的作物铲了重新种植,风险很高。
而红薯喜酸,喜疏松多孔的土壤,尤其是红薯的根部能伸到地下一米多处,那里的土壤情况未知,风险更大。
很明显,土豆更适合巴达村。西西里岛南部的一些村庄素来就有种植土豆的习惯,土壤适宜程度也有保障。
非要种红薯的话,需要花巨资买特定的酸性肥料,还要花成倍的时间耕地。村民肯定不愿意,就连她自己也不愿意,卢箫感觉此刻进退维谷。
前期投入本就够烦人的了,如果今年气候不给面子,很可能年末颗粒无收。
而最糟糕的一点是,无法预估明年的农业形势。
如果大部分地区都不适合种红薯却偏要种的话,全球的粮食都将涨价,部分地区还可能陷入饥荒。就算巴萨村幸免遇难,在世州统一后全球化的影响之下,也一定会受到波及。
某一瞬间,她眼前甚至闪过了当年在澳岛挨饿的场景。
土豆和红薯究竟区别在哪里?为什么一定要种红薯啊!你时振州红薯精转世啊!
卢箫懊恼地把工具往地上一扔。
“怎么了?”小伙子担心地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距离播种季还有一周时间,卢箫决定先不公布这个坏消息。她挤出一个笑容,从土地上站了起来。
“没什么。”
那日调研完巴萨村的土地情况后,卢箫苦恼地回了家,往床上一躺就开始发愁。
西西里岛此前不种红薯果然是有原因的,因为最适合这里土质和气候的确实不适合红薯。
“怎么了?”刚哄完卢平睡觉的白冉走进房间。
“我讨厌红薯。”
白冉笑道:“但你喜欢芝士薯泥。”
若是往常,卢箫一定会笑出来,可今天的她只会皱眉头。
“别开玩笑了。时振州有70了吧?”
“68。”白冉给出了一个确切的数字。
“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不让时飞鹏继位,他就这么不相信他儿子吗。”卢箫不悦地嘀咕着。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进一步说明:“有传言说,时振州有老年痴呆的迹象了,但我无从求证。”
“能做出这种决定的,大概率就是老年痴呆。”卢箫愤愤不平地一拍桌子。
白冉笑眯眯盯着她:“很危险的发言,不过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卢箫重重叹了口气,盯着天花板发呆片刻。发呆过后,她的神色重新理智。她知道发泄情绪是没用的。
“总得想个办法,反正我是不相信什么‘红薯神话’的。”
白冉依旧很轻松。
“你不是最擅长欺上瞒下了嘛。”
“我可以承担这个风险,可村民们承担不起。”
“我替你交罚金。”
“不行。”
卢箫虽然嘴上仍在否认,但语气已然动摇了不少。
她想起了当年在班加罗尔遇到司愚的时候。
间谍发现了她,千钧一发之际,自己却偷偷保了这个全世州都在通缉的政犯。
她想起了当年在澳岛作战的时候。
上级要求前进,自己却坚持撤退,最终才保住了大部队的性命。
她想起了在研究所捕鸟的时候。
整个基地都是密闭管理,她却偷偷给外面发信号。
是啊,我最擅长欺上瞒下了,卢箫自嘲地想。抛掉体系的枷锁后,她瞬间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必须拯救巴萨村的农业。
**
第二天,卢箫向全村宣布了2198年的种植方案。
这是今年来最重要的一次集会,全村所有人都聚集到了空地上,听他们敬爱的村长宣布要务。
一开始,所有村民都以为全部土地都要用来种红薯了,就像隔壁那几个村子一样;但后来,他们听到卢箫的决定后,个个都惊掉了下巴。
卢箫给出的方案如下:所有督导最容易注意到的地方,也就是农田离道路近的最近的一侧,种红薯;而在最外侧红薯的包围圈内,全部种土豆。
这种方案能让红薯实际种植面积压缩到9%以下。
村民们对于不用种没把握的红薯很欣慰,不过他们并不理解卢箫这么做的实质性理由。
其实原理很简单。
土豆和红薯都是根茎植物,地面上都是一片低矮的绿叶丛,虽然它们叶子的形状和质感有差别,但只要距离适当,足够混淆视听。
卢箫测算并确定出了一个距离,八米,也就是田地边框种红薯的范围。超过了八米,那些缺乏农业尝试的督导便会分辨不出土豆叶和红薯叶的区别。而她有信心,那些怕弄脏鞋子的官僚是不会亲自走到地里看叶子形状的。
红薯没有把握,土豆倒有把握。
卢箫提前向打岛南部的农民们打听好了,确认西西里岛的土质适合能种土豆,而且产量不低。不管怎么样,来年能不能赚钱不重要,巴萨村村民不挨饿才是基本目标。
推掉大批葡萄藤当然对巴萨村的酿酒业很伤,可现在大家能做的,也仅仅是减小损失罢了。
而卢箫确实在尽一切所能保护农田。
根据她的指导,所有督导没有明确指出的地方,都将保留原样。
那日督导来视察时,卢箫特意拿了一张全村的地图作标注;这样等年中督导再来时,发现部分土地保持了原样后,她便可以把这张地图拿出来作理论基础。
“请各位千万不要对村外的人宣扬我们今年的种植策略,必须绝对保密。”在宣布方案的那次大集会上,卢箫严肃地拿扩音器强调。“因为如果上级知道了我们没有全种红薯,会有一笔高达五十万州元的行政罚款。”
听到这个数额,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卢箫顿了顿,语气和神情都更加严峻:“最糟糕的是,要是中央政府知道了我们的作弊方法,来年有可能会要求要把仅剩的葡萄藤都拆掉,加倍种红薯。这都是有可能的。”
人群中再次涌出一阵伴随着吸冷气的惊呼。
老富翁穆勒情绪激动得直跺脚:“这就是他不学哲学的后果!世间万物都是普遍联系和不断发展的矛盾统一体,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必须要进行客观分析,懂得以运动的视角看矛盾呐……”
人们立刻绽出了惊异的表情,没想到,竟有人敢这么直戳了当地批评“他”。
“请注意您的言辞,”卢箫节制地垂下眼,“我们根本没有批判他的权利。”
全体村民都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即便是村里最没文化的乡巴佬。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有了怨气,只是谁也不敢说而已。
“尤其是某些嘴碎的同志,一定要管好自己。这关乎到我们整个巴萨村的收成,以及明年是否能安心地吃饱饭。”
卢箫环视一圈,目光在某几个特定的人身上停留了一瞬,还是有些担心。
不过大部分人的表情已经宣告了,他们决定全心全意遵守这个约定。在所有人都充分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后,就连群体中最恶劣的无赖都可以信任。
这算是建立假想敌的民粹主义吗?卢箫曾在心里这样叩问自己。
……
不,这是真的敌人——一个独断昏庸的统治者。
那一刻,卢箫突然想起了战时军方最常干的事情。带领大家喊口号,用激昂的自我暗示加深信念感。
于是她突然抬高音量,举起右拳,仿若在击打天空。
“为了巴萨村,我们团结起来!”
台下站在最前方的白冉立刻明白了爱人的意思,举起了手。她的绿眼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其中的敬佩满是爱意。
“团结起来!”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人群瞬间人声鼎沸,就连年过七十的老太太都颤巍巍地抬起了手。
“团结起来!团结起来!团结起来!”
那个因万里无云而倍显空旷的上午,响亮的口号回荡在村庄上空,久久不能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农业知识都是作者君瞎编的,别当真。当然,整个“种红薯”事件都别当真哈~
写完这一章,现在满脑子都是红薯……
第105章
那年,白冉40岁了。
卢箫再回过神来时,那张漂亮绝顶的脸爬上了更多皱纹。她想起在那格浦尔的时候,艾希莉娅也差不多四十岁,如今的妹妹只是拿走了姐姐的年龄而已。
4月14日那天早上,白冉如往常一样照着镜子。因为她头发的浅金色本就与白色相近,因此也看不太出来有没有长白头发。
她自言自语道:“一个停在了三十岁,一个停在了四十岁,只有我能活到五十岁。真奇怪。”
唯死者青春永驻。
卢箫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们的年纪都上来了,从心态到行动都比以前成熟沉稳了不少。
白冉想到了什么,看向靠在床头统计全年销售额的爱人。
“曾经我觉得四十岁很可怕,但当真的到了这个年纪时,却觉得再平常不过。”
“厄运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只能忍受。”
“说得好。不过,过生日可不算厄运。”白冉撇撇嘴。
“这是正话反说,”卢箫轻轻微笑,“这不是你最爱干的事吗?”
卢箫放下手中的账本,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射入宽敞的卧室。今天又是一个晴天,蓝天白云看得人心情很舒畅。
“我先死了,你怎么办?”白冉突然问。
“继续过。”
“这么冷淡?”
卢箫思考片刻,认真道:“我觉得咱俩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怎么可能。你比我小这么多,又不是蛇人。”
“军队后遗症。”卢箫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念科普读物一般。“我总是咳嗽,大概肺有点毛病,以前在战场吸入太多粉尘了。当年训练强度太大,冬天我的关节经常会疼。我得过很严重的贫血,直到现在我的心脏都会时不时难受。”
两人看了彼此一会儿。
不知怎的,当她们谈起死亡的时候,反而会觉得这个世界万分亲切,比以往任何阳光明媚的时候都要亲切。
“不管怎样,生活都要继续。”她们不约而同地喃喃自语。
万物都会死,万物也都会生。
生甚至比死还可怕。
卢箫走到白冉背后,轻轻俯身抱住她。如果她们的身体能够融为一体就好了。
“我今天什么活儿都不干,就陪着你。”
“我们带平平去阿维霓翁吧,我要教她宗教史。她简直比你还聪明,她可以提前学会不少东西。”白冉的声音突然富有激情。
卢箫吻住她的耳朵。
“好啊,走。”
**
2198年,全球涌现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红薯潮。
农业书的第一章一定讲的是红薯种植技术,歌颂红薯的军乐层出不穷,甚至还有导演拍了以红薯为主角的纪录片。
时振州对红薯的热爱只增不减。
在各类采访与发布会中,他总是有意无意提到红薯,极力夸赞全国人民齐心协力种红薯的场面。
卢箫隐隐明白了另一层原因。
或许他只是想举全国之力做一些事情,显示自己的权威罢了,而这件事情又不能假公济私得太明显。
当年,全球红薯的种植面积从97年的4980万公顷,直接涨到了98年的1.68亿公顷。很夸张的增长,倒不如说,过分夸张了。
尽管如此,很少有村子表现出不安的情绪。
大多数农民听惯了政府的指令,因此这次时振州让所有人种红薯,他们也全部照做。更何况,各媒体都在宣传红薯的好处,“红薯神话”深入进了每个容易被愚弄的农民的心里。
只有卢箫和她所领导的巴萨村除外。
从四月初播种后,她每星期都到不同人家的农田里查看情况;日常散步时,她也会留心长势有异的植株,及时提醒农田的主人;临近盛夏,她开始小心计算着督导来的日子。
除此之外,八月末,她号召各家各户在家中储备一定量的米面、罐头以及压缩饼干。在无法准确预估来年形势时,防备措施永远也不嫌多。
看着外圈的红薯和内田的土豆,卢箫握紧了双拳。
她希望自己是多虑了,希望年底全球的红薯最终都能顺利收获;可过往的一切经验都告诉了她,事情永远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白冉说的没错,这是个操蛋的世界。
**
七月中旬,政府果然派督导前来视察了。
卢箫千叮咛万嘱咐,让能不出来的人都别出家门。
她安排了一些可以信任的、临场不慌的村民们,让他们守在自己的田边浇水。浇水时要用喷洒设备,大量细密的水珠浮在天边,能进一步掩盖内侧土豆叶子的形状。
“督导来了之后,你们就夸红薯,一定要面带笑容。别紧张,他看不出来的,那帮农业部门的根本就不是农民出身。”督导到来之前,卢箫还不忘给大伙吃了一颗定心丸。
村民们立刻放松不少。
他们一直很信任卢村长。
这次的督导还是上次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头发喷满了摩丝,在日光下油光光的。他抱着一个牛皮公文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
卢箫微笑迎了上去,身后跟着昔日的流氓村霸、如今的委员会治保主任艾萨克。
“欢迎您莅临巴萨村视察。”
“欢迎领导,欢迎欢迎。”经过一年公职的历炼,艾萨克身上的流氓气褪去了不少,不过总体来说还是那副油嘴滑舌的模样。
督导瞥了两人一眼,装腔作势地咳嗽一声。
“相比于说废话,我更喜欢干实业。快带我去1号地,看看你们的成果。”
“是。”卢箫立刻向1号地的方向走去。
如提前安排好的那样,1号地的农户正手持洒水器,向红薯玉米混合的农田中喷水。
督导走到农田边,蹲下,手指穿过红薯叶之间的缝隙。他的眼神瞥向了正在灌溉的农户。
“一切都好?”
农户立刻冲他咧嘴一笑:“一切都好。我们这儿土质好,种什么都行。”非常自然的答话。
“不错,”督导点点头,“时总元帅的决策果然英明。”
卢箫暗暗松了口气,带领督导沿村里的大路前进。
4号田的农户也在洒水。漫天水珠在阳光下拼出一道隐隐的彩虹,吸引了督导的目光。
“大家真勤奋啊。”督导没有丝毫怀疑,只是感叹了一句。这很合理,毕竟他的智商与胆量都远在卢箫之下。
艾萨克立刻点头哈腰道:“去年,我们巴萨村的葡萄产量可是西西里第一,我们这儿的农民绝对勤快。”
督导傲慢地笑了两声。
“那希望你们今年的红薯产量也能第一。”
“那肯定没问题。”卢箫陪笑着。
三人向前走着。
视察基本结束了,卢箫沉着冷静地应对提出的任何疑问,艾萨克时不时拍个马屁,督导全程心情都很舒畅。
“如果所有村子都像你们这样就好了。”督导连连夸赞。
突然,一片高高的农作物挡在了右侧。三人不得已停下,因为打头的督导停下了。
卢箫心里一紧,果然还是走到了这里。
他们站到了一大片葡萄藤前。
看着架子上一串串青绿的小果子,督导立刻皱起了眉头。
“怎么种了这么多……这是什么?”
身为农业部督导,他竟然不认识葡萄藤,这也和卢箫的预想一样,所以他们才能那么顺利地蒙混过关。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和底层民众脱节。
“葡萄。”艾萨克小声回答,因为他知道,他们不能不回答。
督导立刻火气上涌,之前的微笑与称赞立刻消失不见。他转向卢箫,恶狠狠质问道:“葡萄?这么大片地,你们用来种葡萄?”
“这是去年的,我们没铲,今年就继续种了。”卢箫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不铲?”
卢箫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从随身携带的挎包中掏出了留有记号的地图。地图上,每个标注都很详细。
“因为您上次没让铲这块地。”
督导看了那地图一眼,想起了三月那次的指点江山,脸瞬间青一阵白一阵。
他张了张嘴,又闭了闭嘴,最后再张嘴:“你在质疑我?”因自觉理亏,他只能迁怒于别人。
卢箫微微鞠了一躬。
“不,正因为我们百分百听您的话,所以我才严格记录下来的需要种红薯的地。剩下的地没有您的明确指示,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就保持了原样。”
百分百听话。
不敢轻举妄动。
这两个用词撞在了督导的心尖上,再加上说话的是个容貌姣好的女人,他的神色立刻就没那么尴尬了。
督导盯着面前人片刻,语气软了些许:“你们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力。”
“我们怎么能比得上您,我们不敢有判断力啊。”卢箫作出了带点无助的神情。
“那你们来年应多多锻炼,培养自己的判断力。”
“是。”卢箫和艾萨克异口同声。
督导思考片刻,眯起眼看向卢箫:“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让你们铲掉葡萄种红薯也不太现实了,是不是?”
语气意味深长。
卢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挎包中掏出了另一件提前准备好的东西。长期在军队服务过,所有潜规则她都知道得很清楚。
“一点小心意,请您笑纳。”卢箫将手中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里面装了整整八千州元。
一旁的艾萨克愣住了,他可没想到村长还留了这一手,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督导立刻推开那个信封:“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也算我们的赔礼,为我们没有判断力而道歉,您可一定要收下。”卢箫坚持把信封往督导手里塞。
督导本就是假意推脱,再加上卢箫这一套话术行云流水,他便收下了。
“那今年就这样了,你们好好干。”
“是!”卢箫和艾萨克立刻答应。
在一个既可以太平也可以不太平的七月,中期视察就这样平安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一天两更,今年完结给大家当跨年礼物(比心)
第106章
卢箫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嫂子望月绫子一直没有改嫁的心思。对于头脑简单的嫂子,她总会下意识感到不安。
其实,她对于嫂子改嫁没有任何意见,也不会担心卢安。绫子虽然头脑简单且过分执著,但她对儿子一直很好。
自从凯瑟琳搬出去后,绫子就一个人带卢安生活。因为有卢箫和白冉提供经济上的支持,她活得倒不辛苦,只是外人看来会觉得很寂寞。
于是,在相对悠闲的某天,卢箫上门拜访了嫂子和小侄子。这天刚好是周三,卢安正在家读书做作业。
卢箫把手中的水果和熟食递过去,走进了那个空旷却温暖的小家。
卢安特意放下了手中的作业,从小屋走了出来。看到卢箫后,他开心地迎了上来。
“姑姑好!”
卢箫摘下遮阳帽,挂到了沙发旁的衣帽架上。
“最近刚上初中,能适应吗?”
“同学们都很好,我交了很多新朋友。”卢安答。
卢箫盯着侄子的脸看了一会儿,眨眨眼:“挺好的吗?那我怎么觉得你愁眉苦脸的?”
卢箫垂下头,声音低了些:“我正在写作文,没有思路。”
绫子尴尬地笑笑:“他就喜欢摆弄这些文字。”说罢,将刚泡好的茶递了过去。
卢箫坐到沙发上,接过嫂子泡的茶,抿一口。
“什么题目?”
卢安看了一眼妈妈,然后心虚地看向姑姑:“《时总元帅在身边》。”
卢箫差点一口水呛死。脱离军队太久,她已经忘了世州的个人崇拜多可怕了。最可怕的是,这种风气从学校渗透到了社会。
“这个题目确实……不太好写。”
旁边的绫子一听这个题目,立刻拍起了手:“这个题目好啊!没有时总元帅,就没有我们伟大的世州,我们要懂得感恩。”很显然,她对这个题目很是喜爱。
“可是他不在我身边,我从来没见过他。”卢安明白妈妈的话,却仍然思路卡壳。
“啊呀,确实,但你听过他的事迹嘛。”绫子拍拍儿子的脑袋。
卢箫微微一笑,提醒道:“这不是有现成的素材吗?”
“什么?”卢安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一直很崇拜自己的姑姑,姑姑说什么他都会很激动。
“写写你妈妈。”卢箫似笑非笑地瞥一眼嫂子,声音变得轻快了起来。“你妈妈多热爱时总元帅,她总想你讲述他的事迹,对你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她将‘伟大的时总元帅’带进了你们家。”
作为曾经的军人,卢箫在部队里写过不少类似的汇报,也看过不少,这种八股文对她来说信手拈来。
“对啊,谢谢姑姑!我现在知道怎么写了。”卢安立刻拍手称妙。
卢箫挑了挑眉。
姑侄俩对视时,眼里隐含的笑意是同一意味。
一旁的绫子则昂起了脑袋,一脸自豪。
“啊这个嘛,说明我教育得好。”
“那我先去写作业了。”卢安边说着,脚步边偷偷向屋门的方向挪。
卢箫微笑地点点头。
“去吧。”
看小侄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屋门背后,且屋门轻轻关上之后,卢箫这才开始跟嫂子进入严肃的话题。
“你最近感觉寂寞不?”
“安安上学的时候,确实会。不过不打紧,我和布鲁诺他们家谈得来,每周二和周五下午,我们都在布鲁诺太太家聚会喝下午茶,还挺有意思的。”绫子微笑着。
“那也只有两个下午。另外三天还是会寂寞的吧?”
“家务活儿怎么也干不完,我还要赶集卖毛线,挺充实的,你们别担心。”
看着嫂子的表情,卢箫觉得她是真心的。更何况以嫂子的智慧,是很难想出任何谎言的。
卢箫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有没有想过像凯瑟琳一样,找个好人家嫁了?”
绫子立刻厌恶地皱起眉头:“什么,你让我背叛笙?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哥哥?”
卢箫好声好气地解释道:“这不算背叛,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对他也仁至义尽了。生活总得继续。”
绫子的眉头稍稍软化了一点。
她叹了口气,挤出一个沧桑的笑容:“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不能改嫁。我的心早就给你哥哥了,不想再看到其他男人了。”
卢箫愣住了,她从没在嫂子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被出乎意料的回答抓住,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心里确实泛起了一丝别样的酸楚。
“我爱你哥哥,现在也是。”见小姑子半天没有回应,绫子补充了一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万分温柔,就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过去。
两人安静了十秒钟。
“那也挺好。哥哥能有你这样的爱人,是他的福气。”卢箫突然有些羞愧。这是她头一次面对嫂子时感到羞愧。
绫子的微笑很自豪。
正如她谈起自己对安安的爱国教育时的那样。
回家路上,卢箫回想着今日的对话。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在她的心里蔓延,似墨水葡萄缠住了岩石,温软却粗糙。
嫂子一直很专一,对哥哥是如此,对她所信仰的时振州也是如此,就连以前总用同一种针法织毛衣都是如此。
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好地品质呢?
尽可以批判她,却不能嘲笑她。
然而,总有一股不安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因为那实在是一种过分的偏执。
如果她的信仰崩塌了,那会怎么样呢?
卢箫找不到答案。
**
九月,卢平第一次上小学。
清晨一起来,卢箫开始为侄女准备早饭,整理书包;白冉则把平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为她编头发,解答这个好奇的小女孩对小学的一切问题。
白冉细长的手指拈起那灰色的柔软发丝,将它们编成整齐的麻花辫。平常卢平一般都散着头发,但世州的学校要求长发必须扎起,她们便只能照做。
卢平尖声尖气地哼着歌,肩膀一直在晃。她五音不全也完美遗传了卢箫这边的家族基因。
白冉看着镜子,怕散漫惯了的女孩儿对不满意,便说:“古代的公主都要编头发,你今天就是个小公主。第一次上小学的公主。”
卢平抬起眼睛,如立在世界之巅一般回应道:“放心吧,我一定会成为班里最有人气的女孩!我梳麻花辫漂亮极了!”
她知道姑姑在担心,便想让姑姑别那么担心。
白冉的嘴角不住上扬。
这时,卢箫提着书包走进了房间。
“今天上课的时候,你要对同学多包容些。不是每个人六岁就会三位数乘法的。”
“知道啦,”卢平看向白冉,“我从来没嘲笑过别人,对吧?”
“我倒是没听到过。”白冉紧了紧那两条长长的麻花辫。
卢平骄傲地看向卢箫,拍拍胸脯:“姑姑你放心吧,今天我一定是全巴勒莫最乖的小孩!”
“好,我放心。”卢箫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天刚蒙蒙亮,卢箫和白冉便带平平赶到了通往巴勒莫城镇的大巴车站。她们将在这里坐车,将卢平送往市里的巴勒莫中心小学。
其实,卢箫和白冉本可以省些事,让平平直接上巴勒莫第一小学的。当她们思考再三,还是决定送卢平去市里小学。
因为,卢平是个数学天才。她们都认为,巴萨村的师资力量不行,卢平很可能什么都学不到;而巴勒莫的老师们都上完了大学,知识基础比较牢靠。
等车的时候,白冉悄悄捏了一下卢箫的胳膊。
“我们该买辆车了吧?”
“等今年收获季结束了,我就去城里看看。”
“那个牌子叫什么来着,德区制造的那个,奔驰?”
“对,奔驰。”
“买一辆奔驰。奔驰才能配得上我们的小公主。”
白冉摸摸卢平的头,卢平哼哼一笑。
大巴车上的村民们都是熟面孔,尤其是对于当了村长的卢箫来说。
“村长好。”
“卢村长好!”
“白女士你好。”
他们礼貌地向两人问好,卢箫和白冉也礼貌地回应车上的各位。
大巴的第四排坐着去巴勒莫第二小学上班的达芬奇老师。他笑盈盈地问两人:“你们带平平上学去?”
“对。”卢箫点点头。
“哪个小学?”
“巴勒莫中心小学。”
要不是达芬奇没有留胡子,他现在一定会捋胡子的。
“真不错,我有在中心小学教课的同志,他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平平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的。”
卢箫认可他的话:“是的。”
“从今天起,你就是小学生了。”达芬奇慈爱地对卢平说。
卢平像个小大人一样点了点头,说:“谢谢。不过小学生没什么了不起了,之后我还要当中学生,当大学生呢!”
一车的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都觉得这小孩说话挺逗。
卢平则若无其事地坐到座位上,看向车窗外的风景,一脸沉思。
**
然而一周过后,卢平便嚷嚷着要跳级。
某日白冉接她回来时,卢平怎么着都高兴不起来,发了一路牢骚。她拽着白冉的手又气又闹,直到白冉给她在蛋糕店买了两个栗子蛋糕后,她才平静下来。卢平这一点也和卢箫颇为相似,都酷爱甜食。
她们坐在蛋糕店里,白冉面带微笑着听卢平唠叨,丝毫也不烦。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一个曾经动不动就生气的女人。
卢平边嚼着栗子蛋糕,边冲白冉抱怨道:“你们敢相信吗?数学课他们竟然才学了十以内加减法。我受不了了!”
“十以内加减法?那不是你两岁就会的吗?”白冉眨眨眼。
卢平连连点头:“对啊,所以我很无聊!”
真是个可爱孩子。
白冉尽力收敛笑容,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你现在的数学水平已经到了五年级,你只有跳到五年级才不会觉得无聊。五年级的孩子比你大那么多,你没办法和他们做朋友的。”
“我可以的,他们一定会喜欢我的。”卢平对此不以为然。
“他们都11岁了,你才6岁。”
卢平小眉头一皱,丝毫不信服地反驳道:“才差5岁而已。你和我姑姑差了8岁呢。”
白冉这次终于没崩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笑得直捶桌子,引得经过的人频频回头。
卢平不开心了,小嘴一撅:“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白冉抹抹笑出来的眼泪。
“对,对。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想的话,我和你姑姑的的年龄比是40:32,他们和你的年龄想比呢?”
卢平愣了一下,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你们的比例是1.25,我们的比例是1.83,实际上我们的年龄差更大。”
“对吧?”白冉微笑。
卢平低下了头,拿起另一块栗子蛋糕,自言自语:“真的就没办法了吗……”
看着小公主失落的表情,白冉挑了挑眉。她看向窗外,思索对策。
“我想想……大城市有少年班,比如巴黎。你可以先上三年级,等过两年就把你送到少年班去,如何?”
“少年班?”卢平抬起了头,灰眼珠满是疑惑。
“就是天才儿童的班级,全是向你一样聪明的孩子。如果表现得好,13岁就可以上大学了。”
“13岁就上大学?”显然,卢平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白冉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嗯,然后你就可以学微积分了。”
“然后我就可以像姑姑一样厉害了?”卢平更加兴奋了。
白冉顿了顿。她想起了九年前的某个夜晚,想起了那个猴子与桃子的故事,内心一阵暖流涌过。
那双绿眼迎向赤红的斜阳,闪着世上最温暖的光芒。
“你会比她还要厉害。”
第107章
2198年10月起,各地逐渐步入红薯收获季。
时振州的红薯美梦终于跑到了最后的阶段,各地区的官员都想借此机会好好表现一番,都在卯足劲督促农户们报产量。
果然如预想的那样,西西里岛的土质并不适合种红薯。外侧的红薯结出的果实都小到离谱,卢箫根据已有数据估算了一下,若全部都种上红薯,亩产可能还不到800斤。
卢箫还悄悄差人打听了一下邻村的收成。她并不是想看热闹或幸灾乐祸,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的判断。
毫不意外,西西里这边的红薯产量全部少得可怜,根本撑不过明年一年的消耗量。如果不依赖进口,是铁定要挨饿的。
相比之下,土豆的平均亩产达到了3800斤。或许不算太高,但对于临时改种的巴萨村来讲已然算个傲人的成绩。
虽然今年没有熟悉的葡萄,但看到如此喜人的收获时,村民们笑开了花。他们将一颗颗裹满泥土的土豆放在手里摩挲,鼻尖轻嗅那独特的芬香,纷纷提着礼物上门向村长道喜。
卢箫当然不会收下村民的任何礼物,她只觉得自己做了该做的事。装满粮仓的安全感比什么都重要。
再加上有部分土地的葡萄藤没推掉,旧的酿酒厂也不会浪费。
土豆,葡萄。
既有吃的,又有喝的,来年的生活不会太坏。
卢箫放心了不少。
她算了一下,不管明年形势如何,坐拥这么一大批土豆,每个巴萨村的村民都能吃饱肚子。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向农业部门汇报产量情况。
不过根据抽签结果,巴萨村并不在督导随机检查的范围内,卢箫松了口气。这样看来,只要编一个合理的数字,然后把现有的红薯全部进贡给中央当税就行。
然而。
看到报纸上的报道时,卢箫觉得大事不妙。不是因为报道了什么产量骤减的惨状,而是因为满篇都是大丰收的喜悦。
亩产千万斤?
那几个黑色的字晃得刺眼。
即便是种惯了红薯的华州地区,都绝不可能达到这个产量,这一定是各级官员层层谎报的结果。
过分夸张的数据,让滑稽之感冲到了顶峰。
【时振州总元帅英明的决定,促成了今年红薯大丰收的局面。形势稳中向好,红薯种植成效明显。
来年,我们将继续沿着时总元帅的指示,进一步完善红薯种植及加工产业链,专注于红薯产能提升工程,扩大红薯轮作规模。
与此同时,其它蔬菜的种植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花生、橄榄等油料作物呈稳产态。】
读完上面这段文字,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卢箫却感觉脊背出了不少汗。
**
十一月底,再次在《世州评论报》上找到了类似的屁话时,卢箫无奈地将报纸拍在桌子上。
“怎么了?”趴在床上看书的白冉抬起了头。
“这上面说,奥伦堡红薯亩产9700斤。”
“这不是很正常嘛?”白冉不以为然。
“亩产一万斤,正常?”卢箫皱起眉头,不可理喻地看着爱人。“在西伯利亚那鬼地方,千斤都不正常,还万斤。”
白冉轻轻笑了两声:“不,我是说这个报道非常正常,大家都很擅长欺上瞒下。”
卢箫抽出书架最左侧的一个皮质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出神。
过了片刻,她抽出墨水笔,在右下角的一处空白写上“9700”这个数字。笔快要没水了,但她并不在乎,只是一动不动地思考着。
白冉仍趴在床上,薄薄的绸缎睡衣静静地贴在她后背的曲线上。她歪头盯着认真思考的爱人,好奇地眨眨眼,浅金色的睫毛上下扑闪片刻。
“你打算怎么办?”
卢箫转过头来,抿了抿嘴,却没有说话。
她早就知道肯定需要谎报红薯产量,因为全村根本没有那么多红薯。为防止出现意外,她先留时间观望了欧洲大陆附近的产量汇报,再决定巴萨村的上报数量。
没有人想随波逐流,但到了关键时刻,人人都不得已而随波逐流。
欺上瞒下也是同理。
卢箫盯着爱人看了一会儿,说出了她迫不得已的决定。无论过去多少年,那双灰色眼眸中透露出来的气质仍一模一样。
“说一个不那么离谱的谎话。”
白冉微笑了起来。
“我无脑拥护你的一切决定。”
“请不要这样,我又不是时振州。”卢箫无奈扶额,还在为红薯之事心烦意乱。
不过,来自爱人的下一句话打消了所有不安。
“但你是我的信仰。”
**
两天之后,卢箫最终上报的数字是3800斤每亩。这是巴萨村今年土豆的产量,很合理,合理到在一堆谎言中格格不入。
很滑稽。
即便是这样一个中规中矩的产量,卢箫仍受到了农业督导的批评。
“那个小卢啊,你们确定没有称错?”在某通电话中,督导先是旁敲侧击了一下。
卢箫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不打算更改上报的数量。她知道一旦泡沫破裂东窗事发,虚假的数字便会成倍反噬回来。
“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督导干咳两声。
“你读报纸吧?委员会干部可不能不心怀国家大事。”
“读。”
“那别的村都亩产千万斤,你们村怎么回事啊?”督导有些急了。
卢箫沉着冷静地应答:“我们以前种的都是葡萄,今年突然改种红薯,还没找到诀窍。”
“你们!……唉,行吧。”
挂电话前,像是泄愤一般,农业部督导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的不满。
“你们太令我失望了。”
“对不起,来年我们一定好好干。”卢箫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恳,至少。
“知道就好。”
嘟嘟嘟。
电话那一头彻底寂静。
卢箫挂掉电话,重重靠到了办公室座椅的靠背,有些发愣地看向天花板。
这间委员会办公的小别墅,也拜去年酿酒业的成功所赐,是由全村富起来的、心怀感激的村民捐出一栋小楼。全村人都很爱他们的卢村长,因此当时筹款的时候没有任何障碍,每个人都像多贡献一点。
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巴萨村酿酒业的辉煌仅仅只持续了一年。
卢箫倍感遗憾,也想起了多年以来未曾想起的无力感。
跟强权相比,个人什么都不是,甚至一个村庄一个州府也什么都不是;时振州说晴天就晴天,说雨天就雨天。
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吧?
我不需要任何荣誉,她想,我只想当一个平平无奇的村官,然后平平无奇地埋入这里的火山岩土。
如果现在仍留在军队,会在哪里?
她不喜欢假设事情,但她不得不假设一些事情,以更好地看清现在。
或许已经成为了中校,代替维克伦接手了警卫司总局;或许被命令留在了研究所,工资会高到离谱,却三天都无法和同事们说一句话。
但无论怎样,我都无法长期和白冉生活在一起,卢箫想。
说不定还会被别有用心的人举报作风有问题,然后像伊温一样被流放到不知名的地方。
这么多年来,她越来越明白了“平凡是最好的庇佑”。
从第一次在军校进修役收到白眼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但现今,她明白得越来越深刻。
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足够了。
卢箫合上笔记本,再次拿起了电话听筒。
她要通知艾萨克备好三箱贴有“巴萨传奇”标签的顶级葡萄酒,隔日悄悄送给督导。
这是和平的重要前提。
这是属于政治嗅觉高超之人的敏锐。
**
世州军政一体国走入了2199年。
全球带着它的红薯,巴萨村带着它的土豆。
当南北半球合成了一个国家后,跨年便会变得分外古怪。
一半人过着冬天,另一半人却处于最炎热的盛夏之中;一半人已经将红薯尽数收进仓库里,另一半人却仍在等待这种根茎植物的成熟。
此时南北半球唯一的共同点,恐怕就是红薯了。红薯作为纽带,将它们古怪地连结了起来。
所有人觉得这个年份不同寻常,可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同寻常。
新的一年,卢箫仍沿用了上一年的农业策略。
土豆为主,红薯为辅;土豆用来保证全村人的口粮,红薯用来应付督导以及当税交给中央。
去年的块茎形成期,经她千叮咛万嘱咐,全村人都留下了一批土豆种子。她知道在全球种红薯的热潮下,稀少的土豆种子只能自给自足。
仅存的葡萄藤要不要拆掉,像督导指示的那样,也种上土豆和红薯?卢箫站在村头眺望全村的农田时,陷入了为难。
曾经以葡萄闻名的巴勒莫,如今只剩下低矮的根茎作物。她怎么也不想让最后一丝属于西西里的痕迹消失。
于是那天晚上,卢箫谈起了这件事情。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养成了万事都要和爱人讨论一番再下决定的习惯。她信任白冉的阅历,也喜爱白冉的思维方式。
白冉刚刚接卢平回家,将大衣挂到衣架上,拍拍身上的寒气。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适应了纬度较高地区的冬天了。
“当然要种葡萄,不然来年没酒喝了。”
“但是我答应过督导,今年就不好含糊过去了。”
“水果的价格已经起来了,如果不种葡萄的话,明年村民会因牙龈出血食欲不振的。”白冉眼珠一转,调皮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作为一个酒鬼,还是更关心明年有没有葡萄酒喝。”
卢箫认可她的话。她也知道水果蔬菜缺乏的后果,只是不知道这次该怎么瞒天过海。
“是这个理。不光是葡萄,其它蔬菜我们也该多种些。”
卢平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也小跑过来插嘴了:“今年不种葡萄了吗?”
她一直就是个小大人,很喜欢参与大人见间的对话。
看到小公主跑过来,白冉立刻微笑了起来。她在看到小孩子的时候,总会无意识间开始微笑。
“种,你姑姑会保住我们的葡萄的。”白冉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向爱人。
这下,压力完美转移到了卢箫身上。在今年上报产量不是很高的情况下,督导很可能会视察得更加频繁。
“真的吗?姑姑,你真的会保护我们的吗?”
“我会的,”卢箫攥紧拳头,“我会据理力争的。”
白冉挑挑眉:“如果不成功?”她认为督导只是个无脑的傀儡,根本不会通情达理。
卢箫也不认为督导会通融,但她已做好了面对一切后果的准备。
“那就先斩后奏。我相信‘红薯泡沫’下半年就会破裂,世州体量这么大,到时候时振州会认识到他的错误的。”
白冉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她把旁边的卢平也都笑了,虽然才六岁的卢平并不知道亲爱的白冉姑姑在笑什么。
“怎么了?”卢箫警觉了起来。
白冉冷笑道:“时振州认识到错误?他可不能承认自己错了,我们都了解他。”
“他必须承认自己错了,不然接下来几年就是大范围饥荒了。”
“没错,但他不会。”白冉继续冷笑着。
“你是说……”卢箫明白爱人的意思,她们的默契之间没有任何屏障。她也曾想过这种可能,可总也不敢相信。
“今年会发生什么变化还不一定呢。”
这时,对于大人间的政治话题一直很疑惑的卢平,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举起小小的手,像上课回答问题一样喊了起来。
“老师说过,犯错了就必须即使承认,不然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两个大人同时愣了一下。
直觉告诉他们,这个六岁的小女孩是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可事实上,这句话又过分契合了此刻的谈话内容。
白冉转过头来,温柔地看着卢平:“什么后果呢?”
卢平眨眨眼,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
“不然他会继续犯错,直到把他自己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4
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真巧,小卢和大白也走入了2199年呢~
第108章
时振州是个战争疯子,却是个农业傻子,更是个经济莽子。
在第一袋大米从5州元涨到50州元时,卢箫就知道了,拜时振州的红薯所赐,全球范围内的粮食紧缺出现了。
当然,巴萨村是不怕的。
头年的酿酒厂为他们带来了不少财富,他们存储了一年根本吃不完的土豆,再加上未推掉的葡萄藤产出了成吨的葡萄酒,村民们将今年过成了以往的任何一年。
唯一稳定相对稳定价格的是红薯;可村村都种红薯,村村都不需要红薯。
如今的市场里,巴萨村成了为数不多的赢家。
村民们可以以较高的价格向中东卖出多余的土豆,并以低到离谱的价格收购别村的红薯。在卢箫的叮嘱下,他们统一将土豆卖给了千里之外,以防有嫉妒小人的举报。
在送卢平去城里的小学时,她们偶然会见到进进出出的老师们。昔日油光满面的教师们,渐渐变成了脸色蜡黄形容枯槁的模样。
很明显,这是维生素摄入不足的症状;蔬菜水果不是平常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卢箫感谢年初做的决定,不仅保留了上一年的葡萄藤,还让村民们偷偷搭棚种番茄和茄子。
既意外又不意外的是,时振州不认为自己错了。
或者说,他根本没机会知道自己错了。从上到下都在吹捧他,把他当神一样供奉着,那甜言蜜语的谎言欺骗他。
颇有古代昏君的架势,这人确实老了,卢箫想。
时振州一声令下,把地级以下的兵团解散了大半。
有一种说法是,说他认为现在是和平年代,不需要那么多军队了;另一说法是,他觉察到了军费开支的庞大,也察觉到了经济发展的必要性,将没事做的士兵们推向了其它行业。
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的军队改革都太过迅猛,一夜之间,就业市场上多了许多不知道该干什么却又有养家糊口压力的退役军人。
时振州认为当今的百姓不够正能量,要求宣传部门清查境内所有带有阴暗元素的作品。
最近刚刚火起来的哥特恐怖立刻又消沉了下去,政治批判家和评论员被进一步捂了嘴。就连以小学生侦探为主角的悬疑小说都被查封了,原因是“小学生插手会显得世州警卫司很无能”。
只是他没想到,在吃不到想吃的东西时,即便天天加油呐喊,脸上也不会浮现出笑容。
看到《少年侦探道尔》连载暂停的通知时,卢箫差点被气笑了。就算没了这部小说,世州的警卫司也很无能,她想。
卢平说得没错,时振州继续犯错了。他继续为世州动着不需要的手术,想尽办法折腾那具残缺的身体。
而后半句是什么?
每每想到那个六岁孩子的语出惊人时,卢箫与白冉都会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天意,那是巧合。
——直到把他自己毁了。
**
卢平迎来了她的第一个暑假,也是她最漫长的暑假。
因为八月中旬,两位监护人收到了学校的通知。
鉴于目前局势动荡,为学生们的人身安全着想,暂时停课,复课时间待定。这是官方给出的说法。
卢箫和白冉都知道为什么。
时振州一意孤行的报应终于来了,人民不想再忍受他了。
每当她们以为人生中的动荡已经完全结束时,新的动荡就会出现。
断刊的《世州评论报》暗示了不少东西。
为确认情况,她们将卢平托付给绫子照顾后,于八月末前往了欧洲大陆。
此时跨区轮渡已初现端倪,查票员身旁跟了一众搜身的军警,挨个搜查乘客的随身行李,遇到任何可疑人员都会直接遣返。
她们在预定好的位置坐下。
卢箫随手拿穿上的菜单看了一眼,就被上面的价格震惊到了。船票的价格涨了五倍,船上餐食的价格涨了十倍不止。
邻座的中年妇女从脏兮兮的大布包中掏出一个煮鸡蛋,如捧珍宝一般将它们捧到身边的小孙子面前,小孙子的脸颊也是陷下去的。
看到这个情景,卢箫的心里万分酸楚。她总希望这个世界能好起来,但怎么都好不起来,即便她花光所有力气。
白冉凑到她的耳边,压低声音道:“照这个形势,过不了几个月,所有的交通都会停掉。”
卢箫顿了几秒。
“这是我们今年最后一次‘旅行’了。”
“除非你想搬家。”
“不搬了,哪里都是一样的。”
白冉轻轻一笑。
“恭喜你,超脱了。”
卢箫叹了口气,将船上贵到离谱的菜单放回了原处。
白冉却将那张菜单抢了回来,拍到她面前。
“想吃什么?我请你。”
卢箫摇摇头。
看到了刚才的场景后,她又不太饿了。
“通货膨胀的速度赶不上我的财富积累,放心吧。”白冉的心情看起来倒很好。
“我不饿,谢谢。”
“那等你饥肠辘辘的时候,就只能吃我了。”白冉挑挑眉,歪歪头。“前提是德区的宾馆还正常营业。”
“……”卢箫笑着笑着,耳根烫了。
轮船缓缓启动。
电动发动机的声音比以前的蒸汽机要静音很多,静到海浪成了噪音的主要来源。
卢箫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她窄窄的鼻梁映着浅金色的阳光,或是映着身边爱人的头发,灰眼珠也泛着浅金色的光。大海风平浪静,谁也不会想到,在如此风平浪静的另一侧发生了什么。
白冉从外套兜中掏出了眼镜盒,打开,戴上那副眼镜。几年过去,她的近视度数又加深了,不得已在今年年初配了新眼镜。
戴上眼镜后,白冉才望向爱人的侧脸。这下她才能完全看清楚,而她喜欢将那温柔又坚毅的侧脸看得清清楚楚。
“你说,再过多少年我们能结婚呢?”
“嗯?”卢箫以为刚才没听清楚。
“再过多少年我们能结婚呢?”白冉带着笑意重复了一遍。
卢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即便是以前的旧欧,同性婚姻也是不合法的。她相信社会会进步,不过这样的进步需要时间。也许是十几年,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她们根本就看不到的某一天。
看到她平静到冷淡的反应,白冉撅起嘴,赌气般地转过头去。
卢箫立刻抓住她的手,在怀里轻柔地摩挲。
“但你早就是我的妻子了。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吗?”
一句话,把白冉问噎住了。她本来只是想耍个小性子,结果却掉入了自己的语言陷阱里。
看到那尴尬的样子,卢箫在确认四周无人注意后,悄悄拉起那只苍白的手亲了一口。
“我就知道你太爱我了,想再和我结一次婚。”
白冉笑了。
她的爱人一直温柔到不真实。
**
今日的德区已不是以往的德区了。
倒不如说,今日的世州已不是以往的世州了。
到处都乱得一塌糊涂。
当卢箫看到熟悉又不熟悉的街景时,整个人的迷茫到达顶峰。这不是她所认识的慕尼黑,即便是在四战时期,这座城市也没恐怖成这样。
大大小小的商店玻璃全都砸碎了,被怒发冲冠的暴民们洗劫一空,那些个体小商户们正跪在空荡荡的货架前抱头痛哭。
城市内已看不见军警的身影,昔日成批的暗红色军服消失不见了。
意料之中。毕竟时振州解散了大批军队,如今的军警势单力薄,面对团结起来的民众时不敢贸然开枪,更何况他们早就受世州的压迫依旧,便都偷偷脱下了军服混入了群众。
打不过,就加入。
玛丽安广场堆满了纸质垃圾。
她们好奇地上前捡起一张,发现那其实是一张张时振州与红薯的宣传挂像。所有人都对他和他的红薯恨之入骨,因此当世道乱起来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撕掉这些海报,并将它们揉成一团。
一片萧条。
一片断壁残垣。
一片沉寂的愤怒。
据说,近一个月光欧洲大陆就有近百场示威游行,死伤众多,只不过世州官方竭力压下了这些消息。
至于更远的地方,比如南半球,就不知道情况了。当整个地球成为一个国家时,问题会成倍放大。或许那里早就向时振州宣战或宣布独立了,只不过消息无法传达到北半球这边。
白冉抬起她新买的相机,拍了几张街景。
她对摄影没兴趣,只是想保存一些历史片段罢了。在未来某一天,对历史人文感兴趣的卢安会喜欢这些照片的。
“猜一猜,日内瓦赤宫什么时候沦陷?”白冉放下相机,看向卢箫。
日内瓦赤宫是世州的中心。
卢箫当然明白,它的沦陷将意味着什么。
整个世界都是一场幻觉,整个历史都是一场梦境。就像当年四战正式宣布开始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去了它的存在感。
卢箫迷茫地盯着本该举办跳蚤市场的玛丽安广场。
“就算远一点的地方独立了,世州还可以像最开始那样,继续当欧洲大陆的霸主。”
白冉嘴角下扯。
“你觉得有人想容忍那帮做白日梦的土皇帝?”
卢箫抿了抿嘴,摇摇头。
“不会。那就明年年初。”
白冉咧嘴一笑,笑容中满是幸灾乐祸。她的笑容和十几年前重合了,笑得像个实实在在的恶棍。
“大胆点,我猜今年。”
“那就是今年。”卢箫承认,白冉的政治嗅觉总比自己要准。
相比之下,对世州没有任何感情的白冉倒很轻松。
“那可要留上几瓶好酒,到时候庆祝一下。”
“嗯,庆祝一下。”卢箫随她绽开了一个苍白的微笑。服务了十几年的体制即将崩溃,她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最后再看一眼曾经熟悉的城市,她们返回了火车站。随时都有可能断航,她们不能多做停留。
**
2199年末,世界各地处处都在暴动,处处都在摇旗呐喊。
唯有相对与世隔绝的西西里岛相对平静。
九月,十月,十一月,卢村长带着她所爱的村庄继续生活。
没人再强迫他们种红薯了,卢箫第一时间通知各家各户种上各类蔬菜,并免费送上了许许多多珍贵的种子。
他们曾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
12月12日,某个穿着便装的男子高举一沓报纸,欢欣鼓舞地跑来宣讲新政府的成立。
突然得到这个消息的巴萨村村民们,全体震惊到不能自已。从他们的视角来看,生活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换了政府。
“时振州那老家伙终于死了!”男子挥舞着报纸,似在摇旗呐喊。“我们的民族英雄闯进了赤宫,一枪射穿了那老贼的心脏!”
“什么?”众多聚起来的村民们瞠目结舌。
“死啦,死啦!真的死了!各区都宣布独立了,咱也紧跟时事,独立起来!没人再听那老贼的话啦!”男子越说越激动,把嗓子都要吼哑了。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老富翁穆勒艰难地挤了出来。
“那谁来治理我们呢?新政府要派人吗?”
男子想了想,答:“新政策还没出来,不过咱政府决定了,要实行议会共和制!整个议会治理咱国家,不要一人独断!”
听到这个消息,人群中加倍人声鼎沸。不过大部分都是积极的回应。
卢箫笑着叹了口气,拿了一个扩音器给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感激涕零地接过扩音器。
“不过如果你们愿意,你们村的领导班子可以保持原样。我是说,如果你们对现状挺满意的话。”
众多村民们对视片刻,立刻七嘴八舌了起来。
“满意。”
“卢村长?当然满意!”
“我们都想让她继续当村长,这你们不能干涉吧?”
“必须是她,换人的话我第一个不答应!”
一旁的卢箫腼腆地笑了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肯定,对人民好的村官我们也求之不得呢!”男子拍了拍手,稳定了大家不安的心。
一直没有说话的白冉走上前去,大声问那个男子。因为人群过分嘈杂,她必须扯着嗓子吼才能让对方听见。
“新政府叫什么?”
“意大利共和国,”男子自豪地拍拍胸脯,“很久以前咱这儿的名字跟这差不多。”
意大利。
三个字在卢箫的脑海内碰撞,飞舞,直至显现出具象的符号。
白冉的脸上则绽出了微笑。
但笑着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半清澈半浑浊的绿眼闪出了点点泪光。久违的泪光,满载千帆过尽的幸福。
卢箫转头,在看到那通常只会嘲讽只会笑的眼睛周围的泪光后,愣住了。但愣了之后,她自己的眼眶也不自觉泛了红。
那男子却误解了白冉表情的含义,连忙安慰她:“其实老早以前咱这儿就是一个国家,有共同的根基在,都别担心。”
“谢谢。”白冉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她早已不再觉得他人的误解可笑了。
后来卢箫才知道,西西里是全球为数不多没受到动乱影响的地区。
相比之下,大陆城市,尤其是日内瓦附近的地区,到处都是毁坏的房屋与迷茫的人民。
因为西西里岛离周围大陆均有一定的距离,在世州断了来往航线后,便处于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
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这样的隔绝便造就了一处世外桃源。
卢箫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本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一定要来西西里岛定居,曾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臆想症犯了。如今看来,那是潜意识里的不安全感作祟,选择了一个拥有最安全的地理位置的地方。
曾经的梦境拯救了她们。
不,那个金发碧眼的维纳斯拯救了她们。
**
2199年12月31日。
一个神奇的年份,一个奇妙的跨年夜。
不久之前,她们还生活在世州军政一体国;现在,她们却生活在了一个叫意大利共和国的地方。
卢箫和白冉如约定好的那样,拿出了她们珍藏了许久的上等葡萄酒。随着软木塞拔出,酒的醇香立刻占满了空气。
七岁的卢平得到了特别许可,今天不用按时上床睡觉,甚至还被允许和两个大人小酌一杯。
窗外电闪雷鸣,下着大雨;窗内烛火幽幽,温暖异常。这种对比让她们的跨年夜更加幸福。
卢箫为两个高脚杯斟好酒,然后坐到桌前,抬起酒杯。白冉也抬起了酒杯,卢平也装模作样地抬起她的小酒杯。
虽然还没到十二点,但她们打算先干个杯。
突然,卢箫想到了什么,手收了回去。
“我们这个时代的动荡结束了吗?”她问。
白冉也放下了酒杯。
“结束了吧。我们又不是千年树妖,下一个动荡我们是见证不到了。”
卢箫笑了。
“说的也是。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
她们再度举起酒杯。
突然,大门的门铃响了。
那铃声很尖锐,很急促,都在宣告敲门人的紧急。
她们只能放下酒杯。
卢平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扰非常不满。她立刻撅起粉嘟嘟的小嘴:“谁啊!”
卢箫小跑过去开门,门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卢安正站在门口。
大雨滂沱中,他没有打伞,任雨浇透了全身的衣服。谁也分不清他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看到姑姑的身影,卢安立刻扑了上去。他终于得以从漆黑夜幕逃脱,奔入了温暖的灯光。
昔日坚强的小男子汉,此刻却哭成了泪人。
卢箫不顾衣服浸湿,紧紧抱住快和自己一般高的侄子。她隐隐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却不敢臆断。
她柔声问:“怎么了?”
这时,白冉和卢平也走到了门口附近,看到卢安的模样后,也一同愣在了原地。
“妈妈、妈妈……”卢安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嘶哑。
卢箫心里一紧,手臂也瞬间僵硬:“她怎么了?”
“哥哥你别哭,我给你糖!”卢平也急了,跑上去想安慰哥哥在,虽然她也并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
“妈妈上吊……死了……救不活了……”
如雷轰顶的消息。
卢箫和白冉一惊,也顾不得打伞,立刻和卢安冲出了家门。卢平愣了片刻,默默退回了家里,打算乖乖等大人们办完事回来。
他们一行人在大雨中狂奔了十分钟,终于赶到了绫子和卢安所住的小平房。
而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看到天花板下的情景,卢箫明白一切都晚了。绫子僵硬的惨状明晃晃地摆在了眼前。
卢安仍止不住抽泣。任谁看到了自己妈妈成了那副模样,都会止不住哭泣的。更合况,他只是个十三岁的男孩。
“妈妈得知……时振州死了……死了就……崩溃了……谁知道……”
很魔幻的事实。
放在别人身上,卢箫是不信的;但放在绫子身上,她不信也得信。一个是全心所爱的男人,一个是全心所信仰的男人,而绫子又是脆弱冲动到极致的人。
那个跨年夜,最终是以处理绫子的尸体收场的。不想扫了其他村民的庆祝兴致,她们悄悄地处理了一切。
卢安哭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哭累了,靠在姑姑的肩头睡着了。
沉沉睡去前,卢安最后的表情透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我没有妈妈了。”
卢箫温柔地摸着他栗色的卷发,低声说:“你也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看着你长大的。”
“别忘了,我们家早就是你家了。”白冉也补充了一句。
听到两个姑姑如此温暖的话,卢安放心地睡着了。
此刻已是凌晨四点。
卢箫和白冉对视了一眼,她们都神色疲惫,却都没有困意。无论好的还是坏的,这都是属于她们的时代,她们想多见证一段时间。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雨停了,村庄在雨后的祥和中浸入梦乡。他们的梦乡满是葡萄酒香气,因为来年的巴萨村将重新种满葡萄。
一个新的世纪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完
第109章
新世纪由混乱伊始。
上一个昏庸无能的政府倒塌后,短暂的时间内,人民对其的恨意会成倍放大。有些人称其为“落井下石”,但那只是世州应得的报应罢了。
一夜之间,曾被捧为万神之神的时振州被贬成了万贼之贼。
时振州被暗杀后,他全家被日内瓦的百姓团团围住,然后在一片混乱中被暴民打死,尸体挂在了赤宫门口。
身穿暗红色军服的士兵们一看形势不妙,立刻脱下了属于世州的符号,混入了人多势众的暴民们,和他们一块暴戾,一块发泄积累了太久太久的不满。
昔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高官,此刻吓得连连逃窜。
但群众并不给他们机会,直接冲进了各个军方的办公室讨伐狗官,绑住平日里他们最讨厌的那批人,押到街上游行。
“讨伐战犯”与“惩戒帮凶”。
而新政府都是由原来的百姓组成的,他们也对世州恨之入骨,便默许了大家无视法律动用私刑的行为。更何况,新政府也不是法律出身。
世界各地都是如此,从北半球蔓延到了南半球。
卢箫在一个月后听说,席子英一家也被群众暴戾地杀死了。
她仍记得多年以前,见到那个老太太时的样子。很精神也很有气质,脊背挺得很直,若成长在别的体制内,她会成为巾帼英雄的。
她敬佩世州这唯一一位女副元帅,并在往后和别人谈到历史时经常会想起她。当然,她不认为席子英死得冤枉,但这也不妨碍不带偏见的回忆。
席子佑大概也死了。
每每想到这一点,卢箫就会觉得分外不真实,明明鹰眼军校的进修役还好似昨日之事。她还觉得很遗憾,因为最终也没能向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个子道谢;又或许并不需要道谢,她们都知道彼此的感激。
卢箫默默于某夜点燃了一根蜡烛,细细长长,就像那位身高一米八高的同僚。她怎么也想不通,曾在更衣室里打架的她们,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至于在监狱里关着的那帮贪官结局如何,卢箫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她相信唐曼霖被打死了,所以她不关心;太多太多认识的人死去了,她无法关心。
这也是命运的庇佑。
如果那年没退出军队,如今我也会成为死在愤怒的人民手下的一员,卢箫想。
这也是命运的恩赐。
如果那年我没有告诉她真相,如今她也会成为死在愤怒的人民手下的一员,白冉想,后怕地抱住爱人单薄的身体。
卢箫坐在村头,望向北边的地中海。她握着西西里岛最后一颗红薯,砂土磨红了她的掌心。
时振州一直没明白过,将全世界所有地区组成一个巨型国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这些文化历史渊源迥然不同的地区,根本没有潜力勉强凑成一个国家。
这些地区本就无法踏上同一条道路。
人胜不了天。
聋掉的左耳中,隐隐回荡着人们愤怒的吼声。
卢箫想陪他们一起愤怒,却发现自己早已丧失了愤怒的能力。
于是,她选择思考未来。
虽然现在的世界是混乱的,但它的趋势是重新走向多元,而这种多元化显然更符合人类社会规律。在不同文化的复兴之下,世界的色彩越来越鲜艳,越来越像司愚的油画般美丽。
明天一定比今天好,明年一定比今年好。
她相信。
**
三月的某一天,卢箫照常处理着公务。
现在,所有的文件抬头都替换成了“意大利共和国”几个字,下面还有一排斜体的西文字母“RepubblicaItaliana”。
新政府官方开始推行了旧时的本土语言,跟德语有点像,叫“意大利语”。
国内各个小学已经逐步添加了意大利语课程;卢箫也拿了一本初级意大利语教科书,每天学一点。或许有生之年看不到大家用意大利语沟通的情景,但她还是决定新学点什么。
填完上报的表格后,卢箫开始核对今年的农业计划。
突然,今年刚刚晋升到副村长的艾萨克急匆匆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瞪圆了双眼,一副激动到不能自拔的样子。
“村长村长,他们叫你!”
“怎么了?”卢箫立刻放下手中的活,从座位上站起来。
艾萨克大喘了几口气:“他们拖了一队战犯进村了!”
战犯?
四战已经过去很久了,卢箫对这个说法感到滑稽。她立刻小跑着和艾萨克冲出了委员会。
只见在村子的东头,一群村民围得某处水泄不通。那些村民们高举鸡蛋和水果,往中间的敌人们扔,嘴里骂骂咧咧。甚至还有几个壮年男子手提菜刀,仿佛下一秒就要上去砍人。
卢箫冲了上去,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她发现白冉早就到这看热闹了,远远地站在一边,脸上是熟悉的嘲讽之笑。
“等一等,先停下!”终于挤进里面一点后,卢箫赶快喊了一句。
站在最前面的马罗斯发现是村长过来了后,立刻转过身去,示意人群先安静下来。
“村长来啦,先停一下!”
“大家静一静!”卢箫挥舞着手臂。
人群安静了下来。
一个手提菜刀的男人看到卢箫后,如给青天大老爷告状的冤民一般,指着跪在地上的那群人。
“这些人是前政府的傀儡,也跟时振州是一伙儿的!”
终于,西西里岛也成了暴民的滋生地。这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后知后觉,于春节之后才渐渐发现世界各国人民的讨伐运动。
约十几个人被绑在地上,衣衫破烂,身上挂满了伤痕、鸡蛋液与菜叶。
卢箫立刻明白了,这些人是前行政部门的管理官员。他们没人穿军服,很明显是想逃走或隐于群众之间,但不知怎的,还是被揪出来了。
雅阁布跟上来,说:“依我看,应该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挂村头,让别的畜生好好看看!”
“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亚坤塔举起了拳头,如她所教授的课文里的抗战英雄一般。
“挖掉他们的眼睛!割掉舌头!”
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暴戾。
看着周围表情逐渐狂热化的村民们,卢箫的脊背冒出了冷汗。她了解村中的大多数人,知道他们平日的脾气其实很好,这种随波逐流的变化让这情景变得更加诡异。
“大家先冷静一下!”卢箫站了出来,再度看向那群“战犯”们。
阳光下,某簇火红的头发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容,而且还是近十年未见的面孔,让她大脑嗡的一声炸了。
红发蓝眼,皮肤苍白得像纸,一眼就能看出其凯尔特人的血统。如今的她已年近五十,但因保养得很好,和多年前没什么分别。
和那双熟悉的蓝眼睛对视的一刻,两人都愣住了。
是伊温·坎贝尔。
一个温柔的懦夫,一个在绯闻事件后便销声匿迹的有夫之妇。
那日黄满坡下令将她调离了鹰眼军校,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卢箫才知道,她调到了西西里岛的政府部门。
卢箫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冷。
如果她想的话,现在就可以指认我,拉我下水,说出我也曾是四战刽子手中的一员。然后村民们瞬间就明白了我会格斗术的真正原因,把我扔进这一批待制裁的人之中,给他们陪葬。
时间在那一瞬停滞了。
村民们都在屏气凝神,等待村长的发话。
卢箫垂下了眼睛。
白冉注意到了气氛的一样,走上前来。
出乎意料的是,伊温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把眼神离开了,就好像她从未认识过这个灰发灰眼的女人一般。
卢箫愣了。
旁边的白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伊温低下头,甩了甩头上的烂白菜叶,什么也没说。火红的头发是熄灭了火星,清蓝的眼睛是静止的海面。
但卢箫能确定,伊温认出了自己。
于是卢箫便也装作从不认识她,若无其事地和身边的村民交谈了几句。交谈片刻,她深深吸进一口气。
这些人该死吗?
卢箫很确定,身为高官妻子的伊温从未上过战场;她也了解伊温的工作作风,知道伊温一直是一个好军官,尽管她是个懦夫。
……
不对,有谁认识这些人吗?
于是,卢箫上前一步,恢复了平日开全村大会的严肃。
“请大家冷静下来!这些人根本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也是时振州领导下的受害者。”
达芬奇第一个反对:“可他们都是世州体制内的官员。”
“但是别忘了,世州占领了整个世界,我们也曾是世州的公民啊。谁也没有办法。难道被迫身为世州公民的我们也有罪吗?”卢箫义愤填膺。“真正的敌人早就死了,不管是时振州还是席子英,塔巴科夫还是本塞扎,正义的制裁早就结束了!”
卢箫随意走到一个跪着的中年男子身边,指着他的脸。
“这是谁,你们知道吗?”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他们确实不清楚这群“战犯”的确切身份,只是跟着别人一块讨伐罢了。
“一个狗官。”达芬奇小声说。
卢箫立刻眉毛一竖,声色俱厉道:“按理说,我也是你们口中的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我们现在和那暴君都没区别了!”
这时,酿酒厂的负责人指着另一个男“战犯”说:“我知道,这个人是西西里宣传部长。”
听到这个答案,卢箫冷笑一声,看向他:“那么请问,过去的两年里,有任何报纸或广播对我们的生活质量造成损害了吗?”
酿酒厂的负责人立刻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众村民都低下了头,他们醒悟了些许。
梅丽小姐怯生生地举起了手,犹豫地问:“那……难道我们就这么放他们走吗?”
卢箫叹了口气。
“当然不。我提议,用‘劳动改造’代替其它非人道的惩罚。”她知道不管怎样,还是要照顾到村民的情绪。
“‘劳动改造’?”所有人都对这个名词异常陌生,毕竟没人从过症,也没人当过警司。
“就是让他们参与到咱巴萨村的劳动中去,让他们深入人民的生活,以成为未来良好的意大利公民。这样一来,还能减轻我们的工作量,是双赢的合作。”卢箫用较慢的语速为大家解释。
“啊呀,他们这帮从不干农活的,能劳动个屁啊!”雅阁布连连摇头。
“那就给他们最基础的简单活儿。”卢箫一动不动。“意大利共和国是法治国家,动用私刑有悖于新政府的法治精神。”
“法治!法治!说得好啊!”热爱哲学的老富翁穆勒立刻应和了起来。
白冉抱着手,懒懒地点点头:“村长英明。”这么些年来,她也人道了不少。
其他人本就是墙头草,在看到村里最有智慧的人都赞同这个提议后,便纷纷同意了。这样能显得他们自己更有智慧。
卢箫走到那群跪着的人面前,神色冷峻地问:“一个月的‘劳动改造’,只要你们都乖乖听话,收获季结束你们就能走。可以吗?”
那群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战犯”立刻连连点头。
卢箫转身,对她最熟悉的几家说:“你们几个分别认领一个回家,让他们休息一天。瞧瞧你们干的好事,浪费这么多鸡蛋和蔬菜,让他们洗个澡换身衣服。明天开始就可以指使他们干活儿了,谁不听话就报给我。”
因为那几户人家和卢箫很熟,也绝对拥护这位村长的一切决定,很爽快地便领人离开了。
伊温也跟着其中一户人家走了。临走之前,她看了一眼卢箫,那双蓝眼睛中满是困惑。
——为什么?
伊温的眼神在问。
——我不喜欢你们,但也不恨你们。
卢箫用眼神回答。
**
后来的一个月内,卢箫碰见过伊温几次,但每次她们都没有说话。一种奇怪的默契,她们都知道彼此之间没什么话可说。
卢箫没有践踏别人的习惯,而伊温也在默默感激这一点。
那把漂亮的日内瓦军刀早就消失在了垃圾场,而一切负面的情绪早就随那把刀消散了。夕阳下的女骑士美好依旧,停留在尚能记得的片段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越来越不重要了。大家茫茫历史长河中的一只蝼蚁,都在挣扎着生活,并想尽可能活出一点意义,仅此而已。
“看来伟大的卢少校还念念不忘旧情呢。”白冉听说了她和伊温的故事后,如是调侃道。
“如果‘情’将世间一切情感都算在内的话。”
白冉歪歪头,走到窗边。微风吹起她长长的头发,绿眼中的温柔变得悠远。三月的风仍有些凉意,让她缩了缩肩膀。
“你还爱黄莺吗?”卢箫问得很直接。
“爱。”白冉也直戳了当,非常坦诚。
她们之间不需要谎言。
任何别人会误解的话,她们都不会误解。
卢箫为白冉披上一条毯子。她仍记得第一次为这条怕冷的蛇披毯子的情景。
“我也能想起在所有人都排挤我的时候,她温柔地牵住了我手。”
无论在时光中进行多少次移民,都会有原来的影子;它不重要,但它会留在那里。
播种季火热进行时,卢箫会隔三岔五带些点心,分给在田间辛勤劳动的“战犯”们。那些人都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政府官员,突然被拽到农田里会很不适应,需要及时用高热量食物补充体力。
当然,美味的点心也有伊温的一份子。
以德报怨的怂包子,无底线的烂好人,卢箫有时会在心里如此调侃自己。事实上,她知道在另一个时间线上,自己也是这些“战犯”中的一员罢了。
再之后,劳动改造结束。
事实证明,这群“战犯”确实是好人。脱去世州的军服,大家都是一样的。他们很勤快,帮了巴萨村不少忙,又是文化人出身知书达理,最后竟有几户人家都不舍得他们走了。
他们不过都是迫于生计为世州服务的可怜人罢了,卢箫想。
四月即将开始,那是卢箫最后一次看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越往后,时间流逝得越快,因为她们的年龄越来越大。
越和平,时间流逝得越快,因为每日都是一样的幸福。
我没有砍纲的习惯。
我确实已经把所有要写的都写完了。
第110章
再看向故乡与熟悉的地方时,一切都变了样。
德意志联邦共和国。
那是世州德区的新名字,首都定在了柏林。卢箫怎么也没料到,政府竟然会把首都定在故乡柏林,而非更加繁华的慕尼黑。
世界再一次稳定下来后,人们获得了新的国籍。现在这世上有了成百个国家,各个国家都钦定了不同的官方语言,确立了不同的政体。
各个城市不再是钢铁森林的傀儡,而是多彩壁画的挚友,就像曾存在过的旧欧那般。
再过一段时间,往返于不同国家之间恐怕就需要护照了。就像八年前往返于世州和旧欧之间一样,卢箫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她曾在开罗海关工作过。
其实,这个世界并没有变乱。
它只是回归了它本来的样子。
卢箫和白冉也即将加入新的国籍。按理说,她们长期住在西西里岛,将自动获得意大利国籍;但白冉建议她们再考虑考虑。
“你会想当德国人吗?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外婆是普鲁士人吧。”白冉提醒道。
很奇妙,她们拥有了自由选择国籍的权利,过往的身份在新国籍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卢箫摇摇头:“德意志和普鲁士是两个国家。”
白冉又想了想。
“它们同根同源。”
“说到根源,我爸爸是现在的中国人。”
“但我们会德语。”
“但现在的德国不讲德语,再过几十年才会派上用场。”
过了一会儿,卢箫反应过来了什么,问:“你想加入德国籍吗?”
“我?我只是担心你会想家,想以后回柏林。”白冉展开面前的新地图,挑选珠宝一样挑选着国籍。“以后两国之间需要护照了,通行会不太顺畅。”
卢箫立刻松了口气。
她微笑着看了爱人一会儿,问:“什么是家?”
“什么是家?”白冉莫名其妙。
好像类似的对话在以前出现过,只不过角色调换了。
“你在的地方就是家,这里就是家。”卢箫俯过身去,吻住了白冉的唇。
这一辈子搬过太多次家,颠沛流离过太长时间,卢箫只想安定下来。她熟悉了西西里岛的气候与风土人情,爱上了这生活了六年的朴实村庄。
不知从何时起,故乡的边界消失了,对于她来说,每一处都可以是故乡。
她只是不想再放弃一个家,然后搬到另一个家了。
两人的唇微微离开,都要比玫瑰还要娇艳。
白冉的脸颊浮现出浅浅的红晕。
她柔柔地搂住卢箫的脖子,凑到卢箫的右耳边,轻声说:“我也是。”她的身体贴得很近很近,近到即将融进另一个身体中。
卢箫笑了,同时会意地褪去爱人的衣服。手掌下的皮肤因时间的流逝损失了活力与弹性,但不妨碍其魅力一丝一毫。
这将是她们第一千零一次做.爱。
她们将成为西西里岛永生的神明。
**
卢平正在上三年级。
她越发不满足于巴勒莫中心小学的生活,天天念叨着要去上少年班的事。她的记忆力很惊人,白冉提过一次的事,无论何时都能记起。
这个灰发灰眼的小姑娘逐渐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有着亚洲人的黄皮肤,五官却立体深邃如欧洲人,和她姑姑一样,奇妙的融合碰撞出了独特的美感,令她在巴萨村的一众孩子中脱颖而出。
在即将步入盛夏的一天,白冉开车接她回来后,卢平又开始絮絮叨叨。
“你说我可以去少年班的,你说过的就得遵守。我过去三年数学只得过一次99分,那次是我不小心,我会那道题的。鸡兔同笼多简单,我怎么可能不会呢。你说是不是,白冉姑姑?”
白冉边开车边不住微笑。每次和着小祖宗处于同一空间,耳朵就要多磨出几层茧。
“是,是。”
坐在车后排的卢平举起小拳头,不满地愤慨道:“别那么敷衍!你说过我可以去的。”
“当然可以。”白冉信守承诺。
卢平立刻双眼放光:“那我明天就可以去吗?”
“要报名考试,通过了才能去。”
卢平毫不在意地把头一扬:“我一定能考上的。”
“我也相信你能考上。只是如果你考上了,就得离开我和你卢箫姑姑了,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少年班都是寄宿制,你得睡在学校的宿舍。你权衡一下?”白冉耐心地说出了她的忧虑。
她一直习惯于把孩子们当作大人一样对待。
听到这一番解释,卢平立刻沉思地低下了头。和白冉待得多了,她也越来越像一个大人了。
“小鸟长大了,都得离开大鸟吧?”
白冉愣了片刻,然后不禁微笑了起来:“是啊。但如果你不去少年班,你可以再和我们待八年,直到上了大学再走。”
“可那样的话,我就得浪费八年学这些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东西了。”卢平皱起了她的小眉头。
白冉踩下刹车,那辆去年买的奔驰稳稳停在了家门口。
“是啊,所以你得考虑清楚。”
卢平解下安全带,跳下了车。她刚想跑进家门,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看向了白冉。
“你和卢箫姑姑谁更有智慧?”
白冉眨眨眼,晃晃脑袋。
“那当然是你卢箫姑姑。”
“哈!那我去问问她。”卢平这才冲进了家门。
那双纤细的小腿飞奔回家时,很明显,卢箫也才刚刚回到家里。她去各农户的家里考察了一天,T恤都被汗水浸湿了。
“姑姑,姑姑!”卢平向她飞奔而去。小孩子们连着叫这个称呼时,听起来一直很像母鸡的叫声。
“怎么了?”卢箫正在舀缸中的饮用水。
“我要不要去少年班啊?”卢平扑上去,也不怕身上沾到汗,直接抱住了姑姑的腰。
卢箫站得很稳,一边喝水,一边摸了摸小侄女的脑袋。
“又想去了?”
“嗯,白冉姑姑跟我说了利弊,我正在思考,想听听你的意见。”卢平又开始展现她的小大人作风了。
卢箫放下杯子,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去。十几岁是人生中最适合学习的阶段,有天赋的人更需要学习,天才是不可以浪费的。”
卢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听说你12岁就离开家了,是吗?”
“是的,我去了军校。”
卢平立刻好奇地问:“一个人离开家,是不是很可怕?”
卢箫陪她走上了二楼的房间,边走边说:“刚开始是可怕的,但熟悉了那种感觉后,我就成了世界上最强大最聪明的人。”
卢平脸上的沉思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喜悦。
“如果我去了少年班,是不是明年就能学向量和圆锥曲线了?”
“是。”
“那里会有很多很多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可以陪我玩,对吧?”
“对。”
卢平在走廊里跳了起来,手舞足蹈。
“谢谢姑姑,你说服我了!”
卢箫笑着送她走进了房间。
“不,我只是顺着你的心意,推了你一把。你自己本来就想去。”
看着侄女关上屋门沉浸于自己的小天地后,卢箫走向了书房。时间尚早,她想在等白冉做好饭前,再看一会儿书。
翻开一本厚厚的哲学书时,她莫名有些难过。
虽然习惯了卢平每天在家里折腾的感觉,但她知道,身边的人终究会一个个离去,或早或晚。
原来正常的离别是这样子的,卢箫又欣慰地想。
这是她心目中离别最好的模样。
于是那个秋天,她们将卢平送到了慕尼黑十一中学的少儿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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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妹妹离开后,卢安成了这个家中唯一一个年轻人。他毕竟是个十几岁的男孩,不需要太多照顾,每天都能自己上下学。
卢安的成绩总体不错,但全都是由他的文科撑起来的。他可以像背书机一样头头是道得讲出所有历史和地理人文,却对任何与数字及理科思维沾边的东西一窍不通。
“姑姑,为什么我要学数理化啊?”在他的物理再一次低于班级平均分时,他愤愤不平地向卢箫抱怨了起来。
卢箫耐心解释:“因为你在上初中,初高中都是为人生打下基础的阶段。你的人生不仅需要读书看报,还需要知道醋酸能除水垢,近视镜是凹透镜,艾滋病不会飞沫传播。”
“我现在也知道。”
“而且再过几年,你得升学考试了。”卢箫顿了顿,“只有各科成绩都好,才能考上一个好大学,并拥有自由选择专业的权利。”
大学。
这两个字对所有的中学生来说,都有一种独特的魔力。
卢安立刻来了兴致,问:“姑姑,你们上过大学吗?”
卢箫摇摇头。
她确实没有上过大学,只上过五年的鹰眼军校,之后就到警卫司工作了。每想起这件事她就会有些遗憾,但仅仅也只有一瞬,因为人生的每个细节都不可复刻。
白冉则点了点头。
她确实上过大学,在昔日的南赤联国立医科大学,甚至还读下了一个博士学位。
卢箫看了一眼爱人,然后开始教育侄子:“你要向你白冉姑姑学习,她还可是医学博士。”
“太酷了!”卢安立刻眼睛亮亮地看向白冉。“白冉姑姑,大学生活一定很美好吧?”
白冉活动活动肩膀,说:“我不知道。其实我上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大学,因为我是个女生,我没有资格向老师提出质疑,我也不能亲自做实验,只能看男同学做。”
“啊?”听到这个描述,卢安一脸懵。他对已经灭绝的拉弥教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都是封建糟粕,现在已经没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活什么样,应该会进步挺多的吧。”白冉坐到沙发上,拿起新送到的报纸,翘起二郎腿读了起来。
卢安的表情仍然疑惑。
卢箫想了想,说:“如果你能考上大学,你将是我们家第一个正经的大学生。”
“嗯哼。要好好学习,数理化也很重要。”白冉也冲他勾了勾嘴角。“然后替我们看看如今的大学。”
卢安这才明白她们的意思,脸上的困惑消失了。
“是!”那个清爽干净的少年笑了,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卢箫坐到了白冉身边,拿起了一本杂志翻看了起来。封面是个刚出名的电影小童星,漂亮的五官很像她们的侄子和侄女。
那是她们的未来。
不过,那是她们另一个过去。
卢安斗志满满地提着书包回到了房间,钻研物理考试的错题去了。
卢箫和白冉就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和杂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意大利的刊物比世州的有趣多了,没什么禁忌话题,各大作家百花齐放。
突然,白冉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拍。
“我想投诉这个连载小说。”
“怎么了?”卢箫伸头瞥了一眼报纸上的专栏,不明所以。“这不是你最喜欢的《恶女之死》吗?”
白冉娇娇地哼了一声。
“今天完结了,结果呢?这结尾一塌糊涂,虎头蛇尾。”
“我看看。”
卢箫接过报纸,快速扫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她看书很快,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最后几段。
看完后,她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是不是很烂?”白冉撇撇嘴。
“一种戛然而止式结局,只能说它独特,倒不能说它烂。更何况,很多谜团前文都有暗示,读者能拼凑出完整的情节,不需要过多赘述了。”卢箫很认真点评了几句。
“你真是太包容了。”白冉轻轻哼了一声,不过这哼声表明,她有点被爱人说服了。
卢箫点了点头,好像在承认自己包容的事实,也好像在肯定那部连载小说的结局。
不过看到爱人的表情后,她觉得自己还应该再说些什么,露出了一丝纠结的表情。
白冉便静静看着她,等她开口。
耳边隐隐传来了卢安背化学方程式的声音。
今天的夕阳又美到无法描述。
眼前的爱人仍美到令人流泪。
卢箫凑到爱人身边,手掌蒙住她的眼睛。
“毕竟,所有故事都有结束的那天嘛。”
作者有话要说:
毕竟,所有故事都有结束的那天嘛。
谢谢这几个月来,大家不离不弃的陪伴,你们给了我不少精神支持。
下一章请配合全文第1章“引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