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请留步!”
丹鼎司,解散的会议室外,竹辉叫住医助长翔横,他抱着厚厚一沓手写丹方,急切道:“大人,您之前交代的任务,我有了新的成果,如果您愿意……”
翔横微笑,和蔼地抬手,打断了竹辉的自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钦佩你的努力,但竹辉,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参悟慈怀药王的神迹,那件事我自有心仪的人选。”
竹辉握着丹方册的手霎时用力,他面容僵硬,嘴角颤动,极力维持着谦恭的姿态:“大人是在说郁沐?”
“我有预感,他会是一个相当优秀、忠诚的孩子,他有这个天分。”翔横露出痴迷的神色,转头看向窗外,波月古海的方向。
阳光在他衰老的面容上镀上一层金色,那是一种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光芒。
“所以以后不要总是为难他,好吗,孩子。”翔横笑着斜眼,慈祥的目光如刀,凿刻在竹辉身上。
像是被钉住了,竹辉打了个冷战,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再与翔横对视,只是紧咬牙关,因为用力,腮部的肌肉鼓起,青筋暴起。
一道声音在他脑中循环,歇斯底里地发问: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那个家伙能得到赏识,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夺走本属于他的一切。
如果没有郁沐,只要没有郁沐……
“遵命,大人。”竹辉咬牙切齿地回答。
“行了,你也别总纠结这件事,交代你安排的事都办好了吧?我们得尽快,那边已经等不及了……”翔横摸了摸竹辉的头,轻声开口:“不能让客人们失望啊。”
“明白。”
——
一连一周,丹鼎司的工作都轻松愉快,没有可疑的嫌犯流窜街巷,没有诡异的案件需要夜半出勤,总是聒噪的同事有了收敛音量的迹象,除了家里的持明噩梦不断,总夜半醒来咬他衣角,一切堪称理想生活。
今天,难得是个清闲的周末,辛苦了一周的郁沐决定好好享受一下假期生活。
一大早起来把家里打扫干净,洗涤剂的香味飘满房间,拉开窗户,清理庭院砖缝中生长出的杂草和落叶,做完这一切,他解下围裙,进屋捉持明。
饮月还在昏昏欲睡,这条持明难得会赖床,绞着郁沐的枕头不放,郁沐思考片刻,觉得该给对方洗个澡了。
毕竟饮月的尾巴总是在扫地。
他转身,进入浴室,在超大浴缸中接满水,确认水温清凉,是持明偏爱的那种,又拿出化外民研究制作的桂花牛奶助浴球扔进去,没过一会,整个浴缸就飘出淡淡的香甜味。
将没睡醒的饮月抱进浴缸,龙尾自动在水下卷起,乳白色的水面上飘着片片桂花,郁沐望着在浴缸中翻滚的饮月,不太厚道地笑了。
“好像金人巷那家鸡汤鱼头火锅刚端上来的样子。”
话音刚落,饮月一甩尾巴,打了郁沐一身水。
“这可是我今天刚换的衣服。”郁沐跪在浴缸旁边,手指抵着饮月的龙角,将持明轻轻摁进水面下。
没过一会,水面就开始咕噜咕噜冒泡。
“火锅开了。”郁沐小声道。
饮月的尾巴从浴缸尾端探出,一下卷在郁沐脚踝。
郁沐:?
嗖。
尾巴荡起黑影,如同弯折的鱼竿,将岸上还算干净的人类钓进了浴缸里。
砰!
郁沐整个跌进浴缸里,还没等挣扎着爬起来,就被怀里的饮月压了个结结实实。
“喂。”郁沐呛了一大口水,衣服湿漉漉地贴着皮肤,他不自在地拽起湿透的布料,将饮月从水底捞出来,责备似地点着对方的吻尖:“我不是你,我喝水多了会发芽,很危险的。”
饮月懒散地掀起眼皮,上下打量郁沐,没过一会,视线就固定住了。
察觉到对方在看什么,郁沐咳了一声,捂住饮月的眼睛。
“你自己泡吧,我出去买食材,中午想吃什么?”
饮月挣开他的手掌,发出一道短促的龙吟,紧接着就沉到水底去了。
征求饮月的意见多半没用——这是郁沐这一周来的心得,因为对方口味刁钻,专挑贵的吃。
仔细把家里收拾一遍,确保地面光洁如新,饮月在浴缸里最起码能泡两个系统时,在这期间郁沐有很多时间做家务,以及买菜。
托之前那个仙舟持明一家亲的活动的福,郁沐了解到了很多持明的常识——包括如何保养鳞片、日常习惯以及偏好食物。
经他研究,持明族和仙舟人在口味上相差无几,只是前者更偏好新鲜水产。
‘如何保养鳞片’同样是不大常见的问题,除了龙尊有龙相,其他普通持明的外表与仙舟人大同小异,多半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郁沐费劲千辛万苦找到的实用书里描述的方法,他又不好意思亲手试验。
挎上菜篮子,郁沐在卧室矮柜上抽出几张大面额钞票,数了数剩余的库存,深深意识到自己的贫穷,以及羽偕发他大额奖金的行为究竟有多么慷慨。
“也不知道下个月工资够不够伙食费,再这样下去,就得想办法挣点外快了。”
郁沐想着,走出门去。
从长乐天出发,乘民用星槎进入星槎海中枢,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自星槎码头沿路向南,赎珠阁以西三百米,是仙舟当地最大的海鲜市场。
郁沐穿梭在各种海鲜排挡的摊位间,步伐轻盈,走到高档水产区,对着惊天高价发了会呆。
“小哥,又来买翔鲟鱼了?今天这批货可是从沉陆海域露莎卡进的,保证新鲜!”
左侧铺位的大哥热情洋溢地来揽郁沐的肩膀。
“哎呦小弟弟,你上次问我的极品石牛颈肉有现货了,我还给你留了一点角胎,这可是平日不卖的好货,就等你来呢!”
右侧的狐人姐姐双手一拍,冲郁沐喊道。
“大夫哥哥,昨天您说想常尝尝看的石笋和枝茸这边有,您还有兴趣买吗?”
正面跑来一个脖子上挂着一串风干鹿茸片的女孩,俏生生地拽着郁沐的衣角,眼巴巴地盼着郁沐。
“还有这边……!”
半个系统时后,郁沐呆呆地拎着十几个袋子,被身后喜笑颜开的店主们推搡出门,耳边缭绕着各种热情饱满的“谢谢惠顾!”“欢迎再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仿佛被洗劫过的钱包,一时有些许恍惚。
“呦,大兄弟,又买这么多菜,家里几口人啊吃这么多?”
临街一个卖茶叶的铺主笑着从货架后走出,将手中抱着的宣传牌摆好。
“两个。”
郁沐眼熟这个店主,便礼貌地回了一句,视线一挪,落在了小黑板上写着的宣传标语上。
「精选凤舌狩原毛峰促销,买二送一,五盒八折!」
买二送一,五盒八折,相当于六六折再打八折,这就是……呃。
郁沐的脑筋卡顿了一下,略过一系列天书般的计算过程,两个大字浮现在他脑中。
——纯赚。
察觉到郁沐的视线,茶叶铺主一笑,从货架上拿了样品,打开,展示给郁沐看:“喜欢不妨买点,回家自己喝或者送亲戚同事领导都不错,我家千年老字号,质量有保证的!”
“那就……”
郁沐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已经连一枚巡镝都没有了,立刻住嘴,讪讪收脚,提了提手里的袋子们,示意自己没手了。
“没事儿,我这铺子一年到头都开,你想喝了来买就成!”铺主笑着进屋了。
郁沐本打算回家前去请教一下「不夜侯」的老板娘怎么洗掉茶叶里的涩意,但眼下提着食材,去了也是添乱,只好打道回府。
正午时,他终于磨蹭到了家门口,推门,脚步微微一顿。
庭院中的浅池和树木沐浴在阳光里,堂间无声,没有任何异常。
郁沐的心弦立即绷起,视线朝着连接着卧室的外廊落去。
庭院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极其细微,不易察觉,但逃不过郁沐的感知。
郁沐瞥了眼偏房顶部,是之前倏忽之战中被流矢撞断的房角,许久不注意,裂痕又扩大不少。
鹅卵石地面有几道突兀的空白,看起来像某种利器划过,搅乱了以前的排列方式。
郁沐确认了对方的入侵路线:先从房檐跳下,穿过庭院后进入卧室的,有趣的是,对方并未刻意掩盖痕迹,似乎不担忧被发觉。
郁沐跨过青石板,走到外廊,放下手里贵重的食材们,挽起袖子,打开了卧室门。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地血迹。
宛如凶杀案现场的血呈红梅状,洒满地面,出门前叠好的被褥此刻凌乱非常,整齐垒放的药箱被翻了出来,地板上散落各种瓶瓶罐罐。
一个黑发男人盘坐在被褥中央,他上衣半解,露出半边臂膀,腰胯处堆着大团染血的绷带,嘴里叼着一截洁白的棉纱,正笨拙地为自己包扎。
察觉到门开了,他沉默地抬起眼帘,与郁沐对视。
阳光照在他赤色的眼睛上,独特的瞳孔仿若燃烧着的火苗,自有一种锋锐的美感。
一片狼藉中,一把斑驳碎裂的长剑搁在一旁,剑身的裂口处泛着金光,如同流淌着的神血。
郁沐在不速之客脸上没看出任何情绪,有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在和一只阴郁不快的黑色狸奴对视。
尤其是这个身材不错的黑色狸奴还只露半边眼睛。
就是对方大摇大摆闯进别人家的行径着实目中无人,十分可恶。
不速之客包扎的技术相当稚拙,他赤着的半边肩背除了相当漂亮的肌肉线条外,还烙刻着永不愈合的伤痕,乍一看令人胆战心惊。
努力了几次,在确认无法单手给右臂缠好绷带后,他低下头,将一卷全新的绷带扔给了郁沐,并伸出胳膊,全程没说一句话。
莫名其妙被使唤了的郁沐看了看对方扔在一旁的剑,思索给家里加装防盗门的可行性。
他不想家里变成通缉犯收容所,更不想开一家仙舟动物园。
他的工资只够两个人吃饭,再多,就是另外的价格了。
察觉到郁沐迟迟没动,不速之客终于舍得开口了。
“帮我。”
瞧,这主人般理直气壮的命令口吻。
郁沐上下接抛纱布,思索片刻道:“你有钱付我出诊费吗?”
男人没回应,他像是在发呆,又或者单纯反应慢,直到郁沐叫他,才有一点反应。
“应星。”郁沐催促道。
这两个字像是某种启示,亦或拼凑一具支离破碎的身躯的音节,他眼里的火苗跃动了一下,宛如厄梦中浮出水面的一瞬喘息,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看起来更沉默、不可捉摸了。
算了,和魔阴身患者计较什么呢,反正医药费什么的可以转移支付,郁沐想。
账记在云上五骁头上,只要某个持明多发放一些免费摸摸券来回馈他,抵作费用就好了。
他是很好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