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水落石出后,一切进展都变得快了起来。
第二天,言真一行回到西溪村,迅速补采了班主任的证言,配合昨天晚上谢芷君和江心柔整理的采访手记,喜妹的口述基本得到了证实。
列车再次飞驰,越过田野和山峦,奔向百里之外。三个人各自在座位上,对着笔记本敲键盘。
警方同步了自杀案的最新进展。不幸中的万幸,陈雨穗喝的半瓶农药不是新开封的,而是仓库里捡来的空瓶,被掺水喝下。因此,在医院洗胃透析后,算是捡回了半条性命。
但世界并不会一直有幸运的巧合。
同学说,雨穗有时会和她抱怨觉得自己的世界太窄,和班上那些“天天又打又杀”的男同学没有共同话题,也不懂那些说教“读完书就好好找个对象结婚”的大人在说什么。
这让她常常感到苦闷,却又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
这样的苦闷不是个例,而造成悲剧的原因,也很难完全粗暴地归咎于个人的丑恶。
农村居民的自杀率,几乎在个个年龄段都高于城镇居民。而女性在其中的痛苦尤为深。根据调查,二十一世纪初,农村女性的自杀率远远超过男性*,触目惊心数据的背后,是在结构之下女性的隐痛。
对于青春期女孩而言,这痛苦便可拆解为资源匮乏与性教育缺位。困于家庭学校,被忽略了人格尊严却又无法出走的少女,最终走向了以死寻求解脱。
这并不是因为精神脆弱。或者是,其实人本身就是一根会思考的苇草,不应该去要求拥有直面摧毁的强韧。
——作为成年人,我们更应该思考的是,社会应该为这样的孩子做些什么?
言真敲击键盘,直到许久之后,她终于敲下最后一个空格。
写完了。她长出一口气,将文档里陈雨穗的名字全都替换成化名。
然后,她最后检查了一遍文档,保存,将邮件发给编辑。
“发送成功”的光标亮起,巨大的疲惫就骤然袭来——昨天晚上,为了整理资料,她们三个几乎半夜两点才睡。
言真靠在椅背上,得到了近乎昏死的睡眠质量。
这一篇报道,将在今晚发出去之后的二十四个小时内引发轩然大波。但此刻,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知道,高铁列车只是一如既往地到站,言真拖着行李箱下车,与谢芷君她们告别。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大家都会一起吃个饭,为工作划上句号。但显然四五个小时的大巴,让大家的腰椎颈椎都拉响警报。
最后,三个腰酸背痛的社畜不约而同地决定,就地解散,回家睡觉。
除了言真。
柏溪雪终于回她消息了。在无数个拒绝通话后,大小姐纾尊降贵地赐了她四个字:今晚过来。
而收到这条消息时,言真正好刚坐在出租车上,准备回自己的狗窝洗洗睡。
她对着手机静静崩溃了三分钟——比熬夜写稿更可怕的,是熬夜之后坐三个小时大巴,还要上夜班。
她真想再次原地昏死过去。
但是她不能。司机后视镜里,看见她把脸埋在掌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场景她很熟悉,这年头回家路上接到加班消息的可怜年轻人,都是这个表情。
于是她放慢速度,带着几分同情问:“阿妹,是不是接到领导消息了,要不要改目的地?”
言真却摇摇头:“没事。”
“你继续开就行。”
她疲倦地靠在车窗上,感觉自己像一缕游魂。尤其是看到自己车窗倒映上青黑的黑眼圈,更是打定主意,决不能这个样子见到柏溪雪。
她还是有一点金丝雀的职业素养的——哪只金丝雀会扎着马尾素面朝天,身上冲锋衣运动鞋满是泥点子的去见金主啊?
那是大概是走地鸡。肌肉强健,上山下树,一翅膀能把柏溪雪刮三米远。
虽然这样想想好像也不错。言真心里胡乱地跑火车,被自己逗乐。
很快就到了出租屋楼下,她下了车,感觉自己真的困得脚步漂浮,全凭本能才一路摸上电梯,梦游般走到门口。
滴,刷开电子锁。
阔别多日,出租屋里带上了淡淡的灰尘味。她换了鞋,走进屋子,转身随手关上门。
然后,她的困意完全消失了。
一只手从背后圈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则绕过了她的脖颈,如同蛇一般,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
柏溪雪的长发从背后垂进了言真的领口,她闻到柏溪雪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
“我就知道你会回这里。”
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情绪。
但言真闻出来了。
她连手指上都是细支香烟浓郁冰冷的薄荷味,像冰一样凉的手指,拂过言真脸颊,探入领口,扼住脖颈。
力道不重,却有一种掌控的态度。
柏溪雪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至少据言真所知。
但今天,言真又在她身上闻到烟味,甚至比以前更浓烈。柏溪雪今天身上似乎没有喷任何香水,黑暗之中,言真甚至闻到背后她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如此清洁的气息与她手指的气味混在一起,交织出一个答案。
柏溪雪刚刚抽过一支烟。
或许,就是在这黑暗的出租屋里。在她搭乘电梯一无所知的时候,柏溪雪站在黑暗的房间中,静静地抖落了猩红火点上的一截烟灰。
言真莫名头皮有些发紧。
她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
柏溪雪却忽然把她整个人翻了过来,然后吻上她的唇。
言真怔住。
没有说话,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来,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缄默的吻,让她被捏住下巴,侧过头承受。
沉默是上位者的特权,她们无需解释,自会有人揣测。
言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自己睫毛轻轻刷过柏溪雪的脸颊。蓬乱的发丝交织在一起,她的嘴唇倒是烟味很淡,大概是漱过了口。
这个吻并不凶猛激烈,反倒是一种窒息的漫长纠缠。言真被抵到门上,后背感受到门板坚硬冰凉的触感,只觉得这个吻叫人缺氧。她被吻得头昏脑涨,耳根发热,全靠抓着柏溪雪的肩膀,才没有对方的臂弯中滑下去。
她想要推开柏溪雪,哪怕是喘一口气,但手却又被对方抓住,反扣在门上。
这下她真的要腿软得滑下去了。言真觉得自己的嘴唇都被这个不知轻重的人咬肿了,她喘息着,仰头求助般地看了一眼柏溪雪。
于是柏溪雪扶住了她的腰,再次将她按在墙上。
得到一个受力支点,言真终于松了口气。好奇怪,她忽然有些庆幸房间没有开灯,柏溪雪没有看见她推门而进时,是多么风尘仆仆的状态。
她想要像过往与柏溪雪乱缠时那般,做出楚楚可怜的媚态,但不知为何,这次想要摇尾乞怜,却总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很奇怪。
重新见证天地广阔,再回到金丝雀笼子,多少都有些困难。
言真不知道这样复杂的心绪是否会随着气息起伏流露,因为柏溪雪再一次低下了头。
这一次她的吻来得更咬牙切齿一些。原本就红肿的唇瓣被她含在嘴里,带来酥麻的痛楚。柏溪雪的手指拂过她的鬓发、眉毛以及未着脂粉的脸颊,似乎同样带着一点复杂的意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呼吸喷在言真的鼻尖,终于缓缓离开。
“开灯吧。”她听见柏溪雪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言真觉得她声音有些哑。
她听话按下开关。
啪。
灯亮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眯起眼睛。直到视觉适应光亮,才今天第一次看清对方的身形。
言真承认自己有些愣住。
柏溪雪今天竟然穿得很朴素。没有做任何造型,只穿着自己代言品牌的运动外套配牛仔裤,长头发大概是刚刚洗过,又黑又亮地垂下来,长直柔顺,像个高中女孩。
但她眉目间仍有一种冷凝的艳丽,未施粉黛的脸转过来看言真,黑曜石般的眼睛又冷又亮。
随后,美貌大小姐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嫌恶:“你看起来脏死了。”
柏溪雪用手捂住口鼻:“我站在这里都要灰尘过敏了。”
一个私闯民宅还对骚扰住客的人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言真有一瞬间真想骂她。
但很快,她又忍住了。因为她想起自己确实给过柏溪雪自己出租屋的钥匙。不过当时言真认为这只是一种柔顺的投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柏溪雪当真会大驾光临。
世界真是很魔幻。
但为了给大小姐面子,她还是很有礼貌地冲过去,拍了拍沙发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毕恭毕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柏溪雪终于屈尊降贵地坐下来。
屋子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个场景其实有些好笑的,关灯时两个人还这样吻得昏天黑地,一开灯,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假装不熟。
言真在心里抓耳挠腮了一会。也不知道是因为人在她家,让她总有种当主人招待的责任,还是柏溪雪今天看起来过于人畜无害,只看一眼,都觉得把这样一个漂亮的女的晾在那儿是种犯罪。
她认命,老妈子似蹲下来,先是在鞋柜里拆了一双新的毛拖鞋给柏溪雪,又问:“你渴吗,要不要喝水?”
柏溪雪抬头,脸色还是冷冷的:“有什么水?”
有自来水和烧开的自来水。言真沉默了一下,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
她知道柏溪雪嘴巴刁,水只喝某个v打头的牌子,最讨厌依云,据说是有一股子水垢味。
言真默默打开冰箱:“有农夫山泉……还有……呃,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喝烧开的农夫山泉。”
柏溪雪:“……”
“那、那我帮你外卖买一瓶爱喝的吧?”
“不用了。”
大小姐径直走过去,接过言真手里的水,拧开就喝了一口。
只剩下言真站在原地惊恐——柏溪雪今晚不对劲。
但不对劲在哪?她也说不上来,房间中只有柏溪雪将矿泉水瓶放下的声音。
想了想,言真又问:“你饿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找点吃的?”
“不饿。”
“要不要看点什么?”
大小姐脸像冰块,不知道脸色给谁看:“不看。”
这是在干什么?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欠了柏溪雪钱呢?
虽然她确实欠了柏溪雪钱就是了。
言真低头在心里画了个圆圈,打定了主意。
这样久别后沉默相对的戏码,其实她也熟流程。
她默默脱下了冲锋衣,只穿一件薄薄的里衣,就往浴室走:“那我先去洗澡了。”
“指甲刀在床头的小抽屉。”
走到浴室门口,她换上拖鞋,把裤子和衣服都扔进脏衣篓。只穿着内衣,打开花洒,在等待热水到来的间隙,将头发放了下来。
然后,她一转身,再一次被柏溪雪抱住。
浴室的门在身后关闭,透过镜子,言真看见身后柏溪雪的眼睛。
她又吻了过来,细腻的肌肤接触掌心,吻像奶油一样融化。柏溪雪的呼吸喷在言真肩头,声音轻轻的:“难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的嗓子听起来甚至哑哑的,还有一点鼻音的闷。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让大小姐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张价值不知道多少位数的漂亮脸蛋,就这样搁在言真的颈窝处,直勾勾地看她。
而言真被抵在冰凉的洗手池边,发现自己很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