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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给你真心

    “皇兄跟我客气什么。”苻晔说着便赤脚爬上榻来。

    苻晔给皇帝按了一会头, 皇帝靠在他身上,两人的头发都缠绕到一起。

    按完了,便又给苻煌针灸。

    苻煌的头疾很难根治, 他能做的, 也不过是减缓而已。

    苻晔很忧心。

    苻煌见他神色凝重, 便道:“已经好多了。”

    苻晔点头说:“皇兄早点睡。”

    说完又去给他点药香。

    乳白色的烟从狻猊嘴里吐出来, 幽幽散开。苻煌躺在榻上, 见苻晔又上前来给他提了下被角。

    他此刻散着头发,穿着内衫, 看起来与他亲密无间,像是要与他同榻而眠。

    等都忙完了, 苻晔也没有走, 只道:“皇兄不用管我,我等会便走。”

    秦内监在榻下铺了个软被,苻晔便坐在上面陪着他。

    苻煌躺在榻上发了会呆, 然后对他说:“上来。”

    苻晔说:“臣弟坐在这儿就行。”

    苻煌不语。

    他熟知皇帝性子,很执拗, 很爹。

    于是他就爬上去了。

    反正龙榻很大, 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但苻晔没有躺下,就在他旁边坐着, 苻煌没有再强迫他,也不敢,只掀起被子盖住了他的脚。

    苻晔又叫秦内监吹熄了近旁的灯。寝殿里便暗了下来。

    今日不是秦内监当值,他吩咐了一下守夜的内官便出去了。

    这并不是苻晔第一次守夜了,这边的内官也都习惯了,给苻晔准备了一件苻煌的衣袍,苻晔便直接披在了身上。

    寂静的殿里便再也没有一点声音。

    苻煌呼吸很浅, 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很像个死人。

    苻晔一开始很不习惯,总是会倾身查看他的呼吸,但苻煌机敏,他一凑上去就会和苻煌大眼瞪小眼,闹了几次尴尬。

    如今已经习惯了,他便将脸靠在膝盖上发呆,他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发丝堆叠在龙袍之上。

    像穿着龙袍的宠妃,有一种别样的威严的秀美。

    苻煌真情实意觉得他穿龙袍很美。

    皇帝忽然开口问:“我听说之前谢相那个儿子,因为善缘寺一案找过你?”

    苻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颇为坦荡地认了,道:“嗯,他不敢求皇兄,求到我那里去了。我觉得这人对皇兄颇为忠心,说的也很有道理,所以我就试着求了皇兄。因为怕皇兄多想,所以才没有提他。”

    苻煌心下彻底舒服。

    苻晔也不是故意隐瞒。

    有问必答,很叫他满意。

    只是嘴上却道:“ 怕我多想什么,因为看他长的有几分姿色,所以你才有求必应?”

    苻晔愣了一下,在黑暗里道:“反正我在皇兄这里好色之名是洗不清了。”

    苻煌道:“你不好色?”

    他就没见过比他更好色的人。

    好那种,比好女色似乎还要……好色。

    苻晔道:“ 好色,很好,那皇兄把我春宫册还给我。”

    苻煌就不说话了。

    苻晔却道说: “食色性也。普天之下,也就皇兄不喜欢。”

    说了又问,“皇兄真的不喜欢么?”

    苻煌:“……”

    “皇兄都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么?”见苻煌不答,“……臣弟僭越了。皇兄日理万机,身体又不好,自然……”

    苻煌隐隐又觉得头痛: “我有!”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苻晔脸颊微热,想,既然都聊这么深入的话题了,那不妨再多说一句。

    于是便轻声似诱惑道:“皇兄可以试试,那种事,很快乐。”

    他就知道想这些,真是……

    真是,性淫。

    好像要不是他管束着他,他早不知道骑到了谁的身上。

    他浮起一种暴戾的冲动,抓住了他被子里的一只脚。

    苻晔吃痛叫了一声,人也倒在榻上:“疼!”

    他从军多年,又好杀戮,确实不懂怜香惜玉。

    苻晔到底是个柔弱男子,此刻不知这细的可怜的脚踝被他捏成了什么样。一时浑身血液都乱了,伸手握住他细仃的脚踝,沉声道:“别动。”

    苻晔说:“我错了皇兄,饶了我。”

    苻煌:“……不要说话。”

    苻晔就不再说话,只感觉苻煌的指腹重重地摩擦他的踝骨。

    他只感觉脚踝刺痛,又似有一股电流要从他脚踝往腿上蹿,于是挣扎了两下,苻煌便松开了他。

    苻晔身上披着的袍子都滑落下来,和被子卷在一起。

    苻煌躺在榻上,再也没有说话。

    苻晔心下尴尬,心想他真是受虐狂,被皇帝这么用力捏了一下,竟然有了感觉。

    便也不再说话。

    他想他年方二十,纵然体弱,到底血气方刚,又想苻煌为人严酷,应该不喜欢这类玩笑。

    然后他就听见苻煌说:“这种事,不需要你教。”

    苻晔:“是,臣弟班门弄斧了。”

    苻煌:“……”

    算了。

    他现在浑身烦躁。

    只想把苻晔全身上下都捏变了形。

    他深觉自己此念可怕。试想若是真心爱慕一人,自然捧在手心里,万般怜爱,怎么如他这样,反倒有些施虐嗜血的冲动。

    只怕苻晔上了他的床榻,活不到第二天。

    四下里一片静默,苻晔往后挪了挪。

    他点的药香主要是安眠所用,有一定的助眠效果,他和苻煌不一样,他吃得好睡得好,最近明显胖了点,被这香一熏,苻煌还没睡意,他倒是先打起了盹。

    等到第二日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在龙榻上躺着。

    他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被子滑落,他身上披着的那件玄色大氅也跟着滑落下来。

    苻煌已经不在殿内了。

    秦内监轻轻挥手,便见双福和庆喜等人鱼贯而入。

    “王爷好能睡。”

    “什么时辰了?”

    双福说:“王爷,辰时了!”

    苻晔立马从龙榻上下来,秦内监说:“陛下说不要老奴等人叫醒王爷,叫王爷今日可以晚点去上学。”

    但章翰林和章简文他们肯定早就到了,他怎么好意思让老师和伴读空等这么久!

    苻晔从寝殿出来,看到苻煌正在西配殿办公。

    他跑过去,在门口问:“皇兄可好些了?”

    苻煌点头说:“午后去箭亭看你有没有长进。”

    苻晔一边往回走一边说:“皇兄别看了,没有!”

    秘书省满殿的内官面面相觑,终于有了点活人气。

    陛下望着王爷走远,神态悠然,见殿中内官都望着自己,嘴角又压下来,十分威严。

    众人忙低头继续忙碌。

    陛下却从西配殿出来了。

    回了寝殿睡觉。

    昨夜抱苻晔躺下以后,他就起来了。

    并没有和苻晔同榻共枕。

    只点灯细看他脚踝,果然红了一片。

    实在娇贵得很,他才用了几成力。

    要再粗鲁一点,他受得住?

    只因他对他实在情真,他平生什么都有,就缺这份真情。肉,欲反而是不重要的了。

    只要他这样呆在他身边,他可以有生之年,都做他的皇兄。

    只是正如秦内监所言,苻晔正值青春年少,他看他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人,若有李骢这样的人近身,只怕苻晔很难不动心。

    看来长相普通的男人也不甚可靠。

    知人知面不知心。

    苻晔美貌,天下男子趋之如骛他也不奇怪。

    苻晔晌午依旧去太后宫中用膳,太后跟他说起三月十五日是大周立国日,每年的这一天苻氏一族都要在崇华寺举行春日法会,请诸多高僧念经,为国运祈福。今年太后自感身体大不如前,决定派苻晔代她前去,并统管崇华寺重建筹款一事。

    从前苻晔都是跟着出行玩乐,最多代替皇帝参加个祭祖仪式,如今算是第一次干实事。

    不过太后慈爱,安排的很周到,午膳过后,专门安排了礼仪官跟他讲流程。他参加过祭祖大典,春日法会对他来说算是小场面,崇华寺被大火烧毁,余火未尽,今年的法会安排到了福华寺,福华寺不如崇华寺地位尊崇,但坐落在永昌山北麓,据说那附近有一个神女湖,是热水湖,因为传说是仙女洗澡的地方,故而得名,湖上有岛,岛上是一片佛林,乃当初圣祖皇帝仿照峦州佛林所造,岛上白雾弥漫,诸多佛像高达数丈,无数名僧在此修行。

    听起来就是旅游胜地,很值得一观。

    他现在就是不够自由,不然他早就游遍天下,想着又能趁机出宫,高兴坏了。

    正高兴呢,忽然几个女官匆匆进来,附在孙宫正耳边说了两句,孙宫正神色一凛,太后忙问:“何事?”

    孙宫正道:“陛下集结了宫中侍卫。”

    太后一惊,孙宫正反应也很迅速,慈恩宫诸多佩剑女官鱼贯而出,守在主殿门口。

    慈恩宫气氛陡变。

    苻晔忍不住再次感慨这对塑料母子。

    他自告奋勇:“儿臣去看看。”

    “不成!”太后拦住他,只叫宫人再去打探。

    看太后神色,似乎以前宫中就发生过类似的事,并且当时应该很凶险,给太后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小爱:“你猜想不错。”

    “你知道?”

    “前段时间我不是帮你申请看以前的苻煌嘛,给你看的是我精挑细选的十六岁的苻煌,我零零散散看过其他的。苻煌刚登基的时候,宫内侍卫有一半都是太后这边的人。当年大家都还不怕他,以太后为代表的世家大族实力雄厚,族中诸宗亲也都虎视眈眈。苻煌在宫中搞过好几次大清洗,有几次直接把太后安排的细作砍了,人头都丢在慈恩宫里。”

    苻晔:“……”

    感恩他不是那个时候穿过来的。

    不一会宫人回来,道:“陛下逐了几位侍卫,并训了话,并无他事。”

    太后等人这才松了口气,又问为何要驱逐侍卫。

    宫人道:“这个就不清楚了,陛下直接将人撵走了,没说原因。”

    陛下不是一向如此行事么?

    他才不会给理由。

    “对了,”宫人又道,“陛下将王爷院中的侍卫都遣散了。”

    太后:“??”

    苻晔:“!!”

    苻晔院中的黑甲护卫都遣散了。

    他一直都不喜欢他院子里那些黑甲护卫,一身黑,一动不动的站在院子里,到了晚上一个个像鬼一样,跟他花团锦簇的东配殿很不搭。

    苻晔晚膳时候回来,看到他殿里又多了六个美貌的宫女。

    她们穿着彩衣,都打扮的十分漂亮。

    苻煌说:“你不是最爱美?”

    他是很爱美,看到很美的小姐姐衣香鬓影个个打扮的像个公主一样,的确赏心悦目。

    就连双福他们的衣服也改了制式,一个个衣袍上都有百花图案,极为精美。

    彩衣宫娥莲步轻移,百花袍角拂过缂丝屏风和牡丹花账。这一下他殿里真成了整个宫廷最精致的地方,香气弥漫,富贵气象。

    宫里很多人都想到他这里来上班。

    他们的工资都比其他宫里高!

    苻晔一开始觉得这是苻煌对他的极致宠爱,很受感动。

    只感觉他此刻人生达到顶峰,自己美,也活在美里面。

    一连两三日后,他才后知后觉发现,他连个正常男人都难以接触到了!

    他才意识到皇帝这是在防止他搞男人。

    他就说他最近在执中堂怎么连金甲卫那帮人都看不到了。

    以前萧逸尘他们过来在门口偷看他,他内心颇有些得意。

    他跟皇帝深夜谈心,居然谈到这个结果!

    皇帝的脑回路实在难以让人摸清。

    自己没有性生活,也不许他有么!

    呜呼哀哉!

    等到他自己有了后妃,尝到了那事乐趣,他不信他还有脸阻拦别人。

    想到这里,他决意潜心研究补方,势必要把皇帝补的龙精虎猛。

    为皇帝的性,福,也为自己!

    最近宫里一派祥和。

    秦内监每日看到的都是兄友弟恭的美好画面。

    最近陛下很宠爱桓王,桓王也很关心陛下呢。

    王爷每日亲自陪着陛下用膳,每每都要温言相劝,要陛下多食。

    陛下自中毒以后,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尽管有殿下医治,头疾好了不少,但依旧吃的很少,如今在殿下的监督下,每日都能多进一碗羹汤。

    殿下也不知道怎么那么会吃,经常给御膳房提供一些新菜方,要他们依照他的要求做膳食,譬如蟹粉狮子头炖海参,脆皮乳鸽配鱼肉酱,麒麟鲈鱼,天地同春大补汤等等。

    尤其一些点心,光是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譬如晶莹剔透的玉露团,甜美可口的樱桃酥山,又或者荷花红菱饼,碧青透花糍,有些甚至是殿下亲自做的,心意在那摆着,皇帝怎么可能不吃!

    可惜宫中没有比较精确的体重秤。

    苻晔一边看苻煌进食一边想,应该胖些了吧?

    他最近让小爱给他搞了很多美食配方,古代但凡能做出来的,他都会尝试。

    如今看来小有成色。

    最明显的就是皇帝肤色似乎比原来好看了。

    原来陛下身上透着青灰的死气。

    这说明精气神好多了。

    睡眠也好很多,比往日能多睡一个时辰了。

    秦内监禀报说,陛下昨日睡了三个多时辰。

    睡眠质量好了,看着人都英俊了不少。

    苻煌刚进完今日的药汤,不大自然地说:“喝你的汤,不要盯着我看。”

    苻晔笑眯眯的低头喝汤。

    苻煌心情不如前段时间平静,总是容易烦躁。尤其此刻苻晔这样笑眯眯地看他。

    他其心算得上可怖,但苻晔竟然毫不在意,甚至对他更为体贴。

    夜晚降临,苻晔如约而至。

    他垂着眼,看他披散着头发,着一件月白色轻袍在为他调香。

    “我又加了点蔷薇,闻起来好像更平和一点,皇兄试试,不喜欢的话我再调。”

    他说话温声细语,就算当初先帝后宫三千,佳丽无数,也无人能比他此刻温柔体贴。

    叫人想要拥入怀中,恣意怜爱。

    爱慕之人的温柔体贴简直就是一把杀人刀,杀得他片甲不留。

    有时候觉得叫他即刻为他去死,他也愿意。

    苻晔又要陪侍,等他睡着了再离开。

    他如何睡得着呢。

    心烦意乱,又甘之如饴,倒成了一种和头疾不一样的折磨。

    这世上的贪欲果然都会受到反噬。

    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贪图神仙的怜爱,受这点苦,倒不算什么了。

    这一日苻晔早早醒来,发觉陛下还在熟睡之中。

    帐幔围屏挡住了外头的晨光,皇帝畏热,被子都只横盖在肚子上,依旧没什么呼吸声,看起来像个死人。

    他睡觉就是很静。眉间皱痕倒是几乎看不见了,他面容瘦削,轮廓极为清晰,此刻熟睡,没有了阴气沉沉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势,有一种年轻男人的倦怠,这叫他看起来很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六岁的男人。

    苻晔上前来给他盖被子,此刻人刚醒,还在困意当中,在那幽暗的光线里,忽然瞥到皇帝亵衣之下匍匐着的龙身。

    轮廓可怖。

    皇帝真的,甚伟。

    伟到他都有些脸红,含着胸口一口热气出来,但见庭院里几缸牡丹怒放。

    牡丹单看有些俗气,成片成片地盛开,那真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在这晨光之中怒放,堪称国色。

    这宫廷终于有了宫廷该有的样子。

    将来后宫佳丽如云,想必也就是他该出宫的日子了。

    他不出,估计皇帝都要把他踢出去。

    他想到此处,心中竟然觉得有些不舍伤感,毕竟这皇帝身边唯一的位置,坐起来实在很爽。

    他想这也是人之常情,想来一般人连霸道总裁的攻势都抵抗不了,他又怎么能抵挡九五之尊天下之主独一无二的恩宠。

    小爱:“其实我发现皇帝这个人表面可怕,内心缺爱,他现在就像抓住个救命稻草一样,将你这个弟弟抓在手里,你只要稍微使点手段,就能将他掌握在手心里,让他对你言听计从。皇帝给你当一辈子傀儡,你想想该有多爽!”

    是很爽。

    但人怎么能这样呢。他如此宠信他,他不能这样干!

    小爱:“我看皇帝现在如果有这个机会,他就会这样。”

    “所以我当不了皇帝啊。”苻晔笑,“我们经历不同,自然处事也不同。”

    他觉得苻煌吃了许多苦,他既然许他春朝,便盼他幸福康乐,无病无疾,儿孙满堂。

    至于他,事了就拂衣去,悬壶济世,周游天下,于太平人间望朝堂上的皇帝,想想也有种装逼的爽感,他很满意。

    第 32 章 投其所好,兄友弟恭

    当晌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明纸透到殿里的时候, 陛下才醒来。

    这么多年了,陛下还是头一回睡到日上三竿。

    秦内监轻轻拍手,内官们便捧着衣袍和热水巾帕进来, 排成一队。

    苻煌叫内官们将主殿的门窗都打开, 春风习习, 携光而入, 明亮的光线落在铜盆中, 水面波光粼粼,反射出的光影在殿内晃动。光影流转间, 偶然掠过陛下面庞,映出他神色清朗, 恍惚间, 竟似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

    他近日常穿淡色衣袍,大概是怕桓王嫌弃他衣服颜色老气。

    秦内监觉得这样的日子,他能再过一百年。

    “过两天王爷要代太后去福华寺主持春日法会, 陛下要不要同往呢?”

    苻煌道:“改去福华寺了?”

    秦内监道:“是,福华寺旁边的小汤山温泉, 这季节泡最适宜了, 尤其是百花池,周围百花盛开, 可俯观神女湖,甚美,王爷肯定喜欢。”

    王爷喜欢一切美的东西。

    皇帝沉思了一会,却道:“叫孙跬来。”

    秦内监以为他有要事,便急忙传兵部尚书孙跬前来。

    结果皇帝居然要春猎。

    苻煌对法会不感兴趣,对泡温泉也不感兴趣。

    倒是觉得这季节很适合春猎。

    他觉得相比较泡温泉,苻晔应该更喜欢春猎。

    福华寺往北二十里, 就是逐鹿围场。

    苻晔最近实在贴心,叫他心中不舍,如今已经快要赏无可赏,只能投其所好。

    春猎既定,诸多部门的大臣便立即开始忙碌起来,兵部即刻征调大批人手奔赴围场,昭告封禁清场,并从京城卫戍军中选拔身强体壮,骑射娴熟的士兵,组成围猎队伍,礼部则立即祭祀天地,并和宫中尚衣尚仪等司联手准备春猎所需的仪仗、服饰,工部则立即奔赴围场,搭建行宫营帐,清路开道,一时宫内官员来往频繁,比春节还要热闹。

    春猎不仅仅是一项皇家运动,更是一种政治和社会仪式,大周朝历任皇帝里,武宗皇帝最好春猎,每次都是皇子妃嫔一堆,有数千人之多,宝马香车,旌旗蔽日,浩浩荡荡,堪称一大盛事。他还喜欢将他猎物分发给诸大臣,得到赏赐的大臣都引以为傲,争先以此设宴款待亲友。甚至当年出逃期间,他路过一处河谷,见里头野鸡很多,还抱怨他没能带他的猎鹰同行,因此痛哭。

    到了当今陛下这里,陛下为头疾所困,便再也没有举办过春猎了。

    说起来皇家活动实在太少,陛下成年呆在光秃秃的青元宫,像是龙潜洞中,浑浑噩噩,不知道天下春朝几何,如今愿意出来走走,都是托了王爷的福了。

    相比较泡温泉,的确春猎更合王爷的喜好。

    他若知道了,不知多雀跃。

    果不其然,晚膳时分苻晔就兴冲冲跑过来了。

    求皇帝带他一起去。

    皇帝明明就是为了讨王爷高兴才临时决定去春猎,怎么可能不带他去,嘴上却道:“看你这几日骑马射箭练得如何了。”

    皇帝真的很能演。

    他看他明明很享受王爷这样求他。

    王爷道:“皇兄带上我,我去在旁边给皇兄鼓掌喝彩也行啊,皇兄射得猎物,我给皇兄捡。”

    光是想想便是兄友弟恭的美好画面。

    秦内监细看皇帝,果然见皇帝神色愉悦,说:“你可以骑小马。”

    王爷立马拒绝:“那不行,太丢脸了!”

    “早叫你好好练骑射。”

    “我不知道要去春猎,没人告诉我。”

    秦内监就笑盈盈地退出去了,隔着窗户听苻晔哀求:“皇兄,好皇兄,你不是最疼我了?”

    是呀是呀,陛下真是十分疼爱王爷。别说现在了,就是陛下当年做皇子那会,也不曾对其他皇子这样好呢。

    向来听说皇帝为了宠妃投其所好,我们陛下果然不走寻常路,要讨好自己的弟弟。

    这份殊宠,的确天下头一份。

    然后他就听见苻煌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要去春猎,可穿不了那么漂亮了。”

    旁边的双福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慌忙又捂住了嘴巴。

    皇帝真是很会拿捏王爷。因着想要一同去春猎,王爷这几日读书很用心,去福华寺前夜,皇帝办公,他还在旁边卷袖研墨。

    皇帝心里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夜深了皇帝还枕着胳膊躺在榻上发呆,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堪堪睡着,第二日醒来,却是神清气爽,只感觉皇帝都年轻了数岁。

    说句大不敬的话,王爷孱弱,生的又过分美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陛下威严,死气沉沉,看起来不像王爷的哥哥,倒像差了一辈。

    如今两人站在一起,即便皇帝又穿上了玄色龙袍,看起来也比从前英俊许多。

    王爷要去福华寺,皇帝赐他御用銮舆龙车。

    皇帝的御车气势威严,乌木油轮,更多的是帝王的尊贵。但如今陛下命人将御车重新装饰,配以流苏华盖,插龙凤日月旗,车身镶嵌宝石珍珠,华美得叫秦内监都目瞪口呆。

    苻晔:“哇!”

    秦内监细看皇帝,神色颇为自得,这情景叫他想起当年武宗皇帝给昭阳夫人做金缕鞋,昭阳夫人万分喜爱,穿了它为皇帝起舞,当时武宗皇帝便是这种表情。

    但武宗皇帝可不会赏赐别人穿龙袍,坐御车。

    他的御车,连章后都不能上,他这人极重视独一无二的地位。

    秦内监亲自送苻晔出宫。

    銮舆龙车从天门正门出来,如此不合规制,也无人敢妄言。他送苻晔出了天门便回来了,却见陛下登上城楼,目送銮舆龙车走远。

    他爬上城楼,站在苻煌身边。

    苻煌道:“又放飞出去了。”

    秦内监安慰:“春日法会,要斋戒沐浴,守清规戒律,一连三日都要在寺内诵经,不能出寺。”

    如此约束三日,等陛下前去带他狩猎,王爷估计看陛下如同看天神降临。

    陛下一盘好棋!

    慈恩宫中,听完宫人的禀报,太后也心有余悸。

    坐御车,走正门,皇帝此举,实在宠爱到让人不安的地步。

    虽然说当今陛下向来荒唐,不循礼法,但他如此纵容桓王,君恩过重,只怕会压折了桓王细腰。

    太后捏着佛珠,惴惴不安问说:“皇帝现在何处?”

    “陛下如今在城楼目送王爷过天街。”

    太后:“!!”

    福华寺路途遥远,上午出发,要到傍晚才能到,中间山路崎岖,为免颠簸,御车走的很慢。

    路途漫漫,古木交柯,老干虬枝,乱石间野樱初绽,苻晔命人将帘幕卷起,一边惬意欣赏春色,一边听双福给他讲陛下当年行猎的飒爽英姿。

    “以前陛下做皇子的时候,年年春猎都是头名,。”双福作为后宫小百科,又开始给他夸耀起来,“有一年陛下随军出征,行至雾海山,军中粮绝,他亲率军中善射者进山围猎,山中雾大,诸位将士所得甚少,但陛下能闻声射箭,单他就猎得猎物一百余,还有一头黑熊。他将熊掌献给先帝,先帝赏赐他金乌弓。”

    苻晔想起十六岁的苻煌,配上双福的描述,十几岁的苻煌骑马射箭,不知少年将军如何雄姿英发,不愧是真龙天子。

    他想这次狩猎不知道能不能窥得苻煌当年一半风采,心下砰砰直跳。

    他缠着双福问:“还有么?和狩猎无关的也行。”

    双福问:“关于陛下的么?那可太多了。”

    苻晔就靠在榻上听双福讲苻煌南征北战的故事。

    双福超会讲故事,讲的绘声绘色,抑扬顿挫,就连庆喜这样的工作机器都会听入神,露出神往之色。

    听来听去,要不是被人下毒,苻煌完全可以成为名垂千史的一代英主!

    因为他当初中蛊毒的时候,已经打到大梁的陬州,当时大雍和大梁联手,兵力远在大周之上,苻煌以少胜多,连打三个胜仗,拿下大梁以后,直接剑指大雍。大雍当时的国主陈瑜是个只知道吟风弄月的昏君,宠幸以美貌闻名的奸宦胡喜,横征暴敛,大雍百姓早已经怨声载道,苻煌拿下陬州以后,和陬州紧邻的大雍边城的百姓们主动打开城门,要迎大周军队入城。

    当时如果一鼓作气,形成大一统的伟业也不是不可能。

    双福叹息说:“可惜陛下当时军中突发疾病,先帝连下三道圣旨,催他回京医治,和胡人签订盟约以后,陛下就回京了。”

    听的苻晔想把武宗皇帝从陵墓里挖出来暴揍一顿。

    显然当时苻煌身为废太子,军功已经过高了。武宗皇帝势必要在他成就伟业之前毁了他。

    天时地利人和,要做天下之主,三者缺一不可,苻煌错过了那个时机,或许再难成就留名青史的霸业。

    苻晔越想越觉得愤恨难平。

    四下里日光已淡,神女湖已经近在眼前,整个湖泊烟雾缭绕,湖中岛屿点了无数长明灯,似浮在青瓷盏里的银河,隐约能看到岛上佛林一片,僧侣遍布其中。这里是修行圣地,古寺檐铃梵音阵阵,诸僧念经的声音嗡嗡成片,他们一行车马从湖堤上驶过,香车仪仗映照在湖面之上,犹如神仙过境。

    苻晔想,可惜苻煌没有同行,如此胜景,他也应该看看。

    他们一行人在傍晚时分到达福华寺。

    崇华寺讲究繁华绮丽,皇家气象,福华寺却在深山之中,追求的是寂实荒素之美,寺庙虽大,只有黑瓦土墙,夜色里灯火晦暗。此刻禁军围了一圈,可谓护卫森严。

    苻晔愿意把这视为对自己的保护!

    到了下榻之处,先给苻煌写了一封信,夹带了寺中一枝紫藤花,传人就给苻煌送去。

    小爱:“佩服。你真的很有手段!”

    嘿嘿。

    他觉得很会摸苻煌的心思。

    皇帝要他这个弟弟一心一意,他初到寺里就写信给皇帝,皇帝肯定十分满意。

    何况他又不是虚情假意。

    他一派真心!

    “皇帝本来就有些古怪行为,你这样纵容他,小心他越来越病态,把你锁起来。”

    苻晔:“你最近接了强制爱的剧本?”

    小爱:“超刺激的你要不要听?”

    于是小爱就给他讲他最近接的一个剧本。

    听起来很像《玉簪记》,不过是现代版,听得苻晔小脸通黄,这年头这种剧情不多了。

    听完了突然想到苻煌。

    苻煌这人阴沉沉的,看起来确实很适合搞一些强制爱。

    他头一次见他,就觉得他是会踩着人脖子干的主儿。

    现在大概是看过他十六岁英姿飒爽的模样,听过他曾经万民敬仰的事迹,心里的苻煌阴沉沉缺爱惹人怜,倒更适合被人抱在怀中安慰。

    皇宫内,陛下正召集兵部挑选来的擅射之臣议事。

    他披着精美尊贵的玄色龙袍坐在首位,气势威严。

    秦内监立在旁边,都觉得桓王殿下一走,陛下仿佛瞬间又变成了那个说一不二唯我独尊的帝王。

    皇帝狩猎,参与人员众多,分工明确,有禁卫负责守卫安全,有围子手负责将动物包围,方便帝王狩猎……但苻煌骑射高超,喜欢纵马在山林狩猎,像这种靠围子手将猎物包围,自己再进去近距离射击的事,都是武宗皇帝这种人干的。

    但今天皇帝召集众人议事,议的就是怎样确保生手也能满载而归。

    为的当然不是自己。

    而是桓王殿下。

    劳师动众,竟都是为了让桓王殿下开心。

    如此费尽心思,可比什么珍宝恩宠都更贴心细致。

    秦内监在旁细听,忽见他徒弟悄悄进来看了他一眼。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去,问:“何事?”

    “殿下送来一封信,给陛下的。”

    说着便双手奉上一封信。

    信封上用霞缕绳捆绑了一枝紫藤花,含苞待放,是才摘下不久的。

    如此精美,的确是桓王才想的到的。

    他十分欣喜,立即捧着那封信进去了:“陛下,桓王送信来了。”

    苻煌愣了一下,便叫众人退下,接过那封信,取开。

    只见苻晔字迹不算端正,写的内容也无大事,只道:“臣弟刚路过神女湖,风光甚美,只可惜皇兄不在,这一路百花盛开,皇兄在宫内日理万机,实在辛苦,弟已平安至福华寺,折寺内花一枝,盼兄见花如见人,不要太想我。”

    秦内监在旁抿着嘴唇偷看。

    苻煌将信收起,道:“伶牙俐齿。”

    秦内监想,皇帝如今怎么这样口是心非。

    明明嘴角都要翘起来。

    “陛下在宫内想着王爷,王爷在宫外也想着陛下呢。”

    苻煌道:“算他有良心。”

    他如此有良心,实在勾他心魂,好像苻晔对他也情意深重。他想有无万分之一可能,苻晔对他也有此心。

    想他虽然名声恶劣,但身为皇帝,权势无人能及,又疼他爱他,也不是一无是处。

    如此一想,便神魂欲醉,热血沸腾。

    等不到春猎之期,就轻骑便服,带了秦内监等人,直往福华寺来。

    已经是第三日,法会的最后一天,按照惯例,要放宝莲灯祈福。

    宝莲灯是天灯的一种,只是造型别致,状如莲花,为金粉色,寻常百姓不能点放,因此来看灯的百姓很多,这一路只见百姓填塞于途,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天灯一片,如人间升起的莲花池。山野间皆都诵经声。

    他也并未着人告诉苻晔他要来,到了福华寺外,便去寻苻晔。

    三日不见,便神思恍惚。

    他是再离不开他了。

    他头疾未愈,又添心疾。

    福华寺人很多,苻晔混迹其中,住持亲自带他们去见苻晔,走到福华寺后院,只见院中诸多信众僧侣,苻晔身着八宝璎珞服,正笑盈盈的,和谢良璧点天灯。

    谢良璧捧着宝莲,灯光将他照的如同美玉。那张脸虽然不及苻晔一半,但的确玉树临风。

    苻晔爱美,对着这张可恶的脸,不知如何动心。

    苻煌脸色骤沉,大概一路疾驰,情思炙热,此刻如坠冰窟,想把谢良璧头砍了当天灯放。

    他自认形同槁木,外貌上应该不是苻晔所爱,又想苻晔实在没良心,真是可恶至极,他何必费心讨好他,此刻倒想揭了这张虚伪的皮囊,做一个彻底的无道昏君。

    他真要强迫他,他还能怎样?

    他本来就为所欲为,声名狼藉,杀父弑弟的恶名都有了,霸占个亲弟弟,也算不上什么。

    秦内监急呼:“王爷,王爷!”

    苻晔正要放灯,听见有人唤他,扭头一看,只看到苻煌立在人群之中,鹤立鸡群的身高,瘦削威严,李盾等人随侍在后,热闹的人群都渐渐安静下来,随即便只有风声。

    冰冻王者驾到。

    “皇兄!”

    谢良璧神色也是一凛,急忙和众人一起跪下。

    “皇兄,你怎么来了。”苻晔道。

    苻煌也没有看周围跪倒的一片人,只说:“来的不巧,扰了你兴致。”

    “我正要放灯。”苻晔道。

    他有些心虚。

    他也是刚碰到谢良璧,自谢良璧离宫以后,他就没再见过他了,想着谢良璧将来乃肱股之臣,如今他从人群中突然出现,要为他举灯,他如何拒绝,谁曾想竟然这么巧,被皇帝撞见。

    谁知道皇帝竟然似乎并不在意,道:“许了什么愿?”

    苻晔立马给他看他写的纸条。

    他今日算是在执行公务,许的很官方,“国泰民安”。

    苻煌亲自为他举灯。

    秦内监在旁战战兢兢,他想皇帝如此严防王爷身边有美貌男子出现,这心思确实古怪,大概陛下孤苦良久,如今得享兄弟之乐,怕桓王有了爱宠,便会忘了皇帝。因此看到谢良璧出现在这里,心下十分不安,没想到陛下竟然面无表情,和王爷一起放完灯,并接受诸位王公大臣跪拜。

    这期间皇帝表现可谓威仪赫赫,不怒自威。

    等回到房里,他陪苻煌更衣,道:“老奴刚才打探了一番,谢良璧是陪他家老夫人来参加法会的。”

    谢老夫人是苻氏女,郡主出身。

    苻煌没有说话。

    看得出戾气很重。

    如今房内无人,陛下一身冷冰冰的杀气,连秦内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又想除非不让王爷出宫,不然这种事,哪里防得住。

    苻煌也不叫他服侍,自己系上腰带,衣袍半开,露出精壮胸膛,十分阴沉。

    苻煌突然问他:“你觉得我与谢家小儿比,如何?”

    “啊?”秦内监一愣,立马说:“他如何跟陛下相比!陛下真龙天子,文武双全,乃人中龙凤!陛下拿自己跟他比,实在抬举了他!”

    是吧。

    苻煌道:“好色小儿,徒有其表。”

    过了一会,阴沉沉又道:“明日围猎,叫上他,把之前宫里撵走那几个金甲卫也叫过来。”

    他素来不爱在苻晔跟前卖弄,如今倒想学孔雀开屏,苻晔素来崇敬他,这一回索性叫苻晔眼中看不到其他人。

    一群绣花枕头,也妄图和皇帝争锋,真是不自量力。

    他要好好挫挫这帮登徒子的锐气。

    他如此想着,倒有些难得的兴奋,像是当年驰马战场。

    揽镜自视,这世上他只不如苻晔十分之一,其他人,都是他脚下臣。

    又想明日围猎后,他要带苻晔去泡温泉。

    他愿以色侍人。

    第 33 章 穿衣

    福华寺讲究返璞归真, 厢房十分简陋,建得也极低,皇帝陛下站在其中, 房间都显得十分逼仄沉闷。秦内监过去将窗户打开少许, 瞥见桓王立在院中。

    此时月光皎洁, 照在苻晔身上, 一身八宝垂璎珞的莲花法衣, 华美庄严,法会上苻氏诸人眉间都有高僧点的吉祥痣, 他眉间也有,一抹红指印, 倒愈发显出他精致艳丽颜色。

    三日不见他, 便觉得他比三日前更美,天上明月也要逊色。

    苻煌一时看呆住。

    秦内监提醒:“陛下,王爷还在外头候着呢。”

    苻煌心绪又起, 却道: “叫他回去,就说我歇下了。”

    秦内监想, 这是吃醋吃的遮掩一下也不愿意了?

    要叫王爷知道自己吃醋了是不是!

    他想皇帝真是我行我素, 恣意妄为。王爷好男色,并无隐瞒, 如今只因陛下不喜欢,就要王爷与美貌郎君保持距离,王爷年轻气盛,本该坐拥天下美男,实在委屈得很。陛下身为皇兄,这样吃醋实在蛮不讲理。

    但……谁又能跟皇帝讲理呢。

    唉。

    此刻天上依旧飘着莲花宝灯,寺内贵人和僧众众多, 寺外更有许多看灯的百姓摩肩擦踵,但因为皇帝的到来,内外人虽然多,除了车辚马嘶便再也听不见别的。

    好多人都急着连夜离开了。

    有小儿哭闹声传来,苻晔听见有人惊惶道:“快捂住他的嘴!皇上在这儿呢!”

    皇帝能止婴儿夜啼一说,具象化了。

    苻晔觉得苻煌的名声真的亟需改变,而且会是日积月累的大工程。

    他正想着,见秦内监出来了。

    他看向秦内监,秦内监低声道:“王爷,陛下已经歇下了。”

    苻晔心下讪讪,问:“真歇下了?”

    耍脾气了吧!

    秦内监说:“也不是我说王爷,王爷实在是不小心。”

    苻晔也很郁闷:“谁知道皇兄会今日来。不是说明日逐鹿围场见么?”

    秦内监说:“王爷这么想就不对了,不能想着陛下在不在,平时就应该与美貌郎君保持距离!”

    他说完心虚得不敢看苻晔的脸。

    苻晔苦恼说:“我跟谢良璧实在清清白白,并无过多来往!”

    秦内监说:“老奴自然信王爷。说起来,这都是陛下的问题。陛下内心实在爱重王爷,怕王爷有了心上人,不能再居住在宫里,便不许王爷和美貌郎君过分亲近,如此霸占着王爷,老奴也替王爷叫屈。唉,陛下心里太苦了,这些年孤单影只,如今得王爷陪伴,便舍不得王爷出宫了。”

    不料苻晔听了却说:“我知道皇兄的想法,也并无要出宫的意思。”

    秦内监都想抽自己两嘴巴。

    看看王爷多么人美心善!

    他身为皇帝伥鬼,真是羞愧至极!

    又想皇帝如此横行霸道,也就只有王爷这样单纯良善之辈能包容了。

    这不是天赐的缘分是什么。

    于是忙感激涕零安慰道:“王爷真心,陛下岂会不知。王爷放心,王爷在陛下心中绝对无人能及,明日还要围猎,王爷早点休息。”

    苻晔只好回到自己院子中来。

    结果一进来,就看到一袭青袍的谢良璧。

    他从前似一杆青竹,如今更像青翠松柏,有几分经霜傲骨。

    他惊了一下,立即回头看了一眼,疾走两步,问:“你不是随老夫人走了么?”

    谢良璧道:“陛下命我明日随圣驾一同去逐鹿围场狩猎。”

    苻晔闻言一惊。

    苻煌要干什么,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

    谢良璧小心看他,问:“王爷还好么?”

    苻晔回神,点头说:“皇兄除了让你明日去围场狩猎,还有说别的么?”

    谢良璧摇头。

    苻晔道:“本王知道了,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

    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谢良璧还在原地站着。

    他想了一下,道:“明日你不要与本王说话,也不要到本王近前。”

    谢良璧:“……为什么?”

    苻晔道:“你不必问原因。”

    难道他要说皇帝会吃醋?

    谢良璧会多想吧!

    要不是了解苻煌,他都快要多想了!

    “我不怕。”谢良璧突然说。

    他站直了,目光炯炯有神,看着苻晔,心中激荡,他自离宫以后,日盼夜盼,才盼得在福华寺相见,他自知王爷如同天上明月,他不配与之并肩,但只愿守在他身边日日得见便已满足。王爷身份敏感,他父亲一向明哲保身,顾忌诸多,但他不怕。

    苻晔愣了一下,一时有被谢良璧那炙热目光震惊到。

    他目光坚毅,如英似玉,已经可以窥见将来宁折不弯的名臣雏形。

    但是……

    你不怕,我怕!

    他笑着将谢相那只老狐狸搬出来,道:“我听说你之所以离开金甲卫,是因为谢相不许你与我交往过密?”

    谢良璧神色一赧:“我父亲……”

    “谢相三朝元老,见识无人能比,你听他的没错。你是国之栋梁,他日必成大器,万不要被我连累。”

    他又道:“待你将来成为国之大材,我与皇兄都要倚仗你呢。”

    他说完这些才进入厢房里头,庆喜帮他合上门,冷眼立在门外。

    谢良璧心神俱震,又在庭院里站了一会,这才离开。

    将来……

    他又是失落茫然,又为王爷如此褒奖而心神荡漾,一时恍恍惚惚出了院子,看到外头马车排成一排,苻氏诸位宗亲正在排队上车离开。

    他看到了安康郡王苻显,一身浅棕色万字锦地纹法袍,形容秀美,神采风流。

    苻氏一族人丁兴旺,但明宗一脉只剩下皇帝和桓王两人,其余算得上近支的,便是安康郡王苻显这一支。他的曾祖父是宁宗皇帝。宁宗传位给世宗,但世宗好男色,无子而亡,群臣推举其弟明宗皇帝上位,自此明宗一脉历经仁宗,武宗两朝,传到陛下这里。

    当年陛下登基,苻氏诸王中,唯有安康郡王年纪尚小,其父英王早亡,他竟因此逃过一劫,在“清泰之变”中得以幸存。在桓王归来之前,安康郡王在苻氏子弟里爵位最高,是第一顺位继承人选。

    不过也因为此,他为人最为低调谨慎,从不与大臣结交,甚少出门,每日只吟风弄月。桓王归来之日,都说他“喜极而泣”。

    是个极聪明的人。

    苻显的母亲与谢夫人同为崔氏女,因此他们自幼交好,看到他出来,苻显忙走了过来,问说:“我刚听说陛下传了旨意,要你明日围场伴驾?”

    谢良璧点头。

    苻显道:“刚传旨内官上马的时候,我去打听了一下,不止有你,还有几位,好像有萧逸尘和刘子辉等人。你们之前不都刚离开金甲卫么?”

    谢良璧面露惊色。

    苻显面色白皙,神色凝重,说:“伴君如伴虎,当今陛下喜怒无常,你明日在围场一定要小心谨慎。”

    要上车之际,又轻声道:“我看桓王殿下颇得圣意,要真遇上危急时刻,你……或者可以求助于他。”

    谢良璧闻言苦笑。

    王爷才刚嘱咐他,要他离他远一点。

    此事他不愿与人分享,只点点头,送苻显上车。这位郡王喜香,他的马车数步之外便香气袭人。他坐在车中,拂起帘子再次嘱咐:“你万要当心。”

    谢良璧一夜难眠。

    他想桓王得陛下爱重,世人皆知,他这次出宫,乘銮舆龙车,这份荣宠早已违制,如此盛宠,难道有假?

    他实在不知道到底危险在哪里。

    若真如他父亲所说,登高容易跌重,那他更应该守护王爷万全,在他跌下之时,将他接在怀中。

    他想到这里,顿时雄心壮志,一夜未眠至天亮,恍惚听见外头马嘶车阗,便起了身,出来见刘子辉等人已经在庭院里牵马而立。

    众人面面相觑,看得出神色都十分不安。

    尤其是韦斯墨,眼圈发红,两腿都在发抖。

    而皇帝一身玄黑端坐在马上,袍上金龙盘绕,每一片龙鳞皆以赤金细捻,在日光的映照下闪耀着灼灼华光,秦内监亲自为他牵马。

    少见陛下如此英武华贵。

    桓王起得迟了,急匆匆跑出来,他的贴身内官牵了马过来,他正要上马,就听皇帝道:“山路难行,你骑术不佳,与朕同行吧。”

    谢良璧内心微动,竟然泛起一丝酸意,看陛下龙威赫赫,实乃一代英主,自己竟然为此也要吃醋,实在羞愧。

    苻晔叹口气,立马乖顺地走到苻煌身边。

    他这个皇兄,占有欲真的很强。

    他还能怎么办?

    雷霆雨露都好好接着呗。

    好在他们是兄弟,随便宠,不然外人真要想歪。

    虽知道他刚走到苻煌马下,想着苻煌这御马世所无匹,实在过于高大,他要怎样上去,就间苻煌下了马,单手将他抱至马上。

    满院子的侍卫都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苻煌也没看谢良璧等人,翻身上马,两只手牵着缰绳,几乎将苻晔怀抱在其中,两腿轻轻一夹,便带着苻晔出了院子。

    谢良璧等人骑马跟上,紧接着便是黑甲卫和金甲卫并一些随从官员和士兵,上百人一起从福华寺出来。寺中诸多僧人在寺门外整齐肃立,双手合十相送。

    晨钟当当作响,山林里草色青青没过马蹄,一群女尼正从一旁隐匿于山间的瓦舍中莲步轻移而下,她们身着素色僧袍,手拎木桶,正下山涧来汲水,应该是崇华寺暂居在这里的女尼。苻晔看了一眼,想到了楚国夫人,因此又朝后靠了靠,靠在苻煌怀中。

    苻煌虽然瘦削,但身形实在高大,他感觉自己也不算矮,只是瘦弱细长,在苻煌怀中,却像狼下稚兔,不知为何有点不安,又往前挪了挪。

    谁知道苻煌胳膊一拢,用身上大氅将他包裹住。

    苻晔道:“还以为皇兄不想理我呢。”

    他当然知道苻煌不是不想理他。

    果然苻煌没有说话,只用大氅将他完全裹住,苻晔往下扒了扒,说:“臣弟要看风景呢。”

    苻煌却没说话,只放慢了速度,山路颠簸,马背上下晃动,他的嘴唇抵着苻晔头发,闻到他头发上陌生香气,问:“你用了什么洗的?”

    苻晔说:“桑叶煮的水,加了点薄荷。”

    他又抱怨:“这里洗头实在不便。”

    他倒是会倒腾这些。

    他想苻晔如此娇贵挑剔,普通人如何养得起,也唯有他能让他随心所欲,尽享天下富贵。如此想来,心下更为怜爱他。

    苻晔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有什么可怜的呢。

    但他就是觉得他实在可怜,不知要如何怜爱。嘴唇触碰到他头发,便觉得自己像是在亲他,马背上晃荡,发丝缠绕他脖颈上,摆不脱,无处躲。

    萧逸尘偷偷加快速度,赶上了谢良璧,道:“你可知陛下为何叫上我们?”

    谢良璧道:“自然是为了参加围猎。”

    “我问你为什么会叫我们参加围猎,陛下才将我们赶出宫去。”

    不过几日,萧逸尘俊美神色不再,看起来颇为憔悴,眼窝深陷,想必这些时日一直过的胆战心惊。

    陛下的可怕,可见一斑。

    谢良璧道:“我并不是被赶出宫的。”

    萧逸尘:“……”

    他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道:“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活着出来。”

    他话音刚落,便听旁边有人呜呜哭了起来,他立即凶相毕露:“闭嘴!”

    韦斯墨立马咬住嘴唇。

    刘子辉在旁边心烦意乱,直接加速到他们前头去了,看着前头陛下怀抱着桓王殿下共骑,姿态实在亲昵。

    他心中有个可怕的猜想,一时心神大乱。

    陛下登基多年,后宫无人,难道是因为他不喜女色?

    他自十几岁便是欢场常客,这京城里龌龊的传闻他比常人知道的都多,谁家有爬灰之事,谁家父子聚麀,共宠一个小倌,听得多了,便觉得什么都有可能。他想皇帝看起来威严阴鸷,筋骨卓绝,桓王殿下美丽非凡,倒是……

    有一种诡异的般配。

    他想这要是真的,得举国震惊吧!

    也不敢再细想下去了,因为想到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只感觉自己今日要死在围场上了。

    一时骑不稳,直接从马上栽下来了。

    他突然坠马,叫同行的人都吓了一跳。

    指挥使让主力部队继续前行,自己和副官下马查看,刘子辉躺在地上,叫痛连连。

    萧逸尘他们骑马从他身边走过,低头看一眼,又颠簸着远去了。

    围场已经近在眼前,但见旌旗摇曳,穹庐大帐一座接着一座,路面也逐渐宽阔起来,车马成队,

    身着甲胄的士兵们列队在营帐周围,有人骑马通报:“皇上并桓王殿下驾到!”

    随即号角声起,鹞鹰振翅,爪间银铃叮当作响,划过头顶,苻煌拢着苻晔,骑马从数千兵马中穿行而过。

    他们到了金帐以后,稍作休憩。狩猎的衣服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

    这里早有内官静候,秦内监和双福他们随即也进来,准备伺候他们穿衣。

    谁知皇帝挥手,叫他们站在一旁,竟亲自为王爷穿衣。

    苻晔的狩猎服和他平日穿的衣服相比差别不大,只是更窄一些,朱红猎服用孔雀线绣着百鸟纹,犀角带扣着错金银蹀躞,配上鹿皮靴,实在漂亮的不像话。

    “打猎这么穿方便么?”苻晔问。

    苻煌低头给他系着腰带,几乎将他腰身拢住,道:“你骑术不佳,等会让他们让猎物围起来给你射,不用到林子里去。你不是爱美?我专门叫他们给你做的这一身。”

    苻晔穿好衣服以后,想皇帝都帮他穿了,兄友弟恭,他自然也要伺候皇帝更衣。于是从秦内监手中接过皇帝的狩猎服。

    苻煌忽然看向秦内监,道:“你们都出去。”

    秦内监愣了一下,可还是看向庆喜等人,轻轻摆手。庆喜微微一愣,倒是双福,第一个垂着手跑出去了。

    众人便随秦内监一起出了金帐。

    苻煌的狩猎服就沉重多了,黑色对襟罩甲,腰带由玄铁锻造,其上镶嵌着数颗色泽深沉的黑曜石。

    苻晔服侍他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苻煌穿的要比他麻烦很多,毕竟是要专业狩猎,光是下半身就就要换上夹缬衬裤和革制行縢。

    皇帝将身上的衣袍脱到只剩织锦合裆裈,苻晔第一次看到皇帝精赤上身。

    他身形精壮,虽然瘦削,但筋骨纵横,腹肌沟壑如壁垒,身上伤疤无数,蜿蜒如赤龙盘踞苍玉山脊,极具具冲击力,裈裤雪白但极为轻薄柔软,上面银线绣的夔龙纹隆起,隐约可见胧胧黑色。日光照在金色大帐上,明黄一片,照得帐内也金光赫赫。有些热。

    苻煌没说话,苻晔也没有,可能是金晃晃的光照得人头晕眼花,他脸上都热得很,蹲下来给苻煌系紧裤腿的时候,忽然想,苻煌从小被宫人服侍,秦内监又是他贴身老奴,他赤身都不怕内官看,此刻干嘛还将人都遣散出去。

    苻煌居高临下,低头看着苻晔。

    “你脸红了。”苻煌忽然轻声道。

    “太热了。”苻晔起身。

    苻煌忽然伸手拢住他后背,低头说:“有劳六弟了。”

    苻晔从大帐内出来,被风一吹,才觉得自己后颈出了汗。

    外头日头一照,他身上锦袍上百鸟尾羽便流转起来。秦内监看他在日光下美若神人,想皇帝刚才叫他们都出去,实在莫名其妙,王爷出来的时候脸色潮红,倒像是……

    难承恩宠。

    他如此一想,倒是惴惴不安起来。俄而见皇帝出来,一身猎服,精明强干,昨日阴沉一扫而空,倒像是……

    十分餍足。

    第 34 章 一条腰带一朵花

    苻煌想, 苻晔既好男色,所谓男色,那便应该不止看脸。

    男儿之色, 容貌他或许不够, 但别的还有。

    如今见苻晔面色微红, 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热的。

    他也很热, 因此不能细问。

    他给苻晔的黑玉龙纹牌, 他以为苻晔出宫没戴,刚伺候他穿衣的时候, 发现苻晔塞在了腰间夹层里,大概是觉得不合礼制, 不想被世人看见, 但又知道他喜欢他随身佩戴,所以如此。

    他刚才直接挂在他蹀躞带上,他还冲他笑了一下。

    他昨日恨他没良心, 实在不该。

    苻晔实在……很乖。

    苻晔很乖,并无二心。

    都是这帮登徒子的错。

    就连王爷也敢肖想, 他们也配。

    他目光掠过帐外诸人。

    谢良璧等人都在大帐之外候了多时。

    先是看到内官们都出来了, 在大帐外垂手而立,日头明晃晃照着金色大帐, 外头兵马虽多,但秩序井然,一片寂静,四下里唯有风拂过旷野,也不知道皇帝和王爷在帐内做什么。

    他无端想起少年时第一次随父参加春猎,当年的武宗皇帝十分好色,经常带妃嫔出席春猎。他在围场宠幸妃嫔的时候, 内官和宫女们便都这样围在金帐之外,父亲总是嘱咐他不许靠近。

    谢良璧有一瞬间的晃神,良久才见皇帝和王爷出来,早已都换上了狩猎服。

    王爷叫人眼前一亮,大概狩猎服更修身的缘故,比他从福华寺出来那一身更见精致秀美,御用的龙纹黑玉牌垂在腰间,压住了一身艳色。

    而皇帝日光下更见瘦削,虽然面无表情,可大概是天子威重,看起来颇为高傲。

    苻煌先派了训练有素的围子手来陪苻晔狩猎。

    为苻晔挑选的马匹膘肥体壮,通身雪白,但头小,四肢细长。

    古人以轻肥为好马。

    陪他狩猎的诸人骑的马跟他的一般无二,只是马尾毛都被扎了起来,唯独他的马匹马鬃与马尾披散,颇为神采飞扬。苻煌亲自为他牵马,苻晔坐在马上,千军万马之前,皇帝为自己牵马,的确……好爽。

    苻煌是很会宠人的。

    搞得他看苻煌也觉得比平日里更有王者气势。

    苻煌不是富贵公子的相貌,今日如此打扮,的确英武不凡,但和围场里那些将军相比,又因为瘦削颀长,多了几分帝王的优雅。

    此刻他沉声叮嘱:“你是头一次狩猎,自身安危为要,这次小试身手,等以后骑射,精进了,朕带你再来,到时候与朕一起游猎。”

    苻晔抓着缰绳连连点头,他已经迫不及待。

    庆喜抿着薄唇将他的弓箭并箭袋呈上,又默默退到皇帝身后。

    御赐的金乌弓通体缠金丝,弓梢雕的螭龙口中衔着红玛瑙,箭袋则是茜素红麂皮缝制,错金银的囊口浮雕着苻氏的日月星纹。为防止他手指受伤,苻煌又给他拇指戴上了一枚黑玉扳指。

    亲王之尊贵,贵在身份容貌,也贵在这通身金银堆砌的富贵气派,又有圣上为他牵马,一群宫中内官捧着吃食巾帕随侍在侧,天家气象俨然。

    桓王之尊,更上一层。

    叫谢良璧觉得王爷只在他数步之外,离他却是千里之遥。

    这样的金枝玉叶,自己的确养不起。

    情思恍惚间,只看着桓王策马进入合围圈。

    苻晔对着箭靶射箭很准,但纵马射箭,十次只能中一次,不过他心态很好,重在参与,因此玩的十分尽兴。

    众人平日里见苻晔都是在宫里。王爷性子亲和,在诸人面前端正有礼,静多动少,常有不胜之姿,此刻真是动如脱兔,驰马拉弓,屡败屡战,收获虽然不多,但意气风发。发丝凌乱,缠绕在朱红猎服之上,这份神采和他孱弱的美貌形态杂糅出水火融合之象,叫人心驰神往,真是平生未见过第二个。

    秦内监细看皇帝神色,只看到皇帝几乎目不转睛。

    王爷射得第一只野雉的时候,皇帝更是带头喝彩。

    皇帝素来一副百无聊赖之态,如此捧场,实属少见。

    苻晔兴尽而归,射得野雉一只,野兔两只,他很满意。

    皇帝立即吩咐人:“今晚朕与桓王就吃这个。”

    秦内监递上拧好的巾帕,也被苻煌接过。

    他自服侍皇帝,头一次见苻煌如此殷勤伺候他人。

    从前皇帝宠爱桓王,也多有逾矩,但无论皇帝宠爱之举如何异于常人,他都只觉得是兄弟之情,从不做他想。但他是内官,以服侍人为业,倒是在服侍这细微之处,突觉得陛下对王爷,竟似柔情无限。

    再看围场内谢良璧等诸位美貌郎君,好像瞬间洞悉皇帝为何会传他们前来。

    他一时心惊,不能言语,只感觉围场冷风嗖嗖,手脚都僵硬起来。

    苻煌对苻晔道:“你刚出了汗,别吹风,且去大帐里等着。”

    苻晔道:“我还想看皇兄狩猎呢。要不我随皇兄同去。”

    苻煌依然不许:“山林猛兽密布,你骑术不精,过于危险。”

    “要不让别人骑马带我,这样我既能看皇兄英姿,又不妨碍皇兄射猎!”

    苻煌怎么可能让人和他共骑,拒绝的更干脆:“老实在帐中等着,皇兄猎金鹿给你下酒。”

    大周骑射得天下,春猎常有金鹿之争,所谓金鹿,乃精心挑选最健壮敏捷的雄鹿,加以训练,春猎之日,鹿角涂上金粉,饲之以药酒,令其瞳生赤焰,奔若流火。自圣祖皇帝起,春猎便以猎得金鹿为荣,且大周的春猎不分身份高低,拿到头名的很少是皇帝,大家也都不怕赢了皇帝,是真正的群雄逐鹿,武宗皇帝时期,有数人因猎得金鹿得以加官进爵……双福给他讲的时候还特意强调:是在苻煌不在京中的那几次。

    因为大周朝立国百年,苻煌乃是金鹿之王。

    金鹿之争,难在鹿是特意训练过的,金鹿放入山林,要在山上骑射,难度极高不说,还很危险。当初明懿太子就是在山里狩猎的时候坠马而亡。

    但皇帝今天显然要出风头。

    他将谢良璧等人叫到跟前,没有用金乌弓,没有骑御马,而是选择和众人一样,用同样的弓箭,骑同样的马。

    皇帝骑马道:“今日谁能在朕之前猎得金鹿,朕赏千金,赐紫袍窄衣,天厩龙媒。”

    大周朝的窄衣专赐武将,荣誉类似清朝的黄马褂,天厩龙媒指的是皇帝御马,这都是极高的荣誉。

    果然皇帝话音一落,众将士皆摩拳擦掌,十分兴奋,这些军中将士,倒是少见的不怕皇帝,这样的氛围,苻晔还是头一回见,于是在旁边笑着道:“本王也要加入,谁能猎得金鹿,皇上赏赐之外,本王也有赏。”

    众人又是齐声欢呼。

    “你要赏什么?”苻煌问。

    苻晔左顾右看,他一时兴起,还真没有想好要赏什么,随即摸到腰间,道:“赏我这条金腰带!”

    谢良璧萧逸尘等人俱都是眼前一亮。

    十二支鸣镝齐发,鼓声震天,金鹿之争拉开序幕。

    秦内监提心吊胆,只想山林凶险,此次春猎准备仓促,不知道山林里有没有混入闲杂人等,皇帝为了孔雀开屏,实在过于冒进。

    他一直焦急在帐外等待。

    苻晔从帐内出来,早换了衣裳,秦内监回头见他披着皇帝的大氅,一时又想起心中猜疑,真是心都要操碎一地。

    苻晔道:“内监是怕皇兄拿不了头名么?”

    秦内监道:“不是老奴吹嘘,陛下虽然久违沙场,多年未曾狩猎,但他就算今日蒙上双眼,众人也不抵他万一。”

    苻晔心生向往,道:“只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皇兄骑马射箭。”

    秦内监扭头看向他,见他容色殊丽,即便是他这个残缺之人,在这日光下也被他美貌震慑,想他在宫中多年,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也的确都不如苻晔真人令人惊叹。他觉得他不止五官甚美,更因为头发浓黑,肤色光泽,日光下近看也毫无瑕疵,真是明珠一样的美男子,心想这样的人物,也的确只有君王才配拥有。

    要他不是王爷,自己说不定都要立马撮合他们!

    但苻晔是王爷,且被太后寄予厚望……

    贵人有宠臣爱将并不稀奇,但亲兄弟……

    老天爷!

    他想到此处,更是愁肠郁结。

    说不定是他想太多了。

    陛下哪里是正常人,不能以常人忖度。

    或许他就喜欢伺候人呢!

    狩猎时间很长,苻晔等得无聊,索性又骑马在周围逛了一圈,行至山林边缘,忽然听见有人正在哭泣。

    他看那人面熟,便过去问道:“怎么哭起来了?”

    那人吓了一跳,立马爬起来,随即脸色通红:“臣韦……韦斯墨,参见王爷!”

    苻晔想起来了。

    这人原来做过金甲卫。

    每次看到他都脸红的不行。

    他觉得他十分羞涩可爱,便打趣道:“这里风也不大,怎么迷了眼睛?”

    韦斯墨脸色更红,几乎滴血,结结巴巴再说不出话来。

    苻晔笑了起来,他今日显然心情甚好,骑在马上,红衣猎猎:“我有些摸不清方向,能否麻烦你替我牵马?”

    韦斯墨都呆住了,忙不迭点头,爬起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苻晔问他:“你怎么没跟着一起去狩猎?”

    韦斯墨道:“我……臣骑术不佳。”

    他今日实在害怕,刚进了林子,就摔下马来,还差点绊到萧逸尘,被萧逸尘一顿好骂。他本来就心惊胆战,又被这么一通骂,只感觉自己实在没用的很。

    不想王爷笑道:“本王骑术更差。不过他们的骑术也都是练出来的,我们好好练练,争取明年能与皇兄一起狩猎。”

    韦斯墨心下澎湃似海,只想王爷实在亲和仁厚,又想明年他当真能与王爷一起狩猎么?

    一时又红了脸,说:“我……我一定会努力的!”

    苻晔骑在马上,听见山林中有羊角号声传来。

    韦斯墨抬头,道:“有人猎得金鹿了。”

    苻晔催促:“我们快回去!”

    秦内监听见号角声也跑了出来,却看到一个美少年替王爷牵马回来,,立即叫道:“王爷!”

    苻晔下马过来。秦内监十分紧张:“王爷怎么又忘了老奴嘱咐!”

    怪不得陛下看这么严,王爷果然十分好美色,这才走多久,王爷就找到个美貌郎君!

    他细看那郎君神貌,似有不胜之态,和陛下相差甚大。

    再想想那个谢家小儿,原来王爷喜好的竟然是美男子这一类的么?

    就算他心中陛下是天下难得的英才,也觉得陛下如今实在算不上美男子。

    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竟然是单相思么?!

    苻晔见他愁容满面,安慰道:“我见他在哭,实在可怜,与他多说两句,这里视野甚好,皇兄要回来,我骑在马上,远远就能看见!”

    秦内监心道,这听着怎么像是……偷情一般!

    他虽然爱重王爷,但到底是皇帝的人,绝不能苟同:“就算陛下看不见,王爷也当慎重!”

    皇帝吃起醋来如何吓人,王爷是没看过!

    昨夜他觉得皇帝都要拿谢家小儿炼灯油!

    苻晔感慨:“皇兄有内监大人在身边,真是三生有幸。”

    不一会听见鼓声阵阵,便见山林里有一队人马骑马而出。

    苻煌驰马跑在最前头,后面拖着一头体型健硕的雄鹿。

    众将士齐呼相贺,苻煌雄姿英发,头发乱了几丝,飘在额前,大概在林中纵马疾驰的缘故,脸颊微红,夕阳金光照在他身上,一副王者归来之相。

    苻晔朝他跑去,在人群最前头停下,苻煌骑马逶迤至他跟前,居高临下看他。

    大概阳光刺眼,那一瞬间,苻晔仿佛真的看到了梦中的影子,模模糊糊,一闪而过,最终看到的便只有此刻的苻煌。他觉得他此刻身上一扫病气,雄姿英发,实在叫人崇慕难当,刚要作揖奉上一堆彩虹屁,却见苻煌从怀中掏出一枝花,道:“路上见个没见过的花,给你瞧瞧。”

    却是一枝绿花杓兰。

    当真罕见。

    他只在他的《花卉博物馆》一书里看过。

    皇帝逐鹿之际,竟然还因为看到一枝稀罕的绿花便下马折了带给他。

    金鹿不金鹿的,倒不重要了。

    秦内监心脏砰砰直跳,心想他也不用心存幻想了。

    对于一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帝王,如果这不是爱,什么才是!

    苻晔也一时愣住,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苻煌给他无人能比的尊崇地位,赏赐的珍宝更是数也数不清,却都不如这一枝绿花,叫他震惊。

    在他满心庆贺他猎得金鹿之际,他却给他一枝如此美丽柔弱的兰花。

    众下里都在庆祝皇帝猎得金鹿,苻煌给了他花便叫人清点他们猎得的其他猎物,好像他只是随手给他摘了这一枝花,完全不值一提。不一会谢良璧等数百猎手也骑马归来,闹哄哄的。

    苻晔浑浑噩噩回到了大帐之内,听见苻煌在帐外嘱咐他们烤鹿肉,外头人声喧闹,双福他们围在他身边,都觉得这花稀奇。

    “这是什么花啊?”

    “看着倒有些像兰花。”

    “我还是头一回见绿色的花!”

    苻晔答:“这是绿花杓兰。”

    就连一向清冷的庆喜都在旁边似乎看傻了眼。

    这花真美。

    苻煌揣在怀中良久,花枝略有磨损,花瓣也有些淤痕,透着沉青,但他觉得如此更美。

    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不一会听见苻煌叫他出去。

    他跑出了金帐,问:“皇兄叫我?”

    此刻众将皆在,谢良璧他们也在,苻煌当着众人面,道:“王爷说了要赏金腰带,朕等良久,是要食言么?”

    他竟在此刻的苻煌脸上,看到他少年时没有被压垮的,轻盈的魂灵。

    苻晔笑了笑,脸色微红,解开腰带。

    苻煌道:“给朕系上。”

    他便给苻煌系在腰上。

    苻煌腰也精瘦,腰带系他身上,只比他多两个孔眼。他一身玄黑,金蹀躞过于精美,系在他腰间有些突兀。

    但苻煌似乎颇为满意,傍晚开宴至安睡,乃至第二天再去狩猎,进进出出,衣服换了不少,那腰带却再未换过。

    从来都是皇帝赏赐给别人东西,倒是头一次皇帝领到别人赏赐,大概物以稀为贵,皇帝颇为钟爱。

    苻晔却因为这一条腰带,这一枝花,有些心潮起浮。

    他想苻煌对他这个冒牌弟弟实在钟爱。帝王的专宠,的确很难叫人抗拒,大概他也是个俗人,被大大地满足了虚荣心。

    尤其在旁人眼里,苻煌杀人不眨眼,小儿不敢夜啼。如此恐怖的皇帝,似乎只对自己有柔情。

    诱惑得他都有些会错意,觉得苻煌对他情意拳拳,竟像是有些爱他。

    第 35 章 恋爱录

    他此念一出, 自己也觉得荒唐,隔着跳跃的篝火看苻煌。

    苻煌在与心腹将士夜谈,秦内监跪坐在旁边执银刀为其片炙鹿肉。

    其他诸位内官捧着巾帕铜盆立在一旁, 才叫苻煌身上留有几分帝王的尊贵闲适。

    不然他如今看起来真不像个皇帝。

    他穿的依旧是狩猎服, 今日出去狩猎, 在与猛虎搏斗其间脸颊被树枝刮到, 有一道血痕, 他回来以后并没有换衣服,发髻微乱, 连续两日狩猎,面上多了风霜之色, 筋骨更见精毅, 看起来更像个行军之人。

    他已经认识了常和苻煌说话的那个连腮胡的将士,叫蒙骁,是御京使, 统管军队中最靠近京城的御京司军。秦内监说他曾和陛下一起行军打仗多年,从白衣之身晋升为御京司统领, 是军中陛下最倚仗的青年将领之一。

    他的弟弟蒙驰苻晔倒是认识, 是殿前副指挥使,肤色白皙, 长得很不错,他当初还想谢良璧等诸多帅哥都被调出去了,怎么皇帝还留着他。

    想到这里,就想起苻煌诸多吃醋行径。

    他正瞧着,目光和苻煌撞上,见苻煌招手让他过去。

    刚才他亲自为皇帝烤鹿肉,熏得衣服上都是烟味, 他好洁净,因此刚换了一身亲王常服。

    蒙骁是个粗人,常年在军中,他虽早听说过王爷盛名,但这次春猎才是头一回见。当时看皇帝拥之而来,还以为皇帝新得了后宫佳丽。

    他见过的贵人不少,但鲜有像苻晔这样美貌之人,每次苻晔一挨近他,他就语无伦次。

    也唯有皇帝,在面对这样的人物依旧能气定神闲,如面常人。

    他心中对陛下愈发敬仰。

    围场风大,到了晚上很冷,苻煌伸手,内官立即递了一件披风给他,苻晔刚坐下,苻煌就把披风披在了他身上,随即摆手让站起来行礼的蒙骁坐下。

    苻晔伸手捏住披风领口,微微垂眼,这披风原是苻煌披的,他大概觉得热才脱了,就放在篝火不远处,被火烤的温热。

    旁边的秦内监本来在切烤好的鹿肉,刀子落在案上,“当”的一声。

    苻晔:“内监大人小心。”

    苻煌也垂眼看了过来。

    秦内监忙道:“手滑了。”

    他不是手滑了,他是手抖了!

    他的老天爷,他这心从昨日乱到现在了!

    正想着,听见正在与蒙骁交谈隔壁大雍局势的皇帝忽然扭头说:“你胃弱,已经吃了十一块了,不要贪食。”

    秦内监抬头,看到苻晔刚夹了一块鹿肉还没放到嘴里。

    十一块?

    陛下一直盯着王爷是不是!

    桓王素来听话,闻言就把筷子里的鹿肉放到盘子里,谁知道陛下捏起来就填到了嘴里,伸手拿了巾帕擦拭,对蒙骁道:“你继续讲。”

    秦内监:“……”

    苻晔:“……”

    苻晔想,他得离苻煌远一点了。

    直男的小把戏实在太有迷惑性。

    再不清醒清醒,他只怕要犯大错误。

    于是他便起了身,道:“我是吃的有点多,起来走走消消食。”

    谁知道苻煌闻言对蒙骁说:“你且多吃点,朕陪桓王走走。”

    苻晔:“……”

    此刻夜风很凉,苻晔对苻煌说:“皇兄也披件衣服吧。”

    秦内监道:“老奴去取。”

    “朕不冷。”苻煌道。

    他今日饮了些鹿血,大概太多年没喝过这东西了,所以身上热的很。

    皇帝和王爷散步,身后随从很多。

    苻晔平时话很多,今日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顷刻间便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小爱:“你这个想法真的很可怕。”

    苻晔:“是吧是吧?”

    小爱:“原著是个种马男频文。”

    小爱又补充:“直男轻轻一卖,留我痛苦半生。”

    苻晔:“……”

    苻煌也没有说话,唯与他并肩同行。营帐错落其间,篝火熊熊,跳跃的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四周映照得一片通明。酒气裹挟着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将士们在酒意的醺染下,愈发豪情万丈,喧嚣声谈笑声此起彼伏,气氛远比初来时热闹。

    他悄然侧目,打量着身旁的苻煌,只见其神色平静,眼眸隐匿在明暗交织的光影里,沧桑但英武,瞧不出丝毫异样。

    两人就这样在营区之外踱步,脚步声轻缓,被周遭的热闹所掩盖。

    如此走了两圈,苻煌便叫他回营帐休息。

    苻晔一边往回走,一边对小爱说:“就算原著是直男文,但里头的人物有一两个GAY,也很正常吧?按概率和比例来说。”

    小爱道:“也是。”

    苻晔:“……”

    小爱又说:“不过对方是皇帝。你是他弟弟。”

    苻晔:“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小爱:“我的意思是说,对方是皇帝,不管他对你是兄弟情也好,孽恋也罢,在明确他的意思之前,你就只能把他当皇兄看……最好也只这样想。”

    跟小爱这么久了,倒是头一次觉得他说了一句十分正确又叫他无比认同的话!

    的确是这样。

    他们先是君臣,才是兄弟。

    误会了普通直男不要紧,误会了皇帝,他都不敢想象皇帝会是什么反应,自己又会是什么下场。

    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冒牌货,可是苻煌眼里,他可是他亲弟弟。

    苻煌此生饱受逆伦谣言的伤害,自己身为他如今最信任之人,断不能再叫他受到第二次人伦之害。

    想到这里,他顿时羞愧难当。

    腐眼看人基,他实在玷污这份兄弟情。

    只是此念既起,他再看苻煌,似乎再难回到过去澄净之心。

    譬如苻煌睡前又来到他营帐,他此次出来的突然,宫中诸多奏折都快马加鞭送到了围场,他依旧像从前在他宫里一样,在他营帐办公。

    明明他自己的营帐里办公设施更齐全,搬到他营帐着实费事。

    苻晔隔着围屏脱去外袍,那围屏并不高,只到他胸前,他垂着头,再难回到当初当着苻煌换衣服都不会有丝毫涟漪的时候。

    他竟因此有些伤感,只想像从前那样,做一个一心只想辅佐明君的王爷。

    做苻煌心无旁骛的弟弟。

    外头逐渐没有了人声,只偶尔听见马嘶狗吠,庆喜和双福等人在大帐之中一动不动。苻煌为他摘的那枝兰花,就插在白玉宽口瓶里,摆放在他榻前,在水里泡了一日,花叶倒是支棱开了,烛光下甚美。

    他翻了个身,听见苻煌隔着围屏问:“睡不着?”

    苻晔说:“可能鹿肉吃多了。”

    他隔着围屏,竟似乎听见一声轻笑。

    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他回头去看,只看到围屏上的天子狩猎图,隔着上面影影绰绰的绢布,看到皇帝模糊的身形。

    他身边的青鹤铜灯火焰摇曳,焰心凝成青紫色,映在围屏上,像是成了围屏上的蛇信子,颤颤地往上舔。

    然后他就看见苻煌起身,朝他这边走来。

    苻晔心中一紧,看着他的身影在屏风上浮过。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哥哥来看弟弟而已。

    苻煌早脱了狩猎服,里面是雪白中衣,没穿夹袍,外头只单穿了件玄色大氅,在他睡榻上坐下道:“鹿肉性热,叫你不要多食。”

    苻晔就想起以前在书中看到说鹿肉性热,有补肾壮阳的功效,在许多小说里,鹿血更是被描绘得形同春、药,喝了立马龙精虎猛,欲、火、焚、身。

    而他吃了鹿肉,皇帝喝了鹿血。

    啊啊啊啊,快住脑。

    苻晔也热,被子只盖到腋下,露出白色里衣,脖颈如细玉,围屏后面光线微暗,他的眼珠似琉璃流转,竟有些紧张。他躺平了睁着眼,鬼使神差地问:“你……是要给我揉肚子?”

    啊啊啊啊,他这是问的什么话!

    话一出口,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苻煌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随即问道:“怎么揉?”

    苻晔:“……我就是问你,过来是要给我揉肚子?”

    显然苻煌并不是这个想法。也显然现在苻煌想揉了,只又问一遍:“怎么揉?”

    苻晔:“……”

    他细看皇帝神色,无波无澜,倒真像是关心他,并不是要借机要与他亲近。他暗自唾弃自己,道:“臣弟开个玩笑。”

    他脑海里却都要脑补出一堆揉肚子揉出火然后这样那样的小段子。

    但他穿的不是小黄文,皇帝也并非如此孟浪亲昵之徒,只在他榻边坐着。

    苻煌只感觉自己此刻心头晃荡,其实他此刻不管不顾,就要伸手去揉苻晔的肚子,也没什么,换做以前,他应该问都不会问,面无表情也无需多想,手就直接会放上去。

    情到此处,他这样的皇帝也有怯意,也真是可笑可怖。

    他扭头看向苻晔,想苻晔形态艳丽无边又楚楚可怜,要知道自己的哥哥对自己有这样有逆人伦纲常的心思,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

    兄弟相、奸。

    奸……

    这字污秽,隐隐指向某处,他知道两个男子要奸在哪里。

    苻晔那里……苻晔生的很白。

    他真是……

    他起了身,原本堆叠在榻边的玄黑大氅在苻晔跟前徐徐展开,褶皱里暗藏的夔龙纹在黯淡的光里若隐若现,如锁链缠身的凶猛蛟龙从黑暗里现出形来。

    此刻的皇帝,身姿瘦削,威严尊贵,竟也似一条隐匿在夜色中的黑龙,令人生畏。

    盘踞在他身上,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苻晔心想,倒还不如叫皇帝给他揉揉肚子,或许可以借机观察下皇帝的动作神色,还能看看皇帝对他到底有无其他意思。此刻这样,隔靴搔痒一般,倒叫人,心乱如麻。

    但皇帝去了,嘱咐了双福过来伺候苻晔。

    双福不知道要自己伺候什么,惴惴不安看向苻晔。

    苻晔攥着被角,也不说话,只闭上了眼睛。

    很热。

    双福问:“王爷是热了么?”

    苻晔“嗯”了一声,隔着屏风见皇帝正叫庆喜他们收拾奏折。

    内官们悄无声息地忙碌,大帐内连走路声都听得见。他听见皇帝出去,才拉下被子,露出里面潮热的里衣,双福还说:“听说鹿肉吃多了是会热的。”

    都热到他心里去了。

    苻晔秉着良心细想,他如此倒也不是对皇帝情根深种,只是突然被这莫名的猜测搅乱了心智,一时间无措慌张,草木皆兵。

    他又细细琢磨,看这无措慌张里有没有掺杂了好感,于是躺在那里细想苻煌此人。

    论身家,是皇帝,坐拥万里江山。

    论才华,琴棋书画骑射谋略兼备。

    独身多年,可谓洁身自好。

    等他觉得苻煌那筋骨分明之身,瘦削但坚毅的脸庞,和谢良璧那些美貌郎君相比,是另一种魅力的时候,便赶紧止住了念头。

    如果思想可以截断,他已经在危险地带插上钢板。

    皇帝少眠,在宫内还好些,到了宫外,便又回到之前的状态,秦内监在旁守夜,发现皇帝久久未眠。

    他低声问:“陛下最近似乎心事重重?”

    苻煌幽幽问道:“我听说明宗皇帝对诸位王爷都很好,其中一个王爷从封地归来,明宗皇帝与他同寝共食,以示恩宠,可有此事?”

    秦内监:“……!!”

    陛下,您吓到老奴了!

    他沉默良久,“是有此传闻。”

    苻煌便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帐顶,眼神难以捉摸。

    秦内监却吓得毫无困意,越想越觉得这事可怖。

    倒不是可怖在兄弟相、奸,而是……

    这要是两情相悦,不过是逆伦丑闻,可要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强扭的瓜,只怕非但不甜,还有毒,桓王并皇帝都要坠入无间深渊,大罗神仙难救!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忽又听皇帝开口:“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问这些?”

    秦内监:“……陛下,为什么问这些?”

    苻煌:“……算了,睡觉。”

    秦内监:“……”

    过了一会,皇帝又说:“如果我叫桓王过来与我同榻……单纯地睡觉……你觉得他会答应么?”

    秦内监:“!!”

    他年纪大了,还刚想过再活一百年呢。

    “这个……老奴不好说呢。”

    接下来主仆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第二日天色濛濛,秦内监出了营帐,只见宿雾藏春,四下里一片寂静潮湿。

    时辰尚早,许多人都还没有起身。

    天子的大帐矗在空旷之地中央,旁边是桓王营帐,规格与皇帝一般无二。

    逾制啊逾制!

    再往外便是宫人们和侍奉官的营帐,其中还包括几个从宫里来的起居注官。

    他们倒是每日都起得很早。

    秦内监要回大帐合会儿眼,见那几个起居注官正在帐后低声交谈。

    “昨天王爷积食,陛下好像过去给他揉肚子了。”那听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应该是新来那个起居注官。

    另一个声音要老练很多:“好像?”

    “我总不能跟着陛下过去看吧?隔着围屏,隐约听到两句,陛下问怎么揉什么的……你说,这等细节我等也要记下来么?”

    秦内监心头一震:“!!”

    他轻咳了一声。

    那两人探头一看,看到是他,慌忙整理了衣冠给他行礼:“内监大人。”

    秦内监又轻轻咳了一声,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笑盈盈地说:“此等微末小事,既不关朝政国事,也不关陛下功过,就不用记载了吧?”

    对方愣了一下,慌忙称是:“内监大人所言甚是,宫闱小事,的确不用笔笔都记。”

    秦内监嘴角一抽。

    什么……什么宫闱?!

    他讪讪一笑,刚要离开,心下忽然一动,又折返回来,道:“听说新来这位起居注官大人颇有才名,写的起居注文采斐然,不知道咱家能不能一观?”

    起居注乃是记录帝王言行的重要文献,有严格的管理和保密制度,按照规矩,就连皇帝自己都不允许看,这样将来用以撰写史册的时候才能公正无私。

    但规矩是规矩,就连不干预史册撰写的皇帝都是少数,何况起居注。一般起居注官们自己都很识相,就算有些皇帝暴行实在人尽皆知,他们也很会用春秋笔法。

    譬如武宗皇帝就经常翻看自己的起居注,该删的删该编的编,主打一个要求自己形象正面。

    但如今的陛下从来不干预他们,只要他们不在跟前烦到他,都随便他们写。

    不过皇帝很少有好心情,杀人如麻,起居注官们很惜命,皇帝越是不看,他们记录的时候越是谨慎。

    一般人要看,肯定是不可以的,但秦内监是陛下极为信任的老臣,说实话,他才是一本活的起居注呢。

    “只有最近写的一本。”起居注官道。

    秦内监微微一笑说:“我正要看最近写的。”

    两位起居注官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以前的起居注,内容千篇一律,今日皇帝发病了,今日陛下发火了,今日陛下又杀了哪个大臣,今日又怎样闷闷不乐……很无聊,也很阴沉。他们记录的时候还都惴惴不安。生怕哪天皇帝抽风要查看,他们记录的东西会触怒龙颜。

    但最近不一样啦。

    自桓王殿下回宫,我的老天爷,他们无聊阴沉的起居注也有了新气象,可记录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们一腔才华,满腹笔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尤其新来的这一位起居注官,把起居注当春闱考试来写。

    他敢说,他写的皇帝,仁爱果敢,英武无双。

    某年某月某日,陛下赏桓王殿下珍宝若干,尽显浩荡皇恩,以示厚爱之情。

    某年某月某日,陛下与桓王宫中共骑,并开天门,于天街纵马!

    某年某月某日,陛下赐御衣龙牌,桓王穿之,望之如玉树芝兰。

    某年某月某日,陛下于福华寺共桓王放灯,共祈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某年某月某日,陛下春猎,于途中见一绿兰,为桓王折之,又猎得金鹿,凯旋而归,得桓王赠蹀躞带以贺,陛下甚爱,日夜佩之。

    起居注官们笑盈盈地看着秦内监翻阅。

    谁看了不觉得陛下如今明君风范!一举洗清了陛下无情无亲又阴气森森的污名!

    结果秦内监看了,神色倒是越来越凝重。

    天爷啊。我的天爷啊。

    这些事情,单独发生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合在一起看,这哪里是皇帝的起居注啊。

    从携剑斩他头发到下马为他折花,一条一条,一日一日,这分明是帝王情爱录啊!

    如此一想,心下既震且骇,不管皇帝与桓王将来如何,将来史书工笔,这些内容任谁看了不道一句,皇帝甚爱桓王。

    他心潮酸热,竟不能劝阻皇帝了。

    他伴驾多年,熟知皇帝脾性。皇帝都想着要与桓王共寝了,情至如此,肯定是回不了头了。

    如此下去,陛下与桓王必然大火烧身,是孽火是情火未得而知,但熊熊烈烈,一如火龙冲云霄,震彻天下留名青史是肯定的了。

    第 36 章 朕倒要看看谁要撬墙角……

    秦内监回去睡了一觉, 等再醒来,见几个小内官蜷在屏风后窸窸窣窣,似在藏东西。

    他披上衣袍起来:“崽子们不在陛下身边伺候, 都促在这儿搞什么鬼?”

    几个小内官吓了一跳, 露出一个乌木缠枝的匣子。匣子当中盛放着一株绿兰。

    内官们忙道:“是陛下着人寻来的绿兰, 叫我们藏好了, 要给王爷惊喜呢。”

    那兰花长得倒好, 含苞待放的,中间缺了一半枝条, 应该就是皇帝之前看到的那一株。

    这花不大,又通身都是绿的, 要在密布的山林找到它应该很难。

    “倒难为你们找到了。”他说。

    内官们道:“是陛下留了记号, 我们寻着陛下说的方向找过去,一找就找到了。那里绿兰好几株,我们还发现几株更大的, 都带回来了,但陛下吩咐, 只要这一株呢。”

    秦内监想, 陛下采给桓王殿下的便是这一株,对陛下而言这一株就有了特殊意义, 哪怕有更好的,也无法替代。

    皇帝这些年性情愈发偏执,心性已改,恐怕以后也很难再改回来了。

    对一株和桓王有关系的花都尚且如此执拗,何况桓王本人呢?

    只怕美男万千,也无人能够替代。

    不过陛下既然做了记号,当时怎么没连根带花一起刨出来?

    他想到当初陛下要赏桓王龙华剑, 都拿出来了,又让他们放回去了。

    皇帝……其实心思深沉。

    很懂御人之术。

    他在小内官的服侍下穿好衣袍从大帐里出来,看到外头人声喧嚣,喝彩声不绝于耳,前方数千人围成一个狩猎场,场中央红袍飞扬。

    春猎共计三日,已经到了第三日,皇帝并没有再去狩猎,这一次他亲自做围子手为桓王驱赶猎物。

    同他一起的,还有御京司统领,殿前司指挥使,几位将军并若干青年大臣。

    秦内监觉得像是皇帝在带着一堆大臣在陪桓王玩游戏。

    他在旁边揣着手心事重重,远远看见了谢相等人的车马。

    谢相这两天在京中主持春闱考试,不能离京,想着幺儿在围场里陪伴圣驾,心惊胆战,食不下咽,人都瘦了好几圈。

    他家老夫人在家里已经哭了两天了。

    当年谢良璧一心要报效皇帝,非要入宫做金甲卫,他当时就不该心软答应,不然也不至于有如今祸事!

    他战战兢兢来到围场,却见谢良璧并几位他熟悉的金甲卫,正在陪桓王射猎。

    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桓王骑马射箭。

    原来他们几个老臣私下里都嘀咕,说大周皇族都善于骑射,子孙们都生得人高马大,当今桓王看起来实在不像苻氏男儿,有点像假冒的。

    毕竟只是靠一张嘴,几个标记,几段零零散散回忆就认祖归宗的王爷,血统上到底有些叫人疑惑。

    当初桓王认祖归宗如此顺利,大概也是众人都想抬一个继承者出来试试皇帝的态度。

    这中间到底有多少势力多少心思掺杂其中,当局者估计也搞不清楚。

    但桓王殿下是很多人的一枚棋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这也是他一直觉得桓王殿下眼下的恩宠并不稳固的原因。

    他不信陛下对他的宠爱,毫无算计。

    当今陛下早已经无情无欲,六亲不认。

    只是如今看着皇帝并诸位官员陪桓王围猎,他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桓王的确身份显赫。

    已经是一位真正的王爷了。

    他们先和秦内监互相打了招呼,随即便在人群里观看桓王射猎。等围猎暂时告一段落,谢相才与礼部尚书等老臣对着皇帝和桓王行礼问安。

    皇帝和桓王回去更衣,他也顾不得避嫌了,逮着机会忙将谢良璧叫到跟前。

    不过几日未见,他的小儿子已经形容憔悴。

    他虽然生气,却也心疼,低声问说:“皇帝有没有……”

    谢良璧忙道:“父亲多虑了,陛下并未为难儿子。”

    是他这几日每日守着桓王殿下,却不能近前去,情思炙热,以至于衣带渐宽。

    与他同住的韦斯墨又整天跟他讲桓王殿下为人如何亲善。

    他不光人美,心更美,真如小神仙。

    今日春猎结束,他恐怕就再也难见他一面,王爷许他将来,可这将来是何日,恐怕没人知道。

    他不想要将来,只想要今日。

    但他也知道,他要求父亲为他筹谋,只怕不能如愿,他父亲出了名的谨慎小心。只怕桓王越受宠,父亲越避之不及。

    苻煌更了衣就在帐中接见了谢相等人,并叫苻晔旁听。

    苻晔来不及换衣服,只整理了衣冠,怕身上有汗味,腰带上挂了几个香囊,这才进了隔壁的大帐。

    苻煌道:“他们在讲春闱结果,你也听听。”

    苻晔已经习惯,垂手立在一旁。

    苻煌有时候会逾制宠爱他,但面对谢相等人的时候,倒是少见的会叫他守规矩。

    因此他在诸位老臣跟前,端的是个温良知礼的好王爷,哪怕此刻发髻微乱,脸色潮红,但立在威严的皇帝身边,也如一株香气袭人的长茎红兰,美不胜收。

    春闱放榜,名次甫一揭晓,依循旧例,在殿试之前,需将春闱的考试结果以及考生中才学出众者的情况,详细禀明皇帝,叫皇帝有个大概的了解。

    谢相等人说起今年的春闱神色振奋。

    这次春闱出了许多人才,和明宗十四年的“百花争春榜”也差不了多少。

    “百花争春榜”是今人讲起明宗盛世都要反复提及的一次春闱。大周尚风雅,贵族衣领多绘彩纹,像苻氏就以日月星纹为皇室标志,而官员则以各式各样的花纹为美。而那一年的进士两百余人中,后来官至三品以上的就有三十多人,那次春闱结果也被后人称为“百花争春榜”,谓之百花争春之繁茂,开启一代盛世。当年的进士中有几个如今都是大儒名才,譬如宰相谢祈安,就是当年探花郎。

    年前大雍被红莲会灭国,其新国君黄天意英勇好战,有一统天下的野心,战火烧至边境,大周众人都惴惴不安,看当今圣上无谓生死的模样,都觉得大周要亡。

    如今朝堂气象一新,就连春闱都人才济济,真是天顾我大周,竟似要迎来复兴之相!

    比春闱结果更值得高兴的是,皇帝陛下如今也越来越体恤老臣,等谢相等人汇报完春闱结果准备回京的时候,陛下竟然心情颇为愉悦地说:“诸位爱卿往来辛苦,留下用了午膳再走不迟。”

    ……桓王今日收获颇丰,他要诸臣一同分享,特赐他们同食。

    感动的谢相等老臣跪地谢恩。

    都几年没有过和皇帝同食的恩典了。

    向来都是皇帝把自己的猎物分享给大臣以示荣宠,这次春猎,陛下收获颇丰,但却选择以桓王的猎物为恩赏赐给臣下,看王爷猎得一些野兔野雉就把皇帝得意成这样,恨不能与天下共享。

    皇帝对王爷,实在宠到心尖尖上了。

    但是不知道桓王待陛下是什么心思呢?

    秦内监鼓足勇气,打算为君出马。

    因为他刚听到围场的大臣们在议论一个今年春闱诸子里传出来的大八卦。

    这八卦事关男风之事,真是天赐良机。

    他想了,皇帝的心思他已然明了,为今之计,是要看看桓王有没有可能也会喜欢上皇帝。

    他想皇帝自己肯定也很想知道。

    不然不会如此蠢蠢欲动,又如此克制。

    桓王如果也有这个可能,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没有,也该叫皇帝知道,以后更要小心行事。

    万不要吓到王爷才好。

    春猎结束,他们要去神女湖畔泡汤泉,出发时间定在申时。

    苻晔叫庆喜他们收拾行囊。

    别的都还可,最重要的便是那一枝绿花杓兰。

    他打算偷偷做成标本,存起来。

    秦内监见他如此珍爱这一枝兰花,心下更加安慰。

    于是他亲自过来服侍苻晔穿衣,皇帝就在围屏之后批奏折,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于是他便对王爷讲了他刚听到的这个八卦。

    “老奴刚刚在外头听几位大臣讲起今年春闱的榜首,说他最近因为好男色,引发了一场大风波,这两天这事在京城闹的沸沸扬扬的。”

    苻晔一向最喜欢听八卦了,果然立马来了精神。

    “男色?”

    秦内监点头如捣蒜,目光隔着围屏看向远处的皇帝,然后沉下气,开始给苻晔讲八卦。

    说是今春春闱第一的,是一个叫章珪的年轻才俊,诗赋“才力富健,气脉雄厚”,策论更是被谢相评为“百年一遇之才”。

    但这位榜首最近却卷入一场风波当中,颇有争议。

    说他上京赶考期间,借宿于京郊白水寺,寺中有一年轻和尚,俗名赵紫英,容貌格外清丽,本是书香世家出身,家道没落才入了空门,通琴棋书画。

    章珪在寺庙居住期间与这个赵紫英琴瑟相和,引为知己。春闱放榜以后,中了第一的章珪立即回到寺中,要带那赵紫英还俗,但白水寺以出家之人犯了色戒为由将赵紫英囚禁,不许他们相见。与章珪相交甚笃的几位考生年轻气盛,竟到了寺中抢人,引发轩然大波,最后道出是寺庙监院爱慕赵紫英,求爱被拒,心生嫉恨,因此才棒打鸳鸯。

    那监院也不是普通人,于是告发章珪行为不端,与赵紫英在佛门清净之地大行秽乱。

    如今京城有人支持白水寺,有人支持章珪这对小情侣,两派各执一词,闹得沸沸扬扬。

    苻晔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京城的男风,竟然开放到这个程度了么?

    全民吃瓜?!

    苻晔很震惊。

    秦内监垂着头替他系上八宝璎珞,无比温柔地说:“王爷有所不知,其实我朝男风盛行,齐王赵王等人,都有宠臣爱将。”

    这个苻晔倒是知道。

    他之前自爆喜欢男色的时候,秦内监就跟他讲过他们和他们的男宠的故事,非常精彩,甚至还有男宠之间互相打架斗殴的传闻。

    秦内监咳了一声,又偷偷瞄了一眼皇帝,低声道:“其实说起来,皇族里有这样的人也不稀奇,古往今来,许多皇帝都有宠爱的男子。”

    苻晔说:“这我也知道。”

    秦内监慈眉善目道:“那王爷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

    谁曾想王爷十分警觉,闻言立即看向他,压低了声音道:“皇兄找你试探我?我绝无这个心思。”

    “没有没有,是老奴自己好奇。”

    苻晔一时有些心慌,扭头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在看奏折,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但帐内这么安静,他应该多少是有听见他们的八卦的,于是便道:“ 自然要长相好的。”

    苻煌神色黑了几分。

    “要比我高一些的。”

    苻煌神色缓和一些。

    身边无人比他更高。

    秦内监心下激动,循循善诱道:“那家世呢?老奴窃以为,王爷尊贵无比,对方家世也不能太差,不然王爷委屈。再则男子汉大丈夫,有实力,靠得住很重要。有些美貌郎君,空有一副好皮囊。王爷美貌,要看美色,大可揽镜自视!不过说起来,王爷尊贵美貌,能配得上的王爷的人,还真不好找。家世要匹配,人品要相当。”

    苻晔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听着听着,脑海里竟然浮现出苻煌来。

    啊,住脑。

    他心中一惊,一时乱了思绪,好像内心那一点微妙心思,突然被人抓住了一样,他像是说给秦内监听,也像是要说给自己听,说:“能力家世固然重要,可日久相处,还是脾气要好,家世清白,知书达理,温润君子。这样的最适合过日子。”

    总之,不能是皇帝。

    秦内监:“……这样啊。”

    天爷,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陛下不是王爷喜欢的那一款呀。

    苻晔有些慌乱,听到外头车马响,忙道:“谢相他们是不是要走了?我代皇兄去送送。”

    说着便急忙出了围屏,余光看向皇帝,腰上环佩叮当,八宝璎珞晃动,被门口的日光一照,彩光熠熠,映着一身沉碧,又消失在门帘之外。

    大帐之内一片死寂。

    皇帝一动不动,奏折也不看了。

    虽不是当面被拒,但想必皇帝此刻也是如遭棒喝。

    秦内监心下不安,后悔不该问,又觉得这样也好,总好过皇帝莽撞行事闹得兄弟都做不成。

    只是皇帝阴阴沉沉,实在叫他害怕。想要安慰,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想贵为帝王,也有不能得到的东西,想当初楚国夫人不就是如此么?

    ……真是冤孽。

    苻煌只感觉眼前发晕。

    他虽早知自己不是苻晔喜欢的类型,可从他嘴中讲出,还是叫他如坠冰窟。

    他抓起奏折,捏在掌心,忽然见门帘掀起,他抬头看去,进来的却是身边内官。

    内官熟悉他脾性,见他神色就惊了一下,随即垂下头来,战战兢兢:“陛下……谢相求见。”

    谢相想着谢良璧近来多有不当言行,在皇帝心中只怕印象不佳,留在皇帝身边,实在叫他畏惧,今日皇帝看起来颇为高兴,想着趁机为儿子求个情,跟他回京去,因此带着谢良璧来到帐前。

    等到通报后进去,却见皇帝阴沉沉坐在榻上,问:“何事?”

    吓得谢相一个激灵。

    当今陛下,真是喜怒无常!刚不还和颜悦色么?!

    他此刻想叫谢良璧退下也已然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家中老太太实在想念小儿,陛下能否准臣带他回去?”

    谁知道他话音刚落,一直很沉默的谢良璧突然跪了下来,叩头说:“陛下,臣不愿回去。”

    “休要胡言!”谢相忙沉声呵斥。

    谢祈安这个老狐狸历经三朝,最大的特点便是听话,此人老谋深算,很懂明哲保身,他倒是头一次听见他如此激动训斥他人。

    苻煌头痛难耐,歪在榻上抬眼,却听谢良璧伏地说:“臣听闻今日随猎之人,陛下皆有封赏,臣不要封赏,只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谢良璧!”谢相急得脸都红了。

    苻煌微微探身,凤眼微挑:“你想要什么恩典?”

    他这一动,身上玄色衣袍垂下来,金龙怒目,龙爪骇人。

    谢良璧伏地,不知道是过于畏惧,还是心中过于激动,他声音略有些颤抖:“臣……想做桓王亲卫,求陛下恩准!”

    他说完抬头,脸色通红,但眼神炙热明亮,似乎心有所爱,为此愿意赴汤蹈火。

    苻煌坐直了,盯着他看。

    天水碧的衣服绣着迎春图,二十如许的少年郎。

    父亲是当朝宰辅,母亲是公主嫡女,家世可谓高。

    容颜如玉,虽然和苻晔比,相差万倍,但和普通人比,算得上俊俏郎君。

    身高也近八尺,算得上高大挺拔。

    至于性情,自然是出了名的君子如玉,行下有风。

    敢忤逆谢相,面对君王说出这番恳求,可谓有担当,有勇气。

    还真是为王爷量身定做的好郎君。

    又或者,苻晔描述心仪之人时,大概是依葫芦画瓢。

    他不是与谢良璧交往颇多么?

    皇帝此刻只想直接叫谢良璧变成一个死人。

    秦内监在旁吓得腿都软了。

    谢家小儿嫌命长,他还不想皇帝再杀人呢!

    帐内气氛一时似被冷冻了一样,谢相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但他伴君多年,只凭感觉,就知道儿子触怒了龙颜,多年经验告诉他,别管对错,得先磕头认错。

    随即“扑通”一声跪下:“小儿胡言乱语,望陛下恕罪!”

    说着便直接以头叩地。

    秦内监摩挲着双手,屏住呼吸看向皇帝。

    皇帝似乎头痛难忍,沉默了好一会。

    “陛下……”

    苻煌抬手,却道:“叫桓王来。”

    秦内监:“陛下……”

    苻煌反倒似清明了许多,目光锐利,看向他:“去传。”

    秦内监微微垂首,转身朝帐外走去。

    都走到大帐门口了,苻煌却又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秦内监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

    苻煌沉默不语。

    秦内监小心叫道:“陛下?”

    他猜想苻煌是要叫苻晔来,试探苻晔是否会收下谢良璧。

    但陛下……

    “算了。”苻煌忽然道。

    我万人之上的陛下!何故恐惧如此!

    他心中一热,道:“我看王爷也不会要。”

    叫王爷亲自拒绝,彻底打碎这谢家小儿的妄想痴心!

    他相信王爷有这个觉悟。

    苻煌却看向跪在地上的谢良璧父子俩,对谢相说:“带你儿子离开这里,不要叫朕再看到他。”

    谢相如临大赦,伏地叩首:“是!”

    说着慌忙抓住儿子的手。

    谢良璧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不明白眼下情形到底为何。

    他只是想做桓王亲卫,以他的身份,这个要求难道过分了么?

    他又不是要求娶王爷。

    地毯上的猛虎咆哮,黄的红的充斥着他的眼帘,鼻尖是土味和熏香混杂在一起的古怪味道,他本就紧张,此刻被惊惧疑惑充斥,叫他脑袋发晕,被他父亲抓着一只手,踉跄着从大帐内出来。

    “我头疼的很。”苻煌对秦内监说。

    秦内监道:“老奴曾问过王爷,王爷绝无要收房里人的心思。”

    “他是不敢,不是不想。”苻煌道,“你不知道他,他很……”

    他似乎咬牙切齿。

    秦内监道:“很什么?”

    他看春宫画,他好色,他喜欢男子那……

    苻煌不肯说,只说:“我头疼得很。”

    他肘下的乌木匣子里,还盛放着他给他的兰花。

    秦内监忙道:“老奴去传王爷。”

    苻煌抓住他的胳膊,歪着身体看他:“不能吓着他,否则……否则……”

    “我的陛下,老奴心里都明白!”秦内监忙道,几乎热泪盈眶。

    此刻,他们主仆俩算是挑明了!

    随即转头吩咐身边人:“去请王爷速来!”

    第 37 章 君王谋夺

    苻晔此刻正带着双福和庆喜在围场旁边溜达。

    他很少穿碧色的衣服, 颜色比双福他们的青袍更深,衣服很素,滚银丝的水波纹几乎看不清, 衣料也薄, 风一群簌簌飘动, 便和四下的草木青波融为一体。

    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焦点, 偶尔苻晔和他们交谈两句, 十个都八个都会害羞。

    大概容色过于好看,叫这帮直男都不敢直视。

    苻晔心情愉悦很多。

    他不属于那种美不自知并习以为然的类型。他就喜欢花团锦簇, 招摇过市。

    要不是苻煌管得严,他能更出风头。

    双福说:“王爷喜红, 其实您穿这样的颜色更显白!”

    苻晔终于从适才的胡思乱想里回过神来。

    什么情啊爱的, 还是心无旁骛地做个漂亮王爷舒心。

    他笑着看了看双福和庆喜。双福刚摘了个花别耳朵上了,小粉花戴着看起来更喜气,像个福娃娃。

    双福最近跟着他胖了好多了。

    倒是庆喜, 反倒日渐消瘦。

    这青元宫出来的,就没见过一个胖的。

    此刻庆喜似乎格外忧愁。

    他就问:“庆喜, 怎么了?”

    庆喜抬头, 问:“王爷刚才和内监大人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苻晔一下子谨慎起来。

    说实话, 庆喜虽然跟着他这么久了,但他觉得庆喜还是听苻煌的。

    一阵风吹来,吹得庆喜身上的袍子簌簌飞扬,越发显得他身条细瘦,那张脸似乎也带着青元宫的苍白病气。

    苻晔就说:“自然都是真的。”

    其实真假都不重要了。一年半载,或许更长时间,情啊爱的, 应该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不过他觉得眼下这样就很好,他已经很知足了。

    庆喜笑了笑,说:“我看在这里,就有郎君很符合王爷的条件呢。”

    双福一听再也憋不住了:“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谢相家的那个对不对!”

    “不要瞎说。”苻晔立即伸手制止,还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却一眼看见皇帝身边一个红袍内官急匆匆朝他跑来。

    怕鬼偏出怪,要不要这么巧。

    他立即双手负在身后站直了,示意双福和庆喜噤声。

    双福赶紧捂住嘴巴。

    那内官远远地就喊:“王爷,陛下头疾犯了!”

    苻晔和庆喜双福全都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

    苻晔想,他才出去几分钟,怎么皇帝好好的就头疼起来了!

    他头疾都多久没犯了!

    他急匆匆跑进帐子里,见秦内监正拿了巾帕给苻煌擦汗。

    “皇兄!”

    他才刚近身,就被苻煌一把抓住了胳膊。

    秦内监道:“陛下头疾犯了。”

    苻煌抓着他的胳膊看他,额头并脖颈都露出数条青筋,简直梦回他第一次为他医治那一日。

    苻晔心急如焚,勉强稳住心神:“太医何在?”

    太医这时候提着药箱慌里慌张跑了进来,被毯子绊住,直接磕倒在地。

    “不要慌。”苻晔沉声喝道,随即吩咐,“内监和太医留下,其余人等全都出去。”

    庆喜和双福等人闯进来,闻言僵在原地,倒是庆喜反应很快,立即屏退众人,自己却停在门帘初,一身青袍,被帐外的风吹的瑟瑟抖动,察觉一只手抓在自己手腕上,扭头一看,才发现是双福。

    双福神色惊惶,将他拉出来,两人在大帐门口站定,但见诸位将士听见动静都围了上来,曾与他们一起欢声笑语的这些人,此刻却如群狼一般涌来,双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只是心中害怕,抓住了庆喜的手。

    听说皇帝犯疾,帐外兵荒马乱,李盾并蒙骁等人迅速持剑立于金帐之外,一时围场风声鹤唳,瞬间一片死寂。

    众人皆都惴惴不安,谢良璧更是直接跪在地上。

    谢相双腿发抖,见礼部尚书上前来:“陛下怎么会突然犯病?要紧么?要不要通知太后?”

    他就说陛下有头疾,何必来春猎,当初那明懿太子,不就是在狩猎途中,因为头疾坠马,才……

    他想到这里,只感觉战战兢兢,又想起从前陛下在军营发病的时候,经常失去神智,随意砍杀,顿时似有寒意笼罩全身,四下里日光也像是都收回去了,一瞬间山川变色,他仰头看去,竟然从山那边浮出大片的黑云来,将太阳完全遮住了。

    金帐之中,苻晔净手为苻煌施针,苻煌却一直抓着他的胳膊,不肯放开。

    他温声道:“臣弟此前不是为皇兄施针多次?一会就好了。”

    他如此温声软语,又语气急切,应该是真心担心他,只是这份真心,不是他所求的真心。这真心便也成了刀子,叫他对他又爱且恨,又想他此生或许永无宁日,只怕熬过这次,早晚还有致命一击,即便此刻一同赴死,只怕他要进无间地狱,也不能与苻晔同行,生生世世,他能拥有的,也只有这辈子这兄弟之情了。

    他头痛难忍,言语间也失去分寸,只道:“你要救我,可要想好,你要在我身边,做一世兄弟,必须全身心伺候,不能有其他人。”

    “你不要以为朕是叫你选择,这是皇命,你只能服从。”

    苻晔:“……”

    “你早该知道在我身边就会是这样。朕从来不是什么好哥哥。”

    他咬牙切齿,一会我一会朕,竟然无故说这些威胁他,苻晔一时呆滞,心中微颤,随即全部点头称是,道:“臣弟从无他想!”

    秦内监也道:“王爷都听见了。”

    苻煌神色阴鸷:“你在此立誓!”

    苻晔道:“我在此立誓,如果我……”

    苻煌突然松开手,打断他说:“这世上誓言最能骗人。”

    说完躺在榻上,似乎心灰意冷。

    苻晔无暇多想,立即为他施针。

    他大概是一时急火攻心,以至于头疾复发,但秦内监知道,他此次犯病,心疾才是诱因。他所担忧之事,竟要变成真的了!

    若哪一天此心暴露,更不知要如何收场,那还有谁能救得了皇帝。

    桓王于陛下而言,已是不可分离了!

    他心下更为惊骇,一时不知如何,以至于热泪翻涌。

    苻晔安慰他:“没有大碍,内监尽管放心。”

    秦内监道:“全托付给殿下了。”

    他自知陛下此心,实在是有违人伦纲常,王爷柔顺端正,此情必让他羞辱难当,只是他身为天子之臣,今后也要为天子谋夺了!想王爷如此良善,竟然遭此背叛,实在愧疚难当,竟然呜呜哭了起来。

    苻煌神志恢复了不少,蹙眉道:“朕还没死。”

    秦内监擦掉眼泪,对上苻晔呆滞地看他,忙转身说:“老奴……一时关心则乱了。”

    苻晔讪讪的,又很感动,道:“内监大人对皇兄的关心,我还不知道么?”

    他针灸以后为苻煌把脉,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忙告知了门口守着的李盾等人。谢相也守在门口,听闻陛下无恙,腿一软就倒在地上。

    陛下要是有个好歹,他看他们全家都不用活了!

    此刻也顾不得礼仪了,立即吩咐人将谢良璧押解上车。

    苻晔就守在苻煌榻边片刻不离,大帐上窸窸窣窣的响,透着冷,应该是下了雨。

    他亲自侍奉了汤药,等苻煌渐渐平息下来,此刻蒙骁等诸将都在,看神色似乎有要事回禀,他这这才从帐中出来。

    外头果然细雨霏霏,围场中众人都还在,只是少了许多篝火,一座座帐篷鳞次栉比,透着微光,负责巡逻的护卫提着灯穿行期间,灯笼的光也被雨幕洇成流萤,混着雨打旗幡的碎响,整个围场看起来都变得极其冷清。

    古代的夜晚黑的可怕。

    他将门口的内官叫出来。

    双福和庆喜奉上一把油纸伞,苻晔便撑着伞往外走了数步。

    那内官忙也接了伞打着出来。

    一出来,苻晔立即就先询问了起因。

    “皇兄不是在见谢相父子,怎么突然发病了?”

    那年轻内官十分谨慎:“这奴才也不十分清楚……”

    话音刚落,就见秦内监从大帐之中出来了。

    秦内监叫那内官下去,怕王爷起了疑心,十分谨慎道了原委:“陛下都是被谢良璧那小儿气的。”

    苻晔心下茫然,心想只是因为谢良璧想做他宫中侍卫,皇帝就急成这样么?

    秦内监看他神色茫然,以为他起了疑心,心下大骇,忙又道:“陛下自登基以来,身边虽有老奴并几个忠臣,但内心孤寂,他本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只是数次被人背弃,尤其是宫中至亲兄弟,实在伤他很深,以至于伤痕累累,如今获殿下关爱,重拾人伦亲情,兄弟之爱,所以一时有些极端。”

    苻晔点头:“皇兄待我,确实情真。”

    能有人如此重视他,不管什么情,他都有些感动。

    不知道如何报答。

    他想,他连他亲弟弟其实都不是,这一切情缘,根上都是假的。

    想到此处,他实在愧对这份真心。

    秦内监心情比他还沉重。

    天爷啊,这可如何是好。

    他幻想说王爷会不会也爱慕皇帝呢?

    皇帝……其实不差。

    虽然长相不够俊美。

    虽然脾气差点,名声差点……身体还有痼疾……性格也有些古怪……

    算了算了,他也不要自欺欺人了。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喜欢自己的亲兄弟。

    这可是逆伦孽欲!

    皇帝或许不是正常人,可王爷,怎么看怎么是再端正不过的好苗子。

    一时两人都有些沉默,秦内监不忍,道:“王爷劳累一天,早点回去歇着吧,陛下这边有老奴呢。”

    苻晔只是不语,过了一会,见蒙骁等人从帐中出来。

    众人朝他行礼,他们不知道何时都已经换上了一身甲胄,雨滴落在身上,被帐外高杆上挂着的金乌灯照亮,雨夜里十分肃穆。

    尤其是蒙骁,一改狩猎时的粗犷豪迈,胡须虬结,神色凝重。

    他后知后觉,想皇帝此次头疾复发,他一心在帐内救治,无暇顾及其他,但帐外群臣并诸将士,只怕经历了一场大风雨。

    皇帝若有不测,只怕整个大周都要乱。

    他想到这里,顿觉苻煌重比江山。

    “诸位大人放心,陛下头疾不像从前严重,没有大碍,歇息一夜就会好。”

    蒙骁等人再次行礼:“有劳王爷了。”

    苻晔看着他们退下,自己又回到苻煌帐中。

    苻煌蹙着眉头躺在榻上,盖着麒麟纹御被,周身被香雾围绕。是他点的安神的药香,香雾从错金博山炉里爬出,顺着御被纹路游走,这苦药气便将皇帝通身浸透。

    苻煌见他回来也没有什么反应。

    苻晔自顾坐下,给他掖好被角,道:“臣弟在异邦多年,自从回来以后,感受到皇兄对臣弟的爱重,臣弟虽然平日里经常胡说八道,没个正经,但其实内心对皇兄一直都很感激,只是不知道要怎样说出口……有些话可以随口就来,有些发自真心,反而不好意思。”

    苻煌抬头看向他,见苻晔眼珠漆亮,真挚到近乎纯粹,他想这一双眼睛,美丽到这世上最好的宝石都无法比拟。

    “臣弟在此许诺皇兄,除非皇兄首肯,又或者皇兄将臣弟撵出宫去,否则臣弟愿意一直待在宫里,陪伴在皇兄身边。不会娶妻生子,也不会有什么美貌郎君……”他神色真挚,道,“臣弟也不发誓,皇兄说的对,誓言也会骗人,臣弟只有一片真心,愿与皇兄做相濡以沫的兄弟。”

    苻煌沉默良久,依旧没有说话,这次发病,看症状不如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严重,可是皇帝可能太久没犯病了,总之看着比从前都要脆弱破碎。

    于是他主动伸出手来,将苻煌的手握在双掌之中。

    他的手素白,天生皮肉白嫩,养的也好,指腹轻轻摩挲过苻煌几乎凸起的指骨和青筋。

    皇帝的手轻轻一动,就反握住他的手。

    苻晔想,皇帝这下应该放心了吧。

    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苻煌似乎确实听进心里去了,道:“知道了。”

    大帐里一片寂静,秦内监从围屏后走出,道:“王爷身子也弱,老奴守在这里,王爷去歇息吧。”

    苻晔说:“我留下守夜吧。”

    秦内监小心翼翼看行苻煌。

    苻煌看了他一会,说:“明日吧。”

    苻晔:“……”

    明日还要他守夜么?

    他觉得苻煌明日应该就无碍了。

    不过他还是起身,说:“好。”

    苻晔离开以后,秦内监吹熄了几盏灯,然后在苻煌身边席地而坐。

    秦内监很想跟苻煌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可是又觉得这样密谋,像极了戏文里的反派。

    他虽然决心帮助皇帝,可真要行动起来,又有点做不出来。

    帮皇帝搞兄弟,我的天爷。

    他死后都不知道会去哪里。

    他想了想,道:“其实陛下的心思,王爷并非完全不知道。虽只当陛下是兄弟之情,但也知道陛下不想他有房里人,今日谢家小儿就算求到王爷跟前,王爷也不可能会答应。”

    这场头疾来的凶猛,苻煌似乎魂魄俱出,此刻依旧有些呆滞,道:“我知道他不会答应。”

    但他可能会动心。

    如此合心意的郎君,又如此想到他身边来,要不是他这个皇兄震慑着,苻晔会不要?

    只是动心,也不行。

    他的身体,他的心,都不能被他人得到丝毫。

    苻煌躺在那里出神,过了一会道:“他说他不会娶妻生子,也不会有情人。”

    秦内监起身:“啊?”

    苻煌看着他说:“他说要永远在宫里陪着我。”

    秦内监:“哦……王爷实在善解人意。”

    那……是不是应该放过王爷啊……

    苻煌却浮上一些冷静的疯癫神色,慢悠悠地说:“你说,反正他也不会和别人在一起,与其一辈子孤寡到老,不得尝他最想要的男色滋味,那和我在一块,是不是也很好?”

    ……不是,皇帝你这……这逻辑对么?

    秦内监讪讪的:“……是……是吧。”

    苻煌似乎就此陷入幻想之中。他当年头疾发作神智昏聩的时候,似乎都比此刻清醒些。

    “我会叫他很快乐的。”皇帝说。

    秦内监:“……??”

    “他要是再性淫一些就好了,我可以……”

    秦内监:“……!!”

    皇帝敢说,他也不敢听下去了!

    苻煌觉少,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了,秦内监也没睡好,撑着眼皮服侍他穿衣。

    结果皇帝嫌身上的袍子不好看。

    好在他们这次从宫里带了许多华服,都是今春新制的。

    皇帝本人并不爱华服丽妆,这些华服大都是为了赐给桓王穿的,要么颜色鲜浓,要么就是做工精美绝伦。

    皇帝从诸多衣袍里挑了一件最华美的穿上。

    这衣袍也是玄色,只是上面的暗纹是皇帝少穿的繁复,领口一对银制蟠龙相扣于襟前,龙爪下垂着一对栩栩如生的腾云瑞兽。皇帝还少见得戴了冠,镶嵌了墨玉的金丝蟠龙翼善冠。

    他们本来昨夜就要启程去泡汤泉,耽搁了一夜,这一日晌午才启程。

    苻晔发现秦内监对自己实在是慈爱备至,声音都比平时低八度。

    “王爷昨日睡得好么?”

    “我看王爷眼下有些乌青,王爷要保重身体呀。”

    “王爷,老奴扶您上去。”

    “王爷,今日车内点的熏香可还行么?”

    倒是皇帝,他觉得他似乎气场都变了。

    皇帝如此隆重装扮,按理说应该很华美才是,但他整个人似乎依旧笼罩着头疾带来的阴戾之气,浑身有一种尊贵又病恹恹的……反派味道。

    就是那种古装剧里的阴湿疯批帝王男二,郁郁不得女主那种。

    他的眼里很多红血丝,看起来颇为阴鸷。

    但他今日对他说话,也十分温柔。

    主仆俩这突然的温柔叫他觉得有几分诡异,他与他们同坐在车中,偶尔会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一种诡异的梦里。双福和庆喜都和其他内官随车步行,此次去神女宫温泉,排场甚大,前后有上千人,却只听得见车轮脚步声,便再也没有其他。

    今日天色阴沉,早晨还下了短暂的春雨,但雨后山林薄雾笼罩着百花,很美,苻煌知道他要赏春,特意叫人将帘子全部卷起来,又将自己身上穿的那件大氅脱下来,叫他披上。

    苻晔并不冷,但皇帝才刚好些,他对皇帝充满怜爱,所以很温顺地裹在了身上。

    还裹得很紧。

    皇帝的大氅异常华美,上面是落日熔金纹,金色和黑色搭配起来最为威严尊贵,但这大氅披在他凝碧一样的外袍上,柔软叠覆,却给他一种贵族的繁复之美,像翡翠璎珞堆满身,贵艳无匹。

    苻煌阴沉沉想,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把苻晔留在身边的。

    不要当兄弟,就想做夫妻。

    御车缓缓而行,汤泉所在地并不远。

    苻晔临窗而坐,大概为了让他纾解心怀,还热情地说:“皇兄你看,是一尊菩萨。”

    他声音比平常低一些,大概照顾着他是病人,所以格外温柔缱绻,心肠美丽得近乎带着母性的光辉。

    路边一排菩萨雕像,都有数丈高,车窗从她们或慈悲或秀丽的面庞前驶过。

    他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个怎样的恶鬼,在盘算着如何将他彻底霸占。

    这个他叫皇兄的男人,这个长相不够俊美,家世不够清白,不够温柔懂事的男人,也要亲他的嘴,破他的身,占据他的心,拥有他所有一切。

    他与他天差地别,他是弑父杀弟,满手鲜血之辈,正如他的政敌诅咒的那样,必不得往生,不入轮回,千年万年要深陷炼狱。既然死了不能同往,来世不能再逢,那这一世便是他所有,他最后小小一段春朝。

    这是他这一夜想到的。

    只是他实在爱他,暂时不舍得强迫他,愿徐徐图之,以他所有的,来诱惑他。

    第 38 章 泡汤泉

    苻晔没有察觉落在身后的阴鸷目光, 完全被那沿路的石林吸引。

    他虽然穿越到这个世界很久了,但看到这样的画面,依旧会觉得震撼。

    沿路两边大概三四米就有一尊石像, 先是各路菩萨, 再是佛, 御车一路缓行, 从中穿行而过, 倒像是要入温泉繁花的佛陀世界。

    快到神女宫的时候,开始看到修行的僧人, 穿着草鞋缁衣穿行在山林之中。这些僧人见皇帝御车驶过,停下来面向御车双手合十。神女宫御铃响起, 当当作响, 惊飞了林中春鸟。苻晔趴在车窗上望神女宫朱红色的楼阁,衣袖从车窗下垂下,如一团晃动的碧玉, 映着细白手腕,叫林中的僧人都看呆住了, 随即看到他身后的苻煌, 身着龙袍,面无表情地坐在车里, 僧人慌又低下头来。

    “这里僧人好多。”苻晔回头说。

    秦内监道:“自明宗皇帝在神女湖上建佛林,这里便成了佛家圣地。许多高僧大德都在此修行。”

    说完心下颤颤,想这里神佛众多,不知道有没有洞悉皇帝的心思,若有,那还真是……有点惶恐。

    他有机会要多替皇帝拜拜。

    神女宫距离神女湖大概有两三里路,是大周皇帝为了泡温泉专门修建的行宫, 但并不大,因为这里距离梨华行宫并不算远,皇室经常泡完汤泉直接回行宫去住,很少会在此留宿。

    如今神女宫外扎了数十个帐篷,护卫将整个神女宫围住,许多行宫的宫女也都提前到了,将神女宫里外都收拾妥当。

    他们一起进入宫内,就见庭院里开了大片的梨花。

    苻晔突然想起梨华行宫来:“这季节,梨华行宫的梨花应该也都到了盛花期了吧?”

    旁边的内官回道:“回王爷,如今梨华行宫一片雪茫茫,十里外都闻得到梨花香。”

    苻晔立马对苻煌说:“那我们回宫之前得去看看。”

    “如今太后娘娘就在梨华行宫赏花呢。”内官又道。

    苻晔一听,立即就要动身先去梨华行宫一趟。

    苻煌道:“明日再去。”

    秦内监说:“等会可能还会下雨呢,王爷明日再去不迟。”

    皇帝要带王爷去泡温泉,他比皇帝还着急呢。

    庆喜捧着苻晔的包裹问宫内女官:“王爷住哪儿?”

    秦内监脸上一红,道:“王爷这两日都要为陛下守夜,王爷忘了么?”

    苻晔:“……哦。”

    还真守啊。

    饶是庆喜这样向来喜怒无形于色的员工,也有些吃惊,问秦内监:“王爷要和陛下同宿么?”

    苻晔纠正:“守夜。”

    秦内监讪讪的,道:“是,是。”

    没区别啦。

    他老脸微红,看向苻煌,苻煌已经进寝殿去了。

    庆喜他们只好带着苻晔的东西和秦内监他们进了同一个殿内。

    这是神女宫的主殿,凌空架于十六根黄杨木柱之上,纯木结构,重重榫卯相接处没有半根铁钉,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形体宛若展翅欲飞。窗外可以看到神女湖,为防止外头藏人,殿外十米之内都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草木。宫人们已经用三重屏风将睡榻围起来,那最后一重屏风很特别,屏风上的神女提着莲花灯,莲花却是镂空的,一人高的铜灯在第二重屏风和第三重屏风之间,灯光穿过镂空的花纹,便有莲花光影投在榻前,很有巧思。榻上垂着宝相花纹的纱帐,四周都挂了银梨花熏笼,点的是他最爱的雪中春信。

    此外殿内各个角落都摆满了鲜花,都是时下新花,花团锦簇,香气弥漫。

    神女宫风格和宏大威严的皇宫不同,和方正清幽的梨华行宫也不同,建筑都是朱红色,宫内摆设更是艳丽风雅,长廊壁上都是神女图。

    确实适合皇帝带宠妃来这里游玩。

    也很符合他的审美。

    宫人捧了巾帕热水进来,这些宫女都是梨花行宫来的,衣着素淡,和皇宫里的宫女有很大不同,一个个神色也很紧张,见苻煌伸开胳膊,竟无人敢上前来。苻晔没看到秦内监,于是主动走过去,替皇帝宽了外袍。

    皇帝戴金丝冠,穿的衣服也比素日更显得年轻,按理说人应该更明朗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皇帝少了这两日猎场纵马的英姿勃发,骨子里都散着郁郁病气。

    身后忽然“咣”的一声,苻晔回头,看到庆喜急忙跪下来伏在地上。

    原来是他搭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撞倒了身后的一扇围屏。皇帝的外袍一半搭在他胳膊上,一半遮盖住了屏风上的仙女。

    苻煌蹙眉,苻晔立即道:“人没事吧?”

    “回王爷,奴才没事。”

    双福立即过来将围屏扶起来,几个宫女都吓得都不敢动弹。

    庆喜满脸通红地退了出去。双福抓着他的胳膊,低声说:“还好王爷在!”

    庆喜惊惧未消。

    双福又忍不住说:“还是头一回见你出错,还以为你不会出错呢。”

    他此刻细看庆喜,才觉得他消瘦了不少,眼圈发黑。

    “你最近怎么啦?”他问。

    庆喜抿着唇摇摇头,回头朝殿里看,只看到屏风外露出的铜镜照着殿中人,苻晔在宫娥的簇拥中,正在给皇帝解头上金冠,皇帝的头发披散下来,愈发显得威严闲适。

    苻煌问苻晔:“庆喜是太后给你的人?”

    苻晔:“……他是内监大人的徒弟。”

    苻煌“哦”了一声,不以为然说:“我们宫里人,做事也会这么不当心。”

    苻晔知道他御下极严,只低头解开他身上夹袍,触手一片温热。苻煌这时候抬眼看向苻晔,却只注意到苻晔密长的睫毛。

    他的皮肤近看光洁的惊人,皮肉有着青春的香气,察觉苻晔抬眼,他就不再看他。

    旁边立了个一人高的铜镜,他看向镜子,看到他脱得已经只剩下中衣,而苻晔身着碧青色的华服,妥帖细致地为他披上一件新的大氅,叫他想起他少年时去给武宗皇帝和昭阳夫人请安,有一日帝妃起得有些迟,他请安的时候,透过散开的围屏看到昭阳夫人就是这样,长发迤地,在为武宗皇帝穿衣,武宗皇帝调笑于她,周围宫人都捂嘴而笑,昭阳夫人回头瞥他一眼,就将围屏拉上了。

    他自长大以后便很少在宫中行走了,这一瞬间成了他对后宫妃嫔生活为数不多的印象,少时觉得温情动人。

    秦内监进来,说:“回陛下,王爷,百花池汤泉那边已经准备妥当。”

    苻晔闻言抬头:“皇兄也要去百花池?”

    苻煌过了一会才问:“怎么了?”

    秦内监忙说:“陛下本来是要去潜龙池的,只是潜龙池最近在修缮……那百花池很大,别说两个人,就是二十个人去泡,也绰绰有余。”

    这个陛下也太心急,起码也要找个理由吧!就这样单刀直入地要去,可别吓到了王爷。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苻晔心里一动,笑道:“我不要跟皇兄一起泡。我要自己一个人一个池子。”

    苻煌问:“嫌弃我?”

    苻晔脸色微红:“不是……我不太习惯在外人面前袒身露体。”

    苻煌应该是失望的。

    但他此刻却仿佛更兴奋。

    没有人看过么?

    苻煌自幼被内官服侍,长大以后长居军营,自来只知道男女大防,他身为皇帝,沐浴自然要有内官服侍擦拭,已经习惯。

    但苻晔好像确实不是。他在宫里,每逢沐浴,都不会让双福他们近身伺候。

    苻煌目光掠过苻晔身上的华服,禁领雪白笔挺,把他小巧的喉结顶戳出一块红。

    他竟然看出另一种禁忌的美感,比春宫画上那些不穿衣服的男人更叫人心悸。

    他如何舍得打破他这份矜谨,他放浪的魂灵还被禁锢在华服之下。他想亲自揭开,又想保持他无人窥见的隐秘。

    苻煌眼前微微发昏,变得更加阴沉,道:“为兄不看你就是。”

    苻晔觉得兄弟之间一起泡个澡好像也没什么。他如果强硬坚持要分开,倒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像自己心虚似的,他扪心自问,他也不是说暗恋苻煌,情不能自禁。

    殿中宫娥很多,他就不再言语,看看外头天色,也快要暗下来了。

    他自己也只披了个大氅,便和苻煌一起从殿中出来。

    宫人们捧着他们的衣物跟在后面,这一路他没有说话,苻煌更是悄无声息,队伍像一条五彩的龙静谧地游荡在薄雾之中。

    百花池热气氤氲,处在高台之上,周围牡丹成片,牡丹之上垂着粉樱白梨,此刻夜色朦胧,但百花池周围点了许多牡丹花灯。

    的确极美。

    走到台下,苻煌忽然回头,吩咐庆喜等人:“你们都在下头候着。”

    苻晔一愣。

    苻煌说:“你不是不喜欢有人伺候?”

    说完就自顾上去了。

    内官们似乎都有些无措。

    “衣服给我吧。”

    苻晔将他们手中的衣袍接过来,跟着走上来。

    上面有专供妃嫔们更衣的牡丹花亭,左右皆可沿梯而下,亭中屏风围出一个换衣间。苻煌已经解开了大氅,将身上衣服尽数褪去。

    皇帝身高在一米九左右,在古代人算是鹤立鸡群了,至少他没见过比他更高的,他身形瘦削,但浑身筋骨纵横,看起来就极有爆发力,他上次伺候他穿衣,虽然尽量低了头,但依旧被他一身伤疤和精壮身材给震慑到。

    此刻只隔着围屏看到他半边背影,虽然依旧瘦削,但皇帝……看起来就很狠厉。

    皇帝忽然回头看过来,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

    苻晔立即低头佯装在解衣袍。

    皇帝到底是皇帝,似乎没有这方面的羞耻。

    大概是习惯了。

    也可能太直了。

    皇帝自顾下去了。

    苻晔自己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穿了一件中衣。

    同性恋和直男的区别。

    苻煌竟然真的背过身去了,没有看他。

    苻晔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刚咧开嘴角,就听苻煌闻:“以你的眼光,觉得为兄如何?”

    “啊?”

    苻煌回过头来,看到他身上轻薄的中衣,眼神便落在他脸上:“没看么?”

    他披散着头发,双肘靠在池壁上,两根锁骨凸起,颇有些帝王的闲适。

    苻晔就说:“皇兄人中龙凤,臣弟自愧不如。”

    苻煌不再说话,只隔着雾气幽幽看他。

    他似乎依旧没有从昨日的头疾中恢复过来,也或许他疑心未能完全消解,不然不会用这种阴郁的目光打量他。

    苻晔虽然穿着中衣,但感觉苻煌的目光过于幽长,于是便朝他游过来,趴到他身边,他的头发就漂浮在水面上,像黑色的花,有些散到苻煌身前,黏上他精壮胸膛。

    这里可以隔着牡丹花海看到远处的神女湖,天色将晚,湖上佛林明灯无数,犹如碧空银河,四下里雾气弥漫,他感慨:“真美。”

    他身上中衣湿透,贴着骨肉匀亭的脊背。

    “是很美。”苻煌说。

    苻煌自认这几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无生趣,自然也没有身体上的欲求。便是早些年刚晓人事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不过寻常男子,没有什么变态嗜好。

    但此刻他看着他衣衫下的皮肉,很想啃他身子。

    他想苻晔会挣扎吧。

    但他如此瘦弱,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他幽幽沉沉,水下水蟒怒张,再也骗不了人。

    此念一明,即入魔障,如是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想起苻晔刚回来的时候,披着帷帽,细瘦伶仃,弱不禁风,不看形貌便知道是个绝无仅有的美人。大概过去的太久了,回忆里的苻晔像是浑身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红光,照到他黑暗的青元殿里来。

    “皇兄以前来过这里么?”

    苻煌道:“幼时来过两三次。”

    “那我来过么?”

    苻煌道:“你那时候尚小。”

    目光沉入水中,便看到衣下贴着的窄臀。

    他真美。

    身上无一处不美。

    从脚美到头发丝。

    衬得他身体各处更丑陋。

    苻煌在夜色里靠在池沿上,仰起头闭上了眼睛,两胁下筋骨微扩。

    “来人。”他轻唤。

    苻晔扭头看向他。

    秦内监立即从阶下上来,探头:“陛下?”

    天色已黑,池边灯笼虽多,但池中有热气,远看只能隐约看到两个人影。

    “灯太亮了,灭去两盏。”皇帝说。

    苻晔就看着秦内监过来,灭掉了两盏灯。

    他看向苻煌,光线顿时暗了许多,苻煌的面目也变得不那么清楚。

    “会太暗么?”苻煌问。

    苻晔说:“不会。”

    暗点好,不尴尬。

    他从下水到现在,都不太敢往皇帝身上看。

    男人们一块洗澡上厕所,十个有八个都会往对方身上瞅一眼,和绮念无关,纯粹同性之间的好奇。

    何况苻煌是皇帝。

    他平时云里雾里倒是知道皇帝甚伟,只是没见过真身。

    因此也更想看一眼。

    要是换做以前,他估计会直接看。

    这两天有些心虚,所以半眼都不会瞅。

    夜幕完全黑下来了。庆喜等人站在下面,只能听到上头哗哗啦啦的水声,那是从山涧引来的温泉水,正源源不断注入汤泉里,然后又有热水从百花池流下来,在夜色里缭绕一片。

    庆喜神色已经不能用呆滞来形容了。

    他早就察觉皇帝对桓王的所言所行已经不像兄弟之情了。

    此刻更是叫人遐想,皇帝和王爷在上面做什么。

    苻晔在聊天。

    他在跟苻煌讲他听说的关于神女湖的一些景点,传闻。

    “岛上皇兄去过么?”

    苻煌在氤氲的夜色和温热的水雾里看着他,回答:“没有。”

    苻晔的头发很长,有几缕在水里散开。

    “苻晔。”皇帝突然叫他名字。

    苻晔扭头。

    “叫我。”

    苻晔:“啊?”

    他不知道苻煌为什么突然有这个要求,此刻天已经全黑下来了,池中热气更大,看不清人脸。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羞涩,莫名慌张,说:“皇上。”

    苻煌没说话,也没什么反应,半天才说:“真不乖。”

    他的双臂又从水中抬起来,靠在水池上,他腿长胳膊也长,就那么摊开,几乎横亘到苻晔跟前,手很大,被热水泡的有点红,筋骨劲毅,关节处微微蜷缩。

    没能出来。

    他向来很持久。

    此刻又过于紧张。

    他因此生出欲求不满的戾气,在阴沉沉的夜里靠在那里发呆。

    “你让我叫你干嘛?”苻晔问。

    苻煌说:“想听,就让你叫。”

    苻晔:“……”

    过了一会,黑暗中传来苻晔的声音。

    “皇兄。”

    “哥哥。”

    “苻煌。”

    他倒是第一次听他叫他名字。

    心下顿时茫茫荡荡。

    “臣弟僭越了。”苻晔立马说。

    苻煌沉默了一会,说:“许你僭越。”

    又说:“以后无人,可以都这样叫。”

    第 39 章 蛊惑

    此刻天上明月被云彩遮住, 但满天繁星倒是璀璨,灭了两盏灯以后,却仿佛心头多了两把火。

    苻晔心跳有点快。

    可能是周遭氤氲的热气, 又或许是这里只有他和皇帝两个人, 他还这样让他叫他。

    突然让他叫他, 好奇怪。

    而且他不知道苻煌说的以后都这样叫是叫哪个。

    叫“苻煌”。

    还是叫“哥哥”。

    但他也不敢再问。

    心想真要哥哥哥哥的叫, 他都害臊。

    摊上这样一个古怪的皇帝, 真是叫他摸不着头绪,他那种矛盾又茫然的疑惑再次浮出来, 一切好像都不正常。

    不正常的苻煌传染了他,叫他也变得有点不正常。

    这种琢磨不定的感觉叫他失去了平日里的伶牙俐齿, 人都变得谨慎起来。

    苻煌横亘在他跟前的手蜷缩又伸开, 小臂内侧生出两道筋。

    他觉得苻煌的气场真的变了,似乎更为坚定,强势, 他此刻像一棵树,松柏树, 历经风霜的那种, 身上有苦涩的气息,枝干瘦直, 直耸云天。

    他在树下仰望,看到他的枝桠像一张黑色天网,随时都会落下收拢,但他又不知道是何时,因此只能惴惴不安。

    隐约似乎还有一点期待。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苻煌的情景,他心惊胆战,生死未知, 大概心里先就把苻煌当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暴君,所以进入那药气弥漫的青元宫里,像是进了地府,他趴在地上,看到苻煌赤着的脚,像是随时都要踩住他的脖子。

    一阵风吹来,从牡丹花丛里来的香风吹低了白雾,他感觉自己水面之上的身体像是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想他大概需要说些别的什么来改变此刻的气氛。

    他也无甚逻辑,自顾说:“我在福华寺的时候,与安康郡王闲谈,他这人好风雅,居然比我还会享受。那天我跟他闲谈,他身边老奴进来禀报,说他要的鲜荔枝到了,只问他要配什么颜色的花。我细问了才知道,原来近年京中贵族中流行【丹荔供】,就是将新鲜的荔枝和牡丹花苞悬吊在帷帐里,然后关闭门户,垂下帷帐,这样过一段时间开门进去,便可【满室荔枝牡丹香,入室醉人】,远非其他香可以比拟。”

    他又说:“他的小儿子也很了不得,不过十余岁,小小年纪稚气未脱,就能作【绕佛词】,父子执花绕佛同吟,词很美,唱得也非常动听。听说郡王以前做过协律郎?”

    苻煌“嗯”了一声,却忽然问他:“衣服穿在身上,湿津津的不难受?”

    “啊?”

    其实是难受的。

    “别人是不能看,自己哥哥,怕什么。”

    苻煌幽幽道。

    他向来自制力过人,此刻脑袋昏昏,似乎百爪挠心的烦躁,于是问:“还是要留着,给别人看?”

    苻晔:“……”

    皇帝也太能吃醋了吧。

    苻煌这人到底有多缺爱,才会对自己的兄弟,也想要这样毫无阻隔的坦诚。

    可话到这里,苻煌反复找回了自己,那种阴沉沉的,只需要考虑他想不想,不用管别人死活的霸道:“脱了。”

    苻晔在夜色里有一种被他欺辱的艳色,应该是脸颊红了。

    他好像是可以欺辱的,可以被他支配的,会被蛊惑的。

    “哥哥不会把你怎么样。”他的声音幽微,瘦削的脸,看起来正经而淡漠。

    苻晔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怎么就听话了,就那么鬼使神差的,就在夜色里将中衣都脱了。

    不过是在水里脱的。

    越是光线黯淡,他肤色越显雪白,玉色脊背似乎泛着珠光。他褪去的中衣就那样浮在水面上。

    这样半遮半掩,叫苻煌仰起头,感觉脖子筋脉都在跳动。他突然没有了那种对苻晔的怜爱柔情,凤眼微微挑起来,双臂却没有再沉入水中,就那样搭在池边。

    “真乖。”他轻声说。

    秦内监站在下头,心下忐忑。

    又希望上面发生点什么,又怕上面发生什么。

    上面哗哗啦啦的水声传下来,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宫人们站的久了,他怜爱他们辛苦,便打发了他们先回殿内去,只留下了李盾并庆喜双福几个贴身内官。

    这里的夜风也是热的,硫磺的气息和花香掺杂在一起,双福察觉庆喜似乎快要站不住了。

    “你怎么了?”他扶住他。

    秦内监也看过来。

    庆喜抿着嘴唇摇头,但神色苍白。

    秦内监道:“身体不适?”

    双福说:“他这两天都没休息好。”

    秦内监道:“身体不适就先回去。”

    庆喜摇头,青袍盈盈:“我没事。”

    秦内监仔细看他,然后道:“你跟我来。”

    他说着便朝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向庆喜,庆喜抿着嘴唇跟上来。

    两人绕过假山,秦内监停下来。

    庆喜这才叫道:“师父。”

    秦内监道:“怎么回事?”

    庆喜欲言又止,终于鼓足勇气,眸子在月光下都在抖动:“王爷和陛下……”

    秦内监想,不愧是他调、教出来的徒弟。

    但他十分严肃,道:“让你好好伺候王爷,你就只一心伺候好王爷就够了,别的别多看,别多问,更不要多说,师父从前教你的话,你现在也要记住,做好分内事,别的都不要管。”

    庆喜的脸算是彻底白了,缓了好一会才道:“可是桓王是陛下兄弟,明面上更是与陛下一母同胞。”

    “庆喜!”秦内监斥道。

    庆喜很急:“师父要坐视不管么?”

    “在陛下身边,不多事,才是长久之道。”他冷眼看向庆喜,“我看你也不适合在王爷身边伺候了,明日你就回宫去,就对桓王说你病了。”

    “师父!”庆喜低下头来,似乎惊慌无措。

    秦内监见他是真着急,心下一软,想来也是,这事搁谁身上谁不震惊啊!

    调走庆喜,又要派新的来,万一王爷起了疑心,他岂不是害了皇帝!

    害了皇帝,就是害了王爷。他对皇帝的脾性最了解了,只怕哪一日撕破脸,就是皇帝霸王硬上弓的时候!

    现在的皇帝,早不是十几岁的太子殿下了。

    于是他缓声道:“师父这些徒弟里,你虽然年纪最轻,但却是师父最喜欢的,你行事一向稳重,处事不惊,办事干练,师父才将你派到桓王身边。师父实话跟你讲,桓王还不知陛下心思,正是大功未成,需要人的时候,你若好好协助陛下,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大伥鬼要游说小伥鬼,他这辈子做的孽是数不清了。

    算了算了,只要陛下高兴。

    庆喜垂着头,老半天没说话。

    “庆喜?”

    “徒弟知道了。”庆喜说,“桓王的确……只是……”

    秦内监叹了一口气,道:“师父知道,前头千难万难,但陛下情深,不可转圜了。”

    庆喜默念:“不可转圜……”

    高台之上,苻晔的身体在淡淡的微光里犹如白玉。

    他其实也很瘦,天生的窄身,不盈一握。

    很适合被他密不可分地抱在怀中。

    苻煌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一种可怕的魔怔里,他此刻礼教全无,灵魂空虚如张开巨口的恶龙,要吞噬苻晔崩溃的尖叫,他会缠到他的骨肉都变形。

    他就闭上了眼睛。

    在身体似乎要崩裂的痛楚里,意识到他不止要苻晔的身心,还要他彻底的毫无保留的交付。

    他像个恶魔一样,在黑夜里说:“你看,也不会怎么样,对不对。以后在我跟前,你不需要有任何的遮掩,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心里面,我喜欢这样。”

    苻晔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战栗,缩在水里,他想,苻煌想要的兄弟情,很可怕。他觉得他应该给不了。

    他掌握不住这个度,很可能给的不只是兄弟情。

    但是他觉得如果苻煌发现他给不了,他可能会活不成。

    “知道了。”他说。

    苻煌不再说话,苻晔刚才为了褪去中衣,害羞的缘故,离他很远,此刻他们谁也看不清谁。

    之前离得太近了,他的手在水下也不敢有太大的幅度,此刻双手握住,仰起头,在那种近乎癫狂的痛楚里,看到漫天的星星。

    他极少做这种事,此刻只感觉瘦削的身体如拉满的弓,嘴角下压,脖颈和额头的筋都浮出来了。

    箭雨漫天,能射穿人性命,又只成片浮在水面上。他眼前模糊一片,很久才恢复清明,看到苻晔已经在朝外头走,还在说话。

    他适才应该就讲了一些了,只是他没有听进去。

    此刻听清了,他看到他淡淡光晕下洁白的背影,他的眼睛里有水,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伸手抹了双眼,眼睛有些涩痛,看到苻晔已经披上了大氅,在牡丹亭中站着,亭子里左右两盏十二连枝灯,灯如花树,光很亮,他大概以为他刚才看到了他光着的背影,神色明显不太自然,嘴上却絮絮叨叨,说:“……皇兄也别泡太久了。《千金要方》有云,【莫大疲及强所不能堪】,泡久了容易头晕目眩,体质虚弱的人,尤其不能贪多,臣弟就觉得有点晕了。”

    苻煌在汤泉里坐了一会,然后起身,朝他走去。

    苻晔立即回过头去。

    他披着一件绯色外袍,拿了巾帕在擦头发,此刻微微侧身,似害羞不敢直视,身态之美,宛若神人。

    苻煌此刻双脚还有些发麻,平生没有如此刻这样,似从仙境归来,人竟然是有些虚浮的,或许真的是泡久了,身心皆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他从水中走出,在牡丹灯的照耀下,浑身湿漉漉的精壮,像是从水里黑龙幻化的人形,赤着脚停在苻晔身后。

    将苻晔映衬的更白更瘦弱。

    苻晔一半头发都被外袍包在里面,他伸手,将他如墨一样的头发从他衣领里掏出来,刚才握住自己的指腹,此刻触碰到苻晔细白的脖颈,苻晔似乎很敏锐,肩膀微微一缩,回头看向他的脸。

    真是敏感。

    苻煌拿了袍子披上,道:“今日才发现你也知道害羞。”

    苻晔平日里伶牙俐齿,今日却无法反驳他,只想他以后再也不要和苻煌一起泡温泉了。

    同性恋和直男坦诚相对,就是很难完全放得开。

    还是心里有鬼。

    从前他心里可能就一个鬼,今日估计至少有两个了。

    “皇兄今日有吓到你么?”苻煌问。

    苻晔摇头:“没有,我只是……不习惯。”

    “以后习惯就好了。”苻煌道,“你我兄弟,日后年年月月都要在一处,皇兄怜你爱你,才会要求你赤诚相对。”

    啊啊啊啊啊!

    苻晔心中跑过一万只尖叫鸡。

    他真的要多想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盘扣都扣错了一颗,也不敢回头去看皇帝。

    他想皇帝真是恶劣,他就不该心疼他,应该心疼自己。

    秦内监等人在下面伫立着,层层叠叠的牡丹花海如浪般翻涌,将他们与亭子相隔开来。透过那片绚烂花海,隐隐看到亭子里映出两人的影子。

    秦内监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在这儿候着。”

    双福踮着脚尖往上看,偷偷对庆喜说:“好像泡完了。”

    秦内监沿着台阶上来,只到了亭子下头,隔着青金石屏风恭敬且小心地问道:“陛下,王爷,可要人伺候?”

    苻晔如遇大赦,尽量平缓了语气,道:“上来吧。”

    秦内监这才回头,朝着下面轻轻勾了一下手。

    庆喜等人便都无声无息地上来了。

    苻晔透过屏风往下看去,但见十数个内官并小宫女沿着阶梯缓缓穿过牡丹花丛。秦内监已经上来,垂着头,也没有看他,直接去服侍苻煌。

    苻晔只穿了个外袍,庆喜将他的内衫等物取出,他道:“本王回去换。”

    说着套上靴子就下去了。

    大步流星,无甚姿仪,衣袖翻卷如鹤翼。

    只看他这份气派,其实颇为潇洒,玉骨天成,落拓不羁,和适才有些羞赧的样子判若两人。

    苻煌想起他在谢相等人跟前端正有礼,在谢良璧等人跟前意气风发,举止言谈都颇有亲王风范,的确只在自己跟前,见过他小儿女情态。

    想想本该如此,王爷自然只有皇帝可以欺负。再看庆喜双福等内官并几个侍卫宫女跟在他身后,他又觉得排场不够。

    苻晔的排场当超过他和太后才是。

    当做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他今日身心疏阔,秦内监帮他穿衣服,玄色衣袍上绣着赤鳞虬龙,玄纁十二章纹逶迤。秦内监抬头看一眼,皇帝穿上华服,微微耷拉着凤眼看他,眼尾上挑,眼角薄红,开合间潋滟生光,真是又尊贵漂亮,又邪肆阴森。

    第 40 章 朕只有你

    苻晔一路都走得飞快。

    双福胖乎乎喘着气跟在后头, 都快赶不上他的步伐。

    还好庆喜抓住了他的胳膊,带着他一路疾追。

    双福真佩服他们这些皇帝身边出来的人,训练有素, 走这么疾, 青色袍角如展开的碧荷, 依旧能做到袍角不乱。

    他就不行, 哼哧哼哧小短腿, 简直狼狈。

    等到远离了百花池,苻晔才松了口气。

    他觉得苻煌如今身为皇帝威压实在太强。

    可能是自围场发病以后, 皇帝就对他失去了信任,哪怕他对天发誓都回不到过去了。

    这份占有欲和不安全感, 真不像一个皇帝对王爷该有的。

    “小爱, 小爱。”他叫。

    但小爱没有回应。

    后头传来双福大口大口的呼吸声,他回头,见双福正弯着腰喘气:“王爷, 您慢一点,奴才最近吃太胖了, 快要追不上了啊。”

    苻晔忍俊不禁, 忽远远地看见苻煌并一堆宫人正要从百花池下来,忙说:“身上湿津津的, 难受死了,我要回去换衣服,你只管在后面慢慢走。”

    双福看他带着庆喜走的更快了。

    王爷怎么走这么疾,简直像是有鬼在追他。

    回到寝殿里,庆喜将围屏拉起来,自己捧着衣袍在围屏外站住。怀中春袍上山茶花的银纹在烛光下泛着淡光,耳畔是大氅玉带扣碰撞的清响。等苻晔脱了身上的大氅以后, 他抿着唇微微抬眼,只看到苻晔半边身形,盈润窄腰于胯处起伏出柔和的曲线,又被垂落的长发遮住,像白玉雕刻的完美无瑕的人偶。

    “衣服。”苻晔在里头喊。

    他立即垂首将衣袍奉上,苻晔自己穿了亵衣,庆喜这才进去服侍。

    庆喜在青元宫里并没有近身服侍过皇帝。皇帝近身伺候的都是他用惯的几个老人,他离皇帝最近的时候,便是负责将衣物送进去,又或者端着水盆等陛下洗漱。

    但苻晔也不是他近身伺候的第一个主子。他初到京中的时候,被送往齐王府中。齐王有位宠臣,叫惠武,两人同卧同寝,如同夫妻,两人行床笫之欢的时候,他需要在旁随时伺候。

    贵人们是不把他们这些奴才当人看的,赤条条站在他们跟前,还要他们上前擦拭。

    但苻晔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第一次服侍苻晔沐浴的时候,苻晔让他出去,他真的以为苻晔是在防着他。

    他后来意识到,苻晔和其他贵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拿他们当人看。

    会觉得让他们坐在垫子上守夜太辛苦,会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脱光,吃到好吃的会叫他们也都尝尝,也不喜欢他们太循规蹈矩。

    他刚来伺候苻晔的时候,是带着监视的目的的。皇帝对这位突然回来的皇弟十分忌惮……青元宫的大部分奴才,都觉得他是太后的一步棋。

    他看着苻晔站稳脚跟,看着他获得无人比拟的恩宠,他其实是替他高兴的。

    他自幼吃过很多苦,见过很多人,看人很准。桓王是个好人,理应获得好报。

    只是没想到陛下居然爱慕上了桓王。

    他垂着头帮苻晔系上腰带,问:“王爷怎么不等陛下,自己就先回来了。”

    苻晔道:“趁着他没回来,赶紧换了衣裳。”

    他话音刚落,就见皇帝等人已经进来了。

    庆喜立即伸手将围屏拉上了。

    一抹栗色山茶花纹路一闪而过,几扇围屏的缝隙里透出金色的光,围屏上的神女游世图光华熠熠,满殿的香气扑鼻,叫秦内监都觉得这一刻旖旎香甜。

    桓王换衣的时候喜欢避着人,他此刻却觉得桓王

    藏得越严实,越是禁忌不可得到,越是叫人……

    他回头看向皇帝。

    皇帝目光掠过围屏,庆喜将围屏拉开,苻晔已经穿好衣袍出来。

    里头宛如春光乍泄,金光溶溶,地上莲花光斑一片。

    桓王天姿秀出,立发垂腰。

    甚美。

    从温泉出来以后,苻煌就开始办公了。

    围屏遮住了里头的人,但透过铜镜隐约可以看到庆喜等人将苻晔的头发完全摊散开,旁边放了个红泥小火炉,双福拿着团扇在轻轻地对着头发扇。

    苻晔潮湿的头发似乎都浸淫着牡丹香,一点点蓬松成柔软的烟墨。他看不到苻晔的脸,只能看到他瘦伶伶的身影,歪在榻上,在看经书。

    富贵芳艳。

    他这样的人,似乎生来便应该享尽人世间的富贵,叫人想把世间最好的都给他。

    苻晔看的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这里的书并不多,只有几本佛经。

    很适合他。

    感觉是老天爷都提醒他要静心。

    只是他今夜似乎颇为躁动。脑海里总是浮现苻煌那句:“很乖。”

    苻煌说那句话的时候姿态闲适,表情看不清,却叫人觉得森森生寒,起鸡皮疙瘩。

    他余光瞥向苻煌,隔着屏风,只看到苻煌身边几个秘书省的红袍内官。

    一群哑奴组成的高级秘书,比青元宫那些工作机器更像人偶。

    这种诡异的死气沉沉的氛围,以苻煌为中心蔓延,好像他走到哪里,这股黑暗的气息就会蔓延到哪里。

    但他此刻却觉得这种阴沉的气场,带有一种奇特的魔力。

    那如天网一样的枝桠终于如藤蔓垂下来,张牙舞爪地将他包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他闭上眼睛默念,听见火炉里崩裂的炭花声。

    今晚他要守夜,不等苻煌那边看完奏折,他就先吩咐庆喜他们去给他打地铺。

    秦内监垂手站在旁边,低声说:“地上湿冷,王爷睡榻上也无妨,这么大的一张榻呢。”

    老天爷啊宽恕他。

    苻晔道:“我睡觉不老实,也不习惯与人同榻,就睡下面就行。”

    他最担心的其实是苻煌。

    他觉得现在的苻煌很霸道。

    如果苻煌就是要他上去与他同榻,他能拒绝得了么?

    苻煌很可能是命令,不是商量。

    苻煌素来说一不二。今日尤其不可违逆。

    他想了想,打定主意,他如今圣宠优渥,偶尔拒绝苻煌一下,应该算恃宠而骄,不算忤逆。

    总之他肯定是不能和苻煌一个床睡觉的。

    至少今夜不行。

    秦内监无法,只好叫庆喜他们给他在皇帝龙榻前放了个更低一些的湘妃竹榻。

    放的时候扭头去看皇帝,想着皇帝如果开口制止最好。

    但皇帝办公很认真。

    那湘妃竹榻的榻身以螺钿嵌出九鸾逐日纹,上面云州产的丝棉絮就铺了四层,最上层盖着百蝶穿牡丹锦被,那蝴蝶都是用孔雀羽线掺金丝捻成,稍一挪动便光漾如流霞。

    苻晔觉得自己此刻真的有点像个穷奢极欲的娇贵宠妃。

    但他睡觉对床铺真的要求很高。要软,要香,要干净。苻煌以前都说过他娇气。

    苻煌这些日子算得上勤勉,加上殿试在即,他又工作到深夜。随侍的宫人都已经退下去了,秦内监也打起了盹,只有庆喜,一直默默在旁边站着,十分敬业。

    察觉皇帝起身,秦内监师徒俩都机灵起来了。

    苻晔闭上了眼睛,心中还紧张盘算如果苻煌要他同榻,他要先怎么委婉回绝。

    结果他只听见衣物窸窣响声,还听见皇帝似乎轻声拒绝了秦内监的服侍,道:“下去歇着吧。”

    然后……苻煌直接睡下了。

    苻晔:“……”

    白叫他悬了半夜的心。

    他竟然因此反而睡不着了。

    一颗心茫茫荡荡,没有了着落。

    帝王心,海底针,他真是摸不清他。

    又过了一会,秦内监和庆喜吹熄了周围的灯,只隔着围屏点了一盏铜灯,投下琥珀色光晕,像筑起了一个微微亮的绮梦。

    他躺了也不知道多久,偷偷翻身看向苻煌,帷帐并没有放下,他们之间毫无隔挡。

    年轻的皇帝平躺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了。

    微光似流绪微梦,他在那淡淡的光影里呆呆地看着苻煌。

    苻煌侧脸比正脸好看。

    因为他鼻梁很挺。

    他平时少有机会这样细看他容貌。苻煌是那种即便盛宠如他,也很少敢直视的男人。

    这个男人不会让人觉得他好看或者不好看,大概气质比容貌要突出百倍,看他的时候只会觉得天子威重,叫人畏惧。

    但苻氏一族不管男女的确都没有丑的。

    他和十六岁时的样子相比成熟了很多,大概被戾气浸淫得久了,少了少年时的清正明朗,多了点阴鸷乖戾,但也因为瘦削的缘故,骨相看起来更清晰了,侧颜犀利,鼻梁高挺,下颌线收束成惊心动魄的弧度。

    但最好看的还是那双眼睛,此刻敛去雷霆之威,但眼尾依旧保持着凌厉的上挑弧度,真是漂亮。

    皇帝手真长。

    皇帝嘴唇有些干。

    他翻过身去,不再去看,想着明日出去,他要好好拜一拜佛,念念经。

    这份不安浸淫到他的梦里,叫他睡的也不安稳,他竟然做梦梦到他刚入宫的时候,苻煌发病,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榻上。

    梦里的感受很真实,他脖子火辣辣的痛,细白的脖子像被那双大手轻轻一拧就要掐断。

    他完全包裹住了他的命脉。

    梦里苻煌幽幽看他,没有一点表情地说:“六弟,你怎么这么浪。”

    他挣扎着低头,看到自己下面翘得老高。

    然后他就一下子惊醒了。

    外头影影绰绰有宫人进出,他裹着锦被翻身,看到屏风镂空处露出玄色衣袍上的金色龙纹,那镂空的莲花也成了黑的,一簇簇黑莲花像梦一样阴沉诡异,此刻外头天色未亮,烛光如琥珀晕,他昏昏沉沉,伸手将围屏推开少许,却模糊看到苻煌正在围屏后站着。

    梦里的苻煌很冷漠,披散着头发,现实里的苻煌也披散着头发,却被殿内的暖香熏得有些柔情。他几乎分辨不出真实还是梦境,目光下沉,看到苻煌拿着巾帕正在擦手。

    皇帝贵为九五之尊,起卧不同服。晨起要净手,擦身,换衣,他此刻刚褪去寝衣,只赤身披着一件大氅洗漱。

    瘦削精壮,落拓不羁。

    而他从前只云里雾里见过的那条龙终于露出真形,似从云端垂下,微微昂首,颜色寡淡,但其身可怖,沉甸甸还未苏醒便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苻晔困意顿消,慌忙转身,将脸埋进错金银的牡丹蕊上。

    还好他只推开一条缝,苻煌并未察觉。

    大概怕人多吵到他,苻煌竟然未叫秦内监他们伺候。身后依旧窸窸窣窣的响,应该是苻煌在穿衣。

    苻晔在那窸窸窣窣的衣物声中发呆,额发略有些潮湿散开,连带着锦被之下也开始变得潮湿,他微微收紧肩膀,后背蝴蝶骨凸起,宛如蝴蝶欲飞。

    他等苻煌出去以后才叫庆喜进来。

    双福他们捧了新的内衫并巾帕热水进来伺候。

    苻晔叫他们都出去,自己进了围屏之中,神思恍惚,正在低头擦拭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他透过围屏一看,看到苻煌进来了。

    苻晔手忙脚乱,差点撞翻了围屏。

    他再也不要和苻煌一块呆着了。

    他要去神女湖透透气。

    谁知道苻煌缠他缠的很紧,说:“等会我同你一起去。”

    苻晔看他案上奏折如山:“等你批完,天都黑了。”

    都不敢看苻煌的脸。

    苻煌依旧披散着头发,穿着宽松的常服,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削。

    但他现在完全不觉得苻煌瘦削了。

    他觉得他是天下男子都不如的真龙。

    结果苻煌要他帮他批奏折。

    皇帝道:“两个人看的更快,看完我们同去。”

    都说古代的皇帝能给予的最大的宠爱,不是金银财宝,也不只是所谓的宠幸和真心,而是给与对方参政的权力,与之共享天下!

    苻晔一时愣住。

    苻煌最近很是霸道,也可能是他心虚,竟然言听计从。

    皇帝先是给了他一些自己看过的奏折让他练手。

    苻晔战战兢兢,因为在他心里,这些大臣们上的奏折都是国政。

    可他看了以后才发现,原来奏折也可以这么生活化,叫他大跌眼镜。

    譬如某观察使的《祥瑞贺表》写他治下某县【现白雀,喙衔嘉禾】,开始吹什么祥瑞现世,都是皇帝仁德。

    你敢夸皇帝仁德也算你有勇气。

    上面朱批只打了个叉。

    不知道是皇帝打的还是秘书省打的。

    又或者某州官的奏折是他们县有个妇女拾金不昧……然后没了。

    朱批:“阅。”

    这是最早的已读吗。

    还有某军中将领来问安的,可能和皇帝关系尚算不错,接连问了好几道:陛下您最近进得好么?

    朱批:尚可。

    该将领:陛下您最近进得好么?

    朱批:尚可。

    该将领:陛下您最近进的好么?

    朱批:尚可。

    他相信这个肯定是秘书省回复的了。

    因为苻煌绝对没有这个耐心。

    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个奏折,洋洋洒洒居然数千字,错别字还很多。

    通篇看完,不知所云。

    他一边看一边抿着嘴唇看向苻煌。

    他终于知道苻煌为什么要设立秘书省了。

    确实有些奏折不必来烦他这个病恹恹的皇帝。

    他先看这些垃圾奏折是如何批阅的,然后又看到一些比较符合他刻板印象的奏折,譬如某地红莲会余孽又闹事,或者某地案件州官无法裁定,上报朝廷。

    这其中有个案子上报次数很多,一个女子老父为恶霸所杀,她为报杀父之仇,割了恶霸的脑袋,然后去了县衙自首。

    按照国法,“杀人者死”,因此有人建议将她处死,但当地县令依儒家《礼记》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认为此女非但不应当死,还应视之为“孝义”,他不肯判罚,挂印而去。州官不能断,因此上报朝廷,诸多大臣为此争辩,相关奏折如山。

    苻晔本来只是用这些奏折来转移注意力,此刻却被这案子吸引,并详细看了京中各位重臣对此案的奏疏。

    他看得很仔细,连午膳都没有吃。秦内监将膳食端上来,伺候苻煌用膳,偷偷打量苻晔,竟觉得此刻的苻晔神色严肃,头上一支金翡翠的扁簪子,披着皇帝的龙袍坐在青玉案前,竟颇有当年苻煌当太子时候的风姿,一时心潮起伏,端详了半天。

    他想苻晔自以皇子之身回宫起,便成为第一承继大统之人,将来若有新帝,他仰人鼻息做小伏低或许还能得苟活,但人心难测,与其将生死交给他人定夺,的确不如自己做皇帝爽快,陛下因此才要迫他读书识政,亲自辅佐教导,立贤王能臣之名,用心实在良苦。

    如今看王爷学着批奏折的样子,他试图揣摩皇帝心思,却只得酸沉茫然。皇帝所思,他不忍细想了。

    无论如何,愿以江山相付,陛下也算对得起王爷了吧?

    那件案子的结果,是苻煌亲批那女子无罪。

    苻晔看完此案,受益良多,不止是见识了不同时代律法的不同,还从诸位大臣的上疏和最后评判的结果里学到了帝王和老臣们在法律、道德、社会等多个层面的权衡 ,尤其谢相等人的权衡利弊,以及由此彰显的不同思想政策的碰撞,更是叫他着迷。

    他为此惶恐,又十分兴奋。

    下午便连神女湖都没去,留在殿内看了一天的折子,晚膳过后,便开始尝试执笔批阅。

    他在洒金筏上试批,然后递给苻煌检阅。

    他初次批阅,自然批阅的都是一些小事,苻煌评价说:“批得还行,只是字还得练。”

    然后看向他说:“人长得这样,字却写成这样,臣子们看到会吓一跳吧?”

    他神态语气都颇为闲适,却说的苻晔羞愧难当,细想一下就觉得十分羞耻:“那我还是别批了。”

    苻煌道:“不行就多练。”

    “那我要仿皇兄的字么?”

    苻煌道:“不用。”

    苻煌的字很霸气,他的字则下笔很轻。

    “那他们会看出是我批的吧?”

    然后他就听苻煌说:“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是你批的。”

    他扭头看向苻煌,心下砰砰狂跳。

    苻煌却道:“明宗皇帝堪称一代英主,晚年患了眼疾,都是窦后替他批奏折,你贵为亲王,替我处理政事,也是名正言顺。”接着又道,“我此生不会有后宫,身边就只你一个。你不帮我,谁帮我?”

    苻晔心脏狂热,五脏六腑皆是热气翻涌。苻煌这话,好像此生此世,也只宠爱他一个一样。

    而他竟受蛊惑,不忍拒绝。手执狼毫笔,心下想,别说对方是皇帝,就算只是普通人,说要与他毫无隔阂,说一辈子只有他一个,也叫他,十分动心。

    别人说唯一他或许不信,苻煌这样不太正常的男人说的唯一,他是信的。

    他竟然想能与苻煌做一辈子这样不太正常的兄弟,也不是不行。

    他看着皇帝龙袍上蜿蜒盘踞的巨龙,想他真是……要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