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黄道吉日,宜嫁娶

    沈沅槿见此情状, 便也提了精神陪着虞夫人演,温声唤她:“大伯母。”

    虞夫人忙点头应了,叫她一声“好孩子”, 嘘寒问暖两句,携她奔出府去,上了马车。

    沈府众人除却今日要上值的沈阗父子,其余人等皆在正厅等候沈沅槿的到来, 原本的四娘一下子变作五娘,倒叫底下的仆妇婢女颇有几分不适应,险些未能在沈沅槿面前改过口来。

    当日在正厅用了晚膳, 虞夫人领着她去收拾妥帖的院子里安歇。

    陆镇那厢约莫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就连沈沅槿居住的院落所处的位置都极合她的心意, 既不算太偏,环境又清幽,庭中名花修竹、假山怪石俱有, 就连门上的窗棂都做了窗景,一派园林景致。

    屋内的陈设不比别院的精美,但胜在温馨整洁, 那床上的褥子亦甚是柔软,沈沅槿丝毫没有认床,睡眠不差。

    沈沅槿回到沈府的第二日, 长公主府便送来帖子,请四娘和五娘过府吃茶听曲。

    以沈家的门第,如何能够入得了长公主的眼,是以当虞夫人拿到帖子的时候, 立时便知这一切必定是太子殿下精心安排的无疑。

    当晚,虞夫人同独女沈筝说了许多嘱咐的话, 叫她务必记清楚了,不论席上是谁问起,沈沅槿都是她的四姊,在观中为其耶娘修道祈福数年后还俗,年方十八。

    沈筝是个温吞性子,虞夫人这般耳提面命,岂有不上心的,当即连连点头。

    京中的贵女圈子,沈筝还不曾融入过,何况还是她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公主府;即便身侧有沈沅槿这位“四姊”一道前往,仍是有些忐忑,紧张得将两只小手握成拳后就没再张开过。

    沈府苛待原身和沈蕴姝时,沈筝还是孩提,着实与她不相干,是以沈沅槿对沈筝并无意见,加上她对自己也算以礼相待,年纪又轻,便也视她为小妹妹一般对待。

    沈沅槿细心地轻拍沈筝的手背宽慰她公主府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不必太过紧张,

    今日茶会上的诸多面孔,沈沅槿并不陌生,便是高座上的那位长公主,从前她为临淄郡王妃时,也曾见几回。

    许是因着陆镇提点过,长公主那厢特意于席上提及沈沅槿和沈筝,询问她们茶汤烹得如何。

    长公主的一番话引得座上众人齐齐向她们姊妹投来目光。

    席上一脸如银盆,年纪尚不足双十的女郎盯着沈沅槿的脸看了数息,忽而去拍身侧魂不守舍的陆昭,压低声问她:“表姊,你瞧瞧,这位沈四娘是不是有些像你从前的二嫂嫂?”

    陆昭听身侧待嫁的表妹有此问,顺着她的看过去,果见她口中的那位女郎像极了不对,分明就是二兄的前妻,沈三娘,沈沅槿。

    自沈沅槿与陆昀和离后,陆昭每到季节变换之时便会去东市里她开得那间成衣铺里买上两身衣裳,从黄蕊口中,陆昭知晓了沈沅槿离京游学的消息,是以这会子在陆昭的认知中,沈沅槿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长公主说她是谁?”陆昭凝眉发问。

    “沈四娘,她身侧那位矮她一些的,乃是她的堂妹沈五娘。”

    以沈府的门第,放在汴州还可称作名门,但在权贵云集的长安城中,委实毫不起眼;今日在场的贵女和命妇鲜少与沈府往来,自不知府上有几位女郎,不过因着沈贵妃的缘故,知晓京中亦有汴州沈氏的存在罢了,是以除陆昭外,并无人怀疑沈沅槿“沈四娘”的身份。

    陆昭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般相似的那两个,哪怕是孪生姊妹,也免不了会有不同之处,她与沈沅槿相识五年,非是那等仅有数面之缘的过客,又岂会不认得她,这会子自是疑惑不解。

    长公主颇为崇尚道家,素日里常抄经修身养性,待人最是随和不过,她这会子吃完一盏茶,忽提及沈沅槿“出家”当道姑至十八一事,笑盈盈地夸赞她极有孝心,将来必有后福。

    这场茶会,定是陆镇静心策划的无疑了,为的便是在众贵女和命妇前敲定她的身份,不但可让她的突然出现变得合理,还可为她博得“至孝”的美名。

    沈沅槿正思量,又听长公主问:“若没记错,沈四娘此前在观中修道时的道号可是叫‘妙真’?”

    他倒细心,还知道做戏要做全套,连她的道号都一并想好告知长公主。

    沈沅槿冲人莞尔一笑,面色从容地应下,“公主记得不差,正是此道号。”

    她二人的对话,陆昭只觉越发听不懂了,三娘何曾当过女道士,她究竟为什么要应下长公主的话,在众人面前给自己安上一个全新的身份。

    陆昭心中虽疑惑,却也没有当众提出她的疑惑,而是等吃过茶听完曲,长公主让众人去园中赏花,她方寻了个机会脱开身,独自去寻沈沅槿。

    沈筝头一回参加公主府举办的茶会,前来的赴宴不是王侯之女,便是士族贵女,心内不免紧张,是以赏花途中,一直与沈沅槿形影不离。

    陆昭寻到她们堂姊妹时,沈沅槿正指着水上一只躲在枯荷下的绿头鸭给沈筝看,逗她缓和心情。

    “三”陆昭见陆筝也在,她二人眉眼又有几分相似,立时便知她也是沈家娘子,忙改了口,“沈五娘,我有话想与你的四姊说,可否请你在此静坐,只消侯上一时半刻,我会快些与你四姊回来。”

    方才陆昭盯着她看了许久,沈沅槿自然不会毫无察觉,陆镇的精心设计骗得过与她不熟的人,但却骗不过陆昭和陈王府的人,天长日久,免不了要传出些风言风语来,但碍于陆镇的身份和权势,怕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会放到明年上来讲。

    多早晚都是要面对她的。沈沅槿没有选择逃避,看向沈筝温声问道:“五妹去榭中小坐片刻,我与县主说几句话,很快就来寻你可好?”

    得知对方的身份是县主,沈筝当即就要屈膝行礼,陆昭忙示意她无需多礼,耐心等待她的答复。

    沈筝并非那等不好说话的,即便不大想要在此独处,仍是点头应下,“四姊快陪县主去吧。”

    “嗯。”沈沅槿搭一声腔,目送她领着两个婢女一道进了水榭,往那长椅上坐定后,方随陆昭往远离人群的假山后去。

    竹林前,沈沅槿确认四下无人后,率先开口“阿昭一定是想问我,今日长公主为何要唤我沈四娘,又为何说我曾在观中修道。”

    这番话无异于直接承认她就是三娘而非长公主口中的四娘。

    陆昭确认了她的身份,心中的疑惑愈甚,想不明白沈府为何会接她回去,将行三改为行四,且长公主又为何会牵涉其中,亲自来替沈府坐实她的新身份。

    “东市成衣铺里的女郎告诉我,你在四月离开长安,外出游历;如今既已回来了,却为何成了沈四娘?”陆昭问出心中疑惑。

    “此事非我所愿,亦非以你我之力可以改变,细细想来,终究还是暂且不知晓的好。”沈沅槿说到此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苦涩,却又很快调整好状态,“我现下只盼身边的人都能安然无恙,所以阿昭,答应我,莫要再费心深究此事,就当做从前的沈三娘早已离了长安获得自由,从即日起,我便是沈府的四娘子,旁人眼里,你我此前素未谋面,并无任何干系,我希望在阿昭的口中,也能如是说。”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令长公主出面证实三娘的身份,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陆昭想到此处,眉头皱得愈深,三娘这样言辞恳切地拜托她,她也不想叫她失望,可若要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应允下来,她亦很难做到,遂犹豫不决道:“可是”

    “阿昭。”沈沅槿出言打断她的话,“等再过段时日,你自会知晓我为何会从三娘变为四娘,届时一切便可分明,你若还有疑问,自可来沈府寻我当面问清;如此,阿昭是否能答应我的请求了?”

    话到此处,陆昭念及昔日的情谊,只得点头应下,“好,我听你的,不过往后我来沈府寻你,你不可找理由不见我。”

    沈沅槿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语调也变得轻快,“待会儿回去,阿昭便唤我四娘罢,今日就当作是我们重新认识一回了,女儿家大大方方地交友结伴,并不会引人怀疑。”

    陆昭微微蹙起的眉心里含着几分忧愁,沈沅槿见状,想起方才在席上她似乎就有些心事重重的,少不得问她一句:“阿昭近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没有。”陆昭下意识地否认,勉强挤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三,四娘多心了,想是近来家中庶务繁多,没怎么休息好的缘故。”

    庶务繁多。魏府上上下下百余张嘴,更兼颓败已久,迎了阿昭过门后方有了些起色,何况陈王夫妇曾言,魏凛待陆昭极为体贴周全,魏府众人将她看得极重,颇为关怀,照理说,她不该为此等琐碎事太过劳形才是。

    有道是人心易变,本性难移,沈沅槿转念又想,会否因着去岁陆昀被贬、陈王府在圣上面前失了宠幸,阿昭又迟迟没有诞下男丁,魏府众人便借此见风使舵,显露出本性,换了副面孔?

    无凭无据,一切不过是她凭着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经验主观臆测出来的结论罢了,怎好贸然相问。

    沈沅槿思量过后,本着谨慎的态度,到底没有同她谈及此事,拧眉关切道:“身体要紧,阿昭素日里这般劳累,王爷和王妃知晓了会心疼的。”

    陆昭在听到王爷王妃时,目光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旋即佯装从容,“我省得,并不时常这样,四娘不必为我忧心。”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并未看沈沅槿的眼睛,而是把身子一转,岔开话题催促道:“我们出来也有一会子了,五娘还在等着你,快些回去吧。”

    沈沅槿答个“好”字,随她回去。

    二人归至原处,陆昭便推说她的表妹尚还在等她,同沈沅槿约定好下回在沈府见后,便自行离去了。

    水榭中,沈筝并非一个人,她的身侧坐了位年岁相仿的女郎,身穿华服,头戴金钗,生得粉面桃腮,眼亮如星,相较于沈筝的婉约美,她则是明艳张扬的美,二人各有千秋,瞧上去相宜极了。

    同陆昭出去一趟,沈筝便在此处结识了一位玩伴,实乃意外之喜。

    沈沅槿走上前,浅笑着道:“五娘,这位女郎,你不同我介绍介绍吗。”

    沈筝听见她的声音,忙不迭站起身来,有些拘谨地介绍道:“四姊,这位是忠义侯府的六娘子,姓裴。”

    沈沅槿闻言,与人见礼,“裴六娘。”

    裴六娘忙不迭起身回礼。

    三人闲聊一阵子,出了水榭往别处赏景;至酉时散席,各自还家。

    沈沅槿自来到沈府后,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不见陆镇的身影,倒是各种各样的宴会去了不少,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多时,沈府府上新来了一位修道还俗的四娘子之事便已传遍整个权贵圈子,皆言其相貌极肖从前的临淄郡王妃,不在贵妃的姿容之下。

    这日,沈沅槿应国公夫人之邀去城外打了回马球,归家后用过晚膳,只于案几前勾勒出骊山秋景图的大致轮廓便再抑制不住困意,匆匆往浴房里沐浴一番,出浴回屋后命人掌灯,沾床就睡。

    时下戌正未至,夜还未深,院中婢女媪妇因沈沅槿早早睡了,亦各自回屋,独岚翠在外间的矮塌上值夜。

    她今日随沈沅槿出府,身上亦甚是疲乏,又逢月信将至,隐有不适,没一会儿便睡熟了。

    陆镇忙碌多日,好容易处理完手上的政务出宫,在陆斐府上议完事,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能在沈沅槿睡着前赶到,索性当一回“贼”,悄无声息地潜入里屋,靠近床榻上的女郎,轻抚她的眉眼和脸颊。

    他的手掌很暖,抚在面上是温热的,沈沅槿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还是感受到了脸上的异状,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来。

    透窗而入的微弱月光洒在女郎的皓腕上,洁白如玉,陆镇没有躲,任由她的手触上他的手背。

    手感似乎不太对。沈沅槿微微蹙起眉心,欲要翻个身朝里睡,陆镇那厢竟是握住她的手腕放到自个儿脸上,蹭她的手心。

    陆镇的这副动作着实算不得轻,沈沅槿的睡意褪去一些,大脑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徐徐睁开惺忪睡眼,未料床边竟大剌剌地坐着个人。

    那团身影又大又黑,屋里光线太暗,沈沅槿看不清他的脸,立时吓得清醒过来,以为是贼人,张口就要喊人。

    陆镇眼疾手快,在沈沅槿出声前用另只手捂住她的唇,薄唇凑到她耳边,压低声不正经道:“好没良心的小娘子,怎才半月不见便将某忘干净了?”

    沈沅槿被他捂着嘴,发不出声,只能睁圆了眼愤愤瞪他,警告他快些移开手。

    陆镇感受到她眼神中的催促和不客气,却是将身子压得更低,几乎是贴面相告:“娘子的贴身婢女就在外间睡着,若是闹出太大的响动,怕是会将人吵醒,污了娘子的清誉,娘子仔细思量。”

    她的清誉,早叫他毁干净了,又何来多余的。沈沅槿无端被他扰了清梦,这会子想踢他下床的心都有了,奈何他跟座岿然不动的崇山似的,哪怕她拼尽全力,亦无法如愿。

    为了摆脱他的禁锢,沈沅槿不得不假意顺从,点点下巴,示意陆镇她会安安静静的。

    陆镇感受到她的“诚意”,稍稍抬首审视着她,目光不自觉地下移,瞄到她因为挣扎而略微敞开的衣襟,不禁暗暗吞口唾沫,宽大的手掌从她的唇上移开,撑在一侧的褥子上,丝毫没有要离她远些的意思。

    “大”沈沅槿喉咙里的郎字还未成调,陆镇炙热的吻便覆了上来,舌尖趁势往里探,霸道地勾缠住她粉软的小舌,连同她的呼吸一并占据,源源不断地将他的气息渡给她。

    陆镇深吻着她,唇舌间的动作强势又凶悍,似要将这段时日的相思之情通通倾注在这个吻里,哪怕身下的女郎被他吻得双颊通红,大脑缺氧,伸出两只小手来捶打他的膀子,他亦不肯停下,只是吻得轻缓了些,捉住她的与她十指相扣。

    “沅娘,我很想你。”良久后,陆镇在她的耳畔呢喃低语,解下腰上的蹀躞金带,褪去玄色的圆领衣袍,钻进有她在的被窝里,“这月的十二便是择妃的吉日,沅娘很快就要是我的准太子妃了。”

    难得一回,陆镇拥着她入眠,没有动手动脚,只是单纯地将额头埋在她的青丝里。

    陆镇的身躯宽厚温暖,沈沅槿被他抱在怀里,着实很难忽视他的温度和气息;今晚的他太规矩,反叫她有些不习惯。

    “这是我在沈府的闺房,大郎宿在这里,倘若明早叫人看见可怎么好?”沈沅槿拧眉道出心中的忧虑。

    经她一问,陆镇方清醒过来,她还未过门,的确不该再同他睡在一张床上,尤其这里还是沈府,她的身份是“沈四娘”。

    可温香软玉在怀,他又实在很难割舍。

    陆镇内心挣扎良久,最终是理智与情感各退一步,满眼珍重地在她发上落下一个浅吻,而后轻声细语地安抚她:“我会在天亮前离开,不会让人看见,沅娘安心睡就好。”说完,轻拍她的腰肢哄她入眠。

    他的这一举动无端让沈沅槿想起孩提时母亲哄她睡觉时的场景。

    “陆镇,你会讲睡前故事吗?”沈沅槿鬼使神差地问,甚至不经意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当朝太子的名讳就这样轻飘飘地从沈沅槿的嘴里道出,没有一丝害怕和避讳,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除她以外,陆镇记不起还有谁敢这样唤他;便是他的阿耶,当今的圣人,亦不会直呼这两个字。

    陆镇喜欢听她这样叫他,远远胜过疏离冰冷的“殿下”二字。

    “从前不会,可若是沈沅槿想听的话,”陆镇一语未完,却是突然停顿,继而勾了勾沈沅槿的腰背示意她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我也可以试着讲一讲。”

    横竖这会子也睡不着。沈沅槿劝说自己信他这一次,转身面向陆镇,真诚发问:“什么故事?”

    陆镇反问她是否害怕志怪故事。

    沈沅槿几乎要下意识地点头,然而下巴还没点下去,却又很快改变心意,摇头否认:“不怕。”

    担心她听了志怪故事会睡不好,陆镇现编了一个狸奴怪的故事,许是太过无趣,沈沅槿的眼皮没多大会儿就开始打架,脑袋枕在陆镇的胸膛处沉沉睡去。

    故事还未说完,女郎便已睡去,陆镇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讲的故事算好还是不好,将手搭在她的腰上后,阖目安睡。

    次日清晨,床上早没了陆镇的踪迹,进来伺候沈沅槿起身的婢女亦未发现任何异常,仿佛他昨夜不曾来过一般。

    梳发时,沈沅槿对着妆镜愣神,回想起昨日夜里陆镇竟会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她正想着,婢女捧了一托盘各式各样的通草花在她眼前,问她今日戴哪朵花。

    沈沅槿心不在焉地随手捻起一朵绯色的,自个儿往发上簪了。

    早膳后,沈沅槿没再纠结昨晚的事是否是梦,在庭中闲步晒了会儿太阳,回屋继续完成前些日子起笔的画作。

    晌午,宫中女官亲来沈府告知选妃的地点和时间,的确同陆镇说得一般无二。

    转眼到了八月十二,沈沅槿天未亮便被岚翠等一众人唤醒梳妆,从前两三钟便可做完的事,今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不止。

    坐上马车的时候,沈沅槿的魂尚还在屋里,一路上都在打瞌睡,直至马车在大明宫内的一座宫殿前停下,媪妇挑开车帘唤她下车,她才提起精神,随宫人步行进殿。

    此番太子选妃乃是由崔皇后一手操办的,不知陆镇那厢用了什么手段,硬是在名单定下前塞了沈沅槿的新身份进去。

    参选的女郎不似她想象中的那样多,沈沅槿环顾一圈数了数,不到二十人,想来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沈沅槿吃着一盏茶打发时间,才吃了小半盏,就听殿外传来一道细尖的男声,殿门也随之打开,陆镇与崔氏迈入殿中。

    宫中礼仪,沈沅槿做郡王妃的时候早已熟知,当下从容不迫地起身行礼。

    陆镇仅用三息的功夫便在十几位女郎中找到沈沅槿的身影,同她眼神交流后,掩着喜色于上首的位置落了座。

    崔皇后仔细打量着殿中云鬓花颜的女郎,目光扫落至沈沅槿那处时,不动声色地沉了沉眸,心道这位继子从前将人藏得再好,如今还不是陷在这美人关里,色令智昏,将她弄进宫里来选妃了。

    什么沈府未嫁过人的四娘,她分明就是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沈贵妃的内侄女,沈沅槿。

    崔皇后乐于见他做出不明智的举动,只装作不识得这位沈四娘,温和的眼眸里唯有对她美貌的盛赞。

    距上次选妃已有数月之久,崔皇后料想,陆镇便是再怎么头昏脑热,太子妃之位必定会落在出自士族名门的贵女头上,至于沈氏,能得良媛、良娣之位便是她的福气和造化了。

    名义上是选妃,实则同相看无异,结果也无需当场告知,而是遣散众女郎回府等待消息。

    陆镇那厢却于众目睽睽之下将此规则打破,挥手示意身后宫人将一方盖了红绸的檀木雕花托盘呈上前,信手掀开红绸,自盘中取出一支鸾凤衔珠金步摇,长腿一迈,步履坚定而沉稳地走向沈沅槿。

    沈沅槿显是未料到他会唱这么一出戏,心房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起来,察觉到众人投来的目光,不免局促,忙要从椅子上起身。

    顷刻间,陆镇沉眸按下她的肩,眉眼里尽是对她的宠溺和纵容,让她不必起身受簪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陆镇俯下身,将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变为现实,亲手为她簪上那支金步摇,接着面向众人郑重其事地宣告道:“沈四娘便是孤下月将要迎娶的太子妃。”

    不独是崔皇后,此间的众位女郎,无一人认为陆镇会选沈氏女为太子妃,此女美则美矣,终究出身不够高贵,上不得高台盘,太子至多会选她做妾室养在宫里宠着也就是了;哪承想,她竟一跃成了太子妃,如此一来,其余的侧室位份不论落在哪几位贵女的头上,都要矮她一截。

    崔皇后原以为陆镇择定沈沅槿为太子就已足够惊人了,不想他接下来的话更是惊人瞠目结舌,因他说喜静,此番只会迎娶太子妃一人入东宫,不再择定妾室的人选。

    他的话音刚落,有眼力劲的宫人便已朝沈沅槿屈膝行礼,嘴里道出恭贺的话语。

    其余人等见状,亦跟着朝陆镇行礼道贺。

    沈沅槿就这样毫无预料地成了全场的焦点,怪不自在的,熬到陆镇命人给参选的女郎都送了落选的“参与奖”银器后,规规矩矩地辞了崔皇后,快步迈出殿去,说句话的功夫也不给陆镇。

    当日下晌,崔皇后亲去立政殿告知陆渊今日太子选妃的结果。

    陆渊听此结果,当即怒不可遏,强压下胸中怒火让崔皇后回去歇着,旋即命人去宣太子觐见。

    圣上动了大怒,御前伺候的人精又岂会察觉不到,眼见太子推门进去,提心吊胆地合上殿门,悄无声息地退到廊下远远站着。

    “混账东西,跪下!”陆渊将手里的狼毫掷出去,转而抄起手边温热的茶盏捏在掌中。

    陆镇知他因何生气,撩开衣摆双膝,脊背却是挺得笔直,面部的神情亦未露怯分毫,迎着陆渊的目光直愣愣地顶回去,告知陆渊他的决定:“太子妃之位,只能是她一人的。”

    不知悔改的孽障,这孽子竟是魔怔至此,竟连脸面也不要了。

    陆渊气得脸色铁青,再难压抑滔天的怒意,泄愤般地将那茶盏砸向陆镇。

    陆镇没躲,任由那茶盏砸在额头上,溅了满脸的茶水,沾湿衣襟。

    鲜血顺着砸出的口子沁出,陆镇不甚在意地抬起手拿袖子擦了擦,目光坚定地道:“某已择定她为太子妃,断然不会更改。不论阿耶答不答应,某都娶定她了。”

    陆渊看着跪在地上强硬坚决的亲子,一时间竟也拿他无法,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扯得脑袋都在抽痛。

    父子二人对峙数十息,陆渊瞳孔里的那抹鲜红越发清晰刺眼,偏这时候脑海中又浮现出沈蕴姝难产后险些血崩的画面,几乎低吼出来的一句:“滚出去!”

    是夜,陆渊在拾翠殿内安歇,因有沈蕴姝陪伴在侧,宽慰于他,他的火气方消解大半,不似下晌那般怒火攻心,夜里温存过后拥着她时,于此事上的态度亦在慢慢软化。

    而后两日,陆镇便以雷霆手段将沈家四娘被选为太子妃一事由宫闱内庭传至大街小巷,直接坐实了此事,迫使陆渊不得不认。

    陆昭那处得了这个消息,又忆及二兄陆昀下狱前后的种种迹象,登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和推测。

    为此,陆昭往沈府来见了沈沅槿一回。

    沈沅槿并未否认陆镇横插一脚、棒打鸳鸯之事,因怕陆昭头脑发热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以卵击石,只得半真半假地说同陆镇趁人之危不假,可救陆昀出狱也是真,起初她对陆镇的逼迫唯有厌憎,到如今则是真心想要嫁他……

    这番话,陆昭信了足有八分,虽不能接受沈沅槿对陆镇的情感由憎恶转变为“喜欢”,仍是选择尊重她的选择,盼她从今往后能够过得舒心幸福。

    三日后,大婚的吉日定下,六局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准备大婚需用到的一应物件。

    婚期将至,陆镇骑上战马,亲去骊山上狩了一对活雁送至沈府。

    九月廿一,黄道吉日,宜嫁娶。

    时值秋末,卯正二刻的天还未大亮,岚翠行至里间唤醒沈沅槿,服侍她起身往浴房内更衣沐浴。

    待穿衣擦发过后,已是辰时。

    琼芳领人送来早膳,同几个婢女媪妇静立在一侧默声等候。

    头一回这样被人盯着用膳,沈沅槿着实不习惯,草草用过半碗馄饨和两块毕罗便搁了手里的箸。

    婢女奉来漱口用的清茶,另有两人分别捧着盂盆和水盆。

    沈沅槿抿一口清茶漱口,轻轻吐到盂中,而后往水盆里净手。

    做完这一切,便有媪妇进前扶沈沅槿去妆镜前坐下,抬手取出发髻上固定用的银簪,待那青丝坠落披散在肩后,拿木梳为她梳发。

    墨发如绸,极易梳通打理,不消多少时候,心灵手巧的媪妇便将沈沅槿的馒头青丝束成了一个精美的云髻。

    发已梳好,那精通梳发的媪妇便退下去,改为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上前,净过手后打开脂粉盒,专心致志地开始为沈沅槿理状。

    屋子里不知何时聚满了人,虞夫人和沈筝母女坐在罗汉床的两侧,中间相隔的小几上置着一方锦盒,占据了大半张案面。

    好容易熬到午后,沈沅槿坐得腰腿酸乏,示意众人退开些,起身揉了揉腰肢。

    正这时,屋外传来一道舒朗磁性的男声,旁人听不出,沈沅槿却是立时分辨出来,那是陆镇的声音。

    他竟亲自前来催妆了。

    太子催妆,屋内的众女郎犯了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去到门前堵他的话,幸而陆镇那一行人极有耐心和分寸,并未步步紧逼,而是默声等待屋中女郎回应。

    沈沅槿眼见众人都畏惧他,索性自个儿走到门边,正要出声,虞夫人终是鼓起勇气,先她一步开口道:“新妇妆还未成。”

    说完,挽着沈沅槿的手回身坐下,问她渴不渴,极有经验地斟了小半盏茶送与她吃。

    沈沅槿看一眼茶汤便知虞夫人的用意,莞尔一笑道句谢谢,在梳妆婢女紧张急切的神情中坐回妆镜前,由人完成妆面。

    近两刻钟后,妇人小心翼翼地在沈沅槿的额上画花钿,屋外再次响起陆镇朗声念诵催妆诗的声音。

    陆镇的语气里并无半分不悦,加上有虞夫人打的头阵,这回很快便有女郎立在门后应答。

    额上的花钿似一朵盛开的菡萏,极称她的妆面和眉型,美观典雅。

    妆成,众人让出一条路来,注视着虞夫人走过来,她身后的媪妇则是手捧那方锦盒。

    虞夫人屈膝行礼,其余人等则是将腿屈得更低,随她称呼沈沅槿为“太子妃”。

    沈沅槿忙叫起身,虞夫人等方站直了腰身,信手启开锦盒,自盒中取出一顶金凤衔珠冠子。

    那金凤口中所衔的珠子乃是一颗圆润饱满的南珠,阳光落于其上,映出暖白的珠光,素雅柔和,耀眼夺目。

    虞夫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将那凤冠戴至沈沅槿的发中,再是一左一右两支凤首金步摇和花树钗。

    时人喜簪花,因冬日里无花,虞夫人便从托盘里寻了一朵绯色牡丹簪在发髻后侧,正欲再仔细端详可有不妥之处,陆镇高昂的声调便又传进耳里。

    媪妇看眼案上的更漏,告知虞夫人吉时快到了,于是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沈沅槿让到门边,递来团扇让她遮面,推了门,恭恭敬敬地送人出去。

    陆镇在外等候多时,这会子甫一见着她,欣喜又激动,竟是连下一步该如何做都忘了,只盯着沈沅槿的脸发愣。

    还是身侧随他一道过来迎亲的陆斐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快些上前去牵新妇,他方醒过神来,朝沈沅槿伸出大掌。

    不同于嫁陆昀时的紧张和羞怯,沈沅槿心中百感交集,唯独没有半分喜悦,极力克制着对陆镇的憎恶和排斥,扮演出一副温和端庄的模样,缓缓搭上陆镇的手。

    女郎的手指纤长温软,陆镇收着力道攥紧她的手,嘴角上扬,满脸的喜色掩也掩不住。

    陆镇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一颗心仿佛也浸泡在蜜糖里,蓬勃跳动着;新人两手交握,掌心相贴,并肩行至一处空旷院落,以两只活雁举行完祭雁礼,携手离开沈府。

    天边乌金西坠,天色欲暗,沿途设下的火燎悉数由人点亮,映得道路两旁一片橙红的火光。

    挂满红绸的婚车华丽高大,足有大半条街宽,周遭手持灯笼的粉衣宫人排列整齐,见太子携新妇出府,齐齐躬身下拜,围观的百姓亦然。

    陆镇的手掌宽大温热,掌心里早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知是谁出得多些,黏黏腻腻的,着实有些不大舒服,让人难以忽视。

    府外围满了人,喧闹嘈杂,陆镇于人声鼎沸中扶沈沅槿上车,松开她手的时候,陆镇颇有几分舍不得,亲眼看她在车厢内坐定后方恋恋不舍地走到队列前方,按辔上马。

    沈府并非名门望族,无钱将府邸购置在兴道坊、平康坊等权贵聚集之地,而是处在离大明宫稍远的安业坊;婚车在坊中拐了两三回后,汇入朱雀大街。

    朱雀街直通皇城和宫城,街道较坊市内的宽敞许多,即便婚车行驶在道路正中,两边又有百姓围观,亦不会像先前那样显得逼仄难行。

    婚车通过朱雀门进入皇城后,落日早已西沉,空中明月高悬,清光皎洁。

    华灯初上,东宫各处张灯结彩,焚香奏乐,热闹非凡;绯色的毯子从宫门口铺至青庐,两边各有十数名宫人手执竹篮,静默而立。

    婚车缓缓而停,陆镇跃下马背,上前去牵沈沅槿下车,引导她踩在毯子上前行。

    二人跨过门槛,立在红毯两边的宫人便从篮中抓一把谷豆,抛洒至空中。

    宫人们将力道控制得极好,那些谷豆落在衣发上,仅有些许轻微的磕碰感,并无痛感;沈沅槿非是头一回被谷豆砸,自然不觉得新奇,反观她身侧的陆镇,面容平和,微含笑意,倒像是盼着落到身上的谷豆能再多些。

    宾客席上,陆渊与王皇后居于高座之上,沈蕴姝同陆绥坐在一桌,朝两位新人投去打量的目光。

    沈四娘。她从前竟不知,府上竟还有一位四娘子,且还是在阿兄和阿嫂的名下,着实古怪的紧,是以很想瞧一瞧这位四娘子的相貌;她的身段倒是同三娘极为相似,只面容叫那团扇遮了个严实,并不能仔细一观。

    沈蕴姝思量间,两位新人已踏至陆渊和王皇后身前,陆镇现场赋却扇诗一首,引得宾客连连起哄,催促新妇却扇,现出真容。

    第72章

    短短数息后, 但见新妇手腕缓缓而移,一张妆容精致的芙蓉玉面逐渐现于人前。

    新妇眉蹙春山,眼颦秋水, 粉面桃腮,美得不可方物。这样 的一张脸,沈蕴姝确信自己绝不会认错,眼前的女郎定然就是她的内侄女沈沅槿无疑。

    遥想她在四月时, 曾告言明将要往沙州而去,这会子缘何又成了沈四娘,嫁与太子为妻?沈蕴姝着实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 一双黛眉不禁微微蹙起。

    底下的新人尚在行拜礼, 陆渊却在这时匀出短短一息转眸去看右侧的沈蕴姝, 观她面带疑惑,眉头轻折,眼眸也跟着沉了三分, 待新人在赞者的引导下进了青庐,便将所有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到沈蕴姝母女身上,吩咐宫人撤下她桌上的果酒, 改为她们母女爱吃的热饮子。

    席间的宾客同沈沅槿熟识的算不得多,除却陆昭和陈王夫妇外,旁人不过瞧着沈沅槿眼熟, 觉得她同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有些相似,转念一想,她“二人”本就是“姊妹”,岂会多心, 纵有那些心生怀疑的,亦不敢将此事拿到明面上讲, 不过私底下同相熟的人当作茶余饭后谈论的绯闻轶事罢了。

    宽敞明亮的青庐内,结发和合卺酒等一应物件俱已准备妥当。

    陆镇命人退下,拿剪子剪下一缕他的发,再是沈沅槿的,而后如珍似宝地拿红绸将那两缕头发绑在一处,乐呵呵地将其展示给沈沅槿看,言辞恳切道:“从今往后,我与沅娘便是结发夫妻,我会一直待沅娘好,护你周全无忧,天下间再无任何事能将你我二人分开,我们‘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沈沅槿万分不愿与他生同衾、死同穴,未免他瞧出什么端倪来,少不得勾起唇角莞尔笑了笑,强装出一副开怀羞赧的样子,时下也不去接他的话,只将视线移开,话锋一转温声道:“时漾,我有些饿了。”

    陆镇闻言,将手中结好的发装进案面上搁着的一方檀木小盒内,继而伸出手抚了抚沈沅槿饿得越发扁平的小腹,心疼又自责地道:“今日的婚仪,叫沅娘受苦了,我已叫小厨房备了你爱吃的饭食和糕点,待喝过合卺酒后,自有宫人会送进来伺候你用。”

    “好。”沈沅槿点头应下,看着陆镇提起酒壶往两只劈开的瓢里满上两杯酒,信手取来靠近她这处的瓢。

    因有红线将两个瓢连在一起,沈沅槿的手便不能离远,陆镇满腔喜悦地执起他那边的瓢,勾住沈沅槿的手腕,与她交杯对饮。

    沈沅槿不胜酒力,小饮一口后便将唇移开,待陆镇饮尽瓢中美酒,方随他一齐搁下手里的瓢。

    “沅娘。”陆镇凑到沈沅槿的耳边低声唤她,然而不待她对此做出回应,忽地捧住她的脸颊,温热的薄唇吻住她额上绯色的花钿。

    他才吃了酒,身上带着浅浅的酒味,气息亦有些灼热,沈沅槿下意识地去抵他的肩,启了启唇:“时”

    她这厢方道出一个字,陆镇的唇便已掠过她的鼻尖,衔住她的唇瓣,将她唇上的口脂悉数吃了去。

    沈沅槿被他吻得喘不过气,胸腔起伏着,努力用鼻子呼吸,无处安放的双手紧紧攥着陆镇肩上的衣料,不多时便将其揉皱。

    “殿下。”陆镇正吻在兴头上,忽听帘子外传来一道细而沉的声调,乃是东宫的黄门请他去青庐外会客敬酒的内侍。

    佳人在怀,陆镇着实不想就此离去,但礼不可废,只得悻悻挪开身,牵起沈沅槿的手往脸上蹭了蹭,又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充满爱意和眷恋的吻,“沅娘坐着歇会儿,我会快些回来。”

    话毕,恋恋不舍地起身舍得退出青庐。

    陆镇出门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命人去厨房传膳,再则是嘱咐“陪嫁”进来的岚翠:“进去好生伺候太子妃用膳。”

    岚翠恭敬领命,立在原地目送陆镇走远后,这才转身撩开帘子进到青庐中。

    纯金制成的凤冠压得人脖子疼,沈沅槿先叫岚翠助着她将其取下,自个儿揉揉发酸僵硬的脖子,等待宫人送来饭食。

    陆镇所言不假,宫人布在桌上的菜色皆是她素日里爱吃的,银盘里的糕点亦是她喜欢的玉露团和透花糍。

    沈沅槿从早膳后便没再吃过任何东西,就连茶水亦未喝上几口,饿了一日,现下对着满满一桌合她胃口的食物,自是迫不及待地动起筷子来,吃到七分饱方停了筷子。

    陆镇口中说着会快些来,实则一走就是大半个时辰,当他满身酒气地返回庐中,沈沅槿早已卸完妆净过面,半边身子歪在软垫上点着下巴昏昏欲睡。

    庐中燃着两盆烧旺的碳火,椅子和床榻上皆铺了毛绒绒的毯子,陆镇走得太快,一时融入这样的环境,竟生出些薄汗来,当即褪去身上的外袍随手搁在案上,命人去备水。

    他这满身的酒气,沅娘闻到必定是要嫌他的,如何肯与他亲近。

    陆镇心中着急,待黄门来请他移步沐浴时,随即火急火燎地飞奔出去。

    庭中明月高悬,夜色沉寂,陆镇自浴房大步而出,下令今夜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青庐。

    宫人在枕下藏了避火图,沈沅槿早已通晓此事,自然无心去看,坐在榻上打了会儿瞌睡醒来后,全然忘了那本避火图还在枕下。

    厚重的帘子忽被人挑开,一阵冷风灌进来,沈沅槿立时睡意全无,待看清来人是换了一身常服的陆镇后,心脏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洞房花烛夜,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再明显不过;他盼这一日许久,也忍了许久,待会儿行起那事来,不定要行上几回。

    沈沅槿如是想着,心中越发忐忑不安,眼睁睁看他朝自己走过来,紧张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绞着手里的巾子不发一言。

    陆镇俯下身凑近她,同她四目相对,“承诺沅娘的事,我已尽数做到;沅娘答允过我的,今夜也应兑现。”

    大婚的吉日,沈沅槿心知逃不开那桩事,沉吟片刻后微垂了眼眸,忍着羞耻低声问他:“太医说过,我的身子尚还不宜有孕,需得调理上数月,大郎欲待这般,可拿了那物来?”

    陆镇一听便知她口中的那物是何物,怕她多心,忙答话道:“事关沅娘的身子,为夫岂敢忘,早叫人备下了,就放在床尾。”

    话音未落,他便借此切入主题,去床边取了一方檀木制成的方形盒子出来,倒是省得他再费心点明此事。

    顾及她久未经人事,陆镇温柔地抱起她,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哄她道:“沅娘莫怕,我会轻些。”

    他口中的轻字,何时作数过。沈沅槿偏头去看案上的熏炉缓解紧张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些。

    陆镇一手扳正她的脸,另只手去解自己身上的衣衫,注视着她的眼眸意味深长地问:“沅娘可知,你我吃过合卺酒后交吻时,我在想什么?”

    她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会知晓他那时候在想什么。沈沅槿这会子也懒怠同他玩什么猜心思的游戏,直接又干脆地摇摇头。

    陆镇见状,索性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褪去外袍,而后将其随手丢在靠背上,露出素白的里衣,“我在想,这件翟衣穿在沅娘身上当真美极了,倘若能亲手将其解下,便更好了。”

    说话间,他身上最后的衣物也被他自行脱了去,宽厚结实的膀子和胸膛便在这时现于人前。

    陆镇腹上的肌肉块块分明,线条流畅,沈沅槿尚还记得他在用力时那些肌肉的触感,不禁一阵脸红耳热,心跳如擂鼓。

    “沅娘。”陆镇温声唤她,两手托举起她,继而抬首覆上她的唇,轻轻撬开她的牙关,循序渐进地将浅尝辄止的吻化作深吻。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的吻技越发精湛,沈沅槿在他的猛烈攻势下软了身子,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陆镇趁势抱着她往榻上倒,顺着心意颇费了一番功夫解开翟衣繁杂的腰带和系带,再是内里的净色诃子。

    柔软的翟衣贴在女郎腰背处的雪肤上,陆镇灼热的吻掠过她的下巴,只在莓果处停留片刻。

    “别。”沈沅槿下意识地并煺,手往下压,勉强能碰到陆镇宽厚的肩。

    陆镇不顾她的阻拦,强势纷开,匀出只手去攥她的手腕,沉沉埋首。

    沈沅槿收拢手指咬住下唇,几乎要压抑不住喉间的声调。

    陆镇未能如愿听见她的声音,益发专心地对付她,终是在小半刻钟后得偿所愿,滚了滚喉结回到上方去端详她。

    大脑空白一片,沈沅槿的身躯微微灿冻着,十余息后方得以平复,徐徐睁开眼,正撞上陆镇投来的炙热目光。

    “夜还很长。”陆镇一面喘着粗气同她说话,一面伸手取来那方木盒启开,“沅娘赏了我这一回,我也该礼尚往来。”

    许久不曾与她行房,陆镇怕她承受不过,头一回并不敢将她抱在身上,只让她躺在榻上,饶是如此,还是惹得她落泪如珠。

    陆镇吻去她眼尾的泪,即便心疼,也不得宽慰她挨过前面,待会儿就好了。

    沈沅槿如何肯信陆镇嘴里的话,张唇舀在他的肩上方觉心里好受了些,也不像先前那样难挨了。

    肩上搭了沈沅槿一双小手,陆镇察觉到她不似起先那般抗拒于他,这才敢改个样。

    盒里的东西又少一只,陆镇抱她坐起身,好一通连哄带骗后,却是令她哭得愈加厉害。

    眼前的景象起伏不定,沈沅槿只觉自己像是狂风骤雨中一叶寻不到停靠点的孤舟,水面上的惊涛骇浪似要将她吞噬,而她除却随着巨浪浮沉,别无他法。

    视线因眼中的湿意变得模糊,映入眼中的光影纷乱摇晃,沈沅槿无助地闭上眼,将脸埋在陆镇的肩窝里。

    良久后,陆镇蓦地立起身来,沈沅槿以为自己险些被甩出去,唬得她的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然而下一瞬,陆镇及时调整了抱她的方式,臂弯抵住她的膝窝。

    他的臂力太好,沈沅槿委实抵挡不住,微微仰起颈项灿了第二回 后,便启唇呜呜咽咽地求他容她去床榻上缓缓。

    陆镇假意答应,稍稍停顿,向她讨来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令她放松戒备后,忽又发狠。

    沈沅槿因他的这番举动睁圆了眼,落着泪抓挠他的后背。

    他脚下的步子迈得又重又稳,沈沅槿眼里的泪没怎么停过,到最后就连抓挠他的力气都消耗殆尽。

    好容易挨到陆镇抱她跌进被中,偏那避火图的一角从枕下现出,引得陆镇将其拾起,粗略地翻了几页来看。

    那上头的男郎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陆镇仔细研读过不下十数本图书的陆镇瞧不上宫人备下的图册,仍按着他喜欢和想要的来。

    如此又闹了两回,沈沅槿早已叫他折腾得筋疲力尽,不等陆镇替她擦洗、收拾干净,便已怏怏地伏在床褥上沉沉睡去。

    陆镇执灯认真观察沈沅槿的状态,确认她并未受伤,仅有些红肿后,寻来药膏细心替她抹上,钻进被窝轻揉她的小腹助她缓解不适,无限依恋地拥着她睡了一夜。

    因次日非是休沐,沈沅槿只需在陆渊下朝后去他和崔氏跟前奉茶,是以陆镇先行起身后,交代宫人不必叫她早起。

    沈沅槿睡到辰时醒来,匆匆洗漱一番,陆镇带着满头大汗进来,擦身换衣过后,坐在圈椅上唤来宫人入内为她梳发。

    “只梳个简单的单髻便好。”沈沅槿交代完身后梳发的宫人,随手从妆奁里拣出一支偏凤步摇和一朵通草牡丹。

    单髻梳起来省时省力,沈沅槿懒洋洋地坐在月牙凳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待宫人梳好发后,伸出酸乏的双手去拿步摇,正欲自个儿往发髻中簪,注视她许久的陆镇却是几个箭步上前,将那步摇从她手里夺了过去。

    “我来可好?”陆镇温声道出简短的询问句后,也不管她答不答应,一脸认真地在她发上比划几下后,最终将其簪在靠右的位置,那朵通报牡丹则被簪在左后方,前方则以两支鎏金花卉鸾鸟钗为饰。

    “沅娘瞧瞧,我簪得如何?”陆镇凝视镜中的女郎,得意洋洋地问。

    陆镇虽为男子,大抵是因着出身尊贵的缘故,自幼时起接触得便是精美高雅的器物,审美水平很是不俗,那单髻经他一摆弄,既不累赘张扬,又不失典雅庄重。

    “从前竟不知,大郎还有这样的好手艺。”沈沅槿打趣他一句,拿起匣子里的石黛描眉。

    陆镇悉心看沈沅槿画了一回眉,心说改日休沐得闲,他也定要学着为她画一画,即便画得不好,还可擦了重画,常言道熟能生巧,只要他肯用心,岂有学不好的。

    宫人来催他二人时,沈沅槿刚巧涂完口脂,陆镇怜她昨夜受累,顾不得此间还有许多双眼睛,直接打横抱起她踏出青庐,一同上了步撵。

    麟德殿。

    金兽熏炉内焚着御用的龙涎香,陆渊和身着华服的崔皇后端坐于上首处。

    殿内侍奉的宫人足有二十余人,皆各司其职,或执扇捧盘,或静默侍立,无一人发出丁点声响,一派庄严肃穆的气氛。

    陆镇执着沈沅槿的手信步迈入殿中,站定后朝陆渊和崔皇后屈膝行礼。

    不知是否是因着身侧的新妇头一回过来敬茶的缘故,今日的陆镇格外恭敬有礼,全然不似从前那般客套敷衍,就连面对崔氏时的态度都软化许多。

    好一个痴情种子。陆渊打心底里瞧不上陆镇为女色所迷的行径,但因顾忌沈沅槿是沈蕴姝的内侄女,是以并未刁难于她,只面色如常地叫人平身。

    宫人捧了置有茶碗的托盘进前,沈沅槿双手执起茶碗,先奉与陆渊一盏热茶,再是崔皇后。

    崔皇后含笑接过茶碗,说了几句道贺的话,扭头去看陆渊,试探他的意思。

    陆渊缓缓搁下白瓷茶碗,深沉的的眼眸落在陆镇面上,一番告诫和叮嘱过后,目光扫向沈沅槿,面容沉肃道:“贵妃与你经年未见,心中很是挂念你。她如今身子不好,你只拣些高兴的事说与她听,万不可惹她伤怀。”

    这便是警告沈沅槿,待会见了她的姑母,什么样的话当讲,什么样的话不当讲,她都需得好生掂量掂量。

    莫说沈蕴姝产后身上一直不大好,便是她这会子健健康康的,沈沅槿亦不忍心看她为自己悬心忧虑,何况于此厢事上,她也助不上自己什么,如何逃出生天,终究只能靠她自己,焉能牵累身边的人。

    “儿知了。”沈沅槿坦荡正视陆渊的目光,答应得诚心又干脆。

    陆渊闻声,沉目凝视沈沅槿一眼,料想她与姝娘感情甚好,应是不会在姝娘面前胡言乱语,当下以折子还未批完为由,先行离去。

    崔皇后那厢同陆镇这位继子无甚话可讲,当下和沈沅槿寒暄一阵,便也离了此间。

    殿门外,沈蕴姝派来的宫人早已等候沈沅槿多时。

    “太子妃,贵妃请您过去一见。”那宫人对着沈沅槿行了礼后,恭敬传达沈蕴姝的意思。

    沈沅槿停下异样的脚步,告知身侧的陆镇她此时的想法:“大郎,我想去看看姑母。”

    陆镇听得出来,她可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乖乖顺着她的话说:“好,我送你过去。”

    拾翠殿内,沈蕴姝焦急地等待着沈沅槿的到来,时而坐着,时而起身来回踱步,不知如此交替了几回,直至宫人引着沈沅槿进殿,她方往罗汉床的一侧坐定。

    吱呀一声,上晌的暖阳应声从门框外透进来,沈蕴姝于柔和的金光中看见沈沅槿的那一瞬,心下既喜悦又疑惑,忙叫云香领着一众宫娥黄门退出去,招呼沈沅槿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嘴里发问:“没有什么沈四娘,我认得出来,你就是三娘对不对?”

    一年多未曾相见,沈蕴姝的身形看上去似又消瘦了些,气色亦大不如前,想是分娩第二胎时难产所致。

    沈沅槿满眼心疼,忍着鼻酸牵起她的手连连点头,“是我,三娘,姑母没有瞧错。”

    耳听她亲口承认了她的身份,沈蕴姝的面上没有半分讶然之色,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相信过沈府还有一位四娘子的言论,阿兄和阿嫂生前恩爱非常,膝下独有三娘这么一个女儿,又何来的四娘?

    沈蕴姝心中存着疑惑,这会子沈沅槿就在她面前,免不了问出心中的疑问:“三娘不是同我说,要去西北的沙州修习丹青吗?现下如何又成了太子妃?”

    话音落下,沈沅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不自觉地沉眸瞥了眼案上的茶具,这才抬眼去迎沈蕴姝投来的目光,佯装从容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此事说来话长,许是缘分使然罢,那是在离京前夕,我往金仙观去给耶娘添香祈福,未料下山途中遭遇贼人劫掠,幸而殿下那日在桥山上踏青,救我于危难之间,后又在我养伤之时悉心照拂,忽有一日,殿下向我表明心意,求娶于我,并允诺会为我寻来沙州和西域一带的丹青手供我求教学习,我心中感念他的恩情,又见他情真意切、处处体贴,不免动容,遂点头应下;那时候姑母尚在孕中,担心姑母知晓后悬心,未及告知姑母知晓,还请姑母见谅。”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违心,沈沅槿每道出一句,心情便跟着沉闷一分,可这会子为着不让沈蕴姝瞧出端倪起疑,便也只能死命维持住面部表情不至垮掉。

    沈蕴姝静静听她说完,忆及她在沈府与尚还是梁王的圣人仅有三面之缘后,阿耶和大兄威逼利诱欲将她献于梁王,被她严词拒绝后便又在她的饭食里下了脏药

    当日之事,那时的梁王并不知情,是她主动缠抱住他,他虽有私.欲,却也有真心助她解去药性的情意在里头;木已成舟,她也不能过分责怪于他,只能怪造化弄人,认命接受他的“负责”和“补偿”,嫁他为妾。

    大抵是这段记忆太过沉重深刻,沈蕴姝几乎下意识地将沈沅槿带入到负面的境遇中去;太过出众的相貌于母族不强、无人庇护的女郎而言,有时候带来的并非是福气,反而可能是不幸和掠夺。

    沈蕴姝从过往中剥离出来,旋即面带忧色地追问她道:“这桩婚事,果真是你自个儿愿意,而非受人胁迫?”

    沈沅槿知她在忧心什么,没有片刻犹豫,当即摇头否认,忙不迭给她吃下定心丸,也好叫她安心。

    “姑母应是知晓我的性子的,我若不愿,凭旁人有何手段,断不会轻易答允。殿下为娶我为妻,可谓用心至极,亏得他竟想出这样的办法掩人耳目,既不会委屈了我,也不会将我置于风口浪尖上;太子殿下他待我的确甚好,姑母快别多心了。”

    沈蕴姝说不上有何处不对,即便沈沅槿方才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的话,面上神情亦无半分诓骗她的迹象,可她这会子就是没来由地心生不安,眉宇间透着担心,“可是”

    沈沅槿当即出言打断沈蕴姝的话,“没有什么可是,姑母的身子久不见好,焉知不是多心忧思的缘故,永穆和阿郎年纪尚小,姑母总这样拖着一副病体,倒要如何陪着他们长大成人,安心将身子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不宜多心忧思。太医署的医监也曾这样提点过她。

    沈蕴姝想到此处,又听沈沅槿提及她的一双儿女,自是点头应下,“好,我会保重身子;你如今已是太子妃,往后我们姑侄见面便会容易许多。”

    见沈蕴姝没再继续追问自己和陆镇之间的事,沈沅槿这才将将放下心来,转而询问起陆煦近日的情况。

    “宫人们将他照顾得很好,圣上又叫医监时常来瞧他,他虽是难产诞下的,比起永穆两个月的时候,倒也不差什么,生得白白胖胖的;对了,沅娘还不曾看过他吧。”沈蕴姝提到陆煦,这才想起沈沅槿还不曾看过他,忙扬了扬声调唤人进来,叫宫人去偏殿抱他来正殿。

    陆煦才刚由乳母抱着吃过奶,时下睡得正香甜,乳母担心宫人抱起他会扰了他的好瞌睡,待会儿又要哭的,暂且不让宫人抱他出去,自个儿来到正殿向沈蕴姝言明情况。

    沈沅槿闻言,亦不好叫人强抱了陆煦来,若是惹得孩子啼哭不止,怕是又要哄上好一阵子的,遂偏头去看身侧的沈蕴姝,温声提议道:“既如此,不若我自个儿过去看他可好?”

    沈蕴姝疼爱幼子,听乳母说陆煦现在睡得香甜,岂有不应的,因有旁人在侧,很是谨慎地改了对沈沅槿的称呼,“这样也好,我与四娘一同过去罢。”

    宫人和乳母听后,皆是退到一边,待她姑侄二人起身出殿后,连忙跟上前。

    殿内伺候的宫人约莫有十数人,未免精力不济导致疏忽纰漏,特意将人分成三班昼夜不分地照顾陆煦,足可见陆渊对他的宠爱。

    沈沅槿进殿时,饶是陆煦已经睡熟,鸡翅木制成的朱漆摇篮边还是守了两个身穿厚重冬装的宫娥,另有小黄门蹲在角落里看着碳火,乳母坐于案前瞌睡。

    沈蕴姝挥手示意殿中的宫人无需多礼,让退到屏风后就好,而后领着沈沅槿走到做工精致的檀木摇篮旁。

    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躺在摇篮里闭眼睡着,小鼻子小眼的甚是可爱,沈沅槿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暗想陆绥一个多月时,约莫也是这般讨人喜欢的罢。

    一时看过孩子,临近晌午,沈蕴姝便又携她归至正殿,笑着询问她想要用什么午膳。

    沈沅槿昨儿夜里吃了不少菜色,加之想到日后免不了要与陆镇朝夕相见多日,着实没什么胃口,只说想吃清淡些。

    沈蕴姝依言想了几个偏清淡、味道不错的菜色出来,吩咐宫人去陆渊特意为她设下的小厨房传膳。

    酉时,陆镇处理完公务,乘了步撵往拾翠殿来接沈沅槿回东宫。

    有他在身边,沈沅槿尚不知该如何逃出宫中,暗想等她站稳脚跟,他若是能再像去岁那般外出公干几个月就好了,届时她假死出逃自会容易许多。

    陆镇洗漱完凑过来,抱起沈沅槿就往内殿进,生生将她的思绪打断。

    “不可,我还没好。”沈沅槿不自觉地并煺,本能地伸手去挡他落下来的唇。

    陆镇顺势抓住她的手,鼻尖贴在她的手腕上闻香,再是亲吻她的手腕和手背,迫使她张开手将手心贴在脸颊上,真心实意地陈述他此时的心境,“从昨日到今日,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你真的从临淄郡王妃变成了我的太子妃,过往种种便让它过去,往后的日子,我定会好好珍爱沅娘,断然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亦无任何事能将你我分开。”

    沈沅槿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这段于她而言毫无意义又浪费时间的“情话”,只违心地嗯了一声,恢复到抗拒他亲近的模样。

    陆镇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她,随后熟练地掀开她的裙摆,“我只瞧瞧沅娘好些了没,那药乃是早晚都要擦一回的。”

    饶是被他看了多回,沈沅槿还是觉得难为情,索性别过头不去看他,由着他细看过后取来药膏往里涂抹。

    “其实沅娘晚些受孕也好,有道是食髓知味,你我二人昨日才刚成婚,多享些时日的鱼水之欢有又何妨。”陆镇一面说,一面帮她穿好裤子,解去衣裙,扯来被子安置。

    这日过后,沈沅槿尝试着手管理东宫的一应事务,因她有过管理经验,不出月余便已上手,渐渐地同六尚女官亦有所往来。

    光阴似箭,秋去冬至,长安天气日益寒凉,陆渊恐沈蕴姝受寒,叫内侍省按皇后的份例往拾翠殿中供应银骨炭和棉被等物。

    这日夜里,城中降下飞琼,仅仅一夜的时间,整座皇城便覆上一层浅白;此后两日,那雪仍是断断续续地下,世间万物皆变得银装素裹起来,雪景更甚前日。

    崔皇后命人在太液池畔的水榭中置了红泥火炉烹饪热饮,邀后宫妃嫔来此处赏雪。

    沈蕴姝在殿中闷了多日,加之许久未同崔皇后等人见过面,便应下此事,披了狐裘携云香云意二人出了殿。

    一行三人踩在除过积雪的小径上行了近两刻钟方至太液池畔。

    “妹妹怎的不乘车来,若是吹着身子过了寒气可怎么好,底下的人怎也不知拦着你些。”崔皇后一见着沈沅槿便亲自迎上前来,满脸关切地道。

    沈蕴姝回她一笑以示尊重和谢意,柔声道:“妾身谢皇后殿下关怀,只是妾身在殿中坐卧多日,再坐下去,怕是腿都要不会动了,适才想着自个儿下地走一走,不怪她们。”

    郑淑妃捧着个手炉在边上一言不发,赵婕妤眼瞅着起风了,出言提醒她二人进到榭中向火取暖,慢聊不迟。

    “瞧我,光顾着说话,竟忘了这是在外头,快些进去吧。”崔皇后说着话,携沈蕴姝的手往水榭里进。

    炉子旁的小几上置有烹茶用的器具,沈蕴姝便自个儿烹茶打发时间,将茶饼炙烤后放凉,再将其碾成末状用筛罗过筛,待水初沸时加入少许盐,而后等二沸时投放茶末。

    茶汤三沸后,沈蕴姝执勺舀取茶汤,静置小半刻钟放凉一些,方送到唇边吹几气去去热,抿上两口。

    她才吃了半碗茶,就听榭外临水的小桥上传来一道惊恐的女声。

    崔皇后闻言,面上不见多少惊慌之色,而是当即起身往到临水的栏杆处走。

    赵婕妤见此情状,便也好奇地跟上崔皇后,沈蕴姝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亦是下意识地跟随崔皇后的脚步。

    眼前没了隔扇的遮挡,沈蕴姝甫一看向水面,立时便吓得心口发紧,两腿发软,若非她身后的云意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身子,险些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云意不过略瞥见那水上的浮尸一眼便吓得不轻,忙不迭唤来云香一起扶着沈蕴姝退回里面,“贵妃别看。”

    第73章

    沈蕴姝叫那泡肿的女尸吓得不轻, 险些两眼一闭昏死过去,饶是这会子有云意云香两个扶着,还是很难走动。

    “你们还杵在这里作甚?速速去寻侍卫来捞人上来, 查明身份。”崔皇后厉声吩咐完身后的宫人,转而去看由人搀扶着坐到圈椅上惊魂未定的沈蕴姝。

    “吾今日本想约几位姊妹来此处赏雪,不想竟出了这样的事,叫你们受惊了;贵妃妹妹本就体弱, 偏又见了这样的场面,约莫受了惊吓,还是快些回宫歇下罢。”崔皇后说话间, 挥手示意贴身女官进前, 令她去将自己的凤撵挪来, 送贵妃回拾翠殿。

    沈蕴姝心中动容,强撑着站起身来,婉言谢绝她的好意:“凤撵乃是皇后殿下方可乘坐的, 妾身怎敢僭越,殿下的一片好意妾身心领了,妾身在此处等自个儿宫里的步撵过来便好。”

    崔皇后闻言, 却未轻言放弃,而是温声细语地又劝沈蕴姝一回:“贵妃妹妹身子孱弱,又得圣人疼爱, 若是在吾的席上受了惊吓致使身上不爽利,岂非吾的不是;倘若圣人在此,必会同意妹妹乘坐凤撵先行回去。”

    话到这个份上,沈蕴姝不好再推辞, 当下真心诚意地向她道过谢后,脚步虚浮地登上那驾华丽的凤撵。

    崔皇后满脸关切地看沈蕴姝坐在凤撵之上走远, 旋即回头交代女官去尚食局熬一碗安神汤给沈贵妃送去。

    因年关将近,陆渊连日忙于政务,很少踏足后宫,即便踏足,去的左不过是沈贵妃的拾翠殿;就连崔皇后这处,亦不过是陪着用过一两回晚膳。

    崔皇后便以陆渊公务繁忙为由,暂且将此事按下不表,沈蕴姝那处,很快便有女官过去悉心“提点”,提点她们顾全大局,莫要因这样的小事惊扰圣上,至于湖上女尸一事,皇后殿下自会查明实情,处理妥当。

    沈蕴姝心性纯良,丝毫不疑女官由此言论的用心,认定崔皇后是一位贤良的皇后,当即点头应下。

    当日晚膳过后,沈蕴姝为消除心中恐惧,叫宫人多点了两盏灯烛搁在案几上,取来一本话本翻开来看,奈何那画面太过可怖,任她如何转移注意力,都无法全然忘却。

    她这厢正胡思乱想着那女郎缘何会落进水里,是否有冤屈,就听殿外传来一道叩门声,黄门报说,皇后殿下命人送了安神汤过来。

    那安神汤乃是用银碗装盛,欲要消除她的疑心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沈蕴姝的眼中,崔皇后是位极和善的女郎,自然不会疑心那汤里会有什么;更何况,她已是皇后,若要往自己的吃食里放些什么,何必明晃晃地言明是她命人送来的,自己若有个三长两短,拾翠殿里的宫人头一个想到的便会是她。

    “速速请进来。”沈蕴姝搁下手里的书,扬起声调回应那黄门道。

    话音落下,那黄门便推了门请人进殿。

    来人乃是尚食局的宫娥,手捧一方红木雕花的食盒,进前后先将食盒放下,再是屈膝行礼,取出食盒内的药碗双手奉上,言明此行的目的:“皇后殿下特意让熬了补气助眠的安神汤送来贵妃处,这汤凉了便不好喝了,于效用亦会有所妨碍,贵妃最好趁热服下。”

    沈蕴姝不设防地抬手接过,浅浅一笑道:“皇后殿下有心了,这样冷的天,难为你跑这一趟,云香,抓些铜钱送与女郎吃茶。”说着话,拿勺子舀了一勺汤药,徐徐送进口中。

    云香取来铜钱出来,那宫娥眼看沈蕴姝吃了几口汤药,千恩万谢地收好钱后,旋即行礼告退;一路回到尚食局外,早有一头戴银钗、年过三旬的女郎在一处假山后等候她多时,压低声询问她事情办得如何了。

    “奴婢亲眼瞧见贵妃用了小半碗汤。”

    那女郎点了点头,又问药渣和食材是否都已处理妥当。

    “都已研成粉末散进沟渠里,还请姑姑放心。”

    女郎轻出口气,不动声色地往她手里塞了块金锞,“回去吧,莫要让人起疑。”

    这边,沈蕴姝服下那碗并不怎么苦,甚至有些清香的安神汤后,心头的惊惧虽还未散去,但却没了再看话本的心思,索性叫来云意陪自己玩会儿双陆。

    当日没等来陆渊,二更天未至便已睡下,云意恐她害怕,在外殿守着,内殿亦留了一盏灯。

    许是那安神汤起了作用,沈蕴姝沾床过后,不消半刻钟便已入睡,然而梦境中的场面,却是比白日所见还要可怖得多。

    梦中,她独自一人置身于水边,四下空无一人,唯有那具浮尸与她,紧接着,她便莫名其妙地坠入水中,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接近的那一瞬,沈蕴姝几欲奔溃,她很想醒过来,大喊出声,可任她如何挣扎努力都只是徒劳,生生惊吓到出了一身的冷汗,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发抖,方被先于她醒过来的云意唤醒。

    “贵妃?!”云意本只是进来瞧她睡得可好,未料映入眼帘的场景竟是她眉头紧锁,攥紧被子瑟瑟发抖的模样。

    汗水洇湿了沈蕴姝的鬓发,令她单薄的身形瞧上去更添几分楚楚可人,云意轻拍她的肩,稍稍加大些音量,“贵妃醒醒。”

    沈蕴姝被云意的声音唤醒,这才自那个可怖的梦境中醒来,待看清眼前人是云意,那抹极度的恐惧和不安方得以缓解稍许,想要坐起身抱住她,方发觉身体沉重得厉害,头也有些疼,就连喉咙亦不大舒坦。

    云意观她的耳朵和脸颊皆是红彤彤的,忙不迭将手背搁在她的额头上,略掀开被子的一角,摸了摸她的里衣,果真早叫汗水浸湿。

    “来人,贵妃起了高热,速速去请太医。”云意喊来宫人进殿,又叫去打热水,替沈蕴姝擦身过后换了身干净的寝衣,落下床帐。

    沈蕴姝脑海里全是昨日所见的场景和梦中的景象,床帐降下遮住光线的那一瞬,她整个人便又陷入到极度的恐惧中去,勉强聚起一丝气力去握云意的手,“别走,黑,太黑了。”

    云意见状,拧眉看眼透进来的光亮,掀开床帐坐到床沿,回握住沈蕴姝的手宽慰她道:“婢子不走,婢子就在这里,贵妃莫怕,天已亮了,屋里不黑。“

    沈蕴姝的体温似又高了些,高热烧上来,头痛愈甚,她这会子已经没多少力气与人说话,只是勉强点点头,眼尾溢出些许生理性的眼泪来。

    不多时,云香请来陆渊钦点过的张太医为沈蕴姝诊治。

    张太医望闻问切后,旋即提笔开了退热和安神固本的方子出来,仔细交代道:“贵妃乃是昨日受了惊吓,夜里梦魇盗汗受凉,是以才会引起高热;只是贵妃身体亏空积弱,能用的药材多为平性,药性上不免有所欠缺,一时难以退热,便是退了热,短期内亦难大好,需得每日按时服药,好生静养。”

    云意不欲假手于人,叫云意领着底下的宫人守着沈蕴姝,她则亲自去抓药煎药。

    晌午未至,沈蕴姝便已烧得不省人事,吃了汤药亦不见好转,云香等人不敢自专,思来想去,终是命人去紫宸殿和东宫传话,道是贵妃起了高热,病情凶险。

    东宫距离拾翠殿不比紫宸殿那般近,沈沅槿和陆镇来时,陆渊已在床边坐着,神情凝重,眉皱如川。

    “阿耶。”陆镇朝人下拜施礼,沈沅槿没有出言唤人,只是见了礼。

    “圣上,我姑母她,如何了?”沈沅槿的面色亦不大好,关切问道。

    陆渊取下沈蕴姝额头处的巾子,放进凉水中沾湿,拧至半干,声线低沉:“还未退热,再过一个时辰后方可再次服药。”

    沈沅槿闻听此言,心中越发不安,拧眉又问:“怎会如此?”

    即便沈蕴姝尚还处在昏睡中,陆渊仍是担心她会听见,只将那半干的巾子放回她的额头上,沉默着不发一言。

    这时候,床边侍立的云意给沈沅槿递了个眼神,又做了个随她出去的手势,带着沈沅槿退到外殿,轻声细语地道:“禀太子妃,贵妃是昨日在太液池瞧见一具浮于水上的女尸,回来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夜里做了噩梦起了一身的冷汗,受凉后引起高热。说来也是婢子的疏忽,未能及时发现贵妃的异样,唤她醒来……”

    云意话到此处,又是一阵自责,若非贵妃素日里待她们颇为亲厚宽宏,圣上顾及贵妃的心情,定不会轻饶了她们。

    沈沅槿闻言,轻拍云意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太过自责,略思忖片刻后往下追问:“姑母好端端的,何以会往太液池那处去?”

    “昨日皇后殿下在太液池东畔的水榭中设宴赏雪,请了贵妃、郑淑妃和赵婕妤一同前去,起先还好好的,后来有宫人瞧见那女尸惊呼出来,皇后殿下闻声去栏杆处看是何事,贵妃和赵婕妤便也跟了过去…”云意说着说着,再次陷入后悔之中,后悔她昨日怎的就没赶在贵妃前头看见那一幕,拉她回身

    皇后,设宴,女尸,噩梦。沈沅槿将这几个字眼串联起来,隐隐觉得这件事透露着古怪,约莫不会是简单的巧合;可转念又想,即便是皇后设局,又焉能知晓姑母定会跟过去呢?再者,她又怎知姑母看见那女尸后,定会惊吓至此,引起高热呢?

    沈沅槿的眉头蹙得愈深,正欲再问些什么,忽听宫人隔门传话道是,皇后过来了。

    陆渊便让沈沅槿进去侍疾,他则携陆镇退出来,往罗汉床上坐定后令皇后进殿。

    崔皇后信步进前,朝陆渊施礼后,接受下首处陆镇的见礼。

    “事情可查明了?”陆渊久未合眼歇息,眼底尽是疲态。

    崔皇后面露忧色,似乎也在为沈蕴姝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缓缓张口回话道:“禀圣上,那池中女尸乃是郑淑妃宫中的一名宫人,因前些日子失手打翻茶水险些烫到淑妃,溅了淑妃一裙子的茶水,便被淑妃掌嘴发落到尚服局浣衣,不承想她去了没几日,一时想不开竟在太液池畔寻了短见,偏巧又叫臣妾等撞见,着实叫人始料不及。”

    如此听来,此事似乎皆由那宫人引起,与皇后并无任何干系,郑淑妃亦无法预见打发出去一个宫人会引发这样一桩祸事。

    陆渊很想用理性去处理这件事,可沈蕴姝无端因郑淑妃的不甚宽容遭此横祸,这会子还在内殿的床上躺着,高热不退,他委实难以保持冷静,当即便下令将郑淑妃禁足,罚俸一年,每日抄写佛经静思己过,任何人不得探视。

    崔皇后听后并未领命,而是面露难色地温声规劝道:“事发巧合,亦非郑淑妃能够预料,倘若淑妃知晓那宫人会寻短见,惊吓到贵妃,断不会那般惩处于她,还请圣上开恩,只让淑妃抄经养性,免去禁足。”

    陆渊无处发泄心中焦虑,焉能轻纵了郑淑妃的过错,沉声敲定此事:“朕心意已定,皇后无需多言。”

    “臣妾遵命,待进去瞧过贵妃后便命人去办。”崔皇后恭敬应下,进到内殿看了沈蕴姝一会子后,方向陆渊告退。

    陆镇几乎是眼看着崔皇后演完整个过程低眉顺眼地离开内殿,他从来都不信崔皇后会像表面那般贤良淑德,宽容大度,怎奈陆渊乃至阖府上下皆是那般以为。

    因沈沅槿在床边的月牙凳上坐着,陆镇便陪她呆在殿中,直至宫人云意送来第二碗退热的汤药。

    陆渊亲自喂沈蕴姝服下,料想该用温水替她擦身了,他们夫妻二人在这里多有不便,便道:“时漾,你们也回去,朕在此处就好。”

    沈沅槿看一眼宫人送来的水盆,立时便知陆渊欲要作何,遂立起身来,示意陆镇随她一道出去。

    他二人前脚刚走,云意等人后脚便也迈出门来。

    酉时二刻,陆绥散学归来,还未踏足正殿便被宫人拦下,告知她贵妃染了风寒正睡着,圣上在里面陪着贵妃,待明日贵妃身上好些再进殿探望不迟。

    陆绥早已懂事,听闻阿娘身边有阿耶陪伴,便也没有坚持要进去,转而去偏殿探望陆煦。

    东宫。沈沅槿人在少阳院,心却还在拾翠殿中,她因担心沈蕴姝的身体,晚膳没用几口便吃不下了,还是入夜后,陆镇哄着她又用了些汤羹果腹,服侍她上床安歇。

    知她今晚心情欠佳,陆镇极规矩地没有动手动脚,而是本本分分让她枕着他的左臂,让她依偎在他的胸膛里,轻声安慰她:“沅娘且放宽心,张太医行医多年,医术高超,他开出的方子定会助贵妃退热,平安无事;沅娘安心睡上一觉,或许明日醒来,便可听见好消息。”

    “嗯。”沈沅槿强迫自己合上双目,在陆镇的怀里轻轻颔了颔首,翻来覆去至子时过后方浅浅睡去;待她睡熟后,陆镇才跟着来了睡意。

    翌日晨起,拾翠殿那处仍未有好消息传来,沈沅槿像是感觉到不到饿,吃了半碗虾肉馅的馄饨便觉得胃里不舒坦,任下朝后返回东宫陪她用早膳的陆镇如何哄她,亦不肯再多吃一口,只喝了两口清香回甘的茶水压住那股反胃的感觉。

    陆镇焉能瞧不出她是在担心沈蕴姝,当下没再劝她吃东西,而是牵起她的手,命人去备撵,“沅娘既这般放心不下贵妃,我陪你过去瞧瞧过去也就是了;阿耶今日准时早朝,想来贵妃并无性命之忧。”

    第74章

    融雪的天倒比下雪天还要冷些, 陆镇叫备撵,命人寻来翠羽斗篷给沈沅槿披上,携她的手往拾翠殿而去。

    陆渊昨日一整天都没怎么睡, 早朝过后未及用膳便又回到殿中继续陪着沈蕴姝,瞧上去不免满脸疲惫,熬得眼里都布了红血丝。

    沈沅槿来时,陆渊正坐在床边喂沈蕴姝喝药, 沈沅槿朝人见过礼,静待他将碗里的汤药喂完后,因劝他道:“姑母待儿不薄, 如今姑母卧病在床, 儿自当为她侍疾。况圣上照顾姑母多时, 不免受累,望圣上以龙体为重,暂且回去歇一歇, 允儿留在殿中照顾姑母一日。”

    她这厢话音方落,陆渊尚未做出论断,殿外宫人传话说, 皇后殿下过来了。

    陆渊强打起精神扬声让人进来,崔皇后便领着两个手捧食盒的宫娥一道进殿,亲自取出盒中的吃食布在案面上, “臣妾听闻圣上自昨日晌午起便没怎么用膳,如此下去,身体如何熬得住,恳请圣上顾惜身子, 多少用些东西,再回紫宸殿歇上些时候, 臣妾定会代圣上好生服侍贵妃妹妹。”

    陆镇闻言,却是下意识地偏头看了沈沅槿一眼,沈沅槿虽未能读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就是直觉不能让崔皇后在此处,忙道:“皇后殿下每日费心料理宫中庶务已是不易,若是殿下再凤体欠安,岂非更令圣人忧心;妾身年纪尚轻,又无需操持六宫事,况贵妃是妾身的姑母,还是由妾身留下侍奉姑母吧,妾身定会小心侍奉,不论小事大事,必定及时差人告知圣上和殿下。”

    崔皇后耐心听她说完,并未轻言放弃,而是从容和蔼地道:“吾为皇后,庇护后宫妃嫔,亦是吾的职责所在,太子妃与太子新婚不久,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吾视太子为亲子,岂能忍心叫他一个人回东宫。”

    “母亲多心,某虽不舍新妇,但贵妃乃是新妇的姑母,新妇欲在病床前尽心,某自当尊重新妇的意愿。”陆镇说着话,转而去看床边的陆渊,向着沈沅槿说话,“阿耶,贵妃素来待太子妃亲厚,感情甚好,若是能由太子妃陪伴在侧,想来贵妃也会开怀些,于她的病体亦有益处。”

    从前在王府时,沈蕴姝待沈沅槿的态度和情谊,陆渊都看在眼里,自是觉得陆镇所言有理,当下略思忖片刻,起身坐到布了饭食的小几旁,下达决断:“皇后要朕顾及龙体,也该留心自己的凤体;贵妃既是太子妃的姑母,就依太子妃所言,由太子妃在此侍疾半日,皇后顾好后宫诸事便是为朕分忧了。朕回去睡会儿处理完当紧的政务,晚上再过来。”

    沈沅槿耳听他答应让自己为沈蕴姝侍疾,忙下拜谢恩,“妾身谢圣上成全。”

    陆渊先时不觉得沈沅槿有何处好,这会子见她肯为沈蕴姝向他真心诚意地道出谢字,不禁对她改观不少,难得一回正眼瞧她,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大郎唤朕阿耶,你如今已是他的新妇,也该随他唤朕阿耶才是。”

    “谢过阿耶。”沈沅槿极不习惯地又道一遍谢。

    崔皇后立在一边看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腔说话,自觉多余,遂往那圈椅上坐了,静待陆渊用过早膳,与他一道出了拾翠殿。

    帝后离开后,沈沅槿也不避讳云香、云意还在殿里,在催促陆镇也快些回东宫前,也向他表达谢意,不同与以往的虚情假意,而是真心的感谢,“谢谢大郎肯陪我来看姑母,为我说话;晚些时候圣上过来,我便回来。”

    陆镇见她没有避着人,便也学她得寸进尺,捧住她的脸在她的眉心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好,我等你回来。”话毕,负手信步奔出门去。

    背过身的云香、云意听见门被人从外面合上的声音,这才敢回过身来看沈沅槿。

    沈沅槿走到床沿处坐下,询问她二人退热的汤药多久可服用一次,云香道:“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沈沅槿默默记下,伸手去抚沈蕴姝额头上的巾子,感觉到有些热了,将其取下放进水里重新沾湿拧干,放回头上继续冷敷。

    又过得一阵,宫娥送来温水,云意极有眼力见地将炭盆挪进,帮着沈沅槿去解沈蕴姝的寝衣,替沈蕴姝擦身。

    沈沅槿用温热的湿巾子擦拭沈蕴姝的手心,自言自语地祈祷道:“姑母,永穆和阿煦都需要你,你定要快些好起来呀。”

    她正喃喃自语着,陆绥隔着门在外头吵着要见沈蕴姝,沈沅槿让放她进来,在她将要哭鼻子前轻声哄她:“永穆莫哭,人都会有生病抱恙的时候,你阿娘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阿姊会好好照顾她,你先安心去进学,等下晌散学再来探望她一会儿可好?”

    陆绥自知她年岁还小,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她们什么忙,遂懂事地点点头,深深凝视病床上的沈蕴姝一眼,听从沈沅槿的安排,依依不舍地离殿进学去了。

    及至晌午,沈沅槿还是没什么胃口,仅仅用了半碗饭和清淡的菜色,吃上两颗酸甜可口的梅脯去去胃里的不适后,极耐心地喂沈蕴姝吃药。

    这次服药过后,沈蕴姝的高热有所退散,沈沅槿高兴得不行,半点也不觉得困,守着她一个下晌后,在她缓缓睁开眼后,赶忙问她想要喝粥还是吃馎饦。

    沈蕴姝久未进食,然而现下却不觉得饿,若非不想沈沅槿担心,当真想摇头,虚弱道:“用些白粥加点砂糖就好。”

    白粥虽没多少营养,但她肯吃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好,沈沅槿冲她微微一笑道:“好,我这就让人去做,姑母昏睡了一日半,先喝些温水润润嗓子罢。”

    说话间,自去案几上倒了一碗温水来,服侍沈蕴姝用下后,吩咐宫人去尚食局要一碗白粥和一碗馄饨送来。

    两刻钟后,宫娥送来白粥和馄饨,沈沅槿先喂她喝粥,后又哄她吃了三五个清香的馄饨,令人去紫宸殿递话,道是贵妃已经退热。

    高热最是容易反反复复地烧,沈沅槿不敢掉以轻心,询问沈蕴姝感觉可好些了,算算时间,又哄她吃一回药。

    沈蕴姝身上没什么力气,人虽醒了,仍是浑浑噩噩的,躺下后没多大会儿便又睡下。

    陆渊补两三个时辰的觉后批完当紧的折子,窗外天已麻麻黑了,他嫌龙撵太慢,一路疾行至拾翠殿,让沈沅槿回去,他自坐回床边。

    他这两日待姑母倒是十分体贴,可谓无微不至,确可算作情真意切。如此甚好,将来她便可安心地假死离宫。沈沅槿一边这般想着,一边乘上步撵回到东宫。

    彼时天已全然黑了下来,陆镇听黄门来报说太子妃已归至少阳院,忙不迭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急忙赶了回去。

    “沅娘。”陆镇上来就对她动手动脚,并非是要做不规矩的事,而是替她捏肩捶腿。

    “姑母可好些了?”陆镇记着她改口唤了他的阿耶,是以这会子也有样学样,称贵妃为姑母。

    照理说,在旁人眼中,沈蕴姝他阿耶妾室的身份是要盖过姑母的,是以沈沅槿听着尚还不大适应的,执起茶盏先抿了两口热茶,搭腔道:“下晌退了热,晚膳用了粥和馄饨,约莫无甚大碍了。”

    贵妃无碍,她也能安心了。陆镇轻出一口气,捏肩的手移至腰上,改为揉腰。

    沈沅槿被他揉到痒穴,本能地扭起腰来,她这一扭,陆镇也跟着起来,忙不迭吞口唾沫生生压下那股不合时宜的念头,揉过腰后又替她捶腿,终究没做那事,只缠抱着她亲了会儿香。

    这边,沈蕴姝才退热不到一个时辰,竟又再次烧起来,陆渊忙叫去请太医,又调整了药方子,这一晚,他便又没怎么睡;有那么一两回,他上涌的睡意被沈蕴姝的梦话驱散。

    “别过来,别冷”沈蕴姝恐惧地捏紧被子,眉皱如川,眼尾沁出细碎的泪珠。

    陆渊见此情状,整颗心都揪在一处,恨不能进入她的梦中,为她驱赶走她害怕的一切事物。

    “姝娘,是我,五郎,别怕。”陆渊没再用朕自称,此时此刻,他仿佛只是一位照顾病中妻子的寻常郎君,声音极尽温柔却又充满令人感到安心的力量:“我在这里陪着你,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沈蕴姝徐徐睁开惺忪睡眼,她因眸子里湿润一片,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是陆渊,有气无力地启唇唤他:“五郎。”

    “我在,姝娘,是我未保护好你,是我不好,往后我再不会叫你受到半分伤害了。”陆渊轻声细语地安慰她,问她头还痛不痛。

    沈蕴姝轻轻点头,想起那日和梦里所见,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害怕,“身子也疼,五郎,我害怕。”

    除却分娩的时候,她就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脆弱的一面。陆渊不由疑心起那具浮在水上的女尸究竟是有骇人,才会令她连梦境中都是那些可怖的东西。

    她本就孱弱,倘若日后都要在梦中被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困扰,免不了是要伤神伤身的。陆渊心疼得厉害,一向不信神佛的他,这时候竟也萌生了请得道高人或是高僧来宫中做法驱邪的打算。

    “姝娘乖,姝娘莫怕,我日后每日夜里都来陪你安寝,我乃九五至尊,真龙天子,那些脏东西断然不敢再近你的身。”

    他面上的神情和关切半分不像是哄她的。沈蕴姝意识到他是一国天子,肯为她做到如此,实属难得,焉能毫无触动,勉强聚起一抹力气伸手来握陆渊的手,“好,我都听五郎的。”

    陆渊探出手去摸她的额头,发现尚还是烫的,又是一阵悬心,替她擦过一遍身,服了药,哄她睡觉。

    翌日上晌,抄了两日佛经的郑淑妃便已腰酸背痛,她搁下笔甩了甩酸乏的手,满面愁容,越发觉得委屈,那宫人自寻了短见,惊吓到那娇滴滴的贵妃,又与她有何相干。

    到了第三日的下晌,沈蕴姝的高热才总算彻底退下,只是这热虽退了,风寒却未好,白日里咳得用不下饭,夜里喝了汤药方能勉强入睡,面上瞧着无甚气色,更无多少活力,整个人都病病歪歪的,倒是沈沅槿过来瞧她、哄她开心时还能多用些饭食。

    陆渊看在眼里急在眼里,为讨她欢心,也为冲喜,不仅增加了陆绥的食邑,还令礼部想出在贵妃之上另增一位皇贵妃的位份。

    册封礼选在十二月初七的吉日。

    崔皇后闻此消息,骤然收拢原本搭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指,直攥得那木料发热,深吸一口气后睁开禁闭了数息的双眼,自请亲自保持册封礼,同时向陆渊恳请解除郑淑妃的禁足,又道只需每日抄写佛经,亦能令她修身养性。

    陆渊为给沈蕴姝积福,便允了崔皇后的请求。

    册封当日,内外命妇皆进宫道贺。

    崔皇后面上一派温和的笑意,看向沈蕴姝的眸子亦是十分柔和;观她那副病恹恹不像是会长寿的样子,心里总算觉得宽慰一些,不枉她那些日子的费心思量,只等再下一记猛药,她定不会再如这次这般好运。

    少阳院。

    沈沅槿净面宽衣,似乎并未因为沈蕴姝成为皇贵妃感到高兴。

    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阿耶过于自信能够护好她们母女,竟是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不顾了。陆镇知沈沅槿在担心什么,陪着她静坐上两刻钟,等到她先开口,他才搭话,陪她聊天解闷。

    当日夜里早早睡下,似这般沉闷的日子又过了两日,天气放晴,陆镇趁着休沐带沈沅槿去见金桃,赛上两回马,又射了箭,她的心情这才好些。

    两个人都出了一身薄汗,陆镇哄着沈沅槿共浴,出浴后自然而然地闹到床榻上去,仅在两回过后,沈沅槿便觉小腹有些不大舒坦,联想到月事已迟了几日,还当是月事快要来了,自去寻来月事带先换上。

    陆镇看她拿那东西去了更衣室,立时什么都明白了,待她回屋后,颇为自责地服侍她睡下,大掌覆在她的小腹上替她揉肚子,小声地说都他不好。

    沈沅槿实在有些乏困了,没听他的碎碎念,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然而次日晨起,她预料中的月事并未来,甚至连那点子小腹痛的迹象都没了。沈沅槿仔细算算日子,登时担心起来,叫岚翠去请张太医来东宫一趟。

    张太医问过情况,全神贯注地诊过脉后,仍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言明她的月事推迟的时日不够长,需得再等上十余日后再行诊脉方能确定是否有孕。

    张太医的这番话仿若一块巨石压在了沈沅槿的心上,叫她连着几日皆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哪怕沈蕴姝命人来接她去拾翠殿中相聚言谈,她亦是心不在焉的。

    “沅娘瞧着似有心事,可是太子他咳咳”沈蕴姝一句话还未说完,忙用巾子掩住口鼻又是一阵咳嗽。

    沈沅槿听见这道声音,暂且将自己是否有孕一事抛至脑后,奉给她一盏温热的清水又给她拍背顺气,“姑母的伤寒还未见好吗?”

    沈蕴姝自不会在她面前说出诸如自己福薄体弱一类的丧气话,勉强挤出一抹笑容与人说话:“已经好多了,像是这两日又下了雪,天冷的缘故。”

    沈沅槿听后还欲再说些什么,忽听偏殿内传来一道洪亮的婴孩啼哭声,是陆煦睡醒了。

    乳母抱了他来正殿,陆煦一见着生身母亲便有种天然的亲近,在乳母抱她走到沈蕴姝的身前,本能地往她身上凑。

    又三日,大雪仍未停歇,不独城中贫苦的百姓和乞丐有少许冻死在家中和路边的,周边县镇受灾人数更多,甚至有往长安来逃难的。

    陆渊父子为赈灾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这日陆镇回宫后,沈沅槿主动向陆镇打探过消息,提出要随他出宫去看看难民的情况。

    马车内,陆镇眉头紧皱,面沉如水,似乎还在思考应对之策,沈沅槿的记忆中,从前她在梁王府和陈王府的时候是不缺棉被棉衣等棉纺织物的,不承想,在普通百姓间,棉纺织物并非是轻易能用得起的。

    大抵是棉花的种植和纺织技艺都还存在一定的局限,造成赵国的棉纺织物的普及率华国的明清时那般高,价格不低。

    倘若他日她能逃出生天,必定要去西北带来最好的棉花种子在中原也种出洁白的棉花,再寻几位织工极好的女郎一同改进棉纺织技艺,让普通百姓也能用得上棉布棉被,不用再受严寒之苦。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数座临时搭建的木棚前停下,陆镇兀自站起身,道是那处脏污,无处落脚,让沈沅槿在车里等着就好。

    “时漾去得,我也去得。”沈沅槿跟随他的步伐,坚持与他同去。

    第75章

    陆镇闻听此言, 停住脚步立在马车前等沈沅槿下来,怕她受寒,转过身贴心地为她整理好斗篷, “这里人多,沅娘跟紧我。”

    沈沅槿沉默着点点头,随他信步踏进临时搭建的木棚中。

    此间收留的多是一些城中的老弱病残和从周边县镇避难而来的难民,朝廷拨了一批医工和宫人在此行医、打杂帮工。

    因陆镇有公务在身, 一时脱不开身,沈沅槿索性去帮此间的厨娘煮粥熬汤,临近下晌时, 陆镇处理完正事, 来施粥处寻她。

    沈沅槿今日着一袭素色常服, 外罩翠羽斗篷,此间众人见了,虽不知她是太子妃, 却也不难看出她身份不凡,非富即贵,是以陆镇过来时, 本能地推断她是眼前这位朝中大员的夫人。

    陆镇见她手执长勺往难民递来的碗里打粥,并未上前打扰她,而是叫人再去寻一柄长勺来, 帮着一起施粥。

    身边突然多出一个极高大的男郎,沈沅槿焉能无知无觉,当下稍稍侧目看他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

    冬日天黑得早, 他二人施完粥,天已麻麻黑了。

    陆镇知她今日受累, 不管不顾地横抱起她,迈开大步走到马车边,踩着脚踏上车。

    “沅娘的心地和相貌一样美,倘若抛开太子的身份,我焉能配得上沅娘。”陆镇的嘴跟抹了蜜似的夸赞沈沅槿道。

    沈沅槿平静地受下他道出的糖衣炮弹,脸不红心不跳地回他一句好话:“大郎如此心系百姓,亲力亲为,也让我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陆镇低声重复一遍沈沅槿对他的评价,而后偏头对上她的双眸,发问:“在沅娘的眼里,今日之前的我是怎样的?”

    沈沅槿默认他想听真话,旋即不假思索地答话道:“傲慢自大,目下无尘,霸道蛮横。”

    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太过坦荡,必是出自真实感受。陆镇一时间不知该为她肯在他面前说实话而高兴,还是该为她从前那样看待他而憋闷羞愧,两种情绪交织缠绕,不禁令他有些头痛;可转念又想,她肯去看他的另一面和为她做出的转变,何尝不是在试着接受和亲近他呢。

    “那现在,沅娘对我的看法可还像从前一般无二?”陆镇直视她的眼,满含期待地抛出第二个问题。

    沈沅槿摇摇头,面色从容地给出正向的答案:“大郎在我眼里若还是像从前那般,早该剑拔弩张,焉能像现下这般心平气和地同彼此说话?”

    自成婚以来,他二人相处得极为融洽,陆镇丝毫不疑她在哄他,牵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亲吻她的手背,“我从前做了许多错事让沅娘伤心,谢谢沅娘还肯给我机会看到我的好,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再不提从前的事。”

    沈沅槿懒怠再想好话敷衍他,轻轻抽回手搭在膝上,神情自若地转移话题:“大郎,我有些饿了,今晚我们吃两样小炒菜可好?”

    陆镇重又握住她的右手攥在手里,“沅娘想吃什么菜色,我都依你。”

    马车沿朱雀大街进入皇城,在少阳院前停下,陆镇牵她的手一齐下车,归至殿中。

    晚膳过后,沈沅槿坐在罗汉床上想今日所见之事,欲请内外命妇来东宫吃茶,号召她们捐赠府上旧衣旧被,遂与陆镇商议此事。

    陆镇对她的想法大加赞许,支持她道:“沅娘想做何事尽可放手去做,前些年我无妻无妾,又不喜奢华,倒也存了不少体己,东宫库房的钥匙在沅娘手里,里头的东西,沅娘看着使就是。”

    沈沅槿闻言也不同他客气,大方接受他的善举,“我先替那些受灾的百姓谢谢大郎。”

    她是待百姓谢他,但叫他无法用“你我夫妻一体,何须言谢”来堵她的话。陆镇拧了拧眉,很快便又舒展开来,伸手去抚她鬓边微乱的鬓发,主动提出要服侍她洗漱更衣。

    两人今日都有些累了,夜里早早地睡下,一夜无话。

    翌日,沈沅槿便差人出宫往各府下帖子,第二日上晌,前来赴宴的虽没有十足十,十之八九总是有的;然而这些人里,却没有陆昭的身影。

    沈沅槿心生疑惑,便向与她交好的温诗雨打听消息,询问她可是家中又何事。

    温诗雨旋即恭敬答话:“回太子妃的话,县主她近日忙于过继子嗣一事,约莫抽不开身,太子妃所有什么话,妾身可以代为转告。”

    过继子嗣。沈沅槿听后,追问一句:“是从魏氏宗族中过继,还是旁支?”

    因那孩子还未正式过到陆昭名下,温诗雨亦不曾见过,自然也不知晓底细,因道:“魏氏人丁不算兴旺,且多在京中,近年来未曾听闻有婴孩降生,许是从长安城外的旁支过继一个罢 。”

    沈沅槿听说是旁支,不知怎的忽想起两年前的冬日夜晚,她与陆镇从戏楼出来,曾在戏楼外瞧见过一个酷似魏凛的男郎接听完戏的女郎上车;且今年秋日,成衣铺外,她遇见陆昭独自带着女儿外出买衣,魏凛不曾陪伴在她身侧……

    或许,这一切并不是巧合?沈沅槿将这两桩事联系在一处,心中便不可抑制地生出怀疑的种子。

    她想,魏凛此人,和那孩子的来历,都该仔细查查才妥当。沈沅槿沉眸思忖半晌,直至温诗雨又唤了她一声“太子妃”后,方才回过神来,让宫人呈上紫阳茶饼。

    沈沅槿与她们一起烹茶,待茶汤烹好后,又有宫人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取出盒中的茶果子放在每个人的案几上。

    海棠银盘中的茶果子精美小巧,清香扑鼻,沈沅槿看向下首处盘膝而坐的众位命妇,莞尔笑道:“这些点心都是苏州来的厨娘精心制作的,诸位女郎尝尝合不合口味。”

    “太子妃有心了。”众人齐齐附和她的话。

    待茶吃得差不多了,沈沅槿方切入主题,开门见山道:“近日长安内外的雪灾,致使成千上万的百姓饥寒交迫,想必各位女郎亦有所耳闻罢。”

    众人忙又点头称是。

    “我已向太子禀明,将东宫里空出的几十床旧被子和陈年积压的棉布、冬衣捐给城内外受灾的百姓,太子心也已应允;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各位女郎今日归家后,也能同夫君、舅姑商议一番,捐出家中多余的衣被布料。”

    沈沅槿说到此处,视线频频落于不同女郎的面上,观察她们对此事的态度,见大多数人并未显露出为难之色,又道:“诸位女郎府上的善心善举,我都会让人登记在册,并根据数量赠予相应的衣票,等开春后,可凭票去东市的灵秀阁挑选新款的春裙。”

    她此番所言,虽是要她们捐赠,要的却不是钱物,而是旧的衣被等物,且还可在春日回馈她们灵秀阁的春裙,灵秀阁的衣裙样式甚是好看,做工和绣功亦很是精细,这样既能博得美名,又可得实惠的事,为何不做呢。

    温诗雨并另外两三个女郎率先应下,紧接着,便又有许多女郎响应。

    沈沅槿以茶代酒敬她们一杯,紧接着道出具体的安排和时间节点,又与她们往东宫的园子里逛上一回,打发众人各自散去。

    此事暂告一段落,沈沅槿并未歇下,而是继续安排明日下晌去各府收集捐赠的事宜。

    不日就是元日,又逢灾情需要处理,陆镇忙至一更过了方才回来。

    他来时,沈沅槿正绞尽脑汁地画花样子和设计春衫款式,陆镇怕她在灯下画久了要眼睛疼的,遂走到她身边取走她手里的画笔,“夜深了,沅娘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明日白日再画不迟。”

    沈沅槿的确也有点头痛眼酸,便用砚台压好画纸,示意陆镇把画笔放回笔洗里,问起两年前的那桩事来。

    “时漾觉得,那日夜里遇见的男郎长得可像魏凛?”

    陆镇没想到她那夜未曾这样问他,时至今日两年过去了,反倒巴巴问及此事来。

    相较于沈沅槿,陆镇对魏凛的相貌显然更为熟悉,况他眼力甚好,记性亦不差,经她提这一句,立时便想起那晚的情形,虽只是短短的一瞥,却也足够他认出魏凛。

    “沅娘是怀疑,那日魏凛去接的那位女郎,是他的外室?”陆镇没有正面回答沈沅槿的提问,而是反问她道。

    沈沅槿根据她在现代时听过和见过的诸多事积累出的经验,不难推断出,倘若那人真是魏凛,就凭他晚上去接一个并非妻子的女郎,且又在休沐日不陪妻女,任由妻子从活泼开朗变得沉默内敛,他与那女郎的关系,必定不一般。

    “时漾猜的不错,我确有此疑心。”沈沅槿肯定陆镇的推断。

    他那时并不想多管旁人的闲事,不过既然现下是沅娘主动提起,他便不可装聋作哑,即便此事涉及到的是陆昀的阿妹。

    “沅娘若想得到确切的答案,我可派两殿司的人去查清楚,无需几日,便可将事情查得清楚明白。”

    “我自然想要知晓答案。”沈沅槿大方承认自己的私心,告知陆镇、温诗雨提及的过继一事,“魏家欲过继来的孩子,也请时漾探明身份。”

    “担心那孩子是外室的,害你的好友兼从前的小姑吃了暗亏?”陆镇说到后半句,又是一阵醋意上涌。

    沈沅槿被他酸得不行,给他倒了一杯茶堵他的嘴。

    陆镇顺着她给的台阶乖乖下来,轻抿一口茶汤后询问她今日的事情进展得可妥当。

    沈沅槿点点头,“一切都好,明日就可去各府接来东西了。”

    “沅娘今日操劳许久,不若由我来伺候你沐浴可好?”陆镇看似在询问她的意见,实则心内早已按捺不住,更像是在告知她自己的想法,宽大的手掌忽然变得不安分起来,沿着脸颊按到女郎的唇上,离开的一瞬间,低下头颅,凑近她的唇,用力吻了上去,不让她道出拒绝的话语。

    陆镇弯下腰,捧住沈沅槿的下巴,一条煺跪抵在她的煺间,强悍又霸道地加深这个吻,不消多时便吻得她腿软脸热。

    “沅娘真美。”陆镇容她换气的时候忘情地低喃一句,在她迷乱的眼神恢复清明前,再次亲吻上去,汲取她唇间的芳津。

    额上沁出一层湿热的汗珠,陆镇手臂发力,托住她的豚抱起她,让她的煺环在他的腰上,停顿的空挡令人往汤池中备水。

    两个人都未沐浴,沈沅槿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做到那一步,陆镇无可奈何,只能暂且在她的脖颈处种上诸多暗红的莓果。

    约莫两刻钟后,黄门来请人过去沐浴。

    陆镇不得不暂时克制与她亲近的玉望,替她整理好身上的衣物,横抱着她踱出门去。

    汤池里温度很足,陆镇耐着性子剥去她身上的衣裙和发上的金钗步摇,再是胡乱扯下他自己的,随手丢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抱她踏入池中。

    她的身量远不及他,陆镇单手抱住她与她交吻,只让她的小腿泡在水里。

    水面散出温暖的热气,沈沅槿整个人都被水汽和陆镇的气息环绕包裹,不多时便脑子轻飘飘的,身上也热。

    陆镇吻够了方肯放她下来,还未涂抹澡豆便开始摩挲她的肌肤,细密的吻从她的手背蔓延至肩颈,再到雪团朱玉。

    “时漾。”他的一只大掌藏进水中作乱,仅仅一指便惹得怀中女郎润了眼眶。

    忍得难受极了,陆镇感受着温软黏腻,问她想不想。

    不知是否是他的手段太过厉害,沈沅槿似乎不想放他离去,又想要更的,进退两难间,只能泪盈盈地望向陆镇。

    “好沅娘,说出来。”陆镇的手骤然远离花朵,取而代之的是,却又故意只在边缘,耐心地诱哄她。

    话音落下,沈沅槿立时清醒过来,恼恨自己不能全然克制住那些恼人的伸锂反应,拧眉推开陆镇的肩往后退,继而解下发髻,变相地拒绝他:“我要沐浴了。”

    陆镇见此情状,焉能放任即将到嘴的鸭子飞了,在她青丝坠落的一瞬,再次勾了她的腰将她禁锢在他的怀里,抬起她的一条煺。

    “沅娘身上可不像嘴上那般爱扯谎。”陆镇迫使她踩在他的脚背上踮起脚尖,铤腰。

    感觉上不太对劲,沈沅槿起初只是微微拧眉,待他荃后,一股隐隐的痛感便席卷而来,眼泪一下子滚落出来,抽泣着喊小覆疼。

    陆镇唬了一跳,忙不迭退出来,轻拍她的肩向她告罪:“沅娘莫哭,是我不好,想是你今日太累的缘故,我不该这样,待会儿若还难受,出了浴就叫人去请女医来。”

    她的月事已有许久不来,他那样时她又难受。沈沅槿再不敢心存侥幸,连连点头。

    陆镇满心愧疚地伺候沈沅槿沐浴洗发,擦干她身上的水渍后拿巾子包她的发,替她套好干净的寝衣,又拿厚厚的毯子裹住她才敢向外走。

    一路返回正殿,陆镇问她肚子还难不难受,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沈沅槿只觉得还和先时一样刺痛,“难受。”

    陆镇听到这个答案,懊悔之情更甚,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童般低下头颅沉默片刻,面色凝重地令人速速去请女医过来。

    等待女医的这段时间,不独是陆镇心慌,沈沅槿比他更为煎熬,因她真的怕极了腹中会有陆镇的孽种。

    女医来后,先问过情况,而后请人到内殿细观一回,再是替她诊脉。

    “如何?”沈沅槿紧张到心跳如擂鼓,在女医移开手时,第一时间朝人发问。

    女医旋即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叉手又施一礼,朗声道:“臣恭贺太子殿下,太子妃,太子妃的脉象跳如滚珠,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只是太子妃本就体弱,胎像不是太稳,需得每日按时服用坐胎药,好生养上三两个月方可稳固。”

    陆镇耳力极好,纵然搁着一道帘子亦能将她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楚,当他听到身孕二字,不禁喜上眉梢,激动地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走到帘子后耐心地等女医把话说完,这才挑开帘子走进去。

    “还请女医速速开了坐胎的方子出来,不拘多名贵的药材,一应都使最好的。”陆镇开怀激动到全无身为储君的架子,不是命令女医开药方子,而是客气地用了请字。

    不同于陆镇的喜从天降,这个诊脉结果于沈沅槿而言,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她无论也不敢相信,她会在陆镇用了鱼鳔的情况下,还是有孕了。

    陆镇于她而言,与那等欺男霸女的罪犯无异,她焉能容忍自己怀上他的孩子,她必须想办法弄点这个孩子。

    沈沅槿的面上不见半点喜色,有的只是无措和惊愕,以及被她掩藏起来的厌恶和恨意。

    “沅娘,我们有孩子了。”陆镇高兴得快要合不拢嘴,不顾女医还在边上写方子,弯下腰极珍视地看着沈沅槿的肚子,而后将手掌覆在上面,“沅娘要当阿娘了,我要阿耶了。”

    陆镇喋喋不休,浑然不觉沈沅槿的厌憎。

    不多时,女医写完方子递过来,陆镇忙不迭双手接过,赏了女医银钱,让人再去请张太医。

    一时屋里只余下他二人,沈沅槿抬眸看向尤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陆镇,冷冷发问:“我为何会有孕?那鱼鳔,可是你动了手脚?”

    第76章

    沈沅槿不带任何情感的质问声像一道重拳砸在陆镇的心上, 令他的喜悦之情在这一瞬间化作泡影,几乎呆愣在原地,好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垂眸去看她的眼睛, 蹙起眉头否认道:“我没有。”

    陆镇在她这里的信誉着实算不得好,即便他这会子不见半分心虚之色,沈沅槿却根本不信他的话,扬起下巴直眉瞪眼道:“倘若你没有动手脚, 我如何会在半年之内有孕?你就这般迫不及待?陆镇,你真叫我恶心!”

    她不喜欢这个孩子的到来,也不信他, 甚至说他恶心。她口中尖锐的语言化作割人的刀子, 直割陆镇得心脏钝痛, 强忍着心内的酸楚半蹲下身子握住她的肩,低声下气地道:“沅娘,我没有, 真的没有。”

    沈沅槿的内心痛苦万分,陆镇不合时宜的触碰无疑加剧了这份痛苦,泪意湿润了眼眶, 沈沅槿奋力去推开他的手,拿眼神剜他:“别拿你的脏手碰我,放开我。”

    她说他脏。陆镇心如刀绞, 越发慌了神,她越是挣扎,他便也攥得越紧,对着她并不怎么友善的眼神极力为自己辩解,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许是那鱼鳔在制作的时候有些破了, 我真的没有想过在那上头做手脚,答允沅娘调理身子的一年之期,我从未忘过。”

    彼时的沈沅槿尚还沉浸在这个巨大的打击之中,陆镇嘴里说出的话,她一个字也不听不进去,在发觉反抗他的束缚无果后,索性抬起手照着他的脸落下一记响亮的耳光。

    沈沅槿的这记耳光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打得陆镇的脸颊显出浅浅的红痕,然而他还从错愕和痛觉中反应过来,又听沈沅槿神情激动地道:“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陆镇浑不在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感,反而担心起沈沅槿的手疼不疼,遂松开她的肩,转而去牵她的手,全然不去理会她赶人的话语,满脸疼惜地问:“沅娘方才用了这样大的力气打我,手可疼?”

    他这人是听不懂人话么?沈沅槿胸中的火气和愤恨越发不打一处来,加之现下肩膀没了他的钳制,猛地立起身来,奋力往回抽手,近乎歇息底里地道:“你滚开,滚啊!”

    然,陆镇力大如牛,沈沅槿又怎么可能挣得开他铁钳一样有力的大手,她才挣扎没几下,竟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沅娘。”陆镇见状,惊呼一声,忙不迭勾住沈沅槿的腰揽她入怀,焦急万分地命人去请太医。

    陆镇将她安置到床上,坐在床沿处守着她,嘴里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是他不好惹她生气,求她快些醒来之类的话。

    张太医提了药箱着急忙慌地赶过来,陆镇一见着他,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忙将人让到床边的小凳上坐下。

    一番望闻问切过后,张太医心中便已有了结论,但见他微微花白的浓眉稍稍蹙起,“禀太医,太子妃乃是连日劳累,加之情绪太过激动,一时怒急攻心才会昏厥,并无大碍,服下汤药后不消多时便可醒来;另外,太子妃已有近两个月身孕,只是太子妃身体底子薄弱,胎像并不十分稳固,倘若不慎滑胎,对太子妃的身体损伤极大,恐还会伤及根本,是以这一胎更得处处小心,好生坐胎才是。”

    他的这番话竟比女医所言还要严重些。陆镇登时陷入到愈加强烈的自责之中,即便他并没有在那鱼鳔上做手脚,可令她在不适当的时间有孕的人确是他无疑,她会面临这样的境遇,皆是他造成的。

    懊悔和自责之情压得陆镇快要透不过气来,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让张太医开的方子,又是如何命人去抓药熬药、送他离开,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盯着沈沅槿的睡颜,似乎生怕她不会再醒过来了似的。

    将近一个时辰后,岚翠送了熬好的汤药进来,陆镇伸手接过,让她退下,待试过汤药的温度后,这才拿勺子一勺勺地喂沈沅槿喝下,药碗见底后,他便又化作一块望妻石,静静守到她醒来。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陆镇像是不知道饿,直等到沈沅槿缓缓睁开眼后,他方回过神,一脸真挚地向她认错道歉:“不论那鱼鳔有无问题,让沅娘有孕的人是我,是我对不起沅娘,对不起,沅娘原谅我这一回,让我好好补偿你和孩子好不好?”

    补偿。这两个字,她已经从陆镇的口中听到过太多回,然而他带给她的,始终都是伤害居多。

    沈沅槿实在心累,不想再同他争辩什么,语气不再像昏厥前那般冲,“陆镇,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出去吧。”

    陆镇看一眼檐下透进来的光亮,腆着脸继续赖在屋里,“沅娘还未用晚膳,等你用完我才能安心地离开。”

    沈沅槿闻听此言,没再多说什么,而是侧过身改为背对着陆镇,情愿去看后面的床帐也不看他。

    眼见她总算是没再赶他走了,陆镇轻出一口气,走到门边令人去东宫的小厨房传膳。

    宫人布好膳后,陆镇不得不硬着头皮掀开沈沅槿身上的被子叨扰她,“沅娘再如何生我的气,也不该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时下约莫过了一更天,若再不用膳,沅娘夜里便要饿着肚子睡觉了。”

    沈沅槿自刚才醒来后想了许多,她既不能让陆镇疑心她是那样憎恨他,欲要再次逃离他,进而对她多加防备,同时也不能留下这个孽种,那么眼下,她便要佯装慢慢接受有了身孕的这个事实,然后再想法子将这个孩子除去,再将其伪装成一个意外。

    当下主意已定,沈沅槿慢悠悠地由陆镇搀扶着起身,随他来到外间用晚膳。

    先时不知自己已有身孕时倒还好些,这会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原因,那些饭食吃在嘴里总觉得有些腥,几次都想将东西吐出来,最后还是吃了几颗酸甜可口的梅脯才将那种感觉压下去。

    沈沅槿用过晚膳后,陆镇怕她情绪波动,不敢不守信,唤来岚翠和琼芳等人仔细交代一番,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屋子。

    翌日,女官呈了昨日各府捐赠情况的单子出来,沈沅槿亲自点过数目,让那女官将东西交与陆镇处理,而后便又开始思量该按什么样的比例给予各府夫人兑换春衫的票。

    陆镇于天麻麻黑时处理完公务回到少阳院,径直往沈沅槿这处来。

    观她今日情绪较昨日稳定了一些后,陆镇试着同她说了会儿话,待她的语气变好些,方提起安胎之事,“张太医说,沅娘身子孱弱,若是滑胎,于身体大有妨碍,是以这一胎定不能有任何差池;即便沅娘还未做好当阿娘的准备,可事情既已发生,现下也不能不接受了。我向沅娘保证,不论这胎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会好好疼爱它,将天下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你和孩子。”

    莫说是大有妨碍,哪怕是有性命之忧,这个孩子她也必须堕去,这两日,她单是想想这个孽种可能会从她的肚子里降生,简直恶心到恨不能立时去死;若非她还存着去西北与辞楹她们汇合的信念,她或许都不会呼吸到今天的空气。

    沈沅槿强忍着恨意和恶心不发一言,虽始终没有给陆镇半点好脸色,但也没再如像昨天那样恶言相向。

    她的这幅样子在陆镇看来便是默默认可他口中所言的表现,是以并未起半分疑心,而是自信再过段日子,她必会被他的真心所感动,慢慢接受她是他们的孩子的阿娘这个全新的身份。

    雪灾持续到元日过后方止,陆渊为节约银钱,索性取消了今年的宗室家宴,燃放的烟花数量减半,第二天的大朝会更是减了一多半的份例,剩下来的银钱皆投入到赈灾中。

    转眼到了上元前夕,许是雪灾带来的阴霾还未散去,长安城中不比往年热闹,贩卖花灯、河灯等物的商贩少了许多,同时,权贵圈中和坊间忽然流传出诸多与沈沅槿有关的绯闻轶事,道是她根本不是什么沈府的四娘子,而是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沈三娘子,不知她用了各种手段,能让临淄郡王被贬后甘愿与她和离,而在临淄郡王离京后,她便又攀上前夫的皇叔,当今的太子殿下,又或者,她在和离前,便已对太子殿下动了非分之想……

    流言甚嚣尘上,越传越广,渐渐地便也传进宫中,宫人们畏惧陆镇的权势地位,虽不敢明着说,私下里免不了三五个地聚在一处偷偷摸摸地讨论此事。

    郑淑妃被陆渊罚抄三个月的佛经,时下才过去不过月余,她却觉得自己抄了约莫能有一年不止,每当宫人提醒她该抄经之时,她便觉得烦闷极了,却又只能耐着性子好生抄完,交给陆渊指定的黄门交差。

    她不止一次地想,那沈氏不过受了一回惊吓,凭何就可以被册为前无古人的皇贵妃,而她却要因一个宫人的自寻短见而受罚。

    圣人他,着实是偏心得紧;就连那沈氏的内侄女,竟也能一个嫁了临淄郡王,一个嫁了太子他沈家的女郎,当真好手段。

    郑淑妃正分心,下笔的动作不免慢了些。

    她身边的贴身宫娥知她在苦恼什么,为让她开怀些,忙将自己昨日才刚听到有关于太子妃的绯闻轶事说与她听。

    郑淑妃听后,果然变得精神起来,凝眸反问:“依你看,此事可属实?”

    那宫娥沉眸思忖片刻,缓缓张口答话道:“奴婢以为,太子妃似乎与皇贵妃的感情颇深,倘若太子妃果真年岁很小的时候就去观中带发修行,为早亡的阿娘祈福,那么势必与皇贵妃相处的年岁不长,又哪来的这样深厚的感情呢?从前奴婢还想不明白,倘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那么一切便可说得通了。”

    郑淑妃听后亦觉有理,不禁心生疑窦,便令那宫娥去打探一下沈三娘的消息。

    沈沅槿紧赶慢赶出春衫的设计图稿,又托人叫黄蕊等绣娘打了样出来,一经推出后,便有不少在雪灾中捐了钱物的女郎以票预定新推出的春裙。

    上元这夜,陆镇携沈沅槿在朱雀门楼上向前来观礼的百姓抛撒红封,接着又换上常服离宫去逛花灯会。

    近日的“风言风语”,陆镇亦有所耳闻,派了两殿司的人去探听是从何处传出来的,奈何两三日过去,还是没有确切的消息,担心沈沅槿听见后多心,严令东宫上下皆不可提起这桩事。

    未料那些言论竟愈演愈烈,到正月十八这日,不独是沈沅槿这处,沈蕴姝也知晓了。

    这桩事中,陆镇被摘得干净,脏水大多都泼在了沈沅槿的身上。

    沈蕴姝深知以沈沅槿的脾性,断然不会做出那等朝三暮四,趋炎附势之事,偏那些疯话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连东市的灵秀阁是沈沅槿的产业都被人传了出来,又言她心机深沉,号召内外命妇捐赠钱物不过是沽名钓誉,为博一个好名声

    这样混账的话,沈蕴姝听后焉能不气急,好容易见好些的咳疾重又席卷而来,怄得晚膳也不想用。

    沈沅槿也曾设想过这件事或许会有败露的一天,却不曾想会来得这样快,且还是在沈蕴姝受惊高热后身子还未大好的时候,倘若她知晓了,必定会伤怀动怒的罢。

    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如何经受得住;而这件事后背的真相,更不能让她知晓。沈沅槿想到此处,两手不自觉地拢成拳头,心中暗暗猜测会是什么样的人有这样大的力量将此事大肆渲染,甚至颠倒黑白,将一切过错皆归因到她的身上。

    沈沅槿很想去拾翠殿看一看沈蕴姝,又担心她已知晓此事,会向自己询问一些事

    她在自己这里听过太多的谎话,沈沅槿当真不想再对她扯谎了,终是没有离开东宫去看她。

    及至傍晚,陆镇出了书房便往沈沅槿的住处来,他未让宫人通传,而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沈沅槿独自坐在灯烛下愣神,显然有些心情欠佳。

    陆镇暗想她或许都听见了,脚下无声地走到她的身边,一只手掌搭在她的肩上,温声问她:“沅娘可是听见了什么话?”

    “嗯。”沈沅槿低低应了一声,随即面沉如水地反问他道:“大郎可有查出这些风言风语是从何处传出来的了?”

    陆镇摇摇头,“还未。不过我可向沅娘保证,定会幕后揪出蓄意中伤沅娘之人,断不会让沅娘平白受辱。”

    “大郎并无妾室,那幕后之人倒也未必就是冲着我来的。”沈沅槿冷静分析一番后,提出自己的看法。

    陆镇深以为然,温声道出心中所想,“倘若那人是冲着我来,便不该将脏水都泼在沅娘身上。沅娘是在担心皇贵妃吧?”

    沈沅槿被他说中心思,少不得颔了颔首,忆及沈蕴姝高热的那段时间,皇后欲留下照顾她,陆镇却在那时给自己递眼色,她那时不觉有什么,现下细细想来,似乎并不那样简单。

    “大郎以为,皇后此人如何?”沈沅槿抬眸端详陆镇,疑惑发问。

    陆镇顾及她在孕中,恐她忧思太甚,便有意往轻了说,“心思深沉,虽无法定论究竟是好是坏,起码不像明面上表现得那般贤良宽仁。”

    一件事或许还可说是凑巧,可如今她的真实身份也被透露出来,甚至被泼尽脏水,难道也是巧合?沈沅槿直觉不相信,暗想会不会是皇后做下的,因她有这个能力,且她膝下有一亲子,中伤贵妃和太子为自己儿子铺路,她似乎也有这个动机。

    沈沅槿凝神想着,门外岚翠叩响殿门,送了安胎的药来与她吃。

    陆镇看着沈沅槿接过那碗汤药,又从托盘里取出盛有蜜饯雕花的小碟子和漱口用的清水,平声吩咐道:“退下吧,孤在这里陪着太子妃服药就好。”

    似这样苦口的汤药,沈沅槿不知喝了多少碗,几乎快要喝到麻木,是以这一碗,她便眼也不眨地一饮而尽。

    陆镇将那碗清水奉给她漱口,又用小签签了一颗蜜饯雕花送到她唇边,让她去去嘴里的苦味。

    沈沅槿无凭无据,自然无法将罪责怪到皇后头上,更无法叫她收到相应的处罚,事到如今也只能多加防范,冷处理这件事,盼那些个不好的传言能够早些平息;何况她肚里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也该尽快想办法弄掉它。

    十五过后,冬去春来,东宫的园子里,不少花卉都打了花苞出来,只等春风一拂,便会竞相绽放。

    这日岚翠折了一支迎春花回来,同琼芳说及花朝节的习俗,不知怎的便又扯到春日里挑菜的野菜种类,譬如蒿菜、荠菜、胡葱、马齿苋等。

    沈沅槿听她二人说话解闷,听到马齿苋这一野菜时,忽觉颇为耳熟,似乎曾在影视剧或是小说中看到过,有散血滑胎之效。

    马齿苋既可做野菜吃,必定不会像朱砂那般伤及自身,用它来滑胎,自然比服用朱砂温和许多,何况,朱砂会导致中毒,她若再次冒险服用,必会被太医诊断出来,届时,她的一切伪装与掩藏便都会暴露,陆镇定然不会再相信她。

    花朝节外出的机会,她必须把握住。沈沅槿很快便做出决定,在陆镇面前表现得闷闷不乐几日,于二月初二花朝节的前夕,提出想要出宫去祭拜花神,铺蝶散心。

    陆镇担心沈沅槿这样继续郁郁寡欢下去会伤神伤身,她肯出去散散心也好,当即应允下来,甚至打算在下朝后抛下手头事务随她同去。

    沈沅槿旋即婉拒他与自己同去,“花神庙外大多是女郎,大郎生得这样高大俊俏,若是与我同去,焉能不惹眼?我只多带些宫娥同去,再叫侍卫在远处守着,断然不会有事。”

    陆镇还是想要陪她去,自是有些犹豫不决,沈沅槿便又蹙起眉来,颇有几分委屈地道:“我已嫁与时漾为妻,难道时漾还疑心我居心不良,欲要借由此事跑了不成?我如今并无过所户籍在身,倒要如何出城?”

    “我只是想多陪陪沅娘。”陆镇怕她误会多心,急忙否认,“并非怀疑沅娘的意思。”

    沈沅槿听了这话,忙又顺着他的话往下讲:“时漾待我的心意,我都知晓,只是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时漾实在不必在花朝这样的时候推开公务陪我,若是在休沐日陪我外出踏青岂不为妥当?”

    陆镇叫她堵得没了话,只得点头应下,“如此也好,这月的十一,我们扮做寻常夫妻去渭水河畔踏青游玩。”

    “好。”沈沅槿答应得干脆,在陆镇的注视下面色从容地剥开一颗柑橘,分他一半。

    翌日花朝,沈沅槿乘香车出宫,随行的人数足有二三十余人,分成两列跟在车后。

    马车停下后,沈沅槿只领着岚翠琼芳并一个嬷嬷进入花神庙祭拜花神,而后便去庙后的绿地挑菜扑蝶。

    宫人在树下坐着看沈沅槿和岚翠琼芳两个扑完蝴蝶,又拿往竹篮里放挑出来的野菜。

    沈沅槿摘了几种状似野菜的东西给岚翠看,结果仅有小半是野菜,而在挖到第三种时,方问到是马齿苋。

    担心被眼尖的宫人和暗处的侍卫瞧出端倪,并不敢这时候就私藏,而是在返程的途中,趁车中只她一人,挑出一把藏进袖中。

    大明宫。崔皇后带领众妃嫔祭拜过花神牌位,各自往花树上挂绣带彩线,众妃嫔身边的一等宫娥亦可如此,不多时便将园子的一隅装扮得五颜六色,光彩夺目。

    沈蕴姝久病未愈,才系了没一会身上便有些疲累,遂往亭中去歇息,云香吩咐小宫娥去取热水送来。

    崔皇后见状,便也迈入亭中,往她身边置了软垫的石椅上坐了,浅笑着问:“皇贵妃身上可好些了?”

    第77章 时漾,我疼

    崔皇后面上笑容温和, 沈蕴姝便也朝她浅浅一笑,轻声细语地道:“妾身的身子已好多了,谢皇后殿下挂怀。”

    她这副病恹恹的样子看上去可不像好多了。崔皇后凝眸注视着沈蕴姝, 只装作瞧不见她那笑容里的勉强和惫态,附和她的话道:“圣上待皇贵妃格外不同这,皇贵妃身子见好乃是好事,如此圣上才能安心。”

    皇后方是圣上的妻子, 她的这番话倒叫沈蕴姝有些不知该如何接才好,索性沉默着抿唇笑了笑,不发一言。

    崔皇后见她不说话了, 转而偏头去看亭子外头赏玩春花的赵婕妤和郑淑妃。

    赵婕妤隐隐察觉到有人在看她, 是以当她挂完手里的绣带彩线, 便转过身朝亭子这边看过来,她与崔皇后的目光交汇一瞬后,旋即转过身去邀郑淑妃去亭子里坐坐。

    郑淑妃对沈蕴姝册封皇贵妃一事颇有微词, 当下踏足亭中,对着崔皇后和沈蕴姝见过礼后,只挑了个离沈蕴姝最远的位置坐了。

    沈蕴姝天性纯良, 心说先前自己被那浮尸所惊之事与郑淑妃并无直接关系,圣上那厢关心则乱,罚了她一年的俸禄不说, 还将她禁足,让她抄了许久的佛经她的心中会有不满,实乃人之常情;是以即便她向自己行礼的时候无甚好脸色,沈蕴姝亦未同她计较, 反而是暗自懊悔该早些替她向陆渊求求情的。

    她正想着此事,云香从那边执了托盘过来, 因见亭子里坐了四个人,暗道得亏自己多留了个心眼,拿了四只茶杯过来,否则岂非要下不来台。

    云香自盘中取下白瓷水壶、碗盏放在石桌的桌面上,斟上四杯温热的清水后,按照崔皇后和沈蕴姝等人的位份一一双手奉与她们喝,请罪道:“皇贵妃尚在服药,不宜饮茶,是以奴婢并未烹茶,还望皇后殿下、淑妃、婕妤海涵。”

    崔皇后极客气地伸手接过碗盏,送到嘴边抿上两口,而后笑盈盈地道:“清水吃着也可止渴润喉,皇贵妃的身子要紧,自然马虎不得,倒难为你这样尽心伺候,改明儿吾见了圣上,可定要为你向圣上讨赏;圣上待皇贵妃素来疼爱有加,知你这样用心,定会厚赏于你。”

    郑淑妃听见“皇贵妃”三个字便觉得不得劲,又听崔皇后说要给她身边的宫人向圣上讨赏,心里愈加不痛快起来,暗道她莫不是要当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贵妃不成。

    “近日有流言传出,道是沈府根本没有什么四娘子,所谓的太子妃沈四娘,实则就是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沈三娘,皇贵妃出自沈府,又是沈三娘的姑母,妾身着实很想知道,这传闻究竟是真是假,不知皇贵妃可否解答一二?”郑淑妃端详着沈蕴姝,一脸认真地问。

    沈蕴姝固然听过那起子嘴碎的背后议论此事,可当着她的面光明正大说的,也就仅有郑淑妃一人而已。

    郑淑妃也知道了,这座皇宫之中,可还有不知晓的人?三娘的名声,约莫已经不好,不过碍于东宫和天家的威严,无人敢去计较,放在明面上讲罢了。

    沈蕴姝思及此,不由面色一沉,眼底涌上一抹郁色,强忍着心乱缓缓开口:“坊间传出的流言蜚语,淑妃阿姊岂可轻信,三娘和四娘皆是我阿兄之女,何来太子妃与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是同一人之言论?”

    “是吗?”郑淑妃状似因她的话感到惊讶,继而拧起眉头意味深长道:“不过说来也奇,怎的临淄郡王前脚赶往江州赴任,沈三娘后脚也离了京,沈四娘也在不久后还俗,还不知怎的与太子殿下相识,入了太子殿下的眼;论起来,沈三娘一介女流,孤身离京,皇贵妃竟也能安心么?”

    她是如何知晓三娘曾经离开过长安的?沈蕴姝可以容忍旁人编排她、不敬她,却无法容许他们毁谤她身边的亲人,但见她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旋即重重扣在桌面上,头一回拿出宠妃的派头,沉着语调道:“三娘早不是养在闺中、不谙世事的女郎,她决定去做的事,即便是我这个做姑母,亦不可横加阻拦。”

    郑淑妃眼里,沈蕴姝向来都是柔柔弱弱的,何曾在人前说过重话,意识到她这一回好似真的动了怒,郑淑妃竟是有些心惊胆战起来。

    气氛忽变得沉闷起来,崔皇后这才张开金口来替郑淑妃打圆场,“淑妃妹妹再不喝水,那碗里的热水就该凉了。云香,再替吾添上些水。”

    沈蕴姝再没了赏花的兴致,当下略坐一会儿后,推说身子不适向崔皇后辞别,先行离了此间。

    一路归至拾翠殿,云香吩咐宫娥去小厨房传些沈蕴姝素日里爱吃的茶果点心,希望吃些甜的东西能让她开怀一些。

    东宫。

    沈沅槿由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岚翠推开殿门请她进去,问她晚膳想用什么菜色。

    她如今只想尽快空口吃下私藏起来的那些马齿苋,也好送她腹中那个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离开,是以并未有过多的思量,随意报出两个菜名。

    一时饭毕,沈沅槿略坐半晌,岚翠按时送来坐胎的汤药,叮嘱她趁热喝下。

    饶是沈沅槿早已习惯了喝药,然而满嘴的苦味还是让她蹙起眉心,忙用温水漱口。

    陆镇没有来她屋里用晚膳,那便说明他手上需要处理的事务繁多,一时半会大概不会过来她这里。

    她今日外出半日,也该沐浴一番,正好可以洗去她身上马齿苋的味道,饶是陆镇的鼻子再如何灵敏,总不可能从清香的澡豆味里闻出别的问道来。

    沈沅槿打定主意,命人去备热水后,又寻个由头将殿中的宫人通通支出去,接着从袖中取出她提前藏好去了根的马齿苋,稍稍拿清水冲喜一遍,一棵接一棵地送进嘴里,嚼出黏黏的汁水,忍着反胃咽下去。

    她不知要吃多少才有用,便将袖里藏的都吃了,再若无其事地漱口刷牙去味。

    热水备好后,沈沅槿踏足浴房,自行沐浴完毕,返回屋里安歇。

    陆镇来时,还未到二更天,然而沈沅槿似乎已经睡着,两弯黛眉微微蹙起,不知是身上不舒坦所致,还是梦中的事物于她而言不太好的缘故。

    宫人提了热水进来,陆镇洗漱一番,掀被上床,下意识地手掌覆在她的小腹处,盼能让她的孕期反应有所缓解。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沈沅槿腹部隐隐的绞痛暂时有所缓解,眉头便也跟着舒展开来些。

    陆镇试着去抚平她的眉头,处在半梦半醒间的沈沅槿配合他动作,没再蹙眉,而是也将一只小手往腹部的位置放,毫无悬念地摸到了陆镇的手背上。

    沈沅槿掌心的温度不断传至陆镇手背的肌肤上,令他的一颗心熨帖着,稍稍支起身子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轻吻,这才舍得躺回去睡。

    因着身旁有沈沅槿的气息和体温,陆镇睡得极安心,不消小半刻钟便已入眠,呼吸匀长。

    他才睡了没多大会儿,沈沅槿便被小腹处再次袭来的绞痛感疼醒,不同于方才,这次的痛感严重许多,似有一柄小刀在她的腹中搅动,丝毫不亚于服用凉药后月事腹痛的痛感。

    沈沅槿疼得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怕吵醒身边安睡的陆镇,小心翼翼地侧过身缓缓蜷起身子,咬牙生生挨那痛感。

    许是那些疼痛的感觉太甚,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漫长起来,沈沅槿不知自己挨了多久,直至双煺间流出湿润的鲜血,她没有半分惋惜,只觉得这段时间所受的苦楚都是值得的。

    且熬过这一夜,等熬过这一夜,这个孩子必定就会保不住了罢。沈沅槿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给自己坚持下去的勇气。

    血又多了些,沈沅槿痛得浑身直冒汗,被子里的热气也在变多,到了某个时刻,她的体温高过陆镇的。

    彼时,她身侧的陆镇做了一个算不得好的梦,本能地想要确认心上的女郎还在身边,伸出一条胳膊往边上摸,有些烫,还有些湿,陆镇顿时觉出不对,猛地睁开眼,焦急地出声唤她:“沅娘。”

    沈沅槿本就紧张,他这一声呼唤,不禁令她心跳狂跳,大气也不敢出,假装睡觉。

    陆镇已然清醒过来,当下未听见她的声音,扭脸去看她,大掌也在她的身上移动。

    察觉到她蜷着身子,那是她在月事腹痛时才喜欢做的动作。

    她莫不是又腹痛了?陆镇一下子紧张起来,坐起身子正要问她可是哪里不舒坦,就闻到被中散出些许血腥味来。

    孕中怎会来月事?陆镇脑子乱得厉害,忙一把掀开被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总算是看清了她现在的身形。

    “沅娘。”陆镇又唤她一声,仍未得到任何回应,下意识地以为她是疼得昏睡过去了,忙不迭摸黑取来火折子,点亮屋中灯烛。

    黑暗散去的一瞬间,陆镇看到了她身下的那一抹刺眼的殷红。

    “来人,来人!”陆镇一面喊人,一面手忙脚乱地替沈沅槿盖上被子,一把扯下衣架上的外袍披上,胡乱地系着腰带往外间走。

    他高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显得格外洪亮,值夜的宫人和侍卫立时便赶了过来。

    “太子殿下,发生何事了?”率先赶来的侍卫朝人发问。

    陆镇这会子没有功夫理会他,忙叫那黄门去传太医,又叫宫娥去打热水送来。

    他这里交代完,忙又回到殿中,试着唤醒沈沅槿。

    沈沅槿再没办法装睡,只能徐徐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道:“时漾,我疼。”

    太医说她这胎并不稳固,她这段时日又一直因为外面的流言郁郁寡欢,想是有些影响到了她腹中的胎儿。

    陆镇暗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看她疼得满头大汗,眼盈泪意,恨不能以他的身体代她受下这份苦楚。

    “沅娘莫怕,太医很快就来了,你和孩子都会无事的。”陆镇在床沿处坐下,满脸心疼地牵起沈沅槿的手温声安慰她,待宫娥送来热水,拿巾子擦去她额上和脖颈处的湿汗。

    此时此刻,不独陆镇感到痛苦和不安,沈沅槿比他更为煎熬,她多么希望,待会儿太医来诊过脉后,给出胎儿不保的诊断结果。

    “殿下,今夜并非张太医值夜,乃是王太医和宋女医。”黄门隔门传话。

    时下有太医就好,管他姓甚,陆镇叫速速请人进来。

    二人一见到陆镇,便要屈膝行礼,陆镇忙让免了,催促快些去替太子妃瞧瞧。

    王太医先看了沈沅槿的眼和口,又诊了脉,接着便让陆镇先随他去外头避避,留女医一人在内殿看沈沅槿的出血量如何。

    女医细细查看过后,取出银针刺穴止住血,唤来宫娥进来替沈沅槿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退到外殿与王太医商议沈沅槿的情况。

    陆镇心急如焚地听着二人的轻声交谈,直至谈话声停下,他才敢出言相问:“太子妃的身子如何了?”

    他问得虽是太子妃的身子,王太医先答的却是胎儿的问题,“血已止住,皇嗣虽保住了,终究是见了红,往后需得加倍小心,万不可再让太子妃的身子有任何损伤。”

    陆镇满心都是沈沅槿的安危,正色道:“孤问的是太子妃的身子如何。”

    王太医道:“太子妃乃是服用了散血寒滑之物动了胎气,虽则身体有所损伤,但好在发现得及时,并无性命之忧,只需好生用药养上两三月,定能恢复如初。”

    沅娘每日用下的膳食都是小厨房用精挑细选出来的食材烹饪而成,如何会有散血寒滑之物?陆镇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先让去传小厨房的厨子,又叫岚翠进前,问她太子妃昨日在宫外可有用过什么。

    “回太子的话,太子妃并不曾用过什么,只在晌午用过宫里带出去的胡饼和糕点。”

    王太医便又问是什么糕点和什么馅的胡饼,岚翠答说:“就是寻常的枣泥糕和小葱肉馅的胡饼。”

    两位厨子来后,一五一十地将昨日做给太子妃吃的鸡丝馎饦、糕点、胡饼、小炒菜的用料一一说清楚了。

    王太医耐心听他二人说完,并未听见有任何一样食材有散血寒滑之效。

    既然他们提及的东西里都无这样的效用,不妨从有此效的食材和药材着手,一样样地询问太子妃可有接触过。

    待说到马齿苋时,岚翠犹豫着没有一口应下,她身旁的琼芳旋则是即给出反馈,“昨日挑菜,太子妃和婢女二人挖了些马齿苋和其他野菜,只是那些新鲜的菜还在篮子里放着,不曾吃过。”

    “来人,去将那野菜取来。”陆镇昂首挺胸地扬声吩咐。

    竹篮中装着的三四样野菜,独马齿苋是最少的。

    事情为何会变成如此,答案似乎已经清楚明白。陆镇不愿相信她会主动吃下那样多的马齿苋,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又不得不去面对。

    “先开药方吧。”陆镇情绪低落地道出这句话,待拿到方子让人去熬煮汤药后,命宫人送王太医和女医离开。

    待到偌大的宫殿中只余他与沈沅槿,陆镇心乱如麻地坐回床边,沉眸注视着被中喜怒不辩的女郎,沉吟良久方问出那句会割他皮肉的话:“马齿苋,可是沅娘自己主动服下的?”

    沈沅槿没有否认,亦没有去看陆镇一眼,只是遗憾他的孽种竟是如此顽强,见红了都未掉,当下无奈又气恼地望着头顶的床帐,没再亲密地称他为大郎或是时漾,有气无力地道:“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好一个明知故问,她竟就这样承认了,甚至懒怠为自己辩解一二。不同与先前几次发现他对自己的背叛时那样勃然大怒,他这一次感受到的,唯有切肤的痛楚和憋闷。

    她还是没有全然接受他,不想要他们的孩子。陆镇难受到心脏钝痛,没再继续追问她为何要待他和孩子如此狠心,而是面沉如水地道出他的决定:“倘若不是我正值盛年,身强体壮,沅娘肚里的孩子也随了我,或许沅娘此番真的会如愿地杀了它;为了沅娘的身子和孩子的性命,我已顾不上沅娘的意愿,从今往后,你我会同吃同住,你和孩子的安全,我都会顾好。”

    沈沅槿听他说完这番话,若非现下的局面不容乐观,她又一丝理智尚存,当真想要和陆镇撕破了脸去,她念着辞楹和萦尘的名字,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终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无力地闭上双眼,侧身朝里睡,着实不愿再见到陆镇那张令她憎恶的嘴脸。

    宫人呈来汤药,陆镇先扶沈沅槿坐起身,再将汤勺送到她唇边,看她不肯配合张唇,面容平静地道出胁迫人的话:“沅娘若是想要相熟的黄蕊她们进宫来喂你,我会差人去办。”

    呵,他还是这般蛮横偏执。沈沅槿也懒得一口又一口地喝,直接从陆镇手里夺过药碗,屏住呼吸一饮而尽,接着面无表情地道:“如此,殿下可满意了?我想一个人静静,还请殿下去别处歇息。”

    陆镇将碗放到床边的矮凳上,服侍她用清水漱口,“我说过,今后我会与沅娘同吃同住,落笔就能处理的公务,我在这里做就好。”说着话,起身吹灭灯烛,摸到有她在的被窝里,大掌护住她的小腹,态度强硬地挨着她睡。

    往后再想对这个孩子下手,只怕会难如登天,沈沅槿对陆镇的憎恶到达了顶峰,时下有他在身边躺着,再无半分睡意。

    临近五更,陆渊起身穿衣,昨日夜里他过来时,沈蕴姝的坏心情他都看在眼里,暗道好好的花朝节,她在园里祭拜花神又赏花,应不会如此才是。

    陆渊在外殿心事重重地洗漱完,由着黄门伺候他穿衣束发,临去上朝前唤来沈蕴姝贴身伺候的宫人,问皇贵妃昨日都做了些什么。

    云香和云意是跟了沈蕴姝多年的人,受她怯弱的性格影响,每每开口前都会深思熟虑,倒是进宫后新来分配的宫娥玉琴爽利口快,将在亭子外头听见郑淑妃给皇贵妃找不痛快的话说与陆渊听了。

    又是这个郑氏,她既这般爱搬弄是非,看来还是禁足自省和佛经抄得少了。陆渊沉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待乘上龙撵离了拾翠殿后,方命贴身内侍去传他的口谕,淑妃郑氏出言无状,品行有缺,降为昭仪,罚禁足三月,每日抄经两篇。

    又想姝娘心慈,或许会为郑氏求情,上回若非姝娘宽宏,向他讨恩,郑氏又岂会不到一个月便解了禁足,哪知她非但不知悔改,洗心革面,反在姝娘面前胡言乱语,平白叫姝娘心生不快,愁容不展。

    “严令宫人不许议论此事,莫要让皇贵妃知晓。”陆渊交代完,这才让内侍不必随他去宣政殿,即刻去办此事。

    沈沅槿因被陆镇亲自看管起来,一连多日不曾往拾翠殿来探望沈蕴姝,加之陆绥年纪渐长,每日学业的内容不少,沈蕴姝闷在自己宫里,不免兴致缺缺,是以当牡丹成片绽放后,叫乳娘抱了陆煦去园子里赏花。

    云香云意用不同颜色的鲜花编了好看的小花篮送给陆煦玩,陆煦笑眼弯弯地拿着玩了一会儿,忽地哭闹起来,乳母见状,忙说小皇子许是饿了,需得寻个有遮挡的地方喂一喂奶才好。

    沈蕴姝便叫云香陪她同去,独留了云意贴身侍奉,其余的宫人则是远远跟着。

    天边乌金东升,日头渐大,沈蕴姝怕晒红了脸,欲往前边的凉亭里坐坐,途经一假山,就听里头传来一道交谈声。

    沈蕴姝本不打算偷听人说话的,便要绕开假山往别处,却惊闻那宫人道出临淄郡王妃五个字来。

    第78章 不轨之心

    云意直觉那宫人所言或许不会是什么好话, 伸手便要去扯沈蕴姝的衣袖让她随自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沈蕴姝着实奇怪她们究竟还要编排沈沅槿什么话,当即挥手示意云意莫要出声,停住脚步在假山外听那宫人说话,

    “那时候天快黑了,不知是否是雪路难行,加之天色将晚的缘故,郡王妃走得很慢, 她身后跟着的宫人不像是拾翠殿的,约莫是也东宫里的。”

    “东宫?”另一道略显低沉的女声传入沈蕴姝的耳中,就听她继续道出心中所想:“那时候郡王似是还在大理狱中, 即便太子是郡王的皇叔, 郡王妃去东宫见他, 似乎也不太妥当”

    三娘曾在陆昀下狱的时候去过东宫?沈蕴姝仔细回忆陆昀在狱中的那段时日,三娘不曾来寻过她,直到陆昀出狱有一段时子后, 三娘往拾翠殿里探望她,她才知晓此事;三娘那时,竟去求了太子?

    她这厢正思忖间, 头先说话的那位女郎又道:“皇贵妃那时候怀着皇嗣,想是宫人担心皇贵妃听此消息忧思过重,伤了贵体和皇嗣, 不让郡王妃进拾翠殿的宫门,郡王妃走投无路,这才不得已去求见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又是嗓音低沉的女郎搭话:“郡王妃即便一时见不着皇贵妃, 这不是还有作为长辈的圣上在吗,如何就非得去东宫求见与夫君年岁相仿的太子殿下?倘若叫有心人撞见, 即便没什么,怕也是会传出些什么。”

    “如何没去求见圣上?!”另一女郎略加大些音量反驳她的话,“我有一相熟的表亲在紫宸殿附近当差,那日郡王妃也曾去过紫宸殿,只是圣上并未见她,她连紫宸殿的门也没迈进去过,不多时便垂头丧气地走了。”

    假山里那两个女郎的对话,云意听得可谓心惊肉跳,想起那日临淄郡王妃的确曾被年长的老妪拦在宫门外,越发心慌,再次去碰沈蕴姝的衣袖,压低声线道:“皇贵妃,咱们还是……”

    然而走吧“二字”还未脱口,就听短暂沉默后的女郎再次开口:“先前有传闻说从前的临淄郡王妃就是现下的太子妃,我那时还不大相信,倘若这件事属实,我倒是觉得可信多了。郡王妃生得那般瑰丽貌美,比画上的人还要好看些,这样一个美人求到太子殿下跟前,焉知殿下就不会起点旁的心思,况你刚才也说了,郡王妃从东宫出来时走得有些慢,许是那时候就已后来传出的太子殿下在宫外的宅院里藏了一房外室,频频留宿其间,说不准就是藏的郡”

    一语未完便被打断,“嘘,这样冒犯天家的话岂是能浑说的,也不怕叫人听见传到太子殿下的耳朵里,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对面的女郎似乎也被吓到,好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已不敢妄议此事。

    “出来这好些时候,也该回去了,待会儿许姑姑又该骂我们躲懒了。”

    沈蕴姝不欲让人发现,当下闻听此言,忙不迭迈开步子,脚下无声地绕开假山走了。

    方才那两个宫人说的话,云意也一五一十全听见了,焉能不知沈蕴姝这时候必定起了疑心,何况她又这样闷声不响的,着实很难让人不担心。

    主仆二人走出段距离,假山内的宫人透过缝隙确认随行的人也走过去了,方快步从假山里出来,却是她一人,再无旁人。

    沈蕴姝让云意留在这处等乳母和云香抱小皇子过来,她则先行乘撵回拾翠殿。

    步撵在拾翠殿外停下,随行的黄门扯着细尖的嗓子隔门通传,守门的宫人忙将门推开,恭敬请人进去。

    沈蕴姝脚步微顿,凝眸看向那宫人,着实很想出言问她,两年前临淄郡王被下狱的那段时日,那时的临淄郡王妃可有来拾翠殿外求见过她。

    可转念一想,三娘来见她,一个宫人岂敢做主不让人进?必定是得了旁人的命令方敢如此行事,而那下达命令之人,除却这座大明宫的主人,圣上以外,沈蕴姝再想不到别的人。

    未免打草惊蛇,沈蕴姝盯着那宫人瞧了数息,终是将那话咽下,迈开步子往殿中进。

    “皇贵妃回来了。”宫娥一面迎她进殿,一面替她解下身上的披风,因见陆煦等人未归,随口问上一句:“怎的不见小皇子和两位阿姊与皇贵妃一道回来?”

    沈蕴姝心里存着事,径直走到圈椅上坐下,随意寻了个由头:“我有些累了,便先回来了,小皇子有乳母和云香云意看顾,不会有事。”

    宫娥听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问沈蕴姝可要用些热饮子提提神。

    沈蕴姝匀不出心思想这个问题,便将决定权又抛给她:“你看着办就好。”

    宫娥恭敬应下,出了殿去煮紫苏饮。

    且说那边,乳母抱着陆煦喂过奶,归至园中,又与云香云意两个陪他摘会儿花,抱他回到拾翠殿中。

    乳母来向沈蕴姝报平安时,陆煦已在她怀中睡熟,沈蕴姝便让乳母抱他会偏殿睡下。

    “云香云意留下,其余人都退出去。”沈蕴姝命令完,殿中很快就只余下她们三人。

    她二人是沈蕴姝从汴州带来的,自幼跟在沈蕴姝身边,这么多年以来,沈蕴姝真正信得过唯有她们两个。

    “我从前鲜少交代你们去办什么事,只是这件事,我一日不弄明白,便一日不能安心,是以,我必须令你们去做。”

    云意也是亲耳听见那些话的人,眼下闻听沈蕴姝如此说,大抵能猜出她想让她们去办何事;她身侧的云香虽有些云里雾里,却还是很快地给出了正向的回应:“娘子有什么事,只管交给我们去办,我们定会尽力而为。”

    说罢,偏头去看云意,示意她也快些向沈蕴姝表明她们的心意。

    此事已经过去三年,三娘现下也已是太子妃了,云意不知查明此事是对是错,不免心中犹豫,直至沈蕴姝先替她做了决断,“此事便交由云香去做,云意继续在我身边贴身侍奉就好。”

    云香深知沈蕴姝的脾性,断不会是让她去做什么伤人害人之事,是以没有半分紧张犹豫,追问道:“不知娘子想让我去做何事呢?”

    沈蕴姝道:“不是什么很难办的事,只需寻个妥当的中间人去陈王府打探两年前,临淄郡王下狱时,三娘可有出府进宫,又是在何时回府的便可。”

    “娘子怎的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事来?”云香不解地问。

    “时下一切尚无论断,你只需将事情办妥就好,等有了结果,我会另外告知于你。”

    话到这个份上,云香没再多言,当即点头领命,“娘子放心,我定会尽早办好此事。”

    云意立在边上一言不发,待宫娥送来紫苏饮,沈蕴姝叫她们一起喝,午膳时又将云香单独支开,让云意暂且不要外道今日上晌在假山处听见的话。

    “三娘是我的亲人,你也是看着她从小女娘长大成人的,倘若那宫人所言不假,我不能装聋作哑。是以这件事,我势必要查清楚,便是云香那处,今日上晌听见的话,你也不可透露半个字,旁人跟前更不可提及。”

    云意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她命云香去查此事并不妥当,可她是主子,又下了这样的决心,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至掌灯时分,陆渊批完折子往拾翠殿来,沈蕴姝因怕他瞧出端倪,勉强舒展眉头,问他用过晚膳了不曾。

    陆渊摇摇头,低眉顺眼地诱哄她道:“还未用过,姝娘陪我再用些小食可好?”

    “好。”沈蕴姝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问陆渊想用些什么,命宫人去小厨房传膳。

    陆渊大口用着碗里的饭食,沈蕴姝因胃口不好,晚膳又得不多,胃里尚还空泛,这会子便用小勺子吃着碗盏里一块鸡蛋大小的玉露团。

    她吃得极慢,陆渊用过两碗饭后,她才吃了一半。

    宫人奉来清茶给陆渊漱口,沈蕴姝让人将剩下的小半块玉露团也一并撤走,抿了两口清水压压甜味。

    陆渊屏退宫人,见沈蕴姝搁下金杯,起身走到她身前,不由分说倾下身来,强悍地吻住她的唇。

    玉露团的奶味很足,沈蕴姝的唇齿间还留有一些,她因许久没有给陆煦喂过,早已不胀,陆渊没再尝过那般滋味。

    “姝娘好香。”陆渊容她换气的档口情不自禁地透出这样一句话来,这般让她仰着头亲一会儿后,便又托抱起她,与她深吻。

    沈蕴姝无心与陆渊亲近,有些抗拒他,伸出两只手去推他的肩,那点子力道着实太轻,陆渊浑不在意,吻得愈发霸道,让她整个人都软在他的怀里。

    好容易吻尽兴了,便又抱她出殿去园子里赏月吹风,避开有水的地方。

    沈蕴姝心中烦闷,不想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心情不差的样子,索性让他竖抱着她,他瞧不清她的脸,便可不必装得太过辛苦。

    时值春日,百花齐放,空气中浮动着沁人心脾的花香,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花色更添几分娇艳,陆渊穿行其间,感觉甚好,他怀里的沈蕴姝则是无心赏花闻香。

    一时返回殿中,沈蕴姝由人服侍着去浴房沐浴,陆渊则在庭中打了会儿拳,等她沐浴完,用冷水洗去身上的汗,用她的澡豆将自己洗得香香的,快步返回内殿。

    沈蕴姝躺在床上想今天发生的事,盼云香能早些给她回信,全然不觉陆渊已经进来。

    陆渊是习武之人,控制脚步声于他而言不是难事,他无声地走到床边,看沈蕴姝绞着一缕青丝,因问:“姝娘在想什么?”

    近两个月的朝夕相对,沈蕴姝习惯性地给他留了位置,陆渊脱鞋上床,不安分从她手里夺过那缕青丝,一圈圈地缠在指节上。

    沈蕴姝巧妙地绕开这个问题,“五郎拿我的头发做什么?”

    陆渊将那缕青丝放到鼻息前轻轻嗅了嗅,继而勾起一抹温和的笑,“姝娘的一切,我都很喜欢。”

    说完,放下那缕头发,目光灼灼地向下游移动;上面的嘴他方才已经亲够了,目光定格后,便往床尾退。

    自上回沈蕴姝叫那女尸吓得病了一场后,陆渊许久没有碰她,每每都是自行解决,见她今日没再愁眉苦脸,便又起了心思。

    陆渊伺候她两回,出言向她讨一回赏。

    沈蕴姝的大脑还未从余韵中清醒过来,唇齿不清地嗯了一声,陆渊便急不可耐地解开腰上束缚,扯下素白的布料。

    “姝娘。”陆渊轻抚她的鬓发,低声唤她,忍得嗓音喑哑,就怕她会难挨。

    今晚的陆渊格外温柔,除却起初有些撑杖外,渐渐软了身,两条藕臂攀上他的颈项,暂且将烦恼抛至脑后。

    登临顶峰的时候,陆渊低下头颅吻她的唇,怕她受累,只亲吻她的脖颈和锁骨等地方自行纾解。

    翌日陆渊晨起去上早朝,沈蕴姝用过早膳,叫人备下步撵,去到东宫探望沈沅槿。

    沈沅槿这段时日几乎没怎么出过东宫,少阳院各处都不知叫她走了多少遍,早没多少出门的心思。

    沈蕴姝来到少阳院时,恰逢陆镇在左春坊见人,沈沅槿独自在案前作画,她因心情欠佳,绘出的东西不免失了几分鲜活灵动。

    “太子妃,皇贵妃来了。”

    沈沅槿闻此消息,心情这才好些,忙搁下手里的画笔,迎出门去。

    “姑母怎的亲自过来。”沈沅槿亲切地挽住沈蕴姝的胳膊往殿中进。

    她如今身处东宫,唯有姑母和陆绥还可以说说真心话了。

    “本该是我见姑母的,但因身上不爽利,太子不让我往外头去。”

    沈蕴姝知沈沅槿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并非那等甘愿被困于后宅的女郎,太子不让她外出,与变相的禁足有何异。

    “何处不爽利?可有请太医过来瞧过?”沈蕴姝随她往罗汉床上坐了,连连问她:“我听说你有了身子,可是害喜闹得?”

    说起这个孩子,沈沅槿好容易高涨些的心绪便又跌落回原点,淡淡道:“或许是吧。”

    沈蕴姝细细打量着沈沅槿,见她面色算不得好,言词间不复往日的灵动,不由在心中暗想:三娘似乎,并未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感到幸福;倘若她与太子真是在一年前她欲离京前往西北的时候互生情愫的,缘何又会不喜这个孩子呢。

    “三娘嫁与太子,当真是出自本心?”

    沈沅槿虽不解她为何会突然有此问,但为着不拖累她,仍是违心地答话:“当真。”

    她嘴上说着当真,然而脸上却无半分愉悦之色,沈蕴姝心中本就起了疑心,见她如此,直觉她说得约莫不会真心话,思忖片刻后便又问了旁的问题:“临淄郡王离京后的次年春日,坊间传闻太子殿下在宫外养了一房貌美外室,频频留宿,那外室是否就是三娘?”

    沈沅槿告知沈蕴姝她被陆镇救助的时间就在那段时日,自然没办法否认她就是陆镇养在外面的那位“外室”,只得颔了颔首。

    他那时若是真心爱重三娘,如何舍得让她成了旁 人口中的外室?且他血气方刚,还在她那处留宿过夜多回,岂会什么都不做?

    沈蕴姝联想到他的阿耶亦是在她没分没分的时候占了她的身子,虽则那时事发突然,但倘若他是真君子且对她无低分之想,便不会趁人之危……

    他们父子,或许一脉相承。沈蕴姝意识到这一点,眸子里便又浮现出一抹怅然之色。

    三娘总是为她着想,就如同自个儿待她那般;她们姑侄,都不肯让对方为自己担心。

    今日大概是不能从她口中问出真话了。沈蕴姝看着不复出嫁前的她,仿佛看见了初入梁王府时的自己,恐她多心,终止这个话题。

    “园子里的花开得甚好,昨儿我带着阿煦去玩,云香云意编了花篮给他,小巧又好看,三娘从前最是喜欢外出游玩,现下虽有了身子,可这么一味地呆在屋里不动,未必就好,还是该出去多走动走动。”

    沈沅槿自然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可每回她出少阳院,不是一大堆宫人侍卫跟着,就是陆镇亲自盯着,她实在不喜欢处在那些人的监视之中,索性就选择不出门。

    每日郁郁寡欢也没什么不好,孕妇的情绪也会影响到胎儿,哪天肚子里陆镇的孽种掉了才好。沈沅槿强颜欢笑,柔声哄沈蕴姝道:“姑母是过来人,您的话自然是为我好,等我身上好些了,自会多出去走走。”

    下晌陆镇回来,内侍将皇贵妃午后来探望过太子妃一事如实禀明。

    从前都是沅娘去拾翠殿看她,今日怎的反过来了。陆镇心中狐疑,信步进入殿中,询问沈沅槿,皇贵妃来此处作甚。

    沈沅槿丝毫不提沈蕴姝问她的话,只挑了好话说与陆镇听:“并无什么要紧的事,姑母听说我有 了三个月的身孕,又久不去看她,一时想我了,这才过来探望;她还劝我多要出去走动散心呢。”

    她们姑侄感情甚好,陆镇听后不疑有他,轻声细语地哄她:“沅娘莫要怪我黏你,我是担心你和孩子,这才不放心让你只领着一两个人出这道院门,沅娘所想外出,我也可每日晚膳后匀出时间陪你同去的。”

    有他在,只会让美景失了颜色。沈沅槿厌恶他至极,焉能容许他在身边玷污了好景象,不若选择不去的好。

    沈沅槿装腔作势地抚上还未显怀的孕肚,皱眉道:“它每日闹得我饭食都吃不好,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在殿中静养着。”

    她这段时日孕吐得厉害,夜里也不怎么睡得好,陆镇心中愧疚,自责道:“是我不好,让沅娘受苦了,等孩子平安降生后,我带沅娘去城外好好玩上几回,沅娘想骑金桃出宫也可以。”

    平安降生。她情愿一尸两命,这样她便解脱了,孩子也不必来这世上当罪犯的孩子。

    “好。”沈沅槿神情淡漠地应答一声,坐回案前继续作画,因这样就可以视陆镇如空气,他也不会轻易来打搅她。

    自上回有关于沈沅槿的流言传出后,陆镇一直让人盯着崔皇后,又处置了一些嘴碎的宫人掌嘴后去浣衣局,流言方才渐渐平息。

    然而这才一个月不到,宫里却又传出另一段“风.流.韵.事”来,道是身份存疑的沈三娘,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曾在临淄郡王下狱后,于宫门将要落锁前方衣发微乱地从东宫出来。

    只这次的范围传得不广,还未传出宫墙,陆镇便已找出谣言的散播者,乃是郑淑妃宫中的一名宫人,陆镇还未及将人拿下,那宫人便触柱而亡。

    郑淑妃因开罪皇贵妃两次获罪,她因心中有怨气,又不敢说皇贵妃什么,便往皇贵妃的内侄女身上泼脏水倒也说得过去,可除却那句衣发不整,旁的话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以郑淑妃的能耐,又是从何处知晓此事的?

    陆镇将此事告知陆渊,提醒他中宫皇后或许并不像表面上那般贤良淑德、进退有度。

    这样针对她姑侄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陆渊将陆镇的话听进了心里,愈发留意崔皇后与其母族的动向。

    因那宫人身故,死无对证,陆渊不欲再积杀业,又想郑氏或许真的无辜,未免崔皇后疑心,不得不将她的位份从昭仪降至婕妤。

    郑氏降为婕妤的当日,云香那处传来消息:临淄郡王妃的确曾在郡王下狱后出府,她再回府时天已黑了,据当日随行守候在宫门处的婢女所言,郡王妃自称是在拾翠殿中待了大半个下晌的时间方才出宫。

    整个时间线完整地串联起来,沈蕴姝再没办法安慰自己那些流言都是假的,三娘如何会与端方清正的临淄郡王和离,又为何会在欲要离京后成了陆镇的“外室”,以及被换了身份成为太子妃,在孕中愁眉不展,一切都源自太子强夺侄媳的不轨之心。

    那大半个下晌里,三娘都经历了什么,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挨过去的

    沈蕴姝不忍再往下深想,她无力地合上双目,眼中湿润一片。

    云意亦不是傻得,听完云香的话,心中便也猜出了大半,也跟着红了眼眶,忍着鼻尖的酸楚安慰沈蕴姝道:“娘子若是心里难受,便痛快哭上一回罢,这里只有我和云香。”

    云香不知事情全貌,只是疑惑那段时间三娘明明不曾来过拾翠殿,却为何要要那般说。她见云意眼里含着泪,“娘子和阿姊这是怎么了?”

    “过会子再同你说,你才回来,先下去歇一歇,这里有我服侍就好。”

    不待云香退出去,沈蕴姝便已坠下两行热泪,云意取来巾子给她拭泪,云香见无人理会她,疑惑又忧心地迈出门去。

    云香合上殿门,才刚转身踏下矮阶,就见陆渊在宫门外下撵,大步流星地奔了进来。

    云香忙退到路边站住,想着主子还在屋里泣泪,壮着胆子将人拦下,道是皇贵妃这会子不便见人。

    陆渊本能地以为她是许是听到了前几日的流言,正伤怀呢,哪里会去在意云香的阻拦,越过她面前的石径榻上台阶,推门而入。

    沈蕴姝正拿巾子拭泪,陆渊见此情状,整颗心顿时都纠在一处,忙令云意退下,弯下脊背,用指腹去擦她眼尾的泪痕。

    “姝娘,那造谣生事的歹人已经自行了断,我向你保证,往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的话音落下,沈蕴姝抬起一双湿润的清眸望向他,即便这里没有外人,亦未唤他五郎,哽咽着质问他:“临淄郡王下狱的那段日子,可是圣上命令宫人不许她来见我?她在拾翠殿外求助无果后,是否去了圣上的紫宸殿?”

    第79章

    陆渊自信自己将这此事处理得很妥当,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蕴姝竟会知晓此事,她的质问好似两块石头砸在上头,令他几乎不敢去直视她湿润的眼眸, 好半晌方徐徐启唇,含糊其辞:“流言岂可尽信,姝娘千万莫要受奸人蒙蔽。”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沈蕴姝本就疑心他, 时下见他如此,岂会轻信他口中之言。

    “倘若圣上果真问心无愧。”沈蕴姝的一双清眸紧紧注视着陆渊的眉眼,“那便看着妾身的眼睛, 以妾身的性命起誓, 不曾命令拾翠殿的宫人阻拦三娘见妾身, 不曾拒绝三娘的求见,更不曾放任太子做出伤害三娘之事。”

    自沈蕴姝去岁难产,险些丧命后, 陆渊便再无法自欺欺人地忽视内心深处对她的浓烈爱意,哪怕他如今贵为帝王,亦无法绝情弃爱, 在她面前,他也只是一个想要保护所爱之人的寻常男子,将自己的爱意都给她。

    他是那样地珍惜, 爱重她,他们还要白头偕老的,如何能以她的性命起誓。

    陆渊无法道出半分伤害沈蕴姝的话语,他在她的面前半跪下身子, 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瘦削的肩,言辞恳切道:“姝娘, 我无法向你起誓,可是请你相信,我那时是怕你会忧思伤怀,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不敢起誓,一切都不言而喻。

    沈蕴姝一改往日温和柔婉的模样,睁圆了发红的眼,奋力挣开他的手,神情激动道:“不让我见三娘是为了我好,那么圣上不见她,又是出于何种缘由?难道圣上也如那时的妾身一般,有孕在身,身体欠安?圣上口口声声说怕我优思伤怀,可圣上在纵容亲子欺辱她时,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我会是何等的痛苦?”

    眼里的泪越蓄越多,话音落下的同时,两行温热的眼泪漱漱而落,每一滴都好似砸在陆渊的心上,叫他的心也跟着揪起,发沉。

    “姝娘。”陆渊欲要伸手拭去沈蕴姝的眼泪,声线喑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从没想过……”

    沈蕴姝满脸愤恨地打下陆渊凑过来的手掌,声泪俱下地控诉他道:“从没想会被我发现对不对?难道不被发现,做下的恶事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烟消云散了?圣上你,委实让我觉得陌生又可怖!”

    胸腔难得厉害,沈蕴姝在陆渊错愕的眼神中推开他,旋即蹙起眉头,抚着心口怒斥道:“你走,我当真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

    她眼中的愤恨和厌憎刺得陆渊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姝娘,我可以向你解释”

    “圣上不必再同我解释什么,你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的自私霸道。”沈蕴姝说到此处,眼里流露出懊悔之情,强忍着鼻尖和喉咙里的不适放缓了语调:“倘若我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在汴州之时,情愿出家为尼,常伴青灯古佛,也不会随你进京,生生叫三娘被逼得失了清白,劳燕分飞。”

    沈蕴姝说完,喉咙里的那股异样感便再难抑制,忙不迭拿起案上的巾子轻轻捂住口鼻,呼吸间又是一阵急咳。

    陆渊见状,急忙去抚她的背助她顺气,低声下气地求她不要动怒:“姝娘打我骂我都好,千万莫要生气动怒,太医说过,以你如今的身子骨,万不可情绪起伏过大;大郎对三娘犯下的过错,往后我会让大郎好好补偿于她,姝娘原谅我这一回可好?”

    从前的三娘是那样的,可如今却被他的长子生生害成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他竟妄想怎用“补偿”来让其一笔勾销。

    沈蕴姝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再次对着陆渊下达逐客令,大有种他今日若是不走,她便要继续动怒犯咳疾的意思,“你走,我今日实在有些心神俱疲。”

    陆渊这才意识到,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让情况更糟,无可奈何地道:“好,只要姝娘不再生气,顾惜自己的身子,我可以走。”话毕,确认她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稳后,方迈开步子。

    从他出门到合上门,沈蕴姝都没再看过他一眼,而是默默展开手里有些湿润的巾子,看见了一抹鲜红的血迹。

    她的身子,终究还是坏到了咳血的地步。沈蕴姝看着那抹未干的鲜血,脑海里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种淡淡的平静。

    事实上,这些年来,若不是有沈沅槿和陆绥在身边,似这般压抑到如同屏风上条条框框、了无生气的织雀的日子,她早都快要撑不下去了。

    永穆和阿煦还那样小,沈蕴姝自然放心不下他们,可寿数之事岂非人力能改,倘若上天真的要她短折而亡,她也只能承受。

    陆渊离开拾翠殿时,脸色难看到如同冬日的结在水面上的寒冰,宫娥黄门们见着他,无一不是谨小慎微,生怕会一个不留神触怒了他,轻则是打板子罚俸,重则被赶出宫门。

    沈蕴姝将拿染血的巾子藏在角落里,也懒怠叫太医来瞧,当日晚膳也不想用,只在陆绥过来告知沈蕴姝她的课业学得如何了,方开怀一些,然而陆绥前脚一走,沈蕴姝便又是好一会子的咳嗽,这会不同于方才,竟是吐了一小口血出来。

    云香打窗下过来,听见她在里面咳,吩咐小宫娥去传一碗滋补润肺的枸杞雪梨枇杷汤来,而后推门进殿,正照见沈蕴姝拿清水漱口,她吐出的那一小口水里,分明带了些血色。

    “娘子。”云香惊呼一声,忙垂头去看盂,果见内里有一抹刺眼的红。

    “我去找太医,娘子莫怕,我很快就回。”云香抬腿就要往外退,沈蕴姝却是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不让她走,一脸沉肃地道:“我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便是吃再多的药,只怕也是无用的。”

    云香提醒她道:“娘子才刚咳了血,岂可不叫太医为娘子诊脉,若是娘子贵体有损,我们也逃不开干系。”说罢,还是要去请太医。

    沈蕴姝忙又拦住她,语重心长地劝解她道:“兴许是今日动了气的缘故,且再等上几日,若还是如此,再去请太医不迟。”

    如此,云香才没再坚持,“至多三日,娘子若是未好全,还是需得仔细瞧瞧才妥当。”

    沈蕴姝为着着稳住云香,少不得点头答应。

    东宫。

    这次的流言还未及传到东宫的侍卫,便被陆镇以雷霆手段结束掉了,是以这番言论,沈沅槿并不曾听人说起过,更不会知道,沈蕴姝已然知晓了她和陆镇之间的事。

    陆镇的确说到做到,说要与她同吃同睡,这段时日没有一顿饭落下,皆是在沈沅槿的屋里进行的,就连许多公务,也都在她这处办。

    沈沅槿心中厌憎陆镇,每日也不怎么爱搭理他,他邀她出去散步,她也总是没有多大会儿就喊累,可即便她几乎一整日都懒洋洋的,身上却还是不见长多少肉。

    一晃三日过去,沈蕴姝咳出的血虽不比头一天多,可却一直都有,她的精神头瞧着也不怎么好,短短三天的时间,看上去似乎又清瘦了些。

    陆渊一连三日没敢来拾翠殿,就怕沈蕴姝见了他会不高兴,动怒,是以每一日都会派宫人去问她的情况。

    云香虽只忠于沈蕴姝,却并非是非不分,隐瞒病情不看太医,时日久了,损伤的只会是她的身子,故而经过深思熟虑后,在第四日紫宸宫的宫人前来问话时,将此事告知那宫人。

    陆渊闻听此言,不禁剑眉紧蹙,询问皇贵妃殿里的宫人可有去太医来诊治过。

    前来回话的黄门恭敬答话道:“奴已问过云香,云香道是今日才要去请太医,约莫还要过会子才能有结果。”

    陆渊闻言,再按耐不住对她的思念和担忧,等不及让人备撵,拧着眉二话不说地迈出紫宸殿,一路疾行至沈蕴姝所处的宫殿中。

    他紧赶慢赶,可巧赶在张太医刚要离开的时候走到阶下,与张太医打了个照面。

    “皇贵妃的身体如何了?”陆渊几乎是心怀忐忑地问出这句话。

    张太医轻叹口气捋捋发白的胡须,旋即面色凝重道:“老臣曾说过,以皇贵妃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可大悲大怒,亦不可情绪起伏过大,从脉象上看,皇贵妃不但连日忧思,近来心中似乎还曾悲愤交加,老臣斗胆说句不中听的,倘若皇贵妃一直这般意志消沉、忧愤难解下去,便不会只是咳血这般简单,怕是至多再有十年的时间便会油尽灯枯。”

    她还这样年轻,即便是十年后,也不过才四十出头的年纪,焉能油尽灯枯。

    陆渊听完这段残酷的诊断结果,一颗心止不住地发颤,在交代张太医用最好的药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悬浮在虚空中的,双腿踏足在地砖上也没什么实感,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着,那是他鲜少会有的情绪:恐惧,恐惧她会在数年后彻彻底底地离开他。

    他活了这四十多年,仅有的几次恐惧之情,多半都用在了沈蕴姝的身上。

    “姝娘。”陆渊在沈蕴姝无神的目光中走近她,弯下腰牵起她的手,低眉顺眼:“你告诉我,你究竟要如何才肯原谅我,才肯不再忧戚悲愤,好好地活下去”

    沈蕴姝心中厌憎,抬眸看他一眼都嫌浪费光阴,只垂下长睫冷冰冰地道:“我因何如此,圣上心里应当比我更清楚,又何必故作姿态,难道圣上这般欺骗于我,伤害三娘和临淄郡王,还期盼我能待你如初?”

    她如今,连看看他一眼不肯了。陆渊被她冰冷的话语刺得心脏发紧,喉咙里也有些堵,他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好受些,“我不奢求姝娘能待我如初,我只盼姝娘能重新振作起来,永穆和阿煦还小,她们还需要阿娘的陪伴,将来谈婚论嫁,亦要有阿娘在身边。”

    沈蕴姝对陆渊失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仅有的好感,情感越过理信,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落在她的耳里,与变相的威胁无异。

    “圣上如此巧舌如簧,想来太子殿下也是不遑多让,当初他在东宫逼迫三娘之时,想来也是拿三娘身边在意之人相胁罢。”

    陆渊万没想到,他口中恳求的话语,在她听来竟成了胁迫之言。

    她如今情绪不稳,陆渊不敢说一句可能惹她生气的话,将姿态放的愈低,“我绝无此意,只要姝娘不再记恨于我,忧思伤怀,凡我能做到的,都会尽力为你去做,姝娘再信我这一回可好?”

    沈蕴姝心中所求,无非不是她的两个孩子能够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而对于沈沅槿这位除开子女以外仅有的亲人,她也衷心希望她能过得开怀顺遂。

    她如今虽有了身孕,却似乎并未感到幸福快乐,倘若她的心中没有太子的位置,还要被他困在东宫里相夫教子,以她那般刚强的性子,只会如同被折了枝丫、插在瓶中供人观赏的花朵一般,日渐凋零。

    “永穆和阿煦是圣上的孩子,圣上自然会待他们好,无需我悬心;可三娘也是我的亲人,如若她是被迫嫁与太子为妻,且不愿留在太子身边,还请圣上能够放她自由。”

    大郎那孩子随了他年轻时的脾性,固执霸道得很,何况她已有了孩子,要让大郎放她自由,谈何容易。

    陆渊着实为难,可为着能让沈蕴姝开怀,这会子也顾不得许多,心道大郎尚还年轻,血气方刚的,又岂会长长久久地只守着一个,将来再给他指几个贤惠貌美的妻妾也就是了。

    “她若不想留在东宫,待她产下腹中皇嗣后,我可先助她离开长安,再寻个适当的时机宣布太子妃离世。”

    陆渊看答允了,实则也给出了相应的条件,皇家的子嗣,三娘必须将其留下。沈蕴姝不确定沈沅槿是否会答应这个条件,可眼下情况已经这样,何妨去问问她的意思。

    “还请圣上容我明日去见一见三娘。”

    沈蕴姝终于肯抬头看他,语气也缓和不少,唯一叫陆渊不顺心的便是,她没有唤他“五郎”。

    “姝娘再叫我一声五郎可好?这几日我怕姝娘见了我生气,一直苦忍着思念之情不敢过来,姝娘最是温良宽仁,从今往后,姝娘还是唤我‘五郎’可好?”

    这一回,沈蕴姝没有半分心软,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圣上何时能让我称心如意,能让三娘脱出困境,我便何时再唤圣上五郎。”

    她不愿意,陆渊便也没再强求,他很想留宿在拾翠殿中,但因她连称呼都不肯退让,并不敢贸然提此要求。

    又见她不像方才那样抗拒他,索性顺从心意吻了吻她的手背,温声细语道:“好,姝娘两三日再告知我该如何做也无妨。”

    翌日,崔皇后那处便得了圣上一连三日不曾往拾翠殿去,昨夜好容易去了,却又没有留宿。

    崔皇后起先还当是沈氏听见了那些流言同圣上置气,但在昨日,圣上竟一反常态地未在她殿中留宿,崔皇后便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或许并不会那般简单。

    “来人。”崔皇后唤了宫人进来,令人多加留意拾翠殿的动向,又叫去太医署打探沈蕴姝近日用药的情况。

    临近晌午,沈蕴姝乘撵去往东宫。

    姑侄二人数日未见,一番闲谈后,沈蕴姝吃着一盏紫苏饮示意沈沅槿屏退左右。

    待屋中只余下她二人,沈蕴姝便开门见山地道:“三娘可想离开东宫,离开太子?”

    沈沅槿骤然闻听此言,心下一阵紧张,下意识地看了眼禁闭的门窗后,方才安心些。

    “姑母何出此言?我不明白。”担心沈蕴姝是在套她的话,少不得装傻充愣。

    沈蕴姝蹙起一双细弯的柳叶眉,神情严整地道:“三娘不必再瞒我,两年前的冬日,临淄郡王被下狱,你曾去拾翠殿寻我,后又前往紫宸殿求见圣上无果,所以最后不得已才去东宫,太子逼迫你与郡王和离”

    后面的话,沈蕴姝不必明说,沈沅槿也可知晓她未能说出口的话语是什么。

    “姑母是如何知道的?”沈沅槿目光一沉,小声问道。

    沈蕴姝心中着急,直接越过她的提问,追问她道:“三娘不必管我是怎样知晓的,我只问你一句,你心中可有为太子动容过,可还想留在他身边?”

    陆镇于她而言,与欺男霸女的恶人无异,初非她变得毫无人格尊严,愿意用自由和身体去换取权势富贵,否则,她又怎么可能想要留在这样一个罪犯的身边。

    “不曾动容过,亦不想留在他身边。”沈沅槿回答得坚定又干脆,“这座宫殿对我来说就好似一个囚笼,我被困在里面,每日循规蹈矩,毫无自由可言;可我本不该被困在这里的”

    沈蕴姝听着揪心极了,疼惜的眸光定格在沈沅槿未施粉黛的素面上,“如若现下有一个机会能让三娘离开长安,远走高飞,但是需得答应相应的条件,三娘可愿一闻?”

    离开长安的诱惑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沈沅槿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姑母但说无妨。”

    “圣上答允我会助你离开,条件是你肚子里的皇嗣必须平安降生。”

    沈沅槿的确很想逃离东宫这座牢笼不假,可她腹中怀的是陆镇的奸生子,倘若它真的降生了,她该内用什么样的心境去面对这个孩子?

    她的内心挣扎得厉害,沉默良久后,方启唇反问一句:“姑母觉得,圣上可会守约?”

    沈蕴姝为免她疑心,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体状况,道出一个比较合理的由头:“自从我去岁生阿煦的时候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圣上他待我的确颇有几分真情,他既已向我立下誓言,想来不会轻易毁约。”

    沈沅槿闻听此言,方咬牙做出决断,“陆镇实在太过偏执,根本蛮不讲理,我只怕离开长安还不够,既然圣上提出的条件是孩子落地,何不在我将要临盆之际让他外出公干些时间,在我生产后宣布我难产而亡,早早下葬,如此方是上策。”

    第80章

    暮春三月, 天气渐暖,白日的时间日益变长,沈蕴姝用过晚膳, 外面天还亮着。

    陆渊批完折子,乘坐龙撵往拾翠殿来。

    云香才刚呈了滋补养神的汤药进来,沈蕴姝小口吃着,就听殿门被人推开, 紧接着,陆渊高大的身形便映入眼帘。

    陆渊大步走到沈蕴姝跟前,立在原处看她喝完药, 亲自从云香手里执起碗盏, 双手递给沈蕴姝漱口, 这才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沈蕴姝用了两块酸甜可口的果脯压下嘴里的苦味,随即就让云香领着殿内的其他宫人退出去。

    陆渊瞧这架势,心下立时便有了数, 一双凤目注视着沈蕴姝水润的清眸,温声问她:“姝娘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讲?”

    沈蕴姝大大方方地颔了颔首,即便此时殿中中有她和陆渊两个人, 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将沈沅槿的想法告知于他:“三娘希望圣上可以在她将要临盆之际,派太子外出公干些日子, 在孩子降生后,放她离来长安,对外宣称她已难产而亡,如此方能让太子不再追查她的踪迹。”

    她既决心抛却富贵荣华, 离开大郎,陆渊自然也不希望她再次被寻回, 让她在世人的眼中“死去“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如此一来,姝娘今后再想见她,怕就是机会渺茫了。

    陆渊微蹙起眉,心怀顾虑地道:“此厢事上,姝娘可定要想清楚了,三娘一旦离京,姝娘日后再想与她相见,只怕就再无机会了。”

    沈蕴姝再次坚定地点头,道出她的答案:“想好了,她在东宫过得一点儿也不开怀,只要知晓她在外面是自由愉悦的,即便不能相见又有何妨。”

    陆渊从她得到肯定的答案,当即给她吃下定心丸:“好,此事我自会安排妥当,姝娘只需看着我如何兑现答允你的承诺,不必为此耗费心神。”

    事到如今,沈蕴姝只有选择再信陆渊一次,因这世上,还能帮助三娘离京的人,唯有处在权利顶峰的他而已。

    沈蕴姝缓和了对待陆渊的态度:“圣上贵为天子,此事由圣上处置,必定能顺利实现。”

    “姝娘。”陆渊用指腹去抚沈蕴姝的手背,丝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意,真心诚意地道:“从前我亏欠你的,今后都会一一偿还,姝娘莫要同我生分了,我早已离不开你。”

    沈蕴姝虽不知他待她的情意还能维持多久,可他如今愿意为她做到如此,她何不借此机会助三娘得偿所愿呢,若真个等到他心中的情意消磨尽,三娘便真的孤立无援,再无法脱出太子的手心了。

    “只要圣上能够尽力办妥此事,那么妾身自不必再为此忧思伤怀,你我二人,还可像从前一般。”沈蕴姝适当放缓态度,没再像前几日质问他时那般冷言冷语。

    陆渊见沈蕴姝不似先前那般抵触他的亲近,索性站起身来,自然而然地顺着杆往上爬,温柔的抚摸转为亲吻,从手背到眉心,再是她的唇。

    东宫。

    陆镇甫一迈进少阳院中,便有黄门进前传话,道是皇贵妃曾在午后来太子妃的殿中停留半个时辰。

    这短短十数日里,皇贵妃竟已亲过来寻找过沅娘两回。她们是血浓于水的姑侄,相见着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是以陆镇本不欲多心,奈何他本就多疑,且此事涉及沈沅槿,叫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往后皇贵妃再来,命人好生伺候着,她与太子妃之间说了什么,孤要知道。”陆镇压低声交代完,方踱步至沈沅槿的居所。

    沈沅槿今日的心思似乎不错,不再眉头紧锁,就连绘在纸上的花鸟都多了几分鲜活空灵的意境。

    “我听宫人说,姑母又亲自过来探望沅娘了,往后沅娘若再想见姑母,我可陪着沅娘一同过去。”陆镇探究的目光落在了沈沅槿的面上,试探性地道出这样一句话。

    沈沅槿知他多疑偏执的性子,为免他起疑,心说以后是该带着他同去拾翠殿几回,进而让他知晓皇贵妃过来东宫的这两回,并非是密谋什么,只是寻常的姑侄相见叙旧。

    “好啊。”沈沅槿搁下手里的画笔,回首看向陆镇,冲人莞尔一笑道:“等我画完这些花样子,便与大郎一道送去姑母宫中,让她和永穆挑出好看的,我再绘在衣裙上,让绣娘缝制出来。”

    “好。”陆镇应声答允,然而思忖片刻后,仍未停止对沈沅槿的试探,状似受宠若惊地道:“沅娘许久不曾对我笑过,想来今日姑母过来,必定同沅娘说了许多令沅娘开怀的事,沅娘何妨也说几句与我听。”

    沈沅槿与他周旋过多回,当下不见半分惊慌之色,面容平静地坐回一旁的罗汉床上,含着浅浅的笑意从容不迫地道:“姑母同我说了永穆的功课,又说阿煦走路越发地平稳了,也开始牙牙学语了,还曾模仿过乳母哄他开心的一些动作呢。”

    陆镇仔细留意沈沅槿每一个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未见有半分试图欺瞒于他的意图后,方信了她口中的话语大半。

    “沅娘如今尚在孕中,即便再如何喜欢作画,也该多顾及着身子,切不可太过劳累;待会儿吃过药,我陪你去园子里走走,你每日在屋里呆的时间太久,长此以往下去,我担心月份大了,沅娘的身子会越发沉重。”

    沈沅槿没再拒绝由他陪着一道出门,垂下长睫点点头,“好。”

    二人说着话,岚翠送来坐胎的汤药,陆镇喂她喝下,服侍她漱口净手,搀扶她起身。

    三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陆镇牵着沈沅槿的手缓步赏玩近两刻钟,携她归至殿中,温声问她:“沅娘今夜可要沐浴?”

    沈沅槿许久没有出门这样长的时间,加之已有两日未沐浴,自是点头说要。

    陆镇询问过沈沅槿的意思,弯腰抱她去浴房共浴,澡豆抹到小腹时,越发放轻手上的动作,温声细语地讨她欢心:“沅娘,我们定会拥有一个活泼康健的孩儿,我如今和将来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是你和它的。”

    沈沅槿并不在意腹中的胎儿如何,只盼上天垂怜,保佑她顺利生产,离京前往西北。

    “大郎的话,我可都记下了。”沈沅槿漫不经心地哄他一句,再次默默祈求上天能够保佑她得偿所愿。

    一时沐浴完,陆镇便又抱着沈沅槿出浴,放她坐在铺了毯子的条案上,替她擦去身上和发上的水渍,套上干净的衣物,这才去收拾自己,横抱起她稳步回屋。

    这日夜里规规矩矩地拥着沈沅槿入睡,不过在入睡前缠着她吻了一时半刻。

    此后的一个月里,沈蕴姝都未再来过东宫,倒是沈沅槿携陆镇如果拾翠殿两三回,姑侄二人说话也不避着陆镇,做不说些家长里短、孕期育儿的闲话。

    这样的时日过得久了,陆镇对她们姑侄的疑虑方才渐渐打消,在看到沈沅槿开始缝制婴孩的肚兜、小帽等物后,甚至开始暗暗地想:沅娘或许早在不知不觉地接纳了他和腹中的孩子,等孩子降生后,他们一家三口定会过得十分幸福。

    转眼到了端阳节,陆镇陪着沈沅槿在太液池边的凉亭里看龙舟竞渡,她腹中的孩子已有近五个月大,加之那孩子是随了他的体格的,腹部自然显怀。

    陆渊与崔皇后过来时,陆镇正剥枇杷给沈沅槿吃,众人忙起身行礼,陆渊令众人坐下后,直接让沈蕴姝坐到右手的位置上,同崔皇后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

    崔皇后面上是一副温婉和蔼的模样,实则暗暗瞧了沈氏姑侄几回,心中不禁感到疑惑,照理说,沈氏在得知她那内侄女的遭遇后,该是同圣上大闹上一场,气闷到病病歪歪的才对;崔皇后一时半刻还吃不透这里头的缘由,暂且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发展。

    日子一天天地过,转眼到了夏末,沈沅槿的孕肚越发隆起,近来朝中似乎并不太平,有陆镇举荐提拔的官员牵涉到一桩贪墨案中,后不知怎的,又有言官弹劾陆镇行为不检,曾在临淄郡王下狱之际图谋侄媳,逼得郡王夫妇劳燕分飞,那位昔日的郡王妃不得不逃出长安。

    陆渊为此焦头烂额,虽知此事必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为平息此事,权衡各方势力,只能小惩大诫,暂且撤去陆镇尚书令一职,不再摄礼部和工部事。

    下朝后,陆镇走后殿的偏门去见陆渊。

    “如今太子身怀有孕,一旦降下嫡长皇孙,东宫的地位必定愈加稳固,崔氏一族约莫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了。”

    陆渊闻言,拧眉道:“大郎所言,正是朕心中所忧;崔氏如此表里不一,手段狠辣,若是她的亲子为储君,将来朕百年后,皇贵妃和她的一双儿女必不会好过。”他这厢说到此处,抬手拍了拍陆镇的肩,“朕的皇贵妃与你的太子妃是姑侄,朕想,即便将来朕不在了,因着这关系,你也一定会好好善待皇贵妃和幼弟幼妹。”

    “朕这一生不愧大赵,不愧百姓,唯独亏欠你的母亲,朕与她是盲婚哑嫁,虽不曾爱过她,但总有夫妻间的情分在,这么多年以来,朕从未动过改立之心;大郎的储君之位,朕不会容许任何人觊觎;至于阿煦,朕只盼他能平安长大,做一个自在逍遥的富贵亲王,与永穆一同在朕和皇贵妃的膝下共享天伦。”

    这样掏心窝子的话,陆渊从前从未说过,陆镇心中芥蒂消散大半,当即便启唇在他的面前立下誓言,“阿耶安心,皇贵妃是我的庶母,又是太子妃的姑母,阿煦和永穆是我的亲弟亲妹,不论阿耶在与不在,我都会好生善待他们。”

    陆渊得他这句话,心里有了底,便又重提起去岁春日他在明州查的那件走.私舶来品的案子。

    “朕已令人秘密查探崔氏是否与岭南道的节度使、市舶司有所关联,想来不日便会有消息,届时若证实崔氏便是那桩案子的幕后推手,少不得要让大郎再辛苦一回,亲往明州一带查探罪证。”

    时下已是八月,九月沅娘便要临盆,陆镇实在不想留她一人在东宫待产,故而心中不免有些犹豫。

    陆渊焉能不知他在担心什么,他如今对那沈氏女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自然不放心她独自留在东宫。

    “大郎无需太过忧心,事情未必如你我所想,即便是崔氏母族所为,宫里还有朕和皇贵妃在,有众多太医在,皇贵妃待她如亲女,必定会多加照拂于她,断不会出半点差错;再者,沈氏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她若知晓你为了她耽误政事,怕是会心神难安,影响到胎儿和身子。”

    陆渊的话不无道理,陆镇耳听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沉吟片刻后,终究还是点头应下。

    然,陆渊的计划还未及实施,两千里外的新州传来八百里急报,道是契丹南下劫掠,打家劫舍,强抢民女,已逼近寰州。

    宫人前来传话时,窗外夜已深了,沈蕴姝被那道叩门声吵醒,陆渊听见是军中急报,宽慰她两声让她继续安睡,兀自披了外袍鬓发散乱地去见人。

    又一个时辰,陆镇和参与军国大事的朝臣便接连来到紫宸宫的书房内,共商此事。

    翌日早朝,陆渊降下圣旨,令太子令五万军马前往解朔、寰二州之困。

    兵马已在昨日的下半夜点好,陆镇甚至来不及好好地同沈沅槿道个别,只在散朝后行色匆匆地返回东宫草草用了早膳,低下头环抱住沈沅槿的腰背,长话短说:“军情紧急,不知能否赶在沅娘临盆前返回军中,我尽量会快些;若是赶不回来,圣上和皇贵妃都在宫中,他们会代我好生照拂沅娘,沅娘和孩子,都会平安的。“

    话毕,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恋恋不舍的吻,转过身,大步离开。

    军队以每日百里的速度行军,于十余日后抵达被围困近二十日的塑州,仅用了短短数日便解成功去塑州之困,北上夺回寰州城中被劫掠走的牛羊物资,壮丁女郎。

    与此同时,两殿司的指挥使来到紫宸殿向陆渊复命,坐实了崔氏一族与明州、广州市舶司皆由私下往来,借着供养宗室的由头敛财走.私,招兵买马。

    崔氏家主以清流世家自居,看似不屑于结党营私,操弄权术,实则早在暗地里做出积累了大量钱 财,并在沿海一带扩充势力,或许朝中也已有不少被他用重金收买的官员。

    如今燕云尚有战事,太子未归,陆渊不欲在这时候打草惊蛇,暂且按下不表;然而仅仅两日后,崔氏那处就已听到了风吹草动。

    及至九月,秋高气爽,沈沅槿抚着孕肚在庭中闲步,至多再有半个月她就要临盆,岚翠等人几乎每日都形影不离地跟在她身边。

    沈蕴姝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东宫,特意去向陆渊讨了恩典,要接她来拾翠殿中待产,请陆渊暂时先住在他自己的紫宸殿中。

    陆渊对沈蕴姝有求必应,何况他亲口向大郎承诺过会照拂于她,旋即应允她的请求,特意交代她不必大张旗鼓,更不必提前告知皇后。

    沈蕴姝便是再没心眼,当下听陆渊如此说,再联想到她们姑侄曾无端被人接二连三地针对,又岂会毫无察觉,忙不迭认真点头,叫云香云意明日一早领着几个妥当的宫人去办此事。

    云州。陆镇北上追回契丹掠走的人和物,连夜赶回城中,忍着疲惫安抚过军民,于晌午方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房中安歇。

    次日晨间,沈沅槿用过早膳,正用清水漱口,云香面带浅笑地踏进殿中,屈膝施过一礼,恭敬道:“太子妃,皇贵妃特意差遣婢子过来接您去拾翠殿中待产,皇贵妃还说,圣上这段时日都会在紫宸殿,拾翠殿里就只有您和她,还有永穆阿煦。”

    她一个人在东宫里的确没什么意思,何况又是沈蕴姝的一片心意,沈沅槿忙让宫人去将她常用的一些细软收拾出来,乘坐步撵前往拾翠殿。

    未确保安全,黄门按照吩咐走宽阔大道,脚下的步子迈得极稳,行得极慢,但在走到一处长街时,忽有一个抬撵的黄门被什么东西滑了脚,只听“哎呦”一声,整个人直往地上倒,后方的两人乱了节奏,一时未及反应过来,便也跟着脚步不稳。

    “太子妃。”云香眼疾手快,三五个箭步来到步撵边护住受了颠簸的沈沅槿,没让她从步撵上坠下来。

    沈沅槿只感到肚子一阵剧烈的抽痛,一手撑在坐垫上,一手抚上孕肚,顿时疼得脸色苍白。

    云香见过沈蕴姝两次临盆,见此情形,立时便判断出沈沅槿这是如何了,扬声吩咐身侧的宫人道:“不好,太子妃瞧着约莫是要生了,速速去找抬人的架子来,再去请太医和稳婆到拾翠殿去。”

    此间离拾翠殿已经不远,宫人寻来抬人的架子,一路小跑着守在边上,总算没再出现意外。

    沈沅槿这胎虽不比沈蕴姝的大,但因是头一胎,她的身子又瘦削怯弱,大半个下晌过去,也不过将将开了三指。

    稳婆教她如何呼吸,沈蕴姝则是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陪着她,将近三更天时,方开了三指。

    “太子妃再用些力,老身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了。”

    用力,沈沅槿头一次有种听不懂话的感觉,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次不痛,根本无法再发任何力,早已痛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香将岚翠和琼芳支出殿外去熬煮参汤和红糖水,她则给沈沅槿擦汗喂水,待岚翠送来参汤,又叫她们帮着去水房烧水端盆。

    岚翠虽还能在外头时不时地听见沈沅槿的哭声,可就是觉得有何处不对劲,但因众人都忙成一团,她也有事情要做,是以并未深想,很快便又忙碌起来。

    此时,远在云州城外的陆镇有些失眠,他的身体因为连日的作战劳累早已疲乏不堪,然而今夜不知怎的,一整日都有些心神难安,茶饭不思,满脑子都是沈沅槿是否安好。

    陆镇暗自合计若是快马加鞭,应当能赶在沈沅槿临盆前返回宫中,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想要领一队人马先行回去,让副将领着兵马用正常的行军速度回京。

    他正想着,忽听见一道几不可闻的悉索声。他经历过的刺杀没有十次也有八次,立时竖起耳朵变得警觉起来,在那黑衣人靠近之时,以迅雷之势立起身抵挡杀招,赤手空拳地与那黑衣人的缠斗,扬声高呼:“来人,有刺客!”

    黑衣人远不止一人,陆镇还未摸到床榻边的长剑,便又两人朝他袭来,陆镇忙屈膝躲开,右手向后取来长剑,拔剑挥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黑衣人,生生砍去他的一条胳膊。

    “保护太子殿下!”王副将的话音还未落下,匆忙赶来的士兵便接二连三地冲进屋中,两股人立时打斗起来。

    那些黑衣人中有一个首领的功夫着实不俗,加之有旁人的协助,虽未能伤及陆镇的性命,到底叫他的手臂负了伤,鲜血泊泊而出。

    陆镇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当下令人留两三个活口后,心神不宁地呆坐回凌乱的矮塌上,却是连按住伤口止血也不知道了,还是王副将那巾子包好了他的伤口,令人去请军医过来。

    沈蕴姝曾经住过的产房中,喝过参汤的沈沅槿恢复了些力气,年老的产婆见孩子久不出来,便让还未站立位生产。

    黎明破晓时分,孩子方出来大半,至辰时天光大亮,一道洪亮的婴孩啼哭声从稳婆的双手间传出。

    “皇贵妃,是个小郡主,太子妃生了个小郡主,母……”女字还未出口,云香便叫乳母抱了孩子出去给皇贵妃看看,又说两位稳婆忙碌一日辛苦了,让她二人去外头吃茶歇上一歇,独她和云香和女医留在殿中。

    “不好了,太子妃血崩了!”云香惊呼一声,沈蕴姝顿时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再无心去看孩子,以人多挥会影响女医为由,独自进入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