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星,又或许该叫他刃,染指丰饶理当被十王判死的工匠,在百死不得后成为一具魂销命留的躯壳,身缠魔阴,心堕泥犁。

    刃对郁沐的心理一无所知,他只是端坐在一片狼藉中。

    罪魁祸首总自我感觉良好。

    “打个商量,虽然你是老客户,但来之前也得预约。”郁沐指着地板上的血迹,语气稍重:“毕竟你把我刚擦的地板弄脏了。”

    他思来想去,对方只是魔阴身犯了,不是死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不然显得他很随便,没有规矩。

    刃坐在地板上,面无表情地仰望着郁沐,既没有检讨自己罪行的意思,又没有魔阴缠身即将暴走的征兆,悬抬的手臂从绷带缠缚的伤口下滴出血来。

    啪嗒,溅在了郁沐雪白的被子上。

    声音清脆。

    郁沐:“……:)”

    郁沐:“很好。”

    察觉到郁沐心情不妙,刃视线下移,注视着那团突兀的血迹,几秒后,他缓慢地伸回手,抱着自己的手臂,低下头,令郁沐只能看清对方下垂的呆毛。

    “对不起。”刃用低沉的嗓音道。

    呆毛萎靡地贴上漆黑的发丝,融为一体。

    被莫名的、欺负病人的负罪感席卷的郁沐:“……”

    “一会重新拖地的人是我,你怎么还可怜上了。”郁沐超小声地嘟哝,他半跪在刃面前,点了点对方领口的扣子。

    “脱掉。”

    刃抬起缠满绷带的手,解开半披的外套,胸前的黑色绳结磨损严重,轻轻一掀就断了。

    前襟敞开的缝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贯穿伤几乎撕裂了对方的胸膛,几道金色的、如同丝线一样的光芒在缓缓蠕动的血肉中闪现,阻止这具躯体自行愈合。

    每当伤口试图自愈,丝线就会撕扯创口,将伤势扩大,刺激自愈,再崩裂,循环往复。

    郁沐算是知道地上这致死的出血量是从哪来的。

    “等等。”郁沐制止了刃的动作。

    他从倾倒的药箱里找出处理外伤的工具,剪开刃破碎的衣领,冰冷的金属顺着凹凸不平的前胸下滑,夹杂着碎肉的布片扑簌而落。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丝线盘踞的伤口,在外侧清创。

    “我一直有个问题,你都‘死’那么多次了,怎么衣服还是这一套,质量这么好的?”郁沐边清创边问。

    刃一言不发地垂眸,凝视着地板的纹路。

    郁沐将剪刀放在一边,动手剥去对方身上已经算不上外套的布片,审度的视线在对方比例优越的身躯上流连。

    “如果没钱支付诊金,有兴趣让我切一片做实验吗?”

    意料之中,刃不回答。

    郁沐有些可惜地扁了扁嘴,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来时候没被人发现吧,我这里还安全吗?”

    刃看着他,视线空茫。

    郁沐的额头浮起浅浅的青筋,他露出一个得体的冷笑,开口道:“人有五名。”

    “代价有三个。”

    几乎瞬间,刃的眼神变得凌厉、阴郁,他用低沉且意味深长的语气接上郁沐的话,又被郁沐狠狠攥拳,敲了一下脑袋。

    咚,呆毛飞了起来,又轻飘飘地垂下。

    “你够了。”郁沐谴责道,“再装死,我就把你丢到神策府门口去。”

    刃:“……”

    郁沐走向工作台,拿出之前为刃配好的压制魔阴身的药物。

    对方情况特殊,单是研究药方就花了他不少功夫。

    “喝药。”郁沐把口服药递给刃。

    刃神情恍惚地看了他一眼,在郁沐的眼神威胁下,仰头喝完,面容一贯冷酷,眉都没蹙一下。

    真是孝顺又配合的病人,口感只比泥浆好一丢丢的原药液也能面不改色的下肚,看来不用考虑改良口味了。

    郁沐这么想着,从架子上拿了一盒止血的外伤药,重新坐回刃面前。

    “你最近和谁打架了,这个伤口不像持明族或者云骑造成的。”郁沐边说边在刃的肩头涂抹药物。

    刃想了一会,摇了摇头:“不记得。”

    “告诫过你不要在魔阴身发作时候出门打架了吧,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仗着自己有病就乱来。”郁沐用小勺子敲了敲刃的手臂,以示谴责。

    “魔阴身发作的时候,我就是另一个人了……”刃悠长低沉地道。

    “少来,你搞坏的我这里的每一件家具,我都清清楚楚记在账上了。”郁沐一字一顿:“别想抵赖。”

    刃:“……”

    “我会还的。”

    刃低下头,被阴云笼罩的思维似乎清晰了一些。

    不知为何,每次接近郁沐,他的魔阴身症状就会好转很多,无论多么汹涌的情绪都会被一股无法触碰的浪波抚平。

    郁沐:“要还的话,就先努力记起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的吧。”

    刃闭上眼,脑中支离破碎的记忆如同掠影,怨恨、怅惘、痛苦交织,没过一会,额头就浮了一层细汗。

    他在战栗,整个身躯颤抖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这时,一只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并不算温暖,只是掌心有少许温度,指腹残留药物的苦涩味道,那味道无比清晰,如同一条坚韧不断的细线,悬住了他的魂灵。

    “想起了吗?”耳边的声音平淡、冷静,忽然逼迫他睁开了眼。

    刃像是解除了什么开关,块垒分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急切地呼吸,空洞的双眸亮起一点光来,紧接着,几声滞涩苦痛的喘息后,他突然笑了起来。

    他肩膀抖动,笑得令人汗毛倒竖。

    郁沐见状,立刻伸手,罩住了刃的眼睛。

    刃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不喜欢太开朗的病人。”郁沐认真道。

    刃的喉结上下一滑,唇线平直,神情看上去相当冷冽,过了一分钟,他握住郁沐的手,从自己眼睛上拽了下来。

    握紧郁沐的那双手手很凉,因为病理性因素,有些许颤抖。

    郁沐好心地给他取了个暖手袋抱着。

    “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身上有孽物的味道。”待刃稳定下来,他开口道,只是声线不太平和,听起来怪吓人的。

    “药王秘传?”

    刃摇了摇头,否定郁沐的推断,掷地沉声:“是倏忽。”

    “所以你就和对方打了一架,把自己伤成这样,还堕入了魔阴身。”郁沐纠正他:“而且倏忽已经被腾骁将军杀死了,就关在幽囚狱底下。”

    “我没记错。”刃蹙眉。

    “魔阴身患者口中的实情大多不可信,你身上这些证据,也没那么有说服力。”郁沐点了点刃身上的伤口:“虽然这些伤口很古怪,但你还活着。”

    “因为丰饶杀不死孽物,这具躯体也不是能被轻易斩杀的,我所寻求的死亡只有,只有他能带给我……饮月君……”

    刃发出癫狂的喘息,他喉间溢出间歇的笑声,不断重复着:“死亡何时而至,饮月君……”

    郁沐飞快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不许复读。”

    别把隔壁浴缸里的家伙叫醒,最重要的是,别真死在他家里了。

    刃的声音消失了,他眼中的阴戾逐渐退去,这次,过了好几分钟,他才以动作向郁沐示意自己没事。

    得知了伤势来源,郁沐心里的猜测有了落实,便重新拿起剪刀,沿着刃手肘的袖口缝线剪开,刀尖触到了一个硬块。

    他揭开袖口,发现抵住剪刀的是刃手上戴着的臂鞲。

    那臂鞲由珊瑚金和兽革打造,在无数次生死之战下仍然保持着完好无损的姿态,只是表面多划痕,手指摸上去还能隐约感受到余温。

    是游龙臂鞲,持明巧匠的造物,成双之物可相互感应,凭着这只臂鞲,刃能隐约定位到另一只臂鞲的主人。

    只是现在,这份作用似乎暂时失效了。

    “可以取下来吗?”郁沐低垂眼帘,手指捻着臂鞲的红绳,征求刃的意见。

    “随意。”刃的话语相当简短。

    取下臂鞲的瞬间,郁沐不经意地松了口气。

    危机解除。

    纵使知道臂鞲的效用应当被屏蔽了,但他依旧担忧刃察觉到什么,提剑把家里房子砍成两半。

    毕竟,那臂鞲的另一只,就属于浴缸里的那条持明。

    这两个人打起来,他家绝对一眨眼就会被夷为平地。

    将臂鞲放在一旁,郁沐拆下刃手上的绷带,掌心中央,横亘着一道深刻的疤痕。

    那道伤疤似乎被撕开又愈合了很多次,新肉的增生连着旧伤,实在触目惊心。

    而比表面更糟的,是刃的手骨和筋脉——被反复碾碎又拼接,以至于郁沐按住对方掌心时,指腹下隐约触摸到的骨骼都不在理论上的原位。

    这位曾如天上星的天才工匠,已经再也无法拿起锻造锤了。

    “你在做什么?”察觉对方手指的落点相当有针对性,刃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郁沐更快地掐住了手腕——但这个动作也只是一瞬。

    郁沐无事发生地放开对方的手掌,回道:“检查伤势而已,闭上眼睛。”

    刃犹豫几秒,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郁沐按住了刃的胸口,那盘踞在伤口上的金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瞬间活跃地绞上郁沐的手指,还没等发起攻击,就被郁沐掐住。

    咔嚓。

    他面无表情,攥拳,不费吹灰之力地碾碎了掌中金线。

    缭绕在伤口上的金色光芒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被丰饶赐福的血肉翻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没过一分钟,刃胸前的伤口就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血痂。

    有一句话刃说的不对。

    丰饶是能杀死被丰饶赐福的孽物的。

    至少郁沐能。

    郁沐捻了捻指尖,分辨出了残留的味道——刃的判断没错,是倏忽无疑。

    再精确点说,是千分之一的倏忽血肉,加一点点别的东西。

    一点点,不该出现在仙舟上的东西。

    果然,麻烦事就像家里的蟑螂,只要发现一个,其余就会接连不断的出现。

    “好了。”郁沐拍了拍刃的肩膀。

    明明只是闭了一小会眼,刃看起来却目光空茫,仿佛刚刚睡醒,道:

    “我记起前段时间,我在追查一伙药王秘传,见到了你。”

    郁沐:“记起来是好事,就是注意措辞,不要说的好像我是药王秘传一样。”

    刃言辞反复:“不是,只是意外遇见你。”

    “是么,记得不要在公众场合和我打招呼。”郁沐眼皮子一跳,正色道:“我们的医患关系只限于这间屋子,从这里出去,不许自称我的病人。”

    刃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对郁沐的警告作出回应,他努力回忆了一会:“那天是晚上,我……但我遇到了镜流。”

    这个剧情,有点耳熟,好像听过。

    郁沐思索起来。

    “后来,景元来了,我就走了。”这句话,刃说得相当笃定。

    郁沐:“……”

    他知道这个剧情为什么这么耳熟了。

    这不就是他平白无故被镜流揍的那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