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自从苏浅浅来玄武宫,凌韵就有意遣离其他妖奴,直到后期日常全由苏浅浅负责,平时除了凌无源只有苏浅浅一人能见到她。所以有苏浅浅掩护,凌无源前脚刚走,她后脚便离开了玄武宫,没有惊动任何人。

    靠着沉息石和大量灵石,两个月后,凌韵顺利来到火神洲,并拿着木意年木易卿给她的信物去了火神殿。

    去回元宗前,她需要先知道一件事。

    由于凌韵打扮低调,修为看上去也不是很震慑人,所以即使有太子信物,仍旧被火神殿的守卫拦在门外,说要先进去通报。

    只是这通报的时间好像长了一点。

    凌韵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四周,终于,遥遥见到刚才的门卫往外走来,可就在这时,一道柔韧的力量卷住她的腰,直接将她带飞了起来,飞离门卫的视线!

    凌韵猝不及防落入一个散发着淡香的怀抱,抬头看到少年紧绷的下颌线。

    “木易……?”

    “木意年。”

    木意年有点咬牙切齿地回答了一句,很幽怨凌韵到了现在还没能把他和木易卿区分开,忍了忍,还是优先给她解释现在的处境,“你不能进去,母皇会找借口留下你,到时候你就走不成了。”

    “为什么?”

    凌韵不懂为何他提起他的母皇——也就是火神洲的妖王——会是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下面的门卫没看到她被卷走的一幕,出来没见到她,开始很紧张地四处寻找。

    木意年沉默了一下,不知怎么跟她解释那个老狐狸的毫无节操。

    他想了想,换了副轻松柔软的语气:“姐姐,你是想找我的吧?我猜你不想进去浪费时间?”

    这倒是真的。凌韵不顾还躺在他怀里,甚至暗暗吃豆腐吃得有点舒服,表情冷漠如常,单刀直入:“凌犀杀我的时候伤口在哪?”

    “你的伤口有什么不妥吗?”木意年眯起眼。

    是凌犀没有照顾好她,让她的伤口隔了这么久再次发作?木意年心头涌起一股怒火,却很快发现不对——若真的是伤口有异,凌韵现在的问法,不该是“伤口在哪里”。

    她这样问只会是因为她感觉不到身体任何一处有异样,却依旧想要找到那处已经愈合的伤口……为什么?

    木意年眸底飞快的算计很快散去,转为清纯甜美的笑:“姐姐做什么问这个?还有,姐姐不是被邪尊抓去了吗,是怎么逃出来的?”

    凌韵才不会允许他转移话题,不理他的问话,依旧重复问道:“我的伤在哪里?”

    木意年瘪嘴卖萌,与她对视半晌,还是败下阵来。

    “我可以告诉姐姐。”少年亲昵地凑过来,漂亮纯澈的眼眸从她上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但是姐姐要去哪,我要跟着姐姐一起去。”

    凌韵想要一口拒绝,却被一只软软的手指抵在唇上。

    木意年笑吟吟地截断她的话:“姐姐放心,只有我和你,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凌韵和木意年真正相处的时间只有半天,还是和其他五个人一起。但莫名地,凌韵便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不是对他的人品有何错觉,而是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表面纯良柔软的男孩子,有着狐狸天生的狡猾,自己第一个发现了猎物,绝对不会大咧咧声张给他人夺去的。

    把自己比成猎物的凌韵头痛地敲了敲太阳穴,答应了。

    看木意年的样子,就算她不允他恐怕也会悄悄跟着她。而且有一个修为不凡的修士护送,她这一路也会顺利许多。

    凌韵想的没错。之前她独自一人来火神洲时,哪怕大部分时间使用沉息石、打扮低调、幂篱遮面,也挡不住不怀好意的窥探目光。

    幸好,她虽然身无玄力运转的波动,却身负宝器,气质清贵,让人摸不准是不是隐藏修为的大佬。

    再加上来往火神洲与北幽海的灵船治安严格,这才没人敢真的动手。

    而这一次,虽然木意年看起来也是纯软好欺,美色招祸的样子,可觊觎的目光竟少了许多。

    或许他虽然看着柔弱,但高深修为还是能被敏锐的修士捕捉到?

    凌韵暗暗想着,不疾不徐地步过繁街,完全不知道就在她路过的小巷拐角处,两个男人倒在地上,眉心各自一个血洞,怀里的迷药绳索撒了一地。

    木意年闲闲地收回神识,面上一直是温凉顺和的笑容。

    敢打凌韵主意的腌臜垃圾,是没必要出现在她面前的。

    不过,带着木意年有利,也有无法忽视的弊。

    白天这小子就和她的附庸品一样,对她言听计从无比乖顺,就连规划路线、选店修整这一类事,他也全然不插手,全凭凌韵做主,让凌韵有种带了个依赖她的娇软小妾的错觉,足足过了把金主的瘾。

    没想到,一到晚上,木意年真的履行起了小妾的职责。

    凌韵闭着眼正将入眠,忽然感觉到床侧一重,一个温温软软的物体挨上来,顿时清醒了,睁开眼就着月光对上木意年闪着微光的纯澈眸子。

    “你干嘛?”

    “来陪姐姐睡觉。以前一直是这样的呀。”

    少年说着把腿伸入她两腿之间,动作温柔,却莫名地让她躲不开。

    凌韵立即后退,可少年却像一块灵活顺滑的水银,立即跟着游过来,继续严丝合缝地黏着她。

    凌韵只得推了推他,冷声道:“不行,现在我有男朋友了。”

    “姐姐说的该不会是凌无源吧?”

    清澈的嗓音轻轻的,忽然有些幽沉。

    “虽然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你又记得什么。但姐姐,我们都曾和你一样亲密,你为何只认他却不认我?就算他与你有情在先,你既然又能在之后与别人纠缠,就证明你已经移情。”

    清浅的呼吸扑在她耳边,往耳蜗里窜进一声轻笑,“什么男朋友,充其量只是前任罢了。”

    黑暗中,凌韵不为所动地看着他,心里却微微颤了一下。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能轻易接受凌无源,而没有接受他们,只是因为她有和凌无源在一起的记忆。

    可是万一,她与他们的关系,比当初和凌无源更加亲近牢固呢?

    毕竟她前世至多二十多岁,可是却曾在这个世界拥有数千年的光阴。

    只是若顺着这条逻辑想下去,那么此时此刻加入邪道、与昔日的师门仙家作对,这一切便就都显得毫无意义了。

    不仅如此。这世上的一切选择都是基于记忆和情感。若是记忆和情感不可靠,世上还真的存在有意义的事吗?

    凌韵思考后给自己的答案是:一个人,还是需要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才不会在纷乱的立场间迷失。

    凌韵再次推开木意年,力气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对,我不记得你了,所以我不接受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半夜出现在我床上。”

    木意年被推开,明明她的力气对他来说就像蚍蜉撼树,却还是顺势滚下了床。他定定看了她的脸两秒,垮着小脸叹了口气:“好吧,我走。”

    小声音幽怨至极,小脸上的表情也委屈巴巴的。凌韵差点心软,但还是冷漠地看着他消失在房中。

    接下来的旅途,有了木意年陪伴,一路都很热闹。

    少年隔三差五爬床,隔三差五被凌韵赶走。凌韵自认为每一次都如第一次一样冷硬地拒绝,可是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她正在这样温吞的软磨硬泡中逐渐习惯他的靠近,甚至有软化的迹象。

    【渣女出轨都是这么为自己辩解的!】

    【可是理论上来讲,我从来没答应凌无源什么,怎么能叫出轨呢?】

    【你没答应,但你也没拒绝啊!】

    凌韵翻了个白眼:【我怎么拒绝?我是凡人,他是邪尊,他要什么哪有我反抗的余地——】

    【——可是你不仅没反抗还很享受!】

    凌韵噎了一下,这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却还是嘴硬:【如果这就算,那我的未婚夫已经排到月球了。】

    【那些才不算!不管之前你干了什么,都是因为你失忆了,忘记你有未婚夫了啊!】

    【我干了那些事,找了那么多替身,真的只是因为不记得凌无源了吗?】

    【不然呢?】

    凌韵没回答。她一直不太相信自己会那么纯情,一辈子只爱过一人,也只打算爱一人。她太了解自己,就算真的只有一个初恋,也不可能完全没想过其他可能性……或许只是凌无源以为她纯情罢了。

    也或许凌无源就是知道她没那么纯情,才想趁她失忆,把她打造成他希望的那种纯情天真只爱他一人的姑娘。

    凌韵这人反骨。若凌无源的占有欲没有那么强,她或许还会因着隐约记忆里的未婚夫妻身份,对他忠诚一点。可是现在,凌无源越是想要关着她,她就越想要红杏出墙,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小狐狸鬼精鬼精的,但获得他的信任,听到另一个版本的故事,肯定也不是坏事,不是吗?

    凌韵反复思量了好几天,终于下定决心,在某天深夜,装作睡熟,没有赶走爬床的少年。

    她闭着眼,能感觉到对方在她身侧僵了许久,甚至不敢相信这样宽和的待遇,已经做好了被踢下去的准备。却最终喜悦地发现他是真的被接纳了,进而满足地将她抱得更紧,整张脸都埋在了她的颈窝里。

    不仅如此,他还探出毛茸茸的小耳朵,就那样温温弹弹地戳在凌韵的下巴上。

    这耳朵她早就看着眼馋了,碍于之前立下的忠贞烈女人设,一直不好意思撸,没想到这滋味比想的还要销魂!她闭着眼沉心感受着,爽得天灵盖都快飞了。

    然而,凌韵很快发现有点不妙。

    少年起初还只是把脸贴着她的颈侧,虽然姿势暧昧,但也颇为乖巧。但很快,他便不安分起来,唇贴着她细嫩的皮肤,先是开始若有若无地嘟起,与她肌肤轻轻相蹭,再然后竟不知不觉直接含了块肉放在齿尖咬磨。

    与此同时,毛软的狐狸尾巴竟然一寸寸地,偷偷从她宽松的裤管爬了进去。

    这也太会得寸进尺了吧?凌韵还没对他松懈到那种地步,忍了忍,倏然睁眼打算阻止。

    可就在同时,灵船客房外的走廊传来“咔嚓”一声。

    正是在他们房外。

    凌韵清亮的眸子立即转向窗边,又在黑暗中与木意年对上。

    “姐姐放心。”

    用唇语说完这句话,他便倏然消失在房间,而走廊上一瞬间静得可怕,好像深夜出动的贼人遇到了修为高强的主人。

    顾及着凌韵就在房内,这一次木意年没有对来人痛下杀手,只是威胁警告了一番,就把人打发走了。

    那个男人吓得屁滚尿流,木意年的束缚一松就连滚带爬地跑了,想必也没胆子再出现在凌韵面前。

    只是回来后,好不容易松动的凌韵又坚持让他回去睡,让木意年有点后悔,有追上去把那人抽筋扒皮的冲动。

    接下来的旅途风平浪静,木意年偶尔能趁着凌韵心情好爬上床,但最大的进展也不过是规规矩矩地抱着睡一觉。

    他本来是有耐心的人,可是这一次却有些急躁,因为他们已经到了仐洲了。

    凌韵的目的地就是回元宗,如今已经只有两日路程。

    可是他还没有获取凌韵的信任,恐怕今后也找不到这样好的独处机会。他确信了凌韵真的有前世记忆,可她的前世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他还没能搞清楚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如此一来,凌无源将依旧是她最信赖的人,其他人还是没机会靠近她。

    灵魂上无法靠近也就罢了,毕竟以前也没能得到她完全的敞开,可是如今还不如从前,就连身体上勾引都不能了——失忆且失去修为的她,防备心也更重。

    这样一想,整只狐狸都有些蔫答答的,这一日也一反常态,吃饭的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凌韵身边,没心思往她身上靠。

    木意年的相貌是偏稚嫩的娃娃脸,可板起脸时也颇有股清冽的贵气,这一来便吸引了隔壁桌的两个女修。

    仐洲富饶繁盛,强大的修士遍地皆是,人也普遍自信开放。那两个女修观察了没一会,便上前来搭讪了。

    木意年原本想着心事,没注意到打量的目光,直到对面传来动静,才抬起眼,冷冷看着坐到了对面的两人。

    这世界的欲望和淫意从不分男女。当一个人心中有兽性的贪婪时,便总会从神情眼角流露出来。

    这两个女人此时便是这样,身为人,嘴上彬彬有礼,内心却显而易见已被野望操控。

    这样的人让木意年觉得丑陋作呕。

    但是,当对面的人问他与凌韵是什么关系时,他却没做声。

    今天他其实是有些与凌韵赌气的。

    相处了好几个月,也心照不宣地亲近了彼此,可今天早上他从凌韵身边醒来,睡得迷迷糊糊忍不住时空错乱以为回到了以前,把尾巴伸进最喜欢的温暖潮湿的地方,结果被狠狠踢下床。

    木意年真的很挫败。就算是以前的凌韵,也从没这样对待过他。她当年第一次见木易卿,就纵容他交付了自己的元阳。

    木意年甚至说不清是凌韵失忆后变了,还是自己不如木易卿。

    是不是当初凌韵接受他,是他沾了木易卿的光?若当初被派去合欢宗遇见她的是他,会不会根本没机会得到她的垂怜?

    后面这个想法让他又羞又愤,又藏着一丝不甘的别扭。方才吃饭时不与她亲近只是第一步,此时被两个女修搭讪,他倒想要看看,凌韵究竟对他有没有一点在乎。

    所以他冷着脸不做声。两个女修便把目光转向凌韵,凌韵淡定地擦了擦嘴,看了木意年一眼,不紧不慢道:“没什么特殊的关系。”

    唰地一下,两个女修眼睛亮了,是更加恶心的垂涎光芒。木意年眼睫微垂,掩盖住蔓延的杀气,以及一丝难堪的失落。

    身为狐妖,天生就懂魅惑人心的手段,可真要论及感情,木意年实际上还十分单纯,甚至不及此时仅有二十年阅历的凌韵老练。

    疯狂想要凌韵在意、想要她也尝尝嫉妒的滋味。这样阴暗的心思,以前木意年都能很好地压制,因为他潜意识知道,那个冷漠强大的凌韵,一定能瞬间洞察他的想法。

    可是此时凌韵只是个心智纯稚的凡人。那些人类可笑的劣思再也按捺不住,蓬勃而出。

    ……毕竟她只是个凡人,本来不该有资格这样高冷的。木意年不敢这样想,也从来没想过要趁凌韵失忆做什么,可但凡是人,和一个喜欢的、比自己弱小许多的人相处了这么久,又被拒绝了这么久,都会潜意识里生出一点怨气。

    两个女修约木意年一起出去喝一杯,木意年余光扫了凌韵一眼,见她没有阻止的意图,笑眼便甜甜弯了一下:“好。”

    与他不熟的人觉不出他眼底的冷意。

    而他身边的人,却并没有回过头多看他一眼。

    她就像是没失忆前一样,永远高贵优雅,绝不会对身边人来人往多留一分目光。

    随着两个女人走到门边的木意年,陡然生出一股心悸和恐慌,好像今天一旦走出这道门,他就永远失去陪伴在她身侧的权利了。

    脑中闪现凌韵曾为道尊时的冷酷无情,虽然那时更为外露,却与刚才少女的淡漠神情重合,木意年停住脚步。

    ——他究竟在想什么,凌韵纵使失忆了,也依旧是凌韵,高高在上不能容忍一分一毫背叛的凌韵。他竟然当着她的面跟别人离开,是安逸太久没了分寸吗。

    难道他也和那些俗人一样,爱的不是她,而是她的身份、地位、记忆和修为?

    凌无源便是以为她失忆后可以对她区别对待,现在才逼得她偷偷离开北幽海——反过来,她即使是个凡人,也两次从道尊和邪尊这两大天下最强者身边逃离,因为她是凌韵!不管没有了修为还是失去了记忆,她都是凌韵!忘记这一点是要倒大霉的!

    木意年飘忽的神色突然定下来,对一左一右两位女修笑了笑,便毅然转身,熟练地依偎到凌韵身边,软声撒娇:“姐姐就这么生我的气么,看到我跟人走还能无动于衷,我好伤心,要姐姐摸摸才能好。”

    凌韵没料到木意年去而复返,有点懵逼地被他拽着手摸了摸他的头,又被他手掌覆盖在她手背上带着她捏了捏藏在发丝中的小耳朵,然后看着他仿佛是被动被摸了一样露出陶醉的神情。

    ……这是什么不值钱的行为啊喂。

    余光里站在门口的两个女人不善地盯着她,最终还是碍于场合拂袖而去。

    凌韵:……

    其实她不是淡定,更没有暗地里想着“等恢复修为要惩罚他”这种事。她只是觉得木意年修为比她高,且没有陪她的义务。如今她快到目的地了,他想要跟谁走她本就没有资格去管,既然管不了便没必要放在心上。

    就是不知道木意年这一套假动作究竟是什么心理活动,怪作的。

    木意年若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绝对会气得吐血三升。

    不过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外面。

    两个女修走远后,大概是低估了木意年的耳力,背后的密谋声被他听了个一干二净。

    听到“下药”、“让那小姑娘消失”等一系列字眼,惬意趴在少女怀中的木意年,眼底闪过没有人看到的狠戾。

    夜幕四合。客栈的房间都亮起了夜明珠的柔光,凌韵锁了门窗沐浴。

    木意年似乎非常清楚她的底线所在,不会在她最没有安全感的这种时候来骚扰她。

    【这家伙,乖得恰到好处,浪得恰到好处。说实话他今天要是真的跟那两人走了,我估计还有点伤心呢。】

    珞矶都无语了:【你还记得你有个未婚夫吗?】

    【都说了,我从来没承认那是我未婚夫,最多是盟友。说真的,我今天突然觉得木意年真不错,快到回元宗了,要么我就……嗯?】

    【嗯?嗯什么?凌韵,你都失忆了,能不能不要随便相信人!】

    【我不相信他啊,睡觉和相信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以为我是相信凌犀和凌无源才睡的吧?我的天哪,你这样的器灵变成小伙子,我一口气能骗一百个!】

    珞矶:【?】

    凌韵享受着难得的清净,和珞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而与她一墙之隔,少年却换上简练的短打黑衣,在客栈后面黑暗的小巷堵到两个女修。

    两个女修万万想不到,白日里白净乖巧软糯糯的小少年,竟是这样嗜血残暴的活阎罗,吓得瑟瑟发抖,一五一十地把她们的计划招了。

    “仙尊饶命啊,我们没打算杀她,只是想把她带走,丢得远远的……”

    木意年冷笑:“你要对她下什么药?”

    “下药……药……就只是普通的迷药,让人昏睡的……啊!”

    木意年的鞭子收紧了一寸,笑靥如花,更似厉鬼:“再给你一次机会!”

    “仙尊饶命啊!是那种药——有个男人,是他主动找我们合作的,他现在应该已经在那姑娘房外了!”

    被同伴脸色青紫的模样吓住,另一个女人凄厉地道出实话。

    木意年呼吸一紧。

    “——咯啦。”

    两颗人头轻轻从颈上歪斜下来的声音,在空荡幽黑的巷子里,混着阴冷的血腥味。

    木意年已经瞬间出现在客栈走廊,往凌韵房间的方向冲,却迎面撞上一具馨香纤软的身体。

    木意年下意识扶稳对方,垂头看去,只见凌韵只歪歪斜斜披了件中衣,发丝还淌着水,瞳孔已然有些涣散。她身后随之追来一个满目淫光的男人,正是前些日子在她房外鬼鬼祟祟的那个人。

    男人见到木意年,眼珠恐惧地瞪大,转身就要跑,却连第一步都没迈出去,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木意年用鞭子卷了人丢到窗外,草草用药粉盖住,抱着凌韵大步走进房间。

    她的状态实在不好。

    整张脸都被异常的红晕铺满,热得像只火炉,就连扑在他脖颈间的气息都烫得可怕。

    木意年把她放在床上,想转身去找些水来,却被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拉住了。

    少女像是飞速生长的藤蔓植物,从床上蜿蜒而起,顺着他的腿攀了上来,柔滑又温软,散发着热烘烘的香气,瞬息间便能将人蛊惑得理智全无。

    木意年垂头看着紧紧将自己的脸贴在他颈边的凉滑肌肤,手脚也缠着他,却依旧不够纾解,整张脸都挣扎纠结在一起的女孩。

    她好像还残存些许神志,小手揪着他的领子,却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晃晃悠悠颤抖着,没有凶残地扑上来。

    可越是这个样子……

    当年木易卿初次见到她时便是这般模样吧,难怪她忍不住。

    木意年幽深的眼底燃起一簇火,不动声色地深呼吸着,轻轻挑开衣襟。

    视线猛然翻向帐顶,后脑勺磕得生疼,少年唇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转眼被一双他魂牵梦绕许久的唇吞没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有事,把晚上的更新挪到这一章一起了。

    第102章

    凌韵醒来的时候,好像失眠了许久的人酣睡一场,好像在沙漠中跋涉的商人喝到甘泉,好像饥饿了好多天的野兽饱餐猎物,好像体虚的人喝了十全大补汤……

    【就是两个字,舒爽。】

    凌韵睁开眼。

    晨初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落在枕边,柔和的白光落在少年细腻如玉的肌肤上,纯净得晃眼。

    凌韵的记忆轰地一下苏醒。

    她记得……昨夜有歹人趁她独自在房中沐浴,给她下了迷香。她穿衣服时察觉到不好,不顾仪态去找木意年,却敲不开他的门,只好往楼梯跑,然后在楼梯口撞到了他。

    其实她那时已经想起来了,身上有凌犀和凌无源给的护身法器,也有各种解药,她根本不怕这种雕虫小技。但是她还是顺水推舟地被木意年抱了回去,并且不知怎地,没有提解药这回事。

    大概属于趁人之危?或者,精确一点,叫做“趁己之危”?

    于是再然后发生的事……

    完全清醒过来的凌韵有点惭愧。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基因里还有这种东西。

    像个被释放了野性的禽兽一样,兴奋地把人里里外外好一顿玩弄。比起她如狼似虎,小狐狸反倒像是中了药那一个,软成水般模样,黏黏绵绵地缠绕着她,尾巴腰肢摇得像烛火般晃人眼,混着同样节奏清润的少年嗓音娇而媚地求她,对于本就中了迷香的她来说……简直是在玩火。

    现在他算是尝到了玩火的代价了。

    凌韵有点心虚地咽了下口水,目光向下延伸,瞥见少年白皙躯体上,被子遮掩之下若隐若现的青紫斑驳……

    凌韵实在面对不了自己,然后把珞矶屏蔽了。

    她看到少年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醒了。

    却不肯睁开眼,仿佛怕一睁眼梦就碎了似的。搭在她腰上的一只细嫩的手,像是确认一般轻轻捏了捏,痒得凌韵一声吸气。

    木意年唇角勾起个小小的窃喜的笑容,顺势伸手,紧紧地把她抱住。

    昨晚大展身手的狐狸尾巴也冒出来,毛茸茸地卷住她的腰。

    被勒得呼吸不畅,凌韵心头却流过一抹热意。

    她在陌生的世界醒来,只觉得自己像株没有根的植物,只能攀附着凌无源生长。

    就连对她阴阳怪气的苏浅浅,她都忍不住感到亲近,只因为那是除凌无源以外唯一与她的过去有联系的人。

    她觉得她与这个世界,仅仅靠这两个人连接着,好像随时都会被大风刮跑。

    可是木意年全心全意的依赖,让她忽然有种感觉,她在这里的存在更稳固了。

    除了凌无源,还有人在乎她。哪怕是他得偿所愿的现在,醒来的第一件事,也是怕她丢下他跑了。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恰恰填补了凌韵醒来之后一直作为附庸者和弱者的一种心理上的空白。

    而很快,凌韵发现,木意年填补的远远不止这些。

    少年无限依恋地蹭了她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睁开眼,大眼睛亮澄澄地望着她,隐约有点期待的感觉:“姐姐,你试试感受一下丹田。”

    他不说之前她还只觉得身体通畅。

    他这一提醒,凌韵骤然感受到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力量——

    “这是,玄气?”

    “嗯。”少年忽地羞涩,声音愈发软,“以前双修的时候占了姐姐不少便宜,这次终于可以帮到姐姐了。”

    凌韵有些触动。

    这种感觉,就好像失忆时的那个自己,隔着时空,种下了因,送了她一份果。

    而享受了这样的果,她还真的能对不在记忆里的那些发生过的事假装不存在吗?

    凌韵不自觉地撸了把柔软的狐狸尾巴尖,沉痛地发现,她做不到了。

    珞矶肯定又要说她渣,但她能怎么办呢?她只是不舍得伤害任何一个真心待她的男孩啊!

    “姐姐,你的前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多日来的试探,两人对木意年猜出真相已经心照不宣。但直到这个清晨,他用平常的娇软的语气说出来,才算是真正捅破了那层窗纸。

    或许是他语气太宁静,凌韵没有被人看穿的惊慌,只是沉默了一下,有一搭没一搭撸着狐狸柔软的毛,一边回:“和这里不一样。”

    她不想过多描述前世,一来出于自我保护,二来也说不清。

    木意年也没多问。其实他对那个世界什么样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她。

    “……你和凌无源就是那时认识的?”

    凌韵“嗯”了一声。

    果真如此。埋在凌韵脖颈间,小狐狸的眼神闪了闪。

    “所以姐姐前世便对他情有独钟,从来没想过其他人,对吗?可是……我印象中,姐姐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说你对爱情不忠贞,而是你不相信爱情。”

    凌韵没有回应,内心的弦却震动了一下。

    是的,她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凌无源自欺欺人拒绝猜透,却被另外一人精准地说中。

    她不相信爱情,至少不相信爱情有人们说的那么神圣。爱情,其实只是激素以及生物潜意识趋利避害的产物,随时都可能会变。她或许会出于道德表现得忠贞,却很难对人承诺爱情——因为她自己都不相信这种东西。

    恍然间,凌韵有种木意年比凌无源还要了解她适合她的感觉——他了解她所有的痛点敏感点,从身体到灵魂,并且即便这样,他还是能够接受她。

    他,以及其他几个替身,明知道她永远不会独属于他们中任何一个,却沉默而坚定地伴在她身侧。

    对比之下,凌无源倒是显得有点贪心了……

    【太卷了太卷了。女人会变渣,都是男人惯的。】刚被解除屏蔽的珞矶冒头。

    【内卷其实是一种供需不平衡的自然结果罢了,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叫渣呢。】凌韵清新不做作地发表着渣言渣语。

    她前些天选择忠于凌无源也是她情愿的,因为她初来乍到,因为她弱小,因为她没有其他人可以信任。所以她不怨谁,不怨凌无源更不怨自己。

    但现在,是凌无源要面对艰难选择。她为何要照顾弱势者的心情呢?

    对木意年也是一样。她没必要让他得意忘形。

    她做什么,说什么,信谁,都只取决于怎样对自己最有利。

    天生便知道怎么驾驭爱情的少女撸了撸狐狸软绵绵的小耳朵:“我是不相信爱情,但我相信凌无源。”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眉目清俊的少年从噩梦中惊醒,眉头紧蹙一身冷汗。他一挥手,空中便出现一本很现代化的“书”。

    那书不仅样子与修仙界的书不同,还闪烁着朦胧银光,不是一般法宝的光芒,而像是全然不同的某个世界里抠出一块建模,直接投放到了空气中,从色调到画风到光影都与周遭格格不入,突兀得像是幻觉。

    可是凌无源却能看到这幻觉,碰到这幻觉。

    凌无源好像已经看过千百遍这本书,飞快熟练地翻到最后一页,却瞳孔一缩。

    这一页的文字有了变化。

    如今刚刚生成的段落,用寥寥几笔,便描述了女主离开北幽海,与妖族太子中的兄长旧情重续的经过。

    凌无源身躯一震,猛地站起身,好像要飞往某个地方,却又无力地停住。

    剧本上已经写下的剧情,是无法改变的。

    可是结局在没有演绎之前,哪怕再顺理成章,也有改写的余地。

    凌无源沉冷的眸子望向虚空,吐出冷漠的几个字。

    “火神洲,没必要留了。”

    ……

    木意年一路把凌韵送到回元宗脚下,才与她依依惜别。

    “姐姐此番回停云峰,恐怕不是为了来见故友的吧。”木意年像只心无防备的小动物一样挨着她,说的话却一针见血,“姐姐打的是恚獍的主意,对不对?姐姐在北幽海找到了通过吸收黒舍利恢复修为的方法,打算吸收恚獍,回去帮助凌无源攻打正道,是吗?”

    凌韵缓缓僵硬了。她从未以为木意年和表面看起来一样单纯,但却不曾想过他敏锐至此,除了她有意误导他的部分,几乎完全猜中她的计划。

    可靠在她肩头的少年却若有意味地摸了摸她心口已经没有痕迹的伤疤,幽幽道:“我永远支持姐姐。”

    凌韵侧头。

    少年拥着她,手指暧昧地按了按,用一种平常调笑的娇软语气:“火神洲在正邪大战中,原本就倾向中立。我作为太子……还有木易卿。”

    似乎知道自己的重量不够,木意年不情不愿地补了个名字,“我们都要跟随你的。”

    清澈的眸子弯了弯,毫无阴霾地,“姐姐站在正道一边,我们便是正道。若姐姐是邪道,我们归顺邪道就好了。我永远不会与姐姐为敌的。”

    “但是姐姐不要让自己太痛了,不要所有事都一个人扛……好吗?”

    最后两个好似有些颤抖。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掌按住的位置。有一瞬间凌韵甚至怀疑他已经察觉了她的打算。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柔地揉着她此时平整如初的伤口,好像想帮她揉走那里未来将会承受的伤痛。

    凌韵喉头有些哽,有些感动。

    她走上的是一条众叛亲离的路。恐怕那个与她结为道侣的师尊都无法理解,一旦有机会便要手刃孽徒,为天下除害。

    可木意年不止是全心全意地依顺她,而是彻底地跟随她,对她的决定无条件接受。

    若是以前那个身为道尊的她,或许还可以认为,他是出于对强者的倾慕,出于良禽择木而栖的谋计。

    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稀薄可怜的一点修为,还是这两日与他双修换来的。

    这个世界,弱是原罪,一旦从道尊之位跌落,她做什么都是错,曾经信她的人开始质疑,爱她的人不再忠心,他们爱她只是爱她强大——她早就有此觉悟,也做好了心里准备,所以她不信那些男人,从来都不是因为不信他们曾经爱她,而是不信他们现在也对她一如既往。她并不怨,因为记忆和修为本也是她的一部分,人们爱她也包括了她的那一部分。

    可是原来,世上也有人能透过她的记忆和修为看到真正的她,爱上真正的她,追随真正的她。

    这一瞬间,凌韵甚至忘了不承诺不负责的渣女守则,对木意年许诺:“等我成功从停云峰出来后,我会联系你的。”

    得了这番保证,木意年才恋恋不舍地,一根一根松开她的手指,目光黏着她,没入回元宗的结界。

    凌韵立即从你侬我侬的情绪中脱离出来,警惕地打量着周遭。

    山石嶙峋,绿植繁茂。有体型较小的动物在树丛中钻过的声音,却似乎习惯了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并不靠近她。

    凌韵望了望头顶投下来的微薄天光,抬腿往林子深处走去。

    在回元宗住了三个月,可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忙合籍大典,她还从未有机会独自一人走在回元宗的山道上。

    更遑论这个偏僻的地方——她特意带上沉息石,不想遇到任何可能认识她的人,自然选了片最寥无人烟的野路,看起来连山中的动物都很少路过。

    也是因此,这条路对陆地生物来说显得很难走。

    凌韵掏出木意年送她的地图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便又掏出个烛台形状的法器,不甚熟练地低空飞了起来。

    她刚引气入体,还不能长时间御剑,可这件玄力损耗小的高阶飞行法器,却足够驱使了。

    就这样,凌韵颤巍巍慢吞吞地,摸到了停云峰。

    然后闲庭信步越过停云峰结界。

    有手腕上的银白雪花,她早预料到停云峰结界拦不住她。

    但凌韵感觉到,她能进入停云峰的结界,不是因为她与凌犀有道侣关系,而是因为她从来都是停云峰的弟子。

    凌犀没有修改结界,就好像在等她回家一样。

    这样的想象让凌韵一时之间心情有些复杂。

    但她已经走到这里,就没有回头路了。

    在山下就听到回元宗弟子说凌犀不在。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好像连天道都在为她的选择助力,就更没有放弃的理由。

    引气入体不久,她便在识府内发现了一册名为《万邪决》的心法。

    她翻阅过后,惊讶地发现,这是以前的她自创的,从未外传,只留在自己脑中,而这竟是一部可以正道玄力转换修炼邪气的功法。

    看来以前的她便是用这部心法吸收了那么多邪气,还不被任何人察觉到的。

    有了《万邪决》,她或许不必经历痛苦的自杀剥皮掏肉全套恐怖片一样的流程,便能重新沟通自己另一面所拥有的力量,重获修为。

    只是此时的她根本没能力参透万邪决……还是先趁着凌犀不在,去万煞之谷对面查看一番,再做进一步打算吧。大不了就是剖心而已,鱼水欢给她讲过的二期羽化的方法,她已经烂熟于胸了。

    凌韵一边思索,一边驱动玄力保持体温,终于来到万煞之谷的上空。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飞在高空,脚下是深不见底弥漫着黑气的恐怖深渊,感觉有点奇妙,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刺激和自由。

    有一瞬间,她脑中恍然闪过似曾相识的画面,好像曾经也是站在这里,看到凌犀与恚獍搏斗,然后……被黑雾吞噬。

    她心中甚至还残留着一点点当时的愕然、难以置信、悲伤和无所适从。

    不知是她听过凌无源的原版故事后产生的联想,还是这具身体识海深处残存的真实记忆。

    “没关系,师尊,我马上就给你报仇。”凌韵望入那深不见底看不穿的浓雾,低声喃喃道。

    珞矶:……

    你可真是个大孝顺。

    凌韵安然降落在万煞之谷对面,有些稀奇地打量着四周。

    虽然她以前肯定来过,但这还是她记忆里第一次看万煞之谷的这一面。以往站在对面,视线和神识都完全被遮挡住。

    只见光秃秃的雪坡上零落着朴素的墓碑,是无情道的先祖坟墓。想起如今自己毕竟也算无情道弟子的身份,凌韵走过去拜了拜,随即发现最前排有个痕迹看上去很新的坑,像是某块碑曾经在这立起,又被人粗暴地刨了。

    【这是谁呀,这么倒霉?】

    珞矶好奇地问道。

    【额……我觉得……搞不好是凌犀呢?】

    两人想到这个可能性——凌犀复活回来,发现自己孝顺的大弟子给自己立了块碑,当即连根拔起的场面,不由齐齐打了个哆嗦。

    凌韵突然觉得这万煞之谷对面比停云峰那一侧还要冷上几度,尤其是这坟地里飘着阴气,让人心里胆突突的,有些急促地转身离开,走向一座孤单单立在空地的小木屋。

    【这是凌犀修炼的地方吗?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凌犀那种无聊的人,估计里面就一蒲团,最多靠墙一排置物架,摆着些无情道门祖上传下来的珍宝……】

    凌韵随意地说着,一边双手推开门。

    她识府深处的无情道主法印闪了闪,但她没注意到。

    她的神魂完全被满满一屋子拥挤又幽深、转头看向她的空洞半透明目光给攫住了。

    她知道她的身体很奇怪,似乎再害怕也不会腿抖,甚至连瞳孔都很难放大,但是她的声音真真切切地抖了:

    【珞矶,珞矶,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声音在识府里回响,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

    神识连接被切断了。看到离她最近的长发女鬼幽幽飘过来,凌韵的手在身后疯狂摸索门把手,刚开发的玄气已经灌输到脚。

    第103章

    凌韵怕鬼。

    尤其是那只鬼,猛然撩起厚重的两条刘海,露出满月一样的大饼子脸,像是地府招待处的招待员一样,热情地问候她:“小韵,我们等你好久了,你终于来了。”

    凌韵:我不是,我没死,别瞎说。

    但是凌韵害怕归害怕,后起直追的理智也终于让她意识到,这些鬼她大概认识。

    她以前肯定是来过这里的,如果它们一直在这,大概是她的老朋友了。

    凌韵僵硬地躲开女鬼亲昵的触碰,感觉这一次她不是很能认可自己选朋友的眼光。

    大约一个时辰后,凌韵和一屋子老鬼才终于捋清了她失忆前后的全部故事。

    “这孩子我带不了了!”一个神情傲慢的男幽灵气得都透明了,“辛辛苦苦拉扯了五百年,好不容易把你堆到凝魂境,五十年不见,竟然一朝跌落成凡人!”

    凌韵有点不平:“我已经引气入体了……”

    “那不就是凡人?”

    凌韵:……

    在老祖眼中,御气境和凡人大概确实没有区别。凌韵压下心头一点点屈辱,弱弱道:“那是因为我羽化过……”

    “说起这个羽化。”仙风道骨的鬼祖师高冷地望着她,“你果然去修炼邪气了,是吗?”

    “那是自然。”另一个女鬼插话,“不然有什么能让凌犀手刃亲徒儿?那小子对这娃娃最重视了,一丁点都舍不得伤的,肯定是她自己没弄好,堕邪了,是吧?”

    凌韵更加赧然,长长的睫毛都快垂到地上去了。

    虽然她不记得了,但那些事确实是她干的,而且她现在还想再干一次。

    “罢了罢了。”白发师祖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小韵想修邪气,我们能怎么办,再帮她一次就是了。”

    凌韵正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不行打感情牌,忽然理解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僵在那里。

    凌韵骤然抬头,一双清眸含着细微的震惊看着他们。

    “别这么惊讶嘛。我们早就死了,对在世的后人横加干涉,是违背命数的。我们留下来无非是为了在你们求助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啊。”

    圆脸师祖慈爱地看着凌韵。

    凌韵慢慢眨了眨眼,目光从她脸上漫过,掠过其余各位师祖的脸。

    他们永远关在这间狭小的房间,寄魂于逼仄法宝中,亿万年的沉淀让他们早就看淡世事变迁,唯愿他们的嫡系后人能宏图尽展,心想事成。

    凌韵很感动,凌韵真诚地望着师祖们的半透明脸庞,宁声道:“我想集齐四颗黒舍利,彻底完成羽化,取代邪尊,打败道尊,一统正邪二道。”

    “啪”一声,透明到快爆炸的傲慢男幽灵还是炸了,屋里回荡着他气急败坏的吼声:

    “不准!我不准!逆徒——去他的命数,我不准!”

    ……

    师祖的爆炸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凌韵心意已定,其余老鬼们见状,也没别的办法,唉声叹气地试图在细节上争取让她稍微往正道上拐一拐。

    虽然彻底扳回来是不可能了。谁想到这么冰清玉洁水晶花似的小仙女,竟然比历来任何一个离经叛道的无情道主都要更离经叛道,一个无情道主打算去当邪尊?

    师祖们痛心疾首,然后任劳任怨地帮她修习万邪决。

    万邪决是以前的凌韵以道尊之能完善过的,适用的对象也至少要灵台境,如今的凌韵其实并没有能力进行彻底的融会和运用。

    所以老祖们的帮助对她来说可谓雪中送炭。

    而且,虽然凌犀是外面广泛认可的无情道主,但无情道主法印还在凌韵身上,也就是说,这些老鬼需要辅佐的是她,此时这件屋子发生的事,不用叫凌犀知道,也不会被凌犀打断。

    凌韵感觉就像是参加小学奥数竞赛前,被一群数学博士大佬联合辅导,心里的感觉就是稳。

    更别提他们还亲自护送她进考场。

    圆脸师祖拍了拍她的肩:“去吧小韵,吸收黒舍利,给你师尊报仇!”

    “你说错了,应该是吸收黒舍利,打倒你师尊!”

    “没错,打倒你师尊!”

    “干翻凌犀那小子,看他那张冰块脸就闹心!”

    “干他!干他!”

    凌韵看着一屋子为她呐喊助威的神鬼老祖,眉头一抽。

    为什么这群人感觉比她还激动,他们怎么好意思说她离经叛道,就凭他们老脸皮厚吗?

    如今想来,凌犀果然是无情道一股清流,难怪他死后义无返顾地走了……哦,等等,他没死,他又复活了。

    凌韵挥去无厘头的想法,沉息凝神,将自己的心神敞开,陷入谷底浓郁的邪气中。

    与老祖们商议后的结果,她将保留被高浓度邪气包围的步骤,随即却不需要真正地翻转里外,而是沿着万邪决的通路,去感应另一面的存在,让外来的邪气牵引着自己,找到运用体内邪气的诀窍。

    老祖们的一番话给她吃了定心丸:

    “与邪气抗衡,需要的从不是力量和修为,而是心性。你纵然没有记忆,也仍旧有道尊的心魂,只要固守心魂,它是没办法伤到你的。”

    只是老祖们也说,她此番恢复修为难度不大,可要继续吸收邪兽,成功率恐怕不足一成。

    他们会为她护法,也叮嘱她若无把握切莫逞强。

    凌韵压抑着紧张和激动的心跳,散开神识,在沉睡的邪兽身上狠狠一戳。

    恚獍哪容得如此挑衅,本能暴怒地反击。神念与邪雾纠缠,很快陷入浓雾包围。

    凌韵沉入幻境。

    是恚獍的记忆,它的……幼年。

    凌韵脑中冒出了这个词,来形容面前萌破天际的生物。

    毛色雪白无暇,衬得身体圆滚滚的,长着四只小短腿,有点像那种圆脸的小奶猫,却比普通的猫要贵气许多倍,一看就是个来历不凡高贵又纯洁的小公主。

    这样一位小公主,如今却遇到了点麻烦。

    它的后腿受伤了,倒在树林的溪水旁,笨拙地想去舔,却舔不到,洁白的软毛都沾上了血腥和泥污。

    尽管如此,这个干净洁白的小家伙还是与树林里常见的野兽有着天壤之别。

    像是掉落凡间的天使,没有人会不对它心生喜爱。

    跟着父亲出来打猎的小男孩,见了它第一眼就被惊艳住了,高声唤来父亲,又满是心疼地央求父亲救它。

    那男人把小兽提起来看了看,见它毛色极好,性格又乖顺,体格小巧估计吃不了许多,便同意把它带了回去。

    男孩被叫做“阿进”,他生活的村子很是穷苦。

    穷苦,却质朴。邻里乡亲热情和善,见阿进捡回来一只不知名的可爱动物,村里人都很是喜爱,争相投喂。阿进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灰进”。

    邻居笑说这名字怪,可阿进说,它是他捡的,自然要跟他的小名,刚捡回来时又灰突突的,可不就是灰进么。

    “就你一张嘴会讲。”邻居调侃他,又对着喜提新名字的灰进蹲下身,“可怜这雪一样白的小家伙,居然被说成灰突突。”

    灰进傻傻地歪了歪头,蹭蹭她的手心,让邻居笑得眼睛弯成两条缝。

    村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个灰突突,看起来傻傻的“灰进”,竟是一头灵兽。

    它原本是修仙界某个高门世家大小姐的宠物,大小姐宠爱它,希望它快快增长修为陪伴她长久,所以从小自己服下的天材地宝全都有它一份,以至于这只灵兽的修为,如今已比一些小门派的掌门长老还要高。

    只可惜,本是养来陪大小姐终老的,那一日飞来横祸,大小姐香消玉殒,却是它活了下来。

    灰进呆呆看着面前脸没有大小姐精致,手没有大小姐软,声音也没有大小姐柔和的女人,心想,以后这里或许就是它的家了吧。

    它原来的家已经没有了,它原来的主人也没有了,但是这里的人,会像她一样摸它的头,给它食物,因为它的温驯反馈而抿出美丽的笑纹。

    它留了下来,安心地当一只普通的宠物。

    然而,一个灵兽注定不能当一个普通的家养宠物,几天后,村子降临了一场意外。

    阿进正是调皮的年纪,下了学和朋友去河里游泳,脚抽筋溺水了,救上来时已经没了呼吸。

    阿进的爹娘趴在地上哭天抢地,邻居抹着泪劝,没人管凑上去舔阿进的灰进,即便看到了,也默默心酸,以为灰进不懂它的主人已经死了,还在试图将他唤醒。

    直到有个人注意到异样,他左瞧右瞧,总觉得阿进的胸膛似乎开始起伏?

    那人一错不错地盯着看,忽然猛地惊叫:

    “他醒了!”

    一阵兵荒马乱。明明断气多时,被村里大夫都验证过没救的男孩,竟然睁开了眼!在家躺了半天,就重新活蹦乱跳,就好像从来没死过一回!

    如果说这件事是巧合,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村民们不得不注意起阿进捡回来的神奇动物来。

    邻居大婶家中被盗,丢了几十年的积蓄,愁得一夜老了几十岁。

    可隔天,灰进就拖着一个被打晕的修士在大婶家门口嗷呜嗷呜地叫,大婶一开始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在灰烬不断拱着修士储物袋的示意下,用微薄的玄力打开了他的储物袋,只见里面赫然是她被盗的灵石金银!

    正逢旱年,村里收成不好,大人们都愁眉不展,连阿进这样的孩子都被感染了低落的情绪,难过地跟灰进诉说爹娘的艰辛。

    灰进失踪了两天,回来时萎靡不振,好像重病了一场,躺了足足五天,可就在它回来的当日,干旱已久的天下起大雨,也足足下了五天。

    村里的人终于意识到,灰进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野兽,它是招福进吉的瑞兽啊!

    灰进成了村里的吉祥物和守护神,村民更加喜爱它甚至崇敬它,它也时不时替村子解决一些对凡人棘手、对它却并非无法搞定的小问题。

    只是,这个村庄所在之地灵气稀薄,灰进又整天忙着帮别人而没有时间修炼调养,从前在灵气充裕的地方娇生贵养的小公主,终于有一天病了。

    唇下已经长出青茬的阿进急得不行,去求村长帮一帮灰进。

    灰进可是村里的宝贝。村长一听也急了,全村的人都急了,村子里的人一起筹了钱,找了几个牢靠的壮年男女,去附近修仙者镇上花大价钱买了灵药,总算是治好了灰进。

    虽然这灵药根本比不上灰进以前在大小姐身边时服用的天材地宝,虽然它付出给村民们的玄气远不是这点灵药能补充的,但灰进依然很感动。

    那些村民是真正在关心它,为它的病而焦急。他们都拿出了家里能拿出的全部储蓄,只为让它快快好起来。

    他们对它这么好,它也要报答他们。

    灰进继续当着村庄的守护神。

    没有灵气滋养,它的皮毛逐渐没有那么顺滑,纤尘不染的雪白也沾上了村庄独有的土蒙蒙的颜色,成了名副其实的“灰”进。

    但是它很快乐,它甚至觉得在这样的日子里,它找到了它的价值,比在大小姐身边做一个漂亮的宠物时还要有价值。

    它救过许多人,尽管有时救人已经超过它的能力范围,会给它带来大大小小的隐伤。

    但看到人们喜极而泣的笑脸,看到人们对它发自内心的感激涕零,它觉得值得。

    村民如今更多地把它当成不可或缺的朋友,而不是神明。

    神明是疏远冷漠的。可是灰进,是每个人都可以蹲下来摸摸它圆滚滚的头、可以和它玩耍、可以对它求助、而它永远不会拒绝的一只瑞兽,是天底下最善良最纯洁的朋友,是他们最温柔最可靠的家人。

    第104章

    转瞬,时间过了三十年,当年的男孩阿进已经娶妻成家,儿女双全,成了新任村长。

    村民早已习惯了灰进的存在,也习惯了有困难,找灰进。

    这样的生活好像太过无忧无虑、太过幸福了……而人们对于幸福,也会习惯。

    当习惯了幸福,就不觉得幸福了。

    年纪大些的还好,许多年纪轻的,对于灰进来村庄前的日子没什么记忆的,开始憧憬更美好的生活。

    “灰进,灰进,我想要镇子上炼器铺挂在正当中那把剑,你能不能帮我搞来?”

    灰进扭了扭身子,用小屁股对着那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孩,表示拒绝。

    “啊?为什么啊,上次彩妞让你找项链你就去了,是不是因为她总给你做肉干吃?好啊,我居然不知道你是这样看人下菜碟的灰进。”

    灰进哒哒哒跑到一边,懒得理他。彩妞让他找的项链本来就是她丢的,它感应一下举手之劳,可是这家伙竟然想让它去偷,它一个有格局的堂堂灵兽,怎么能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

    可是,灰进发现,类似的事情多起来。

    有姑娘求他帮忙挑件衣服,能让明日相看的俊才少年郎第一眼就喜欢。没过几日,便有小伙子腼腆地找来,问它能不能把心仪的姑娘单独约到村外。

    灰进无能为力。人家姑娘不喜欢你,拒绝了好几次,单独约到村外,你的意思是绑架吗?

    可小伙子振振有词:“你能帮阿云追男人,怎就不能帮我追女人?”

    灰进说不明白,它也不会说。

    可是人会说。

    灰进开始听到有人议论,他们的瑞兽也是个有心眼的,要讨好了它,它才会满足你的愿望。

    用的是调侃的语气,所以灰进虽然觉得有些讨厌那些人的说法,却也没往心里去。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村里那几个它喜欢的人,它确实更愿意帮助他们。

    就比如阿云,彩妞,阿进,阿进的两个孩子,还有隔壁大婶——哦,现在已经要称呼为婆婆了。

    灰进没想到,有一天阿进的要求也会让它感到为难。

    那一夜,全家都睡下了,灰进也迷迷糊糊要睡,却听到阿进悄悄摸摸地推开门。

    “灰进,我知道不该如此,这次算我求你。”

    初见时天真无邪的脸,如今已被岁月刻上深深的纹路和愁绪。

    男人望着它,红了眼眶。

    “小慧快要撑不住了……你能不能,能不能把苏家这次抽签诊治的名字,偷偷换成小慧?”

    灰进是个小兽,它的表情很淡,它只是静静望着他。

    苏家,苏浅浅所在苏家的一个实力较为雄厚的分支,每年会在凡间抽一名问病者,带回去诊治,无论是多么难治的病,都保证痊愈。

    而阿进的小女小慧,先天有疾,镇里大夫和附近小门派先后瞧过,只说时日无多,唯一的机会便是医修世家苏家这一年一度的抽签。

    小慧今年又没抽中。

    巧的是,抽中的人就在不远的另一个村子里。那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小要依赖她活下去,那女子听说抽中后,气色都好了,喜得逢人便要请客。

    那女子阿进一家认识。她曾来阿进家做过客,喜欢灰进喜欢得不得了,临走还偷偷留了块碎灵石给它。

    可是阿进现在要它用她的命,换小慧的命。

    灰进也很爱小慧。

    她的乳名是跟着它取的,她婴儿时期阿进夫妻忙,都是灰进在摇篮旁照顾她哄她入睡。

    如果能用自己的修为和健康换小慧痊愈,灰进早就换了。

    可是现在阿进要的是,用另一个无辜女子,另一个此时正充满希冀的家庭,换他的女儿,他的家庭……

    灵兽单纯,这样的单纯偶尔在人眼中却显得残忍,因为它会恪守已知的是非观,如同一个不知通融的铁面官,让人甚至会怒骂它没有心。

    灰进低着头。

    一人一兽,如同两座雕像,沉默了大概有一整夜这么久。

    阿进不再清澈的双目眼泪奔流,仿佛无穷无尽般,最后,不知从天光的哪一次骤明时起,就像是河流安静地干涸,又缓缓停下。

    他拖着蹲得麻木的腿,迟缓地起身。

    “我知道了,谢谢你,灰进。”

    ……

    小慧死后,阿进变得沉默寡言。

    灰进每天用玄力打扫小慧的房间,把她的遗物保存得干干净净,仿佛她生前一般,阿进知道了,只是怔了一下,便沉默地离开了,再之后便锁了那间房,极少过来。

    灰进想,他大概是怕它太累。

    可是它依旧每日给小慧的房间施一遍除尘咒,它觉得这是它唯一能为她和阿进做的事了。

    其实近些年来,灰进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玄气入不敷出,经常使用超出自己能力的法术,又无人教它修养之道,先前被大小姐养得无比健康的体魄也衰败下去。

    不过灰进并不在乎。它单纯地想,以前它要长寿,是为了陪主人长寿。而现在,它好像也没必要比阿进长命太多。

    它想守护村庄,是因为它想守护村庄里的人,而这些人只是一群特定的人——曾经在它受伤虚弱时,不求回报对它好的人。

    它其实并没有那么在乎村里的年轻人。他们的脸上透着愚蠢的活力和野心,却没有它喜爱的纯朴。

    当然,若它活得比阿进这些人久一些,也不介意继续护佑他们的子孙。

    他们希望子孙好,他们的愿望也是它的愿望,从它在这里安家以后便是如此。

    灰进没有想到,村庄没能平和地等到那个时候。

    村庄百年如一日的贫穷,没有任何修仙世家肯在此生根,是有原因的。几十年前大旱,这一年又发起了洪水。村里的田地都被水淹了,辛苦劳累了一年庄稼却颗粒无收,住在低处的几家,就连房子都没能保住。

    村民们慌慌张张,来求灰进。

    灰进有些为难。

    若是从前的它,或许还有能力阻止一场洪水,可现在它的修为大不如前。更关键的是,他发现这场洪水并非纯粹的天灾,而是有一只水妖在推波助澜。

    水妖为何要对付一个小村庄则要从两年前说起。两年前那水妖化形不久,变作美少年,四处骗姑娘和自己私奔,到了没人处便将姑娘吸成人干助长自己的修为。直到来到村庄,才掳走了第一个姑娘,就被灰进赶跑了。

    灰进和水妖大战一场,水妖回去后修养了两年才将将好,迫不及待回来复仇。

    而灰进当年也没讨到好,受伤后又不像水妖可以去肆意作恶增长修为,加上多年来的大小沉疾,竟是打不过水妖了。

    灰进心里清楚,它就算去了,也只会落到被打死的结局,并且不会对阻止水妖有任何帮助。

    水妖才生灵智不久,凶性未褪,没有任何悲悯之心。村庄没了灰进,它只会更加肆意地以洪水发泄,或许还会趁机抢夺村里的女子。

    所以灰进没法帮忙。但灰进没法说。

    它以为村民纵然会失望,但总能理解它的。

    从前的许多许多次,它也没能满足村民的愿望,大家也只好去想别的办法,而不会逼它。

    可是它却听到有人绝望中生出不满的议论:

    “怎么感觉自打小慧死之后,灰进像是变了个兽……”

    “我也觉得,每天无精打采,有空就往小慧屋子里钻,见人也不热情,一点都不可爱了。以前村里有什么事都能找它,大家都说它是村子的守护神,可是有连洪水都逼不退的守护神吗?”

    “唉,灰进被我们供着太久,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纯粹善良的瑞兽了。”

    “是啊,而且我觉得它还变蠢了,谁对它好它就信谁,一点没有以前那种神兽的风范了。”

    “对,特别拎不清,隔壁那个婶子,不就来做客的时候对它笑了几下,给了它点碎灵石,就把它收买了,它忘了当年是咱们村长求老村长,带着全村人花光灵石给它治病?它忘了是村长一家救了它收养它?我都不敢想,小慧死的时候,村长该多么寒心啊!”

    “怎么说呢,毕竟是个小兽吧,以前别人都太神化它了。野兽本来就是这样的,根本养不熟,不能指望它和人类一样懂得感恩。”

    灰进听到这些话,小小的心脏像被人挖出来了一样难受。它想要辩解,可是却说不出口,所以它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最近,它真的没有以前招人喜欢了?它是真的太蠢了、辨不清虚情假意吗?是不是只有可以拯救村子,强大又开朗的它,才是值得被爱的?是不是它明明可以去拼命却不拼,真的是忘恩负义?

    其实不怪大家那么说啊。小兽恍惚意识到,就连它自己都讨厌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它竟然安逸地想要随着阿进老去而老去,忘记了它是村庄的守护人,是所有人的希望。

    它辜负了他们的希望。

    灰进咬咬牙,离开村庄,去了两日路程的一个峡谷。它前阵子就感应到这里有秘宝,能助它增长修为,但一来它放心不下离开那么久,二来秘宝被凶兽护着,它对上凶兽胜率很低,所以它一直没下定决心来寻宝。

    但是它现在需要那秘宝,村子也需要那秘宝。

    正逢那两日雨势终于弱了些,村民们也忙着走出家门,抢救还没被洪水冲走的财务粮产。

    谁也没想到,就在村里的大人们远在村外的田中时,忽然下起暴雨,附近的河再一次决堤。

    村里的孩子都留在家中,这一次死了七人。

    其中有阿进的大儿子,阿忠。

    灰进那日回来,一进村便看到全村的人围着几具孩童尸体的一幕。

    灰进和境界远高于自己的凶兽打斗,没得到秘宝不说差点连命都丢了,一回来看见这场景,一身重伤瘸着腿,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阿忠,也是它看着长大的孩子。

    却被阿进冷漠地用脚拨开了。

    灰进抬起头,看到阿进如同看陌生小兽一样的眼神。

    它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不敢再接近,只好转身跑走了。离开很远,独自躲在角落的时候,才发现心里的感觉是抽痛。

    以前的主人死的时候也有,却好像……并没有现在这样痛。

    是因为它救不了阿忠,所以阿进太伤心了吧?就连它都这么痛,阿进肯定痛死了。

    阿进怪它也是难免,它自己都在怪自己,没有在阿忠需要它的时候呆在他身边。

    灰进这么想着,拖着受伤的身体,偷偷进了灵堂。

    它给阿忠输送了一整晚的玄力。

    可惜没有用。他断气太久,阳息已灭,它不可能像当年唤醒阿进一样唤醒他了。

    其实它是知道的。只是想到阿进冰冷绝望的眼神,它还是孜孜不倦地努力着,直到耗尽最后一滴玄力。

    昔日雪白油亮的毛发,一夜之间如同枯草,变成一种了无生机的白。

    本就身受重伤的灰进再也无法支撑,死狗一样倒在灵堂后面的角落里。

    它把自己藏了起来。怕刚死了儿子的阿进看到它这样会更加难受。

    不管村民说什么,它始终记得阿进带它回来那一日满脸纯真的欢喜,记得他紧紧抱着它贴着它的脸对它说最爱最爱它的模样,记得阿进听说是它救了他的命后郑重地蹲下对它说从此它的生命比他自己还重要。从那时起,它就把阿进当成了亲人,它当然知道阿进对它也是一样。

    可是当晚,它便被人从疗伤的角落里揪了出来。

    那个村民的眼神是让它十分陌生的冷漠,还含杂着一丝它不懂的凉意。灰进本能地有些怕,可是想到这是它那么熟悉亲爱的村庄和村民,它没有躲,任那人将它带到了村头的空地。

    那是一片高地。尽管雷声轰隆,暴雨狂烈地砸着已被浸透的土地,这片地依旧幸存完好,不像村里的其他地方,基本都被水淹了。

    可以说,这片空地,和空地不远处的祖祠和灵堂,是如今村庄里唯一庄严完好的地方了。

    像是个举行大事的地方。

    灰进这样想着,就听到带他来的人开口道:“村长,祭祀可以开始了。”

    村长?阿进?灰进被雨淋得湿漉漉,浑身又病痛缠绕,又冷又饿,正觉得难受不已,听到阿进在,眼中迸发出光亮。

    那是一双与初见时一样澄澈的眼睛,看人时湿漉漉的,煞是漂亮,让人一眼就心生欢喜,意识到这是多么高贵骄傲的一位小公主。

    虽然小公主的毛发早已不复昔日亮丽,它却有一些东西始终没有变。

    阿进与这双眼睛对视了一秒,但很快移开目光。

    他看向一位老人,如今村里年纪最大、最德高望重的老人。

    灰进也认识他。当年刚来时,这位老人还是村里唯一书堂的教书先生,灰进跟着阿进听了不少他的讲课。

    只是老人不苟言笑,平时也从不像其他人一样俯身摸它。不过阿进告诉灰进老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灰进也同阿进一样,很钦佩尊重这位老先生。

    今天,这位严肃的老人也同往常一样,只是用漠然的眼神扫了灰进一眼,便道:“开始吧。”

    灰进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又被人提起来,放到了一块木板上。

    木板很大,搭起一个简陋的台子,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绘制了一个诡异的图案,灰进就放在那图案正中。灰进注意到旁边还放着一把刀。

    身体虚弱的时候人就会缺乏安全感,灰进也是。

    灰进的身体在雨里发起了抖,看阿进的眼神已经暗含祈求。

    那依旧是一双澄澈的眼,天真无霾,盛着满满的信赖,只是散发出本能的无助和害怕。

    阿进不看它。老先生的声音却在暴雨声中清晰而低洪地传来:“村长不必自责和心软。是这畜生与妖兽勾结,为村庄带来了灾难,我们如今杀了它,也是为死去的邻里亲友报仇。”

    什么?灰进抬起雨帘之后愈显湿漉漉的眼,有些不明白。老先生口中的畜生是……它么?

    灰进以为自己理解错了,但它很快从四面八方一束束比雨丝还冰冷的目光中看到了答案。

    灰进本能地为自己鸣冤,“嗷呜”一声凄吼,可是看到村民们骤然如临大敌的表情,又很快停下了。

    它想,他们只是误会它了,它不能吓到他们。

    它还记得自己是村庄的保护神。它还以为自己是对村民来说过分强大的灵兽。

    可它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人按住后颈,死死钉在木板上,竟然用了所有的力气都无法挣脱。

    它还忽然发现,木板周围全都是握着武器严阵以待的强壮村民。而他们戒备的对象,不是暴雨和洪水,不是那只导致这一切的妖兽,而是它。

    它更没能想到的是,它并没有再多挣扎的机会。

    村民似乎对它的力量很是忌惮,怕它反应过来后有什么变数。老先生一个眼神,阿进轻轻点头,一名女子便手起刀落。

    “嗤——”一声令人胆寒的钝响。

    一颗毛茸茸的头,毛发被雨水打湿凌乱不堪,滚了两圈,落到图腾正中,鲜血欻地覆盖了本来的图案。

    有些灰突突的毛色被水洗过,在浓暗欲滴的光线中,恍然好像又恢复了最初的洁白。一双清亮却不复光彩的兽眼微微睁着,里面的恐惧还很少,残留着依旧是纯然的天真。或许是它们的主人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着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家人。

    雨声好像更大了。雨水汹涌,像是天空开了个口,倾泄下宽达千里的瀑布。但饶是这样都没有冲净全部的血迹。

    雨幕中,阿进的表情变得有些朦胧。

    混着满脸雨水,连自己都感受不到是否在哭,只是眼眶终于热起来。

    老先生的大手搭在他肩头。

    浑浊的眼闪烁着比在场所有人都锐利的理智和精明,老人安慰的语调也不失严肃:“阿进,为了整个村庄,孰轻孰重,你是知道的。”

    “没错。”旁边人搭腔,“这也并不是背叛。如果一定要说,是灰进先抛下我们的。”

    “而且这洪水也是灰进引来的,当年若是不激怒那只妖兽,王婶一家,还有村长您的儿子,阿娇的两个娃……这么多人又怎么会死?”

    “那妖兽点名要用灰进祭祀它,明摆着这事是冲灰进来的。灰进那么强都打不过它,我们即使有心,也护不住灰进啊。”

    “护灰进做什么,它那么自私。它惹了事,躲在我们村子算怎么回事呢?难道还想让我们村里的老弱妇孺保护它吗?”

    “那畜生一向自私,要讨好它它才给你好脸色。当初明明是我们村长救了它,大家一起收留它,为了给他治病全村人都倾家荡产,没想到是这样一只白眼狼。”

    “前两天它是发现村子护不住它,想逃跑吧?连村里的孩子都不顾了,放任他们去死——那可是它看着长大的孩子啊!这畜生竟然如此狼心狗肺!好不容易这次逮到它,万一错过,我们可就再也没机会求得妖兽的原谅了!幸好村长果断,做了正确的决定!”

    “——够了!”

    阿进的声音在雨中好像有一种悲凄的哭腔,仿佛发自冤死的鬼魂,所有人立即不说话了。

    所有人心底里都知道,今日,他们才是背叛,他们才是自私,是他们欺骗利用了灰进,是他们欠灰进的。

    他们刻意回避着地上那只小小的,尸首分家的,曾经温热地蹭着他们的手、如今却如同一块破抹布一样躺在地上的身体。

    他们更看不到,在另一个他们看不见的次元,一个半透明的如同等比复制的“灰进”,从地上那团影子上懵懂地爬了起来。

    灰进本来应该很快失去意识消散的。但临死的不甘,让它强撑着留了下来。

    它的灵魂几乎在暴动,可是没人看得见。

    灰进不会说话,所以也没有人类那样巧言善辩。

    可是它是灵兽,有几近于人类的智慧,懂是非,会委屈。

    ——妖兽不是它引来的,它当初打跑妖兽,全村人都欢天喜地,家里有年轻姑娘的人更是感恩戴德。

    ——他们为治疗它倾家荡产,但它已经回报给他们更多东西。

    ——它是有自私,所有生灵都自私,但它的自私还远比不上这些它真心对待的朋友。

    ——它没有背叛,是他们背叛了它。

    在灰进灵魂所在的世界,有源源不断的黑气涌向它,好像要把它空虚的灵魂填满。

    可就在这时,一个颤抖的男声止住了所有厚颜无耻的声讨,也让灰进的世界静止了。

    “——够了!”

    阿进红着眼睛,眼底一片漠然的死寂。

    雨水渐停。祭祀奏效了。村民有些雀跃,却没有人敢出声欢呼。

    浓重的阴云和滂沱的雨水,好像进到了阿进的眼睛里。

    大家都知道灰进救过阿进的命。

    阿进几乎是森然地望着所有人,然后回头望了望灰进的方向。

    他眼里的悲伤好像要漫出来,比山洪还要浩荡,能洗净沾染在洁白灵魂上的任何猩红印记。

    “……我不该收留它的。”

    “……”

    村民们呆呆望着他。灰进呆呆望着他。好像都没有懂他的意思。

    “现在小慧死了,阿忠也死了。”

    阿进的目光转换了焦距,眼中的悲伤也化为冷寒。大家这才发现,他之前看的是祠堂后灵堂的方向,如今看的才是灰进。

    “那只……畜生。”他不再叫那个随他命名的名字,仿佛那个名字会提醒他曾经有多么愚蠢,“我当初就不该救它,应该让它死在那的。”

    阿进又重复了一遍。

    被村长大人恩准的仇恨又一次让人们有了共同的信仰和目标,仿佛跟随指挥棒的乐手,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地合奏起来。

    “是啊,这种恩将仇报的东西,就不该救。”

    “不怪村长,谁能想到野兽即使生了灵智,也没有人性,这般蠢钝又残忍。”

    “哪里是瑞兽,现在想来,自从那畜生来村里,我们村就灾荒不断,这分明是个邪兽啊!”

    “可不是,那畜生……”

    “……”

    雨已经完全停了。人们脸上露出劫后逢生的喜悦红光,精气神也旺得不得了,人声比暴雨声似乎都要嘈杂些许。

    他们口中已经没有“灰进”这个名字了。他们只称它为,“那畜生”,或者是,“邪兽”。

    邪兽……

    距他们几步之遥的另一个世界,浓郁的黑气像是受了激励和牵引,争先恐后涌入一团稀薄的灵体,很快将散发着纯净白光的灵体染成乌黑,然后膨胀,散发出越来越恐怖的气息。

    没有一个活人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偶尔有周游修仙界见多识广的修士,会故弄玄虚讲起村庄的故事。

    “所以那些人都是制造洪水的妖兽杀的吗?”

    “没错。”

    “好残忍啊,村民不是按照妖兽的要求祭祀了吗?妖兽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兄台有所不知,那妖兽其实并不是只妖兽,而是一只邪兽!邪兽是善念的反面,天生便要乱造杀戮的!”

    “邪兽?是弥西域那种吗?我在定边城的时候也见过,对修士来说并不厉害,提防些便好了。”

    “嗐,才不是呢,定边城那些东西叫邪兽可是抬举了,这只可比它们厉害多了——它是有名字的!”

    “啊,那它叫什么?”

    “恚獍。”

    “灰进?好奇怪的名字。”

    “不是,是恚獍。恚,恨也。獍,是为猛兽。也不知是谁给起的……真的是个很凶恶很不详的名字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章双更合一,晚上没有了哦。

    第105章

    “成了!成了!”

    看到磅礴邪气被凌韵艰难地牵引着,从她心口的位置钻入体内,仿佛消失在另一个空间,幽灵老祖们欢声雷动,额手相庆。

    “等一下,小韵她……”

    白发老祖凝眉出声。圆脸的老祖一声惊呼:“小韵被困在幻境里了!”

    “什么?”

    老祖们简直难以置信,凌韵的修为是少了,但神识又没有跌,堂堂道尊怎会被困在一个小小的邪兽的幻境里?

    除非……

    “她想要吸收它。”

    老祖们神色凝重起来。白发老祖痛心疾首:“我就知道这孩子喜欢冒险——她都能搞出个万邪决来,从来都不把危险当回事啊!”

    凌韵此时确实在危险的边缘跃跃欲试。

    她倒也不是明知不行还要硬冲的莽货。她觉得这颗黒舍利她可以驾驭。

    灵兽有智,但并不及人,尤其是少了人类的狡猾。过分单纯,所以才容易被辜负被伤害,也容易对这个世界失望。

    可是对凌韵来讲,早在小慧死的时候,她就从阿进的眼里看到结局了。

    升米恩斗米仇的寓言故事,在现世长大的小孩子基本都听过。

    而不管是人还是兽,弱都是原罪。所以永远不应以伤害自己为前提帮助别人,那不是仁慈,而是一种罪孽。

    所以她对于恚獍的遭遇有同情,却并没有太多共情。

    她吸收它的难度,更多的在于技术层面,比如运转万邪决。

    所以在打通了那道最关键的窍之后,凌韵放松了绷紧的心弦,带着一鼓作气的态度,留在幻境里阅览邪兽的记忆。

    这个过程,让她与恚獍的心神前所未有地同步,也更能沉浸入邪兽的所知所感。她刻意放任,因为只有让它接受她,温水煮青蛙般与她化为一体,她才能吸收它,最终炼化它。

    慢慢地,凌韵就好像沉入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她随着恚獍,看到人世间那么多背叛欺骗,折辱霸凌,恨怨纠葛,心魂与恚獍共鸣——要报仇,要杀了他们,这样虚伪恶心的人类,要全部灭绝,世间才能回归洁白。

    她的修为随着融合恚獍而攀升,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在经历恚獍记忆的过程中,开始看到一些,仿佛胶片双重曝光,叠加在恚獍的过往之上,却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画面。

    ……是她的记忆。

    她的前世。

    凌韵的神魂猛然震荡了一下。

    她是个完美无瑕的人,从小就是。沉稳、冷漠、像个小仙女。一部分是因为天性,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她严厉的母亲。

    她的父亲很早就死了,母亲一个人把她带大,对她嘱托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坚强、独立、冷漠,永远不要跌倒,不要露出自己的情绪。

    她母亲是很厉害的人。举世闻名的艺术家、企业家,令人惊艳的天赋,敏锐的商业嗅觉,是划时代的传奇。

    这样杰出的人,从小就为独生女规划好了人生路线。

    正值媒体多元化兴起的时代,她要女儿做一个一手实权一手流量的话语引领者,一个继承她江山的女神。

    凌韵几乎没有让她失望过。

    生来就站在云端,自己都习惯了,就连别人也会习惯。

    所以偶尔一次跌落,才会异常地疼。

    那一次她代表学校参加钢琴比赛,路上不巧染上流感,高烧40摄氏度,走路都是飘的,本来想弃权,却因为一些不可抗的原因不得不上台,最后只拿了二等奖。

    白天鹅跌落到泥里——哪怕并不是那么肮脏的泥潭,也谁都想踩一脚。

    没有人当面说,但网络上、女厕所里、关上门的教室里,到处都飘来失望透顶的声音:

    “感觉自从凌韵参加比赛回来,像是变了个人,不是我爱的那个仙女了。以前我真的很喜欢她,强大又冷酷,可是现在同样的一张脸,总觉得有点……爱不起来。”

    “我也觉得,虽然看着还是很高冷,但总觉得有点勉强,脸色也很苍白,好像明明很在意却硬撑着似的……感觉都没有以前那么仙气了。”

    “本来也没什么仙气嘛,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生,营销过度吧,吹仙女吹得好尬。”

    “唉,以前她至少真的很厉害啊,学习好,会滑冰会画画会那么多种乐器,十项全能,好像什么比赛只要有她在就可以凯旋而归……谁想到这次别说冠军了,连一等奖都没拿到,这样算什么女神啊。”

    “什么女神啊,都是那些喜欢她脸的肤浅男生瞎评的。”

    “哎说实话我觉得啊,凌韵虽然学习好,人其实没什么情商,甚至有点傻,那些男生就是喜欢她的脸而已,到了宿舍里夜聊时不知道怎么说她呢,想想就是些恶心的话,可是凌韵对他们都不发火诶,是不是以为他们对她是真爱啊,嗤,真把自己当玛丽苏女主咧……”

    “哈哈哈哈哈是啊,她心里说不定还在享受呢,上下三个年级的帅哥都喜欢她诶,哈哈哈哈哈哈……”

    “何止男生,那些崇拜她的迷妹,她都会温柔地哄她们呢,真是谁对她说点好话就能把她收买了,这么蠢的女神也是独一份了吧?我下次也学那群女生好了,‘女神你好厉害啊,能不能给人家签个名?就、就签在我的校服上好了,这件校服我永远不会洗哦!’……”

    “哇你恶不恶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能叫恶心呢,我可是获得了女神的签名和宠爱啊!……”

    凌韵有点被戳到了痛处。

    她虽然表面冷若冰霜,但的的确确,享受被人喜欢被人追捧的感觉。

    但是她从来没表现出来,也根本没想过会有人把她往那么难堪的方向揣测,毕竟她一直都是高贵冷艳的仙女,从小就是。

    难道只是一次小小的失败,就足以让她所有的光环破碎,迎来之前被她耀眼光芒遮掩的所有黑暗和恶意?

    同样是大病初愈脸色苍白,以前只会有人关心,现在却会被人解读成输了比赛强撑着装高冷。

    同样是对追她的男生淡然应对,以前只会有人说她优雅从容,现在却变成她不发火就是在偷偷自恋。

    同样是对喜欢她的人回馈善意,以前大家说她高贵却不失温柔,现在却成了愚蠢,“谁对她好一点就把她收买了”。

    同样一张脸,同样的表情和行为,以前他们爱她,现在他们说,爱不起来。

    好像只要她不够强,做什么都是错的,就连存在都是错的。

    凌韵终于懂了母亲说的。

    坚强、独立、冷漠。

    永远不要跌倒。

    永远不要露出自己的情绪。

    她很快重新成为强大冷漠的她,再也没有跌倒过。

    在未来功成名就的凌韵心里,十四五岁时这件事也已经成为成功路上小小的曲折,早已绕过去了。

    可是又真的能绕过去吗?

    凌韵想起自己在高中、在大学,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萌生过恋爱的冲动,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因为她要保持玉女的纯洁人设,不辜负大众对她的期待。

    她想起,每一个她稍微露出暧昧风声的男性,都被网友盛情怒骂,“狗男人去死”,“他配不上你”,“女神独美”,“仙女的第一次不应该给这种男人”,所以她只好冷漠地看着那些她喜欢的人远离。

    她想起最初认识赵名昔时,发现网友对这个清冷禁欲干净忠诚又事业有成的男人接受度极高,激动甚至多于被这个她也心动的男人表白的喜悦。

    她想起自己本来是独身主义,可以恋爱却不愿结婚,却看到网友对大龄未婚女性的恶意揣测,以及对她纯洁恋情美好归属的笃定憧憬,最终在赵名昔求婚时,安静地浅笑着伸出无名指。

    她想起……

    直到抹去记忆,在异世重生,她也不敢失败,不敢软弱,不敢跌倒,不敢有任何一次辜负别人的幻想。

    她竟然再一次失忆了,竟然失去了修为,竟然跌倒了第二次。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弱是原罪。

    可她不会再弱下去了。

    她的修为要回来了。她看着恚獍堕邪后在世间搅动风云,好像看到了自己辉煌的明日,耳旁仿佛听到它胸腔中破土而出的呐喊,那震耳欲聋的嘶吼让她的灵魂跟着共鸣。

    她真的能懂它。懂它的不甘,懂它的恨,也懂它的执着。

    她和恚獍一样,经历过从荣耀巅峰跌入低谷的无所适从。她见过人们从爱戴到怀疑到失望到轻慢的眼神,虽然不如那些村民那样外露,但她内心深处又怎会意识不到——那必是任何一个与她深入接触的人不可避免的真实心路。

    她曾经不以为意。她觉得,因为她是凡人就看轻她,那是世人的愚蠢。她也用她的智慧证明了这一点——她活得很好,她依然让那些男人死心塌地爱着她,她正在重获修为的路上,她就算被一群大佬环绕争抢也游刃有余,远不像广大穿越女主一般过得狼狈。

    但是凌韵不得不承认。醒来后不管如何嘴硬,如何安慰自己反正前世也是凡人过得很好,如何自信能凭借淡定的心理素质玩弄人心,她还是不甘心。

    勾心斗角怎会有一言九鼎来得肆意?没有灰进那么单纯被人欺骗,所以才不至于落得被杀死的结局,又有什么值得骄傲?

    同一个决定,在强者身上是英明神武,在弱者身上是愚不可及。哪怕是睡个男人也一样,在强者身上是风流潇洒,在弱者身上就是不知自爱。她可以不在乎人言,但她如果能让他们闭嘴,为什么要容忍他们继续用刺耳的声音污染这个纯洁的世界?

    她之前还是想错了。她对珞矶说,这世上的力量不只有拳头,若一个人失去修为就一无是处,那他不是真正的强大——但这句话还可以反过来:

    如果一个人没有修为,他就永远不是真正的强大。

    就连恚獍都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的裁判,永远是掌握力量的人。

    看它现在是多么恣意啊——它跟着那些仅仅因为弱小就被肆无忌惮谩骂欺凌的人,在他们坚持不下去时,给他们另一条选择。看到他们在沉默中爆发,狠狠地把那些愚蠢恶毒的人踩在脚下,让昔日站在高处肆意指点的人也尝尝无力的滋味,她的血液都跟着它、跟着他们沸腾了。

    她实在是太沉醉于这种重回巅峰、重新让人爱让人怕让人看在眼中让人敬畏的感觉。但恢复修为还不够,因为人们口中的“小道尊”之上还有个“道尊”,她必须吸收了恚獍,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才能摆脱弱者的无奈和耻辱。

    她希望没有人可以再关着她,不管是以爱之名还是以保护为借口。

    她希望没有人再遥遥仰视她,小声遗憾:“感觉凌韵仙子像是变了个人,没有以前那么高不可攀了啊……”

    她希望没有人能再自以为是对她品头论足,这一步走得不够张扬,那一个举动略显愚蠢——她知道,他们之所以敢大放厥词,是因为她没有只手擎天的实力——曾经的她无论如何走,都能扭转乾坤,绝境取胜,所以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而若她不能大开大合地一力降十会,不管是谨小慎微还是勇往直前,都会有人说她懦弱或是鲁莽。

    她希望她不用再害怕任何人任何东西。不管是凌犀还是凌无源,不管是苏浅浅的系统还是赵名昔的剧本。

    她希望她不用再因为有人喜欢本来的她而感动——她希望本来的她强大、美丽、魅力十足,没有人会会不喜欢。她希望强大永远是她的一部分,不可能再被剥夺。

    她希望她不用再被任何人质疑她的任何行为,因为她是不惹尘埃的仙女,是一手遮天的道尊,是世间唯一的真理,是永不黯淡的星光。

    或者可以换个说法。

    她存在的全部意义,便是被信奉。

    她给人们提供信仰,她的存在让人尽情幻想神明,他们给她安上各种人设,都是他们理想的模样……而他们爱的都是那些人设。若她崩了人设,就没有被爱的价值了,所有人,包括她严厉的师尊,她乖巧的徒弟,她的替身,修仙界的所有人……若她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道尊,而是个成天只想着搞男人的自私猥琐的普女,他们就不会爱她了。

    本身的她,没有修为的她,花心好色胸无大志的她,是不配被爱的。而不配被爱又不够强大的人,看灰进的下场就知道了。

    她永永远远,都不能摘掉仙女的面具,也不能逃离必须强大的枷锁。

    要么站在巅峰,要么死。

    如果不能吸收恚獍,她绝不要回到那个弱小无情的现实。

    没有对抗心魔经验的凌韵并不知道此时她的执迷有多么凶险。她表面看着没有正常走火入魔的人那样挣扎癫狂,可是打内心认同、平静地走向深渊,才最是无法逆转。

    她以为只是看一看恚獍的记忆,在其中多停留一会,就能找到它的弱点吸收它,丝毫没有意识到,现实中已经过了十几日。

    老祖们急得团团转,可他们没办法帮忙,甚至没法走出这间小房子。

    “怎么办?都怪你,我就觉得不应该告诉小韵她有吸收恚獍的可能……”

    “——不说她就不会冒险了?你到底了不了解小韵?”

    “别吵了!还是想想办法,若是小韵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得被凌犀灰飞烟——”

    “——砰!!!”

    白发师祖吓得差点跳起来,猛地看向门的方向,那扇门刚刚承受了一记暴击,还在轻微震动,激起附近的灰尘。

    “——砰!!!”又是一声,满屋子的幽灵齐齐一抖。

    “凌……是凌犀。这么多天了,他回来了,他发现了。”

    圆脸幽灵的声音都在颤抖,抖得十分瘆人。

    “没、没事的吧,他进不来。”

    傲慢师祖佯装镇定地望着房门,如果没有磕巴一下装得还算像。

    瘦老祖叹了口气:“可小韵万一死了他就能进来了。”

    众鬼怒瞪他,随后表情又怂唧唧地愁苦下来。

    “怎么办?”

    老鬼们面面相觑,最后一齐把目光落到双眸紧闭的凌韵身上。

    “吱呀——”一声。门口的凌犀退后一步,淡然看到紧闭的房门打开,里面是他目力穿不透的虚空,从虚空中无情地丢出一具软绵绵的躯体。凌犀下意识伸手接住。

    快速查看了一下,凌韵体征无恙,只是意识沉在幻境里。凌犀冷冷看了房门一眼,转瞬消失在冰雪中。

    第106章

    停云峰美似人间仙境,却冷得像是宇宙边缘,热能都衰减殆尽。

    只除了一处春意盎然,就像是天外来的生机勃勃的花,掉进冰封银白没有温度和色彩的冷酷世界里。

    凌犀带凌韵回到她的小院,却没有送她回房,而是抱着她坐到院里阳光最好的那张藤椅上。

    藤椅已经被盘得光滑圆润,没有任何棱角,是主人千年如一日的偏爱留下的痕迹。

    凌犀从乾坤界里翻出一只金箍,丢出去罩住她和凌韵。从外界便再也看不出这里有人。

    以往,他设置结界从不需要法器,全凭霸道神魂便没人可以突破。可是他的好徒儿太会招惹人,他共享给她的神魂她却毫不吝啬地分出去……多亏当年玄知那老和尚把这玩意塞给他的时候,他因为懒得计较,没有拒绝。

    凌犀垂眸,有些凉凉地看了怀里的少女一眼,随后将她搂紧了一些,闭上双眸,陷入意识的领域。

    *

    凌韵是只小小的灵兽。毛发蓬软雪白,圆滚滚的分外可爱,一双圆眸清澈得像是晨初的朝露。

    她隐约记得自己前世是个人,所在的世界也与此处不同。可那些记忆都太久远了,她就算偶尔想起一丝,也心无波澜,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是只灵兽。

    快乐单纯又善良的灵兽。

    但她也不是一直如此。

    她用力回想,就会记起,自己在这世上大概已经活了几百万年。当然啦,年幼时的记忆,就如同前世一样,已经模糊不清了。

    到她这个年纪,记忆不记忆的早就看淡了。

    她只想活在当下,及时行乐。而现在……或者说,自从很久很久以前,她最感兴趣的,便是化出一具虚无缥缈的分身来,到人间,跟着一位选定的主角,旁观其一生,然后找到那人最薄弱的地方,突破他,占领他,操纵他,给他惊世骇俗的力量,也彻底地将他化为自己的力量。

    人都不愿被她吞噬,但可惜,人都有弱点,都有可以被拽着堕邪的引子。若人恶毒,她会笑嘻嘻地给人递刀,在刀柄上抹毒。若人虚伪,她最恶心虚伪的人,必要让其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丑陋。若人弱小,那可是最最严重的罪恶,弱小的人愚蠢、伪善、善妒、扭曲,最容易被她引诱。若人是个好人……不可能的,世上没有真正的好人。至少她漫长的生命里,还没见到过一次。

    人,全部都很坏。

    她多想吞噬他们全部啊。她是个快乐单纯又善良的灵兽,吞噬坏人是她的天性职责。可惜她的本体被镇压在遥远的地方,这逸散出的一缕意念,每次只有能力对付一个人类。

    对付一个也够了。她确实怀念曾经移山填海的力量,但这也不是她第一次从高处跌落,她知道只要她坚持,一定有一天可以重新爬回巅峰,并且比之前更强。

    她只要坚持,做她觉得对的事情,走她的道。

    她的道是做一个严格英明的审判者和执法者。

    她有时化作如今这副雪白纯良的样子,伪装成猎物的灵宠。另一些时候,则将自己隐匿在空气中,哪怕跟了猎物一辈子,都不会被发现。

    因为空气里,人世间,遍地都是它的同源气息。

    邪恶的气息。

    那些人类身上有时比她还要臭的多。

    即使一开始干净清白得像雪一样的人,也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长大,散发出丝丝缕缕腐朽的恶臭。

    她最喜欢这种新鲜食物开始腐坏的感觉了。这代表她又可以净化掉他们的恶,那种剪掉枯萎坏枝、一团团抹掉脏东西的过程,最是让喜欢干净的小兽陶醉。

    只是很久都没寻到美味漂亮的新鲜食物了。

    凌韵正有点闷闷不乐,忽然鼻子一动,化形当即散成一缕烟,欢快地缠绕上前面的二人。

    那男人,好俊,哪怕以邪兽的眼光都心头一动。最最重要的是他臂弯中的婴儿,气息太甜美了,像是从未沾染过凡尘的清冽山泉,像是仙子动情低落的纯洁泪水,像是清冷孤高的一朵不合群的云……太甜美了。

    凌韵毫不犹豫跟上去。

    那个漂亮得前所未见的青年男子,名字叫凌犀,是如今的道尊。

    而他捡回来、收为亲传弟子的女孩,被他起名叫凌韵。

    凌韵有点不舒服。虽然很久没人叫过她的名字,她自己也甚至淡忘了这个前世为人时的名字,可她还是记得,凌韵是她的名字。

    不过这样也方便她代入。她最喜欢的游戏,便是附身到猎物本身或者周围的某个人身上,身临其境地体会他们的悲喜痛欢。

    她干脆附在了小女孩凌韵身上。

    她随着她修炼,长大,少女思春。

    凌韵了然。

    这样的故事,她做邪兽这些年,看过好多了,都是大同小异。

    凌犀那人看着就是无情无爱的,爱上他基本只有受伤一条死局。至于之后,是道尊幡然醒悟追悔莫及卑微落入尘泥,还是女孩黯然神伤因爱生恨被嫉妒染成丑陋的模样,倒是还有些不确定的期待。

    不管是哪种,她总能引其中一人入邪的。

    凌韵静静地等待着。终于等到凌韵给自己下药那一夜。更让她激动的是,凌韵身上已经不知何时被人下了邪气了。

    邪气入体,再遭受心爱之人的冷待,很快就会黑化吧?

    然而没有。

    她看到凌犀拼着命护她周全,看到他第一次主动抬起手,再隐忍与冲动的碰撞中,将她猛压入怀。

    她看到他压下她暴虐的神魂,清除她的记忆,然后用仿佛对自己承诺的沉冷声音道:“待你结丹,我们便合籍。”

    凌韵小邪兽愣住。

    莫非……他喜欢她?

    不会。不应当。他修无情道,他的眼里心里只有不化的冰雪,他不会爱。

    可是接下来,看着凌韵醒来后心灰意冷放下他,她又有一些隐隐的难受。

    她一般不同情猎物的。人类的悲痛,大多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可是她总觉得,小仙女记得的那个凌犀,和现实实在差太多了。这种阴差阳错的误会总是让人难受的。

    她在内心叫这个凌韵小仙女。

    因为她真的仙仙的,气质冷,长相也冷。她的白衣好像同凌犀师承一脉的素洁不惹尘埃,她的发丝好像永远不会沾染脏污腥气。哪怕是沉浸在邪气中的凌韵,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太剔透了,好像一块无暇的寒冰。

    她对小仙女的成长速度十分赞赏。她原本以为无情道尊凌犀无论如何不可能堕邪,可是观察着观察着,她发现仙女才真正有着天生的无情,如果一定要在两人里选一个猎物,恐怕还要从凌犀下手。

    她耐心地等,终于看到了她想要的讯号。

    那一日,凌犀带小仙女去收服一面“只可以对它说真话”的镜子。

    凌韵飘在空中,默默望着仙女那张冰雕雪砌的测验,看着她淡漠从容地回答问心境的所有问题。

    而她的回答……

    小兽摸了摸不存在的心口。

    都是刁钻的问题。可她的回答,每一个都正中她心坎。

    可恶,这个人类,怎么会那么了解一个邪兽?她果然是天生的堕邪种子吧。

    可她又太坦然,就连罪恶都那样坦然,就连感情……

    凌韵怔怔地看到仙女不慌不忙,清冷悠然地吐出二字。

    “不爱。”

    凌韵立刻看向凌犀。

    她承认,此时此刻是有一些扬眉吐气的。

    无情道主,你看看,你不爱她,她也不爱你了!终于如你所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一看却不得了。

    凌犀的“不爱”二字,说的同凌韵一样冰冷无情。可是此时此刻,在凌韵说完转身后,他的神色却忽然一变。

    仙女的背影轻冷孤绝毫无所查。小兽却紧紧盯着后面的男人。

    他已然恢复云淡风轻,仿佛刚才的神情只是错觉。但他脚底,仿佛有一抹鲜红转瞬被法术抹去。

    凌韵有点疑惑,不确定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反噬了?因为毁灭了镜子?或者……是说了自己都没察觉的谎?

    小兽眼睛一眯,是诡计寻到裂缝时溢出的欢快。

    ……

    回到回元宗,凌犀拜访了掌门。

    无情道的人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掌门很是讶异了一下,更别提她试探性邀请凌犀来一局棋的时候,后者竟然淡定地答应了。

    但这棋终究没下成。

    凌犀第一句话就把她手里的白棋吓飞了。

    “我被心魔反噬了。”

    清寒的嗓音用一种平素淡定的语气说道。

    这位可是天下的定海神针,公认不存在心魔的无情道尊!掌门顿时紧张起来,扔了棋子,挥手便加了道隔音结界,绷紧了嗓子轻声询问:“你受伤了?”

    掌门以为会让凌犀找上她来,事态必是十分严重,一时间脑中已经跑过凌犀命不久矣的假设和千百条处理方案。

    可是凌犀却摇头:“小事,已经无碍了。”

    掌门松了口气,却又疑惑:“那……”

    凌犀掌心一翻,是一枚记录记忆的幻影珠。

    掌门看了他一眼,将神念沉入其中,只见是凌犀带着他徒弟去收服静心镜的画面,最后,一大一小师徒俩一人一句“不爱”,创得镜子碎裂成渣。

    可是掌门跟着的是凌犀的视角。

    自然也见到了他所说的反噬。

    放下幻影珠,掌门脸色有点复杂:“凌犀,你……对阿韵……”

    “不爱。”

    掌门老脸一抽。

    实在是过于斩钉截铁了。有这样一位师尊,阿韵那孩子小时候估计心灵没少受伤。

    “不爱为何会反噬?”掌门干巴巴地问。

    凌犀默默冷冷地瞧着她。

    这不是他不明白,所以来问她的么?

    掌门垂下目光,不知想起什么,有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问你,若是凌韵杀了人,你会不会包庇?”

    “她杀的必是该杀之人。”凌犀淡淡道。

    “若是她堕了邪呢?”

    “何为正,何为邪?”凌犀平静地反问,语气里却恍然听出一丝嘲讽。

    掌门嘴角抽了下。她忘了,这个人是修炼煞气的无情道主,在他眼里,正邪本就不那么分明。

    “那么,若是现在给你两个选择,救阿韵,或是救天下,你选哪个?”

    凌犀短暂地顿了一下。

    语音薄凉:“天下与我何干?”

    掌门笑了,眼角的皱纹是贱兮兮的暧昧弧度:“凌犀啊,我看你是修无情道修傻了。这还不是爱么?”

    “不。”

    凌犀浅灰的眸子毫无波动地看着她,像口冰封的古井。

    “若要我在我与她之间抉择,我定会选择我。”

    “啊,是吗,你当年难道不是因为她才被老王八打成那副德行吗,还有她重伤那次,是谁去死谷找药差点死了……”

    触到凌犀凉凉的眼神,掌门果断闭了嘴。

    凌韵道:“那些都只是我的选择。”

    掌门莫名地看着他。他的选择?他想说,是他理性的选择,让他计算好得失,认定了自己去冒险带给他的利要多于失去徒弟的弊?可以,这很凌犀。

    所以静心镜又是怎么回事?

    然而凌犀说完这句不明不白的话,就沉默不做声了,一双冰眸淡淡看着棋盘上的幻影珠,若有所思。

    半晌,清俊的男子漠然笑了一下。

    “我懂了。”

    青年如来时一样,一阵风似的离开,没留下一丝温度。要不是他摸过的棋子还在棋盘上,掌门都要以为刚才造访的青年是她的幻觉。

    掌门有点无语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视线落脚处,停云峰大雪冰封。

    “懂什么了。”

    掌门叹了口气,手指抚过还未完成的残破棋局。

    “阿韵不爱你是真的,但是……”

    “所以他到底爱不爱她啊……”

    跟了一路的凌韵小兽也糊里糊涂。好希望手上有一面问心镜啊,这样就能知道这个无懈可击的男人心魔弱点是什么了,可恶。

    第107章

    凌韵越来越能看懂仙女了。

    她偶尔甚至会想,若她穿越异世,没有变成一只灵兽,而是穿进女婴的身体,开始无情道的修行,她便会是她的样子。

    可是与此同时,她越来越看不懂凌犀了。

    从凌犀的视角,她看到他分自己一半道骨,给凌韵入药。凌韵能两千五百岁问鼎道尊,除了天赋,极大的功劳都要归于此。

    但这件事对凌犀伤害极大,痛苦的恢复过程漫长不说,他未来的天劫会因为道骨受损而凶险几倍。

    而他做这一切,凌韵甚至没有看到原因。

    就好像他突然觉得道骨是个好东西,想给凌韵,便给了。

    但这不该是凌犀的作风。

    无情道人的无情,不是万事不在意的佛系无情,而是寸土不让不容冒犯的无情。

    就比如仙女五百岁参加仙门大比的时候大放异彩,有个女修大概是出于嫉妒,在背后嚼舌根子,仙女甚至不知道这回事,知道了也未必在意,可是凌犀这货居然不分青红皂白,根本懒得了解是非对错,去把人门派给灭了——倒没有杀人,只是一招把万顷青山夷为平地,只剩下站在原地傻掉的众人。

    说真的,这个霸道的行径,凌韵还真有点嗑。

    然而小仙女凌韵问起的时候,凌犀却只是冷冷告诉她:“改一改你的妇人之仁。无情道人,思虑太重,于修道不利。”

    凌韵:???道尊大人啊,您说句人话会死?

    除了这些,凌犀为了仙女不惜冒生命危险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唯一的共同点是,仙女都不知道。

    仙女心里恐怕还觉得师尊神出鬼没,有许多她无权得知的秘密。

    凌韵愈发迷茫了。要说凌犀不喜欢仙女吧,他这样一个冷酷自私到极点的人真的会为徒弟做到如此?若说他喜欢她,别说仙女了,连她站在凌犀视角都看不出来。

    凌韵觉得这个故事已经超出了一只小兽的认知范围。她冷漠地看着两个飘逸若仙的身影越走越近,雪中舞剑,深夜论道,携手游历……

    但他们的眉眼一般无二地冷漠,心中一般无二地无波无澜。

    直到那一天,凌韵感受到久违的亲切召唤。

    她的本体,那个名为恚獍的强大邪兽,要冲破封印了。

    可惜凌犀祭献神魂,镇压万煞之谷里她的本体。本该让小兽恨得牙痒痒,可凌韵却发现心里的悲凉更多——仙女不会知道,他做出这个决定,决定性原因不是护佑苍生,而是保护她。

    当时仙女才玄丹境,站在离战场最近的地方,一旦邪兽突破,恐怕要第一个被吞噬。凌犀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肯用生命护她……可他从来不让她知道。

    凌韵不懂,她只是个小兽,她没修过无情道,她大为震撼。

    可是,偶尔在深夜,仙女熟睡,凌韵一个人静静思量,又觉得,他对她的感情,大概还是爱。

    他或许不擅表达,更甚至,他的无情道已经限制了他表达的能力,爱的能力,以至于他自己或许没发觉这是爱。

    连问心镜都几乎被他骗过去。

    可是他虽然不说,却已经做了一切爱她的人能做的事。

    最后一次,便是助她羽化,包庇成为黒舍利的她。

    可是他的感情永远都没法再传达给她了。

    仙女死了。她堕邪了,她对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这个距离——一个她可以信任,可以敬重,却永远不可以爱的无情道师尊。

    她死了,她的修为和灵魂,将全部被凌韵这只捡漏的小兽吞噬。

    可凌韵却在这时,不由感到难过。

    她共情了。

    她打死都想不到,她一个邪兽,居然有一天因为人类的死共情。

    此时此刻,凌犀的悲伤并不外露,却如天地一般浩大厚重,让人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就好像被一整个世界压在心头般,堵得无以复加。

    凌韵知道,这就是她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了——若是凌犀不能因为仙女的死而堕邪,那他大概就永远没机会堕邪。

    这是个强大的猎物,也是大补。她绝对不甘心放手的。

    凌韵从仙女的身体里飘出来,张牙舞爪扑向凌犀,却不期然正正对上那双浅灰色的冰眸。

    凌韵一惊,转身就想逃——凌犀看到她了!

    可惜周围早已设下结界。

    凌韵嗷呜一声化成白团子小兽的原型,企图萌混过关,虽然她知道凌犀根本不是吃那一套的人。

    糟糕,大意了,她膨胀了,就不该把主意打到道尊头上来!

    可是当年这两个人实在馋得她流口水,好像冥冥中有种不接近就会抱憾终身的吸引力。

    小兽湿漉漉的眼怯生生看着凌犀,仿佛只是个无辜闯入的低等灵兽。

    “你想要我?”

    凌犀平静的问话就像是催命钟。凌韵懵懂地眨眨眼,以后退表示否定。

    可凌犀那双浅眸好像洞悉一切,好像甚至能够穿透到未来。他根本没顾她的回应,自顾自说下去:“我的修为可以给你,但你要把她还回来。”

    凌韵单纯的大眼睛瞪得更无辜了。谁?把谁还回来?仙女么?可是仙女已经死了啊。

    然而,从凌犀的动作和神态,那种平静又果断,安然赴死的表情来看,他说的无疑就是他的徒弟,那个仙女似的凌韵。

    凌韵彻底搞不明白了。她听到凌犀对着她,语音沉冽:“恚獍,交出凌韵,你可以拥有我的神魂和修为。”

    凌韵怔住,小小一只兽,心底涌出一股无尽的渴望。

    凌犀的修为和神魂,加在一起,毕竟要比初登道尊之位的凌韵要厚重得多。

    她甚至觉得心底有个声音在操控她,想让她点头。

    可是又有另一股力量在拉扯她,让她连挪动一下都做不到。她想,若是堕了邪,眼前这个清冷玉雪的男人,是不是就永远见不到了。

    任他生前有多厉害,是道尊还是无情道主,死后只能成为一团没有意识的能量,凭着本能横冲直撞地作恶。

    这对不可一世的虚华道尊来说……太残忍了。

    更残忍的是,凌韵知道,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换凌韵。

    不是她,而是那个凌韵。

    小兽转过圆润的脑袋,看向浸泡在妖艳鲜血中的白衣仙女。心口一个大洞,血潺潺地流,流得人心痛。

    还是让凌韵活着吧,她想。她不舍得凌犀死,但好像更希望凌韵活着。她不知这种念头何时升起,又从何而来,只知道这一瞬间的动摇,它的头便仿佛蠢蠢欲动的野兽终于获得准许一般,猛地点了一下。

    ——等等!

    凌韵惊愕地发现自己再次化为邪烟扑向凌犀,而后者这一次没有反抗,浅眸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扬手,将一把匕首直直插入自己的心脏!

    血潺潺地流,和仙女相同的位置,安静又冷漠,就像他替她流失的生命。凌韵轻而易举进了他的识海,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冰天雪地,夹杂着宏大修为带来的冰刃似的冷风,可是它们很奇怪地没有伤害她……凌犀竟如此信守承诺?

    他的灵魂太香甜,和他的血一样香甜,凌韵远远闻到,立即失了理智,凶猛地扑上去蚕食。

    一只道尊就像一场盛宴,凌韵吃掉他的修为,吃掉他的精神,吃掉他的记忆,吃掉他平冷如冰原的识海……

    他已经逃不掉了。

    凌韵能感受到仙女的意识开始活跃,但她已经无心顾及。当然,她是个守信用的兽,不会动仙女一根汗毛,但凌犀已经是她的了,她要好好享受……

    凌韵吃得满嘴流油,忽然懵然抬起头,怔了一下。

    千里冰原的中心,竟然有一处春意盎然的小院子。

    那里四季花开,阳光和暖,在极寒冻原的中心显得十分突兀,好像是从异界掉进来的。

    院中一把藤椅,扶手被盘得光滑圆润,阳光刚好能透过藤叶的间隙轻轻落在上面。不远处一棵霁兰树,恍然间还能看到一对清凌若仙的影子在飘零雪白花瓣中舞剑。

    这是属于仙女的院子。

    凌韵停下了。

    只剩下最后这一点就能彻底抹消凌犀的存在,让一届道尊永远成为她的腹中餐……可她忽然间,居然有些不舍得。

    或许是在仙女身体里呆太久了,她不自觉地脑海中以第一人称视角闪过与他在停云峰的那些画面,栩栩如生,就好像那些平凡的日子、那些情感,都是她自己经历的。

    ……如果她就是凌韵,知道凌犀对她的记忆和感情永远消失,一定很难过吧。

    或许不会,因为凌韵早就不爱他了,也从来不知道他心海中央曾有过一方属于她的角落。

    可是她会。

    小兽怔怔按了按心口。

    她好像有点爱上凌犀了。

    爱上自己的猎物,是邪兽的耻辱。可邪兽也知道,她无法再继续吃下去了。

    她甚至恨不得……恨不得她就是凌韵,而不是此时这只古老强大永恒不灭的邪兽。她恨不得进驻那具死而复生的身体,融进那抹纯粹清冷的灵魂,这样凌韵就会看到她此时吃掉的一切凌犀的记忆,知道她年少的爱慕并非没有回应,知道她一直是他冰雪苍白的识海中、放在最中间呵护的存在。

    她会成为那个纯粹的人,是小兽自诞生以来,哪怕在第一任主人身上都不曾见过的纯粹。

    伴随着百万年来第一波人类的酸楚情感,凌韵只觉得刚暴食下的那部分凌犀让她犯恶心,有点想吐,紧接着眼前一黑。

    好半天才缓过来,却感觉哪里怪怪的。

    少女眼睫颤了颤,睁开。

    柔软的阳光透过藤枝打在她脸上,一时间明亮得有些不真实。凌韵睫毛又是持续性地颤了几下,好像难以接受骤然袭来的庞大记忆,然后猛然一惊,转头便扯住自己正坐在他怀里的男子:“师尊!”

    男子被唤到,倏地睁开眼,浅眸一片清明平静。

    凌韵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凌韵轻巧地从他膝头跳下来,忽然又想到在幻境中以为自己是邪兽时看到的一切,心绪有些复杂也有些尴尬,尤其是余光偷瞄凌犀一眼,发现他正默然又专注地看着自己。

    那不是深情的眼神,那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阴云,压得人心头直慌。

    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在停云峰,凌韵先甭管自己怎么想,自是要先低头:“师尊,我跟凌无源走是因为我失忆了,我冒险吸收恚獍也是因为失忆了,我错了……”

    “你叫我什么?”

    “?”

    凌韵话被掐住,怔然抬头望向凌犀。

    浅灰色的眸子冷漠而淡然,却好似没有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威压感,反倒有一丝……清澈?

    凌韵张着嘴,眼睁睁看到男子冷峻薄唇轻启,这一次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叫我师尊?你不是我的道侣么?”

    第108章

    【凌无源写的这剧本狗血浓度太超标了吧,我失忆罢你登场,能不能让人过点正常的日子?】

    虽然知道现在的剧本可能早就脱轨了,和凌无源没有一毛钱关系,凌韵还是想要找个靶子骂,发泄一下此时心中的崩溃。

    【想开点,至少这次是你清醒,凌犀失忆,主动权掌握在你手里。】

    【你管这叫主动权掌握在我手里?】

    凌韵和珞矶一起低头看了看她被凌犀紧紧握住的手,以及死死横亘在她胸前的臂膀。只要她有一点想要挣脱的意思,那双冷冽的浅眸就会淡淡看过来,让人怀疑他恢复记忆了。

    但恢复记忆的凌犀大概不会这么紧抱着她不放。

    但没有记忆的凌犀,也见鬼地让人不敢忤逆。

    凌韵以一种悲壮而逆来顺受的心态忍受着凌犀各种越界的亲密接触……其实以前他们两个也不是没有这样亲密接触过,只不过都是无意为之——或者,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

    凌犀没有记忆,修为似乎还在,但也不记得什么法术,更没有修炼的概念。停云峰又这么无聊,除了冰就是雪,凌犀醒来后只干一件事,就是和她贴贴。

    直白地、心无旁骛地、毫无掩饰地,贴贴。

    如果说白日里的这些凌韵还能勉为其难地接受,那么当夜幕降临,看到只穿一件松垮里衣顺理成章爬到她床上的男人,凌韵是真的不知所措了。

    “阿韵?”

    凌韵沉默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躺到了他旁边。

    下一秒,一具极富荷尔蒙的身体便覆了上来,冰雕般的神颜凑近,有一点霸道又有一点柔情地吻住她。

    “师尊……唔。”

    男人一口吃了她的拒绝,然后抬起头,居高临下望着她,不容置疑的口吻:“叫夫君。”

    凌韵:“……”

    没想到凌犀真的恋爱起来会这么霸道……嗯,从他平时的霸道风格推断,倒也不是没想到。

    主要是特么的没想到无情道的寡人有一天会恋爱。

    要不就接受了吧。送上嘴的肉有不吃的道理吗,就连邪兽都知道不能放过凌犀这么香甜的猎物……反正他醒过来后也知道是他强迫她,肯定不会找她秋后算账。

    凌韵这样想着,顺手屏蔽了珞矶。

    当然,身体还是在意思意思反抗。毕竟这件事只能是失忆的凌犀失手把她扑了,绝不可以是她趁着凌犀失忆把他睡了。

    凌韵彻底从幻境中脱离出来后,也瞬间脱离了身为邪兽时那种天真的“凌犀爱她,她也爱凌犀”的幻觉。他对她比她想象中好,她是有点感动的,但她心底里太清楚了,作为一个无情道人……他就是想睡她。

    这不是巧了么?她也想睡他。但是她不敢把这个想法表现得那么直白,不然凌犀一定会让她知道到底是谁在睡谁。

    其实……偶尔扮演被推的那一个,也还挺带感的。

    男人的气息凌冽而浓郁,有种极寒与极炙交杂在一起的癫狂。

    凌韵恍然间觉得此情此景在雾谷邪物的幻境中见过,当时死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成为现实。

    此情此景也在她年少的梦里出现过。合籍那一天也只差一点,结果被凌无源截胡了。

    想到凌无源,凌韵心里恍惚了一下,忽听远远传来叫门的声音:“凌韵!”

    凌韵猛地推开身上的男人,把衣服扯好,发丝捋正,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过千百次。凌犀在旁边默默看着,脸色不易察觉地阴沉下来。

    凌韵还没来得及帮他也收拾好,齐何辜便推开门:“凌韵,你恢复了?急着叫我们过来有——”

    齐何辜的问话断在喉咙里,死死盯着床上墨发披散衣衫不整然而清贵依旧的凌犀。

    “一恢复记忆就迫不及待了?”齐何辜方才还清朗的声音顿时转了个调,阴森不已,眼神像是要杀人。

    凌韵回头一看,叫苦不迭。

    “师尊,你能不能……”

    凌犀不慌不忙地、用审视的目光瞟了齐何辜一眼,又看向凌韵:“叫什么?”

    凌韵:“……”

    “夫君。”凌韵用一种忍辱负重的语气小声说道,并极力忽视齐何辜可怕的目光。

    凌犀这才满意,无视门口的人,慢条斯理开始穿衣服。

    随后而至的合欢宗众师弟也静立在门口,用一种难以置信又谴责委屈的眼神看向凌韵,仿佛在问,你紧急叫我们过来就是要给我们看这个?

    他们察觉不到凌犀的异状,对凌韵却了解。她给他们传讯时,他们就猜她恢复了记忆,此时一见面便确认了,更别提那股不经意间逸散出的比之前还要慑人的威压,都昭示着面前的人已经不是前阵子那个无知的凡人。

    他们的爱人终于回来了。

    只可惜,记起的不只有他们,还有她的白月光。

    而她的白月光,从前还只是她得不到的一个死人,现在却会黑心地趁人之危与她合籍,迫不及待将人拐到床上。

    众替身同仇敌忾地看着凌犀,却发现那双浅眸漠然依旧冷寒依旧,但似乎也过于漠然了,就好像他们对他只是陌生人。

    凌韵清了下喉咙:“正如你们见到的,他失忆了。”

    五人的目光一震,看着那个气质高华岿然不动的男子,心里不由骂,这个人怎么失忆了还能这么装逼?

    朝颜看向凌韵:“失忆了就可以对姐姐为所欲为了?”

    凌韵:?你的语气怎么还有点期待?

    凌韵头疼,转移话题:“陆鉴庭呢?还有木意年木易卿怎么没来,也没有回我的传讯。”

    之前和她分别时,木意年还和她约好,她一出来就去找他。以那小狐狸的性格,应该就在山脚下眼巴巴蹲着,接到通讯第一个赶来才对。

    凌韵瞥到,齐何辜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佛子的行踪我不清楚。但妖族的两位太子,此时恐怕正焦头烂额。”

    “都怪你那个诡计多端的徒弟。”云舟来微微一笑,“十天前,北幽海攻占火神洲皇城,如今火神洲的大部分土地已经沦为了邪修的地盘。”

    “据说都城王宫已经归降北幽海,可木意年木易卿失去联络,谁也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

    “不过姐姐已经回来了就好办啦。”

    阿竹毫无心机地笑着,“姐姐肯定能把那个背叛你蒙蔽你的人打败,对不对?”

    他指的自然是诓骗凌韵叛归邪道的凌无源。

    凌韵平静地与他对视,眸底一闪而过的光掩在深处。

    “嗯。”

    她在吸收恚獍的过程中已经把前世记忆恢复了个大致,至少上辈子凌无源与她的关系不是假的,这辈子又是她徒弟,若单论情分,如今在场的人,还真没有一个抵得上凌无源。

    经过在邪修阵营的这段日子,她对邪道的看法也不同以往。

    可是这件事暂时还没有必要让大家知道。

    三千岁的凌韵和二十多岁的还不同。二十岁时,她只隐约想要修炼变强。而现在,曾在天下至尊之位待过千年的她,只想把所有东西掌握在手中。

    一个人是男是女,强者说了算。

    女人应该娇婉动人还是冷硬强壮,强者说了算。

    一只小兽是瑞兽还是邪兽,强者说了算。

    孰正孰邪,也是强者说了算。

    她醒来后,如今已是半步仙尊,修仙界从未有任何一个道尊达到这个高度,已经看似走到了顶峰。

    但她还不够强。

    现在的她,和前段时间当凡人时的她,看起来仿佛一个天一个地,但实际上没有任何差别。

    她依旧要被天道限制,被凌无源的剧本左右,被苏浅浅和她那个系统暗中操纵。

    ……她差一点就堕邪,或者是死了。

    她还不够强。

    可是这个世界,弱是原罪。

    每个人生来都带着原罪。只是大多人浑浑噩噩,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

    恚獍想要抹消这个世界的罪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是凶残,而是超脱世人的通彻。

    凌韵看了看好似无边界的夜空,神情淡然,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想,如何打败邪尊吧。替身们如是想道。

    凌韵和几人简单交待了几句,便离开回元宗,去寻找凌无源。

    凌无源身上还留着她当年在他身上种下的师徒契,如今她恢复修为,想找到他并不是很难,凌韵稍微沉下心一感应,便选定了方向,放出流云舫疾速飞去。

    失忆后的这段记忆给她补充了不少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故事背景,比如羽化,比如邪物与邪修的区别,比如枭的身份和邪道这些年的布局,比如前世与今生的联系以及穿插其中的关键人物。但她依然有件事哽在心头,便是枭看她的眼神。

    那个男人终日戴着面具,但凌韵敢肯定,他看她的眼神森然冰冷,不怀好意。以前只当是他不喜欢她这个挂在邪尊大腿上的漂亮挂件,可如今想起来,那是一种仿佛预见了她悲惨的未来、幸灾乐祸的眼神。

    或许这一切都要见到凌无源后,由他这个“造世者”来解答。

    凌韵收了流云舫,仰头看向面前高耸入云的山峰。

    寰山寺。

    凌无源为什么会在这?

    想起莫名失去音讯的陆鉴庭,凌韵心下有些惴惴,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转瞬便到了山顶的寰山寺。

    她恢复了修为,赶路时为低调行事,下意识隐藏了气息。所以到了极近处,寰山寺的人还没发现她。

    但她已经遥遥地感受到一股阴腥邪气。

    凌韵眼眶微微张大,缓缓定在半空中甚至忘记了前进。

    空中是一团蕴含着浩瀚能量的血肉,越来越多地溢出曾被隐藏的邪气。如同一坨被剁碎的肉泥,就像她在北幽海的羽化池看到的那些一样,正在滚滚流入一张人皮,聚集成型。

    那张凹凸不平还未完全充满的人皮,被春草般窜出头皮的发丝出卖,显露出主人的特征时,凌韵禁不住在心里尖叫了一声。

    银白色的发丝,像是可以驱逐脏污血迹一般,变得光辉闪亮。才镶进一只的眼珠,大半被眼皮盖住,却已映出浅灰色的粼光。

    这是曾与她交颈缠绵的人。如今却是肉沫的形态。

    凌韵感觉胃里翻腾,下一秒就听到识府传来一声“呕”。

    童音震惊得快要破嗓了——

    【卧槽,就连佛子也堕邪了?】

    【不是“堕邪”。】

    凌韵沉冷地望着那个渺小却能量惊人的黑点。

    他不回她的传讯,是因为他已经认了另一个人为主人。

    【佛子,从一开始就不是正道。】

    【他就是他们藏起来的最后一颗黒舍利。】

    凌韵轻轻闭了闭眼,可视网膜还是残留着方才看到的血腥画面,在她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忽然觉得那些玩弄记忆和人皮的人……真的很恶心,恶心得她想吐。

    第109章

    枭在很久以前,就制造了一批安插在正道的“钉子”。

    那些人经历一期羽化重生后,却并不接受邪气灌溉,而是以失忆者的身份醒来,通过邪道的暗中设计,辗转拜入仙门,连自己都不知自己是邪道的卧底。

    他们在正道修行,尊师重道,友爱同门,一切都是发自内心。

    直到他们被邪道的人强行启动二期羽化,唤醒记忆。

    凌韵觉得记忆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能决定一个人的立场,甚至决定一个人究竟是谁。

    什么三观什么信念,无非是建立在记忆之上的以偏概全。

    这样的东西,却有大把人拼死维护,说起来也是可笑又悲哀。

    她也是可笑又悲哀。在找回记忆后,她果然因为今生记忆的主导,而不可避免地拾起对正道的责任与信念,以及对邪道本能的排斥,甚至还包括对凌无源长年累月的怜爱,让她已经淡忘了他作为她未婚夫的样子,只一心觉得他是她要护着的崽子。

    她曾经执着的根和风筝线,根本只是不愿踏空进入更深的未知,所以施加给自己的自欺欺人。

    凌韵见到陆鉴庭清浅温柔的眸色,好像残留人间暖度的房间骤然降温,变得沉寂而冰冷,低下头熟练地行了个邪修之间的交手礼,对凌无源恭敬地喊道:“为邪尊效忠。”

    她的身体好像也被他的神情冻到了,感受到由内而发的寒意。

    她记得凌无源温柔地给她解释黒舍利是什么的模样,少年黑眸中那抹一闪而过的阴冷直到现在还让她心底发寒。他说,邪气入体的正道修士,只是因为不知如何控制邪气,才显露走火入魔的表象,实际上邪气进入经脉对人无害。但真正的堕邪,会被邪气侵入识府,侵吞元神,堕落成邪物。

    邪物没有灵魂,只是一团能量体,有着凶恶狡猾弑杀的本能。

    就好像后期的段江雪和苏慕琴。再乐观再心怀慈悲的人,也不可能产生它们还能被拯救的错觉。

    邪物即使保留生前记忆,披上纯白高贵的人皮,即使学会人类的道德礼仪、感情爱欲,也不过如同鹦鹉学舌,知音不知意罢了。

    而这一切……凌无源早就知道。他曾眼睁睁看着她与佛子眉目传情,虽然那时他失忆了,可这一切都是他写下的故事啊。

    凌韵有点理解那些因为小说走向不合心意就想给作者寄刀片的读者心态了。

    凌韵默默扫过凌无源熟悉冷峻的眉眼,心情翻江倒海般复杂。

    她看着他,仍旧止不住地将他当做自己的徒弟,勤奋聪颖乖巧可爱世界上最最好的徒弟。那是一种慈母的心态,谁能想到一手带大的娃其实是自己前世的未婚夫,更成了心狠手辣的邪尊,无情的创世者……

    凌韵远远看着陆鉴庭面色平静地跟着凌无源离开,才现出身形。

    她以为四周已经无人,却骤然被一声呼唤惊起鸡皮疙瘩:

    “凌道主。”

    凌韵倏地转身,只见一个慈眉善目满脸皱纹的和尚,对着她合掌行了一礼,“阿弥陀佛,让施主受惊了。”

    凌韵确实受惊了,却不是因为他忽然出现,而是因为他能不知不觉走到她身后。

    据她所知,菡萏老祖死后,如今世间只剩下狐霁和凌无源两个问心境,至多加一个修炼邪法、实力堪比问心境的枭。那些人对此时的她都没有半分威胁,世上唯一一个可能对她造成困扰的活人,如今正在停云峰失忆着。

    可刚才那一刹,凌韵无比确定,若是老和尚打算偷袭她,她没有百分百的把握避开。

    凌韵迅速掩下心头窜起的惊愕和戒备,也恭恭敬敬对对方作了一揖:“大师想必就是佛子的师父了?鉴庭常提到你。”

    玄知依旧是笑眯眯看着她,那眼神却带着让人有点心头发毛的了然,好像看到小辈过家家谈情说爱那种好笑又包容的眼神。

    玄知叹了口气:“施主果然是鉴庭那孩子的一道劫。”

    凌韵:……

    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陆鉴庭动不动发神经,和这神叨叨的老和尚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可是玄知不提还好,一提凌韵心中一股怨气腾地起来了:“若我所料不错,大师早便知晓佛子的来历。大师这么多年无作为,却要怪我这个虚无缥缈的劫?”

    凌韵早就听说陆鉴庭的师父不让他吸收邪气,因此还不得不接过本该属于佛子的重任,陆鉴庭对她最初的关照也是因为愧疚与责任。她本以为是寰山寺从静善的堕邪中察觉什么,认定佛子吸收邪气有危险。可现在看来,显然是玄知早就知道陆鉴庭是黒舍利,怕他吸收邪气后会加速堕邪。

    玄知却是笑而不语,坦然地转开话题:“道主可还在犹豫,正与邪的选择?”

    凌韵淡定地看着他,心脏却缓缓收紧。

    老和尚的话一针见血。

    自从她醒来后,便野心勃勃想要颠覆天道飞升成神。但她心底里知道,她和做凡人时一样弱小,也和做凡人时一样只是强撑着,不想面对自己的心慌和无力。这是个道尊为顶、连凌无源都不敢妄想飞升的世界,有些事不是她想就能做到的。

    她现在终于忆起全部,综合起所有线索,很容易就得出结论——苏浅浅和凌无源口中的“正确剧情”截然不同,却都导向共同的结局:正邪大战是大势所趋的必然。

    她之前还在想,纵然邪道在正道中安插了无数钉子,纵然凌无源创世先知,可正道有凌犀,有剑君、佛子、狐霁,每一个都是天下霸主的实力,还有因作风散漫总被人忽略但实力雄厚的合欢宗,对比起来邪道拿得出手的除了凌无源便只有枭,真刀实枪干起来到底要怎么赢。

    然而,如今看来,天道显然在不遗余力地激发一场圣战。因邪道势弱,天道便毫不手软地偏帮邪道——就连名扬天下的佛子,也只是邪修的棋子。就连镇统一界的道尊,也能因为一个小小的今生弟子和前世情人心偏邪道。更别提现在,唯一一个铁好人的正道领袖凌犀还失忆了。

    这一下,两边势均力敌,局势真的如同凌无源曾经说的那样,只差一个她便能随时逆转。

    而她,无法以绝对的力量避免这场战争,就必须面临选择。

    是选择凌无源,前世今生唯一被她认可过关系的未婚夫,还是后来那些所谓的他的替身?

    是选择正道,数千年来的归属与坚持,还是选择服从剧本的安排,演出那场国恨家仇生离死别的狗血大戏,获得被天道施舍的自由?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并非因为她要顾虑天下人性命,亦或是所爱之人的性命,而是她必须认清自己想要什么。这世上最难的便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大多数人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许多人口中喊着正义,做的却是抹杀正义的事。许多人口中喊着平等,所作所为却没有一件逃过强权压人。比如正气凛然一心要求弟子变强的曜泽洞。又比如抹杀罪恶人类的恚獍。他们的理念和他们所作所为的后果相悖,心魔与邪气因此而生,最终奠定他们道途的终点。

    而现在,她有了足以搅动风云的能力,手中牵着无数人的性命之线,有的在她心中重要,有的重量便轻一些,她要如何理清这团乱麻,做出无愧于心,无悔于心的选择?

    若是没恢复记忆的话,这一切对她来说反而会轻松。她现在才懂,这才是凌犀和凌无源不想让她恢复记忆修为的根本原因。他们困住她,不排除想要自私占有她,但最终的目的还是想帮她逃过这道劫……只可惜,他们没能拉住她这匹野马。

    属于她的劫,她终归要自己硬生生地面对。

    凌韵看着矮小皱巴却自有一番风仪的老和尚,不由想起了小说里的扫地僧,默了默,态度恭敬了些:“请大师点拨。”

    玄知像是料到她会这样问,不疾不徐地拿出了一面小镜子。

    “这是……”

    凌韵从中感受到熟悉的气息。

    “静心镜的碎片。”玄知这一次倒没有卖关子,苍老的嗓音笑眯眯地解释,“没有原本的静心镜威力大,不会伤人,只是可以鉴别谎话罢了。”

    凌韵接过镜子。

    饱受前世影视文学教育的她立刻就懂了玄知的意思:问题的答案,都在她自己的心里。

    看来她果然从根里还是那个现世的灵魂啊。凌韵有种预感自己要得到一些不会让她很开心的答案,叹了下,神识沉入镜子。

    她的识海瞬间被心湖填满,万里平静得无一丝波澜,反射着明朗的天光。

    镜子已经不认识她了,也没有原来的静心境那样诡猾,只会死板地提问。

    ——何为邪,何为正?

    凌韵微微挑了下眉。

    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在曜泽洞她就有了。

    正邪的概念是相对的,正有时是邪,邪有时是正。

    若你沐浴神光,有影子的地方便是邪,滋生让你厌恶的阴冷和肮脏。

    当你站在黑暗,光明就是你的异族,是邪,是恶,是穷追不舍的利剑,是心狠手辣的歹徒。

    哪怕邪物,也只是被人类命名为邪物。在邪物的语言里,人或许才是“邪物”。因为邪物害人,人也害邪物,本无高低贵贱。

    上天无情,万物存在即是合理,有生存的权利,也有生存的欲望。而上天无情,其实只是不偏袒,是有立场的生灵所谓的无情,是弱小无力者怨天尤人时口中的无情。

    所以所谓正邪,被没有绝对定义。

    凡是绝对的正与邪,都只是生灵站在自己立场,为了排除异己所划出的狭隘框架罢了。

    心湖平静,平静地接受她的答案。

    半晌。

    ——何为外,何为内?

    凌韵轻笑了下。

    这还要从羽化说起。

    一个人若将邪气困入皮囊,便从里往外透露着邪,与外面正气盎然的世界格格不入,是通俗意义上的邪修。

    可如果反穿人皮,将平和和空荡包裹进体内,而以天地为识府,纵为世间至邪之物,也无人能读到一丝邪佞。

    可反穿人皮,真正反穿的是什么?

    凌韵也是最近才思索出答案。

    翻面时,变换的是人的视野。

    当一个人,向内探索,进入微观的宇宙,切割空间的无穷,那么内就是外。

    凌韵的元魂低下头,望着自己洁净白皙的双手。枭的羽化只是一个残忍的简化版,是给悟性不足的人的捷径。

    如今的她,不需要物理性地反转皮囊,便懂得将邪气藏于无尽穹宇中——因为那也是她的“内”。

    那些能量无处不在,状似无主,却随时可以得到她的牵引,响应她的呼唤,感受她的调用。

    甚至比人体内发出的力量还要强大,因为它可以出现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所以里外是相对的,里可以是外,外也可以是里。

    静心镜泛起极为纤细的波纹,这一次沉静了许久。

    ——何为前世,何为今生?

    凌韵挑眉。

    这是白送的题么?

    时间有先后,在前的是前世,在后的是今生。

    静心镜猛地泛起波纹,凌韵也几乎是立即便知道,她答错了。

    在幻境里,她以为自己是恚獍的时候,她全然没有发觉凌韵的一生是她过去一世的回放,只当那些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

    由此可见,先后并不绝对,同样可以被记忆蒙蔽。谁知道她所谓的前世是不是今生某次失忆后的穿越?谁知道在前世以前,她有没有这个世界的过往,有没有和某些人的前前世?不记得,不代表没有。

    前世与今生是相对的。

    只有框定一段单向不成环时间的情况下,才有先后,才有前世与今生。可放在更广泛的维度,或许今生才是前世,前世才是今生。

    凌韵缓缓陷入沉思,而脚下的镜子也随着她的安静而平静下来。

    半晌。

    ——何为根,又何为浮萍。

    凌韵怔怔,与脚下平镜里与真人分不出差别的自己对视。

    若把这面静心湖上的自己比作浮萍,她看到的自己,便是扎根在这片水面。

    可一旦想象水下有更深的世界,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象,她的根也扎在那深处。

    可若是深处的深处又有更深处呢?

    若她扎根的湖底,其实只是浮在另一面更大的湖面上的浮萍呢?

    凌韵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眨了下眼。

    根是相对的,一切都只是浮萍。

    她看到自己的脸泛起波纹,又很快归为平静。

    脑中一瞬间跑过很多东西。她甚至没有注意,镜子已经不再问她问题。因为她自己已经足以问自己。她的思维已经穿透这百分百反射的坚固湖面,进入里面,进入深处,进入更广袤的时空。

    ——镜子里的自己真的便是虚假的吗?她如何确定那不是另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在模仿她的一举一动?

    ——她以为自己来自前世,今生只是一页页纸页,但真的如此吗?

    ——真实便真的是真实吗?虚假又真的是虚假吗?

    ——世界上有绝对的绝对吗?

    凌韵感觉识海深处好像有一面湖做的镜子,它下面埋藏着一个更壮阔的世界,在某一刻,那镜面形成的桎梏悄悄松动了一下。

    然后镜子碎了。

    不是她识海的镜子,而是脚下的静心镜。

    粼粼波光化作碎片飞散,凌韵懵然回到现实,看到老和尚慈眉善目的脸。

    “还是不够啊。”老和尚微微笑着叹息一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不够?”凌韵隐隐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太过于激动喜悦,不敢确认。

    “不够。”玄知从容地颔首合掌,“道主可知,你并非被虚华道尊所杀?”

    凌韵一怔。难道不是当年她堕邪,凌犀为了掩盖她身上的邪气,让她这个有史以来第一大邪物免于正道追杀,才把她杀死羽化吗?

    玄知苍老的声音缓缓道:“对虚华道尊来说,正邪并无绝对,正有正途,邪有邪道,无谓高下。但那时道主渡劫失败,虚华道尊别无他法,只有这一条路能绕过天道规则,留下你的魂灵。”

    老和尚顿了顿,浑浊的眼底闪烁着了然的光芒,“毕竟,道主的魂灵向来不在此方世界的管辖之内,不是么。”

    凌韵感觉一串鸡皮疙瘩忽地从手臂窜上来。

    原来凌犀从来不在乎邪物不邪物?他要瞒的不是天下人,而是天下人头顶那位不可言说?也是啊,对邪气不在意,不神化,不敬畏,这才是无情道对世间一切一视同仁的蔑视。凌犀不在乎天下人,这世上配让无情道人潜形匿迹、束手束脚的,只有那唯一的存在。

    所以……她的真正死因,是她渡劫失败了?因为……

    “道主还未准备好。”

    玄知重复,忽然宁静地笑笑。

    “道主和鉴庭是一类人,明知是劫,亦义无返顾。”

    凌韵胸膛起伏,垂下眼眸。

    她懂玄知的意思。她心境还不够,没有准备好,便被凌无源催化修为暴涨,因此才渡劫失败。她本该命丧黄泉,却生生被凌犀拉了回来——以一种邪恶又血腥的方式。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凌犀的作风,其实也是她的。所以她真诚地感激凌犀。

    她如今便在想,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苟活下来,被天道无可奈何地放过一马,总有一天能够成功……凌驾于它之上?

    若是能做到,她现在纠结的选择,便完全无需纠结了。

    她可以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突破那道瓶颈吗?现在就连静心镜都无法帮她继续进境了,她不够的地方、没有准备好的地方,究竟在哪?

    凌韵想开口问问玄知,却发现老态龙钟的矮和尚已经像来时一样,如风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下周完结~咱们真刀实枪搞一波飞升!——

    第110章

    不想被凌无源发现自己离开过,凌韵赶在凌无源之前回到了玄武宫。

    苏浅浅刚收到凌无源回程的简短消息,正焦心地望着南方血红色的天空,骤然身后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吓得她直接跳起来。

    “凌韵!”苏浅浅猛地回过头,惊疑地看着面前面色沉敛的少女,却猛然间被袭上心头的威压所震慑,声音不由结巴,“你、你恢复了。”

    恢复了记忆,也恢复了修为。

    苏浅浅抿抿唇。明明是她刻意设计让凌韵找回修为和记忆,可短暂的快乐消失了,又要被这女人压一头了,怎么就这么不爽呢?

    「不用纠结此一时的高下,很快你们就不在一个世界了。」

    苏浅浅紧抿的唇松弛下来。是啊,等她回到现世回归影后宝座,而凌韵留在这里和凌犀神仙眷侣,当真便是井水不犯河水,永生难见了。

    永远压她一头的劲敌,年少时痴心过的男人,以后便都和她是字面意义两个世界的人。

    苏浅浅心底忽然生出点让她自己恼羞成怒的惆怅来,自是没有注意到凌韵眼底极其细微的流光。

    【这就是他们达成的交易吧。苏浅浅的任务是修正剧情,任务成功后就可以回家。】

    【可是……修正剧情,指的不是让你和凌犀在一起么?她为什么要成功了?难道你真的要和凌犀在一起?】珞矶吓得声音都尖了。

    【不。】凌韵笑笑,【我早该想到的,这原本就不是个纯粹的言情剧啊。】

    她和凌犀的HE大概只是可有可无的附赠品。那一场势不可挡牵动天下的正邪大战,才是他们真正拼尽全力达成的结局。

    顺便,凌无源口中那个凌韵和凌无源的HE,果然是胡说八道。

    她失忆时其实就觉得怪怪的。半路换男主这种写法,虽然一号男主狗的时候观众都嗷嗷期待,可是真的换了,想必极少有人能接受。

    就像修仙界的人也都憧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绝美爱情,前世的人类也一样。像她这样把男人当衣服说换就换说丢就丢的,终究只是小众口味罢了……也就是大众口中的喂屎。

    这种喂屎结局,真的是一个天才编剧写出的结局?

    而恢复记忆后,她想起珞矶曾经从苏浅浅那里偷听到的——

    凌无源这个角色,本来并不在剧本里。

    什么修正剧情才能让她活下去,全都是她的黑心徒儿趁她失忆骗她的啊。

    不过,这个故事是他写的倒是不假。他曾满脸阴霾地说过,是凌犀用了他的脸。所以他是私心把他和她写成了男女主,却没能顺利地穿成男主么?

    「我确实没料到你真的能狠下心肠。」

    系统的声音在此时传来。凌韵眼神轻轻凝了凝。

    「赵名昔此番是赌上了灵魂,必须和凌韵在一起,不成功便成仁。你真的准备好亲手杀死他了吗?」

    机械音充斥着冷漠,凌韵呼吸一滞。

    「准备好了。」苏浅浅声音复杂惆怅,却异常坚定,「毕竟我也赌上了我的生命啊。」

    「很好。」系统满意的声音,「别忘了,若是他成功,死的就是你。」

    苏浅浅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不甘地回了一句:「你一开始可没告诉我,修正剧情,还包括抹杀赵名昔这个bug。」

    它一开始还刻意诱导她,让她相信她的任务是勾引他。

    系统冷笑:「我说了你还会答应我?」

    苏浅浅沉默。

    “真正的剧情是什么?”

    冷冽女声忽然响起,苏浅浅被吓得直接跳起来。

    她惊愕地看向凌韵——那句话简直就像是针对她和系统的对话问出来的,让她心脏砰砰狂跳。而凌韵面若寒霜地看着她,又问了一遍:“赵名昔的剧本里,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或者我换个问法,你回家的条件是什么?”

    苏浅浅眼神疯狂乱飘,慌乱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的话被窒在一股恐怖的威压之下,连呼吸都一瞬间变得困难。

    苏浅浅恐惧地睁大眼,瞪着面前仙子容颜,出手却严酷狠辣的少女。

    凌韵从未用这样暴戾的手段对付她,并且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凌韵是穿越的,所以才下意识忘了,身为道尊的凌韵,是个动动手指就能碾死她的存在……并且她真的会这样做。

    什么法律,什么道德,在这个世界已经呆了三千年,哪怕是她也已经违背过无数回,更遑论修无情道的凌韵。

    “苏浅浅,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还能完成任务吗?”

    苏浅浅脸都憋红了,艰难地摇了摇头。

    “咳,咳咳、……”

    凌韵压势猛地一松,苏浅浅捂住嘴疯狂咳嗽,神情惊悚,不敢再瞒:“按照剧本,你和凌犀将在战场带领对立的正邪双方,相爱相杀最终和解,一同镇压天地邪气,平定天下……我敢发心魔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顶着凌韵陌寒的眼神,苏浅浅根本不等她开口,就抢着发誓。

    “我和凌犀必须在一起吗?”

    “只要、只要在天下人看起来是这样。”

    “我和凌犀一起便能镇压所有的邪气?”

    “是的!你们吸收了四颗黒舍利——这样庞大的邪气总量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驾驭的,但你们两个一起做到了。你们会成为修仙界第一对同时存在的凝魂境,一人为道尊,一人为邪尊,邪尊掌管邪气,道尊则混合玄力及煞气负责压制与守护,你们的道侣双修之法融合了无情道特有的心法,你们的灵魂融洽如同一人,所以这件事只有你们能做到,你们成为了修仙界的一双定海神针。还有,你们的存在让邪修洗去自古以来人们对邪气的误解和歧视,你们的力量和坚不可摧的感情镇压住所有反对的声音……当然,只要看起来是这样。”

    苏浅浅弱弱地补充。

    凌韵敛眉,神色冰冷。千古难遇的一对无情道道侣……确实很适合救世,也很适合演绎强强联手的绝美爱情。

    但这不是她心中的绝美爱情。

    “若是我不按照剧本走呢?”

    苏浅浅轻轻颤抖,脸色发白。

    “说。”

    “你……你会死。”

    “死?”凌韵眼神一黯,“就比如渡劫失败?”

    “嗯。”苏浅浅惊惧地点了下头。

    凌韵没必要从她嘴里逼问出什么了。

    她听到系统和苏浅浅短暂地交流。

    原来之前她渡劫失败,就是天道对她的报复和警告。

    它不允许她翻出它的掌控,不允许她脱离剧情,更不允许她凌驾于它。

    它好像很确定,只要她恢复了修为,没有飞升,就一定会走上规定的剧情……正如那场天命所趋的正邪大战一样。

    凌韵神色莫测,看不出想法。

    苏浅浅小心翼翼看着她。

    “那么,这些事件都看起来达成以后,凌无源会怎样?”

    苏浅浅脸色煞白,哆嗦着张开嘴。

    “发心魔誓。”凌韵道。

    苏浅浅被抓包般猛地颤了一下,不自觉流下半行泪:“我、我发心魔誓,今天说的都是实话……”

    “凌无源……”苏浅浅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嗓音在颤抖,“他要夺的是凌犀的气运,地位,伴侣,一切。如果失败,他会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四个字像是闷雷,重重敲击在凌韵心头。

    连复活的机会都不会有,连在另一个世界重生的机会都不会有。魂飞魄散,就像是被黒舍利吞噬,就像是花瓣化作泥土,晨露被朝阳蒸发,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要是从前的她,一定会满不在意地说,她的自由才是全天下最重要的,谁要管一个男人的死活。凌无源是自己选择了赌上灵魂,换取和她在一起的机会,就要自己承担后果。她才不会被道德绑架呢。

    ……可是真的能不在意么?

    谁又真的能毫不介意地背负一条人命,问心无愧地说自己没有任何悔恨?

    至少也该尝试一下。

    凌韵没有忽略,苏浅浅由于发了心魔誓,说话不由自主的严谨之中,反复强调的一句话。

    “只要看起来是这样。”

    剧情的结局,只要骗过天下人,只要“看起来是这样”,就算顺应了天势,可算作任务成功。

    那么凌无源的结局又需要骗过谁呢?

    苏浅浅的背后是天道。凌无源的穿越,背后又是谁在支持,谁在牵丝,谁手握着他抵押的魂魄?

    凌韵来不及想出结果。门外有人喜悦又急促地高声通报:“邪尊回来了!”

    凌韵迅速起身,一道法术丢去苏浅浅身上,使后者焕然一新看不出一点刚被恐吓的狼狈,顺便递去一道冰冷的传音:

    “麻烦你不要把‘我做了亏心事’六个字写在脸上。”

    苏浅浅怨念地摸了摸脖子。

    「刚那样威胁我转身就跟没事人一样,还说我做了亏心事,要不是她我何必要做亏心事。」

    「妈的这鬼身体居然对着凌韵哭了我特么奇耻大辱八十岁想起来都会垂死病中惊坐起的程度……」

    「死女人,特么的这种无情傲慢的人变成道尊简直就是天下之大劫……」

    凌韵心里好笑,面上却冷冰冰地看向五官纠结的苏浅浅。

    苏浅浅立即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虚伪温柔的笑。

    幸好她这么做了,因为下一秒,凌无源便风尘仆仆从天而降,把随身侍从都甩在老远的身后,一副出差回家迫不及待见到爱人的急切模样。

    那一瞬间,凌无源有些怔愣。

    他许久未见凌韵,甚是想念,预想中本想一把把人抱住,却在靠近的一瞬间晃了下神,恍然间仿佛看到了他那个清贵凌冽的师尊。

    凌韵的记忆被现世漫长的时间统治,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他爱前世的她,却也忘不掉那个教导他保护他的师尊。甚至到了今日,师尊高贵清冷的形象,才占据了他对她印象的绝大部分。

    所以有一刹那,他差一点要像几百年来一样,恭谨又沉默地对她行礼。

    想到创世之书上一行行冷冰冰的文字,凌无源眸色一黯。

    可是就在这时,凌韵看到他,眼瞳微微惊喜地睁大。

    虽然那双眼依旧透着清凌,但道尊凌韵是不会做出如此鲜活的表情的。

    凌无源笑了,依照原本的想法上前,一把抱住了凌韵,头深深埋在她肩头,语气宠溺得能甜死人:“学姐,有没有想我。”

    苏浅浅一哽,温柔的笑好像吃了几吨油一样僵硬。

    或许是她的表情实在太诡异,凌无源紧接着便注意到了她,寒霜立刻挂回脸上,冷声命令她:“你带佛子去沉幽殿。”

    “是。”

    苏浅浅乖顺地应下,背过身时偷偷对凌韵翻了个白眼。

    后者正清清冷冷地摆出恰到好处的疑惑表情,问:“佛子?”

    ……简直演得太像了,那影后果然应该是她的。苏浅浅一生气,脚步便加快了些,对陆鉴庭十分敷衍地假笑了一下,便领着人往沉幽殿方向去了。

    沉幽殿布置奢华,其实根本就是个监狱,结界借用了鸡嘴鱼留下的暗水牢,禁制一开,里面的人根本出不来,外面的人也别想进去,当年她刚来时不被凌无源信任,也在沉幽殿住了好一阵子。

    看来凌无源对这位忠诚的卧底功臣也没什么信任。

    也是,拥有最重磅的佛子身份,却没能完成任务,不说吸收一颗两颗黒舍利吧,竟然连邪气都没沾过……苏浅浅已经对歪到外星球的剧情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想吐槽。

    一定是凌韵这个海王穿来,勾得佛子沉迷红尘不务正业了。

    没关系,她会修正一切的。

    苏浅浅温柔又不走心地把人带到地方,温柔又不走心地交待了两句,装作不屑的样子叮嘱:“你对邪尊很重要,可莫要乱跑,尤其是别被凌韵看到了。你应该还记得你以前和她的关系吧,虽然她失忆了,但邪尊大人希望不要节外生枝。”

    她这样的嘱咐实在没有必要,因为陆鉴庭根本出不了沉幽殿。就是这样,她还要提点两句,生动演绎了一个衷心又跋扈的狗腿子形象。

    这样的狗腿子,总能起到不经意提醒主角的作用。

    苏浅浅顿了顿,又用一种不耐烦的声调道:“哦对了,我忘了你出不去,不过邪尊宠凌韵,整天纵容她乱跑,若是不小心跑到你这来也不用惊讶,好生招待着便是,若她不走,也没必要惊动邪尊大人,通知我就是了。”

    陆鉴庭那双浅灰色神似凌犀的眸子淡淡望着她。就算凌无源再宠凌韵,也不会让她随便跑到他这种危险人物的住处。

    苏浅浅垂下眸子避开他过于透彻的目光,柔婉优雅地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苏浅浅直奔凌韵那,反正她是凌韵的“婢女”,光明正大顺理成章。

    凌韵清冷地站在房间中央,也正在等她。

    苏浅浅抬起手,袖中一道流光倏地窜上凌韵的手腕。

    “这是沉幽殿的通行令。”

    月光一样温柔的女子嗓音细弱地压低。

    “要小心,陆鉴庭……他就是最后一颗黒舍利。”

    苏浅浅柔柔弱弱地低下头,脖颈像只一折就断的水仙花,遮住了眸中的神色。

    凌无源才不会把不限次通行令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方才的通行令,是她花了这些年攒下半数身家换来的极品道具。

    她不心疼,因为很快,她就再也用不上那些积分了——她就要成功了。

    她会保证今晚的凌韵和佛子不被打扰。

    她知道凌韵一定会去的。她认识的那个凌韵,哪怕明知凶险,也绝不会放弃获得力量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