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悦来楼之事迅速传遍京师,街头巷尾都在热议。谢家自然也知道了。
谢家兄弟至今未分家,常常一起用膳,饭厅里长辈一桌小辈一桌,其乐融融,也不拘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可今日桌上一片安静,只有偶尔食具轻碰的声音。大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总不好举杯庆贺,虽然很想这么干。
良久,谢二婶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问:“这事儿善淩知道了吗?”
自打得病以来,谢善淩很少一起吃饭,总在离群索居,孤僻得很。私下妯娌说话,佘郡主还抹着泪说过谢善淩想与谢家脱离关系,以防来日拖累家族。
偏偏谢二婶嘴巴快,一转身就说给了婆母谢老太太听,谢老太太一转身就说给了谢老太师听,谢老太师一转身把谢大谢二和谢善淩都叫到面前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谢大谢二也对此事很是恼怒,谢善淩才打消这个念头。
此时谢二婶一问,她丈夫咳嗽一声:“别说话,吃饭。”
谢二婶道:“我都多久没见孩子笑了,让他高兴高兴……”
“咳!吃饭!”谢二伯说着,声音放到很低,道,“小辈都还在,成何体统。”
就算再乐呵也先忍忍!别给小辈留下轻狂印象。
谢二婶立刻端庄起来,正要继续吃饭,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循声看向来人,谢二叔刚说完妻现在又要说子:“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来者身形挺拔,眉眼坚毅,正是谢二叔的长子,也是这一辈的老大,谢老太师的长孙,名叫谢善鸣,年岁最长,现在京军营中任职,平素很是稳重。
谢二婶也开口:“不是说这几日忙于操练不回来吗?”
谢善鸣走到厅中朝各位长辈行礼,看了眼另一桌的弟弟妹妹们,目光投回亲爹脸上。亲爹会意,让其他小辈先离开。
待人都走后,谢善鸣不待催促便迫不及待地说:“刚刚大皇子殿下被三皇子带人抓走了,说他是白龙匪军的头目。”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白龙匪军近年声势浩大,就连深院妇人也听说过。可……可大皇子怎么会和那扯上关系?!
谢善鸣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思索,接着说:“大殿下早有预料,他急着来找我,让我催促大伯与爹……最好是祖父,在事发后以此为由求皇上解除他与淩弟的婚约,撇清干系,不会连累谢府。”
谢大伯急道:“难道他真是——”
谢善鸣摇头:“他之所以有所预料,是因为他前日得罪了潘家,自知会被报复。而潘家会使出如何的手段构陷,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倒是不难想象。”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中不自觉含了冰冷怒气。
大殿下所言一点不虚,潘家存心报复,当日能构陷谢善淩里通豲戎,如今便能构陷大殿下是匪军头目。
饭厅里陷入短暂的寂静,众人不自觉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谢老太师。谢老太师垂眸望着面前的八宝鸡,又过了会儿,缓缓开口道:“他都这么说了,照着办。”
谢二伯却犹豫道:“可是爹,都知道他是为了善淩才去打潘成栋,因而才得罪潘家有此下场,我们此时落井下石岂不是要背负忘恩负义的名声?!”
谢老太师看了他一会儿,忽的摇了摇头,视线移到大儿子脸上思考一阵,也摇了摇头,再看看大孙子,还是摇头。
众人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觑,谢二伯最按捺不住,问:“爹……”
他话刚出口就被谢老太师打断。老太师道:“你去吧。”
被公爹看着的佘郡主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道:“是。”
*
佘郡主当天下午就递牌子进宫了。
虽然如今她母家落魄了,到底祖上显赫过,乃是开国元勋,太祖的拜把子兄弟。何况她丈夫为民而死,她守寡多年,侍奉公婆,与妯娌和睦,颇有美名,皇帝愿意给她面子。
佘郡主一见着皇帝,皇帝刚要开口寒暄两句,就见她往地上一跪开始哭自己命苦,怎么二十三年前谢三就没带着自己一起走呢,否则自己哪用得着受这些苦……
皇帝:“……”
这阵仗可真是非常极为很是眼熟啊!!
皇帝当即没了寒暄的心思,暗暗翻着白眼等她哭完说话。
良久,佘郡主消停许多,用手帕抹抹泪,哽咽道:“当年那事也就罢了,毕竟是善淩不该那么犟。我如今只希望他好好儿地活着……”
皇帝瞥她一眼,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放心吧,朕心里有数,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牵连谢家。”
佘郡主道:“还请陛下立刻解除善淩与大殿下的婚约,否则谢家上下都不得心安。陛下最知道谢家上下除了善淩这个讨债鬼,其他人有多安分守己,谨小慎微。今日之事实在是令人寝食难安,公爹他老人家听闻消息几欲昏厥。”
皇帝皱眉道:“如今还没结论就急吼吼地解除婚事,让旁人知道了,怎么看待谢家?”
佘郡主悲痛道:“顾不上了,陛下!甘蔗哪有两头甜?”
皇帝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气,摆摆手允了。总之是谢府自找的。
*
佘郡主带着解除婚约的旨意回了府,谢二婶马不停蹄带着这消息出了府,她抹着眼泪到处向贵妇人们诉苦和澄清:谢府并非有意忘恩负义,实在是怕了某府!你们也要体谅我们,可千~万~别到处去瞎说啊!我们也是不得已!
当天还未入夜,京城的达官显贵家已经都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当年之事给谢善淩留下了严重的创伤,近日他遭受刺激,旧病发作,几欲死去,大皇子冲冠一怒为蓝颜,将潘成栋打成重伤,得罪了潘家。
皇上碍于失散多年终于复得的父子亲情,又念在大皇子是已故元配皇后唯一的血脉,不忍心严加惩戒。潘家气急,竟故态复萌,如同当年陷害谢善淩一般捏造罪名陷害大皇子!
大皇子是不是与白龙匪军勾结,这大家着实不清楚。听起来固然荒谬,可他流落民间十多年,听说还失过忆,若真是,那也说得通。
可谢善淩是不是真的勾结豲戎,这大家难道会不清楚吗?有些事儿不便摆到台面上说,老百姓是不知道的,可在朝为官的哪会一点风声听不到?
之所以谢善淩一再惹是生非却仍旧在潘案之前一路高升,不是因为他祖父是谁他爹是谁,而是因为他在舞象之年,还未得功名官职的时候,便已立下奇功,将混入京城的豲戎探子顺藤摸瓜大清洗了一遍。
外界所说他和最受豲戎王器重的豲戎三王子将灵来往过密?那确实是来往过密。不来往过密虚与委蛇他怎么顺藤摸瓜?
那将灵当年扮作中原人,率领两百豲戎奸细深入京城,苦心谋划多年,别说大小官员的家宅中,就连皇宫大内都被他们埋了眼线。若没有及时揪出,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后来私奔……是不是有私情那说不清,奔是确实奔了,可跟着四皇子追去边塞的轻骑有三十人,人人皆是贵族子弟,回家都斩钉截铁地说他们赶到的时候谢善淩已经亲手了杀死将灵。
他们验过尸体,确是将灵没错。也不是做戏,那柄利剑自将灵左胸穿透,恐怕没人能如此还不死,除非那将灵是个妖怪。
谢善淩还坚持将尸体焚烧,生怕他死不透。
四皇子将谢善淩带回京城后,谢善淩先是被三司秘密会审,接着被东厂接去审,审来审去,结果一致:谢善淩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诓杀将灵,仅此而已。
谢老太师的孙子以身入局,和敌国王子关系暧昧,堪称一出美人计,实在是有失体面。
更何况,此事都怕细说,因为细说起来许多被将灵手下渗透的家族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总而言之,这件事从哪方面说都实在不光彩,因而都默契地闭口不谈,便不为百姓所知了。
可不谈归不谈,大家心中都有数。明明潘家也知道,后来却拿此事做文章构陷谢善淩,煽动民情,满朝都为之侧目,却斟酌轻重并没有人仗义执言。
如今潘家又来这一招,大家的记忆纷纷复苏,不由得感慨万千,看待谢家的眼神岂止一个同情了得。
关于大皇子是否白龙匪军一事完全不再是谜案:这就是假的,说破天了也是潘家捏造的。什么证人,都是潘家买通的。
舆情如此,本就也第一反应这么怀疑的皇帝听旁人亦是这样想,更加坚定自己的推测,对潘家也是有些忍无可忍了。
他可以忍受潘家报复谢善淩而拱起那些事,却不能忍受他们报复顾妄笙。不是因为父子真情,而是因为顾妄笙是他的嫡子,潘家这么做,是蔑视皇权。
*
潘国梁很快也察觉到了事态不妙,他既是疑惑又是震惊,急忙询问是谁做这种蠢事!
他固然也心疼儿子,甚至恨不得将顾望笙千刀万剐,可理智告诉他顾望笙不是谢善淩,他只能忍。然而谁一时冲动干这糊涂事?!
可他问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承认。
呵呵,事到如今,闯下这滔天大祸,当然不敢承认了!
他最终将狐疑的眼光投向自己的妻子与小舅子。可这两人无论他如何叱骂都依旧否认。
小舅子被迫跪在地上流着泪道:“姐夫,就算我真蠢到这个地步,可我怎么能串通上三皇子替我办事啊?!我也就能买通底下人啊!三皇子认识我??”
潘国梁冷笑道:“倒不需要他认识你,太子之争愈演愈烈,大皇子自然是他眼中刺肉中钉,你们岂不一拍即合?”
小舅子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他说得极有道理,若非当事人是自己,自己也得信!
潘夫人长叹一声气,道:“大皇子都要娶男妻了,他还怎么和三皇子争夺太子之位?三皇子根本无需这么做。”
“他只是娶男妻,又不是死了,这有什么要紧?”潘国梁道。
潘夫人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了。
*
三皇子被皇帝叫去狠狠地骂了一通,骂他蠢得被潘家当枪使了!
三皇子满脑袋雾水:“不是啊父皇,此事跟潘家着实无关啊!顾望笙他真的是白龙匪军的人!那个叛徒……啊不,那个涂蟠,他是从白龙匪军里逃出来,然后——”
皇帝打断他的话:“那你细说说涂蟠是怎么从叛军里逃出来然后找上你的。”
三皇子欲言又止,沉吟许久,讪讪道:“……忘了。”
其实不是忘了,而是压根没细问。那叛徒最初是去找的老二,然后老二将此事告诉了母妃,母妃做主让他来领这个功。
父皇苦白龙匪军久矣,若知道他得了一个对匪军知之甚多的人,岂不龙颜大悦?
孰料竟莫名起了这等波澜!潘家有病吧这关潘家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