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手脚冰冷地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柏溪雪神色自若地放下碗筷,对沈浮灿烂一笑,露出一颗尖尖虎牙:“当然没关系,沈教授。”
她的目光转向安然:“这就是您的朋友对吧?”
房间里不知为何,却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言真想,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脏话了,如果一定要浪费这个名额,那么她此刻一定会骂:命运对她真不是个东西。
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尴尬的局面了。
安然,沈浮,言真,柏溪雪。每一个人都彼此认识,却又每一个人都如此陌生。
已知她和沈浮谈过,又和柏溪雪睡过,沈浮柏溪雪互相认识,又和安然现在在一起,而安然是柏溪雪的粉丝。
这混乱的、排列组合都让人发笑的关系,究竟是谁写的破剧情?
言真想拿枪顶在作者下巴上逼她退钱。
一片沉默里,居然是安然率先开了口。她扬起笑容,笑眼弯弯地递出手中海报:“是我,柏小姐,我是您的铁杆粉丝。”
手上那张海报竟然是柏溪雪刚出道时拍的杂志照,大片斑斓热带阔叶绿植前,柏溪雪穿一条红长裙,面孔年轻倔强,如溪水中鲜红宝石。
轻薄绚丽的肥皂泡颤巍巍漂浮,她仰起头,被捕捉到泡泡触碰发丝,纷纷破裂的一刻。
晶莹四溅,辉光折射,如同一场小小焰火。
很美。海报已经绝版,在粉丝中有市无价。安然手中这份保存良好,不见半点折痕,可见珍藏程度。
言真又想起她初见安然,她穿着柏溪雪代言的运动品牌。或许一切都已有征兆。
原来,当年的事情,沈浮半点也没和安然提过么?
言真低下头,心中无端笑了一声——也是,毕竟她当年只是消失,后来也未曾透出只言片语。
彼此都没有再联系,恐怕她和柏溪雪的关系,沈浮也是今天才真正知道。
柏溪雪没有动作,言真看见安然递过海报的手指轻轻颤抖,不知对方内心是否如她一般,此刻翻江倒海?
她几乎不敢去看安然的眼睛。房间所有人之中,她最害怕看见表情的人,就是安然。
而柏溪雪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当然可以呀。”
“哎,我一下子硬是想不起来哪里有笔了。”她说,笑容那样明媚皎洁,房间中宝石般熠熠生辉,好似刚才的不搭腔只是意外。
“言真,你知道哪里有笔吗?”
柏溪雪转过脸来,言真冷不丁被点一下,本能站起来:“我去给你拿。”
和柏溪雪待久了,她大概也知道助理会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放哪儿。于是她朝化妆桌走去,却又因为起身太急,猛地被桌角绊了下。
沈浮正巧站在门边,离她最近,下意识接了一把:“小心。”
手掌的力度握住言真手臂,很快又分开。
小腿磕得生疼,使不上力气,言真单腿一跳一跳过去,拿了笔又瘸着腿蹦回来。
没有比这更狼狈可笑的画面了。
柏溪雪接过笔,又朝她一笑:“谢谢。”
她用嘴咬开笔盖,相当潇洒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仰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安然。安静的安,当然的然。”
“好名字。”她笑盈盈说,营业工夫做十足,看起来全无大明星架子。
言真看她又在海报上签下:赠安然。
末尾不忘画一颗爱心。
“好啦。”她笑着将海报递回去。
安然也冲她笑,只是神情有些复杂:“谢谢,那我们就不打扰柏小姐了。”
“等下。”柏溪雪却忽然说。
她的目光扫过沈浮,又扫过言真低垂的脸,笑眯眯说:“沈教授,大家都是认识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不打个招呼吗?”
言真一瞬间攥紧了拳头。
她克制着呼吸的弧度,感受到沈浮的目光又落到她身上,蜻蜓点水般地露出个笑:“言真,好久不见。”
又是这句话,她在心中忽然冷笑。
奇怪地,这次再见到沈浮,那种想要流泪的软弱已经消失了。如今,言真只觉得有浓浓的倦怠,不知道是为这弄人的造化,还是为了沈浮和她自己。
两个虚伪的人。明知彼此之间隔着恨海情天,却还要在这里假装若无其事。一句“好久不见”,云淡风轻的语气,也不知道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
大家究竟在这里装什么呢?
她心中轻轻冷笑,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倦意:“是呢。”
沈浮微微垂下了眼,手拂过衣摆,订婚戒上钻石辉光一闪而过:“我没想到你已经和柏小姐在一起了,这样大的事情,你瞒得这样紧。”
“是呀,”言真答,面色依旧平静,甚至微微带了点笑,“毕竟溪雪身份比较特殊,不好公开,你也得给我保密哦。”
“毕竟,我和溪雪在一起也算挺久了,”她把话头抛回给柏溪雪,语调懒懒,一副撒娇要名分的样子,“对吧?”
口袋里的手却依旧紧紧攥着。
这就是要和沈浮划清界限的意思了。
柏溪雪接了她的话,眼波流转,潋滟生光:“是,再往上追溯,就该追溯到16年的平安夜了。”
“想想我们认识也快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是吧,沈教授?”
她面色诚恳,似乖巧好学生:“所以我真的希望沈教授为我们的关系保密,维持这样的感情不算容易,沈教授和安然小姐应该也懂得。”
推心置腹的语气,不知道还以为她有多么信赖面前二人,几乎要将自己前途托付。
实际上言真心里清楚,沈浮和安然工作性质都算特殊,根本不可能去做这般自毁前程的事情。
所以柏溪雪这段话,明里示弱,暗地里却全是耀武扬威的挑衅。
16年她与沈浮仍在一起,言真还记得那个飘雪的平安夜,实际上,她和柏溪雪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她无从辩驳,只能苍白地笑一笑,任由沈浮注视自己,最后移开目光。
“我明白,那我们就不打扰二位了。”她点点头——真是好涵养。言真想,柏溪雪给沈浮这样天降一顶十年前的大绿帽,她神色依旧波澜不惊。
她眼睁睁看着沈浮重新打开门,又冲自己深深看过来,“诚心祝福你,言真,近十年的感情,真不容易。”
放狗屁。
和她谈了快整整七年的人是沈浮。现在她在这里祝福这“十年感情”,算放的什么屁?
不过指责她水性杨花,背信弃义。
最后一句话沈浮用粤语说,因此也只有言真听懂。
但她无从辩驳,因为没有意义。最后,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同样用平静语气道:“亦祝你捱得到新天地。”
大门关上。
柏溪雪听不懂粤语,不懂她们最后机锋,但语气也知二人交流不算友善。罪魁祸首毫无负罪感,只是又喝了口汤,感叹:“汤都冷了。”
言真没有说话。
柏溪雪转头看她:“你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言真反问她,一瞬间目光如刀锋般划过,又冷又轻。
柏溪雪却忽然觉得心情大好——言真听起来只是生气,倒没有什么怀念沈浮,要追究她撒谎的意思。
她才不在乎言真生不生气呢。
柏溪雪微微笑一笑,猫一般伸了个懒腰:“那就好。”
她慷慨地放弃戳穿言真话的真假,只是起身,纸巾矜持地擦了擦嘴:“我去漱口。”
言真目送她离开。
休息室里于是只剩下她一个人,心中绷紧的弦一松,后背便迅速垮了下来,她瘫在沙发上,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像个破沙袋,所有的斗志都随着这一口气如流了出来。
脑海里却浮现出安然的脸。
好奇怪,方才这台戏,说话的明明只有她们三人,但一直沉默的安然,她的神色却深深印进言真的脑海里。
言真无法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安然仍在被蒙在鼓里。
因为她分明有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从她在沉默中主动笑着将海报递给柏溪雪开始,言真看她一眼,内心便无比悲哀地意识到,对方已经将一切看明。
只是她什么也没有说,末了,仍是笑盈盈地接过了签名海报,又挽着沈浮的手走了。
但言真知道安然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圆圆的、非常明亮的小女孩式大眼睛,眼瞳却是极深的黑色。
当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脸上没有表情,那双眼便如寒潭般看不见一丝涟漪。
当沈浮说话时,安然便一直都是这幅若有所思的表情。
言真头痛地把头靠在靠背上。
她真的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待安然。该愧疚,该同情吗?但是,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愧疚呢?
如果她是安然,她一定宁愿被恨,也不要得到这样毫无立场的同情。
更何况她和沈浮的感情是她们二人之间的私事。言真想起那颗纤细手指上闪耀的钻石——爱不长久,但钻石永恒。
这样看,应该是安然同情她才是。
真是一笔烂账的感情。她绝望地想,除去造化弄人,找不到别的解释。
于是最后她索性放弃思考,老老实实站起来,收拾一桌饭菜的杯盘狼藉。
菜已经冷了,油脂结块,又滑又腻。
柏溪雪走到卫生间。这一片大区域是单独划出来供嘉宾使用的,因此整条走廊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除了在洗漱台前,沈浮正站在那里,低着头正在洗手。
镜子上环形的化妆灯亮着,柔和光晕打亮沈浮的脸,让她看起来如油画般沉静。柏溪雪走过去,沈浮很有风度地侧身,给她让了位置,又微笑:“柏小姐。”
洗漱台前放着工作人员准备好的补妆工具,柏溪雪指尖捻起一根一次性橡皮筋,扎起长发,同样回以微笑:“沈教授。”
她们共同参加路演,因此胸前挂着同样身份牌,并排站在镜子前,登对似最佳拍档。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柏溪雪在台上与沈浮握手。对方的手掌干燥温暖,与她相握,她抬起头,看见对方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
台下学生尖叫一片,镁光闪烁,掌声雷动中柏溪雪同样回以意味深长微笑,紧紧回握沈浮的手。
而如今沈浮在洗手,流水冲走泡沫,她细细清洗掌心指缝,好似沾了什么脏东西。
柏溪雪余光瞥过,内心觉得十分好笑。
于是她轻轻擦去花掉口红,凝视洁白纸巾上一抹残红,主动开口:“沈教授觉得很意外么?”
而沈浮抬头看她,声音柔和:“什么?”
两个人对视,仿佛彼此都毫不知情。
柏溪雪笑着将沾了口红的纸巾投进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