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玄武宫坐落在北幽海中央的一座仙岛上空,仙岛终年云雾缭绕,倒是比冰封雪飘的停云峰更像仙境。
凌韵隐了身形,看凌犀挂着一张冷酷无情的脸,在席间寡言得让人畏惧,倒是对所有人的敬酒来者不拒。
眼看客人一个接一个醉酒倒下,凌韵不免有点担忧。
她知道他是道尊,但这样喝真的没问题么?
而且玄武女的父王,那个心机深沉的老王八,像是故意似的,不住地给凌犀劝酒。
不过凌犀终究是凌犀,到了宴席将散,也面不改色,回住处时还用冷冽的眼神扫了玄武父女一遍,让他们不敢妄动。
“不愧是虚华道尊,就连深海流精制成的琼浆都放不倒他。”
只剩玄武父女时,玄武王老眼闪着精光感慨。
缥泠摸了摸腕上的螺纹渊晶镯。
“没关系,他人既然来了,总还有别的机会。”
凌韵冷冷看着他们。这父女二人果然居心不轨。
不过,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知道最后的凌犀安然无恙,所以倒也并不太过忧心。横竖他的清白不是她该关心的事。
只希望过程中凌犀没有吃亏才好。
凌犀好像的确没有吃亏,连清白都没脏。
玄武女打扮得妖妖娆娆地凑近,结果刚到一步内,就被他的护身玄气震飞。
玄武女夜半心怀不轨地来送宵夜,结果疯狂叫门也无人应,凌犀的结界坚不可破,且双向隔音。
凌韵都想笑了。没错,这就是凌犀啊,不解风情冷若磐石的无情道尊。
唯一一件凌韵觉得奇怪的事,是凌犀似乎对玄武女的要求都很纵容,大概是看在她是寿星的面子上,她邀请他多住几日,他便答应了,她大着胆子向他献宝,他也扫了眼收下了。
和凌犀对其他人不假辞色、不管什么人的什么礼物都一概无视相比,他对玄武父女俩,可算得上是客气又亲近了。
玄武王甚至旁敲侧击问起凌犀是否有心收徒,话里话外都在推销自家女儿,凌犀却并未明确拒绝。
若是十六岁的凌韵不免要担心自己师尊被玄武女抢了去。
可是如今的凌韵,却只在推测,凌犀是不是有什么布局。
两千年相处,她对珞矶说的信任二字,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先前只觉得他了解她了解得有些恐怖,但她发现,她原来也是了解他的。
到了凌犀在玄武宫做客的第十日,许是父女二人觉得时机成熟,玄武王神神秘秘地单独把凌犀请过去。
凌韵进不去,只在门外回廊徘徊。
“你很担心?”
身后突然响起幽幽的声音,凌韵差点跳起来。
凌韵倏然回头,看着玄武女:“你能看见我?”
缥泠愣了一下,突然噗嗤一声,然后忍不住哈哈哈哈地放声大笑。
“我能看见你?哈哈哈你太可爱了,你难道到现在还没发现?你以为你运气真就那么好,莫名其妙捡了能隐匿气息的沉息石,又莫名其妙上了凌犀的流云舫,一起来到我北幽海?小傻子,那沉息石是我借你的礼物,要还的。流云舫也是我引你上来的!”
缥泠靠近一步,调戏似的拨了拨凌韵的鬓发,“傻孩子,我才是沉息石的主人,自然能看见你。该不会你这些天晃来晃去,一直以为我见不到吧?哈哈哈哈真是太可爱了……”
凌韵退后躲开,默默看着她笑,心思流转。
确实啊。
这是她的心魔幻境,她不可能看到自己记忆中不存在的真相。
如果看到了记忆里不存在的事,要么是神识被邪气影响产生了幻觉,要么……便是有些东西深埋在她记忆里,后来被某些人刻意遮住了。
前者不像。所以是谁,把她使用沉息石跟随凌犀来到玄武宫这段记忆给抹去了?
还有玄武女,之前看到她都色厉内荏的,突然这样友好地对待她,就像正常的百岁修道者包容一个十几岁的后辈一样,定是因为心理上占了上风,认为她已经不足为惧了。
这是为什么?凌犀和玄武女之间,还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
她并不需要主动提问。缥泠仿佛生怕她不知道,迫不及待地炫耀道:“道尊已经承诺,无情道和我北幽海的关系将更亲近一步。如今形势,无非就是两种方式,他与我定亲,或收我为徒,你猜猜是哪一种?”
凌韵静静看她装逼。她自然知道结局不是这两者的任何一个。
缥泠见她淡定的模样,以为她不信,哼了一声,去拉她的手:“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凌韵轻描淡写躲开她的手,清淡地看着她,意思是叫她带路。
这仙子似的做派看着就气人!缥泠哼了一声,想到好事将近,不欲与她计较,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带着凌韵来到玄武王和凌犀密谈的屋子后门。
缥泠将手腕贴上那扇门,玄光一闪,门便无声开了。
“父亲宠我,给我留了道后门。”
缥泠得意地给凌韵传音。
凌韵注意到玄武女身上也带着一块沉息石,眉眼微沉。
她从前竟不知北幽海如此富饶,一个王女便能随随便便拿出两件沉息石这等天下至宝。
连她都能从蛛丝马迹看出的东西,凌犀会被蒙在鼓里么?
沉思间,凌韵听到凌犀的声音。
凌冽,威严,带着种慢条斯理的寒意。
“玄武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隔着道屏风,凌韵都感觉到玄武王的冷汗下来了。
“道尊恕罪。可是,这的确是小王翻遍北海秘术,找到的唯一能解道尊身上邪咒的办法,便是与心法同源之人……也就是无情道之人……阴阳交合。”
凌韵呼吸一顿。缥泠阴沉地看了她一眼。
屏风那边冷气暴涨,只听“咣”一声,似乎是玄武王跪在地上:“道尊……道尊若怜惜凌韵仙子年幼,小女愿为道尊献上一切!”
凌韵看到缥泠微微激动起来,脸颊绽开一朵红晕。
凌犀沉默了许久。整座房间的空气都像冻结了,像是里面已经没有活物,无论是屏风前还是屏风后,四个人竟没有一丝呼吸声。
凌韵趁着这个时间疯狂推理着。
凌犀中了邪咒,她从未听说过。但想必后来此咒完美解决了,不然凌犀不可能再活两千年。
那么,他是如何解的?必不是通过与她双修,因为她纵使失忆了,有没有和人双修过还是知道的,毕竟这东西会在身体上留下痕迹。凌犀对她那么嫌弃的模样,也不可能会肯与她双修。
难道凌犀真的短暂收过缥泠为徒,邪咒解开后又把缥泠灭口或者远远打发了,这一切从头至尾都瞒着她?
凌韵瞟了面飞红云的缥泠一眼,觉得这个推测有点让人反胃。
另一种可能,就是这老王八有所隐瞒。双修并不是解开邪咒的唯一方法。
他为何说谎?甚至……这邪咒会不会与北幽海有关?
或许凌犀也是察觉到,才对玄武父女如此纵容?
不知为何,凌韵总觉得,凌犀不是因为他们有解咒的方法才对他们如此客气,因为凌犀是那种对人无情对自己也无情的人,纵使他要死了,也不会因为这个对人低头。
他现下隐忍,更像是在放松玄武宫的警惕。
凌韵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想。那个邪咒,会不会就是凌犀为了引蛇出洞,故意被种下的?如此也能解释他后来为何能轻易将其解开,因为他早有防范,一切尽在掌握。
凌韵对凌犀的信任在旁人看起来,就和恋爱脑的女孩给出轨的男友找借口一般没有道理。
凌韵耸耸肩。其实相处了两千年的人,到最后却全无了解、无法信任,那才可悲吧。
然而凌犀终于出声时,凌韵的心还是不免因他的话颤了一下。
“既如此,一年后,我将收缥泠公主为徒。”
缥泠脸几乎红透了,蓦地伸手捂住脸,还从指缝间得意地瞟了凌韵一眼。
可惜,不管是如今的凌韵,还是当年那个道行不太够的凌韵,都是任凭心中如何震动,表面一派淡然的。
“你真的如此不在意你师尊?”
缥泠奇怪地问凌韵。
“我方才说,我要么成为他的徒弟,要么成为他的未来道侣。现在大概都要实现了,你不觉得难过?有危机感?”
凌韵淡淡看着她:“恭喜公主得偿所愿。”
然后便转身离开,没对缥泠有任何敌意,也没表现出任何伤悲落寞,好像真的无所谓似的。
“我猜错了?我丢,这仙女是真的?”
缥泠在她身后奇怪地嘟囔。
凌韵没回头。
感谢这张面瘫脸,没有暴露她彻底落败的卑微狼狈。
渊晶镯,师尊,男人,从此都是别人的了。
这就是十六岁的她,从记忆里涌上来的颓丧心声。
其中又含着一丝细小的不甘。
凌犀无非是为了解邪咒,才接受了趁虚而入的玄武女,不是吗?万一……万一他是在保护她,不愿逼她用自己的身体帮他解咒呢?其实……其实她愿意得很啊!嘻嘻嘻嘻嘻。
凌韵听到十六岁的自己这样的想法,十分想捂住老脸找个缝钻一钻。真是要命了,当年那个幼崽,心里怎会如此充满黄色?她一直以为百岁前的自己单纯得像是停云峰的雪来着,就连勾引凌犀都那么生涩——等等,勾引!
她知道了,这才是她当年勾引凌犀的根本原因!
和玄武宫有关的所有记忆都被消除了,所以她才忘了这原因,只当自己青春期荷尔蒙暴动,心血来潮就去下手了朝夕相处的馋人大帅哥。
原来为凌犀解邪咒才是真正的动机啊。难怪,她就觉得莽撞出击不太像自己的作风,果然是被无法拒绝的理由推了一把。
果然,接下来,凌韵被迫重新经历回忆了自己当年“攻略”凌犀的全过程。
凌韵想,这大概可以被列为“当年感觉有装到,事后回想起来想撞墙”的事件之首了。
第32章
凌韵被迫回顾了自己一败涂地的攻略过程,不过倒是可以在细节上改动一下,让她笨拙的尝试显得不那么笨拙。
“师尊。”
凌韵按住凌犀的肩膀,借力踮起脚,温香的呼吸擦着他的鼻尖掠过,清澈的目光凝在头顶。
“花瓣落在头发上了。”
少女伸手,从他头上拈下一片花瓣,随后毫无留恋地撤退,清冷容颜配着淡漠神情,“继续么?”
仿佛丝毫没意识到刚刚和他那么近,差点亲上的距离,有什么不妥。
凌犀看她的目光似比平时长久了一息,然后提剑:“继续。”
夜晚,少女穿着单薄睡衣,领口松松垮垮。
门被推开,少女立即恭敬起身:“师尊。”
弯腰行礼间,蜿蜒的酥雪玉色无意隐现。
凌犀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嗯。今日有什么想问的?”
凌韵恍若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照常请教修习中的一些疑惑,动作间,衣襟却是愈发松垮了。
临走时,凌犀还是忍不住提醒:
“虽是在你自己卧房中,也不要如此邋遢。”
凌韵露出小狐狸似的笑,不经意回头,却看到水镜中的女子笑得浅淡圣洁。
见了鬼。
可是正如此,却显得她凌乱的衣着和披散的头发,更有种纯洁无知里透出的诱惑。
这样凌犀又不好说她。但是她今日算是知道,他并非瞎了看不到,也不是完全不为所动。
凌韵仗着自己多了两千年阅历,每日不是在逗清冷禁欲的帅逼师尊,就是在琢磨怎么继续逗他的路上,心魔幻境硬是被她过成了极乐天堂。
更何况,深夜里凌韵独自一人时感慨地默默想着,这是她在现实中,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人啊。
就是撩死了他又能怎的呢?他又不能冲到现实里罚她。若是能,她倒要喜极而泣,被罚死也乐意呢。
就这样,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凌韵十七岁生辰的前夕。
凌犀在这一日下山了。凌韵有理由怀疑他是给自己买礼物去了,实在好奇经历了这几个月的努力,凌犀有没有对她不一样、会不会给她什么惊喜,便用了缥泠的沉息石,悄悄跟在后面。
凌韵根本没想到,凌犀下山不是给自己准备礼物的,而是去山下的一间民院里,见了一个人。
凌韵一见缥泠那张脸就愣住了——好哇,凌犀这些日子在家不动声色,在外竟然金屋藏娇!
看这民院陈设,就知道主人至少已住了好几个月了!他大概上次承诺收徒之后,便把缥泠带回来在近处养着!
凌犀倒是没在缥泠那停留许久。
而是直接把缥泠带回宗门来了!
他把女子安顿在停云峰下峰,随后便往主峰去了。凌韵则留下来,悄然贴上墙根。
因为她刚才看到,凌犀刚走不久,玄武王便做一身低调打扮,进了缥泠的屋子。
步步为营,如今登堂入室。这父女俩到底在密谋什么?
凌韵小心靠近。她身上还有凌犀给她的其他隐匿法宝,只要她不出现在玄武父女的视线里,他们不会发现她。
说来也巧,那二人在停云峰,信任停云峰的结界,又亲眼见到凌犀刚刚离开,大概是为了避免嫌隙,没有另设防护,于是凌韵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进来了。
两人的声音闯入她耳膜。
“父王,道尊果真愿意用他大徒弟做成冰魂,助我洗精伐髓,脱胎换骨?”
凌韵脚步当即僵住。
冰魄,名字好听,却是一味残忍的药材。
因为它的原料是人,并且这人必须是有问鼎道尊潜力的惊世之才,若能安然存活,至少也是问心境的大能。
用这样的原料做成的神药,可想而知多么名贵,又多么为正道君子不齿。历史上只曾经有一个杀人无数的大魔头,被做成冰魄后,做冰魄的人才没有遭到大肆谴责。
停云峰倒是恰好有一座寒潭,是熔炼冰魄完美的鼎炉。可是无情道尊怎可能做这等遭天下唾骂之事?
缥泠也有此疑问。玄武王冷笑:“无情道尊,修无情道,更是厉煞之道。他才不在乎世人怎么看他。况且,哪怕他行为出格,又有什么人真的敢讨伐他?那是天下唯一一位道尊啊!”
凌韵感觉有冷意从心底生出来。
玄武王说得没错。
正是因为她了解凌犀,她才知道,凌犀就是这样的人。冰魄残忍?只要对他有用,他从不被世俗道德困缚。
只是,在她印象里,凌犀也并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欺骗徒弟,拿徒弟的命做药材,更是他不屑为之的邪魔卑鄙行径。
“可是,凌韵并未做错什么,他若只为了帮我提升潜质,大可不必……”
“你当他只是为了你?”
玄武王讽刺道。
“你将成为他的双修伴侣,若你天赋拖后腿,他又如何精进?”
缥泠似乎害羞了一下,却仍旧觉得不太对。
“既然如此,他为何不选凌韵?”
“当然是我的女儿有魅力了。”
玄武王厚颜无耻自卖自夸的声音传出来。
凌韵翻了个白眼。
她倒有预感这一对贼人要死了,临死前做梦说胡话呢。
“其实,道尊狠心杀徒,还有另外的原因。”
玄武王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凌韵不由竖起耳朵。
“他亲口与我说过……凌韵的神魂,并非来自此方世界。”
“——当真?!”
凌韵站在一墙之隔,猝然涌起一身鸡皮疙瘩。
——凌犀知道?
凌犀竟然连这也看穿了!
凌韵骤然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浸透。异界魂灵,修仙界普遍视为凶魔邪灵,必当全力消灭,以防其为祸世间。
若是凌犀真的知道,便是真的想杀了她也未可知!
“道尊的话还能有假?道尊观察十数年,只见那邪灵生而懂人言,思想顽冥,常有妖异放浪之言行,近期更是暴露了对道尊不轨之心,所以道尊才决心此物不可再留。”
凌韵那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了,好像灵魂冻僵在那些讥诮刺耳的言语中。
玄武王之言句句是机密,除凌犀以外世间无第二人对她观察了解如此之深,若非凌犀亲口相告,他根本不可能知道。
所以,这些都是凌犀说的……
“那邪灵生而懂人言,思想顽冥,常有妖异放浪之言行,近期更是暴露了对道尊不轨之心……”
“此物”不可留……
短短几句话,概括了凌韵见不得光的生平秘密,就像阴鬼的哭嚎,盘旋在凌韵心头。
如若凌犀真的护她,便不会随意把这些告诉玄武王,不然一旦玄武王说出去,她立即便会成为全天下人讨伐的对象,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光明磊落地行走在白日之中。
就算她再冷静,再信任凌犀,也一时找不到借口为他开脱。他选择把她的秘密告诉玄武王,而不是来问她,从那一刻起,就已经抛弃了她,给她判了死刑。
凌韵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回到停云峰顶自己的小屋。
她仰面躺倒在床上,唤了一声“珞矶”。
没人回答。珞矶是进入不到心魔幻境里的。
凌韵突然觉得有些孤独。
从前凌犀冷落她的时候,她至少还有一个器灵可以聊聊天。其实她也不记得珞矶的来头,只知道它从上辈子就跟着自己,是陪伴她最长时间、知晓她最多秘密、她也最能够信任的灵魂了。
平时总和它吵架拌嘴,被它戳穿心思还会恼羞成怒骂它聒噪。可她此时好想与它好好讨论一下,哪怕它一个器灵或许并不能提供什么有用的建议——
凌犀,是真的曾经想杀了她么。
是不是凌犀差一点就真让她死在寒潭里了,是不是她潜意识里的恐惧和绝望并非毫无来由。更关键的是,她现在已经是道尊了,却还没有恢复记忆,那么……她其实早就清楚了不是么,将她记忆抹去的,只可能是另一个道尊啊。
凌韵知道,若这件被遗忘的事,就是邪气想要乱她心智的武器,那它还是输了。
十六岁的她,把师徒感情看做全部,因为凌犀正占据了她生命的全部。可她现在知道,十六年在修士漫长生命中何其短暂,修仙之人养个宠物寿命都比十六年长,凌犀待她,感情淡薄十分正常。何况他修无情道……狠得下心,她毫不意外。
更何况她活下来了,后来的两千年里,凌犀对她很好,绝对未曾再动过杀她的念头,她真的成为了凌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虽然那倒是也没有很重要——但这一切,她都看得明白,不会被轻易动摇。
盖棺定论,她对凌犀是感恩还是怨恨,并不该建立在他许久前某一次的行为之上,而该是他对她从开始到结局所有作为的累加。
累加起来,凌犀对她恩远大于仇。她还不至于那么狭隘,非要钻牛角尖,被绊倒在光明坦途的一个小坑上。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邪气这一招很妙……很痛。
饶是她都痛得一时间无力直起腰。
她的师尊,她在这世上曾经视为唯一亲人唯一依赖的人,曾经想过要放弃她么?在她对他感情最热烈最诚挚的时候?
她用银蛇做借口,尝试勾引他时,他看她的眼神那么冷漠,并不仅是因为她不乖顺不节欲,而是因为他原就准备杀了她,所以对她毫无耐心了么?
又是什么,使他决定放过她,容她这个“异世邪灵”活下来,又渐渐接纳了她呢?
凌韵决定搞清楚。
坑是个小坑,看清楚迈过去就罢了。若含混过去,未来倒真的要成为心中的一根刺,留了心魔。
她的决策和两千年前的自己重合了。
她觉得奇妙。总以为现在的自己和十六岁那个幼崽必然有很大的不同,可如今附在她身上,才发现她们惊人相似,比她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相似。
她的心性、决断,是那么合她心意,她欣赏到快要爱上自己了。
小凌韵陡然从床上坐起,连夜出去抓了条银蛇,丢在停云峰结界外,又去问梦湘师姐要了熏香,选出一件娇美诱人又好脱的衣服。
到底是宁可她中淫毒而死,也不愿碰她,宁可去找玄武女给他解咒。
还是也会怜惜她,顺势而为用了她这个送上门来的解药。
明日且看便知。
凌韵心大,一切布置好后,翻身入睡,养好精神才有力气战斗。
床上少女呼吸平稳时,却有一缕黑气,在她心口晃过,就像蛰伏的毒蛇飞快吐了个信子,又重新藏好。
第33章
第二天发生的事,与凌韵记忆里的几乎没有出入。
只是她的心情与记忆中有些出入。
记忆里,她怀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希望借这件事检验凌犀对她的态度与容忍度,要是能一举推倒那就更完美了。
可实际上,她除了激动忐忑,更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惴惴不安,若是真不巧最坏的猜想变成事实,那她这么作死,就只会加快凌犀把她做成冰魄的速度。
可是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分别呢?她如今的实力,和道尊比,就如蝼蚁一般。若凌犀下定决心,她不管怎样都逃不掉。
凌韵换上最喜欢的那件冰蚕金缕粉衣,这是凌犀买给她最贵的一件法衣,她平时都不怎么舍得穿的。
然后蹑手蹑脚,在结界上,开了道口。
少女甜香诱人。银蛇在结界外转悠了一天,早就馋得发疯,根本没用得着凌韵引诱,绿箭一样扑过来。倒是方便了凌韵,不管是尖叫还是惊慌都丝毫没作假。
她那时真的吓死了,身体瞬间瘫软下来,腹里轰地涌起一股灼烈可怕的火,神志也开始迷糊,而那银蛇在她手臂上咬破输入毒液后,眼见着就要往她裙子里钻。
倒霉的是,今儿这身衣服,是真的特别方便脱!
所幸,千钧一发之际,凌犀赶到,一剑把银蛇劈成光滑的两半。
但凌韵已经无法欣赏她师尊天神般的英姿了。她眼里就是一块能救火的冰块从天而降,急不可耐地把整个身子都贴到冰块表面,并飞快拉扯起阻挡在她与冰块之间的碍事布料。
冰冷的钳子禁锢住她的手。
手不能用,她便扭,便蹭,但是还不够,她腰一转,骑在冰块上,用小腿把它缠住,死力往里扣。
她突然发现冰块上有个奇怪的凸起,正与她契合,若能紧紧嵌上必定无比舒服,只是中间被挡住了,可恶……
“凌韵!”
带着沉冽恐怖气息的一声吼,稍微短暂地唤回了凌韵的神志。
她喘着气仰头,看到浅灰淡漠的那双眼里,此刻是深刻的嫌恶与滔天的愤怒。
她还是很热,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可是那一刹那,识海中大雪冰封。
是这个眼神了,她一辈子都没能忘掉。
就算他饶她不死……必定也是厌恶极了她。
凌犀震怒地望着徒弟的眼睛,那里面本该是一片清澈静美的湖泊,此时却邪火翻滚,欲气丛生。
她身上那种冷冽的幽香几乎被邪气腥腻的气味掩盖。
北幽海与邪魔勾结,给他下邪咒便罢了,竟敢把这等肮脏的东西放到他徒弟身上!
偏偏是今日她被邪气诱发,实在不是时候,因为今日,停云峰要来两个客人,此时恐怕已在半山腰了。
凌犀只得用最快速度将凌韵丢到寒潭,希望极寒之水能帮她压制住yin毒,拖到他回来。
凌韵时隔两千五百年,再度陷入那今生唯此一次,永世难忘、钻心剜骨的痛。
她只觉得身体像被切成一段一段的,一段放在火上烤,一段放在冰里熬,热的时候恨不能陷入冰里,可真的在冰里时又情愿被烈焰焚烧成灰。
她的神念被毒影响,也是冰火交织的,就像是这天地间至寒至热的两极都扯住她的神魂不放,较着劲撕扯,直到她大脑拧成一团,知道她思绪碎裂成尘,却依旧无法逃离那永无止境的痛苦。
这样的苦,任谁经历过,都不可能不怨的。
她怨她的师尊。若真怀疑她来路不正,见她第一眼就杀掉好了,为何要带回来悉心抚养,给她无上的尊贵和荣耀,再把她从世间最高的云端打落地狱。
她觉得自己挺没心没肺了。对凌犀的喜欢,也就是见色起意、随随便便的喜欢,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凌犀阻止她和别的小帅哥交往给了她错觉。若凌犀说个不字,她也最多伤心几日就过去了,他又何必如此。
无情道人,果真是无情的。
他不说。他冷眼看她花招百出、头破血流,然后将她一身天资傲骨丢进炼炉,给他的未来徒弟和道侣做药。
她还是输了,输在认真。她以为自己对感情已经足够随意,足够玩世不恭,可谁又敢跟无情道尊比无心呢?
凌韵委屈,绝望,她觉得世上若有心魔,她此刻便正在被心魔吞噬,却被最信赖的人亲手扒去一切防御,皮肤、血肉统统剥掉,只余脆弱的内脏暴露在外,只等着死神来补上最后一刀……她已快死了,真的无力再对抗心魔。
所以……便只能这样了吗?
她会被邪气吞噬,她终究辜负了无情道老鬼们的训诫……尽管她已是天道之下的至尊。
……这不能够吧。
凌韵脑海忽地一清明。
这不能够吧。凌犀现在是道尊,无非是比她生得早,谁还没有光明的前途了呢?
凭什么她就要不明不白地被他虐死在这?纵使现在她弱得如同蝼蚁,可……她至少也得爬到他面前,要个说法,死个明白啊。
寒潭中,少女痛苦地闭着眼,小小破败的身体,猝然爆发出浩荡的玄气,一举堙灭了体内残留的邪气,并冲开凌犀给她设下的禁锢!
寒潭水能冰封一切,就连她的五感也几乎消失,凌韵恍惚想,这是她这辈子最接近灵魂的状态了,跌跌撞撞往峰顶跑,全靠精神力支撑,像只冤魂野鬼在凄厉地飘。
因为几乎失明失聪,直到很近了,凌韵才意识到,停云峰顶正打得天翻地覆。
一道身影,白衣被血染红,从空中劈落,像是破天幕而来的罗刹,威压恐怖。
而他剑下滚落的人头,凌韵定神看了许久,才惊骇地认出。
明艳漂亮的脸蛋,不是缥泠又是谁?
凌韵愕然看向那使剑之人,身姿凛冽,贵不可侵,一身胜雪白衣,如今却妖异如灼。
那双浅淡沉定的眸子,此时正翻涌着可怖的戾气。
凌犀杀了缥泠,毫无停顿,下一剑便指向玄武王。后者已经吓得瘫痪在地,只一张嘴还能动,连声大叫:“你不能杀我!你的邪咒还没有解,你——”
最后这个字伴着一个古怪的飞溅音效,就好像那发声的器官忽然被堵住,又爆散在空气中。
玄武王的头在地上滚了两圈,瞪大的眼珠尚在颤动,意识或许还没散。
“你不该碰凌韵。”
随着寒凉透骨的声音,那双眼珠静止住,溃散了一切生机。
停云峰大殿,血肉狼藉,腥秽遍布,如同恶鬼地狱。
但是凌韵忽然不怕了。
她视线依旧朦胧,却紧紧盯着大殿中央一身血色的身影,一步步往前挪。
然后她意识到,那些血是凌犀自己的。
那邪咒狠毒,削弱修为实力不说,还压制着他无法大肆调动玄力。而玄武王是下咒之人,身上还掌握着一些牵制邪咒对象的诡术,凌犀这一场,打得万分艰难。
他本不必今日开打。但他们触到了他的底线。
他盘膝运气,把最后一层邪咒活生生逼出。虽然操之过急不仅痛苦且伤身,但寒潭里还有更痛苦更急的人在等他。
凌犀一定十分虚弱。因为凌韵一直走到很近了,他都没有发现。
凌韵的混乱神志也并不足以使她思索此刻是否应该打扰。
她离开寒潭这么久,已经烧得几乎只剩本能了。
“师尊……”
凌犀一惊,猛然吐出一口血,却睁眼见到那口滚烫的血,落在一片冰冷苍白柔滑之上。
她着实不该这个时候出现。为根除邪咒,他彻底放开压制,邪气在他身体里奔流,此时是他意志力最为薄弱的时候。
就算无情道主也是肉体凡身,有为人的本能,有理智无法压抑的偏爱。
素白锦缎像是被银蛇附了体,钻了个空子便紧紧缠上面前血红炙热的东西。
又有几朵鲜红滚烫的血梅,克制不住地落在清素细腻的雪地之上。
凌韵从未见过师尊这样。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浅淡如冰的眼,透着野兽般的红光。常年苍白毫无血色的脸,被鲜血画上灼华妖娆的红,本该狼狈的破损感丝毫不减他的风华,反倒美得叫人心悸。
可纵使如此,他的嗓音依旧清越从容又冷冽,唤她。
“阿韵。”
凌韵眼角有不解风情的液体流进他的鬓发里。
但他没再把她推开了,而是由着她,紧紧缠着他,甚至抱她的手臂和她一样紧。
“对不起。”
凌韵可能已经出现了幻觉,总感觉他的声音好像也在颤抖。
她的幻觉过于丰富,似乎从那短促清润的三个字里,解读出隐忍的情绪。
不过既然是幻觉,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对不起不够。”
少女娇娇地抱怨了一声,随后大逆不道地去解他衣襟。
凌犀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还是运起最后的玄力,带她飞向寒潭。
“哗啦”一声,凌犀抱着凌韵,两人几乎是砸进寒潭里。凌韵动作灵巧得很,一个翻身就把男人压在了池边,后者在路上已被她扒了个精光。
一身血迹在极寒水中,以极慢的速度泛散,一时间瓷白玉体周围血雾缭绕,有种惊艳绝伦的凄美。
浑身伤口倒是在几能冻结一切的寒冰中迅速凝固了。
凌韵像饿了一个世纪的吸血鬼一样扑上去。
不主动是凌犀最后的底线和理智。他根本抬不起手推开她,没有力气,更没有动力,只能闭着眼,像一座质感逼真却没有温度的雕像,面容平静中藏着细微的难耐。
他体内最后一点邪咒也在极寒水里冰火交融的缠绵中褪去了。
庆幸的是,他不主动,而她迷迷瞪瞪地不会弄,所以直到他清醒,也没能突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浅色的眸子睁开,一片静谧淡然。
凌韵身体里的药效也折腾得差不多了,被他一推,就老老实实从他身上离开。
可她看他的眼神还是直勾勾的,清清冷冷的小脸面无表情,眸子深处细看却泛着点娇憨委屈。
徒弟也是个标准小仙女,从来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凌犀刚刚沉寂冰封的心软化了点。
“十七岁,还是个幼崽呢。”
男人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但脑子不甚清楚的凌韵听到了,并捕捉到危险的信号,立即昂首贴上去,含含混混地开双关黄腔:“我很大了……”
凌犀扣着她的双肩与她保持距离,眼神落在她脸上。
“我会给你消除记忆。”
凌犀道。
“我不要。”
凌韵一听就不愿意了,哼哼着往他身上缠。
“这个世界……十六岁就成年了……而且,你怎么能不负责?”
凌犀每一秒钟都比上一秒清醒,不会被她撒娇的语调迷惑,而是沉冷道:“玄武宫的事,还不到你可以知道的时候。”
“我……”
“听话,这是为了你的安全。”
凌犀顿了顿,语调平平加了一句,“阿韵。”
凌韵早就被冻得不行,任何表情都做不出来了,可是心头却一热,就是觉得那冷清的“听话”二字,蕴含着某种宠溺。
而且他叫她阿韵。
今天发生的事,哪怕她脑子迷糊,也渐渐想明白了。师尊从未放弃她,几个月来一反常态地与平时不屑搭理的女子周旋也都是为了保护她,今天也是因为她才动怒受重伤。
她的渊晶镯刚刚被他从玄武女手上剁了下来,方才随着衣物掉到了寒潭边。他身受重伤都没忘记这样细小的一件事。
停云峰外围大阵昨日便悄无声息开启。他把她的秘密告诉玄武父女,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
他的布局都是在委屈自己,本不会伤她一分一毫。她本不会知道他去北幽海,也不会知道缥泠被他带回来,她本来会在最近的地方无忧无虑无知无觉地历经一场险峻战争。
他只是没能猜到一个女人迫不及待的嫉妒心和炫耀心,没想到缥泠会把凌韵扯进来。
还有刚才,她应该算是……成功地……把他扑倒了……一半?
而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责备她。
她人泡在寒潭,面色僵冷,心却像泡在蜜里,甜得发晕。
所以她甚至没多想就答应道:“听师尊的。”
她脑子确实不清醒了。只当是要忘掉玄武父女勾结邪魔的事,却没有想到,那件事与今夜的所有甜蜜幸福紧密相连。
而在凌犀心中,她的年纪还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今日的“意外”还是忘掉比较好。
就这样,凌韵乖乖地将额头抵在男人的肩膀,满心信赖地敞开识海。
恍惚中,她看到面前苍白肩头的一颗痣,血色的痣。
是师尊身上的,所以哪怕一颗痣都显得俊俏可爱。她想咬一口,可是意识却飞快地消散、倒退。
飘飘然快乐的感觉在抽离,她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偶尔捉住一丝记忆的线索,却只想起她冒犯了凌犀,被他丢入寒潭自生自灭。
……他要杀了她么?
不,他不会。虽然他无情、冷酷、严厉、寡言,但他从始至终都在尽一切努力护她周全,甚至不惜违背自己的原则,不惜将自己置于危险中。
凌韵神识涌动,希望能把这样的意念传递给十七岁的自己。
可惜,任何信号都无法穿透时间,改变过去发生的事。
沉雾渐浓,凌韵从痛苦到麻木,看不到凌犀,看不到寒潭,最后连自己的身体都感受不到。
心魔幻境,破了。
凌韵有些不舍,有些宁愿它没有破。但她也知道,这样的事只能想想,逝者已矣,活人日子还要过。
逐渐恢复意识的凌韵不知道,在她离开的地方,两千五百年前的时空,凌犀去而复返,将昏迷的她从池边冷淡又轻柔地扶起,输送起玄气。
“不会不负责。”
高贵冷漠的神明俯视着脸色苍白的少女,语气疏淡,眸色清浅,一字一句明晰如同不可更改的神谕。
“待你结丹,我们便合藉。”
第34章
冲破迷雾后,凌韵落入现实的黑暗,却并没急着睁开眼。
心魔环境里最后一段经历十分颠覆,万分痛苦,但她依旧很留恋。
因为那个世界有凌犀。
睁开眼后,他残留在她脑海里的最后一点影像就要淡去了。
【凌韵?】
脑子里响起试探的问句。
【嗯,我回来了。】
凌韵从入定状态脱离出来,运转了一下玄气。
【这邪物真是大补,我突破问心境了。】
珞矶:……
【我就知道,什么心魔幻境能困住你啊!】
……真是白白替她担心。
凌韵稍稍沉默了一下。
【我看到凌犀了。】
【哦,那也正常,你这辈子没他的日子才过了几天啊。】
器灵满不在乎地在她心上扎了一刀,又问,【是他死的时候?】
【不是。】
珞矶刚想问什么,门上骤然响起敲门声。
该不会是搞出了什么动静吧?凌韵飞快整理了一下,撤了结界,挥手开门。
“凌韵!”
齐何辜几乎是冲进来的,“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你已经在里面九个月了!你……一切都解决了?”
“嗯。”
“嗯是什么意思,你这么久才出来,多解释两句会死?”
齐何辜故作不满地抱怨着,矜持地压抑着焦急的心情,然而,凌韵从前一句话开始,眼神就默默定在了他身后。
“哦,这位是佛子……”
齐何辜只感觉眼前闪过一道光,再一看凌韵已经站在门口,表情倒是清冷如常,可是脸却几乎贴在门口的男人脸上,细枝末节里透出一身痴相,更何况她的手竟然已经抬到半空,就要毫无礼貌地去扯人家的面纱!
……他知道佛子很帅但是也只是和他不相上下好吧?至于让她如此?
“你做什么呢!”
齐何辜怒气冲冲地扳着她的肩膀往后拉,对门口的人行了个礼,“冒犯了,她方才出关,可能还未清醒。”
来人摇了摇头表示无碍,银色发丝安然地跟着摆了摆,浅淡清冷的眸子轻轻落在凌韵身上,有种透彻的审视感,让凌韵骤然感受到一种熟悉的凉意。
凌韵还是克制不住地盯着那双眼看,一句“师尊”就在嘴边了,却用最后的理智压抑着没有冲出口。
【我的天,这人的眉眼,好像凌犀!】
珞矶也惊呆了。
【这……不可能是巧合。】
凌韵有些梦幻地喃喃道。
【……我还没出心魔幻境。】
凌韵斩钉截铁地总结。
珞矶:?
【呃,等等,如果你没出心魔幻境,是听不到我的……】
【——你是我幻想出来的。】
珞矶:??
凌韵却已然认定,冷眸紧盯着面前的男人:“师尊头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遮着脸又是做什么?莫非……”
凌韵迅疾如雷地出手,扯开他的面纱——
“你是怕模仿他不像?”
然而,那男子动作同样快,且优雅,连垂地的银色发丝都未怎么晃动,却瞬息之间躲开凌韵的手。
只是她的掌风依旧掀起了他那块素白面纱的一角,露出一抹惊鸿。
唇如秾李夭桃,全然不似凌犀峻刻薄凉。
那股朦胧的即视感轰然褪去,凌韵的意识这才脚踏实地落回现实。
凌韵一怔,立即后退一步,敛肃了神色:“抱歉,佛子的眉眼像我一位故人。”
“又是虚华道尊?”
齐何辜在身后冷哼,“这世上的美男子真是无一不像他呢。”
凌韵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比如你?”
咋有人夸自己还这么迂回的?
齐何辜耳根一红,又羞又恼,忙转移话题:“寰山寺佛子陆鉴庭,欲与我们一同调查邪气之事。”
凌韵朝那银发浅眸的男子点头:“久仰。”
陆鉴庭低眉垂首,双掌合十,也对她行了一礼。虽是同样平淡寥远的气质,却更为谦柔宁和,更不像凌犀了。
齐何辜又道:“佛子在修闭口禅,每日至多说一句话。”
凌韵:……
实在没忍住,在识府里吐槽:【闭口禅这东西就很搞笑,你说我若是吓他一跳,让他念一句“阿弥陀佛”,是不是也算用了今天的额度?】
【……你看着那双神似凌犀的眼睛真的能下得去手吗?】
【咦,就是因为他像凌犀,才更让人有想要欺负他的冲动啊!】
珞矶:?这女人胆子好像比之前还大了,九个月的幻境里她究竟跟凌犀发生了什么?佛子,危!
齐何辜也觉得危险。在凌韵和陆鉴庭互相打过招呼相顾无言告辞之后,齐何辜匆匆把凌韵拉走,一把推进她的卧房,关上门。
【哇,刺激。】
凌韵贴门素立,淡淡抬眼瞧着面前的齐何辜,哪怕只是静静站在这里都给人一种随时羽化登仙的清邈感。
齐何辜本来凑近了逼视着她,却不由脸一红,退开半尺。
“我知道佛子眼睛和虚华道尊很像,但你拿他当替身,不妥。”
凌韵神色不易察觉地冷了点。齐何辜到现在还没学乖,依旧要对她的行事指手画脚么?
“传闻佛子净心明洁,素不沾五伦,若听闻替身之言,恐会觉得冒犯。寰山寺于邪气一事上,似乎知晓许多内情,我们当与之交好。”
齐何辜很诚恳很正经地望着她。
“陆鉴庭平日里以纱遮面,我知道你看到他的眼睛,必会想起虚华道尊,也多半会像当初对我一样,出于礼节将他与尊师相似一事原本告知。这便是我来提醒你的缘由……佛子,对此事恐怕不会同我一般轻易接受。”
【这话说得,好像他轻易接受了似的。】
虽说这么吐槽,凌韵心中对齐何辜的不满倒是散了。
他来找她,是阻止她找替身不假,但字句陈情的都是客观理由,不是主观上“觉得”不好——那种把他自身的观念和道理凌驾在她之上的傲慢最让她厌恶。
如此一来,她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凌韵睫毛颤了下。
“好,我不说便是。”
“对了,林赐呢?”
“你刚闭关就有人来找他,他急匆匆地离开了。”齐何辜顿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道,“他让我告诉你,他会回来的。”
“嗯。”
凌韵暂时还挺喜欢那个少年,若他真一去不回,她还有点舍不得。不过既然会回来,她就不在乎了。只不过本想出来后看看他肩头那颗痣的。
为什么她身边出现的人,阴差阳错都带着凌犀的特征?总觉得太过巧合。
“来找他的人,应该不是正道修士。”
齐何辜忽然道。
凌韵看他,有点意味不明。
齐何辜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你信不信他,我都不想管。”
“好。”
林赐走了也好。从在合欢宗五长老府上那一日起,凌韵就猜到,口水有迷药功效的,除了火狐一族,就没有别人了。
妖族行事随心所欲,亦正亦邪。林赐若是跟着她追踪邪气,现在队伍里还多了位佛子,反倒有些不方便。
……
流云舫是天阶法宝,可横渡九洲四海间的混沌域。虽然不如传送阵快,但九个月过去,早已到了与点星洲相距甚远的夅粮洲地界,因为凌韵一直在闭关,便停泊在边界线上鲜有人烟的荒缈海上。
现下凌韵出关,一行人终于可以靠岸,就近寻了边境条件最好的一家客栈。
越是偏远小镇,越有些奇巧的玩意。比如这家客栈,便是自动入住。在前台投入灵石,便会吐出门牌钥匙,十分便捷,且隐私性好。
只不过自动的东西总不如人懂得变通。
三人站在有张巨大三人床的套间门口,背影仿若石化。
“我去找人。”
齐何辜转了一圈,然而没找到人。此时已经很晚,白天值班的伙计已经回家了。
“或许是我们三人一起投入灵石,哪个步骤弄错了。我回去再买一间。”
然而齐何辜话音刚落,就听转角处传来客人对话声:
“我们运气真好,这家客栈只剩最后一间房,被我们抢到了。”
“是啊,这地方一入夜,荒缈海的邪气就会朝陆地覆盖,各家客栈也大门紧闭。好不容易及时赶到这家客栈,若没房就只能睡大堂了……”
齐何辜僵硬地回过头,和凌韵对视,两人间有沉默在流淌。
却见陆鉴庭迤迤然步入内堂,规整安好地躺在床里侧。
齐何辜和凌韵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他。
他也看回来,眼神纯净又清白,还顺便把自己稍微有些散开的衣袖和面纱整理好,仿佛在示好,表示他不会侵占别人的地盘。
凌韵觉得这个人和她以为的似乎有点出入。
同样浅灰的眸色,同样平静又淡漠,凌犀的眼像穿不透的冰层,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威势,而陆鉴庭的眼则像平镜湖水,清澈空荡。
初见时感受到的冷漠和透彻,可能只是天然呆加上闭口禅的外在表现形式罢了。
齐何辜背着剑,在原地走了个来回,似乎有点想叫陆鉴庭下来,又碍于礼节不好开口。
外间有个供下人睡觉的卧榻,可是他也开不了口让凌韵去睡那东西啊!虽然无情道主很强很可恶,但好歹是个女的!
齐何辜偷瞄着凌韵,脸越来越红,不知做了多少心理准备,才硬邦邦地开口:“你,你睡外面?”
就叫她睡在最外侧只挨着他,她大概不会介意。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凌韵:“你睡外面。”
齐何辜一怔,脸整个红透了:“什么?”
她还想左拥右抱?
凌韵指指外间。齐何辜脸又猛地一黑。
啥意思,把他赶走,她和佛子单独睡?刚答应他不把陆鉴庭收为替身的呢?
“我刚出关,要去这里的灵浴池巩固一晚。”
原来如此。齐何辜松了口气,努力忽略细小的失望:“那我去外面睡。”
两人分头离开。套间后院响起模糊的水声。
陆鉴庭看了看身边一丈宽的空位,又转头用没有感情的浅淡眸子望了眼后院方向,停顿片刻,无声无息地翻身下床。
第35章
客栈虽开在边陲,布置却充满巧思,这最贵的三人套间,后院有一条小小的露天灵浴池,与其他客房用假山和结界隔开,深受修士喜爱。
凌韵褪去衣衫,沉身进去,任灵气渗入每一个毛孔。
也是到了这时,她才敢放开一直压抑着的邪气,在浓郁灵气掩护下,不易被人发现,也不易失控。
【天哪,凌韵,天哪!】
珞矶大呼小叫。
凌韵懂。
她此时的样子,像极了邪魔妖道,若是被某个正经古板的正道修士瞧见了,肯定要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她身边便有一个如此正经古板的人。也多亏了齐何辜的正经古板,绝不会在她沐浴的时候闯入。
【其实我觉得齐何辜就算发现了,也不至于真的与你为敌。你不是说在段江雪的幻境里,他最后选择了救你而不是杀你么?】
【那是因为他神魂强大,从邪物的蛊惑里脱离出来,认出我是凌韵而非段江雪。】
凌韵轻哂。
【若我真的入邪,第一个杀我的就是他。】
【不会吧,若果真如此,他和永仪又有什么分别?都是被所谓正义蒙蔽眼睛的非黑即白的武断蠢货。】
用了好多个形容词,是真心用力在骂的。凌韵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永仪信仰宗门多过段江雪,凌犀信仰无情道多过男女韵事,齐何辜信仰正道多过个人感情。总不能因为别人的信仰与我的不是同一个,就说人是蠢货。】
【可是他好歹是你的替身呢,忒无情。】
【替身又怎样?又不是他自愿当的替身。】
【他凭什么不愿意啊,你都说不需要陪睡了!当你的跟班难道不是无上的荣耀吗,修仙界其他人都是这样想的!】
【我也觉得!这个人真是死板又傲气,我这样的仙女站在他面前,他居然连心都不动一下……】
一人一器灵声讨了一会齐何辜,话题又转移到凌韵的邪气。
珞矶是凌韵的契约空间器灵,自是什么事都支持凌韵的。她不听老祖言冒险吸纳邪气,它很担心,但比起劝阻更多的是兴奋——
【那个心魔幻境,究竟是什么?你对凌犀做了什么?快给我讲讲!】
凌韵:【怎么你就觉得我会对凌犀做什么?】
【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做什么才不正常,你要是什么都没做,我倒要怀疑你被邪物控制了。】
【……嗯,你说得对。我做了好多该做的不该做的事,还发现凌犀肩上真的有颗痣。】
【……?等等,这幻境是你为了让找林赐当替身这件事顺理成章所以幻想出来的吧?你现实中又没见过。】
【我见过。】
凌韵声音沉了点。
【珞矶,你知不知道我失过忆?】
【啊?】
珞矶不知道。珞矶和凌韵神魂相连,任何一个严谨的失忆法术,都不会抹去凌韵的记忆却忘了一并处理她的契约者。
凌韵带着三分得意,三分怀念,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把和凌犀那段过往给珞矶讲了。
单纯的器灵久久无言。
【这、这么说,你当年心灰意冷放弃他,实在是……】
器灵的词汇库暂时没找到精准的形容,想了好久,才词不达意地接道:【……实在是大可不必。】
【噗。】凌韵被逗笑了,【你替我可惜?没什么可惜的。凌犀不想杀我,我早就知道了。凌犀不喜欢我,我也早就知道了。】
凌韵在水中换了个姿势,懒散地趴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凡是能被心魔幻境或者一段不同以往的记忆侵蚀的人,都是因为他们平日里留下了隐患。他们有放不下的执念,思索不清楚的纠结,等等。可是我没有。】
【我根本不需要凭这一段记忆认识凌犀对我的态度。他重视我,保护我,但他是个心中没有情爱的无情道人,对我也是如此。这些,我早就想明白了。】
【所以在心魔幻境中,看到他放弃我,我也不至于自弃;看到他爱护我,我也不至于生出妄念。】
凌韵周身粘稠恐怖的黑色雾气慢悠悠飘着,浮在空中,融在水里,竟不似一般的阴邪气暴虐,反倒颇有种优雅写意的韵境。
【无论是我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事实,我都早就接受了。】
【正邪平衡之道亦然。对于邪煞气,不应一味压制、消灭、隐藏、忽视,而是纵然知道其存在,也能固守明心。】
珞矶若有所思望着那一圈阴森森的黑气。
【你现在能做到,是因为你的玄正之气占据主导,能压过邪气。如果有一天不能了呢?】
珞矶像个虔诚的学徒,提出了个思索不通的难题,希望老师能给出一针见血的解答,让它茅塞顿开,让它意稳心安。
谁知,凌韵竟翻了个身,用躺平的姿势摆烂的语气道:
【只能祈祷没有那么一天了。】
珞矶:???
【本来就是嘛。假设我继续收服邪物,又找回了一些别的记忆,和我凭借现在的记忆得出的结论完全冲突,并且那些记忆占比越来越大,我可不是就要混乱了?】
【不、不能吧。】器灵有点害怕,【你不可能还有别的记忆被抹掉了吧。】
【这辈子应该是没有了。】
十七岁在寒潭里泡过后,她生了好长一段时间重病,导致那段时间的记忆都有些颠三倒四。如今她才知道,她记忆模糊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人为。
但除了那一次,她印象里再也没有这样记忆出现断层模糊的时间了。
只除了……
【这辈子没有了。】珞矶惊悚,【是说上辈子有吗?可是,可是,谁又能记得自己上辈子的事呢?若这也能算问题,岂不是人人有问题?】
【是啊,谁都不记得上辈子的事,只有我记得。这才是问题。】
正因为没有完全忘记,所以才反常。
凌韵站起身,走到灵浴池中心一个孤石形成的小岛边,垂眸看着它,以及它周围一直漫盖到自己胸前的乳白色灵液。
【正因为我有模糊前世记忆,我才害怕。人到底有多少前世,多少获取不到的记忆?记忆就像是这些石头。你只能看到今生,如同露在水面上这一块。可更多的埋藏在下面。】
凌韵赤裸的足尖在水底划了划,触到微有凹凸的石面。
【人似乎很容易推测,它们和水面上这一块一样,是灰白色的大理岩。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凌韵用玄力从脚底扣下来一块,举到水面。
【……啧,这家店偷工减料,看不见的地方用土灰石。】
珞矶呆呆看着凌韵手上那块灰不溜秋的石渣。
它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经凌韵一点拨,它也觉得诡异。
这世上其他人,今生便是他们全部,就像是这块孤立浴池中央的石头,露出的部分就是它的全部。
可凌韵偏偏能从脚下抠出一块不和谐的东西来——她可能属于更宏广的世界。
【不过这件事应该暂时不需要担心。】
凌韵随手丢了石头渣,【我有预感,那将是我飞升的心魔劫。】
【飞升?】珞矶又受到了惊吓,【当世至尊便是凝魂境,飞升只是个传说……】
【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至高便是凝魂境,但我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黑森森的邪气已经萦绕在整个灵池上空。所谓离经叛道便是如此。可放在凌韵身上,又莫名显得合理,因为她仿佛天生就不该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限。
在十七岁的心魔幻境里,凌韵怕这个世界容不下她。但珞矶觉得,现在是她容不下这个世界。
凌韵闭眼,运转心法,幽冥邪气与圣洁灵气的交织中,隐约瘦小的人影,忽然显得悠远而巍峨。
然而就在这时,漫天邪气猝然一收,无影无踪。
凌韵静静立着,像是灵雾缭绕中遗世独立的仙子。
灵浴池被搅起细微的涟漪。
凌韵蓦地睁开眼,正好见到胸前洒落几缕晃眼的银丝,背后则挨上一个温热的物体。
第36章
陆鉴庭一声不吭,却用行动明白地表达出他的态度。
他的手臂像铁钳,绕过她的肩膀,紧紧箍住她。她肩窄,被他整根小臂压制得死死的,他手腕还轻易弯起,将手指搭在她脖颈命脉上,令她不敢贸然动弹。
“佛子这是何意?”
凌韵冷声轻问,不出所料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甚至他的手臂和身体也稳如泰山。
凌韵心沉了沉。定是她方才的邪气被他察觉到了。
是她大意了。只当自己在泡灵池,那两个正人君子都不会靠近,谁知这个传闻中不近女色的佛子……
两人之间现在只有他身上那一层薄薄的布料,还被水浸得透湿,约等于没有。她甚至能通过后背的触感,清晰地描摹出他的形状。
反过来也是一样。
凌韵突然觉得尾巴根麻麻的,心有点跳跃。
珞矶小脸通红,小手捂住双眼,指间却露了好大的缝,里面射出兴奋的精光。
陆鉴庭右手臂压着她,左手捏住她的左手,有些粗鲁地输入玄气,但什么都没发现。
他动作稍凝,然后放下她的左手臂,用右手控制住,左手于水下顺势要去探她的丹田。
凌韵本来淡定地随他摸来摸去地查探,可是这般重要的地方,还是忍不住条件反射地挣开左手拦了一下。
陆鉴庭快得像个无情的格斗机器,一把反手捉住她的手腕,和右手手腕并在一起,举过头顶,以右手扳着她左侧肩膀配合拨动,轻巧地将她拎着转了个圈,变成与他面对面,然后仰面按在灵泉中心那块大理岩上。
石头表面光滑,这个姿势舒展又紧绷,让凌韵不由怀疑,这块石头本来就是这个用途。
这家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客栈吧。
珞矶在识府里已经开始激动得飞来飞去了。
凌韵骤然间半仰朝天,视线被星空短暂填满,又漫不经心地垂眸冷冷看着他。
陆鉴庭也面无表情看着她。面纱静止,灰色的眸子和身后的大理岩一样冰冷,恍然又有了凌犀的影子。
他左手压着她交叠的手腕,右手全程没有离开她的咽喉。
凌韵表面看不见的喉结在他手下清晰地滑动了一下。
清冷月辉洒在灵泉中央的大理岩上,洒在少女瓷白的躯体之上,纤弱的脖颈几乎稍微使力便能折断。偏生女孩神态干净纯粹,圣洁又罪恶得让人心悸。
但陆鉴庭不愧是不沾五常的佛子。
他冷淡地盯着她的双眼,扣住她命脉的那只右手带着威慑意味滑下,没入池水,最终还是悬在丹田上方。
男人手掌修长宽大,凌韵身材属于细瘦纤薄的一类,只觉得自己的丹田全然被他包覆在掌中,随时可以捏碎。
凌韵灵魂里升起一股战栗。
但她没动,声色更是不显。
陆鉴庭掌心发热,探查了许久,然而哪怕在她丹田中,也未发现一丝一毫的阴邪气。
男人眼底的严冰微有融化,退后半步,松开压制住她手腕的左手,目光却依旧落在她身上,显然并未完全打消疑虑。
凌韵站直身体,在水下悄悄揉了揉手腕,冷目望着距她一步之遥的男子:“既然佛子已经得到了答案,烦请佛子回避,容我更衣。”
陆鉴庭静静看着她,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
就好像他认为她的“更衣”是要去搞什么诡计找的借口。
好像他真不明白这个情况有什么好更衣的。
【这是什么山沟里出来的傻子?我看他不是不近女色,是根本不识女色。你看看,他内心毫无波澜!】
【真的,你遇到对手了。】
凌韵平日里就用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去接近男色,把人撩得七晕八素却仍旧作无意态,占了便宜还要被人称颂无情道传人高洁清贵,内心无丝毫污秽,出淤泥而不染。
而陆鉴庭简直把凌韵这路数发挥了个十成十!
他什么都做了,但是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想!若是不依不饶地追究,倒是落了下乘陷入被动了!
她才是无情道仙女渣王,怎么能被自己的特长打败?
凌韵心生不服,冰着张小脸上前一步,伸手就去解陆鉴庭的腰带。
男人惊讶地顿了一下,下意识阻止,凌韵却清清冷冷抬头看他:“我仪容不整,佛子却不允我整理,只得借佛子衣袍一用了。”
这是什么逻辑?陆鉴庭觉得这因果根本不通,但凌韵说得言之凿凿的,却让他不由停顿了一下。
也就这么快的工夫,他身上的衣服便到了凌韵身上。
纤细的女孩在他宽大的袍子里显得愈发娇小了。陆鉴庭倒是从未在外人面前如此坦诚相待过,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地摸了摸凉飕飕的肩膀。
凌韵见他仍旧淡定,有点不满,便继续上前一步,捏住他的双手手腕举起来,转身想要按在刚才那块大理岩上,却发现她不够高。
只得再逼近,直到完全贴上他的身体,才勉强将他的手举过头顶,按在石头上。
她趴伏在他身上,仰面冷冷与他对视,另一只手的手指顺着他的咽喉缓缓滑落丹田处。
许是没有感受到杀意,陆鉴庭完全没反抗。
凌韵把刚才他对她做的事都做了一遍。虽然男人很好看,脸和身体都好看,但如此冷淡的反应,也让她有些意兴阑珊。
【要么我去揭他面纱?会不会太过分?】
【太过分了,佛子的面纱岂能随便揭?我教你,是女人就把手再往下挪三寸。】
【?会不会太过分?】
【你看他会在乎吗?】
凌韵审视地打量起眉眼如霜的男人。
眸色干净得像月光,一丝杂质都没有。
【那……】
“佛子?凌韵?凌韵!你的结界有人动过——我进来了!”
齐何辜的声音猝不及防在门外响起。凌韵一惊,还未来得及回答,男人的身影已经闯入二人视线。
三面相觑。齐何辜的模样像是被雷劈了。
他原本见陆鉴庭消失,凌韵的结界被闯入过,还担心是佛子要对她不利,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凌韵身上松松垮垮披着男人的里衣,一看就知下面没别的东西,而那男人一si不挂被她用一种十分有趣的姿势按在石头上!
真是,十分有趣!
齐何辜被眼前这有趣的景象有趣得肺疼,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调匀气息,用一种压抑的古怪腔调挤出来一句话:“你们在做什么?”
凌韵淡定地收回手,退到一边,不紧不慢地理了理那件不合身的衣服:“这就要问佛子了,为何要闯我灵池,扰我修炼?”
陆鉴庭站直身体,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又淡淡瞧了眼齐何辜,浅灰色的眸子总让人觉得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齐何辜说不清是他银白的头发,冷白的肌肤,还是浅淡的眸色更加刺眼。
但是对一个平静得高高在上的人,他又不好发作,于是又一次转向凌韵:“他闯你灵池,你刚刚又是在做什么?他的衣服又为何在你身上?”
凌韵宽大的袖子在水里悠然划了划,冷静道:“因为我不想光着。”
陆鉴庭光着,却坦荡荡地看了看凌韵,又看了看齐何辜。
清丽孤绝的一双男女,在灵浴池中站开一步间隔,银丝墨发却飘飘袅袅地在水中悄然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
齐何辜站在岸边,居高临下看着那两个冷漠得出奇一致的人,肺真的好疼。
谁还不是个高冷的大修士来着?他原本也这么傲气!可惜遇到了凌韵!
那个女子还不知悔改地反过来质问他:“你又为何在这里?我做什么,难道还需要向你解释?”
齐何辜气得张口结舌:“你白天才说了不拿他当替身!”
……替身?陆鉴庭看向凌韵,又看向齐何辜。
齐何辜冷哼:“没错,凌韵不管对你做了什么,都是因为她把你当成她最爱之人的替身。”
陆鉴庭神色不变,齐何辜继续刺他道:“我第一次见佛子也很惊讶,你的眼睛真的同他一模一样。你或许也发现了,凌韵见你第一面的时候,表现很是异样。”
陆鉴庭看了看凌韵。但依旧是面无表情。
凌韵知道他这个样子有多气人,也知道齐何辜最受不得比他还淡定傲慢的人激。
果然,齐何辜语速越来越快:“只可惜,再像也无法取代那人的地位。那个人死后,她已经找了许多替身,连我都是其中之一。她把我们聚在身边,睹物思人,但绝不会倾注真情。”
凌韵:……
少年,这可全都是你自己说的,跟她没关系。
陆鉴庭一句话没说,就诱导齐何辜吐出了所有真相,见他再没什么多的要说了,才悠缓地转向凌韵,不辨喜怒的声音从面纱下传来:“道主将我当替身?”
这是凌韵第一次听到他开口。
他的声音就像这灵泉水。柔和,悦耳,凉滑,却并不温暖。
那是一种对任何事都不在意的漠然。就好像问这句话的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凌韵还未否认或承认,陆鉴庭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回应。
“我不介意,只要你让我跟着你。”
冷彻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看到齐何辜二次遭雷劈的表情,凌韵有点想笑。
灵泉中短暂的交锋,她自然清楚,陆鉴庭这人真担得上心无杂念四个字,他只是为了留在她身边调查邪气并监视她,为此不介意被她当做故人的替代品。
可听在齐何辜耳中,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
修闭口禅的佛子难得开尊口,竟是卑微地祈求成为替身。
齐何辜不懂凌韵到底是怎么短时间内蛊惑了一位高洁孤冷的佛门魁首,齐何辜再也忍不住,终于纵身跃进灵池,伸手来拉凌韵的胳膊,想把她从这个是非之地带走,找个没人的地方换身衣服细细盘问。
小小的灵池一时拥挤且混乱。齐何辜扯着她右边袖子,陆鉴庭还没得到她的承诺,见状下意识扯住另一边,许多只手藏在不透明的水平面下,各有各的目的。
于是喜闻乐见地,拉扯中,凌韵松垮的袍子松垮地从肩头落了下去。
“……”
“……”
“……”
【——哇凌韵,这真是我一个孩子能看的吗!】
第37章
陆鉴庭就算再不通男女人情,也知道这件事不合礼数。更别提齐何辜,余光扫到凌韵的衣角就要脸红。
两个男人心中有愧,凌韵获得睡唯一一张床的殊荣。
只可惜,有些人注定不能让她睡个安生觉。
三更半夜,凌韵被活生生摸醒了。
她的被子被人掀开,还整齐地对折叠放在了身边。她身上则俯着一个黑影,正沿着她的经脉细致缓慢地摸索,好像要从里面捉出擅于躲藏的虫子似的。
【卧槽,佛子大半夜不睡觉,偷入闺房摸女人!】
凌韵:?这形容好奇怪。
银发青年沿着外侧脉络摸完一圈,打算沿着腿内侧摸上来的时候,凌韵终于咳嗽一声。
陆鉴庭立即顿住。
大概虽然问心无愧,但还是有一点被抓包的尴尬。
黑暗中,男子静了两息,突然抓起凌韵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摸。
“你做什么?”
凌韵吓了一跳,忙缩手,却发现他捉着她的手摸过的路线正是人体经脉。
【?难道是在灵浴池的事给了他错误的信号,让他以为只要等价交换,他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噗,这佛子有前途。这不就是“我亲你一口,大不了你亲回来”?】
【天啊,他怎能比我还无耻?】
珞矶在脑子里吃吃地笑。
不过,陆鉴庭虽是天然呆,倒也没有呆到深处天然流氓。他见凌韵执意不肯,也知道这办法行不通,沉默了一会,大概是在权衡,最终决定不在此时与凌韵翻脸,于是垂首行了个礼,就翻身下床离开,临走还不忘帮凌韵把被子盖回来。
【气笑了,他还挺讲礼貌呢。】
【跟我就别装了凌韵,你好激动,识海里的湖水都荡漾起来了。】
听闻此言,识海里的湖水直接剧烈晃荡起来,就像装进了大摆锤,识府上空则回荡着女子桀桀桀桀的可怕笑声。
珞矶在这天摇地动中沉默,突然有点可怜那个单纯的佛子。
*
夅粮洲的地理风貌十分独特,由荒缈海上一块块陆地组成,由此划分成不同板块,相邻的板块集合被称为域。
如今凌韵所在的是夅粮洲最偏远、与其他板块分离甚远的弥西域。
这座小镇,则又属于弥西域版图中最靠近荒缈海的定边城。
定边城面积广阔,人烟稀少,环境也并不适合人类居住。
除了气候恶劣、寒冷干燥、寸草不生以外,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这一带常年弥漫着淡淡的邪气,尤其是入夜后,在外行走的旅人一不小心就会被藏在浓雾中的邪物吞噬,沦为丧失神智的邪魔。
一早起来,凌韵便听说昨夜里又死了两个外乡人,半夜来到镇子投宿,却没有一家店家愿意开门,最后好多人亲耳听到他们的惨叫,从凄厉到微弱到寂静。
清早开门时,已不见两人留下的任何痕迹,想必是被邪雾中的阴邪怪物吞得骨头都不剩。
这里的邪物并不像段江雪那样强大,但数量多,行踪难以把握,多年来加起来害的人命比段江雪害过的人还多。
只是,一来此地地广人稀,当地居民已经自行总结出了一套生存之法,二来弥西域偏远,荒缈海海域更是无边,夅粮洲的大宗门无暇看顾,其他洲更不可能插手。
是以邪气纵横多年,都不曾来人彻查。
但凌韵此行,是决心要将邪气的源头找出来消灭的。
在客栈用过早膳,三人便跟着小镇的人流,往定边城赶集去了。
这一次,凌韵走在人群中,却没了往日的闲适。
原因很简单。凌韵这番前来,没有和当地门派打过招呼,可通常来讲一个地区消息最通达的地方便是当地的大宗门。所以他们决定高调一点,引起地头蛇的注意。
毕竟弥西域实在太过偏远,回元宗要走外交手段、一级一级地找到当地门派的通讯方式,还不如他们直接刷脸敲门有效率。
在路人都裹着灰扑扑厚重大氅、行色匆匆的边陲小镇,三个清衣广袖仙风道骨、一看便知修为不凡、容颜更是惊为天人的修士,毫不意外地在所过之处引起了百分百的回头率,甚至于大胆的围观。
“这三人仪态不凡,不像弥西域的人啊?”
“我这辈子便没见过这么美的人……说真的,我觉得中间的女修,比苏女神还要美。”
“怎可能,苏女神可是玄丹境真人,才貌双绝,在美人榜上位列第四,是前五名里唯一的女子!”
“什么叫前五名里唯一的女子,你难道忘了凌韵仙子?”
“啊,在我心目中,无情道的人根本就不是凡人,每次我看美人榜的时候都在脑子里把高居榜首的那位去掉的,反正不管下面名次如何,那个位置都不会变……”
“等等,无情道主?听闻前些日子无情道主刚刚出关,出门游历,你们说她会不会是……?”
“天!说来近日那个传闻……靛色衣衫的可是美人榜第五名的剑君?”
“素闻寰山寺佛子常日戴着面纱,另一位该不会是排名第三的……”
还没到定边城,凌韵一行人的身份已经被扒了个底朝天。
【我就知道,都怪他们两个身材太招摇。】
落在身上的目光越多,凌韵神态便越清冷,可她并无法从大家的称颂仰慕中获得任何快乐,因为她知道他们喜欢的是她的表象。
【早知道我也带块面纱了。】
最近逍遥惯了,凌韵社恐症又犯了。
凌韵开始暗中留意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两边的店铺,打算也买个东西挡挡脸。
却恰好捕捉到令人心惊的一幕。
凌韵瞳孔微微放大。
“啊——!!!”
她眼睁睁看着斜前方一男子,前一秒还面容平和,下一刻却忽然发疯,夺过路边糖葫芦摊的竹签,猛然扎进他身边女人的左眼!
那女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流血的眼睛倒地,随后尖叫就像是疯狂的病毒,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
同时传开的还有暴力与恐惧。那男人双手各举着一只竹签,直冲无辜的摊贩老板而去,口里还疯疯癫癫嚷着:“奸夫是你?还是你?——”
“——他感染邪气了!”
惊慌逃窜的人骇然高呼道。
齐何辜手中的玄夜珠泛起淡淡黑雾。
凌韵和齐何辜飞快对视一眼,齐何辜刚想上前控制住那个人,却有人比他更快。
人群中飞出一个藏蓝色的影子,高马尾飒爽划过,手起刀落,那男人血溅三尺,跪地顷刻便没了气息。
她身后的弟子训练有素地上前控制住那男人接触过的其他人,将他们带回去排查是否感染邪气。
“是曜泽洞的人——是曜泽洞大师姐!”
“大师姐来了!我们不用怕了!”
“是啊,大师姐正气浩荡,据说夜里那些强大的邪物见了都要躲着走!”
凌韵三人默默看着不远处那众人议论的女子。
女子颇具英气,肤色黝黑,身材魁梧,武艺高强,听到周围人的夸赞也并未露出自满的神色。
女子解决了那个感染邪气的人,收起刀,直朝着凌韵这边走来。
人群更激动了。
备受瞩目的主人公却旁若无人。女子的目光在三人脸上依次掠过,最后潇洒一拱手:“剑君、凌道主、佛子,在下曜泽洞廉嘉禾,不知三位到访定边城,有失远迎。”
凌韵这边沉默了一瞬。
虽然他们是想高调,但凌韵与齐何辜,如今再加上佛子,可称得上当今天下新一代崛起的栋梁领袖,九洲四海都观望着他们的动向。
如今一起出现在这,在大街上表明身份,免不了引起一番猜测,或许会打草惊蛇,阻挠他们调查的进度。
怎么让大家转移注意力?众所周知,压下一个瓜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爆出个更大的瓜。
凌韵飞速思量后,略一点头:“廉道友不必多礼,今日本是我听闻定边城风光独特,随意游玩至此,鉴庭和齐师兄都是陪我罢了,并无正经要事在身,未想惊动了曜泽洞。”
这答案是廉嘉禾没想到的。剑君和佛子作陪?且无情道主对二人称呼如此亲密。难不成那些传言是真的?
周围的嗡嗡声瞬间不绝于耳。
“先前听到有人说剑君成为无情道主裙下之臣我还不信,如今竟能亲眼看到!”
“还有人说剑君必定不甘为替身,无情道主无情无爱不可能倾慕师尊的。我先前也以为什么替身之说都是捕风捉影,可如今凌道主身边竟然又多了佛子!谁不知道天下唯二人有浅色瞳眸,道主必定是见佛子的眼睛与逝去的意中人相像,才将其留在身边啊!”
凌韵听到这不由暗暗看了陆鉴庭一眼。
她大意了。美人榜是写着,第三名陆鉴庭,与虚华道尊眉目相似,以纱遮面。可是她当时怎么跟珞矶说的?——
【蹭凌犀热度!故弄玄虚!一个只露半张脸的人凭什么上榜!肯定是他下半张脸丑得离奇,才不敢露出来!】
凌韵在这里想一些跑题的东西,齐何辜却也神思不属似的,眼神有些飘茫,耳根还有点红。
虽然知道她是在刻意引导众人往八卦方向想,掩盖他们的真实目的,但他脑中这会只回荡着她叫他齐师兄的声音。没想到清清冷冷的嗓音,叫出这三个字,竟无端亲昵悦耳。
若是能一直如此多好,平时她对他直呼其名,语气冷漠得像要找茬,现在这样温温和和的多可爱啊。
陆鉴庭却对这个二字称呼没什么感觉,只低眉垂眼行了一礼,算是默认。
廉嘉禾本还有些诧异,怀疑是自己理解错了,见这二人的态度才确信,眼底闪过极快的一抹无法苟同,但很快恢复了恭敬,那抹情绪淡得连凌韵都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三位可愿随在下回曜泽洞?我们那里虽与各位师门大宗无法相比,条件却是比边陲客栈好上一些的。”
他们三人没有遮掩行踪,为的便是与当地最大的门派接头,因为地头蛇总能知道许多外界不清楚的内幕。
凌韵和另外两人对视一眼。
“那就叨扰了。”
第38章
曜泽洞的地形与修仙界常规宗派有些不同。
曜泽洞的入口是一座石碑,孤零零立在蓁莽草木之间,周围看上去十分荒芜,若不是石碑周围的草已经被来往出入的人踩秃了,凌韵觉得她甚至很难从空中把这块地方和其他野地分辨出来。
和其他那些宗门恨不得让人千里之外就注意到的宏伟大门比起来,曜泽洞不可谓不低调。
廉嘉禾走上前,凌空画了一道极其复杂的符咒,几人只见石碑上有光芒一闪,下一瞬便站在了曜泽洞内。
珞矶不禁一声惊呼。
凌韵也兴致盎然地微挑了下眉。
果真不可以貌取洞,这地方外表朴素,里面可一点不寒酸。
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这个空间的占地面积大约有中型宗门那么大。但平地上却不是普通宗门的屋瓴瓦舍,而是一个个开放的场地,类似比武台、广场之类。
普通宗门的办事处、弟子居所,则建在周围石壁的山洞里,每个山洞门口设有禁制,还挂有名牌。
凌韵视力好,能看到,除了离“地面”最近的“一层”都是曜泽洞的学堂、刑堂、事务堂等公共场所,其余人的居所,位置越高的,主人地位也随之越高。
地底在一般人的想象中是阴冷昏暗的。但曜泽洞却被千万颗悬挂的夜明珠照得亮如白昼,明如仙境。
空地上种着不少灵草灵木,加上挖在地下靠近灵脉、灵气充裕,让人心旷神怡,仙气飘然不亚于建在云上那些宗门。
抬头望去,举架很高,几乎看不到洞顶,所以也完全不会给人封闭空间的心慌和憋闷感。
徐步走过,曜泽洞弟子高声交谈、宗内小集市热闹繁忙、演武场比试台人来人往,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不和谐的声音。
“……我叔父是负责外门的长老,劝你识相,好好同我一处,不然曜泽洞你恐怕待不下去了。”
年轻男子语气跋扈,女声却也不甘示弱:“长老又怎样,便能纵容亲眷霸占同门师妹吗?若果真如此,这曜泽洞不留也罢!”
“哈,你倒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小爷还真就喜欢你这犟脾气了。我便在这里霸占你,你看谁能管我?”
凌韵神色微冷,脑中随着那男女的声音,不由配上段江雪和陈响才的面孔。
只是这毕竟是别人的宗门,大师姐还在身侧,轮不到她一个外人插手。
廉嘉禾没让她失望。
大师姐典型的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即便匆匆和凌韵三人告了个罪,一转眼已在前方那片隐蔽树丛后,语调冷冽:
“你看我能不能管你?”
男弟子吓得哭爹喊娘,可惜廉嘉禾不为所动,直接将他废了修为逐出师门,并简单安抚了那位女修,坚定地表明,在曜泽洞,没有人可以仗势欺人,就连她自己都不能。
一件在客人面前略显丢脸的事,就被这么果决坦荡地处理妥当。
凌韵颇有点刮目相看地在心中点了点头。
齐何辜也道:“弥西域偏远,却有如此清廉的宗门在治理,是当地百姓之福,难怪多年来在邪气困扰之下也能生活安乐。”
凌韵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的处事作风确实正合齐何辜的胃口。他上次这么毫无保留地夸一个人还是夸永仪的时候。
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廉嘉禾也听到了齐何辜的话,原本残留着一身冷肃气息不由温和下来,唇角展露一丝笑意。
“我对他的处罚或许严厉了一点,但若不如此做,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廉嘉禾瞥了凌韵和陆鉴庭一眼。
“三位也知道,此地邪气盛行,弟子外出做任务,若心术不正,便极易被侵染。”
凌韵颔首。齐何辜道:“所言极是。”
廉嘉禾见他们理解她的举动,安下心来,听到齐何辜赞同,不由对他展颜笑了一下。
这一笑英气勃发,有种别样的美。
齐何辜也对她礼貌地笑笑。
【他俩倒是挺配的。】
凌韵面无表情,识府里却忍不住吐槽道。
【咋一股酸味?】
器灵笑话她。
【怕我漂亮的小替身跟人跑了。】
凌韵夸张地抱怨,不过也只是玩笑。
一来她没那么敏感多疑,见齐何辜和旁的女子多说几句话,就小题大做地以为他会离她而去和别人好上。
二来她对齐何辜并不太上心。她把他当可有可无的替身,也不会阻止他随时离开,另有真心伴侣。
所以即使接下来的一路,廉嘉禾更多是和齐何辜对话,凌韵也没什么不满。正好她不喜应酬,本就打算把对外客套的活交给齐何辜。
陆鉴庭的美貌被白纱遮了大半,又一路无言,是存在感最低的一个。走了一会,却无声地打量了凌韵一眼。
几人来到宗门主殿会客厅时,凌韵已经差点忘了自己身处地底。
四周的石壁就仿佛四面环山,模拟的天光明亮而柔和。直到看到掌门殿气派的洞口,凌韵才恍然意识到此地与普通宗门的不同。
掌门是个燕颔虎颈的中年男子,浓眉利目,不苟言笑,看着颇有威仪。
掌门扯着僵硬的笑容招待了凌韵一行人,勉强说了几句不熟练的恭维,其间还多亏廉嘉禾调和,对话才能进行下去。
珞矶:【掌门如此不善言辞,想必不是靠长袖善舞上位,莫名让人感觉安心呢。】
【可是他好严肃,莫名让我想起了……凌犀?】
【?凌韵你不是吧,这也太重口了。】
【???卧槽你在想什么!】
凌韵要被气死,她找替身的原则是像吗?珞矶怎的如此不懂她,她找替身的原则明明是帅啊!
这掌门一张包公脸,凶神恶煞的,它凭什么侮辱她的审美!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冷场了好几次,掌门终于熬到时候差不多了,引几位客人去住处。
凌韵一路冷着脸,脑子里热火朝天和珞矶拌嘴,却忽听一道洪亮严厉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那个说话简短磕绊的掌门,怒吼时竟然如此中气十足,如同洪钟,让人简直瞬间回到儿时被师长训话的记忆里,哪怕已是一方大能也忍不住精神一振,立即立正肃目。
凌韵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的腹诽不小心说出声了。
但她很快知道不是这样。
淡淡朝掌门暴吼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只有六七岁左右的女娃娃,满头豆汗脸色惨青,扶着小路边的树在喘气。
女孩也吓了一跳,差点哭出来,但不知想到什么,脸一白,又憋了回去,尽量稳着声音辩解:“掌门,弟子、弟子实在跑不动了,我就休息一小会,过后会补回来……”
“如此懒惰娇贵,全无恒心,如何能修为精进!继续跑!”
女孩苦着脸,气若游丝地转了个方向,缓慢地挪出步子。
正这时,前方小跑来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大概是听到动静折返回来。
“禀告掌门,师妹从小患有心疾,经不住激烈的训练……”
“越是身体不好,越是需要锤炼!”
掌门声如鸣雷,威慑逼人。
对于两个孩子,掌门是动动手指就能把他们拍死的极其强大的存在,对他们发泄怒火的时候,带给人的恐惧无法用语言衡量。
凌韵瞥了他们一眼,心下有点可怜。
两个孩子瞬间承受不住,小膝盖一软,“咣”一声跪在地上。
【要是真的身体娇弱一点,这跪一下就要骨折了。】
或许是上辈子的记忆比较鲜明,哪怕已经修仙数千年,凌韵还是保有对蝼蚁的同理心。
廉嘉禾垂眸望着地上两个小影子,威严地训诫道:“天生体弱,更须以旁人百倍努力弥补,怎可以此为借口逃避训练?”
小男孩有些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抬起头:“她每次都会加倍补回来,每次也是实在坚持不了才会歇——”
“还顶嘴!”
掌门一道玄力抽过去,虽然根本没用什么力,但小男孩瞬间被抽倒在地,哇地吐出一口血,再说不出话来。
【还体罚!】
凌韵不太喜欢这种教育方式。
齐何辜眼眸动了动,抱拳劝道:“掌门息怒。”
“曜泽洞门风清正,不知何时出现了这类勾结之事!”
掌门转向凌韵几人,表情痛心疾首。
凌韵:……勾结?这俩六七岁的娃娃?他们勾结啥了?
“我门弟子,无性别区分,无论男女、年纪,均一视同仁,断没有因为是女孩,就可以免去训练、被师兄弟当娇花保护的道理!”
凌韵一个恍惚。
记忆里冒出一模一样的话,只是嗓音更加冰冷淡漠:
“我不管你是男是女,几岁还是几万岁,做我的徒弟,只有一个标准。”
说出这种无情话的,自然是她无情的师尊。
回元宗氛围其实远没有曜泽洞这么严肃。
修行初期,修士身体素质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回元宗负责带新弟子的教导长老都温柔耐心,因材施教,男孩体力强些,便让他们多练武炼体,女孩细心多些,便让她们研习药理和算数;年长的弟子坐得住,可学些高深冗杂的理论,年幼的好动贪玩,则多半强身健体打好基础。
入道途初期的几年,和漫漫修行长路相比,短得可以忽略,其间造成的差距均可在未来缩短直至消失。
因为对根骨足以进入回元宗的大多数人来讲,修行的上限,不在于天赋,在于道心。
从小在孩童暂不擅长的领域高压逼迫,使得孩子失去了信心,才叫得不偿失。
所以,凌韵作为天下第一无情道尊的弟子,凡事被用最严格的标准要求,和别人家同龄的女弟子在训练场上得到的特殊温柔一对比,就怨气横生。
年轻人的怒气不懂自我消化和排解,发泄方式就是在训练场上。
有一日,凌韵在耐力训练中,不仅熬过了所有女弟子,还熬过了所有男弟子,还熬过了比她年长几百岁的弟子。
就在所有人都从惊呆到敬佩到呼朋唤友前来围观为她鼓掌、凌韵感受到一股自虐的荣耀和畅快时,忽然晕倒。
教导长老闻讯赶来一探,才惊愕地发现她全身筋脉寸断。
这是可能会留下病根的重伤!一般都是生死决斗被敌人打的,哪见过有人把自己搞这么惨!
教导长老匆匆把人送到凌犀处。
而时醒时昏的凌韵居然有种报复的快感。
他折磨她,她就折磨他徒弟,谁狠谁赢。
昏迷中,她能感受到凌犀如往常一样冷漠,有条不紊,但动作比平时利落。他急了,她勾动他的情绪了,她就高兴了,觉得目的达到了。
珞矶说这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万,但是凌韵觉得值,只要她心里爽,那就都值。
而且这伤其他人看着重,她却知道凌犀手里天材地宝无数,轻松就可以把她治好。
只可惜,凌犀向来能看透她的。
在最后,她即将睡着时,听到凌犀洞若观火、似哂似叹地“呵”了一声。
“修行从不是与人比,而是与自己比。”
半梦半醒间,她听到遥远处传来如冰溪般清冽的声音。
“对你同男弟子一样要求,不为别的,是因为我认为你身体资质不比他们差。”
“你的智慧也并不比那些几百岁的弟子差。”
“但了解自己,也是修行重要的一环。若你自认已做到自己的上限,就无须继续勉强,无须被他人言语左右,无须有愧。”
凌犀看穿她的心思,仍旧如此说,可谓让步。
不过她还是太年轻。
凌犀稍微激将一下,她便又不服了。
了解自己,无须勉强?她勉强什么了,难道她比那些男弟子差吗?她比那些几百岁和她一样修为还仗着岁数摆谱的师兄师姐差吗?她觉得不啊。就连凌犀也觉得她不差,她为何要自认低人一截?
之前她委屈,只是因为她的标准与小姐妹们不同,感到不公平。
却不是真心不想严格要求自己。更不希望在师尊心目中,她就是做不到别人做得到的事。
凌韵便是在那次,完成了被动修炼到主动想要证明自己的关键转变,修行开始一日千里。
后来体察到凌犀的用心良苦,倒生出了一丝感激和佩服。
凌犀比学过孔子的她更懂因材施教的含义。她曾以为在练武场宽容女孩,在悟道课堂不强求男孩,这叫因材施教,可她后来才明白,真正的因材施教,是把每一个人看做单独的、全新的、需要一点点探索的个体,需要真正对每一个人花心思,了解他们的特殊之处,研究他们在每个领域的优势,而不是简单地用刻板印象去束缚他们。
毕竟世上也会有性格好动的女孩,也会有耐得住性子的孩童,数量还并不少。他们中许多,都因为那些自认为在“因材施教”实则是刻板印象的区别对待,没能在最合适的时间开发潜力,或许有些便错过良机永远被埋没了天赋。
而凌犀,想必很早就看准了她这个女孩子脸韧皮厚,才无所顾忌地严厉对待。
……想一想还是略微心酸的。
不过她此时才发现,这世上居然有远比凌犀更加无情的师长,既不“因材施教”,也没有“刻板印象下的区别对待”,只剩下一视同仁的严苛。
“你,修炼偷懒,罚入剑阵一个时辰。”
掌门冷厉地对女孩道。
趴在地上只露出后脑勺的小女孩颤抖了一下,头伏得更低:“是。”
“不行,掌门……”
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男孩竟又挣扎着爬起来,鼓起勇气拽住掌门的衣角,“求求您,掌门,她身体受不住,她会死的……”
掌门不耐地垂眸看去,打算随便一脚把他踢开,却忽地眼神一凝,看起来被什么东西激怒一般。
男孩许是太着急了,眼眶溢出一滴泪,顺着苍白的小脸滚下。
“——我曜泽洞的弟子,流血不流泪!谁叫你哭的!你们两个一起去烈焰谷禁闭!!”
掌门明显因那颗眼泪动了盛怒,声音已经不可遏制地抬高,几乎忘了身边还有客人在。
“掌门。”
凌韵就在这时清清冷冷地开口,声音比掌门大吼大叫更为威严,就像一只无形的冰掌,轻易镇压住场上所有纷杂的情绪和言语。
掌门说出“烈焰谷”的一瞬间,她看到男孩脸色煞白,女孩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似乎想要争辩。
再争辩下去,这俩孩子今天怕是要没命了吧?
凌韵心中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插手。
掌门一震,方才认识到有客人在场。
在客人面前重罚弟子,有失体面。
凌韵除了轻轻唤掌门一声,什么都没说。但是没有人会错她的意思。
掌门掩饰地咳嗽一声,厉声道:“你二人便先去剑阵,若还不知悔改,我就只当你们想去烈焰谷历练!”
或许是觉得尴尬,掌门之后一路无话,幸好给三人安排的洞府不远,将三人带到门口,掌门便借故告辞了。
留下廉嘉禾招待,几人都无形松了口气。掌门紧张尴尬的样子,搞得所有人都跟着紧张尴尬了。
廉嘉禾将洞府禁制的手印教给几人,叫了几个杂役弟子整理房间,自己则陪着凌韵三人在洞门口的露台饮茶等他们收拾好。
“你是否也觉得掌门过于严苛?女子或许本就不如男,不必相同要求?”
廉嘉禾垂着眸,忽然对凌韵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这本追更的小天使还挺多的!
加个更,谢谢大家不养肥之恩!
第39章
“并未。”
凌韵淡然放下茶杯。
“你我都是女子。修仙界也从没有女子不如男的说法。”
男女确实有差异,但若武断地说谁强谁弱,那说话的人未免过于浅薄了。
廉嘉禾不明的神色似乎和缓了一点,却还是苦笑着摇摇头:“可女子多半有些娇弱。”
凌韵不知她是看到刚才的小师妹有感而发,还是出于更多经历才说出这句话。
不过她脑中飘过回元宗的姐妹们,飘过亓枳娇俏甜美那张脸,只觉得娇也有娇的可爱。
何况她们虽娇,但不弱。她们修行勤勉,遇事冷静,前期若是体力不足,总能用智力来补。她们性格坚忍,耐痛能力强,到后期往往能填平先天身体素质的差距。她觉得她们没有任何一处比男子弱,修仙界的主流观点,也从不以性别判断资质。
只有如定边城一般,灵气稀薄,凡人无缘修行,百姓依靠纯粹体力活为生的落后地带,才会有这般重男轻女的观点。
凌韵平静道:“只要给予机缘,女子天资不亚于男子。”
廉嘉禾蓦然抬头,对上凌韵的眼睛,仿佛见面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把她看入眼中。
“是的。”
她的声音微微动容,“可这里的人……甚至女人自己,都不十分相信这一点。”
“曜泽洞对她们严格,不是在欺负她们,而是在为她们争取生存空间,争取自尊和自由。”
凌韵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久经风霜的肤色和细纹,看着她强壮的肩膀和浑厚的背颈。
突然理解了曜泽洞近乎不近人情的严厉。
在修行普及、民生康盛的仐洲点星洲等处,强者为尊,根本没人关注性别,所以各大宗门从不对性别敏感。根据性别、年龄、家庭背景等进行针对性教育是各大修仙门派的常规操作,被各大门派自豪地用来标榜其人文关怀。
可是在夅粮洲偏远的弥西域,本就有许多人看低女子。所以哪怕出于生理区别的合理优待,也会导致一些人生出歧视或者自弃的想法。
“我知道曜泽洞有诸多难处。方才只是见掌门动怒,本意大概不是想处死那两名弟子,才出言劝慰。”
凌韵这么说,廉嘉禾神情这才完全柔和下来。
“多谢凌道主体谅。实在是我们成日与邪气斗争,不敢不谨慎,还望不要见怪。”
凌韵其实不怎么关心别人宗门内如何管教弟子,可是说到邪气,却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感受到齐何辜无声肃穆起来的眼神,凌韵状若不经意问:“这里的邪气有这般难对付?”
一个小女孩训练稍微落后一点都要杯弓蛇影?可是宗门内曾出过什么事?
凌韵没有直接这般问,但廉嘉禾刚放松下来的神态却忽地紧绷起来,含糊其辞地道:“自是也有弟子在做任务时不小心被邪气感染。只是我们门规清严,对于感染者格杀勿论,从未容邪气在宗门净土放肆。”
凌韵:“一经感染,格杀勿论,未曾试着帮他们除去邪气吗?”
廉嘉禾忽地板起脸,警诫地看着她,生硬道:“但凡邪气入体之人,最终都会堕邪,无一例外。”
“这是自然。”
齐何辜附和。
凌韵心底嘲讽轻笑一声。
如此说来,曜泽洞和齐何辜一样,一旦知道她不仅邪气入体,还修炼邪气,立即拼死也会杀了她。
或许他们是对的。如果有别的选择,她也不愿意冒险以邪气修炼。
既然早就知道齐何辜的态度,凌韵行事十分小心,却没注意到,陆鉴庭那双清浅的眸子,淡淡落在她身上。
……
不多时,三人的洞府便整理好了。廉嘉禾礼貌告辞,容三人稍作休整。
虽然在曜泽洞的其他地方逛过,对于山洞里不像山洞的布局早有预期,凌韵还是忍不住拍案惊奇。
她面前赫然是座三进院的宅子!
进门的窄院种着一株木兰流仙,一树白花开得正盛。信步迈过垂花门,穿过游廊,方才来到正房。
房中,家具、绘画屏风、陶瓷器皿、织绣玉雕,一应俱全,豪华程度甚至超过回元宗的客舍。哪怕凌韵从小富养长大,还是忍不住咋舌。
凌韵去卧房逛了一圈,在松软床榻上躺了一趟,放松最近几天住客栈睡得僵硬的筋骨,又起身来到后院。
“哇……”
【哇——】
珞矶跟着一起叫。
庭院极大,近处潺潺灵泉水,绕亭台楼榭蜿蜒错落,远处竟是依洞穴石壁而建的灵瀑,在雪白霁兰花树林的掩映下,形成一片朦胧灵雾。
灵雾可不是随便能形成的。能升腾成雾的灵泉,代表其纯度极高,液滴匀细轻盈,才可弥散进空气中。
而在灵雾中修炼也好处多多。浸泡在灵泉中修炼,肌肤与高浓度灵液接触,吸收效率极高。而灵雾则能顺着吐纳气息,直接进入人体内,里外灵气共同冲刷,效果是单靠灵泉无法比拟的。
灵雾多在秘境幽僻之处天然形成,没想到曜泽洞竟巧妙利用接近灵脉的地势、人工凿成的瀑布和法阵,造出这样一处巧夺天工美轮美奂的清修圣地。
饶是见多识广的凌韵也有些兴奋,抬步漫入霁兰花林间,在那些层叠错落的瀑布流水间穿梭,这里摸摸那里瞧瞧。
“我回去也要在停云峰搞个这个。”
凌韵对珞矶盘算着。
“没有凌犀管我,我想把停云峰折腾成什么样都行。”
【嗯,贵而不俗,很符合仙女身份。】
珞矶表示赞同。
凌韵探查了一下环境,发现很安全,干脆脱了外裳和鞋袜,只穿着一层薄若无形的抹胸襦裙,钻入浓郁的灵雾中。
外衣厚重,阻碍她与天地沟通。
“咦,这是什么?”
凌韵在瀑布后面的洞穴里找到一个机关,伸手一按,身侧的石壁竟骤然消失。
凌韵吃了一惊,和对面呆傻住的齐何辜面面相觑。
在他身后,是一个同样景致盎然的小院,但没有她这里的灵泉与灵瀑。
这隐蔽的机关,竟然是连通两个洞穴的暗门!
【专门用来暗通款曲的,我懂。】
珞矶:你懂个屁。
三人所住洞府,在前庭处本就是连通的,属于同一洞府的不同殿罢了,所以后院连通也实属正常。
不过这机关藏的这种猥猥琐琐的地方确实有点引人想歪……
【我回去也要在停云峰搞个这个。】
【有必要吗?现在停云峰都是你的!】
【你不懂,饭就要偷着吃才香。】
【?】
丝毫不知面前眉目冷漠的人正在心里商量怎么偷他,齐何辜怔了一下,眼神触到大片白腻肌肤,稍微有些躲闪,却没有避让,而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便长腿一迈,跨过那道无形的界限,到了凌韵这边。
他的衣袍瞬间被灵雾打湿贴在身上,浓密的眉毛和睫毛也挂上了水汽,有水滴溅到喉结上,顺着骨感分明的颈部缓慢地往下滴,配上冷峻禁欲的表情,看着有点莫名的……
【啧,有点色气哦。】
【嘶,我承认,偷着吃真的好香。】
一想到另一侧隔着一道随时可能打开的机关石壁就是陆鉴庭的后院,少女和器灵的小心跳节拍一致地雀跃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凌韵本人看着只会更加引人浮想联翩。
雾气缭绕,水声泠沥,少女方才在浅至膝上的灵溪中淌过,溅湿了裙子下摆,有种隐约的出水芙蓉清丽灼媚之态。
纤长浓密的睫毛挂着水珠,好像娇柔的花瓣被沉重晶莹的露珠压着,随时会脆弱地弯下腰。
完整的锁骨勾勒出极为婉转的线条,附近的细腻肌肤被灵雾润湿,泛着白珍珠一般的水光色泽,存在感强烈得几乎有点闪人眼。
齐何辜耳根微红,却还是推着凌韵往回走。
男子温热的手掌扣着她微凉的肩膀。凌韵的心一时像叮咚泉水一样欢快,简直有种把他一脚踢到灵泉里洗鸳鸯浴的冲动。
可是男人下一句话却如同给她浇了一盆冷水。
“廉嘉禾说的话,你是不是仍旧不赞同?”
他站定脚步,手也从她肩头拿了下来,温暖离开,两人间的空气突然疏冷又漠然。
凌韵沉下脸。她知道齐何辜和廉嘉禾更加合拍,可是他们才见面,他就迫不及待转变阵营了?连她在心里悄悄不以为然都不允,跑过来质问她,妄图改变她的想法?
白瞎了这么好的氛围,真是败兴得很。
偏偏她脸色太过淡然,齐何辜没读懂她的不满,还继续劝说:“正清剑派便是纵容歪风邪气,才导致灭门惨祸。”
“若曜泽洞罚的都是陈响才那样的歪风邪气,我绝对不会不赞同。”
“若是段江雪呢?”
凌韵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冷声回道:“段江雪真正彻底堕邪是因为永仪。若无他的懦弱与背弃,她断不会见不到一丝生路,放弃最后的人性。”
“段江雪入邪之前,永仪固然有错。但她入邪后,他的确不该心慈手软。”
望着那张刚正固执的俊脸,凌韵有些心累。
这正是她与齐何辜分歧之处,她一直避免与他争论,可她内心的想法还是被他察觉出来了。
她始终认为,段江雪至少在追上永仪时,还存有人性善念,保有为人的理智,有抢救的机会。
段江雪虽然接受了邪气的力量,却只杀了侵犯她的主谋陈响才,伤了对她恶意针对的凤娇娆,并未伤害其他被蒙蔽的帮凶。
可齐何辜与永仪和正道大多数人一样,认定堕邪是一条不归路。
而这个少年老成的老顽固,最是自诩正派清高,认为对的事,就非要让别人也认可,不然誓不罢休。
更何况,在齐何辜看来,此事涉及原则,涉及正邪信仰,绝不可以含糊。
他或许还觉得他在帮她,帮她稳固道心,免除心魔呢。
一个玄丹境,何来的胆量对她的道心进行指点?
凌韵不敢暴露吸收邪气后暴涨的修为,一直以来只表现出入元境的实力,可是身上不经意散发出一股傲睨万物的气场,令齐何辜不由一怔,又想起她闭关前没能与她搞清楚的那个疑问。
……万煞之谷的天劫,究竟是谁?
齐何辜一时间居然感觉无法直视那双冷漠的眼眸,低下头,却仍是执拗地想要劝说:“先道尊以身祭阵,镇压邪兽。身为受其庇佑的后辈,对仇人没有必要怜悯。”
若说方才凌韵只是觉得他有些麻烦,此时却真的生气了。
他是在拐弯抹角骂她欺师忘祖吗?
他什么身份,居然敢拿她师尊来压她?
凌犀才没有他那般不知变通,凌犀唯一的徒儿就是异世歧魂,若凌犀今日还在,必能理解她的难处。
他用自己那点迂腐的眼界擅自揣测,简直是对凌犀的一种亵渎!
凌韵顿觉多看他一眼都是多余,素手轻挥,洞穴尽头的石壁霎时裂开,齐何辜直接落在另一头,随后暗门又果断地合上。
齐何辜趔趄了一下,怔怔看着面前光滑无暇的石壁,心惊她实力深不见底,让他毫无招架之力的同时,也有一丝黯然懊恼。
他待人处世挑不出错,但本质和曜泽洞掌门一样,并不能言善道。
方才只是觉得这曜泽洞对和邪物沾边的事都痛恨忌讳非常,想来提醒她,与那个廉嘉禾往后相处时,不要太推心置腹,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大概是他态度不够委婉,惹她生气了。
……有什么好生气。无情道主名声高洁,谁能知道她本人是个小肚鸡肠的,性情还如此暴躁。
齐何辜摸了摸心口,暗恨这人明明可以很可爱却总在某些时候那么可气。又不知为何,总感觉胸口闷闷的。
而凌韵将他不容分说送了回去,并不全是因为她小肚鸡肠、性情暴躁。
凌韵眼见暗门合上,神色不惊地按下另一个开关。
“佛子偷听可还满意?”
被石壁一分为二的瀑布,没了阻挡,哗哗声瞬间盛大震耳。神色同样清冷的二人隔着零落流水,沉默对望。
陆鉴庭上身不着一物,立在齐腰深的泉水中。
本是很香艳的画面,凌韵却无心欣赏。
凌韵心里有点打鼓。在定边城时陆鉴庭已经十分怀疑她了,刚才又不知听到了多少。若他听到了她替邪物申辩的部分……
陆鉴庭忽地抬手。
凌韵紧绷了一下,忍着没动。
她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臂穿过水幕,穿过两个空间的那道边界,然后将她乱盘在肩窝的一缕秀发整理好。
他柔和润泽的声线也随着他的动作穿透过来,在水声中显得磁性朦胧。
“邪魔妖物,当感化为先,不成后再除之。”
手掌轻柔地替她理好头发,虚握在她肩头,带着暖意。
凌韵有点怔忪地看着他。
虽然两人站在结界两端,她却有种错觉,好像在被他包容地拥抱。
水雾迷濛,唯独那双浅淡清冷的眸子无比清晰,让她恍惚间回到在寒潭中,被另一个人用体温温暖的记忆里。
就连那身劲痩冷白的肌肉,也同记忆里如出一辙。
【我突然get替身的好处了。】
【嗯?】
【你可以在他身上找他的影子,弥补未完成的遗憾。】
想起方才刚撩起她的念头就煞了风景的齐何辜,凌韵又补充一句,【而且一个替身不够弥补,还可以有另一个,只要耐心等待,总有人能补上的。】
珞矶大惊失色:【没想到你对凌犀还真的蛮深情……】
【上次从幻境里醒来啊,我就哪哪都难受,比那回看幻影珠临门一脚被凌犀打断硬憋回去还难受。你说当年的我要是早点研习幻影珠就好了,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就找不到地方呢,唉!】
凌韵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你刚说我对凌犀还蛮深情是吗?】
器灵微笑:【不,你听错了。】
深情的人才不会对方人都无了却只惦记没吃到的那口肉,它真不该以为凌韵有深情这玩意的,罪过罪过。
凌韵等人不知道,在他们三人一器灵你来我往热热闹闹的同时,谷底掌门的洞府,廉嘉禾和掌门沉沉对视一眼。
“他们在使用灵瀑修炼……不是黒舍利。”
“可是玄夜珠的感应绝对不会错。那晚在客栈他们的房间,溢出过邪气。”
“况且,外面来的人,没有经过咱们训炼洗刷,多多少少是不干净的。”
掌门沉默许久。
“他们实力太强,还是再看看吧。”
第40章
“什么意思?”
凌韵轻声问,侧头撇下陆鉴庭的手。
男子只是安静地望着她。
凌韵垂眸,刚好看到隐约的八块腹肌,灵雾结成水珠,沿着人鱼线滑下。
这可太诱人走神了。凌韵又不动声色抬起眼,看那张国色天香都被掩盖在面纱下的脸:“你是想说,被邪气侵染的人或许还有救?”
陆鉴庭点头。
“感化不成再除去?”
陆鉴庭点头,神色好似很认真。
凌韵看着他,怀疑他知道了什么。
可是这人不说话,不说话就没有破绽,简直是无懈可击。
凌韵上前一小步,手搭上他的臂膀。
肌肉紧实,形状好看。其实上次她就看过了,心里暗暗流鼻血,没想到摸上去更赞。
【凌韵,人设,人设。】
【他被我摸都这么淡定,我又有什么崩人设的。】
珞矶:话是这么说的吗?你是主动的啊!
不过事实还真如凌韵所说。哪怕做着这么暧昧的动作,这两人看上去如出一辙的高冷清贵不可亵渎,若不是珞矶在识府里知道凌韵心底想法,可能还真要以为他们清清白白。
凌韵像是按摩师一样,很细致地在对方身上摸了一遍,直起身:“该你了。”
珞矶:???
凌韵知道他什么都发现不了。
万煞诀自有一套运转方式,可以将煞气或是邪气完全融合进修士玄气里,不被任何人察觉。
所以不如光明正大让他看一次,打消他的怀疑。
陆鉴庭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顿了一下,见凌韵不像是在试探他,便伸手过来。
玉肌冰骨,雪软酥香,男子却像是研究精巧的器物一样,缓慢认真地抚过,时而捏一捏,心中没存任何杂念。
凌韵识府都不由自主地静下来,只是里面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天幕则染成粉红色。
【太、太色气了。】
珞矶都忍不住喃喃。
高贵的女神出尘脱俗地立在那,心无旁骛的银发佛子细致地看着她的身体上下其手,偏偏两人都像在聊天一样平静。
可这比它跟着凌韵看的幻影珠劲都要大多了。
终于,陆鉴庭里里外外反反复复探了两遍,直起身子。
虽然凌韵看不到他面纱下的脸,但她感觉到,他此时抿起了唇。
是种有点歉疚、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这个人居然还会感觉不好意思!
凌韵感觉新奇,想逗逗他,便道:“佛子弄错了,是否应该有点什么补偿?”
陆鉴庭伸出手牵住她。
修长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摸起来是柔凉的触感,却比女孩子的手指劲痩骨感许多,透着微妙的力量感。凌韵识海一黄。
【哇塞,要肉偿吗?】
凌韵不明所以,被他拉着坐到灵泉中浓郁的地方,和他并肩。
“我给你讲个故事。”
陆鉴庭突然开了口。
凌韵转头。
【他破戒了,他说话了,今天第二句了。】
她对珞矶说。
珞矶:【别吵!听他讲!】
凌韵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断他。凌韵假装不记得闭口禅这回事,洗耳恭听。
于是,邪气与黒舍利的故事完整地铺展在她面前。
正如许多人知道的一样,这世界上的任何邪魔戾煞气的总数是一定的,无法被抹消,只能被中和。
太平时期,它们分散潜藏在每个人类的心底,被每个人从小被浇灌出的善意与爱妥善地压制着。
可单凭如此却不够。
人的善意并不天生比恶意多,可是人又是一种需要更多的善意——比如团结、付出、信任等等——才可以活下去的种族。
所以人类用各种手段排解邪气。
人们还会滋养灵脉灵泉,玄气阵眼,聚祥瑞真气,用于修炼,用于护宗师家族繁荣长盛。
于是便有许多多出来的邪魔煞气。
魔族由修炼魔气诞生,但魔族被凌韵的那位师门老祖驱赶,与大陆隔离。
煞气大半聚集在万煞之谷,由无情道人负责镇守。
而邪气,则是另一个古老派系的隐秘职责。
世间无论何时,有且仅有一个佛子。佛子生来带着功德光环,使命就是化解邪气。
可是这样天赋的资质,也同样是种逃脱不了的枷锁。
每个佛子用功德与修为净化吸收的邪气,会随着该位佛子的圆寂回归天地,随时间酝酿聚集,觉醒出邪灵,继续为祸人间,直到被下一位佛子镇压。人世间的灾乱与和平是随着佛子循环的,是以修仙界凡人不少信佛,尤为崇拜佛子,因为他们相信佛子会给凡世带来平静和安宁。
恚獍五百万年前出世,正是因为那一任的佛子遭邪修暗算空缺,给了邪灵生长空间,最后化为恚獍邪兽为祸人间,最终由无情道祖先镇压在万煞之谷。
每当佛子圆寂的时期,佛门众家都会严阵以待,一面清除世间游荡的邪气,一面紧锣密鼓地搜寻下一任佛子。
找到佛子不仅能够拯救苍生。
拥有佛子的门派,无一不在未来数百万年里光耀飞腾。
就像寰山寺,原本只是一流宗门里靠近末尾的,因为有了陆鉴庭,一跃成为九洲四海首屈一指的佛修圣地。
“因为佛子的特殊性,我保留凡姓,由师父赐法号为名。佛子不需要守清规戒律,但要修习佛法,自然,修习上一日千里,寻常佛修千万年参悟不透的瓶颈,我随意便可突破。”
陆鉴庭娓娓道来,目光悠远而平和地散进飘忽的灵雾里。
“可是,如你所说,这个循环已经延续亿万年,为何最近出现异常?”
五百万年前恚獍出世,是因为佛子出了岔子。可是现在陆鉴庭好端端在这,她记得这佛子比她还大个至少一千岁,应该早就稳定地控制了天下邪气才对。
为何最近千年,邪气愈发猖獗?
“事情要从我的上一任佛子说起。静善的名字你一定听过,她哪怕在历任佛子中也是天资顶尖的一个。”
凌韵点头。
静善尊者,天生佛心,世人将她的心性比作须弥海,近乎永恒的平和宽广,没有什么能搅动波澜。
她是佛门第一个两万岁问心的天才,在虚华道尊未出世前,曾被认为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位道尊的人。
这样一个人,却在五万年前,开始失去音信。人们传说,大师避开尘世专心清修去了。
可是现在凌韵已经知道,世界上只会有一个佛子。
“静善大师……坐化了吗?”
“不。”
浅眸没什么感情地轻落在她脸上。
“她堕邪了。”
堕邪。
饶是凌韵都倏地抬了下头,被这个消息惊到。
“静善大师喜独行,一生都在游历行善中度过,清除的邪气比任何一任佛子都要多。不管是佛门知情者,还是尘俗诸生,都对她有近乎盲目的信任。所以当她开始走火入魔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知道。”
“如今我给你讲的故事,也是后人从当年她走过的地方搜集、拼凑出来的。”
“静善大师不忍看到人们受邪气侵蚀之苦,强行承受过多的邪气,无法净化的部分越来越多。她为了天下众生,甘愿终日承受邪气侵体之苦。因为佛门中有个常识:佛子是不畏邪魔戾气,永远不可能堕邪的。”
凌韵眉头蹙起。
可是静善还是堕邪了。
是遭到了什么暗算吗?
“她遭遇了什么的真相已经无从查证。但我们推测,她堕邪的原因,是她自己。”
陆鉴庭侧头看了凌韵一眼。
“为了了解邪气的根源,她主动放它们进入了自己的元神。”
凌韵几乎想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也太疯狂了!
修士御气境开阔丹田,灵台境修葺识府,从此识府就是其神魂居所,也是修士必须保护好的极为私密的领地。
到了玄丹境,丹田中的精气凝练成丹;入元境,则在识府中将神魄凝练出元神,为修士心魂根本,元神不灭,魂魄不毁。
可以说,修炼到入元境,元神就是修士的第二条命,可又脆弱无比,再如何保护都不为过,万万没有拿出来冒险的道理。
她拿煞气邪气修炼,也只是放它们进入丹田经脉,以识府边界为战场,断不会放它们靠近元神!
“静善在堕邪的一瞬间自毁。可惜,当时她已修炼成金身。金身佛死后遗体化为舍利子。在她之前,没有人知道金身佛堕邪后会化成什么。”
凌韵已经不知不觉盯住他的脸,就好像那双浅淡的眸子有股吸力。
“直到开始调查邪气,我们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
“我们称之为……黒舍利。”
“黒舍利一共四颗,蕴藏着无穷的邪气,是静善毕生所吸收,它们就是当今的邪气之源。它们过于强大,一旦出世,将造成无数悲剧和动荡。”
“它们长什么样子?”凌韵问。
“它们可以是任何样子。一块普通的石头,一座醒目的雕塑,一片广阔的山脉,也或者,它们可能是人。”
“人?”
“是。舍利为佛修毕生道行所化,对修士而言乃是提升修为的至宝。如若被人所拾,用于修炼,其中修为与邪气将同时混入修士的身体与神魂,最终与人融合为一体。”
陆鉴庭看着她,眼眸忽然闪动了一下。
“若我所料不错,道主已经成功收服过一颗黒舍利了。”
凌韵心跳一停:“段江雪?”
“没错。”
陆鉴庭颔首,银色的发丝掠过凌韵的大腿。
“这一颗黒舍利自出世以来,三千年间不断受到永仪干扰,属于比较虚弱的一颗。而成熟强大的黒舍利,我们也见过。”
陆鉴庭看着凌韵。
“五百年前恚獍修为暴涨,便是因为炼化了黒舍利。”
凌韵心尖又颤了一下。
原来恚獍五百年前突然暴走的根源在这里。就连当年的虚华道尊,都不得不用毕生修为与神魄加在一起,方才将其镇压。
世上只有一个道尊。但世间还有两颗流落在外的黒舍利。
“这一切虚华道尊在世时已有察觉。”
陆鉴庭看着她,忽然倾身行了一礼,因为距离太近,凉滑的发丝滑过凌韵的皮肤。
“佛门当年本欲与无情道尊联手,可惜恚獍妄图冲破结界,事发突然,虚华道尊不幸陨落。无情道下一任门主又在那时闭关,所以这件事一拖就到了现在。”
手上一紧。凌韵这才意识到,他一直牵着她的手没放,她的手都被他握麻了。
看来和她联手的心真的是挺迫切的。
“静善大师昔日身为佛子,拥有金身,尚且被邪气侵染堕邪,只因为无人在旁看顾。静善大师用身魂换来的教训,我等切不能托大,重蹈覆辙。况且……”
“好。”
陆鉴庭还有话打算继续劝说,没想到凌韵清声开口,吐出一个字。
陆鉴庭愣了半晌,还是把后半句说完。
“……况且我愿意当虚华道尊的替身。”
凌韵:“……”
【他怎么就惦记着替身。】
【可能是佛子生性醇厚,感觉到了你不纯粹的眼神。】
【可能是佛子被我的魅力折服。】
【歇歇吧,你的魅力在他那里没有无情道主的名头好用。】
佛子主动当替身这种好事,凌韵才不会虚伪地拒绝。凌韵默了一息,淡声道:“好。”
她至今终于明白,陆鉴庭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吸收邪气,知道她在向他们掩盖这件事,也知道她因此把自己置于危险中。
他并没有认为她吸收邪气是罪大恶极的事。因为如果按照这个标准,静善大师,还有历届佛子,从出生的第一天就带着原罪,该被乱刀砍死了。
佛门之人竟和所有人想的不同。他们并未和许多正道修士一样有那么刻板的观念。
他之前要扫荡她的丹田经脉,并不是在寻找她隐藏起来的邪气,而是想要确认,她还没有堕邪。
现在确认了,他又想要留在她身边保驾护航。至于替身不替身的,他无所谓,凌韵甚至怀疑他根本不懂。
他不懂但他能撩得她识海荡漾。他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头发搔得她发痒,还用那双漂亮的眼睛认真看着她,说他愿意当替身。
想到这,凌韵有点忿忿,不由看他一眼,神情冷漠,得寸进尺:“可是,一个连真面目都不肯露的人,我是不会信任的。”
她的目光定在他面纱上。
鼻梁与唇锋的轮廓隐约可见,就连面纱都无法遮掩其风华,让人不免遐想,揭开面纱后将是怎样的美艳绝伦。
排行第三的美男子在身边,却不能大大方方全方位欣赏,这替身岂不是比齐何辜还没用?
她很开心地看到,一向对什么都不在意的陆鉴庭,这回肉眼可见地踌躇了。
真的很好笑,让他脱裤子都不会这么为难。
可是凌韵打定主意为难他。并不说话,只从容不迫地默默盯着他,等他表态。
陆鉴庭好像在心中纠结了好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抬手到耳边,解开面纱。
曾惊鸿一瞥的绝美容颜完整地展露在凌韵眼前。
唇红齿白,昳丽风流,尖得能轻而易举捏在手里的下巴,精巧得如同玉雕,每一道弧线好像都精心设计过,能勾人魂魄。
妖艳到极点的下半张脸瞬间便冲淡了他淡色瞳眸的清冷感,让这个人显得特别的色气流溢,特别好欺负。
凌韵有点移不开眼地上下欣赏着,还出声点评:“你是下半张脸太好看了才要遮?”
“不。”
拿掉了面纱,好像一并卸去了他掩盖情绪的能力。陆鉴庭的声音清纯低哑,仿佛有些委屈。
“师父给我算过,只有我未来的伴侣,才能第一个看到我面纱下的脸。”
凌韵识府劈下一道惊雷。
【哈哈哈哈哈哈哈。】珞矶笑岔气了。
凌韵有点不死心地追问:“我不是第一个吧?”
陆鉴庭看着她,这回她是真的从中看出了幽怨。
“你是。”
“……”
凌韵神情寡淡,识府山崩地裂。
不是,大哥,这些你为什么不在摘掉面纱前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