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陆镇克制的是杀意

    陈王府。

    冰盘横空, 月色满庭,清幽静谧。

    陆昀于午后回府,在屋里枯坐到一更天后, 心事重重地去见徐婉玥。

    他来时,徐婉玥正独自坐在罗汉床上,垂首徐徐吃着一盏热茶,眉目含愁。

    “郡王来了。”檐下侍立的婢女隔着门传话。

    徐婉玥闻言, 随手将茶碗搁在案上,舒展眉头温声道:“请进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身穿厚重冬衣的婢女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陆昀迈开腿, 信步踏入房中。

    徐婉玥转过脸来, 抬眸望向他,和蔼的目光中载着一抹审视,语调如常得道:“二郎来了, 我还以为,你明日一早才会来拜别我。”

    拜别二字传入耳中,陆昀顿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瞳孔微张,停下脚步傻站在原处怔了好半晌,却是忘了向她行礼。

    “母亲都知道了?”陆昀剑眉微蹙, 沉声问道。

    徐婉玥颔了颔首,随后用柔和的眼神示意陆昀落座,待他在对面的位置坐定后,方回答他的问题:“二郎当真以为, 你下狱的那几日,我丝毫没有起过疑心吗?你阿耶可以命府上的人不告知我实情, 我亦可派信得过的人出府打探消息,是以你回府的前夕,我便已知晓此事。”

    徐婉玥说到此处,不禁微红了眼眶,极力克制着不让眼里的泪落出来,“那时候元日将近,你和你阿耶的良苦用心,我都知道;我亦不愿看到你们为我忧心的样子,便只能选择佯装相信,素白方可不让你们起疑,为我忧心。”

    徐婉玥待他从来都和亲生的一般。陆昀耳听她说完这番话话,心内五味杂陈。

    自他记事起,他就知道他的阿娘是阿耶的孺人而非王妃,再大些的时候,他读了些书,也会因为自己不是母亲亲生而胡思乱想,担心母亲会不喜他、轻视他然而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这些疑问最终都因她的关怀与呵护消散不见。

    他和阿耶自负地认为能骗过她去,殊不知她其实早已知晓,为着能让他们父子安心,掩去悲痛装作不知。

    这两个多月以来,母亲必定没少因为他下狱左迁的事情暗自神伤罢。

    陆昀想到这里,一颗心有些沉甸甸的,不免暗自追悔,他该早些坦诚这两件事,多在府上陪伴母亲些时日的。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为了将此事瞒下,竟会选择和三娘会离开王府;我听府上媪妇说,三娘今日并未随你一道过府,你与她之间,可还好吗?”徐婉玥的一双柳叶眉轻轻蹙起,问出心中疑惑。

    陆昀会在这时候过来,为的便是向徐婉玥坦白一切,坦白他要前往江州,坦白他已与沅娘和离,沅娘不会随他一道去江州赴任,自然不会继续欺瞒于她。

    “母亲容禀,江州地僻,此一去,不知何时方能右迁回京,沅娘不比寻常女郎身子骨康健,某岂忍心让她随我去江州吃苦,是以给了沅娘放妻书,惟愿从此各安一隅,也不枉夫妻一场的情分。”

    即便陆昀与沈沅槿和离已有两月,这会子冷不丁提及沈沅槿,他的心口仍是感到一阵石锤般的钝痛,愈发情志难纾,鼻尖酸涩。

    徐婉玥对此事的认知与陆秩大差不差,皆以为是沈沅槿前去宫中求了沈丽妃的缘故,心中对她唯有感激,即便这会子听说她与陆昀和离,亦不觉得她这般是薄情的表现。

    “这既是你和三娘深思熟虑过后的意思,我和你阿耶不会横加干涉。此番你能从大理狱那样的地方毫发无伤地出来,三娘出了不少力;母亲和你阿耶都记着这份恩情,待你离京后,我们会多加照拂于她。”

    有了徐婉玥的这句话,陆昀顿时觉得心安不少,当即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继而双膝跪地,情真意切地朝徐婉玥重重叩了一首,情真意切道:“母亲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和这份恩情,某铭记在心,日后若能重返长安为官,必当尽心孝敬母亲颐养天年。”

    徐婉玥连忙将他扶起,掩去眼中泪意,语重心长地道:“二郎快快起来,母子之间何须如此见外,你的一片孝心,母亲都明白;家中有你的阿耶、阿兄和阿嫂在,必不会让母亲孤苦困顿,二郎着实无需为我悬心。日后到了江州,二郎为护佑一方百姓的耶娘官,可定要克己奉公,广施仁政,造福于民。”

    陆昀随即重重点头,拱手抱拳道:“母亲良言,某不敢忘,定当遵从。”

    徐婉玥心中宽慰稍许,沉默片刻,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起沈沅槿来。

    “这段时日你不在府上,我替你新制了几身厚实的衣裳,大小是照着去岁冬日针线房量的尺码做的,也不知你穿着是否还合身。”

    话毕,唤人进来,命去柜子里取昨日浣衣房送来的那几身男郎衣裳。

    不多时便有婢女呈了托盘进前,陆昀垂眸看向托盘内做工精细的数件衣物,离别愁绪再次涌上心头,双眼通红地将其收下,又与徐婉玥寒暄几句,告辞离开。

    这一夜,不独陆昀和陈王夫妇失眠,沈沅槿亦有些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好几回,索性坐起来抱着双膝发呆,至三更天方生出几分睡意,阖目浅眠。

    翌日,沈沅槿睡到天晓,下床穿衣洗漱。

    辞楹知她今日定会去送别陆昀,故而也亦起了个大早,待拾掇齐整,煮些薄粥充做早膳。

    铜制的妆镜前,沈沅槿将满头墨色的青丝绾成偏梳髻,描过眉后,簪了一支鎏金鸾鸟衔珠银步摇并一朵妃色的通草山茶,待用完早膳方涂抹口脂。

    灞桥位于长安城东的位置,距常乐坊足有数里之遥的路程,是以沈沅槿欲要往巷口去雇辆车来,未料她才与辞楹出了门,未及去锁上门,就见引泉已驾了车在院门外侯她。

    “奴奉郡王之命前来,敢问沈娘子和辞楹娘子可是要往灞桥去?”引泉跳下车朝沈沅槿和辞楹人行一礼,口中恭敬问道。

    沈沅槿隔着帷帽的细纱道了声“是”,温声谢过引泉一句,并不过分拘束,携辞楹上车。

    车厢外,引泉扬起手中长鞭,落在马臀上催马前行,载着人直奔灞桥的方向而去。

    时值冬末,灞桥旁的柳树尚还未绿,便是细细地看,亦不过依稀可见点点浅青芽孢。

    彼时已有数辆高大的马车停在灞桥的一侧,沈沅槿掀开车窗的帘子远远望去,只觉心情沉重,眉头紧锁。

    但见前方一棵枯黄的柳树边,着一袭圆领长袍的陆昀伫立其下,翘首以盼。

    晨间的清风漾起层层涟漪,吹皱水面上倒映着的修长身影,越发衬得陆昀形单影只。

    远处驶来的马车渐渐近了,陆昀的心脏也随之发着烫,加速跳动。

    前面架马的人是引泉,加上今日清晨,他特意命引泉去接沅娘过来,想必现下车厢内应是有人的罢。

    陆昀满心期待地盯着那驾马车看,手心里因为紧张,生出薄薄的细汗,沾湿手里攥着的山茶花枝。

    那是今年春天开出的头一批妃色山茶,乃是他临出门前特意掐了最好最大朵的,想要亲手为她簪上的。

    不远处的一座客舍内。

    面颊阴沉的陆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白瓷小瓶,冰冷幽深的眸光凝于一驾马车上。

    马车缓缓而停,青色的布帘后伸出一只素白的纤手,身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女郎俯身而出,轻踩脚踏下车。

    那道身影,陆镇再熟悉不过,正是与他颠鸾倒凤过数次的沈沅槿。

    胸中翻涌的怒意无处宣泄,陆镇的手指骤然收拢发力,紧紧握住那只装着膏状物的瓷瓶。

    看来今日,她注定是要好好哭上一场了。陆镇望着这一幕,长睫微压,眸底寒气逼人。

    那边,陆昀甫一看见令他朝思暮想多日的女郎,立时便喜上眉梢,纵使心中有再多的烦忧,这会子通通都抛至脑后,扬了声调急急唤她,“沅娘。”

    沈沅槿见状,亦是快步走向他,眼里氤氲着湿意,低声唤他:“二郎。”

    “说来也巧,此花像是知道我很快就要要离开长安城了,竟在日前开出数多花来,还是你喜欢的妃色。”陆昀启唇说着话,垂眸去看手中的山茶,掐去多余的叶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沈沅槿道:“我想再替沅娘簪一回花可好?”

    在陈王府的那三年里,每每到了姹紫嫣红的春日,陆昀时常会亲手为她簪花。而如今,花朝节还未到,他却要走了,从前那样惬意甜蜜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沈沅槿想当将来上班的情景,不禁眸色微暗,勉强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将身子往他跟前倾,扬声道了个“好”字。

    陆昀定睛细观她的发髻,不多时便知簪在何处好看,在她的发上细细比划一番后,信手将那朵山茶簪进她的发中。

    沈沅槿配合他的动作稍稍偏头,而后抚了抚发上的花朵,一双清眸望向陆昀,问他好不好看。

    沅娘生得极美,美到不像此间凡人,怎会不好看呢。

    陆昀迎上她投来的视线,痴痴端详着她的一张脸,发自真心地道:“好看。”

    “沅娘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是在春日的桥山上,那日下着雨,我和张俸骑马寻到那处避雨,正巧撞见你在檐下观雨。”

    那其实不是她第一次见他,早在坊市上的时候,她就见过他了,她只是从未告诉过他;然而时至今日,早已没有再告诉他的必要。

    沈沅槿朝陆昀点点头,垂首从腰上解下一只湖蓝刺仙鹤的荷包递给陆昀,“我平日里忙于绘图和制衣,鲜少会做这样的精致小物。去岁永穆生辰,我难得一回给她做了只刺狸奴的荷包,哪知你见后喜欢得紧,便央着我给你也做一只当做今年生辰礼;只是你我皆未料到,我们的夫妻缘分会止于短短数月后。”

    陆昀双手接过,如珍似宝地握在手里看了又看,接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系在腰上。

    沈沅槿见他系的位置有些偏,主动伸出手帮他调整一二。

    钟情挚爱的女郎近在眼前,他却不能再以夫郎的身份与她拥吻亲昵;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陆昀不禁悲从心起,再难压抑对她的满腔爱意,牵起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

    客舍内,陆镇将他二人的这番亲密举动看在眼里,滔天的怒意直冲脑门,就见他猛地踹开身前的桌案,立起身大步往外走,俨然一副动了杀意的模样。

    太子殿下的脸色难看极了,眸底寒凉一片,似要结出寒霜,唬得人胆寒。

    姜川心惊肉跳地移开视线,埋头跟上陆镇的步子,默默替底下依依惜别的两人捏了一把汗。

    沈沅槿和陆昀对此一无所知,这会子尤在四目相对,述说过往种种,难舍难分。

    陆镇怒气冲冲地行至楼下,大步出了客舍冲上前,他二人仍未有半分“收敛”,竟还从相顾追忆转变为执手凝噎。

    当真是好一对苦命的鸳鸯!陆镇早已下定决心要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眼见他二人如此心心相惜,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几乎只在顷刻间,陆镇左手握住玄铁剑鞘的前端,大步流星地疾行过去,扬声打断这令人“动容”的画面。

    “时辰不早,皇侄也是时候该启程了!”

    陆镇的话音还未落下,前来送别陆昀的一行人中便已有人发现他的存在,提醒其余的人一道过去行礼拜见。

    熟悉的男声入耳,沈沅槿当即打了个寒噤,耳畔似又响起陆镇那日的警告之言,顿时心生恐惧,忙不迭从陆昀的掌心里抽回手。

    陆昀则是如梦初醒,慢半拍地扭身去看陆镇,没再称呼他皇叔,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冷冰冰的“臣见过太子殿下。”

    眼前的陆镇横眉立目,眸色深沉,周身透着股戾气和阴鸷,似是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那副不善的样子瞧上去,半点不像是来为陆昀送行的。

    沈沅槿垂下卷睫,看见陆镇紧握住剑鞘的手,顷刻间头皮发麻,一个可怖的想法在脑海里翻涌:陆镇克制的是杀意。

    他想杀谁,她?陆昀?还是她和陆昀沈沅槿不敢再往下深想,语气生硬地催促陆昀道:“二郎,时候不早,快些上车罢。”

    陆昀这时候也感觉到她在害怕陆镇,就连说话的语气里都带了些担忧和恳求;

    他怎忍心让她为难,亦不愿让耶娘、外婆和阿昭她们瞧出他与沅娘同太子殿下之间的纠葛,纵使心中有千般不舍,现下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走向马车,立在车边同众人道出分别的话语。

    沈沅槿掩着惧意和不舍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朝陆昀挥手告别,陆昀便也笑着回应她,片刻后,踩着脚踏上车。

    在场众人的目光皆定格在陆昀身上,独陆镇懒怠看他,带着隐隐的怒火,旁若无人地走到沈沅槿身后,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耳语:“孤今日就在别院等着你,一个时辰后,你若不来,孤不介意去你房里槽你。”

    陆镇将那个不堪入耳的字眼咬得很重,沈沅槿简直气到肝颤,猛地攥紧了袖口处的柔软衣料,咬牙切齿地道:“我会准时到。”

    “孤今日心情着实不大好,娘子最好能言而有信;否则,你那从前的夫郎出得了长安,却未必能平安抵达江州。”陆镇阴恻恻地放完狠话,肆无忌惮地触上她的腰肢,鼻尖在她的发上嗅了嗅,淡淡的桂花香,约莫是抹了桂花油疏发的缘故。

    大庭广众之下,他竟上手摸她,又靠得这样近,沈沅槿当即绷直了脊背,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警惕地环顾四周,幸而众人的关注点都在陆昀乘坐的那驾车上,暂且无人往她这处看。

    数丈外,陆昀在车厢内坐定,朗声吩咐车夫启程,而后抬手掀开车窗的帘子,望向窗外神情凝重的众人。

    帘子扬起的那一瞬,沈沅槿立时警铃大作,赶在陆昀探出头前,低声提醒陆镇一句“此处人多眼杂,还请殿下自重”的同时,后退一步与他拉开段距离。

    莫说沈沅槿担心被人瞧见,就是姜川眼看着陆镇竟在外头对从前的“临淄郡王妃”这般举止亲近,亦不免感到紧张担忧,盼着他能即刻恢复理智,赶紧离人远些,免得落人口实,连累沈娘子那厢也不好做人。

    身前一空,微凉的冷风扑面而来,陆镇被凉意刺得清醒了些,幽深的凤目逡巡在女郎的发髻和后颈间,按捺住躁动的心思,一个转身回到客舍,自去牵了马出来,跃上马背。

    姜川小跑着方勉强追上陆镇的步子,待他走到马厩旁解去栓住马的缰绳,陆镇那厢已然疾驰到百米之外了。

    车厢内,陆昀的目光迟迟不曾从灞桥边移开,直至那些于他而言最为亲密的人化作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了,他方依依不舍地落下车帘。

    心里空落落的,陆昀愁绪万千,红着眼自怀中取出徐婉玥亲往大慈恩寺为他求来的平安符,来回看过几遍后,小心翼翼地装进沈沅槿送给他的荷包里。

    不多时,陆昀所乘的马车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沈沅槿等人的视线中。

    徐婉玥在陆昭的悉心安慰下勉强止住泪意,让陆昭和魏凛等人先上马车,“我去同沈娘子说两句话,随后就来。”

    陆昭亦有话想要亲口问一问沈沅槿,站在原地踌躇不决,魏凛顺着她的视线上下打量了沈沅槿一番,乌黑的目格外在她的丹唇和桃花眼上停留了稍许时候。

    魏凛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出言劝身旁的妻子:“阿娘显是有话要单独与沈娘子说,宜娘何必在这时候跟过去,待阿娘说完,宜娘再过去不迟。”

    陆昭经他这样一劝,随他先上了马车。

    陆昀的离去,最为伤心的人里除了日复一日看他长大的陈王夫妇外,当属陆昀的外祖母赵夫人。

    赵夫人上了年纪,需得借助拐杖方能走稳步子,可即便如此,她今日还是亲自前来送陆昀一程,并为他带来许多实用之物,譬如衣物、药包和细软等物件。

    这些年来,陆秩一直深觉愧对于待他一片真心的秦淑则,自然也愧对她的阿娘赵夫人;如今他和淑则唯一的儿子又离了长安,叫他如何不伤怀。

    寒风料峭,陆秩担心赵夫人的身子骨经不住,少不得过去劝她上车,早些回府安歇。

    另一边,徐婉玥赶在沈沅槿上车前叫住她,面容慈祥地端详着她,“好孩子,谢谢你能前来送别二郎;二郎心里牵挂着你,今日你若不来,他怕是不能安心地离开长安。”

    她的眉眼当真和蔼极了。

    沈沅槿每每看到徐婉玥,时常会想起自己在现代的的母亲;对于她,沈沅槿向来只有好感和亲切,因道:“儿与二郎到底夫妻一场过,焉能不念半点情分;从前在陈王府时,王妃待儿甚好,王妃的这一声谢,儿愧不敢受。”

    她们毕竟在一起生活过三载有余,彼此之间早已有了情分。若是可以,徐婉玥更希望听到沈沅槿继续随陆昀那样唤她母亲,这样一个好女郎,徐婉玥当真有些舍不得她离不开王府。

    然而离开是她的选择,自己便该尊重她的选择。

    大抵是知道她不会留下,徐婉玥思量再三,终究没有道出挽留的话,只是言语关切道:“三娘与二郎虽已和离,但总还有情分在,三娘日后若有难处,尽可来府上寻我,我与二郎的阿耶断不会坐视不理;再者,三娘身上若有何处不舒坦,或是缺什么,亦可前来府上告知,我会安排人处理妥当。”

    沈沅槿听后,不好拂了徐婉玥的一片心意,当即点头应下;当下与她寒暄几句话后,怕误了去见陆镇的时间,寻了由头先行离去。

    陆昭好容易等到徐婉玥转身回来,却不想,沈沅槿竟是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引泉在她的吩咐下调转车头,原路而返。

    她人既走得这样急,约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去做,陆昭亦不好这会子追上去叫人停下,只得作罢,心内寻思改日再经由引泉去寻她的住处也无妨。

    陆昭正想着,就听身侧魏凛出声道:“出来这好些时候,皎皎也该想你了。”

    皎皎是魏瑜的小字,今年才要满三岁;陆昭在生魏瑜时损了身子,约莫很难再有孕,保龄侯夫人为早日抱上长孙,四处打探法子为她助孕,光是药方子就不知让陆昭喝了多少副

    天长日久,陆昭原本外向的性子自此内敛许多,不但因为府中众人的言行益发理解公婆想要抱孙子的心情,甚至为此生出愧疚之心,尽量配合她的一些行为,唯独在给魏瑜取小字一事上态度坚决,不让取诸如“璋”字、“娣”字之类的字眼。

    “还是夫君心细,瞧我,只管顾着二兄和二嫂的事,一时竟差点忘了皎皎。”陆昭也是近日知晓陆昀和沈沅槿和离的事,一时还改不过来口,索性继续称呼她为二嫂。

    魏凛闻言,忆及临淄郡王妃那张过于出众的面孔,不动声色地敛了敛目,沉吟十余息后,语气平平地道:“回府罢。”

    马车行驶至东市,沈沅槿便叫引泉回去,她自下马雇来一辆驴车前往崇仁坊,走入莲花巷,循着记忆找到陆镇所在的那座别院。

    沈沅槿心中忐忑,惴惴不安地扣响院门。

    媪妇开了门,弯腰请她进去,沈沅槿便 跟在那媪妇身后,每走一步,心就下沉一分,待来到一间华丽的院落前,小腿开始发软。

    沈沅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行至阶下,又是怎么拾阶而上,进了那道门的。

    陆镇那张阴鸷无比的冷脸映入眼帘的那一瞬,沈沅槿惊惧万分,脑袋里嗡鸣得厉害,几乎要产生夺路而逃的想法。

    观她惊恐至此,隐隐生出三两分不忍和莫名的烦闷来,然而这两样情绪不能抵消他对她的怒火,她今日太不听话,他该让她好好长一长记性。

    “孤有没有告诫过你,不许你再去见他?”陆镇抬手支起她的下巴,语气算不得好。

    “孤没想到,你不但去见了,竟还与他举止亲昵。”陆镇捏她下巴的手顺着她的颈线向下,“你可知,孤看到他牵你手的时候,心中有多想将他的手砍了去,又有多想一刀结果了他?”

    “孤不杀他,全是看在你的面上。”陆镇的手指隐入酥峰间,立时被温软包裹住,眼底的寒霜立时化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沈沅槿的玉望和渴求,“他若死了,你不会如现在这般乖乖地过来给孤弄。”

    “既是娘子勾出的火,自然该由娘子以身浇灭,若不然,孤亦不知自己会对他做出什么。”陆镇认真感受过后,恋恋不舍地退出手指,转而去寻她身上的衣带,垂首逼近她的右耳,“今日时辰尚早,怕不是三回就能了事的,但愿娘子莫要哭得昏死过去。”

    第42章 这般喜欢他送你的花?

    是日金乌当空, 阳光透过窗上一格一格的碧纱筛进来,形成规则的菱形光斑。

    沈沅槿自知难逃一劫,索性视自己为木石死物, 别过头,双目无神地看着那些光斑。

    她这会子可操纵自己的思想和意识,然而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是有些难以控制。

    那日在城外的别业, 她被摆弄得几乎下不去床;在东宫的头一回,更是幢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一般,现下他只是在解她的外衫, 身体便已开始排斥他。

    “娘子身上陡得厉害, 想是知道怕了。”陆镇一面冷声说着话, 一面扯去女郎衣上的系带,“娘子若是能早些知道害怕,乖乖地在家中闭门不出, 又何需承受孤的怒火。”

    话音落下,女郎的衣衫亦骤然坠落于地,露出里面的素白纱衣和藕荷色襦裙。

    丰白在前, 陆镇深呼一口气,暗暗吞口唾沫,堪堪停止解她衣物的行为, 埋首张唇。

    两股淡淡的香味窜入鼻息,一道是她身上的女儿幽香,另一道,似是从她的衣物上散出的, 那个味道,他曾在太子舍人呈上来的舶来品中闻到过。

    陆镇暂且从情.欲中剥离出来, 勉强匀出些思绪想了想,脑海里便浮现出名册上出现过的“蔷薇水”三个字。

    蔷薇水的香味较为浓郁,不该如此浅淡才是。陆镇思及此,便想问她今日是否用蔷薇水熏了衣物,那蔷薇水从何而来,又是以多少银子购进。

    然而唇齿间酥雪实在香软,陆镇割舍不下,只能按下问她话的心思,待察觉到她垫着脚难以站稳时,索性勾住她的腰竖抱起她,让她的腿环在他的腰上,迈开稳步走向不远处的桌案。

    此种式样,画册上出现的虽不多,却也不是没有,想是寻常男郎的体魄和气力都不足以支撑,故而出现的少了些。

    陆镇立在案前亲吻沈沅槿许久,直至再难抑制腹下的燥热,他方将怀中女郎轻放至案上,伸手去解腰上的蹀躞金带。

    哐当一声,金带上的玉石与地砖相撞,宽大的衣袍立时变得松垮,陆镇稍稍用力一扯,尽数扔到地上。

    着实不想看到陆镇身上的丑陋之物,沈沅槿在他解开裤腰的瞬间急急闭上双眼,抿住嘴唇偏过头去。

    沈沅槿攥着案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放轻松些。

    阳光再度洒在不施粉黛的素面上,双眼感受到光源,身前的那座高山似乎已经离开了。沈沅槿侧耳听着房里的响动,判断陆镇应是去别处取什么东西了。

    不多时,那些光线再度被遮挡,陆镇取来一方锦盒和一只白瓷小瓶,先将这两样东西搁下,继而去牵沈沅槿的手。

    她的手甚是白皙柔软,攥在陆镇的掌心里,小小的一只,令他爱不释手。

    陆镇极认真地把玩着沈沅槿的手,忽想起她今日晨间低头为陆昀系荷包的举动,心里又是一阵不得劲,欲要将不满发泄在她的手背上,然而真将其送到唇边后,却又不忍用力,不过张唇轻咬两下,很快转变为珍视的亲吻和舔舐。

    男郎的舌头宽大湿润,沈沅槿因他的这一行为蹙起双眉,越发觉得他约莫是属狗的。

    沈沅槿对于时间流逝的感知有所减退,并不知道陆镇亲了她的手多久,只是觉得豚下坚硬的木料硌得人难受,不自觉地挪动身躯调整坐姿,继而让自己舒坦一些。

    陆镇因她的动作顿了顿,抬眸意味深长地看向她,忽地放开她的手去掀她的裙摆。

    沈沅槿不禁心生防备,下意识地去挡他伸过来的手。

    陆镇强势地攥住沈沅槿的手腕,将她的煺纷得更开,沉着声调震慑她道:“娘子不让孤助你适应一些,待会儿是想痛死?”

    头先那几次,沈沅槿没有一次是轻松的,当下听他这样说,立时便清醒过来,没再乱动。

    察觉到身前的女郎逐渐安静下来,陆镇抬起手轻抚她的发髻,温热的薄唇在她的额头辗转片刻,继而沿着眉心和鼻梁缓缓下移,含住她的唇瓣。

    强势地撬开沈沅槿的牙关,宽厚的舌长驱直入,鼻息间全是她的味道,似乎就连她的呼吸都是香甜的,陆镇沉醉其中,细细品藏她的唇舌。

    此时此刻,陆镇的右手也没闲着,确认她的里裤叠在脚踝处后,匀出一指。

    沈沅槿随即难耐地闷哼一声,双手抵住陆 镇宽厚的膀子,想要出声让他蔓些,偏生口腔也被他堵死,说不出半句话。

    陆镇不顾怀中女郎的反抗,又添一指。

    眼里的水雾聚成泪珠自眼尾滑落。沈沅槿拼命摇头,死死掐住他的上臂,忽又骤然松开,脊背在他的另只手掌中发着灿。

    陆镇赶在这时候离开她的唇,凝眸注视着她,直到她的呼吸归于平稳,软了身向后倒,他方一把搂住她的腰,动作轻缓地放她躺下,沉下头去。

    重台履悬于虚空,沈沅槿怔怔望着头顶上方的房梁,不敢沉眸去看他的发冠。

    在那种难以自控的感觉再次袭来,沈沅槿抓住堆在腰际的衣料,咬住下唇。

    “好娘子,较出来。”陆镇来不及咽下,一双乌眸注视着她,低声蛊惑她。

    沈沅槿理智尚存,不肯依从,越发用力地咬唇,竟是生生忍过,没有透出一丝声来。

    陆镇未能听到她的寅声,心中有一瞬间的失落,然而很快,他便自行调整好了心态:今日的时间还很长,他会如愿听到很多从她喉间溢出的悦耳声音。

    陆镇这般想着,旋即长臂一挥,拿来桌上的瓷瓶,利索地取下瓶塞,倒扣瓶身往指尖倒了些白色的脂膏,替她抹了。

    微微的凉意,沈沅槿担心陆镇对她用那起子乱七八糟的脏药,神情担忧地问他:“殿下使了什么?”

    陆镇见她面露忧色,怕她多心忧思,少不得动动嘴皮子,给她吃下定心丸,“娘子莫要害怕,此物水润,不但于娘子的身体无碍,还能让你呆会儿少吃些苦头。”

    话毕,又去打开那方锦盒,信手取了一只出来,仔细拢上。

    打从靠近她闻到她身上的幽香时,他就了,根本无需再用她的手多做什么。

    “心肝,看着孤。”陆镇脱去沈沅槿脚上的重台履和袜裤,接着让她攀上他的肩膀,温声命令她。

    沈沅槿只管阖着目,没有理会陆镇的话。

    眼前的她好似一只不听话的雀儿,陆镇不大满意,稍稍狠下心肠,想了对付她的法子。

    略扶一扶,重重挺邀。

    沈沅槿顿时胀得难受,眼里的泪越聚越多,双手自陆镇的肩上移开,继而无力地撑在桌面上,腰背往后躲,煺也扭动着抗拒他。

    她既要自讨没趣,不肯乖乖听话,他也没无需太过纵着她。陆镇稍一使力,拽住她的煺搁进臂弯里,倾身过去,益发凶狠地欺负她,直接到底。

    沈沅槿倒抽口冷气,细白的雪颈随之仰起,小手徒劳地抓住案沿,没有睁眼去看陆镇,亦没有哀求,只是拧着眉艰难地承受他的磋磨。

    好一只有气性的雀儿,却不知她能挨到几时。陆镇凤目微沉,眸色暗了暗,一面肆意挞伐施为,一面去解她匈前被系得像蝴蝶翅膀一般的衣带,轻轻扯下,现出里面素白的诃子。

    那诃子上未绣一物,仅有竹叶暗纹为饰,应是精心纺织而成。

    绸布的白虽比不得她肌肤的白,但两相映衬,越发惹眼,陆镇看得眼神发直,滚了滚喉结,毫不留情地徒手撕开,大掌团团拢住。

    裂帛的刺啦声在耳畔响起,沈沅槿此时自身难保,匀不出心思去想是哪件衣物坏了。

    陆镇的身和心皆沉溺在她伸上,吐气如牛,欢愉到尾椎发麻。

    “睁开眼,看孤。”感受到她在陡,陆镇迫使自己停下,心说她若不傻,便该知道床笫间,她应学会顺服他来让自己好受些才是。

    她明明已经认命般地躺着由他掌控,他为何还要这般步步紧逼,就为了让她亲眼看他这个卑鄙小人是如何满脸享受的吗?他要做便做,她看不看他,又有什么要紧。

    沈沅槿着实不理解他于此事上与她较劲的点在哪里,对于这番话,仍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已给过她第二次机会,是她自己不懂进退,他不会再留情了。

    陆镇被她毫不在意的态度刺着,攥紧她的腰,不待她平复下来,重了力道,继续方才未完的事。

    桌案急剧摇晃,木制的桌腿与地砖相碰发出的嘈杂声响,姜川在门外也能听得真切。

    此时才刚过了晌午,离殿下出来尚还早。姜川捂嘴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遂往栏杆处坐了,忽视那些让人浮想联翩的声音。

    屋内,女郎白皙的煺和男郎麦色的臂形成鲜明对比,晃晃悠悠地荡在半空中,右脚上的重台履将将挂在脚尖,摇摇欲坠。

    沈沅槿不知何时睁了眼,却没有看过陆镇一眼,只是侧脸贴着冰凉的桌面,皱眉看着窗台上繁复的雕花,浅色的重台履在这时候掉了下去,声音很轻地落在陆镇脚边。

    陆镇将要登顶,没有心思去理会沈沅槿现下在看何处,若非一手还掐着她的腰,险些失控到将她幢出去。

    数十息后,沈沅槿听见他低低吼了一声。

    才过去了一回。沈沅槿累到手软,根本不想动,整个人似一尾濒临死亡的涸辙之鱼,听天由命,呼吸浅浅。

    他今日是带着情绪和火气行那事的,沈沅槿只觉比上次在别业里还要难挨不少,疑心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日的太阳。

    陆镇兴致不减,当下没有给沈沅槿太多的思考时间,很快便又使了新的,抱起她走到窗边,让她背对着他站好。

    沈沅槿很怕他在后面,一颗心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陆镇感觉到她在害怕,终究动了恻隐之心,又抹了些脂膏在指上,让她转回身与他交吻。

    抹完过后,示意她抬煺,容她适应一阵,这才让她面向窗子,迫使她踮起脚站在他的脚背上,将她的手按到窗台上。

    ……

    下晌悄然临近,沈沅槿吃力地跪伏在褥子上,掌心的细汗洇湿布料,发髻早乱得不成样子,陆昀为她簪上的山茶支撑不住,恰好砸到她的手背上。

    茶花坠落之处,未见一片花瓣,乃是整朵而落。

    沈沅槿眼尾的余光瞥见那朵妃色的花,下意识地想要将其拾起,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用手背将其甩开些,不让陆镇沾染到它。

    她的这一细小举动引起陆镇的注意,忆起晨间陆昀为她簪花的那一幕,原本将要熄灭的怒火再次席卷而来,烧得他几乎理智尽失,顿时按下她的腰让她整个人都伏在褥子上,结实的胸膛笼罩住她,几乎将她钉死。

    “这般喜欢他送你的花?”陆镇在她耳边说话,捡起那朵花捏成碎花扔至床下,“娘子有心护着他送你的花,这朵花可还受得住?”

    沾染了花香的那只手往下沉,捻住蕊玉。

    沈沅槿启唇咬住手背,不知是第几回失控发灿,眼泪像是断线的珍珠串子,漱漱而落。

    好容易挨到三回过后,陆镇方从她的身后离开。

    沈沅槿轻舒一口气,疲惫地将脸埋在褥子里隔绝视线,呼吸又轻又浅。

    “先用膳不迟。”陆镇道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随手别来一条被子盖在沈沅槿的身上,披上外衣,扬声唤来姜川。

    姜川断断续续地在美人靠上眯了大半个时辰,听见陆镇的声音后立时醒了瞌睡,他因知晓里面的情况,并不敢贸然入内,只站在门外问自家主子有何吩咐。

    “先送热水进来,再去厨房传膳。”陆镇平声说完,往床沿处坐了,俯身用指腹拭去沈沅槿眼尾的泪痕,再将她的鬓发捋至耳后。

    女郎约莫是累坏了,他才离了她不到小半刻钟的时间,她便已阖上双目沉沉睡去,眉眼亦微微蹙起,大抵是身上不大爽利的缘故。

    她太瘦了,那红绫被盖在身上,亦不过隆起小小的幅度。陆镇抚上她的眉,正欲将其抚平,隔扇外传来姜川轻轻叩门的声音。

    陆镇起身坐回外间,让他进来,起身走到面架前,先从桶里舀一瓢水净了手。

    春日未至,窗子开得不大,屋里的气味还未散尽,姜川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请陆镇示下后,将窗子撑得开些,以助空气流通。

    “这里无事,你先退下,叫厨房晚两刻钟后送膳过来。”陆镇说完,将柔软的绸缎巾子放进盆中沾湿。

    姜川始终低垂着脑袋,目不斜视得恭敬道声是,蹑手蹑脚地本出门去。

    门轴转动,合上。陆镇坐回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拿热巾子擦去滑腻物后,清洗干净,敷在红肿处。

    被中的女郎因陆镇的举动蹙了蹙眉,片刻后,似乎觉得温热处好受了些,舒展眉头。

    陆镇观她不再皱眉,心里也跟着生起一抹熨帖感,恍然发觉,不独是和她做时能感到餍足,与她在一处照顾她时,亦能得到满足感,仿佛自己完成了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陆镇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怪诞的想法,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想要照顾好她。

    褪去衣物钻进被窝躺在她身侧,大掌覆在她的小覆上,极耐心地轻轻揉着,为她缓解周身的不适。

    不那样对她时,她的覆竟是这样萍,没有半点异样。倒也难怪她每每都哭得那样伤心,想是称得厉害。

    两刻钟后,婢女提了精美的雕花食盒进屋布膳。

    陆镇熟练地落下床帐隔绝外界,令人布完膳后即刻退出去。

    沈沅槿睡得极沉,陆镇这一嗓子丝毫没有吵到她,仍是闭眼安心睡着。

    陆镇担心她饿着肚子,先行起身穿上衣物,这才去拍她的肩唤她起身,断断续续喊了她两三回,她才勉强醒转过来。

    沈沅槿睡意朦胧,头脑不甚清明,吃力地睁开眼,昏昏沉沉地问:“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他这么大个人在她眼前,她唤得竟是旁人。陆镇颇有几分不满地轻咳两声,面上喜怒不辨:“穿好衣服再用膳。”

    男郎低哑的声音入耳,沈沅槿如梦初醒,忽略胃里空空的不适感,无声冲人点了点头,而后开始环顾四周开始寻找自己的衣物。

    陆镇绷着脸去衣柜里寻来一套女郎穿的衣物,神情严肃地让沈沅槿张开手试试是否合身。

    被窝外头冷得不是一星半点,她再怎么厌憎陆镇,现如今也犯不着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沈沅槿没有丁点犹豫,依言照做。

    “孤还当你脑后生得尽是反骨,却原来也并不全是。”陆镇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袖,经她的手向臂上套,阴阳怪气:“头一回在案上时不过叫你睁眼看孤,你怎么都不肯听;这会子要你抬手穿衣,你倒是肯听了。”

    他这话说得小气,沈沅槿沉下眼眸一言不发,态度平平地配合他给自己穿衣的动作。

    屋子外面落日西斜,丝丝缕缕的阳光,陆镇助她穿好里衣里裤,再套上薄些的冬裙,打横抱起她走到罗汉床边,放她落座。

    陆镇亲自给她盛饭盛汤,又往她的碗里添菜,缓了缓面色平声道:“娘子饿了一下午,耗去的气力也多,先喝些热汤暖暖胃罢。”

    此人正经说话的时候,道出的话语倒也不无可取之处。沈沅槿暗自想着,正好也有些渴了,手上酸乏,一只手竟不大能端得住那碗汤,故作镇定地两手去端,徐徐饮下半碗。

    陆镇执箸吃着碗里的饭食,光明正大地拿眼看她,见她用两只手端碗喝汤,就这样还端得不大稳当,必定是手上没有力气。

    当真是个无甚用的娇娘,才三回便已是这幅模样,待会儿吃过膳,她又该如何承受。陆镇凝眸想了想,却并不打算因她体弱而作罢;她上晌去送别陆昀的这件事气得他不轻,焉能如此轻拿轻放。

    沈沅槿喝完清香的鸡汤,味蕾和食欲皆被打开,专心致志地吃菜吃饭,没有理会过对面的陆镇吃得如何,更不会瞧他,故而并未发现他在看她。

    两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言地各自用膳,沈沅槿吃得慢,陆镇吃过三碗饭,她还在吃那半碗饭。

    陆镇甚是耐心地等她慢慢吃,待她吃完,往铜盂里吐出漱口的茶水,方问起吻她脯时就想问她的话,启唇问她:“娘子可是用蔷薇水熏了今日穿的衣物?”

    这人当真是生了只狗鼻子不成?她不过是在柜子里他的盖过的被子上洒了些蔷薇水,他竟也能闻到她的衣物上沾了蔷薇水的味道。

    她自个儿穿的时候都不大能闻到,且她在身上穿了两三个时辰,早该挥发完了才对。

    沈沅槿嫌他归嫌他,倒还不打算在这样的小事上与人扯谎,遂如实搭话:“我在衣柜里的被子上洒了些蔷薇水,想是那水的香味留在了衣上。”

    被子,好端端的往被子上洒蔷薇水作甚。陆镇的思想再次跑偏,严肃发问:“是孤盖过的那条?”

    沈沅槿懒怠掩饰对他的嫌恶,冲人颔首。

    陆镇何曾被人这样嫌过,莫说他如今贵为东宫,便是从前为梁王府嗣王的时候,天下间愿意嫁与他做孺人的女郎怕也数不胜数;唯有此女对他避之不及,甚至在他主动开口的情况下,仍是断然拒绝。

    想要向她发发火,又觉得自己若是因为此等小事大动肝火,着实可笑。

    陆镇压下那股不悦,继续问正事,“那蔷薇水,娘子是从何处买来的?花了多少文钱?”

    沈沅槿道:“东市的集市上,具体在何处,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小贩是推车售卖,想来不会固定在一处开摊;至于价钱,好似是一百五十文钱两瓶。”

    市面上的蔷薇水多在一百文钱左右一瓶,她仅用一百五十文钱买了两瓶,价格便宜了四分之一,这批货即便不是走私,怕也是避过了贡税这一项的,甚至还可能是官中流出。

    赵国规定,海上的舶来品采取抽分和以金银实物抵钱的方式进行征税,前者是直接从船上货物中抽取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间,根据货物品类的不同采取不同的抽取比例;后者则是估算货物总价后,取十分之一的税钱,再以金银实物的价值抵上冲做税钱。

    珍珠、宝石、稀缺矿石和玳瑁等物因其价高,统一由市舶司上呈朝廷,通过专门的平台和机构进行售卖。

    五大市舶司距离长安城俱在两千里开外的地方,那些商人花这样大的气力将这些东西运至长安售卖,想来近处的市场已然饱和,且售价更低;若果真是如此,那么私底下流同出来的货物,数量必不会少。

    看来,他该提前些时日出发前往明州了。陆镇暗自下定了决心,又饮一口清茶仔仔细细地漱一遍口。

    沈沅槿枯坐了会儿,眼瞧着陆镇没有半点要叫人送她回去的意思,于是渐渐不安起来,等到天麻麻黑的时候,简直如坐针毡,“殿下,天色欲晚,我该回去了。”

    “孤何时说过‘结束’二字?”陆镇唇间微扬,轻嗤一声,像是在听到了好笑的话,凌厉的鹰目死死盯着她,“孤与你说的时‘先用膳’;岂有头三遭做了三回,后两遭便也只能做三回的道理?”

    陆镇将“只”字咬得很重,落在沈沅槿的耳里足可用惊讶来形容。他每回都要许久才能出来,实在磨得她难受。

    她今日当真是怕了他了,安放在扶手上的右手开始发颤着收拢,攥紧,借力站起身就要离他远些,“不行,我”

    沈沅槿一语未完,陆镇立时一个箭步来到她身前,捧住她的后脖颈吻她,打断她的话。

    手上提不起力气,一切的反抗都是那样苍白而徒劳。舌尖被他咬住,沈沅槿的喉咙只能透出些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陆镇先把自己身上的衣物褪全了,让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深吻着她。

    夜里不比白日,怕她受凉,再加上她的衣裙不大好穿,陆镇没有将其扯去,只是摸到裙下的布料上,拉到膝下。

    橙黄的烛火中,陆镇立在案边,抱着她。

    沈沅槿从没想过男郎还能站着

    颠簸感导致重心不稳,沈沅槿实在不能安心,害怕自己掉下去,只能环住他的颈项。

    他太强悍,体格比她大的也不是一星半点,她根本半点不是他的对手,才一小会儿便又开始止不住地抽泣落泪,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总好过清醒地承受。

    陆镇听着那些低低的啜泣声,莫名心生烦闷,拧眉默了默,终是软下心肠好声好气地哄她:“娘子当真是水做的不成?落下这么多泪,也不怕哭坏了眼,孤容你去床上躺着,快别哭了。”

    沈沅槿顿时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陆镇趁势就走,稳步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三五圈,迫得沈沅槿又落了好些眼泪,哽咽着骂他狗东西舀他的肩,他方意犹未尽地放人躺下,垂首吻去她脸上的泪珠。

    如此又闹过两回,沈沅槿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是舒坦的,腰背酸痛,煺间最甚。

    陆镇替她擦洗干净,仔细查看一番,格外小心地涂抹药膏。

    沈沅槿实在难受,不自觉地扭身抗拒他。

    陆镇单手钳制住她,面容严肃,“你受伤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稍许担忧,继续道:“若不好生搽药,明日怕是连床都下不来。”

    “这三日,你便留在此间好生将养,孤会每日过来为你搽药。”

    她之所以会受伤,还不是叫他害的。

    沈沅槿满腹的怨气,态度坚决地拒绝,“不劳殿下费心,我自己也可上药,我要回去!”

    陆镇自认一心为她考虑,她却不肯领情,顿生无处说理之感,气头上语气便重了些:“你莫要仗着孤疼惜你,就失了分寸!”

    “疼惜我?你口中的疼惜我就是将我弄成这个样子?陆镇,在你眼里究竟当我是什么?是,我是同你立下过约定不假,可我不是你的玩物,更不该遭受你这样的对待!”

    当她是什么,玩物吗?陆镇问自己。不,他从没这样想过,若只当她是玩物,又怎会心生怜惜,这般悉心地照顾她?

    “孤从未说过你是玩物。”陆镇剑眉蹙起,手上搽药的动作略微顿住,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她,鬼使神差地道出内心深处潜藏许久、就连他自己都鲜少会去正视的念头:“孤愿意给你名分”

    第43章 娘子要负责

    给玩物安上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分就不是玩物了么?莫说是良娣、良媛, 就是当了太子妃又能如何呢?从此成为他一人的所有物,困于囚笼般的宫墙内,与旁人共侍一夫

    她才不稀罕这样的名分。沈沅槿被陆镇口中的话语恶心得不行, 甚至不等他把话说完,十分果决地拒绝:“我不愿意,不论是什么位份,我都不愿意。”

    常言道事不过三。这已是她第二回 好赖不分地拒绝于他, 从今往后,他决计不会再一厢情愿地对她提及此事;他还不至于贱到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贴她的冷脸。

    陆镇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语调亦是冷得骇人, “你一残破之身, 竟还对孤挑三拣四, 今日失了这个机会,但愿你将来莫要后悔!”

    沈沅槿闻言,旋即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 没有片刻犹豫,语气坚定地道:“落子无悔,我只盼殿下能够信守你我之间的约定。”

    “落子无悔”陆镇自嘲般地轻声笑了笑, 继续指间替沈沅槿搽药的动作,游刃有余地带给她一些别样的感受,信誓旦旦地道:“孤虽不以正人君子自居, 却也不至卑劣到诓骗你一弱女子。”

    指尖的药膏不多时便被旁的温润之物所替代,陆镇唇畔笑意更深,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手,垂下眼眸仔细瞧了瞧指上的滑腻, 意味深长地道:“孤说娘子是水做的,娘子不肯认, 这些又该怎么说?”

    沈沅槿知道听得出陆镇的弦外之音,当下只觉一阵脸红耳热,羞愤交加间,气鼓鼓地瞪他一眼,裹着被子勉强坐起身子,欲要下床去取回她自己的衣物。

    双腿酸软得厉害,沈沅槿勉强穿上鞋,还未迈出步子便已有些打颤,不禁恼恨地暗骂陆镇两句,咬牙前行。

    忽想起她的诃子早被他撕毁了去。好在她今日是披了斗篷的,出去的时候只需将斗篷围至身前,自可遮挡住。

    沈沅槿想到应对的法子,步履艰难地走向斗篷所处的位置。

    煺间酸胀,带着微微的刺痛感,沈沅槿一时不察,蹙起眉头低吟了一声。

    陆镇着实看不过眼,用巾子擦干净手,上前拦住沈沅槿,态度强硬地抱她坐回床上,自去那边替她速回衣物。

    他这里没有女郎穿的诃子,独有干净的里衣里裤,还是她头一次来别院时换下的。

    陆镇懊悔没有吩咐尚服局为她制两件诃子出来,然而时下又没有旁的法子,只得先拿了衣裤过去,服侍她穿上。

    沈沅槿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遮去身前的大片诱人风光。

    陆镇探手扒开被子,先帮她穿好里衣。

    女郎的身前没有了诃子的束缚,玉兔和莓果便在素白的衣料下若隐若现,陆镇见后只觉得口干舌燥,腹下竟是又生出一股邪火。

    窗外清光皎洁,夜色沉寂。

    此时此刻,屋子里亦是安静到落针可闻,唯有陆镇磨洋工似地给人系衣带的悉索声。

    沈沅槿嫌他系得太慢,颇有几分不满地抬眼看向他,未及道出催促的话,却先瞧清楚了他眼里的欲

    此人当真是个下流没脸的色.胚。

    沈沅槿抿抿嘴,没好气地打下陆镇假装笨拙的手,自个儿将衣带系了,挪开腿上的被子,满眼嫌弃地避开他的身形,接着夺过他搭在臂上的里裤,欲要自己穿。

    白生生的两条煺再次出现在眼前,明明今日看过好些时候,然而这会子见了,还是没出息地想要多看两眼。

    陆镇极力克制住想要吞唾沫的冲动,大掌一勾,将沈沅槿带到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低头吐着热气帮她穿裤子。

    女郎的肌肤柔软光滑到不可思议,同他的那身皮肉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即便仅有手上那一小块范围的接触,陆镇还是止不住地心痒。

    若非顾及她的身子已无法承受更多,怕是早将她制住禁锢在他的胸膛下了。

    陆镇努力调整呼吸,尽量让那股火烧得慢一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助她穿好里裤。

    “我要回去,辞楹还在等着我。”沈沅槿从陆镇的臂膀里挣脱出来,再次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

    陆镇见她态度坚决,拧眉思忖片刻后,选择妥协,张口开出他的条件,“娘子回去住可以,不过从明日起,直至你大好,孤都要宿在你屋里,与你同睡一张床。”

    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家,这前提竟然是答允他在自己家里住上几晚,天底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沈沅槿几乎想也没想,当即摇头拒绝:“不行,那里不独住着我和辞楹,另外还有两位帮工的女郎,岂可随意带男人回去住下,殿下不在意自己的脸面,我还要。”

    于此厢事上,他已做出让步了,她还真当他是什么好性儿的主?

    陆镇立时因她的话来了脾气,猛地立起身攥住她的手腕,“是老实宿在这里和孤同床,还是回去容孤在你屋里过夜,你自己选;孤的耐心向来不多,孤只数十个数,十个数后,娘子若是还不答话,孤就当你默认留在此间。”

    陆镇说完,果真开始认真倒数起来。

    这人怎能霸道专断至此!沈沅槿眉头紧锁,没来由地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即便她守信履行完五次约,或许也很难摆脱陆镇。

    沈沅槿正想着,耳畔忽响起陆镇低沉的语调,“四。”

    她不过分了会儿神,陆镇就已倒数到了四。沈沅槿大脑飞速地运转思考,她是万分不愿陆镇出现在她的家中、出现在辞楹和萦尘的面前的,可偏偏,她又在这时候想起他口中说过的那句“这三日宿在别院”。

    沈沅槿心中痛苦纠结,在陆镇道出最后一个数字之前给出答案:“就在这里。我要给辞楹书信一封,烦请殿下让姜川带送去常乐坊,告诉辞楹我在这里三日,三日后自会回去,让她无需为我担心。”

    三日,确是他方才亲口给出的天数。陆镇没有办法否认,当即点头应允,“好,就让姜川前跑这一趟。”

    她愿意留在这里,他本该感到高兴才是,可转念又一想,她宁愿“违心”地呆在这里,也不愿他去踏足她的宅子,显然是在避讳他。

    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在脑海里交织缠斗,陆镇心里万分矛盾纠结,眸色亦随之变得微暗起来,烦躁地在沈沅槿的额上吻了一下平复心绪,接着为她披上外衣,转身去书案处研墨。

    陆镇亲自研好墨后,板着脸抱沈沅槿过去,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继而目不转睛地看她提笔落字。

    他身上的压迫感和男性气息太过浓重,甚至还在散着令人难以忽视的热气,沈沅槿顿时变得如坐针毡起来,怎么也不能安心,草草落下“安好,三日后归,勿忧”八个字后,用砚台砸住信纸的一角,静等墨水晾干。

    沈沅槿两手搁在案上,挺直脊背,身子亦绷得极紧,似乎生怕后背和双手触碰到他。

    这般明显的刻意为之,陆镇岂会感觉不到。他与她明明已经有过那么多回,她却还是这般疏远嫌恶于他,叫他如何不难受。

    胸中堵了一口气,闷闷的,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陆镇无可救药般地想要亲近她,让她身上沾染更多属于他的气息,就像草原上野兽标记自己的领地那样。

    “沈沅槿,沅娘”陆镇忍不住启唇喃喃唤她的名字,而后便沉眸痴迷般地盯着她洁白胜雪的脖颈看,在沈沅槿震惊回首、看过来的时候,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住她。

    “沅娘”这两个字岂是他这个烂人能叫的,他是存心要恶心她的罢。

    沈沅槿被迫在他的安排下转过身,两只手有气无力地抵在他的肩膀上,奋力挣扎反抗于他。

    陆镇强壮如虎,力气亦大得似要越过虎牛,坚实的胸膛像极了一堵高墙,她的这点力气犹如螳臂挡车一般,白费力气不说,更添了他的兴致,直吻得她大脑缺氧,全身酥软。

    灵活的舌在她的口腔中辗转勾缠,时而往里深邸,掠夺她的微弱呼吸,汲取她的清甜芳浸,似乎怎么都吃不够。

    良久后,陆镇方缓缓松开对她的桎梏,拇指指腹轻抚她红肿的唇,语调里带着浓烈的欲:“娘子今晚既不走了,这身衣裳不穿也无妨。”

    他这回没再称沈沅槿为“沅娘”,方才必定只是意乱情迷间胡乱叫的,当不得真。

    沈沅槿冷静下来,打定主意不再提此事,心说她方才若出言制止,依陆镇的性子,恐怕非但不会作罢,反而会愈加频道地如此唤她。

    耳畔传来陆镇说话的声音,“纸上的墨已干了,我明日就命人送过去。”

    “让姜川去,殿下身边的人,辞楹只认得他一个。”沈沅槿思绪回笼,再次提醒陆镇。

    她说这话的语调还算温柔,陆镇听着很受用,埋首将鼻尖埋在她的锁骨处,哑声道:“那就依娘子说的。”

    “娘子今日在屋里闷了许久,孤抱你出去走一走。”陆镇一壁说,一壁横抱起她朝雕花木门走去。

    出了门,高声喊姜川滚过来,令他先安排人烧沐浴用的水,再去屋里取了书案上的信纸往常乐坊走上一趟。

    姜川抱拳恭敬应下,眼尾余光瞥见沈娘子绵软无力地依偎在殿下的怀里,整个人在殿下身形的映衬下显得只有小小的一团,却不知是如何能应承殿下那般久的。

    他常收拾殿下的衣物,瞧清楚那亵裤,上的幅度”,绝非寻常男郎可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且又是出身行伍的练家子,体魄亦是十足十的强悍,便是落雪的天,也可赤着上身打拳练剑

    沈娘子应付殿下这几遭,实在辛苦。姜川腹诽一番,自知帮不了她什么,唯有盼他家殿下能够事中怜香惜玉,事后贴心照顾。

    檐下挂了灯笼,与那满庭月色交相辉映,粉墙上横着几支花树枝叶的影子,叫那晚风一吹,纷纷颤动起来。

    沈沅槿看后觉得有趣,微扬起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处。

    陆镇观察光源的方位调整位置,也让他二人的影子倒映到那面墙上去,打趣她道:“娘子既喜欢看会动的影子,下次何妨在屋里燃上灯烛,孤让娘子在上面,素白的床帐上也能映出人影来,娘子自可看个够。”

    有道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陆镇作为一只疯狗,又能说出什么正经的好话来。

    沈沅槿直接无视了陆镇的存在,不一会儿便看够了,不自觉地轻轻揪住他的衣襟,眼皮发沉,泛起困来。

    陆镇抱沈沅槿回屋,容她睡上一阵,待婢女叩门来报说热水备好了,他才温声细语地唤醒她,带她去浴房沐浴。

    浴房内,陆昀的动作娴熟地解去她的衣衫,先用手试了试水温,再将她放进浴桶里,往屏风那边走。

    沈沅槿迟迟没有听见他推门出去的声音,一颗心开始加速跳动,几乎要悬到嗓子眼,“我自己可以的,殿下先回去歇息罢。”

    陆镇不紧不慢地触上腰上的蹀躞带,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反问沈沅槿道:“娘子的煺都被孤软了,手上也没多少劲,怎的就可自行沐浴,待会儿又要如何出浴?”

    话音落下,衣袍也随着蹀躞带的消失而松垮,陆镇三两下除干净,踏进浴桶中。

    水位因他的到来骤然升高,漫过肩膀。沈沅槿忙不迭扶住桶壁撑住身子向上,瑟缩着往后退,一脸防备地注视着她。

    那桶显是按照陆镇的高大身量特制而成的,沈沅槿独自泡在里面不免觉得空旷了些,他这会子进来,既不逼仄,也不留空,正好。

    陆镇低头看向沈沅槿,二人四目相对间,陆镇冷不丁被她的眸光刺到,毫无预兆地突然发作,将人拽进怀里,下巴贴着她的绸发,手往下探,“娘子这幅样子,孤又岂会禽.兽到对你做什么,不过是为着服侍娘子沐浴。”

    他会不会对她做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他的手的确不老实。

    沈沅槿及时握住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下,学着他的口吻:“殿下方才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做什么,这只手又该怎么说?”

    她竟学他说过的话来堵他的话。

    陆镇又是气又是笑,语塞好一阵子,索性也不去反驳她的话,对着她莹润白嫩的肩吻了下去。

    这人今天怎的没完没了了。

    沈沅槿气到发抖,挣扎着想要起身,陆镇被她蹭得热意翻涌,不得不制住她,转过她的身子与她面对面。

    “孤原本只是想抱抱你、再亲一亲你,谁让娘子这般勾人”陆镇低哑的嗓音里夹杂着克制,忽地攥住沈沅槿的手。

    “娘子要对孤负责的。”陆镇一脸“委屈”,宽大的大掌裹住她的手背带着她冻,另只手搂抱住她的背,继续吻她的肩。

    闹过一回,沈沅槿的右手彻底没了力气,手腕酸麻,好半晌才缓过来。

    陆镇极认真地在她身上的每一处涂抹澡豆,洗净后,抱她出浴,擦身穿衣,回屋抹药。

    床帐内,陆镇将红绫被盖在她身上,一条胳膊放在她的脑后让她枕着,另一条则安放在她的腰上轻轻拍着,哄她睡觉,“娘子安心睡,孤不会再乱动。”

    沈沅槿被他禁锢着疯闹了一个下晌不止,现下早累得眼皮打架,幸而被窝里足够温暖舒适,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沉沉入眠。

    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依稀记得天未亮时,陆镇好似给她上了药,她那时太困,没怎么理会他,几乎只在他手指离开的瞬间便又睡了过去。

    稍有动作便能感觉到较为明显的不适,肚子也疼,沈沅槿灰心地想:她这一整日或许都很难下床了。

    床上的活动范围太有限,这一日像是有三日那么长,沈沅槿一个人枯坐到夜里戌时二刻,听见婢女传话说太子殿下回来了。

    陆镇忙碌一天,是以进来时的面色瞧着就不大好,可在看到沈沅槿的那一瞬,立时缓和不少,坐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她缠吻,待吻够了,方问她要不要如厕。

    沈沅槿不想麻烦此间的婢女媪妇,尽量减少饮水和如厕的次数,他没提这一茬的时候还好,当下听他有此问,立时点了点头。

    陆镇知她脸皮薄,因道:“你若不想用恭桶,孤抱你去更衣室也无妨。”

    “我还是去更衣室。”沈沅槿低下头,声如蚊蝇。

    陆镇抱沈沅槿去更衣室,待她出来,便又抱着她回去,小心翼翼地安置到罗汉床上,“乖娘子,孤今晚还要将娘子洗干净擦药。”

    陪她下了两盘双陆,观二更将至,命人送水进来,认真清洗了,执起烛台增亮,细细查看。

    虽还肿着,却是比昨日好了许多。陆镇动作轻缓地抹完药,与她抵足而眠。

    第二日夜里回来亦是如此待她。

    到了第三日夜里,陆镇见她煺间好的大差不差了,跪坐到床尾便要解渴。

    沈沅槿攥住软枕分散那些不由自主的异样感觉,忍着吟声勉强挤出简短的一句话来:“明日上晌,我也该回去了。”

    陆镇不满她在这时候说这样扫兴的话题,偏他现在又说不出话,让她纷更开,仲邸。

    呃。沈沅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激得发出动人声调,不自觉地仰起脖子,收拢手指,煺也跟着河上。

    大煺内侧的肌肤险险贴在耳上,陆镇的血液都为之沸腾,抬手将其往两边按,掌心细细地摩挲着,不多时便出了满头的大汗。

    沈沅槿不敌他的手段,不到半刻钟便浑身轻灿起来,那期间大脑空白一片,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陡。

    陆镇心满意足地滚了滚喉结,薄唇上尚还莹润一片,不待沈沅槿平复下来做些什么,倾身下去与她交吻。

    覆上不大舒坦,沈沅槿知道那是何雾,但他实在太沉,根本撼动不了分毫,喉咙里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细碎声响。

    正无计可施时,陆镇忽抱她坐起身,就像他两天前说的那样,让她在上面。

    檀口被他占据着主导权,沈沅槿依然说不出什么完整有用的话,那团东西也没消失,就贴在她的豚下。

    沈沅槿不知自己被他亲了多久,身上突然一凉,陆镇离开她的唇,薄唇向下,盘起腿让她往后坐,接着生生扯烂布料,抓了她的一只小手过去。

    手里黏糊糊的,沈沅槿极嫌弃地瞪了瞪他,启唇就是一句“我要净手”。

    陆镇还没够,不敢马虎,按下她的肩示意她无需动,自去面端了盆清水送来她面前。

    沈沅槿仔仔细细地清洗一遍,还未及擦手,陆镇便已将铜盆搁到那边的月牙凳上,几个箭步回床,要她背对着他。

    两天前他才弄了那么多回,今日又不满于一回,如此频繁,他也不怕身体垮掉,折寿。

    膝盖开始微微发痛,沈沅槿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他,陆镇亦好不到哪里去,手都快麻了,安抚她伏在褥子上,空闲的手轻抚她的背。

    极致的白和他的麦色,着实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陆镇又开始低低唤她娘子、心肝。后背的某些地方变得温温的,沈沅槿厌恶极了,偏又不好乱动,怕别处也沾上,让陆镇去寻巾子来。

    陆镇将巾子打湿,悉心清醒干净后,拿了那条被他扯坏还未洗过的诃子往浴房里去,如此又一回,方舀水冲了个冷水澡。

    等他归至里间,沈沅槿已自个儿穿好里衣,侧躺着睡着了。

    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寻个舒服的姿势,同前两晚一样,抱着她睡。

    因着这些天不必早朝,陆镇起得略晚了些,因是卯正,天还未亮,屋里黑漆漆的,摸索着起身,摸来火折子,点亮一盏灯台搁在凳上,悉心为她涂抹药膏巩固。

    沈沅槿昨夜睡得早,不怎么困,少不得被他的举动闹醒,徐徐睁开眼,本能地挤他出去。

    手指发烫,陆镇剑眉微蹙,阖目深吸口气,声调压得很低,“乖娘子,放松些,孤是疼惜你,今日再擦些药,明日便能好全了。”

    他的动作极轻,似乎不是有意吵醒她,亦不是在轻薄于她。

    沈沅槿渐渐平复下来,配合着稍稍张煺。

    陆镇用指尖在外面薄涂一层,而后将她的里裤拉回腰上,不紧不慢地系着带子,幽幽张口:“孤不日便要离京一段时日,怕是许久不能来寻娘子。”

    他要离京。沈沅槿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真心期盼他能晚些回来,这段时日,她实在疲于应付他,无端好好歇上一歇。

    久久得不到她的回应,陆镇心中隐有几分失落,想起她待会儿就要走,终是厚着脸皮向她讨话:“娘子就没什么想和孤说的?”

    话音落下,沈沅槿怔了怔,无甚想说的,嘴里敷衍他道: “殿下一路平安。”

    他想听的不是客套话。陆镇莫名涌起一股离愁别绪,从被窝里牵了她的一只手出来,放在他的心口上,喃喃低语道:“孤好似,有些离不开娘子;娘子在长安城中闲来无事时,也想一想孤可好?”

    离不开她。沈沅槿甫一听到这句话,立时惊得睁大双眼,瞳孔翕张,僵硬地抽回手,“殿下该起”

    余下的字眼还未道出,陆镇温热的薄唇便覆了上去,指节分明的大手爱抚着洁白圆滚的玉兔,缠得沈沅槿不自觉地夹住被子。

    珠玉被温热裹住的时候,女郎唇间溢出声来。

    姜川看眼案上的更漏,往这处来喊人,才刚做了个叩门的姿势,就听里面传出了可疑的声音,及时收回手。

    沈娘子这一关,殿下约莫是过不去了。姜川暗自忖度,垂下眼睫,无奈地在檐下侍立。

    陆镇在房中缠着沈沅槿亲昵许久,极限穿衣洗漱,甚至来不及用早膳,大步流星地奔出府,骑马进宫。

    他走后,沈沅槿懒洋洋地赖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床,起身后由人伺候着穿衣疏发,不多时,又有婢女送来色香味美的饭食。

    用过早膳,沈沅槿一刻也不想多留,当即出了门,撞见姜川在廊下侯她。

    姜川那厢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礼,面容平和地道:“殿下命人为娘子备了马车,娘子乘车回去,既可省时又可省力。”

    陆镇下达的命令,姜川他们不得不从,沈沅槿自知无法拒绝,也不想为难他们,点头应了。

    崇仁坊至常乐坊仅有两刻钟的路程,沈沅槿坐上车,没事就发发呆愣愣神,掀开帘子瞧瞧外面,时间过得倒也快。

    辞楹足足等她三日,见到她归来的那一刻,差点红了眼眶。

    沈沅槿牵她的手往屋里进,自个儿斟一盏热茶吃了起来,补充水分。

    辞楹拧眉盯着她脖子上还未全然褪去的痕迹看,关切问道:“娘子这三日过得可还好?殿下他又,欺负你了吗?”

    说到又字的时候,辞楹自己都顿了一下。

    “殿下”二字入耳,沈沅槿重又想起陆镇这几日的反常,先时嫉妒陆昀,再是唤她沅娘,今晨竟还说他有些离不得她,想让她也想一想他

    他既能做出欺男的事,焉知就不会做出毁约霸女的恶劣行径呢?

    她也是时候该为自己准备好一条后路,一条可以远离陆镇的后路了。

    第44章 陆镇,你究竟在发什么疯

    沈沅槿的名下现有五间成衣铺, 三间开在长安城中,另外两间则是在百里外的华州;原本筹备开去洛阳的铺子因为陆昀下狱一事而搁置,如今陆镇又缠住她不放, 近期内自然无法重新着手去办了。

    暂时开不了新店倒也无甚妨碍,唯独她攥在手里的那五间铺子,不得不未雨绸缪;倘若陆镇毁约,欲强纳她为妾室, 那么长安她必定是不能再呆了,从此隐姓埋名,到那时, 成衣铺的运转还需有人维持, 否则, 她从前雇来的那些女郎便会面临失去营生的困境。

    或许她不该把情况想得这么糟,不论怎么说,宫里的沈丽妃还是她的姑母, 永穆是她的表妹,陆镇再如何专断独行,上头总还有圣人可以压制, 如若她去求助姑母和圣人,未必会毫无作用。

    强取豪夺侄子的妻子为妾,这样的事情若是传扬出去, 于皇室的声誉亦是有损,圣人当真能做到全无顾忌吗?

    沈沅槿将好的情况设想一番,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逃出长安,另寻归处。

    倘若真的到了这一步, 她该提前安顿好手底下的五间铺子,让铺子里的绣娘和帮工能够继续营生。

    东市的铺子里, 黄蕊堪当绣娘之首,那处的账房娘子亦是经营管理的一把好手,只需加以引导,必定能够维持各铺的合理运转。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若她走了,铺面上新的衣物该由谁来设计。

    即便陆镇愿意守约,她不必远走他乡,但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若想让铺子走得更长远些,少不了需得引入新鲜血液,让铺内的成衣款式和风格更为多样,吸引顾客。

    故此,不论她将来是走是留,为了铺子的持续发展考量,眼下寻一两个有天分、跟着她学习设计衣物样式和画花样子的女郎之事,也是时候该加紧提上日程了。

    沈沅槿打定主意,便与辞楹商议该去长安城中的三间铺子里贴上招收学徒的启事了。

    她的这个决定来得太快太急,即便她只说了是为着以后开更多的铺子做准备,辞楹听后仍是敏锐地生出一丝怀疑和忧虑:娘子或许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那件事迫使娘子不得不开始考虑手底下五间铺子的将来。

    辞楹想到此处,心中便隐隐觉得:此事约莫与太子殿下脱不开干系。

    又想:娘子既然不愿与她明说,她便是问了,娘子也只会拿旁的话来搪塞她,她又何必给娘子出难题;若情况真个到了那个地步,她多早晚是会知道真相的。

    “娘子预备何时去铺里?”辞楹只装作全然信了沈沅槿口中的话,趁势询问道。

    “等再过两日罢。”沈沅槿低头饮一口茶,温声道:“春日将至,待过得几日,我将画册画完,正好一并带过去。”

    辞楹听后,旋即点头附和。

    沈沅槿便又问:“我不在的这几日,屋里可有出什么岔子?”

    “一切都好。”辞楹说着话,提起茶壶往她的茶碗里也续上茶水,沉吟片刻后,独将萦尘拎出来说:“我瞧着萦尘是个实心眼的,且又十分关心娘子的安危,每日都会问我是否知晓娘子去了何处,又道,倘若四日后娘子还不回来,她便要去报官云云。”

    沈沅槿静听辞楹说完,想起陆昀曾亲口说过,萦尘会使刀剑和拳脚功夫,乃是不可多得的武婢;倘若萦尘果真如辞楹说得那般可靠,日后逃离长安的时候,或可带她一起离开。

    古代社会,男郎孤身行走在外尚且不易,更遑论自己和辞楹是两个全然没有半点武力值的女郎,无疑更为危险,可若是有萦尘在,她们的安全会有保障得多。

    只不知到了那日,萦尘是否会愿意随自己和辞楹一起走;她若不愿,焉能强求于她,放她自行离去也就是了。

    沈沅槿想毕,复又执起茶盏,张唇道:“我这会子既已回来,她也能安心了。待会儿咱们出去买些鱼肉,晚膳大家在一处用罢。”

    辞楹没有异议,陪沈沅槿说会儿话,兀自取来一百钱装进荷包里。

    沈沅槿早将辞楹视为这个世上最为亲近的人之一,于钱物数量一事上从不瞒她,也不怕她会乱花钱,故而开锁的钥匙向来是她们两人各拿一把。

    短暂的休息过后,沈沅槿便携辞楹出门,在庭中照见萦尘,为着让她安心,也叫上她同去,亲口告诉她自己无碍。

    三人信步行至巷口,等来一驾驴车,乘车去附近的集市上。

    这一趟足足等了超过一刻钟,辞楹着实觉得不大方便,便提议道:“等下半年买座大些的宅子,也该买两匹马养在后院了,人少时便骑马,人多了又可套车。”

    这两件事能否实现,取决于陆镇是否会守约。沈沅槿尚还无法下定论,沉默着不说话。

    辞楹观她面色微凝,极反常地没有搭话,心中疑虑更甚,愈加断定她这三日与太子殿下之间,约莫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时下多想无益,辞楹暂且抛却烦恼,下车后助着沈沅槿挑选食材。

    当日花出去八九十文钱,满载而归。

    三人厨房,辞楹和萦尘给沈沅槿帮忙打下手,小一个时辰后,桌案上便摆满了各色菜品,辞楹招呼众人坐下一起用膳,甚至还给每个人准备了一小杯葡萄酒。

    沈沅槿不大能吃酒,但像温和些的果酒,偶尔饮一两杯也无甚妨碍,便也取来一杯徐徐吃着。

    一时饭毕,她二人请来帮工的两名女郎当即手脚麻利地撤下杯盘碗碟,自去厨房洗碗;那守门的男郎赵伍略休息一会子,抬起扁担去外面挑水。

    屋内,沈沅槿看辞楹做了会儿女红,取来砚台研墨,沾湿画笔后擦去多余水分,蘸墨绘画,直画到二更天将至方洗漱宽衣。

    东宫。

    陆镇处理完公务,天色已深。

    三四日不曾宿在少阳院,非但没有半分挂念,反有几分想往别院去住。

    别院的一切都比不得少阳院里的生活条件,但因曾有他放在心上的女郎在,只觉哪里都好,便是想起那张不够宽敞的胡床,都能叫他心生欢喜,回味与那女郎在上头颠鸾倒凤时的畅快,以及抱她入睡时的心安。

    怀里藏着她的诃子,陆镇不舍得让人洗,更舍不得扔掉,草草洗漱过后,躺在床上轻嗅,仿佛她还在身边一般。

    陆镇的呼吸逐渐沉重起来,而后难以自持地沉下手去。

    窗棂处透进来的晚风吹起轻纱制成的轻薄床帘,身形壮硕的男郎侧躺在床榻之上,那床腿不知怎的摇晃起来,夹杂着男郎沉闷而米.且重的喘声,时不时地又传出低声唤人的音调。

    意乱情迷间,陆镇的意志都变得薄弱起来,直面内心的真实想法:想见她,想要她,想与她在一处,那仅剩的一次根本不足以让他厌倦她、放开她。

    “沈沅槿”陆镇忘情地喊出女郎的名字,沉着声调嘶吼一声,而后大口吐着浊气。

    褥子沾湿大片,手上也有,陆镇在军中糙惯了,身侧没有爱干净的女郎拘束着他,无甚顾忌,自然不做理会,不多时便阖目睡去。

    翌日五更,陆镇起身后,唤来内侍进殿伺候,以赤金冠束发,身着绛紫色圆领广袖朝服,乘撵去宣政殿早朝。

    明堂上,户部侍郎吴沣奏明州一带盐政税收有作假之嫌,陆渊闻此消息,即刻命两殿司指挥使田茂奉旨前往查探。

    当日散朝后,陆镇往太极殿面见陆渊。

    父子二人于殿中谈过政事,陆渊问及他与沈沅槿的事。

    “时漾。”陆渊难得一回唤陆镇的小字,语气里添了三分不常有的慈爱,“自元日过后,沈丽妃的内侄女已许久未再进宫,丽妃和你阿妹都很记挂她。依朕看,你若对那沈氏女有意,何妨将人纳入东宫,无需大张旗鼓,只给个昭训、承徽的位份即可。”

    为着那位沈丽妃,他那一贯心狠无情的阿耶竟能同他道出这样的话来,竟像是不甚在意太子纳从前的侄媳为妾之事传扬出去,京中宗室世家、平民百姓会如何编排皇室了。

    沈沅槿与陆昀和离乃是他一手促成,何况他又占了她的身子,为给她名分,遭受指摘无可厚非,他认。

    然而陆渊让他纳沈沅槿为妾,并非出于对他的疼爱,而是为了方便沈丽妃和陆绥能够时时见到沈沅槿;陆渊仅仅为了能让沈丽妃开心,竟可做到不顾皇家颜面,当真让人大开眼界。

    倘若沈沅槿不是沈丽妃的内侄女,身为东宫太子的长子欲要纳二嫁之身的侄媳为妾,凭陆渊的脾性,为免皇室蒙羞,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也不无可能。

    他的这位好阿耶,对他的阿娘无情,对如今的崔氏无情,却唯独对一个二嫁的妇人动了真情,唯恐她和他们的女儿有半分不顺心;而他作为陆渊的嫡长子,现下竟也对一嫁过人的妇人上了心……

    如此看来,他们父子,不独在性情和行兵打仗上共通之处,于此事上,更是出奇的相似。倒也不怪乎,世人常言他是陆渊的几个儿子里,最像他的。

    当真要背弃誓约,强纳她吗?陆镇心中挣扎矛盾,万分纠结。

    他是一人之下的东宫太子,想要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没有?天底下不知有多少未曾嫁过人、比她年纪轻的女郎愿当他的良娣,可她却那般果断决绝地拒绝了他两回,他该食言,抛下脸面,做一个卑鄙小人强迫于她吗?

    天平的两端是私欲和理智,陆镇一时间实在很难抉择,哪怕陆渊也支持他将沈沅槿纳入东宫,他亦无法下定决心。

    “非是某不愿,实乃此女高洁性烈,不愿与人为妾。”陆镇剑眉折起,如实告知陆渊。

    不愿与人为妾,多么耳熟的一句话。几乎只在顷刻间,便将陆渊的思绪拉回到多年前的汴州。

    他与沈蕴姝的头一次,并不是发生在回京后的梁王府,而是在汴州的沈府里。也正因如此,多年来,他每每想起那日的情形,总是愿意格外多纵容和疼惜她些。

    原来这世上,不独父子之间会有相似之处,姑母和侄女亦会有。

    即便不愿又能如何呢?她的姑母如今还不是成了他的女人,与他生儿育女,身和心皆是独属于他一人的。

    陆渊抚了抚掌,笑陆镇年轻。

    既是亲眼看上的女郎,若是不能弄到手里好生受用,心里始终都会扎着一根刺;与其让那根刺生生刺到自己心痒难耐、夜不能寐后再出手,不若从一开始就使出雷霆手段让其认命,成为自己的掌中之物。

    “扎进心里的刺,又岂是那样容易拔除的。时漾若不能让自己得偿所愿,那根刺便会始终伴随着你,越陷越深。”陆渊点拨完,旋即抬手轻拍陆镇的肩,令他退下。

    越陷越深。呵,他又岂会是那等一味沉湎于女色、因女色而乱了心智的庸人。

    对于陆渊的话,陆镇有些不以为意,甚至无法理解像他阿耶这样心狠手辣的人,竟也会因为一个妇人屡次让情感占了上风。

    “阿耶早些歇息,某先告退。”陆镇抱拳行过礼后,脚下无声地退了出去。

    陆镇一路归至东宫,先往左右春坊各走一遭,待安排好宫中事务,回少阳院用晚膳,叫心腹收了几套常服放进包袱里,便往御花园里闲步消食。

    明日便是正月廿五,惊蛰日,届时雷鸣虫醒,冬去春来。

    园子里有不少花树打了花苞,水边的迎春甚至零零星星地开出些黄灿灿的花朵,即便是在黄昏的微光下,亦能现出勃勃生机。

    陆镇赏景徐行,躁动的心却是一刻也没静下来过。

    “妾遥祝殿下一路平安”。多么简短敷衍的一句话。他不日便要离京数十日,她却吝啬地不肯道出一句他想听的话来哄哄他。

    广袖下的两手紧握成拳,面色亦算不得好看。陆镇又行百余步,转弯步入一处花圃。

    道路两旁的花圃里植了牡丹、绣球、芍药和山茶等花卉,旁的花尚还只是抽出了绿色的嫩芽,独那山茶花色浓烈,大朵大朵地开在枝头,泥上不见半朵花瓣,约莫刚开没多少天。

    陆镇在那片山茶花海前驻足停留,脑海里猝不及防地浮现那日在灞桥,陆昀为沈沅槿簪花的场景。

    那一日,她不但任由陆昀与她亲昵,甚至还送了荷包给他

    胸口气闷,陆镇无法抑制地泛起了酸意,无处发泄妒火,只螺丝拳头照着路边的桃树重重砸了几下,而后径直朝尚服局走去。

    陆镇面颊阴沉,尚服局的女史远远瞧见他,忙不迭去寻尚服前来迎接。

    姚尚服和司宝、司衣等人匆匆而来,下拜行礼过后,请陆镇入内安坐,命人奉茶。

    “不知殿下亲自前来,可是对今春的服制有何要求?”立在下面的姚尚服恭敬问道。

    陆镇摇头,调整好情绪,旋即缓了缓面色,语气如常地道:“去岁岁末,你们制的女郎衣物很好,只照着那尺码新制四套春裙,两套藕荷,两套天青,两种颜色齐胸、齐腰各一套。另外再制两条诃子,无需绣什么特别的图案,穿着柔软舒适就好。”

    太子殿下在外面养了女郎,时常在宫门落钥前出宫,这在宫中早已不是秘密,从今日殿下交代的事来看,约莫尚还只有那一位,且还宠爱得紧,否则又怎会细心到连诃子都要舒适为主的,而非是在布料上绣一些更能激起男郎兴致的图案。

    姚尚服恭敬应下,便见上头端坐的太子殿下指了指冯司宝,令她再制一支山茶花钗,金凤步摇,花树钿头。

    话音落下,女史奉茶入内,还未送到陆镇手里,他便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众人忙又将人送到尚服局外。

    太子殿下待人素来高高在上,冷淡异常,却不知在那位被他金屋藏娇的女郎面前会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冯司宝暗暗想着,敛目低眉,越发重视这桩差事。

    陆镇回到东宫时,天已麻麻黑了,各处宫门将要下钥。

    他方行至少阳院,便有内侍迎上前,行过礼后随他进殿,问及明早出行的事宜。

    彼时,窗外昏暗一片,宫娥正拿火折子点灯笼,陆镇漫不经心地答了两句,拔出架子上的玄铁剑奔出门 ,在庭中练起剑法来。

    殿下约莫是有心事,每一次出剑瞧上去都比先前凌厉许多,活像是在发泄某种情绪。

    张内侍手持拂尘立在檐下看了一会儿,正猜他会是为了何事如此,就听叮当一声,整把剑脱手而飞,直直撞向高墙,生生在上面击出一道裂缝,而后坠落于地。

    “备马,明早让人在别院侯着。”陆镇沉声撂下一句话,往殿内去擦身更衣。

    陆镇换一身玄青色翻领常服,按辔上马,疾驰出去,赶在下钥前出了宫门。

    常乐坊。

    屋内燃着灯轮,沈沅槿另外点亮一盏烛台放在小几上,屈膝坐定后,尽量坐直身子,继续完成饭前搁置下的图稿。

    辞楹用热水泡了决明子送进来与她吃,“娘子用了一日的眼,喝些决明子水罢。”

    “谢谢。”沈沅槿扭头笑看向辞楹,抬手将其接过,放到嘴边吹了吹,饮过两口后搁下,重又执笔。

    辞楹从书架上寻来未看过的话本,往沈沅槿对面的位置坐下,正要翻开细来看,忽听门外赵伍高喝一声:“什么人!”

    沈沅槿心头一紧,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来不及深想,急急搁了笔,起身下床。

    一切发生得太快,结束的也太快,五大三粗的赵伍被陆镇轻松制住,正要大声喊来周围邻里帮忙,陆镇先他一步将他劈晕过去。

    匆匆赶来的萦尘面对对方强大的气场,丝毫不怯,两手握拳,架势就要上前与人搏斗。

    沈沅槿担心陆镇发现萦尘会武功,连忙拉住她,将她牢牢挡在自己身后,朝着阶下的陆镇怒斥道:“陆镇,时下已入了夜,你来我家发什么疯?!”

    陆镇没有因她口中不敬的话语动气,直言不讳道:“孤想见你。”

    沈沅槿被他的话哽住,好半天才注意到他脚边的赵伍,质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孤只是让他暂时昏睡一两个时辰,死不了人,也伤不着他。”

    陆镇说完,伸腿将赵伍踢开些,踏上石阶走向沈沅槿,全然不把萦尘和辞楹看在眼里,上手便去抚摸沈沅槿的脸颊。

    “孤想你了。”陆镇垂下头低喃一声,察觉到沈沅槿身后的婢女似乎对他的到来反应很大,约莫还想对他动手,遂错开些视线欲要审视于她。

    沈沅槿立时紧张得不行,甚至都能隐约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声,忙掩着忧色去抵陆镇的胸膛,“陆镇,你究竟在发什么疯,打晕了我家的门子不够,还要吓晕在我家帮工的女郎不成?”

    她的手又小又软,虽隔着衣料,陆镇仍能感觉到那股软意和暖意,再顾不上去瞧除她以外的任何人与物,单手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臂弯里,薄唇凑到她耳畔低语:“让她们离开,孤可原谅她们的无状。”

    莫说是萦尘,便换成是几个身强力壮的武林高手,大抵都不够陆镇看的。

    沈沅槿毫不怀疑辞楹和萦尘若是不肯走,陆镇这只疯狗是能做出让她们像赵伍一样昏睡过去的事的。

    “萦尘,他不会伤我,你和辞楹先扶赵伍去门房里躺着,而后自行回屋……”歇息二字还未说完,陆镇那厢便已迫不及待地迈开步子,再用另只手去护沈沅槿的发顶,让她低下些头,防止她的头被门框碰到。

    萦尘到底是从陈王府出来的,见证过沈沅槿与陆昀琴瑟和鸣的恩爱日子,当下眼睁睁地看着从前的临淄郡王妃竟被夫婿的皇叔轻薄,焉能不愤懑,当下脑子一热,不顾对方的东宫身份,便要追进房将人解救出来。

    辞楹恐她气昏了头冲动行事,着急忙慌地合上门将人往自己屋里拉,关好门窗语后劝她道:“娘子和太子之间的事,不是凭你我能够解决的,我知道你在愤怒什么,可你若是被愤怒驱使,非但帮不到娘子,只会让娘子和你自己都受到伤害。于此事上,娘子是有苦衷的,她与太子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且耐心再等上些时日,娘子很快就要摆脱他了。我们现在最应该做得就是相信娘子,听娘子的话,只当那人从没来过此间。”

    萦尘猜不出辞楹口中的苦衷是什么,但因她道出的话语情真意切,慢慢平静下来。

    凭她的身手,如何能从久经沙场、健壮如虎的太子手里救出娘子,只会让自己身陷险境,甚至连累到陈王府里的众多人罢了。

    萦尘的眸光黯淡下来,想起尚还倒在地上的赵伍,提醒辞楹她们该去拖他回门房了。

    此时此刻,陆镇正坐在罗汉床上,斜抱着沈沅槿与她交吻。

    沈沅槿的后脖颈枕在他的臂上,不似站着仰头承受他的吻那般费脖子和体力。

    男郎的指尖不觉间触上女郎的衣带,轻轻将其扯开,露出内里的纯色诃子,大掌隔着柔软衣料揉捏,引得怀中女郎闷哼出声。

    陆镇听了那道异样的声音,畅快到脊椎发酥,顺势解去那层布料,温热的薄唇下移,吻住一边,舌尖打圈。

    指节分明的大掌越发不安分,沉入裙襟之中,触上女郎的绸库。

    沈沅槿眼眸氤氲,微微仰起下巴望向陆镇,唇齿间沁出的热气扑到他的脖颈和下颌上,有意向他确认一件事:“殿下今夜可是来向我讨最后一次约的?”

    第45章 憋死他最好

    女郎的话音落下, 陆镇指尖的动作便随之一顿,凝眸地注视着她,迟迟未曾应答。

    窗外夜色渐浓, 约莫过已了戌正。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细碎的风声不时传入耳中。

    陆镇漆黑的瞳孔里映着沈沅槿的身影,此刻,世间万物于他而言仿佛都不复存在了, 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是这样让人痴迷沉醉,仅仅五次怎够?陆镇暗自忖度着,渐渐压下那些旖旎的心思。

    他该谢谢她方才提醒了他, 及时让他停了下来;若非如此, 待数十日后, 他从泉州公干归来,岂不是再无来此处寻她的理由。

    陆镇在沈沅槿略带探究和疑惑的眼神中,伸手替她整了整裙衫, 抱她走到妆台前,放她在月牙凳上落座,而后往妆奁里寻来冯司宝制作的那支蔷薇金步摇。

    “孤自那夜将这金步摇送与娘子后, 许久未见娘子簪过它,可是有何处制得不合娘子心意,让娘子不喜?”陆镇一面问她话, 一面躬身弯腰,十分细心地将那发簪往她的发髻上簪。

    沈沅槿猜不透陆镇有此问的心思,摇头坦率道:“这步摇制得甚好,我也没有不喜, 只是瞧着太华丽了些,不大有用得上的时候。”

    用不上。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如今不是郡王妃, 就无需时常佩戴华丽之物了么?

    陆镇微皱了皱眉,沉目俯视镜中女郎的素面,真心实意地道:“便没了郡王妃的名头又如何,什么华丽不华丽,不过一支步摇,哪里值当娘子如此小心谨慎,何需挑时候用。娘子既夸它好,孤便叫尚服局的司宝多制些金钗送与娘子,娘子几时簪都使得。”

    沈沅槿闻言,不禁暗自腹诽:她与他非亲非故,平白送她这么多东西叫怎么一回事;何况,她从陈王府离开,除去她耶娘就给她、姑母送给她的嫁妆外,陆昀还另外分了不少钱物给她。

    她可不稀得拿陆镇的东西,省得履行完同他的约定后,他好以此为借口纠缠不清。

    沈沅槿心中虽如此想,嘴上却是不提一字,生怕陆镇听后过度联想,疑心她还惦记着陆昀和临淄郡王妃的身份,若是因此激起陆镇作为一个男人的好胜心和占有心,依他的疯劲,怕是又要在房事上磋磨于她。

    晚风从撑开小半的窗台处吹进来,烛台上的火苗啪一声爆了下,烛火乱窜,光影摇曳。

    铜镜中映着陆镇的一段身影,沈沅槿瞧不见他的脸,但能隐约感觉到,陆镇似乎正在看着她。

    彼时的沈沅槿几乎如芒在背,那些晃动的光线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只是那般脊背僵直地静坐在妆镜前。

    陆镇则是老老实实地垂手而立,聚精会神,目光如炬,像是在欣赏一幅名家所绘的美人图,难得一回没有动手动脚。

    两人就那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皆是看向黄铜镜面,缄默无语。

    有她在身边,便不做那事,亦可让人觉得心情愉悦。陆镇心中熨帖,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的发髻,再是发间的步摇和其上坠着的流苏,捧住沈沅槿的脸颊细细看过一回,敛目问她是否喜欢珍珠。

    珍珠洁白圆润,光泽柔和,从古至今,颇受女郎追捧,沈沅槿亦不能免俗,遵从内心的想法,冲陆镇点了点头。

    陆镇的手不知何时移到了沈沅槿柔软的耳垂上,似在确认她的耳上到底有无耳眼,可惜他反复摸了数遍,仍是没有寻找到到半点耳眼存在过的痕迹。

    既戴不了南珠耳珰,那便让她戴南珠项链、手串和嵌南珠的钗冠好了。陆镇心中有了主意,因道:“娘子生得肤白胜雪,孤思来想去,唯有合浦的南珠方能相配。”

    珍珠首饰,沈沅槿的妆奁里并不多见,是以佩戴的时日就要少些。因陆昀知她喜欢素净透亮些的东西,送与她的物件多为玉饰和水晶,譬如被她特意放在妆奁最底下一层的岫玉青莲钗,便是陆昀跑遍东市从胡人手里买下的一块玉石,亲手绘下图纸找城中有年纪的匠人耗费数日制成。

    从前在陈王府时,沈沅槿常簪那支玉钗,然而自与陆昀和离后,许是潜意识里担心自己会触物伤情,再没有簪过它。

    沈沅槿犹还记得,那日本该休沐的陆昀一早便出了府,大半日后方回,中伏的天,热得他满头大汗,脸颊晒得通红,那块玉被他宝贝般地揣在怀里,为了给她惊喜,藏好后神秘兮兮地不给她看。

    往事重又浮现在脑海中,沈沅槿不由目光微沉,略有些失神,直至耳畔再次传来陆镇磁性的声音,“上元那夜,孤未能与娘子共赏花灯,不若今日陪娘子去夜市走上一遭?”

    沈沅槿的思绪毫无征兆地被陆镇打断,顿时便回过神来,丹唇翕张就要拒绝于他,然,陆镇的那句询问更像是走个过场,还不等沈沅槿给出答案,他便已行动力超强地打横抱起了她,迈开大步。

    “夜里吹风,冷”沈沅槿的大脑飞速运转,想了个借口试图阻止陆镇接下来的举动。

    “娘子勾住孤的肩。”陆镇不认为冷会是什么问题,垂首在她的耳边道了这样一句话,继续往里走。

    察觉到他撤开左手虚虚搁在她的后背,沈沅槿害怕自己会掉下去,继而本能地伸手去勾住陆镇的脖颈,垂下头埋在他的胸膛里,让自己的重心稳固一些。

    陆镇没想到她会将两条藕臂都攀上来,顿时觉得胸中畅快无比,唇角微扬,浅笑着打趣她道:“孤的气力非寻常男郎可比,便是只用右手也能抱得住娘子,断不会让你坠下,不过是怕颠着你,这才让你勾住孤的肩。未料娘子竟畏高至此,两只手都用来搂住孤了。”

    沈沅槿的确有些恐高,在她还未穿越前,每每遇到有空中栈道的景点时,她宁愿在景区的其他地方眼巴巴地等着亲朋,也不肯去试着走上几步,就连买房子也不愿挑中高层。

    他这会子冷不丁被陆镇说中心里恐惧的事物,且还是以玩笑的口吻,沈沅槿一阵耳热气堵,虽不好直接撒开陆镇的手,脑袋却没再倚着他的胸膛。

    陆镇因她的这一举动自毁失言,放下身段给人赔起不是来:“孤并非真心想拿娘子取笑,实是 一时口快,惹得娘子不高兴,娘子可打孤骂孤,只是莫要因此疏远了孤。”

    她从不曾待他亲近过,也犯不着疏远他,只等五次过后便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再不与他相干。

    沈沅槿偏头看向一边,没有理睬陆镇。

    陆镇见她不肯再理会他,脸上渐渐没了笑意,懊悔好端端的为何要逞口舌之快去招她;他这厢暗暗叹息一声,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来一条薄厚适中、春秋用的披风套在沈沅槿身上,仍是横抱着她。

    待出了门,陆镇便嘱咐辞楹出去栓门。

    此人当真厚颜,辞楹又不是在他手底下讨活的,他倒指使起人来了。

    沈沅槿抬起眼皮瞪陆镇一眼,正要说些什么阻止他的无状,就瞥见辞楹从房里出来。

    “孤陪你家娘子去夜市上逛逛,今夜不回这里,你可早些睡下。”陆镇说完,拾阶而下。

    今夜不回。陆镇的这话说得极有弦外之音,沈沅槿下意识地以为他是要在今晚与她完成五次约,不免心神微动。

    然而想到这次过后便有可能摆脱他,即便再怎么不喜欢与他做那事,当下还是生出些许侥幸和如释重负的感觉来。

    忍过这一次,且忍过这一次。

    沈沅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探出头去看檐下的辞楹,匀出一只手伸出五根手指提示她,自己马上就要完成与陆镇的约定了。

    “我明天一早就回来,你和萦尘先睡下。”沈沅槿说完,陆镇便已走到院门前,调整姿势用单手托住她的豚腰,另只手取下门闩。

    陆镇此人生得极为高大健壮,平日里所乘骑的马儿也比寻常的马要高大许多,沈沅槿仅仅看上一眼,就皱起眉疑心自己能不能单单靠着马镫跨上马背。

    “娘子可是害怕了?”陆镇借着月色看清女郎的眉眼,轻轻放沈沅槿落地站稳,盯住她的眼低声问她。

    她又不需要骑这样的高头大马,何必去费那个心思。沈沅槿当即矢口否认,“不怕,我又不是没骑过马,殿下何以如此轻看于我?”

    本是想关心她,竟是又惹得她听出这样的歧义来。这一回换陆镇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颅默默将那披风替沈沅槿系好后,抱起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到马背上。

    安置好沈沅槿,陆镇方按辔上马,两条粗壮的胳膊很是自然地贴着她的腰侧向前,旋即握紧缰绳,催马前行。

    温香软玉在怀,又是令他上了心的女郎,换成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郎,大概都很难做到毫无旁的念头。

    自沾染过她后,陆镇非但不像从前那样禁欲,反成了重欲之人,且那欲仅仅是对着怀中女郎方有用,除她以外,管是环肥燕瘦,清纯妩媚,竟无一个能让他起那般心思的。

    有些时候,陆镇也会凝神细思,暗道这小娘子莫不是往他身上使了什么巫蛊术不成,自己这幅身子怎的就这般离不开她,只想与她做,明明短短两月前,她还曾是陆昀的妻,是他的侄媳

    陆镇想得入神,一时不察,任由身下的战马如往常那般疾驰,差点没把沈沅槿颠得眼冒金星。

    耳畔的风声呼啸而过,女郎鬓边的碎发被吹得紧紧贴着脸颊,步摇上的流苏一下又一下地打在陆镇宽厚的胸膛上,不多时便勾得他心里痒痒的。

    沈沅槿对此一无所知,只觉豚被磨得难受,胃里也不大舒坦,没一会儿便有些招架不住,伸手也去拢那缰绳,回首去看陆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被那些风声盖过去,“太快了,殿下慢些。

    她在说这句话时,脑海中绝无半分银思邪念,然而落到陆镇耳里,却是勾起了他的龌龊心思:她若能在床上哀求着道出这句话,他大概会想要死在她身上。

    战马放缓了奔跑速度,陆镇亦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从脑中驱逐,扬起声调声问她:“方才是孤思量不周,忘了娘子不比孤这样的粗人硬朗,现下的速度可还好?”

    沈沅槿颔了颔首,默默握紧缰绳平复身体的不适,暂且没有心情搭他的话。

    不舒服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沈沅槿很快又陷入另一个困扰之中,陆镇竟在这时候了,同去岁在骊山上时的那回一般无二。

    这厮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什么,骑马的时候也能这样。沈沅槿都快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正常人,总这么着,身体当真不会垮掉吗?

    太膈了,又热又达,实在叫人难以忽视。沈沅槿心中不满,又不好开口同陆镇讲明了;再者,她便是说了约莫也无多大效用,毕竟那物不会很快恢复如初。

    横竖是在外头,他总不至于毫无顾忌地寻个漆黑的巷子按着她要。沈沅槿现下对男女之事没有一点想法,自然也不会难受,心说就让陆镇自个儿忍着好了,便是憋死他也无妨。

    她必定感觉到了,她会如何想他?拿他当满脑银邪的瑟魔?

    陆镇的灵台内混乱一片,极力克制着那股火气,想要离她的后背远些,却又贪婪地割舍不掉,只勉强维持住原状。

    好容易挨到东市口,马儿由奔跑变为行走,陆镇温柔地提醒沈沅槿千万握紧缰绳坐稳了,继而离镫下马,走在前面为她牵马。

    头先不曾发现,这会子在马上看他,这才惊觉他竟有战马一般高。沈沅槿不知怎的合计起陆镇的身高来,这才惊觉她竟只在陆镇肩膀下一点点的位置,此人高她不止三十公分,约莫能有三十多。

    陆昀虽矮了陆镇一小截,但一米八出头总是有的,细想起来,陆赵宗室的男郎体格似乎都比较高大;先祖赵武帝更是骁勇善战,一统天下,想必也是位身形高大的男郎了。

    沈沅槿正胡思乱想间,马儿已经步入东市,周遭变得热闹喧嚣,人头攒动。

    他二人的相貌放在整个长安都是极出挑的,落在行人眼中,仿若一对神仙眷侣。

    回头率太高,沈沅槿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渐渐地低垂下头,心内暗道出门前该戴上帷帽遮住脸才是,让他们只看陆镇就好。

    陆镇回头瞧见沈沅槿跟那珍兽园里爱埋头的鸵鸟似的,连带打量周遭一圈,很快便知症结所在,先去一处近些的酒家给伙计一些铜钱,嘱咐一番,软硬兼施,这才栓了马。

    那伙计观他通身的贵气,不怒自威,腰上又悬着金鱼符,想来是个大人物,哪敢怠慢,忙恭敬应下,让他在三更前来此处取马即可。

    沈沅槿立在酒楼外等他,陆镇一刻不停,朝她款款而来,神情自若地去牵她的手。

    “殿下做什么?”沈沅槿挣扎着不肯给陆镇牵手,反而板起脸冲他发问。

    陆镇对她的问句置若罔闻,强势地掰开她的手指,十指交握后,他方开了口:“既是出门在外,娘子唤我大郎就好。”

    他的五指像铁钳一样牢牢钳住,沈沅槿挣脱不开,也懒怠在这时候同“他”白费力气,只得由他去了。

    长安城的夜市历经数十年,早已维修得完备许多,不仅可去茶坊、酒楼吃茶饮酒,还可听曲看戏,逛街夜游。

    街边小贩形形色色,叫卖声不绝于耳,出售的商品种类繁多,纵然不是元日、上元等佳节,街道上亦是行人如织。

    摊位上有卷发碧眼的波斯商人用蹩脚的长安官话推销各色宝石,陆镇淡淡扫视一眼便知是残次品,是以十分看不上眼,牵着沈沅槿的手快速走了过去。

    陆镇如同脚下生风了一般,走得飞快,沈沅槿自然难以跟上,更别提好好看一看集市上出售的东西了。

    这厮是赶着去投胎不成,哪有半点逛街的样子。沈沅槿忍无可忍,不想继续惯着他,忽地停下脚步,面色一沉,语调一点也不客气:“殿大郎只管走那般快,倒要叫我看得清什么?与其如此,不若早些回去歇着,何必白费这个功夫。”

    她的身量放在女郎里面算是高挑,然而在陆镇的面前显然就不太够看了。沈沅槿心中的怨愤更甚。

    陆镇长睫微压,深邃的目光逡巡在沈沅槿那一袭妃色的齐腰裙上。

    裙下的那双煺他是见过多次的,的确比他的短了一大截,跟不上他的步伐并不奇怪。

    “方才行得快了些,原是我考虑的不周,我向娘子道歉,还请娘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遭。”陆镇放低身段,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哄她,“我走慢些,娘子想看什么,我就陪娘子看什么,这样可好?”

    沈沅槿败了游玩的兴致,即便陆镇主动低头认错,仍是不想睬他,气鼓鼓地兀自往前走。陆镇观她肯继续走了,忙跟上去。

    街边有人售卖陶俑和瓷摆件,沈沅槿不爱那些个瓶瓶罐罐,但却被角落里的几只动物形状的小摆件吸引了目光。

    陆镇略看一眼,只觉那些瓷的成色实在算不得好,便欲问她想要什么窑、什么样式的瓷器,他都可为她寻来。

    然,他的话还未道出,沈沅槿便自行从摊面上取了一只鸭蛋大小的青釉小兔捧在手里,露出了今天晚上在陆镇面前的第一抹笑意,足可用清澈明亮,笑眼弯弯来形容。

    沈沅槿急需拉一个熟识的人炫耀一句这只兔子可爱吗,偏她身边独有陆镇在,不得不生生将那句话咽下,问摊主一共多少文钱。

    那摊主是个实诚人,眼看她喜欢的不行,也没有漫天要价,给出合理的价格: “十文。”

    沈沅槿听后,没有二话,伸手就去摸腰上的钱袋,恍然发现自己是被陆镇“劫”出来的,根本没想到还要带钱袋。

    窘迫着,不舍着,沈沅槿纠结是还回去还是向陆镇借十文钱,正这时,身旁的陆镇大手一挥,扔出二三十枚铜钱出去,语气平平地冲那摊主道:“这些都是付给你的钱,不必点数。”

    沈沅槿听到陆镇声音的那一瞬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陆镇,偏头看他,故作从容地欲要道谢,却被陆镇抢先一步开了口:“娘子很美,笑起来的时候更美,这只瓷兔子让我看到了娘子的笑颜,非是用钱可买来的,娘子无需同我道谢。”

    他的眼神里满是真挚,是真心在夸赞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告知她不必道谢,沈沅槿没有同他客气,盛下他的好意,破天荒地与他分享起她的喜悦来:“殿下不觉得,它真的很可爱吗,小小的一只,圆圆滚滚的,虽没有绘出眼睛鼻子,但是这双长耳和圆乎乎的尾巴就足够传神。”

    “可爱。”陆镇一贯对动植物无感,之所以能答出这两个字,非是觉得那瓷兔可爱,而是觉得那捧兔之人可爱。

    得了陆镇肯定的话语,沈沅槿越发欢喜,如珍似宝地将那瓷兔放在掌心,一遍又一遍地温柔抚摸,几乎要将其捧热。

    此间的珠宝首饰,陆镇很瞧不上,独有那些手工制成的绒花、通草花还算看得过眼。依稀记得,她从前在梁王府时,常戴这些花儿。

    那摊主是个眼尖的,瞧出陆镇有驻足停下的心思,只当他身侧年轻貌美的女郎是他的新妇,满脸堆笑地冲人招揽起生意来:“郎君留步,某是扬州来的手艺人,在此处卖了十余年的绒花,样式和颜色都是极好的,保管你家娘子能挑到喜欢的。”

    “你家娘子”四个大字说得甚合陆镇的心意,果真因那男郎的话语停下脚步,将沈沅槿让到摊位前,“娘子远几朵吧,若是都喜欢,孤我全买给你使得。”

    沈沅槿嫌他宝气,他纵有钱全都买下来,她还没处放那么多绒花呢。“我选几朵就好。”

    说完,回忆辞楹和萦尘日里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裙,替她二人各选两朵,再是她自己和宅内帮工的那两位女郎的。

    一番挑选下来,摊主那处也算出了价钱,装好绒花,报给陆镇一个数字。

    陆镇不但爽快,且还十分大方,直接从钱袋里取出一两银子,告知对方不用找。

    一两银子足够再买下很多朵绒花了,摊主过意不过,又塞给沈沅槿几朵,另外寻来一朵妃色荷花式样的绒花,“这朵花的颜色称娘子裙衫的颜色,郎君何妨为娘子簪上一朵。”

    陆镇抬手接过,耐心地在沈沅槿的发髻上比划一阵,斜簪在步摇的对侧,由衷赞她道:“这花的颜色衬你的皮肤和气质,好看。”

    “大郎”这样的称呼略显亲近了些,沈沅槿怪不习惯的,索性只与人说了简短的“谢谢”二字。

    陆镇不稀罕旁人谢他,可当这个字从沈沅槿口中道出,还竟是生出些纠结来,既盼望她能看见自己待她的好,又不希望她对自己太客气。

    若是她能再亲近他一些就好了。

    陆镇暗暗地想,主动去替那包绒花,另只手重又去握她的手。

    沈沅槿一手被他牵着,一手攥着小瓷兔,又行数百步,被一座可观看皮影戏和傀儡戏的茶楼吸引,不自觉地放缓步子。

    “娘子想进去看看?”陆镇为讨好她,主动发问。

    “嗯。”再次被他猜中心思,沈沅槿声如蚊蝇地答了话。

    陆镇牵她的手就往里进,张嘴就占她的便宜,“想看便看,你家男人有的是钱。”

    “你,”沈沅槿有些气结,“你不是……”

    沈沅槿否认的话语还未道出,便有伙计将人往里请,询问他二人要看皮影戏还是傀儡戏。

    陆镇扭头看向沈沅槿,示意她来决定,沈沅槿没再纠结于他的那句戏言,答话:“皮影戏罢。”

    “皮影戏左边请。”

    他二人来得晚,前面的位置早叫人坐了,幸而今夜的第三场戏才开场不多时,沈沅槿接着往下看了小半刻钟,也能摸透开场剧情。

    故事讲得是前朝时的一位进士迎娶了青梅竹马的表妹王珍娘,后珍娘家道中落,又只生了个女儿,进士的耶娘处处瞧珍娘不顺眼,缕缕兴风生事,那进士非但不从中调和,一味愚孝和稀泥,反责怪珍娘不识大体,珍娘不堪忍受,负气回到娘家,进士的阿耶便欲挑唆进士另娶于他前途有益的官宦人家之女,那进士良心倒还有些良心,并未听从;似这般又过得三年五载,真娘的阿弟从军立下军功,重振门楣,进士的耶娘寻上门去“真诚道歉”,惊讶地发现珍娘诞下的男婴已快五岁,一家人从此重归旧好。

    沈沅槿很不喜欢这个结局,散场过后,没有片刻的停留,拧眉走出茶楼。

    “娘子何故眉头紧皱,王生与珍娘破镜重圆,得意白首,岂非美事一桩?”陆镇观她面色不佳,心中不解。

    沈沅槿没有正面回答,语气中带着情绪:“碎掉的镜子,便是勉强修复,又焉能恢复如初?其上的裂痕,条条道道,都是不可抹去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生若是真心爱重珍娘,又怎会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耶娘欺凌于她?在我看来,他口中对珍娘的情与爱,不过是自我感动、沽名钓誉罢了,当真虚伪。”

    陆镇听了她的长篇大论,心中越发看不透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女郎,缘何会有这般多离经叛道的想法;千百年来,女子从来都是出嫁当从夫,当贤良淑德,当懂进退识大体,岂可一味使小性子,只顾自己。

    “王生的耶娘固然有错,可……”陆镇一语未完,沈沅槿便出言打断他的话,“殿下想说珍娘也有错处对不对?错在不该有违抗夫君和公婆的想法,错在不该有自己的思想,错在不该拿自己当一个独立的人看对吗?”

    他才说了半句话,她怎的就突然发作,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陆镇没把她的胡话听进心里,不欲同她就此事闹不愉快,话锋一转,“出来许久,不若去樊楼吃些东西可好?”

    她刚才在对牛弹琴些什么。沈沅槿气也被他气饱了,自嘲地轻笑一声,面无表情地道:“天色不早,再往樊楼里去,夜该深了。”

    沈沅槿说话间,随着人流徐行至茶楼外,忽被一辆马车吸引目光,只因那帘子掀起的一角后,现出一张让她颇感熟悉的脸。

    男郎堪堪对着奔来车前的女郎说了一句简短的话,很快落下帘子。

    单从五官上来看,很像魏凛,不可排除是那人长得像他,抑或是她看错了。

    沈沅槿暂时还得不出答案,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那珠圆玉润的女郎必然不是陆昭。

    马车离开以后,沈沅槿还是楞楞看着那处。陆镇猜测她应该也看到了,没有多言。

    沈沅槿忆起陆昭常在她耳边提及魏凛的耐心细致,一时间也不大相信他会明目张胆地来接外室;况且,一夜未归,他又该如何向陆昭解释?

    但愿是她看错了吧。沈沅槿自我安慰着,漫无目的地被陆镇牵着原路返回。

    才刚走了小半刻钟,沈沅槿的脚后跟隐隐透出些不适感来,又行一会儿,那痛感不断加重,不禁减缓速度。

    陆镇像是忽然开了窍,主动迎合她的步伐,强迫自己走得再慢点,关切问道:“娘子可是走累了?”

    沈沅槿摇头,“这鞋是新制的,才穿了两日,想是今天走得太久,有些磨到脚跟了。”

    “娘子将腿抬起些。”陆镇发话间,竟是朝她单膝蹲下,动作轻柔地将她抬高的那条腿上的绣鞋稍稍拉下一些,而后起身张开双臂,打横抱她入怀。

    他的步子落得虽稳,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略有颠簸。那绣鞋挂在脚上轻轻晃动,无端叫人联想到某些情景。

    陆镇滚动喉结吞咽唾沫,那股自下马后就潜藏在体内的邪火再次被勾了起来。

    第46章 心痒难耐地缩短与她的距离

    想吻她, 想要她,想与她做尽亲密的事。然,他若真的那样做了, 待从泉州回来后,他便再无理由去寻她。

    陆镇内心万分煎熬,浑身上下亦是燥热难耐,某一瞬, 他想起那日在太极殿里,陆渊同他提起过的那根刺,忽然很想抛却理智, 当一个言而无信的混账。

    清醒克制, 何尝不是一种自苦。凭他的权势地位, 想要留住一个女郎在身边又有何难?他既占了她的身子多回,早已是她的男人,唯有迎她进东宫, 方是对她负责

    可偏偏,她不要他负责,不愿做他的良娣;正三品良娣的位份未能入她的眼, 多得是出身名门的女郎愿意争上一争,他又何必自甘堕落,巴巴去贴她的冷脸。

    抽丝剥茧, 终是理智占据上风,陆镇堪堪压下想当混账的心思,但却压不下煺间的那股邪火。

    那火蔓延至别处,烧得陆镇周身越发燥热,  那些升腾而起的热气隔着衣料传到沈沅槿的肌肤上,立时让她浑身为止一颤, 脊背发麻,原本沉静的神情变得防备起来。

    这是外头,沈沅槿唯恐他会若兽.性大发,将她扯去暗巷做那事,不免紧张,手心也跟着出汗,搭在陆镇肩上的那只手洇湿陆镇后颈处的衣料。

    陆镇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衣料被她攥得紧了些,稍稍垂下头,朝她的面上投去探究的目光, 果见她眉头微蹙,丹唇微抿,显是有些担忧和恐惧的情绪在心头。

    “娘子在怕什么?”陆镇死死压制着体内那些不合时宜的反应和情.欲,勉强用正常的语气问她话。

    沈沅槿不但面软,且还面薄,焉能说得出“怕他在外面对她那样”的话来,只别过头避开他沉下的双眸,变相地提醒他万万不可以在外面,“我累了,快些回去罢。”

    她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他便再不是东西,又岂会在外头银裕上脑,毫无顾忌地对她做出那些个出格的事情来。

    陆镇差点被她的话气笑,哽了好半晌后照着她豚轻轻拍了一下解气,凑到她耳边低声问她:“娘子往日里竟当我是那等色裕熏心的银魔不成?”

    沈沅槿私心里很想反问他一句:你难道不是?然而这样问话势必会惹他生气,沈沅槿着实不想再承受他的怒火,若是今日夜里他又行上五回,她明日该如何回去?便是回去了,岂非还要辞楹照顾她起居?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沅槿婉言否认,因为扯谎的缘故,说话都结巴起来。

    陆镇瞧出她的窘迫,不难猜出她大抵是在说假话诓骗他,背地里指定那样想过他不知多少次了,遂有意唬一唬她,嘴角扬起,笑得恶劣:“扯谎可不是好习惯。娘子不乖,待会儿到了孤的别院,孤还要像上次那样杆你四回,保准让你明日下不来床。”

    此话一出,沈沅槿简直忍不住地想要对陆镇口吐芬芳,转念一想,只要明日能顺利地从这段不能见光的关系中解脱出来,莫说是承受四回,他就是精力旺盛到一晚上做更多回,她也会咬牙挨过。

    她的大好人生,决计不该因为陆镇这个烂人的纠缠而毁掉。

    沈沅槿极力抑制住内心的苦涩和恐惧,面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终是未发一言。

    没有听到设想中的软语相求,陆镇本应感到些许失望,可不知怎的,见她这般坚韧要强,心上的那根刺似又扎深了些,越发觉得怀中女郎是位有血有肉、性情直率的,喜欢便是喜欢,不喜便是不喜,譬如她在面对陆昀和他时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见多了温柔端庄、循规蹈矩、没有脾气的女郎,亦见过被家中娇宠长大眼高于顶、明艳娇纵、看人下菜碟的,可唯独没见过她这样会弯腰笑着与狸奴说话,会在无人处拾起泥中落花串成花环,会在雨天将自己仅有的伞给了婢女遮风挡雨,会在与她毫不相干的婢女受屈后尽力相助,她的眼中,似乎人与世间万物都是和谐平等的,人亦不是贵贱有等的,她不会在他和陆渊面前谄媚,亦不会在婢女媪妇面前颐指气使……

    她从前在汴州时,究竟过得都是什么样的生活,竟能叫她生出这样多异于常人的想法来。

    陆镇心中万分不解,却也没再继续深想,横竖只要他喜欢就够了,又何必在意她的那些思想和言行举动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酒家越发得近了,路边飘来肉馅馄饨的清香,头先打从这里过时,两个人肚里还未空,并未仔细去闻,这会子在夜市上逛过许久,消耗些体力,再次闻到那味儿,感受就全然不同了。

    “难得出来逛一回夜市,娘子可想用些馄饨?”陆镇问。

    堂堂东宫太子,竟也会屈尊降纡在路边摊吃东西?沈沅槿大感震惊,几乎就连瞳孔都在微微震颤,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支起下巴看他,不敢置信地反问道:“殿下是要在前边的摊位上去吃?”

    陆镇不置可否,重复刚才的问题:“娘子可要用?”

    她没走多大会儿,回来这一路都是陆镇抱着她走过来的,加上他本就夜里吃得很少,是以胃里其实不饿,约莫也吃不下几个,偏他嘴里问出的话和鼻息间的香味勾起了她肚里的馋虫,自然也想用上一些解解馋。

    “也好。”沈沅槿念在他抱自己一路着实耗费不少体力,没有戳破他其实更想吃的心思,只颔了颔首淡淡道出这两个字来。

    夜色渐深,街上行人不比来时那般多,但那摊位上却还坐着不少人,想是味道不错。

    沈沅槿心中隐隐期待着,就听陆镇扬声要了三碗馄饨,而后将她放在椅子上坐定。

    不消多想,除她那碗,另外两碗必定都是陆镇的。沈沅槿看了眼前方不远处的酒家,问出自己的疑惑,“我从前一直以为你只会去樊楼那样的地方用饭食。”

    陆镇闻言,却是冲她勾唇一笑,“我在军中的时候,鲜少能吃到馄饨馎饦,大多时候吃得是毕罗、胡饼这样的干粮,炒菜和炖肉汤那是小捷后方能吃上的;若有深入敌军腹地之时,用清水烫草木树叶吃的时候亦不少。倘或能在军中用上一碗馄饨,将士们别提多高兴。”

    他原来一直都是与将士们同吃,并未行使他贵为长平王的“特权”。沈沅槿对他的看法稍有改观,但不多,不论他从前在军中时如何,都消减不了他带给她的伤害。

    沈沅槿正想着,忽被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没来由地想起在现代时看到过的一些新闻报道,立时警惕起来,想要与背对他们的陆镇换个位置。

    陆镇从她的眸子里读出了担忧和厌恶之色,她不会突然对他生出这样的情绪,那么便只有可能是旁人惹得她如此。

    “娘子莫怕,有我在,没有任何人能欺辱你。”陆镇低声安抚完她,猛地回首,很快便将一双凌厉的鹰目锁定在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身上,立起高山般的身躯来,原本还不算吓人的眸子亦在顷刻间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那两个汉子见了他的真容和气度,直觉他是惹不起的人物,惊出一身的冷汗,忙不迭赔个笑脸,而后迅速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去吃碗里的馄饨。

    陆镇勉强压下火气,转过身坐到对面位置,以便注意他们是否还敢再向沈沅槿投去那样猥琐的目光,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摩挲,语气不善地道:“他们若还敢看你一眼,我不会轻饶。”

    他的话音方落,摊主端了煮好的馄饨上来,沈沅槿道声谢谢,拿勺子舀起一个送到唇边吹气。陆镇却不像她这细致,勉强能做到不那么狼吞虎咽罢了。

    她身边有陆镇在,那两个汉子就敢那样看她,若换做是孤身一人的女郎,他们还不定得猖狂成什么样。沈沅槿心中感慨,自是吃得更慢,陆镇两碗都快用完,她才吃下几个。

    那两个汉子惧怕陆镇,没多大会儿就往桌面上放下六枚铜钱离开了。

    摊主将铜钱放在手里,来回数了三遍,足有八枚,竟正好是两碗的钱。

    他两个是这一代出了名的地头蛇,向来是吃几碗都只给一碗的钱意思意思,今儿这月亮是打东边出来了不成?摊主心下颇感纳罕,那钱掂在掌中,竟觉有些许烫手,好半晌才将钱放进框中的钱袋里。

    起身来付钱的陆镇恰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开口同那摊主攀谈起来,打探出那两人在此间的声名狼藉和诨名。

    却原来,他两个早不是头一次色眯眯地盯着女郎看,从前有许多回,甚至还曾对孤身来此的女郎动手动脚过,只那些女郎多是外出做活养家糊口的,有时下工晚了来他这里用馄饨充饥,为着自己的名声不敢言语,只忍气吞声地自行离去避开他们也就是了。

    除这桩事外,他二人素日里不知在小商小贩那里占了多少便宜,偷鸡摸狗的事约莫也没少做。

    陆镇暗自记下,将钱付给摊主,返回去。

    方桌这边,沈沅槿堪堪吃过半碗后便再也吃不下了,拿巾子擦嘴。

    陆镇在她身侧立柱,索性假装没带,伸手镇静自若地夺过她巾帕,也擦了擦,浅笑道:“回去洗干净再还你。”说罢,拢放进袖子里。

    沈沅槿忘记自己的脚后跟磨破了皮,陆镇那厢尚还记得清楚,在她起身前抱起她,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面的酒家,放她坐稳,这才解了栓马的绳子,跃上马背。

    不同于来时,陆镇将马儿奔跑前行的速度控制得很好,身前女郎渐渐困意上涌,靠在他的胸膛里浅眠睡去。

    她的呼吸均匀绵长,陆镇稍稍垂首,将鼻尖埋在她束起的高髻上,桂花油的香味旋即萦绕在鼻息间,无端让人联想到一些旁的幽香芬芳。

    她整个人都是香香软软的,不像他,一身粗硬的皮肉,每日都要匀出时间提剑练功,若是不勤加沐浴,大抵会有一些不大好闻的味道。为着不被她嫌,自在梦中与她做过后,生生养成了勤沐浴、勤换衣的习惯。

    好在一切都不是徒劳无功,每回亲近她,她从未说过他身上不好闻,在这一项上,他勉强,也还算能配得上她罢。陆镇的一颗心熨帖着,下意识地看她更近,想要留住这时刻,行得又慢了些。

    一刻半钟后,陆镇收拢缰绳,勒马停下,轻拍沈沅槿的肩膀温声唤醒她。

    沈沅槿被他唤醒,徐徐睁开惺忪睡眼,听见陆镇交代她:“娘子坐稳了,我先下马。”

    现在不是在坊市里,四下并无生人,陆镇大抵还未走出刚才的角色,仍是对着沈沅槿自称我,而非孤。

    沈沅槿头脑尚还混沌着,并未听出不妥,只是颔了颔首,启唇道出一个“好”字。

    战马高大,倘若不小心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陆镇为保她的安全,啰嗦着又向她确认一遍,这才敢先行下马,而后转身面向她,朝她伸出两条粗壮的手臂,悉心提醒她:“娘子小心些。”

    沈沅槿骑在马上,不免高出陆镇一截来,似这般近距离地处于高处与他对视,于她而言还是头一遭,先前他让她站在罗汉床上吻她时,整个人亦不能与他持平,坐在桌案上时亦是他高

    原来在高处看他,是这样的感觉。沈沅槿俯视着他,迟迟没有要从马背上下去的意思,陆镇见状,只当是她怕摔,眸中没有半分不耐,唯有关切和仔细,“不用怕,我会接住你。”

    他的手臂隐在广袖之下,但从衣料撑起的幅度,不难看出那臂上蕴藏着怎样的力量,足以带给马背上的女郎百分百的安全感。

    “你再靠近些。”沈沅槿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惊了一跳,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她惊讶,陆镇竟是乖乖地又前移一小步,轻声细语地问:“这样娘子可还怕?”

    “不怕。”沈沅槿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怔怔摇头,缓慢地倾身去搭他的肩。

    女郎的葇荑触及肩部的一瞬间,被需要的感觉占据所有的思想,陆镇鼓励她跳下来,再稳稳接住她。

    他的胸膛和女郎的雪脯紧紧相贴的那一瞬,陆镇突然很想吻她,很想很想,薄唇下压,将要吻到她的时候,忽地想起在街边小摊吃的肉馅馄饨,生生压下那股欲念,就那样托住她的豚,竖抱着她进府。

    知他要来,姜川一早就命人备好了洗漱用的一应物件,就连沈沅槿的那份也备下了。

    陆镇用的东西全部都大她一号,洗脚用的铜盆更是大她许多,她现在正用的盆给他当洗手盆约莫也只是勉强够用。

    沈沅槿从来都是自己洗脚,婢女递来干净的帕子,她怪不好意思的,笑盈盈地道声谢后,自己擦干水渍,穿进陆镇让人给她备的白绫鞋里,竟是出奇的合脚。

    好奇他是怎么知道她脚的大小的,疑惑问道:“这鞋制得将将好,殿下是拿尺子量过我的鞋不成?”

    陆镇摇摇头,抬起手掌,坦然道:“娘子的足将将能到孤的中指处,宽度仅有手掌的一半,又何须再去量娘子的鞋。”

    沈沅槿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握过她的足,大胆猜想是趁她睡觉后偷摸上手的。心中暗骂他一声“变.态”,搁了帕子便要去倒水。

    “这样的琐事岂需娘子亲自来。”陆镇出言打断她的动作,三两下擦了脚,将她的那半盆水倒进自己的大盆里,吩咐陈川端出去去倒了。

    沈沅槿看他弯腰端盆,心里过意不过,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陆镇观她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出言减轻她的心理负担:“他每月五贯的月钱,只需在此间守着,一月里也伺候不了孤几回,若是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得,岂不白拿那五贯钱?”

    每月五贯钱,每年就是六十贯钱,这还不算陆镇平日里赏他的。二十贯钱就足够俭省些的平民百姓家一年的花销了,这样算来,陈川一个人一年的收入足够三个家庭生活一人

    若只是这样的工作强度,这钱挣得的确容易了些。

    如此计算一番,沈沅槿的心里方好受了些,执起青瓷五瓣茶碗去吃杯中的清茶。

    那清透的茶汤吃进嘴里不苦,透着茉莉的清香,想是没有与茶叶一同泡制的缘故;沈沅槿拿起壶盖往里看了看,果见水面上浮着数朵泡开的干茉莉。

    许是后日就要离京的缘故,陆镇今日夜里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她,一口气饮下大半碗茶汤,搁下茶碗道:“怕你吃了茶夜里睡不好,特意叫人泡的茉莉花茶。”

    沈沅槿听后,无甚特别的感觉,淡淡嗯了一声,将壶盖归位,继续吃茶。

    陆镇陪她静坐,似乎一点也不急着做那事,这与头先几次的他相比,太不寻常了。殊不知他这时候越是表现得半点不急,沈沅槿心里就越是没底,忧心他又在浑想什么新的招式对付她。

    不多时,外头传来三更天的打更声。沈沅槿碗里的茶也吃得差不多了,陆镇站直身子,薄唇轻张:“安置吧。”

    “嗯。”此时此刻,屋里独有她和陆镇两个人,除了点头答应,再没别的话要与人说。

    行至床边,陆镇让她先上去,紧跟其后钻进被窝,勾了她的腰揽在怀里,埋头去吻她的后脖颈。

    沈沅槿闭上眼,如林中无知无觉的木石死物,静待狂风骤雨的降临。

    单是吻她的后颈又怎么会够。陆镇难耐地翻过她的身子,撑起身将她的腰肢困在自己的双臂之间,吻上她的唇瓣。

    难得一回,他的吻缓慢而温柔,耐心地轻轻撬开她的牙关,将他的舌送进去,勾缠,邸弄。女郎唇齿间的茶香味还未散尽,陆镇细细品尝,像是在饮一盏世间上最为香甜的花茶,吮吸舔舐,爱不释口。

    想要与她十指相扣,又怕失去支撑后压着她,只能抱她坐起身来,屈起膝,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将她的右手按在他的心口处。

    男郎的心跳雄浑有力,一下又一下地传导至她的掌心,着实烫手得紧。

    沈沅槿怕热,也不稀得感受他的心跳,挣扎着想要从他的掌中抽离,然,非但未能剥离分毫,反叫陆镇愈加燥热起来。

    那火甚至烧得他都快要忘了这将会是最后一次,着急忙慌地用另只手去解她的里衣,将其滑至肩下,释放出其下掩藏着的酥雪。

    白得晃眼,陆镇从她唇上移开,饿狼扑食般地吞下。

    她的手终于被松开,一时间竟不知该放到何处,难耐地搁在他的膀子上,揪住衣料。

    她在忍。陆镇知道她在忍什么,压抑什么,她所忍耐和压抑的,正是他此时最想听的,焉能任由她咬紧牙关。

    佘尖围绕珠玉打着圈儿,缓而重,极力讨好她。

    陆镇酥了半边身子,大口喘着粗气按下手,指尖触到施施的凉意。薄唇蓦地离开,凑到她的耳畔吐着热气道:“娘子情动了。”

    沈沅槿羞愤交加,别过头不去看他。

    “娘子羞什么?孤已了多时,若是像娘子一样扭扭捏捏,岂不该像高昌国进贡的鸵鸟那样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土里。”陆镇一面张唇说着恼人的浑话,一面去解自己的。

    仅在短短的十数息后,沈沅槿重又躺到褥子上,陆镇往后挪了挪,跪下,屈起她的煺,俯身吻住。

    隔得远了些,没办法用她的手,只凑合着能用自己的。

    ……

    她是精疲力竭,他却还精神着,心痒难耐地缩短与她的距离。

    “殿下今夜可是来向我讨最后一次约的?”女郎那日夜里问他话的声音在脑海里骤然响起,陆镇心头一颤,悬崖勒马,及时撤开。

    陆镇重新穿好裤子,让她先睡,披了外衣大步奔出门去。

    都到这一步了,他还能让自己不被情.欲裹挟而停下,真是够狠。如此看来,他必定是不舍得在今日用去这最后一次,结束掉这段关系。

    浴房内,陆镇近两刻钟后勉强纾解出来,归至房中时,沈沅槿已沉沉睡去。

    陆镇轻手轻脚地摸到床上,因怕吵醒她,不敢造次,只侧躺着圈住她的腰腹,眷恋地埋头,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翌日天还未亮,陆镇从她身侧醒来,盯着她的睡颜看了好一会,恋恋不舍地吻了吻她的眉眼,穿鞋下床,兀自穿戴齐整,洗漱用膳过后,离了别院,骑马进宫。

    婢女来唤沈沅槿起身,伺候她洗漱,束完发后,姜川奉陆镇之命,亲自领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婢女进来布膳。

    昨日夜里在集市上买的东西,此时正静悄悄地安放在桌案上,沈沅槿用过早膳,先将那只瓷兔握在手里,正要去拿那些打包含的绒花,就听姜川来报说,马车已经套好。

    沈沅槿不欲多留一刻,当即便说要回去。姜川恭敬应下,引着人往府门外走。

    姜川看着婢女扶她上了车,扬声吩咐车夫启程,一路行至常乐坊外,沈沅槿掀起车帘给人指路。

    辞楹一早用过馎饦充饥后就在庭中等她,听见门外传来叩门声,忙问是谁,待听到沈沅槿的应答声后,越过赵伍,先他一步开了门,将人让到院里。

    “娘子可算回来了,我们都挂念着你呢。”辞楹很是亲昵地挽她的手,嘴里开始碎碎念。

    沈沅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她和萦尘的心思,话锋一转道:“昨儿夜里我去夜市上,给你们带了绒花,快叫她们三个也来瞧瞧喜不喜欢。”

    一时萦尘等人都往她屋里来,沈沅槿将那些绒花分给她们,便又去赶稿,自不必细说。

    又过得一日,陈川忽然前来拜访,送来女郎用的青黛、脂粉、养颜膏和澡豆、皂角等物,除此之外,另有好些新鲜的瓜果蔬菜、点心干货、两尾活鱼、宰好的鸡鸭……

    “殿下今晨离京,短期内约莫赶不回来,特遣奴来送些日常使的东西和吃食过来;这方盒子是殿下命奴亲手送与娘子的,还请娘子务必收下。”

    沈沅槿婉言拒绝,终是架不住姜川的再三恳请,只得收下,看着他带来的人将那些食材往厨房里送。

    萦尘瞧出她与陆镇的关系并不简单,想要问问她,偏又开不了口,只愁眉苦脸地时不时盯着她发愣。

    沈沅槿认为现在还不是向她和盘托出的时候,当下宽慰她几句,让她回屋歇着。

    入夜后,沈沅槿方搁笔休息,想起白日里姜川送来的那方盒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将其打开,但见里面放着的一串红豆手串和一枚白玉镂雕鱼莲佩。

    红豆乃是相思之物,玉佩则可作定情之物。陆镇将这两样东西同时送她,着实很难让人不多心。

    他应是在借着这些物件暗示她,他不想让他们的关系止步于五次约,他想要与她更进一步,想要将她纳入东宫。

    若真是如此,她该加紧为自己铺好退路。沈沅槿下定决心,次日便托引泉打探城中擅长作画的女郎。

    洛阳。

    陆镇与田茂在闹市码头汇合,乘船前往大运河的最南端,杭州。

    第47章 由不得她不答应

    二月上旬, 江州。

    陆昀一行人连日奔波,在城中寻一间干净些的客舍住下。

    隔壁住的约莫是两位前来此处游学的郎君,正商讨着明日途经庐山, 留宿一日再往白鹿洞书院去。

    陆昀心情郁郁,这一路不知经过多少风景名胜,大抵都只有在初见的那一瞬能够令他开怀些,不多时便又恢复到神情落寞的模样。

    那侍从虽比不得引泉时时在陆昀身边伺候, 到底也是护卫了他十数年的,他与郡王妃成婚的那三年,明眼人都能瞧出他待郡王妃的一片真心, 那三年, 他应是最快意舒阔不过的, 焉会如现在这般意志消沉。

    外头传来扣门声,袁泰过去开门,将提着食盒的伙计让到屋里, 看他取出饭食往小几上放好,招呼陆昀来用膳。

    桌上饭菜的数量还同先前赶路的那些日子一般无二,雷打不动的一荤一素, 另间屋里的两位随从亦然。

    袁泰不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吃着这两样菜倒没什么不好,就怕出身宗室的陆昀吃不惯, 未曾想,他虽瞧着精神头不大好,饭食却用得极好,是以劳顿多日, 除疲惫些,身上并无旁的病痛。

    “方才奴与店家打探, 再有一百多里就是彭泽,庐山在江州以南,不过四五十里地,两处相距二百里,待到了梅雨时节,雨水多,郎君可在公假日前往一观。”袁泰替他盛饭,嘴里无话找话,意在给他解闷。

    庐山。陆昀想起诗中那疑是银河的瀑布,暂且抛却忧愁,用过晚膳,与袁泰往客舍外去闲逛消食,观赏一番有别于苏杭的江南风光。

    夜市独在长安、洛阳、扬州等几处繁盛的地方有,江州入夜后,同前朝一般,仍有宵禁。

    彼时时辰尚早,天边泛着点点红霞,绯色的余光铺在河道上,照得河面碎金粼粼。

    背光处的河水碧绿如镜,映着岸边舒展腰肢的斜柳和花树,美如画卷。

    细观近处,可见水上建筑和岸上道路先以石砖铺就,覆上沙石,再以石板相筑。遥岑远目,皆是白墙灰瓦整齐排列,小桥流水点缀其间,葱茏佳木遍植于地,亭台楼阁临水而建,似一幅名家绘就的泼墨山水画。

    陆昀见了这番景象,心中惆怅消散些许,与袁泰走走看看,闲话一阵,赶在宵禁前返回客舍,问店家借来笔墨纸砚,一并入账。

    这一路上的见闻,陆昀皆记录成文,还给沈沅槿和耶娘写了数封信,只等平安到了彭泽赴任,便经驿站寄回长安。

    包袱里满满当当放满了书信,陆昀搁下笔等墨干,解开包袱,看着那些书信,忆及在长安城中的过往,心中五味杂陈,待将今日所书的信纸放进去,洗漱安寝。

    翌日卯正起身,早膳用了八分饱,启程赶赴彭泽,晌午在官道旁寻个空旷的地方坐下,以干粮充饥,紧赶慢赶,终是于酉时抵达。

    姚县丞等人早在城门处恭候他多时,听见城门郎来报说:临淄郡王到了,忙不迭迎上前来,拱手抱拳,屈膝下拜:“卑下见过临淄郡王。”

    陆昀扶人起身,朗声道:“某如今是彭泽县令,诸位无需唤某郡王,便以官职相称即可,亦无需行此大礼,只用叉手礼互相见过就好。”

    当日在县令府住下,沐浴更衣过后,早早睡了,次日准时去县衙上值,听县衙的主簿和县尉报告此前诸多的工作事宜。

    忙碌三两日,陆昀方逐渐将当地的基本情况和各项工作理顺了。

    转眼到了花朝这日。沈沅槿早在日前就寻到了两位颇有天赋的女徒,陆镇亦在草长莺飞的杭州下船,改为骑马陆行。

    沈沅槿领着人去花神庙外采风,坐在树下写生,画下春日美景,待回去后再行取材。

    她身侧专心落笔的两位女徒,一个唤做刘芸刘二娘,一个唤做高怡蕙高三娘。

    辞楹和萦尘都不是绘画的料子,看她们花了一会儿,便拿团扇到野花丛边铺蝶去了。

    萦尘到底是自幼习武的,辞楹比不得她身手敏捷,体力亦比不得她,才扑了小两刻钟中不到,便已气喘吁吁,寻了一处草地坐下,手里提着竹编的灯笼状小笼子,透过空隙看里面被困住的蝴蝶。

    辞楹看得正入神,忽听从那边过来的萦尘道:“那边好多女郎在挑菜,等你歇好了,我们也去摘些带回去做成炒菜和菜汤吃,尝个春日的鲜儿。”

    野菜也不都是苦味的,仔细分辨,也有鲜嫩滑口的。辞楹沉吟片刻,点头应下,待歇得差不多了,将装有蝴蝶的小笼子交给沈沅槿保管,又和萦尘去远处挖野菜了。

    大半个时辰后,辞楹和萦尘挖了好些野菜回来,足足装满她二人带过去的两个竹篮子。

    沈沅槿忙于收尾,一时间没有功夫同她二人说话,待画完后,她方放下画板,将工笔放进盛有水的笔筒中,翻看她们挖的野菜,口中振振有词,不吝夸赞。

    “多亏了你们,今日的晚膳算是有着落了。”沈沅槿取出一把野菜,说这个用来炒肉,又拿起另一种叶子窄些的,道是用来打汤,最后挑出一把胡葱,“这个用来炒鸡蛋最香。”

    辞楹得意洋洋,放下竹篮,又去拿那装蝴蝶的竹编小笼,“娘子再看看我今日抓的蝴蝶,有粉色的,白色的嗯,还有黑色的。”

    沈沅槿认真看过,也没有冷落了她身边的萦尘,与她说了几句,看她二人放飞蝴蝶。

    蝴蝶虽只可活数日,若是将它们关起来,怕是连一日都难活,辞楹和萦尘本也就是抱着抓来打发时间的心态,从没想过要伤它们的性命,见它们不复抓来时那样有活力,无需旁人提点什么,自个儿便知该放飞它们了。

    树荫下,刘芸和高怡蕙笔还未停,沈沅槿耐心等她二人画完,互相鉴赏点评完,邀她们去家里共用晚膳。

    春日的午后,惠风和畅,暖阳宜人,雇车往来花神庙的女郎络绎不绝,沈沅槿很快便寻到一辆马车,招呼刘芸她们上车,望常乐坊而去。

    辞楹在外叩门时,赵伍正在庭中劈柴,是常茹过来开得门。

    “娘子和两位阿姊回来了。”常茹是个爱笑的女郎,旋即笑盈盈地将人往里面让,待看到沈沅槿和萦尘身后还有两位女郎,因问道:“这两位是?”

    沈沅槿闻言,这才想起忘了介绍,绽唇一笑柔声答话:“她们是我新收的两位女弟子,刘二娘和高三娘。”

    常茹听后,忙与人见礼,刘、高二人亦回以一礼。

    因今日是花朝节,常茹和崔秀一早就在庭中的花树上挂了彩色绣带,出得门后,陪各自家中阿娘和姊妹拜过花神,用了午膳方回到这处,厨房里的食材还是托赵伍去集市上买回来的。

    沈沅槿帮着摘了些菜,另做一道野葱炒蛋,回屋陪着刘芸和高怡蕙说话,讨论工笔画法。

    饭毕,沈沅槿指点完她二人的画作,便叫回去试着画两幅花样子出来,至于衣物的设计图纸,倒不必急着上手。

    花朝节前夕推出的十二款花神系列的成衣卖得甚好,每间铺子预先制出的十套不出一日便已买完,节前一日,亦不知接待了多少客人,且成交率颇高,接下来的一月,各处铺子里做工的绣娘怕是有得忙。

    两日后,明州城。

    刺史彭博亲往城门迎接陆镇和田茂一行人,在府中设宴款待。

    陆镇并未太子身份示人,而是充做田茂的侍卫;此番他悄然离京,除少数知情人外,其余人等皆以为他是往荆南道监察军务去了。

    田茂好美色,素有风流的名声在外,彭博提前打探过,是以今夜设下的晚宴上,特意命人从教坊司中请来数名花容月貌、风华正盛的歌舞伎。

    “人人都道江南好,依某看,这明州城中的风光,半分也不比江南差。”田茂约莫十分满意今日的夜宴,扯起嘴角看一眼对面的彭博,搂了身姿曼妙的绯衣女郎坐在他的腿上,低头去饮那女郎递来的美酒。

    陆镇生得高大魁梧、英气逼人,单是往那一站便威严自显,着实很难不引人注目,但因他扮演的是侍卫的角色,倒也无人怀疑他的身份,只当是田茂带出来的精精锐;彭博见田茂对他很是客气,平日里大抵很是倚重他,故而并不敢怠慢于他,也给他设了一个相对靠后的座位。

    席上男郎多半都有貌美的女郎相陪,彭博亦不例外,只不似田茂那般对人动手动脚的,不过让人做些斟酒添茶的琐事便罢了。

    田茂眼见陆镇坐在后面,怕人疑心他的身份,并未多言什么,然而想到以他的身份坐在那处,心内终究是觉得慢待了他,忍不住朝他投去打量的目光,欲要看看他面上是否有不悦之色。

    陆镇进入角色的程度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深,非但面上不见半分不悦或是不耐,反是目光炯炯地盯着门框处看,唯独没有去看席上翥凤翔鸾,折腰翘袖的舞姬一眼。

    萧萧琴声中,彭博顺着田茂的视线看见了陆镇,观他至多二十有五,肩宽腰壮,正是血气方刚、精力旺盛的时候,身边又岂能缺得了女色……彭博自诩深谙人心,擅于逢迎之道,当即抬手捋了捋下颌处那一缕半长不短的胡子,偏头给身侧的女郎递了个眼色,又看了看陆镇所在的位置。

    青衣女郎会意,款款起身,一双玉手执起青釉长颈执壶,朝着陆镇徐行而去。

    是夜,冰盘如昼,照亮三清,皎洁如银的月光落了满窗,陆镇凝眸而视,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沈沅槿的身影,想起某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她的玉手按在窗台上,回首泪盈盈地望向她

    陆镇吞口唾沫,饮下杯中美酒,强迫自己想些正经画面,于是思绪又来到离京前最后一次见她的那日夜里,他与她在月色下携手同行,他在路边为她簪上绒花,她则眉眼含笑地向他展示那只瓷兔。

    他这厢正神游天外,那青衣女郎已然来至他的身前,垂眸看一眼他的手中如也的高足银杯,温声细语地问:“郎君可要添些酒?”

    飘忽的思绪骤然被拉回现实,陆镇怔了片刻,意识到那道声音不是朝思暮想的女郎发出的,竟是连目光都没偏一下,惜字如金般地冷声拒绝道:“不必。”

    青衣女郎容貌姣好,丰盈窈窕,鲜少遭人拒绝过,便有那等自恃清高、沽名钓誉的,亦免不了多看她几眼后方才装模作样地委婉拒绝,独有他,竟是看都未看她;

    偏他通身都透着股生人勿近、说一不二的气场,倒叫她下意识地退避,不敢再劝,不一会儿便自行离去了。

    待那女郎走后,陆镇自个儿提前案面的乌银莲花纹自斟壶,满上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田茂将他的这一举动看在眼里,神情自若地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既然是给人打圆场,也是借机道出他心里藏了许久的实话:“裴侍卫这人什么都好,唯独在女色一事上不开窍,尚未娶妻,并非有心辜负彭刺史的一番美意,还请彭刺史勿怪。”

    彭博听了,只觉此人性情着实古怪,哪有男郎到了二十几岁还不近女色的,不娶妻,他的耶娘竟也能容得下他如此荒唐行事。

    两殿司乃是直属圣人心腹,内摄禁卫,外掌监察,多行隐秘刺探之事,直接上呈圣人,权势颇大,朝中重臣尚且不敢轻易得罪,何况他一地方官乎。

    彭博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近二十年,早练就一副摧眉折腰的本领,对着田茂执起鎏金葡萄纹高足杯,脸上陪笑道:“田指挥使言重,裴侍卫年纪尚轻,又得指挥使青睐,自是前途无量,便是晚些娶妻亦无甚妨碍。”

    年纪尚轻。陆镇简直想发笑,历朝历代的太子,岂有二十又七还未娶妻的;便是寻常人家的郎君到他这样的年纪,也该兴趣妻子,儿女绕膝了。

    此人为着巴结田茂,竟能说出这样的鬼话来,当真可笑。陆镇垂首执杯,背着人微不可察地轻嗤一声,继续饮酒。

    一场晚宴下来,窗外夜色已深,风抚庭花,万籁俱寂。

    婢女提灯在前引路,彭博送人出府,再三挽留,终是未能将人留下。

    田茂坐进马车里,陆镇骑马走在前头,随行侍从紧跟在车后,竟真有几分像是田茂的贴身侍卫。

    陆镇信不过彭博,自然不会在住在刺史府,另外寻了一处僻静宅子,皆由自己带来的数十人把守各处。

    翌日上晌,田茂往署衙查看近年盐税账册和相关文书资料,单从他的表现来看,确是前来巡盐的无异。

    至掌灯时分,田茂向陆镇汇报今日所查账册的结果,确认此间盐政并无太大问题。

    盐税虽也不轻,但相比起市舶税收,终究是小巫见大巫,倘若走私一事也有彭博参与在内,他倒是个脑子灵活,懂得取舍的。

    陆镇凤目微敛,手里把玩着一柄刀鞘做工精良的短匕,沉声吩咐:“派两个妥当人去查查彭博和贾贤在明州的私宅和别业分别位于何处,另外再将他二人素日里交好和交恶的官员列成名单,若有与他二人皆无私下往来且有清廉官声在外的官员也一并记下;这两桩事机密,务必小心查探,莫要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

    “卑下当竭尽所能,定不辱殿下之命。”田茂恭敬应下,在陆镇的示意下默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陆镇全神贯注地又捋一遍思路,再将田茂告知他的话一并串联,提笔蘸墨,往白色的宣纸上落下几个人的名字,又是圈又是连,直坐到二更天方宽衣上床去睡。

    这一整日都无暇去想远在长安的女郎,时下安了枕,方得空一心一意地思念于她。

    不知她在长安过得可好,可有好好用膳睡觉,可也似他现在这般想起过他。

    陆镇回忆着与她的过往,从最初被她在花树下静坐串花、吸引目光的那一幕开始,到后来与她的多回缠绵,桩桩件件,他都记得清楚,就好似深深刻进了脑子里一般,抹不掉、放不下。

    他才离了她不足二十日,可他却觉得仿佛有二十个月那样长;在马上和船上赶路的日子,他没有一日真真正正地停止过思念她,她的身影总是会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出现,轻而易举地占据他的全部。

    在那长达十多日的思想斗争中,他几乎快要被胸中的私.欲淹没,理智逐渐占了下风,想要纳她的心思越发浓重,对于她,他约莫真的是个卑鄙小人,无耻混账。

    陆镇在胡思乱想中眼皮愈重,不多时便陷入沉沉的梦境之中。

    眼前是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瞧不真切,陆镇皱起双眉,大抵快要觉出自己是在做梦,然,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女郎清脆上扬的声调:“大郎。”

    这个声音,陆镇认得。原本暗沉的眸光瞬间被点亮,变得含情脉脉,循着那道熟悉的女声看过去,遮挡视线的白光和雾气渐渐散去,大明宫的一隅清晰地现于眼前。

    女郎弯腰俯身,手执团扇扑向一朵盛开的妃色牡丹,抬首望向他所在的方位,又唤他一声:“大郎,你来猜猜这蝶是什么颜色的可好?”

    她的甜美笑颜跃入眼帘,陆镇的呼吸都为之一滞,心跳得厉害,他在极度的欣喜中听见自己仅仅说了个“好”字,而后便大步走向她,竟是忘了答什么颜色。

    待走到她身边,女郎笑盈盈地让他再靠近些,俏皮地催促他道:“大郎还没说什么颜色哩。”

    陆镇只觉她的眼眸仿若天幕上最明亮的那颗星,水盈盈,亮晶晶,又似盛着春日里山涧深处的一汪泉水,清澈明净,令人瞩目。

    此情此景,只想沉溺在她的眉眼和笑意里,几乎要丧失思考的能力,对视间痴痴道出“清亮”二字。

    “大郎又说胡话,哪有清亮色的……”女郎嗔怪的话语还未道完,陆镇便已抱起她,覆上那两瓣翕张的丹唇,粗大的舌趁势探进她的檀口中,勾缠她的舌尖。

    女郎手中的团扇因他的动作骤然掉落,砸在地面发出细碎声响,那只樟青凤蝶没了外界的禁锢,煽动翅膀自花丛中飞走了。

    陆镇自知是在梦境中,可即便是在梦里,她的唇还是那样软那样润,令他不可救药地沉迷其中,难以自持、无法自拔。

    “阿耶,阿娘,你们在做什么?”花丛后的草地上窜出一个垂髫。

    陆镇叫那道突然出现的孩童声唬了一跳,当即离了女郎的唇,却不舍得放她从自己怀里下去,脑子里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嘴上却是鬼使神差地道出谎话:“你阿娘唇角不舒坦,阿耶只是替她吹吹。”

    女郎又羞又恼,旋即伸手去推打他的膀子,曼声斥他:“快些放我下来,一把年纪的人了,当着孩子的面也没个正形。”

    这是他们的孩子。即便明知这不是真的,陆镇还是感到欣喜若狂,他很努力地想要看清那孩子的相貌和衣着,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看清。

    也罢,是男是女都无妨,只要是从她肚里出来的血脉,他都会喜欢。陆镇没再坚持弄清楚那孩子的性别,即便是在梦境中,他还是对这个孩子产生了天然的亲切感和好感。

    “阿耶,你快些放阿娘下来,我们要去放纸鸢了。”

    陆镇耳听得自己被孩子排除在外,皱眉道:“单要你阿娘去,不要阿耶?”

    “宫人们都说,阿耶每日都有许多事要做,不让我打扰阿耶。”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平日里心系国事,诸事繁忙,而今入梦,旁人对他也是此种印象,倒也符合常理。

    陆镇忽有些担心自己能不能当好一个称职的阿耶,轻叹口气道:“今日无事,阿耶陪你们一起放纸鸢。”

    他心中想的是要放纸鸢,可不知为何,那场景一转,竟是他身处大殿之内,坐于圈椅之上,书案上两一沓奏折。

    屋内灯火通明,陆镇随手拿起一张奏折翻开来看,却又好像根本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四下静悄悄的,一道人影也瞧不见,心烦意乱地站起身走到门框处,新手推门,才刚迈出一步,画面又是一变。

    不似方才的大殿那般明亮,独有内殿燃着一盏碧纱灯台,稍显昏暗的橙黄灯光中,宽大的胡床上,美妇单手撑首而卧,微微阖目,似在等待着什么人。

    陆镇脚下无声地走上前,伫立在床前以眼为笔,描摹勾画着她的身形和轮廓。

    “沈沅槿。”陆镇低沉的语调中夹杂着浓重的思念之情,盯着她看了数十息后,在床沿处坐下,大掌抚上她的脸颊。

    女郎睡得极浅,他的掌心又十分烫人,很快便被他抚醒,徐徐睁开朦胧睡眼,无甚意识地凭着感觉唤他:“大郎。”

    美人初醒的慵懒情态勾得他挪不开眼,喉头也跟着一紧,呼吸变得灼热,顺从此刻的心意改了对她的称呼:“沅娘。”

    “我在。”女郎的一只葇荑贴上他的手背,脸颊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剐蹭,回应着他。

    浑身的血液都被她的这一举动烧滚,沸腾叫嚣,迫切地想要和她亲昵,把他的都给她。

    “我们再给孩子生个阿弟阿妹可好?陆镇的大掌顺着女郎脖颈往下沉,隔着衣料轻轻揉了揉,吐气如火地问她道。

    话音落下,不待女郎给出答案,兀自去寻她衣上的系带,毫不费力地将其解开,正要埋头去衔,忽脚下一空,梦境便戛然而止。

    陆镇浑身燥热,出了一头的细汗,覆下支起偌大的一团,薄被鼓起;偏头望一眼床帐,外面已然天光大亮,竟是一觉睡至日上三竿。

    忆及昨夜的梦境,陆镇才恍然发现,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不想守约了,不想与她止步于短短的五次,他要光明正大地做她的男人,供她依靠,与她朝夕相对,生儿育女;便是做一个食言的卑鄙小人又如何,比起失去她,这点面子根本不值一提。

    他是储君,亦是将来的新帝,他会给她无上的宠爱,许她妃位甚至是贵妃位,他们的孩子会是尊贵的皇子皇女,享尽人世间的富贵荣华,平安喜乐,顺遂一生。

    她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纳她为良娣这件事,不由她抗拒。似她这般貌美柔弱的女郎,又入了他的眼,合该由他精心呵护,养在宫殿里享福,食珍馐,着华服,佩金玉,何需在外抛头露面、劳累奔波。

    他不奢求她能立时原谅他的言而无信、霸道专横,但终有一日,她会明白他这样做,也是为着她好;嫁与他做良娣,实是她眼下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陆镇静心思量过后,自觉逻辑融洽,纳她一事,待他返回长安,便会亲口告知于她,由不得她不答应。

    长安。

    沈沅槿许久不曾进宫,终是引起沈蕴姝的注意,特向陆渊讨了话,请他派人去接沈沅槿入宫一叙。

    陆渊疼惜她孕中难受,焉能忍心看她每日心事重重,便派出得力人通过引泉寻到沈沅槿的住处,接她进宫,再三叮嘱她千万莫要在沈蕴姝面前胡言乱语,惹她伤怀。

    陆渊原来一早就知道陆镇对她做过的事,说不定,当日她去求他时,他避而不见了也是为着助他的“好儿子”做成此事;若要向沈蕴姝言明陆镇对她犯下的逼迫和欺辱之事,在他口中竟成了胡言乱语!

    他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厚颜无耻。

    沈沅槿心中不屑,垂首微不可察地嗤笑一声,而后扬声同那内侍道句“我知了”,信步下撵,跨过拾翠殿的宫门。

    第48章 叫朕五郎

    殿内, 沈蕴姝正拿小剪子修剪一束绯色芍药的枝叶,见沈沅槿被人迎进来,忙搁下剪子, 起身下床,上前去牵她的手,招呼她往罗汉床上坐下。

    姑侄二人隔着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小几相对而坐,旋即吩咐云意另外去烹一壶茶送来。

    陆镇外出公干已有二十日出头, 沈沅槿无需费心应付他,整个人的精神头比他在长安时好了许多 ,夜里睡觉亦是安稳不少, 加之今日有意装扮过, 她这会子的模样落在沈蕴姝的眼里, 可谓容光焕发。

    见她没有因为陆昀的离开过分伤怀损及自身,沈蕴姝方觉安心一些,温柔如水的双眸凝视于她, “临淄郡王离京前往江州赴任一声,我已听说了。二娘或许是为着此事烦忧,这才多日不曾进宫见我和永穆?”

    沈沅槿连日没有进宫, 有陆昀被贬之事的缘由在里头,但这只占一小部分,大多时候, 她是被陆镇折腾得不想见人。

    陆镇对自己做下的那些恶事,便是沈蕴姝知晓了又能如何,她身居后宫、无权无势,能够依仗的唯有陆渊的宠爱, 难道要她为了自己去开罪陆渊父子吗?

    何况,她的底子本就羸弱, 如今又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因着陆渊身量高大的缘故,那胎儿约莫骨架也比寻常胎儿大些,那肚子瞧上去倒像是要赶上旁的妇人六个月大,是以身子益发沉重,整个人瞧上去也很是辛苦,沈沅槿焉能忍心让她为自己烦忧伤怀?

    沈沅槿长睫微压,敛目沉吟片刻,顺着沈蕴姝的话颔了颔首,唇间道出的话语半真半假:“二郎此去江州,不知何年方得归,为着不连累我,出狱后便给了我放妻书,让我安心留在长安城中”

    “我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动过心,哪怕他对我那样好,甚至于子嗣一事上亦是听从我的意愿,可我心中产生的也仅有感动而已,这三年多来,我对他的感情更像是亲人之间的;每当我想起这些,都会觉得这样对他很不公平,夫妻之爱,本应是相互的。是以他给我放妻书时,我并未拒绝,反而感到些许的轻松,他若能寻到一个与他相爱的妻子携手到老,会更好。”

    沈蕴姝虽与陆昀接触不多,但从他能说服家中双亲风风光光地迎娶二娘进门,提亲和归宁那日在她面前亦是态度恭敬谦和,在她随圣人离京前往幽州前的那段时日里,每回二娘挑在休沐日来梁王府探望她时,陆昀那孩子不是备上厚礼陪二娘一起来,就是从忙碌中抽出时间亲自来王府外接二娘回去,二娘面上洋溢的笑脸是发自内心的

    若他没有被贬谪,二娘就那般相濡以沫地继续同他在这长安城中过下去,又未尝不是一种安稳平淡的幸福呢;嫁过人的独居女性的诸多不易,沈蕴姝是经受过的,自然万分不愿沈沅槿也去亲身领会,可事已至此,她能做得唯有开解于她,让她开怀些。

    沈蕴姝心中唏嘘不已,伸出右手去牵沈沅槿搁在小几边缘的左手,另只手去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宽慰她道:“此厢事上,二娘与临淄郡王都无错,明月尚有圆缺,况人事乎?昨日之日不可留,当下和将来如何才是最要紧的,二娘该向前看才是。”

    陆昀被贬一事固然让她难受,然而眼下,真正让她倍感头痛的是陆镇此人,她原以为随着五次约的尾声到来,陆镇对她的兴致会兴致大减,却不想,他非但没有于床事上表现出丝毫倦怠之意,甚至可以为了多与她相处,生生压制住那些肉.体上的玉望;他约莫是头脑不清,陷入到这段关系的泥潭中了……

    若真是如此,五次约结束后,陆镇可会愿意放过她,不再来寻她?沈沅槿忽觉细思极恐,连带着手臂上都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不想在沈蕴姝面前露出愁容,她忙将那些想法驱逐出脑海,及时打住,挤出一抹看似从容的浅笑,俏皮的口吻让她安心:“沈丽妃提点的是极,儿岂敢不从。”

    沈蕴姝乍一听沈沅槿称她为“沈丽妃”,除却不适应外,感觉上也很奇怪,翘起食指指尖在她眉心点了点,莞尔一笑打趣她道:“二娘跟谁学得贫嘴贫舌?我可要向他讨回从前那个娇憨可爱、惹人喜欢的二娘。”

    沈沅槿作势往后躲了躲,调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姑母只管像在汴州时那样戳我的额头,也不怕落在人眼里,编排我还没长大呢。”

    单从她此时眉眼俱笑的样子来看,的确不像是会自苦的,沈蕴姝的一颗心松快了些,却又想起另一桩事来,笑容微凝,双眉轻蹙,正色问她:“你既与临淄郡王和离了,现今住在何处?可安全,一应物件都有吗?”

    沈沅槿闻言,当即如实答话:“我和辞楹离开陈王府后,在常乐坊里赁下一座三进的宅院,另请了两位女郎在院里做活,一位男郎看守防卫。此外,二郎还派了一位会拳脚功夫的女郎过来,自然是安全的。至于素日里要用的物件,集市上都可买来,姑母着实无需为我们忧心。”

    耳听得沈沅槿说有安全的地方住,沈蕴姝方舒展眉头,可毕竟只有一个看家护院的男郎和一个武婢,她这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因道:“不若我去同圣人说说,求他……”

    她的话还没完,沈沅槿便知她后半句要说的是什么,无非不就是求陆渊派个武艺高强的人保护自己的安全,她为自己做的够多了,着实不想她再低声下气地去求陆渊;

    再者,陆渊对于陆镇所做之事一直都是知晓,且从头至尾都没有制止过,他派来的人,谁能保证不会行监视之举。

    “姑母。”沈沅槿出言打断她的话,拒绝地干脆,“我不希望你为我求任何人做任何事,我现在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郎了,我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可以照顾好自己,也懂得想办法保护自己的安全;所以姑母,你不必为我悬心,也不要思量过多,你现在最该做的便是静心养好身体。”说到此处,看一眼她隆起的肚子,眼神里闪过一抹忧色:“闯过这道难关,平安健康地生活下去。”

    此间的所有人都在关心她肚子里的龙胎,唯有她和永穆会担心她的身子,或许圣上也是关心的,可那又如何,这个足可让她去鬼门关里闯上一趟的孩子,是他带给她的。

    她能明显得感觉到,这胎怀的与永穆那胎不大一样,大抵是这个孩子更随它的耶耶,很是活跃,四月末的时候就开始踢她;她比怀永穆时的胃口要好,虽也有刻意控制饮食,到底比头胎吃得多些,她人没怎么发胖,倒是孩子长得比寻常胎儿大。

    沈蕴姝想到此处,不由自主地抬手去抚凸起的肚子,期盼它也能像永穆那般顺利地降生,不要让她吃太多苦头,她舍不得永穆,也舍不得二娘,她还要陪她们度过很多年岁,看永穆长大成人,看二娘成为富甲一方的女商。

    “我会的,三娘无需为我忧心。”明明只有简短的三个字,然而沈蕴姝说这话时,喉咙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原本是想笑一笑的,脸上浮现出的却只有一抹忧色。

    沈沅槿见了,莫名心慌,还欲说些什么,忽听殿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是云意烹好热茶欲送进来。

    “进。”沈蕴姝声调微扬,方才那抹异色已然消失不见,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贯温柔沉静,和蔼亲切的神情。

    云意不知她与陆昀已经和离,还是称她为“郡王妃”,让她尝一尝这靳门团黄可还合她的口味。

    沈沅槿双手接过,送到唇边仔细吹了吹茶汤,抿了两口轻轻咽下,细细品味,启唇赞道:“清香馥郁,回甘绵长,确是好茶。”

    沈蕴姝听了,便也管垂首去饮杯中的清水,“三娘既吃着好,不妨带些回去,我在孕中吃不得茶,白白放在那里,没得浪费了。云意,你让人去将那茶都包了来,暂且放来我这里,省得待会儿忘了。”

    姑侄说着话,就听黄门细尖的声音传入殿内:“圣上驾到,永穆公主到。”

    酉时未至,他们父女二人今日竟回得这样早。沈蕴姝放下手中的掐丝圆花金杯,仅仅是抬眸望向门框处。

    陆绥许久没有果见沈沅槿,当下见她也在,喜上眉梢,几乎要走在陆渊前头。

    沈沅槿从容不迫地立起身来,端庄大方地朝着陆渊和陆绥屈膝施礼。

    陆渊道句“平身”,而后屏退左右,径直走到沈蕴姝身边坐下。

    陆绥挨着沈沅槿坐了,面露疑惑,小大人似的拧眉道:“阿姊许久不来看我和阿娘,可是要将我们忘了不成?”

    “永穆这样聪慧可爱,阿姊怎会忘了你。”沈沅槿耐心哄她,“实是前段时间诸事繁忙,未能匀出时间来看你。今日来得匆忙,未及给你准备什么,下回阿姊进宫,带些你从前喜欢的小陶人,再替你缝制两套衣裙可好?”

    四年过去,陆绥还是喜欢玩一些精致小巧的物件,认真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陆渊大概是觉得她们表姊妹在此处打扰到他和沈蕴姝独处了,便说御花园的牡丹开得甚好,吩咐宫人带她二人去赏花。

    陆绥进学一日,早累得头胀眼酸,听了陆渊的提议,亦觉甚好,遂邀请沈沅槿去御花园:“阿姊,我们去编花篮、穿花环可好?”

    “好。”沈沅槿看到陆渊就他的好大儿,加之她也不想在这儿碍人眼,自是点头答应。

    她们走后,屋里便只余下陆渊和沈蕴姝。

    陆渊差点又用“你那内侄女”来指代沈沅槿,但因要顾及她孕中容易多思,硬是在话未出口前及时咽下,揽她入怀,下巴虚虚抵在她的肩上,“二娘同你说了什么?”

    他称她为二娘,不是临淄郡王妃,亦不是在梁王府时的你那内侄女,沈蕴姝觉得他应是在她之前就知道了陆昀与二娘和离一事,或许是怕她多心,这才没有告知。

    “只说了她与临淄郡王和离之事,妾身安慰了她一番。”沈蕴姝尽量坐直身子,回望他,“圣上先于妾身知道,对不对?”

    不知怎的,她的一双清眸望向他的时候,他竟会有一瞬间的慌张。大抵是对她上了心的缘故,总想着能少骗她一些。

    陆渊目光微有闪躲,“朕也是在他离京后从宗室口中得知的。”

    如他所料,沈蕴姝对他的这番说辞没有半分怀疑。

    她这般轻信于人,纯良柔弱,偏又生得国色天香,若无他相护,只怕为她那亡夫守过三年后,便会被那沈氏兄弟拿去巴结旁的权贵,年岁不定大他多少,亦不会如他这般珍惜她、疼爱她。

    陆渊自认为那日在沈府里就那样要了她做得无错,心里也不发虚了,调整她的坐姿,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依偎在他胸膛,一手让她搂她,一手抚上她的孕肚,暂且卸下帝王的威仪,轻声细语地同怀里的妇人解释道:“朕是怕你听了担心,这才没有告知于你。”

    “这么多年以来,圣上待妾身和永穆之心,妾身都看在眼里,妾身万分感激。”

    许是类似的套话说得久了,沈蕴姝早已变得麻木,甚至连自己听着都快信了。

    “朕不要你的感激。”陆渊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继而去掌心去覆她的心口,认真无比地道:“朕只想要姝娘的心,要你平安康健地陪着朕到白头。”

    沈蕴姝心绪复杂,仍是本能地顺应他的话:“妾身是圣上的丽妃,人是圣上的,心自然也会是。”

    陆渊从不觉得沈蕴姝会扯谎骗人,毫不怀疑她说这句话时的“真心”,当下重又轻抚她显怀的肚子,“姝娘,朕觉得它会是个皇子,朕会为它安排好一切,让它一生无忧。”

    是男是女,她都无所谓,能平安生下来才是最要紧的。

    沈蕴姝不以为意,由着他跟个头一两回当阿耶的青年郎君似的在她孕肚上下功夫,甚至有些泛起困来。

    陆渊努力坚持许久,奈何它在肚里睡熟了,几乎没怎么动,等他从这个想法里剥离,收回手,这才发现怀中妇人已然睡着。

    便容她睡睡吧。陆渊稍稍调整坐姿,人往引枕上靠,合上双目,陪着她一起睡。

    窗外乌金西坠,内侍轻声叩门,询问圣上可要在此处用晚膳。

    陆渊睡得浅,恐怀中妇人被吵醒,只是无声默认。那内侍一早料到他会留下用膳,不过走走过场问上一嘴,迟迟未闻里面传出声音,亦知自己该如何做。

    酉时二刻,宫人们簇拥着陆绥回宫,沈沅槿本欲同沈蕴姝告辞后自行离宫,却在殿门外被宫人拦下,陆绥亦不得入内。

    永穆回来了,想来饭食也快备好了。陆渊低声唤醒沈蕴姝,垂首认真地替她整理好衣衫,又理好自己的,这才让放人进来。

    陆绥小跑过去,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编得小花篮递给沈蕴姝和陆渊看;陆渊也很乐意哄女儿开心,面上现出和蔼的笑容,夸她心灵手巧,花篮里插的花既鲜艳又好看。

    陆渊似乎只会在她们母女面前露出温和的一面。沈沅槿想起在梁王府时,她曾在皇后的院里见过陆渊父子,即便是同时面对妻子和长子,陆渊面上的神情亦是肃穆持重的。

    深宫中,帝王的宠爱是不可或缺的。沈沅槿衷心希望,陆渊的这份宠爱能够持续的时间长些,保她们母女平安。

    一家三口共享天伦,沈沅槿着实不知该如何自处,来到沈蕴姝和陆渊面前,正要行礼告退,就听陆渊先她一步开口,竟是留她共用晚膳。

    听上去是好言好语地留她,实则与下达命令无异。沈沅槿拒绝不得,只得留下。

    这顿晚膳,沈沅槿吃得并不舒心。

    沈沅槿告辞离去前,陆渊为讨沈蕴姝欢心,特意叫人给她备下步撵。

    来时没有,去时竟有了。且还是当着沈蕴姝的面亲口赐下。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放在陆渊身上或许也适用。

    沈沅槿看透陆渊的那点小心思,只觉如此甚好,他的心里有她们母女,那么她们在这深宫里,才会无人敢欺,过得滋润。

    步撵渐行渐远,陆渊陪沈蕴姝去御花园的一隅漫步消食,天麻麻黑了方归;宫人点亮整座宫殿的灯轮,陆渊先检查完陆绥的功课,叫人带她回寝殿安歇,这才敢与沈蕴姝亲昵温存。

    他将耳朵和脸颊贴在她的肚上,颇有耐心地感受孩子在她肚里的动静,耳上被踢一脚便足够让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严肃帝王笑得如孩童一般,激动地告诉沈蕴姝,孩子踢他了。

    沈蕴姝早被它踢过多回,听后不觉有什么,敛目低眉,指尖捻起一块糕点小口吃着。

    陆渊虽心疼她怀孕辛苦,又怕她吃多了夜里不克化,更担心孩子太大,将来生它的时候她要吃苦,便也只能狠心不让她再去拿第二个,喂她喝些水后,吻住她的唇。

    太医说过,孕肚也要适当运动,有利于日后分娩。陆渊对这句话牢记在心,极懂分寸地用手助她做些出汗的活动。

    “圣上。”沈蕴姝眼底湿润一片,发髻微乱,喘着气推他的肩。

    陆渊缓了缓力道,“姝娘,叫朕五郎。”

    沈蕴姝别过头,克制着那些让人脸红耳热的寅声,勉强挤出两个字眼:“五,郎”

    “姝娘真乖,朕会好好疼你。”陆渊话毕,不等沈蕴姝思考出他话里的意思,金镶玉的发冠便往下沉。

    明州。

    陆镇微服外出一日,果在一些大街小巷中寻见低于市场价的蔷薇水、香料、玳瑁和珍珠等物;隔天,田茂从晒盐场归来,将探查的情况告知陆镇。

    “彭博并无私宅,只在东城外二十里地开外有一处别业;贾贤在城中仁安坊置有一座四进的私宅,里面养着一位外室,卑下认为,贾贤纵有账册,不大可能会放在有外室的私宅里。贾贤虽是市舶使,可主政的毕竟是刺史和节度使,若无当地主政者的支持,他又焉能有胆量如此行事。会不会,账册藏在彭博的别业里?”

    陆镇凤目微凝,沉吟片刻,幽幽启唇道:“凡事不可妄下定论,先派人去他二人的私宅、别业里仔细翻找。另外,孤在海汇坊发现一唤作“安养库”的地方,有手持兵刃的侍卫把守,往来之人亦是腰悬鱼符,约莫是当地主政者所设,你去好生打探一番。”

    田茂恭敬应下,问及旁的问题,陆镇一一示下,“此番前来明州,设的名目既是盐政,自然是要往明州下辖的各县走上一遭,如此方能让那心怀鬼胎之人放下戒备。”

    诸事皆已商定,陆镇令人退下,又叫备水,门被合上的那一瞬,自衣襟里摸出那日在夜市摊吃馄饨时,刻意从沈沅槿手上顺来的手帕,细细打量。

    那方帕子的左下角绣着一支树枝,其上并排站着三只白乎乎、圆滚滚的长尾山雀,甚是可爱。

    陆镇凝神看着,忆及那夜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说过洗干净后会还给她,可事实上,他根本不打算还,离京前夜,内直监命宫人将那洗净熏香的手帕呈至他手中时,他想也不想地揣进自己的包袱里。

    骑马赶路的时候,他不敢带在身上,唯恐会掉了,他此时也不在长安,倒要去何处再寻一方她用过的帕子来。

    陆镇越看越觉得珍贵,好半晌才舍得撒开手,仔细放回包袱里。

    夜里沐浴之时,免不了又是动用五指,纾解过后,出浴穿衣,盼能再梦女郎一回;不想非但今日没再梦到她,此后两日亦是如此,虽则他每日晨起时也会心有不甘,但在用过早膳外出的那一刻起,还是很快放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公事中去。

    田茂那边另外派出与他身量相似的下属顶替他往各县去巡盐了,是以在彭博、贾贤和其他明州官员眼中,田茂这几日都不会在明州城中。

    这日傍晚,田茂打马而归。

    陆镇先他一步回府,正要要晚膳,索性让他坐下一起用。

    饭毕,田茂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屋里无人,门窗亦是关紧,方压低声音道:“彭博的别业和贾贤的私宅,卑下皆已与人细细查过,却无可疑物件,亦无账册一类的东西。”

    “殿下让卑下查的安养库已有消息,乃是节度使周瞻在明州所设,打的名目是用市舶司的税银供养长安宗室。”

    明州安养库供养宗室。陆镇认真回忆户部在正月呈上的浙东道的账目中,的确是有这么一项,每年所缴纳的供养宗室的赋税约在二十到二十五万贯之间。

    二十万贯绝不是一个小数字,以整个明州的人口和土地,若不是靠着市舶司,怕是连十万贯都难以达到陆镇直觉花账是从安养库里走的。

    他今日还从城中百姓口中打探到越州在两三年里皆由募兵的行为,而朝廷此前并未下达过要增加浙东道兵力的旨意,此事约莫是节度使周瞻私下所为,且脱不开明州的财政支持。

    前朝因藩镇割据而亡,他的祖辈,赵朝的武帝便是河东节度使出身,耗时二十余年方结束了乱世一统天下,赵武帝未免赵国像前朝一样产生割据局面威胁到朝廷,逐步自各镇节度使手中收回了财政权和行政权,军权亦有半数收归朝廷,扩大监军的职权,进一步强化对节度使行为的制衡和约束。

    倘若周瞻果真联合彭博和贾贤大行走私之举、挪用市舶税,再将数以万贯计的钱用于私屯民兵,妄图割据,罪同谋反,依律当斩。

    此事机密,陆镇不放心旁人去办,欲明日与田茂乔装一番,亲往越州查探。

    陈设古朴简洁的正房内,沈沅槿独坐在灯下看书到二更天,沐浴过后,吹灯安置。

    自陆镇离开长安后,沈沅槿入睡总是格外快,翌日睡到自然醒,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不少。

    唯独今日夜里,她竟是做起了噩梦。

    她被幽暗丛林中的凶恶异兽追赶,慌不择路间被逼至悬崖边,异兽张开锋利的獠牙朝她扑来,害怕到心颤,就连身后是悬崖也忘了,方退了一步便脚后一空,整个人直直往下坠。

    风声在耳边呼啸,刺得耳膜生痛,口鼻呼吸不畅,像是有冷气不断地往身体里灌,一切的感觉都是那样真实,沈沅槿甚至快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疑心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忽然间,那种疾速下坠的感觉消失了,似有什么东西稳稳托住了她,带着她向上。

    沈沅槿本能张开双手牢牢抓住,说不出那感觉是冷是热,是软是硬,茫然地睁开眼,一团硕大的黑色便跃入眼帘。

    方才的凶恶异兽十足吓人不假,然而眼前这条黑色的不知是龙还是蛟的生物带给她的恐惧也不到哪里去,沈沅槿害怕到大脑混乱一片。

    “娘子。”黑龙巨大的脑袋朝她靠近,对视的一瞬间,沈沅槿只觉像极了某个人看她时的炙热目光。

    沈沅槿又惊又怕,似乎吓到连话也不会说了,心中犹豫着要不要撒开手,那黑龙忽地化成人形,崇山一样的身形凌于空中,紧紧抱着她。

    那张脸,赫然是陆镇的。

    第49章 沈沅槿仿佛身处云端,周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陆镇托抱着她……

    沈沅槿仿佛身处云端, 周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陆镇托抱着她,让她不至下坠。

    梦里的世界没什么逻辑可言, 陆镇既能由龙化人,又能以人身置身空中。

    “娘子。”陆镇无比眷恋地低声唤她,一手护住她的后背,一手攥紧她的腰肢, 薄唇贴近她的耳垂,气氛霎时间暧昧至极。

    沈沅槿脊背绷直,想要推开他, 又怕自己会坠下去, 只能暂且由他禁锢。

    陆镇似乎并不满足于这样抱她, 大掌顺着侧边的腰线前移到她的覆上,按住,轻声同她耳语:“孤想要你, 仅仅五次怎够,孤要你为孤诞育子嗣,让你生生世世都在孤的身边。”

    诞育子嗣。仅这四个字就足以让沈沅槿头皮发麻, 腹下也因他掌心的热意发紧,顾不得身下是万丈悬崖,不管不顾地推打他的胸膛和膀子:“不要, 你放开我!”

    陆镇轻而易举地按下她的肩,让她的右脸脸颊贴在他的心口处,沈沅槿的覆上不再是掌心传来的热气,而是更为炙热的。

    “要不要, 放不放,娘子说了不算。”陆镇的语气不似刚才那般温和轻缓, 而是带着桀骜和霸道,不容她拒绝。

    陆镇挺背,压她的腰窝,口中的话语愈发惹人恼怒:“它想你了,娘子应当能感觉到。”

    又膈又燙,沈沅槿无论如何不肯依从,唯有奋力挣扎反抗,斥责于他:“放开我,你这无耻禽”

    “娘子今日着实不乖,该罚。”陆镇话毕,重又化身黑龙,腾云驾雾地携着她飞向青山之巅的巢穴。

    沈沅槿吓得不敢睁眼,不知他飞了多久,待落地后,缓缓睁眼,但见乌金高悬,白玉浮云,远方青山如黛、峰峦翡翠,近处佳木葱茏、袅袅繁花、蔓蔓青萝,时有白鸟飞过,清风拂面,一派生机勃勃、明净清幽的景象,沈沅槿呼吸着此处满是花草清香的空气,只觉心旷神怡,灵台清明,疑心自己是不是进入了书中描绘的修真界。

    “娘子可看够了?”身后骤起的男声毫无预兆地打断她的思绪,紧接着,一双铁臂攀上她的纤腰,控制她转过身面对他,托住她的豚,让她的煺悬在他的腰际,忘情地低头去吻她的丹唇。

    女郎绿发堆云,肤白胜雪,端的是仙姿玉貌,风华绝代;山间的风吹动她身上轻而薄的衣衫,一时间裙裾纷飞,发上步摇微微摇晃,宛若降临凡尘的神女。

    脚下是盈盈碧草,陆镇制住神女,屈膝抱她坐在草地上,撬开她的牙关,大舌霸道地往里探,两手亦未闲着,有条不紊地褪去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雄壮的麦色胸膛。

    沈沅槿被他吻得大脑空白,双眼迷离,直至衣衫退到肩下,微风带来点点凉意,她方清醒一些,拼尽全力地伸出手去推打他。

    陆镇全然不顾她的抗拒,大手扯开那件外衫随手扔到一边,轻松解开里面的齐胸襦裙,垂头就要去唅。

    沈沅槿见状,几乎是手脚并用,反抗得越发厉害,扬起声调怒斥他:“别碰我,滚开,滚开啊!”

    许是她的情绪太过激动,还不待陆镇对此做出反应,梦境在这时候戛然而止。

    不独是额上和鼻上,就连后背也出了一层细汗,沈沅槿掀开被子散热醒神,唇间大口地喘着粗气,极力安慰自己方才那一切不过是梦,陆镇眼下不在长安,不用怕的。

    心跳逐渐归于稳定,沈沅槿的思绪却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平静,这已经是不知第多少次担心陆镇会毁约,且比以往任何时候的感觉都要强烈。

    她必须尽快为自己安排好后路。

    除安排手下的几间铺子外,更为重要的是过所和户籍,若是没有这两样东西,她和辞楹便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彼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沈沅槿再无半分睡意,起身下床,穿好衣物,推门出去。

    未料辞楹竟是比她起得更早,正拿水瓢往水缸里舀水。

    沈沅槿没有上前去惊扰她,而是独自走到庭中透气,望向天边那一一轮还未全然沉下的清冷孤月。

    就在不久前,千里之外的明州城内,陆镇仔仔细细地乔装打扮一番,单从相貌上看,俨然成了一个中年庄稼汉子的模样;他身侧的田茂亦然。

    他二人牵马出城,经过城门郎的盘问后,步行一阵后方跃身骑于马背之上,走官道去往越州。

    彼时,节度使府。周瞻得到密信,信上大意为田茂一行人前来明州,并非只为盐政。

    周瞻将那信纸在烛火上烧成灰烬,想起明州城的安养库,蹙起眉高声唤人进前,亲令其亲去明州一趟,务必提醒贾贤和彭博小心行事,加强安养库的戒备。

    越州与明州相去不过三百里地,陆镇同田茂紧赶慢赶了一整日,终是于次日的晌午前,顺利凭借手中的路引进入越州城中。

    浙东军的驻扎地不难打听到,倒是周瞻前两年所募的数千民兵被安置在何处,需得费心探查一二。

    长安,司门司。

    沈沅槿先以自己的名义办了一张去往江陵的过所,再叫辞楹以她的名义另外办一张到海州的过所,待将申请文书填写好递交给相应的官吏,信步离开。

    沈沅槿虽未言明为何要办过所,辞楹大抵也能猜到问题是太子殿下身上。

    “娘子想要离开长安?”辞楹靠近沈沅槿,压低声音问出心中所想。

    沈沅槿眉眼微垂,“尚不一定,究竟要不要走,还得看那人回来后的态度。古人有句话叫有备无患,早些做好准备总不会吃亏。若是任由事到临头,再想做什么都晚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辞楹忽然很想追问她一句:太子殿下他,果真是要毁约么。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若真是问了,岂非明知故问,真真蠢材。

    横竖娘子去哪儿,她就跟去哪儿,她这一生,都不会与娘子分开的。辞楹暗下决心,止住这个话题,话锋一转,扯到今天晚膳吃什么的问题上。

    有道是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在辞楹身上体现了个十足十。她与辞楹都不是做饭的料,好在家里帮工的两个女郎是,每顿饭食都做得色香味俱全。但凡陆镇那厮不毁约,她都舍不得就此离开长安,离开姑母和永穆。

    好端端得怎地又想起他。只要他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的心情就准好不了。

    沈沅槿轻叹口气,将他的名字驱逐出脑海,投入到辞楹问的今晚吃什么的问题上去。

    “去买些新鲜个大的河虾,晚膳做红丝馎饦吃可好?”沈沅槿思忖片刻后,温声提议道。

    辞楹甚是喜欢吃虾,将剔好的虾肉揉进面里做成馎饦又鲜又香,是她最喜欢的吃食之一,听后焉能不高兴,当即便喜上眉梢,连连点头称好。

    她二人主意已定,自去集市上买来一斤鲜活的河虾归家,当日用过晚膳后,沈沅槿算算日子,马上就到月底了,遂打算放开手,让她看好的柳五娘全权打理二月份三间铺子的账目,如此方能让她快速成长。

    屋子里静悄悄的,沈沅槿于一盏明亮灯烛下画孩童式样的衣裙设计图,辞楹则坐在她对面看新买的话本,外头传来二更天的梆子声,沈沅槿这才意识到夜已深,提醒看那话本入迷的辞楹该是时候洗漱休息了。

    辞楹被书中的女主人公气到心堵,急需同沈沅槿好生唠唠,因道:“今夜我与娘子睡在一处可好?”

    细细回想,上回同辞楹睡一张床说这话一起入睡,似乎已经是在梁王府的时候了。沈沅槿亦有心事想要和她说,自是点头答应。

    江陵和海州非是她真正想去的地方,不过是她拿来迷惑陆镇的。她就是再怎么蠢笨,也知道绝不能拿自己和辞楹的名义去办过所,那样与自行告知陆镇自己的逃亡路线无异。

    她需要的是假身份和假户籍,再通过假户籍去办理一张真的过所,如此一来,陆镇寻到她的去处的概率便会大大降低。

    沈沅槿告知辞楹她改日要去城中的牙行一趟,辞楹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她是要去给她们买回假身份,辞楹拧眉暗道:她和娘子终究是不会耍刀弄棍,甚至连一丁点拳脚功夫都不懂的女郎,孤身行走在外,不知要面临危险,若无人保护,约莫很难走远。

    “萦尘那处,娘子可已经通过气了?”辞楹下意识地捻起一缕头发丝绕在指尖上,拧眉忧心忡忡地问她。

    沈沅槿望着头顶上方的纱帐,双眸定于一处,目光微暗,都怀疑他可能也不是啥正经人:“事情尚无定论,暂且无需说与她知晓,没得害人白担心一场。此事许是我多心了也不一定,你也莫要过分放在烦忧,人要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强。”

    说到做人要开心,辞楹忽想起方才看的那让人火大心焦的话本,这会子也是不吐不快,只一味地黏着沈沅槿口若悬河,约莫到了二更三刻才渐渐止住,打着呵欠合上双目,晚沈沅槿一些入眠。

    且说陆镇那边,田茂扮成前来越州军营寻亲的老者,顺利打探到周瞻私自募来的那支军队的所在地,周瞻为其起名西仓营,位于城西十里外的一处河谷旁,靠近水源,又可开垦农田自给自足,除甲胄和武器略比东郊营差些外,训练强度却是大差不差。

    短短两三年便能招募来近万人之众,若是朝廷放任其发展壮大,一但消息传开,引得下设有市舶司的其余四道争相效仿,难保不会引起东部沿海地区先后形成新的割据势力。

    事关重大,陆镇不敢有丝毫耽搁,次日清晨快马加鞭返回明州,二人紧赶慢赶,终是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归至府上,天已麻麻黑了,陆镇移伸出手去面上伪装,命人备水。

    赶了一整日的路,只晌午在官道旁的驿站里用了两碗馎饦,这会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挑吃的,厨房里送什么来便用什么。

    陆镇正大快朵颐地吃着,不知怎的想起那战马驸他疾驰一日,暂且放缓用膳的速度,看向门框扬声唤人进来,让去马厩处传他的话,喂给它吃双倍的粮草,明日休整一日。

    田茂素来散漫,没有太多讲究,那些个“食不言寝不语”的条条框框束缚不住他,叫了下属在一起用膳,一边动箸夹菜,一边问起安养库的事。

    “禀指挥使,彭刺史那处约莫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于昨日加强戒备,增派了近半数的人手;我与崔舟在戒严前的夜里潜入过两回,东西次房、主房的一二层皆无可疑之处,独三层正中的一间暗室外有人轮流站岗,且时时有人在各处巡逻。”

    田茂吃菜的动作一顿,立时变得警觉起来,沉声朝人发问:“左少使何时返回?”

    左少使谢煜年轻有为,是两殿司的新一代中田茂颇为看好的男郎,大有将其培养为下一任指挥使之意,此番特意带他出来历练,便是为着这个缘由。

    青衣下属道:“今日晌午来的信上说,左少使今日去宁海县,约莫明日午后便可归来。”

    宁海县,若是他记得不差,县内除有晒盐场,各类矿场亦是十分丰富,大赵盐铁官营,明州于盐政上虽无差错,却不知这铁矿上可有私采私铸之举。

    一时饭毕,田茂前去拜见陆镇,将安养库加上戒备一事如实禀告。

    陆镇闻言,沉眸默了默,良久后方徐徐张唇道:“周瞻远在越州却能有所警觉,约莫是在朝中有推手和襄助之人,孤的行踪不日或许也将暴露,安养库的账本需得尽早取出。”

    他的前半段话,田茂亦不难猜出,只这后半段,他却未能及时想到,登时眉皱如川,“账本之事,卑下自会想法子取来。卑下现下最为担心的是,周瞻既敢私自屯兵,他日事情败露,是否会狗急跳墙,危及殿下。”

    陆镇面容沉静,一副胸有成竹一态,食指指尖扣在圈椅的扶手上,不紧不慢地道:“一群毫无作战经验的乌合之众,尚还不足为惧,浙东军四万人,周瞻手下自行掌管的不过两万。他若公然谋反,淮南、江西、福建三道必然群起而攻之,焉有胜算?不若取了你我性命来得轻巧。”

    田茂心中叹服,颇有几分自愧不如,因道:“依殿下所言,咱们这处也需得增派人手加强防备了。”

    陆镇平声下达命令:“传孤令,巡逻改为三轮倒,务必保证每个侍卫的睡眠和精神都要充沛,以防对方夜里纵火。”

    “殿下思量周全,卑下定不辱殿下之命。”

    陆镇敛目轻嗯一声,继续寒暄两句,便让他无事的话可自行回去安歇。

    眼下来看,浙东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的多。陆镇手肘撑着扶手,拇指和食指指尖揉上鼻梁,额角有些隐隐抽痛。

    若是能见一见她、抱一抱她就好了。陆镇没来由地想起与沈沅槿相处时的温馨惬意,只要在她身边,什么样的烦恼都可暂且抛却,整个人都是舒畅快意的,这世上除她以外,再无任何人可以让他如此身心放松。

    他早该在长安城中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一点的,平白错过了那样多与她表明心意的机会,他是那样离不开她,那样想要身边有她,他是真心实意地期盼她能成为他的良娣,给予她尊贵的身份和富贵荣华,让任何人都不敢轻视于她。

    他必须得到她,哪怕他要暂时成为她眼中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陆镇想到此处,猛地睁眼,忽然间觉得头也不那么痛了。

    再耐心些。陆镇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等过段日子回到长安,他就可亲口向她言明了。

    一切如陆镇所想,周瞻那处得到的第二封密信便是陆镇根本不在青州公干,极有可能与田茂一道来了明州。

    相貌或可作假,但是身形却不那么容易作假,似太子和圣人那般的身量,放眼整个周朝怕也寻不出几个来,他只需向彭博去信一封便可确认此事。

    隔天,明州来信,信上的领累足以证实太子就在明州,且是对外宣称是田茂的侍卫。

    陆镇和田茂自转运使季远府中而出,吩咐田茂往刺史府走上一遭,只说他们不日便要离开明州,欲在明日顺便去市舶司瞧瞧,待回京后也好多些话禀告圣人。

    刺史府。

    彭博眼见那位高大如山的“侍卫”不在,少不得问上一嘴,田茂浅笑着道他有些水土不服,这两日身上不大舒坦,故而并未随侍。

    “原是如此。”彭博跟着笑了笑,又问她:“指挥使查了这好些日子,各县也都去了,可有查出不妥之处?”

    “彭刺史将明州治理得甚好,不独盐税无差,各处晒盐场打理得亦是井井有条,实无错处可挑,想是户部看岔了眼,某回去必当如实禀告圣人,彭刺史治盐之严谨。”

    田茂含笑说完,垂首饮一口茶润喉,拧眉沉吟数息后,复又开口回答道:“明州市舶司乃是我朝武帝时所设,历经百年不衰,每日往来贸易船只之多,足可填满整个港口,不知刺史可否做个中间人,带我等小辈前去观摩一番,开开眼界?”

    周节使所言果真不假,他此行巡盐是障眼法,查市舶司才是真。好在节使有先见之明,市舶司内存放的账册都是精心平过帐的,管他从前查获多少账,必定瞧不出半点破绽。

    彭博满是横肉的脸上不见半分惊慌之色,两眼笑成一条缝隙,“指挥使言重,明州市舶司相比泉州等地并无过人之处,皆是仰仗朝廷扶持方得以保全,岂敢担得观摩二字。不知指挥使欲要何时前往?”

    田茂心说糟糕,方才忘了问殿下什么时辰,可事到如今,总不好把问题抛回给对方,只得自行挑了个相对适当的时间,“巳正。”

    彭博好笑应下,恭维他一阵,听他说要走,满脸堆笑地将人送至府外,待马车走远,面上的消息立时消散不见,命心腹去市舶使贾贤府上传话。

    田茂马不停蹄地回去后,顾不上用晚膳,立马跑去陆镇面前禀告差事办的如何了。

    他来时,陆镇正把玩着一方锦帕,是素白色的,因隔了些距离,只能隐约看见上头好似绣着什么圆圆的东西,像是三颗白白的浮元子;他想再看清些,陆镇却在这时候宝贝似的将其收回袖子里,欲盖弥彰般地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问:“事情可已办妥?”

    田茂行过礼后,点头答话,“办妥了,定在明日巳时。”

    陆镇提起茶壶自行续上一盏茶,执起茶盏送到唇边,徐徐开口:“可用过晚膳了?”

    晚膳。殿下竟会关心他用没用膳,田茂顿感受宠若惊,心说还是头一回见到会关心人的太子殿下,怔了一会儿后方摇摇头,如实回答:“还不曾用过。”

    “哦。”陆镇低低应了一声,原形毕露,“孤已先行用过,你可退下了。”

    田茂又是一阵发楞,意识到自己有些自作多情,尴尬地道句“卑下告退”,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自去厨房找吃的。

    他走后,陆镇重又取出那方手帕,握在手里细细摩挲,幻想着抚她唇和手时的触感。

    陆镇鲜少晚起,睡至卯正,兀自提了剑,在庭中练剑,他嫌那剑比不得他搁在东宫的玄铁剑重,练上两刻钟便没了兴致,改为打拳。

    此时虽是春日,清晨的风尚还有些微微的凉意,陆镇因使了不少力道,出了一身的汗,那些豆大的汗珠顺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往下坠,洇湿裤子,索性去浴房里冲个凉,换上干净的衣物后出来。

    田茂在屋里等了他一刻钟不止,同为男郎,他岂不知晨起时一同醒来的还有什么;殿下约莫也是为着泄火,这才练了那好些时候的刀剑和拳脚功夫。

    这么多天没有女郎近身,殿下不憋得慌才有鬼了。他与殿下不一样,他在成婚前也是走马章台过的,后来成了婚,家中有一贤妻和两美妾,是以于那厢事上,他经历的多了,现下到了不惑之年,自然收心不少;只是殿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却不知如何忍得过。

    田茂胡思乱想着,盘算是否要从教坊司里给殿下寻一个尚还是完璧的清客来消消火,陆镇那厢已在小厮的通传声中迈进屋中。

    他虽年长殿下十多岁,可那样的话,他一个大他一辈的下属不好贸然开口,只能旁敲侧击地问他这段日子睡得可好。

    陆镇仅仅道出“尚可”二字。

    田茂绞尽脑汁,又想出另外的说词:“那,殿下就没有梦到些什么?”

    随着田茂话音的落下,梦中人的容颜逐渐浮现在眼前。陆镇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后便反应过来他有此问,意欲何为。

    陆镇并不遮掩他在想长安城中的那位女郎的事实,冷声提醒他道:“孤想要的不是此间的女人,田指挥无需费这个心思。”

    殿下只是不想此间的,不是不想。联想到那日在彭博府上殿下的表现,田茂倒真的有些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女郎,竟能让殿下对明州城中诸多的貌美女郎都毫不动心。

    田茂想得入神之际,已有婢女提了食盒进屋里布膳。

    巳时未至,彭博前来接人,田茂往市舶司走了一遭,所见的账册确无任何端倪。

    出来之时,时辰尚早,彭博坚持要送他回府,田茂没有拒绝,状似随口留他去府里吃茶,此举可谓正中彭博下怀,自然不会拒绝。

    彭博走后,田茂方去寻陆镇复命,将今日在市舶司的见闻说与陆镇听。

    陆镇久久未发一言,等开口时,唯有淡淡的一句:“安养库那边,这两日便可动手。”

    乌金西沉,月出沧海,窗外的天光渐渐黯淡下来,星河点缀着漆黑天幕。

    安养库内,一道高昂的男声打破寂静的夜,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在顷刻间赶往一处,唯有三楼的那间暗室门前的两个护卫纹丝不动。

    田茂携谢煜打头阵,仅仅数个回合后便放倒两人,破门而入,命其余人等守在楼梯口。

    怕烛火引来人,只能用火折子抹黑搜寻账本,幸而他们干这行的寻找账册的经验十分充足,赶在下面乱糟糟的人前返回前,顺利拿到了几本最有可能是账本的册子出来。

    等到贾贤和彭博匆匆赶来时,库房中尚还有人正在点钱数,贾贤忙问:“出了何事?”

    为首的护卫道:“禀明公,两刻钟前,巡夜的守卫发现两个潜入库房的黑衣强人,下走带人赶来时,他们的同伙放倒了几个守门的弟兄,还弄灭了各处檐下的灯笼,致使整个院子漆黑一片,独有去点亮火把照明,等有光时,那伙强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用蠢材!”贾贤登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气得脸色铁青,质问他道:“只怕他们并非是为着银钱而来,主屋三楼那边可有人去支援?”

    那护卫这时才清醒过来,惊觉他们可能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暗室内的东西比库房的银钱更为重要,那是连节度使每回过来都会耳提面命的,他怎的就给忘了!都怪他眼皮浅,一心只知银钱珍贵,那样的情况下,竟将暗室里也有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眼下再说什么都晚了,赶紧过去查看才最紧要。那护卫请罪过后,忙不迭领人朝暗室赶去。

    当三楼的景象映入眼帘,贾贤和彭博二人如遭雷击,险些两腿一软,当场昏死过去。

    城西的一处客舍内,陆镇退下夜行衣,认真翻看每一本册子,再翻到第四本时,喜上眉梢,“速速誊抄一份,由谢煜带原册领二十精锐坠绳出城,走杭州乘船先行返回长安上呈圣人;孤即刻书信一封,盖私印,登船前务必尽早交到淮南节度使沈潭手中。”

    谢煜不过二十又二的年纪,还是头一回接下这样的重任,除倍感荣幸外,亦觉身挑重担,忧喜交加地屈膝领命。

    长安。

    沈沅槿步入一间口碑颇好的牙行,询问办理“黑户”之事。

    第50章 今夜,孤怕是不能放你回去了

    沈沅槿着一袭绯色华服, 束高髻,簪步摇,虽以帷帽遮面, 却难掩通身的清贵气质;那牙婆是人精一般的存在,一眼便瞧出她必是不缺银钱使的主儿,当即满脸堆笑地请人去安静的雅间里说话。

    “不知女郎亲自前来,所为何事?”牙婆将人让到圈椅上坐定了, 开门见山地问。

    沈沅槿也不与那牙婆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道出心中所想:“妾欲办一张假户籍,可有法子办成?”

    赵国对于户籍的管理十分严格, 又岂是那样容易造假的;且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 自然管得更严, 几乎每年都会查出一批无户籍或是使用了假户籍落脚的人。

    牙婆想到此处,不免面露难色,顾左右而言他, 拧眉问:“娘子不是长安人氏?”

    沈沅槿在长安住了数年,然而说话时的腔调还是保留了一些汴州的特点,那牙婆乃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即便沈沅槿说得是字正腔圆的京中官话,她仍是能听出沈沅槿并非长安人氏。

    “妾的确不是在京中长大。”沈沅槿大方承认。

    牙婆闻听此言,几乎都要肯定她是欲要办一张长安的户籍, 就在牙婆欲要张口拒绝时,又听沈沅槿道:“不过妾此番前来,并非是为着办长安的户籍,而是想要办别处的。”

    只要不是长安户籍都还好说。牙婆观她发上步摇是用赤金制成的, 就连其上的流苏都是用得珍珠和宝石,即便不是京中人氏, 想来也是出自迁居长安的富贾之家,因问道:“不知娘子口中的别处是?”

    沈沅槿从容不迫地道:“不消何处,横竖只要离长安远些即可。”

    牙婆眸光微沉,思量片刻,随即缓缓张口:“若是要扬州等地的,自然会贵些;寻常的县城,价钱要略低些。我只怕娘子觉得为难,并不敢直接报价。”

    沈沅槿看向牙婆,“老媪但说无妨。”

    她的话音才刚落下,牙婆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后朝她伸出八根手指头,轻轻道出“扬州”二字。

    沈沅槿不难料想到,那必定不会是八贯钱,“八十贯?”

    牙婆闻言,当即点了点头。

    “那各州下辖的县呢?”沈沅槿追问道。

    牙婆减去一根手指。

    一张州里的户籍便要八十贯钱,足够长安周边的五口之家生活四年,的确不是个小数目。若是她这会子还身在汴州的沈府,怕是连八贯钱都拿不出。

    “妾知了,劳烦您耽搁事与我说这好一阵子话,若有需要,我会再来。”沈沅槿自钱袋中抓一把铜钱搁在桌上,莞尔一笑道:“这些钱就当是我请您吃茶的钱了。”

    沈沅槿说完,起身与那牙婆屈膝施一礼,转身离开。

    钱袋里还有半袋铜钱未用完,沈沅槿留好雇车回去的钱,往集市上去买旁的东西。

    当日归至家中,天边的乌金已有西沉之意;正房内,辞楹执起茶壶,倒一盏热茶端给沈沅槿解渴,而后又将三本账册递给她,“这是账房的柳五娘才刚送来的,偏巧那时候娘子不在屋里,我便先收下了。”

    沈沅槿嗯一声,抬手接了过来 ,随意翻开几页,发现每一页的右下角都有批注,或注明无误,或写明何处有误,可谓细致入微。

    “她可有说什么?”沈沅槿一面问,一面走到书案前,拿起算盘开始逐页核对。

    辞楹跟随她走到书案前,静立在她身边看她拨动串珠,答话道:“五娘说,这月入账的钱是上月的两倍不止,大抵都是多在娘子新推出的那几款春裙上。”

    说起今年的新款,沈沅槿便又想起新收的学徒刘芸和高怡蕙来,好奇她们裁剪学习得怎么样了,于是又问:“明日随我去东市的铺子一趟可好?”

    辞楹素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今日沈沅槿外出没有带她,她这会儿心里和身上正不舒坦呢,听沈沅槿相邀,当即喜上眉梢,点头应下。

    这一日,除开用晚膳外,沈沅槿的左手几乎就没怎么离开过算盘,至月上中天,她还未算完,忽觉腹下一阵隐隐的抽痛,不大舒服,不得不暂且搁下帐册,去衣柜里寻来月事带,匆匆去更衣室里换上。

    沈沅槿自更衣室内出来,自个儿舀水净了手,又往厨房里去寻热水泡干姜砂糖水。

    那干姜砂糖水实际上有无用处暂且不论但因喝下去后胃里暖暖的,身上也能暖和些,是以每次的头一天,沈沅槿都会喝上一碗。

    她这厢端碗进屋,姜味飘到辞楹鼻息里,辞楹知她是来月事了,连忙起身,进前端过沈沅槿手里的碗,另只手牵住她往罗汉床上坐好,温声细语地道:“我去取个汤媪给娘子暖暖肚子。”

    辞楹说完话,抬腿奔出门去,在水房里往汤媪里灌了好些烧滚的沸水进去,拧好盖子,再用布仔细包好,提回屋里,送到沈沅槿的手上。

    “谢谢你,辞楹。”沈沅槿习惯了与人道谢,即便她与辞楹很是亲密,每每还是会同她道声谢。

    辞楹抿唇一笑,学着她曾说过的话嗔她,“什么谢不谢的,怎的这般客气起来。”

    沈沅槿见状,便也顺着辞楹的话言笑起来:“这原是我从前说惯了,并非有意要与你生分,难为你大人有大量了。”

    二人说着话,辞楹想起她方才说明日要去东市的铺子里瞧瞧,偏她的月事就在这时候来了,免不了要推上一日两日的。

    辞楹将那只盛着砂糖水的碗往沈沅槿跟前推了推,示意她趁热喝下,“娘子且好生养着,莫要太过操劳,这账本和铺子,过两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沈沅槿重又端起碗,笑着道了句“好”,垂首去饮碗里的姜糖水。

    窗外夜色渐深,沈沅槿洗漱一番,用没热水泡脚,抱着温暖的烫媪躺进被窝里睡下。

    时值三月一日,正是阳春时节,天已不算冷了,沈沅槿因胃寒,又是小日子,少不得盖得厚实些,不消半个时辰便闷出一身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的细汗来。

    小腹里像是有一柄小刀在缓慢搅动,沈沅槿睡得不甚安稳,总是醒一会儿睡一会儿,挨到子时过后,那痛感减退,方觉好睡了些。

    明州。

    一座四进的宅院内,十数名黑衣死士施展轻功,跃过高墙。

    矮榻上,陆镇蜷身屈膝而卧,睡眠极浅。

    晚风吹在隔扇上,发出细碎声响,某一瞬,窗台被人撬开,一道精瘦高挑的身影潜入其内,哐一声,短刀应声出鞘,朝着床上拱起的位置狠刺过去。

    阻力太轻,刺进去的太过容易,蒙着面的黑衣死士顿时觉出不对,急忙伸手掀开被子,定睛一瞧,床上躺着的哪里是什么活人,分明是具干草制成的假人。

    黑衣死士心下一紧,急急回身,在陆镇执剑刺来的前一刻,提刀奋力去挡。

    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当即迸发出来,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洪亮。

    那死士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终究不敌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陆镇,臂力更无法与陆镇相提比论,不出十招便已处在下风。

    田茂那处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正和另一名黑衣死士厮杀在一处。

    正房外,陆镇的侍卫和两殿司的人相继赶来,两波人兵戎相见,打斗声此起彼伏。

    陆镇无心恋战,故意卖对方一个破绽,趁他聚力下狠手挥来一刀时,双手持剑护在身前,施展内力,用了七分的力道生生劈断死士手里的刀,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将人重重一脚踹飞出去。

    那些死士显是冲着陆镇和田茂而来,陆镇还未及上前补刀,又有两人冲他而来。

    陆镇面上不见半分慌乱,三两个箭步上前,对着地上的死士一剑封喉,再以迅雷之势回身,以那带血的长剑稳稳抵挡住身后袭来的两个死士。

    “殿下!”陆镇的暗卫在这时林寂拼杀进来,欲来助他。

    陆镇眼尾的余光瞥见他的身影,启唇扬声道:“区区两人,孤应付得来,速去田指挥使处相助。”

    林寂登时道声是,还未退出门去,忽听里间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呼声,顷刻间又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鲜血喷涌而出。

    一番厮杀下来,陆镇的剑上和衣上皆沾了不少殷红的血,另一人眼看昔日的同伴痛失一臂,怒意盖过了陆镇带给他的惊吓和震慑,连着数刀刺向陆镇。

    失了右臂的死士趁他二人颤斗之际,忍着剧痛去拿落在地上的武器,陆镇余光瞥见,一个闪身上前,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心脏,一击毙命。

    陆镇接连斩杀两人,非但不觉半分疲累,反渐渐找到些战场上的状态,像是杀红了眼,精神饱满地主动迎上仅存的那一人挥来的杀招,轻松抵挡,仅在数十息后,将其斩于剑下。

    主屋外,田茂和林寂等人正与那些黑衣死士拼杀,陆镇满身杀气地从屋内冲将出来,提剑直取紧盯田茂不放的死士而去,三两下逼得人左右躲闪,刀法渐乱。

    房屋四下皆于天黑前用水浇湿,自然难以点燃,加之陆镇早料到周瞻等人会派人行刺,侍卫们潜藏在各处,皆穿了厚重的护甲,那些死士眼见点不着火,一时心急,难免弄出旁的动静,侍卫们便闻声沓来。

    短短半刻钟后,黑衣死士几乎尽数倒地。

    陆镇迅如雷电地挑开林寂的剑,留下了最后一人的性命,板着脸沉声吩咐道:“堵住他的嘴。”

    田茂在两殿司当差多年,平素里探查隐秘之事时见多了意欲咬舌自尽的人,是以赶在陆镇吩咐前,他便已经从撩起衣袍撕下一角,将那团衣料在死士的口中塞了个严实。

    翌日,田茂遇刺重伤之事传至府外。

    彭博、贾贤和李监军等一众明州的官员前来探望,观他面色苍白,腰上和臂上都缠着带血的纱布,好言留他在明州养病几日。

    田茂假意听从,彭博那厢又以保护他的安全为由,欲留明州城中的士兵守在府外,围在他身边犹如众星拱月的明州官员们纷纷应声附和,大有以为你好的借口变相逼迫田茂答应之势。

    名为护卫,实为软禁。田茂又岂不知彭博等人打得是什么算盘,抚着心口就要拒绝,然而他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一小厮打断,“禀指挥使,几位明公,淮南节度使沈公到。”

    沈潭年方三十,当年老节度使故去,他能顺利继任,陆镇父子出力不少,沈潭感念恩德,素来衷心于他父子,去岁陆渊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沈潭是头一个响应的,且不远千里送去粮食补给。

    屋外传来门轴转动的声响,众人循声看去,沈潭迈着沉稳的四方步进门,环顾四下,只见明州官员俱在,独不见陆镇,拧眉问道:“某听闻太子殿下微服造访明州,特来拜见护卫。不知殿下何在?”

    “沈节使,孤在此。”一道雄厚而又磁性的男声传入众人耳中,无需动怒,便能威严自显。

    陆镇已然褪下侍卫所着的衣衫,着一袭玄色的翻领长袍,以镶嵌珠玉的赤金冠束发,腰悬玉契和金鱼符,通身的威仪和贵气。

    那日在彭博府上伪装所绘的粗眉、乌紫唇和黑黄脸亦被洗去,露出原本是麦色皮肤、五官硬朗的一张脸,但见其上生着剑眉星目,高挺鼻梁,浅绯薄唇,端的是丰神俊朗,龙章凤质。

    在场之人,除田茂和彭博等人毫不意外,其余人等皆是惊愕地看向门框处的来人,心思各异。

    李长史曾在京中为官,对陆镇腰上象征太子身份的玉契最为熟悉,他最先反应过来,忙不迭跪地下拜,引得众人也跟着下跪,异口同声地道:“卑下见过太子殿下,沈节度使,殿下万福,沈节度使万福。”

    陆镇不紧不慢地让众人起身,而后迈开大步径直走向罗汉床边,弯膝坐下,双眸直勾勾地落于站在一处的彭博和贾贤身上。

    “昨夜有二十余人行刺,田指挥使身负重伤,孤的侍卫和两殿司的人中亦不乏负伤者,孤特意留下一活口,从他嘴里问出了背后指使之人,乃是明州主政的彭博和市舶司使贾贤,此乃他的认罪文书,画了押的。”

    此间除陆镇外,权位和官职最大的便是沈潭,彭博和贾贤虽着急,到底在明州从政多年,仍是极力保持着镇静,只能像众人一样静观沈潭双手自陆镇手里接过那文书,仔细阅览过后,越过他二人,送给李长史。

    李长史亦是市舶税的受益者,多年来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不曾上报朝廷,却从未想过做出冒犯天家的事,更遑论行刺于太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他不过贪财了些,还不至于为了掩盖贪墨的罪行如此疯魔。

    他二人竟胆大妄为但行刺太子和朝廷命官。李监军看着那白纸黑字,鲜红的手印,登时惊出一身的冷汗,万望此事千万莫要牵连到他身上才是。

    一边的李长史则是佯装镇定地将文书传给身侧的人,心里开始默念起各路神佛来,期盼他们能保佑他。

    半刻钟后,文书重又回到沈潭手中。

    沈潭眼神讨过陆镇示下好,朝着彭博和贾贤冷冷发问:“二位明公还有何话要说?”

    贾贤那厢倒还算相对冷静,彭博则是跪倒在地,颤巍巍地为自己和贾贤辩解,“殿下明鉴,卑下焉能驱使死士,定时那人死到临头,胡乱攀咬于卑下和市舶使。”

    “死士?”陆镇冷笑一声,沉着声调发问:“彭刺史如何知道那些人是死士?这两个字,孤可是一字未提。”

    彭博顿感说错了话,不禁心下大骇,立时惊惧得出了一头的细汗,强行替自己描补,解释方才的话:“卑下,卑下只是猜测,殿下的侍卫和两殿司的人皆是千挑万选,寻常刺客又岂能近得殿下和指挥使的身。”

    “孤未想到,彭刺史不但极会逢迎,竟还如此能言善辩,这桩事你不认,那这账册上的数目,你与市舶使应还认得一些吧。”

    陆镇说完,偏头递给身侧侍从一个眼色,不多时便有人手拿账册踱步进来,朗声念起账目上的数字。

    在场的明州官员大多都变了脸色,转运使和司马在那话音落下之际,便又双膝跪地,直言他二人早已发觉彭博和贾贤互相勾结,侵吞市舶税,暗自提高舶来品抽分比例做假账,乃是迫于彭贾的淫威方一直隐忍不发,又言彭贾在私下里与节度使周瞻来往颇为密切,此事约莫也离不开周节度的授意和支持。

    明州官员哗然,那等与彭贾二人有所牵连的心内惧怕不已,而那遭受打压,取来与贾贤二人不合的则是暗暗得意,保持中立的则希望自己不要被此事牵连上一星半点。

    “圣人命孤微服查访明州市舶税一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孤自有权处置。”陆镇幽深的目光自彭博和贾贤身上淡淡扫过,忽地扬起声调:“来人,速将彭博和贾贤拿下!”

    如今沈潭领兵前来,他手下的明州兵自是不敌淮南军。彭博只得认命,由人扣押。

    陆镇暂领淮南军将刺史府和市舶司团团围住,待查明彭贾二人与周瞻勾结的罪证后,重又前往越州。

    他与沈潭方至节度使府外,就听府内哭声一片,周瞻竟于今晨被府上婢女发现死于内室,书案上留有遗书,乃是畏罪自尽。

    明州城中设有周瞻的眼线,他必是知道自己此番逃不过了,故此选择自行了断。

    陆镇神情微凝,并不认为周瞻会服毒自尽,全然是为着逃避罪责,大抵是还有旁的人希望他去死。

    依大赵律,谋反者抄家,处斩刑,父、十五岁上亲子处绞刑,不满十五者,流放崖州。周瞻的耶娘俱早亡,幼子年方十三,一但谋反罪定,长子和次子必将殒命,或许是为了这根独苗,他才会甘愿一人赴死。

    陆镇上前看过周瞻的尸身,亲眼确认他已断气,田茂匆匆从王监军那处过来,道是王监军昨夜自缢而亡,人早凉透了。

    监军原是为着制衡和监督节度使所设,乃是由朝廷派出,周瞻既能让王监军为他所用,想来那背后支持周瞻之人,绝非朝中闲人,必定身居高位。

    节度使周瞻与王监军俱死,一时半会儿间,怕是难以挖出那幕后之人。

    陆镇在越州逗留三日,处理好相关事宜,押送彭博和贾贤等涉案人前往杭州登船之日,谢煜已带着原账册返回长安,上呈至御前。

    私自屯兵无疑会触犯帝王的忌讳,陆渊虽广施仁政,却非良善之辈,岂能容忍,当即宣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重臣前往紫宸殿觐见,共商此事。

    十日后,船只在潼关的渡口靠岸,又两日,车马抵达长安。

    陆镇先往紫宸殿讨陆渊口谕,后亲自将彭博等人送至大理狱,探过大理寺卿的口风和圣人对此案的态度,出了大理寺,按辔上马,并未返回东宫,而是望别院的方向而去。

    别院内,姜川清闲了多日,常往自家跑,今日晌午自家中返回后,因昨夜照顾家里女娃受了些累,这会子正优哉游哉地窝在藤椅上吹风睡觉,还未眯着,就见一小厮小跑着进来,传话道:“殿下回来了!”

    姜川耳听得此言,险些以为自己是在睡梦中,忙抬手掐自己的手背一把,感觉到痛意后,方能确认这不是梦。

    “速速命人备热水,殿下必定是回来沐浴的。”姜川这会子也不知自己如何就想到了沐浴这厢事上,莫名吩咐出这样一句话。

    那两个小厮着急忙慌地唤来两个婢女去烧热水。幸而那缸里的水都是昨天才打来的,尚还余下很多,无需现去另打。

    姜川打发人去烹陆镇素日里常饮的顾渚紫笋,又叫去房里准备殿下穿的里衣和常服。

    院里众人忙作一团,陆镇已信步行至院外,跨过院门,姜川忙不迭奔上前,满脸堆笑:“奴恭贺殿下平安归来,殿下一路辛苦了。”

    陆镇仅仅瞥他一眼,便叫备水。

    姜川恭敬答话:“奴不知殿下今日前来,并未事先备好热水。水还在炉上烧着,约莫还要一会子。”

    “无需热水。”陆镇大半日都在东奔西跑,忙碌多时,出了一身的汗,且他急于去见心上思念多日的女郎,哪里还有闲心等炉上的水烧沸,“也不必倒在浴桶里,装上两大桶凉的送去浴房就好。”

    姜川听陆镇说起过他在军中的事,便是大冷的天也能用冷水洗漱冲澡,时值阳春三月,又是下晌,太阳大,约莫无甚大的妨碍。

    炉上的四壶水才烧了半热,姜川先打进桶里,空出的再用凉水填满,与小厮一道提进浴房,搁在屏风后。

    陆镇叫姜川在浴房外守着,兀自脱衣,舀水,洗发,擦澡豆,再用水洗净,洗到某一处时,忍不住放纵数十息,缓缓闭了眼,满脑子里能想到的独有一人。

    若非怕她嫌他,当真不想巴巴跑来这里沐浴。陆镇并未过分沉溺于快意里,克制着自那欲中剥离出来,再用巾子裹住滴水的发,擦干身上水渍,三两下穿好里衣,披了外袍自浴房而出。

    彼时,姜川就勤勤恳恳地守在门外,好容易陆镇出来,十分周到地将那盛有巾帕的托盘呈至陆镇跟前。

    陆镇将其取来,换下那条早已被湿透的巾子,自行擦发。

    些许零落的水珠顺着脖颈没入衣襟底下,微微的痒,像极了某些时刻沾湿胸膛的汗珠。陆镇坐在床边,晒着午后的暖阳,足足用了三条巾子放勉强擦到半干。

    姜川双手奉茶给他,偷摸打量他,压低声试探性地问:“殿下今夜可要宿在别院?”

    陆镇接茶的动作随之一顿,沉默良久后,到底还是接了那盏茶过来,面上气定神闲地道:“孤待会要外去一趟,让人将屋里布置得好看些,再带她们离远些。”

    布置得好看些,如何才算好看?

    姜川还是头一回听他提这样的要求,不禁泛起难来。偏陆镇从来都是不容人拒绝和质疑的主儿,姜川便是心有疑惑,这会子在他面前也不得不点头应下。

    陆镇用了极大的耐心等待头发在太阳底下晾干,待姜川寻来婢女替他束好发后,天边的火珠已有西斜之意。

    府门外,小厮自马厩中牵了高头大马出来,陆镇跃上马背,疾驰至常乐坊,拐进巷子。

    头一回,陆镇出现在沈沅槿的宅院前,没有选择翻墙,而是规规矩矩地叩响了院门。

    隔门问话的人是赵伍。

    陆镇极力克制住破门而入的冲动,道出的话语里是藏不住的霸道和偏执,“进去告诉沈娘子,要么她自己出来,要么某闯进去。”

    他说话时的气势太足,赵伍不由自主地被他震慑住,透过门缝偷偷看他,登时想起那日夜里被他打昏的情状,吓得心神俱颤,忙去正房门外回明了他的话。

    他竟回来了。沈沅槿惊讶之余,亦有几分慌乱和烦忧,为免他来此间发疯,只得缓缓起身,忐忑不安地朝屋外走。

    “娘子。”辞楹忧心忡忡地唤她一声。

    沈沅槿脚步微顿,回首看她,悉心嘱咐:“无妨,他为着的无非那事,若我外出,今夜不必等我回来。”

    辞楹无奈点头,放下手里针线,下塌穿鞋,送她出门。

    短短小半刻钟,陆镇却觉得仿佛有数个时辰那样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足够他煎熬,他亦不知自己哪来那样多的耐心,竟能老老实实地等她慢吞吞地从门后出来。

    沈沅槿颤巍巍地推开门,在见到陆镇的那一瞬,忍着对他的惧意和厌恶,嗫嚅着翕张唇瓣:“殿”

    下一个字还未成调,陆镇便已倾身朝她挥出结实强壮的长臂,勾住她的腰肢,稍稍用些蛮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带到马背上。

    脸部朝下地横在马背上,着实不大舒服,沈沅槿气得狠了,刚要开口骂他发疯,又觉身下一空,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陆镇便已助着她调整好姿势,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孤想你了。”陆镇宽厚的胸膛紧紧贴住沈沅槿的后背,两手圈住她的腰肢握起缰绳,“很想很想。”

    沈沅槿感觉到他的下巴又凑近了些,温热的唇几乎贴到她的耳上,极尽暧昧的一句话砸进她的耳里:“今夜,孤怕是不能放你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