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已暮,庭院落了一地凋零的红花,断断续续咳嗽声,刺耳地在宫殿响起。
沈微渔装晕后,离出宫的日子还有三四天,萧庭訚也从那日一直没出现在她的面前。
想必是她装晕一事,被他看穿。
沈微渔并未在意这点,在装了几日温顺后,半夜三更,偷偷起身推开窗牖,寒风瑟瑟,迎面让她冷得牙关打战。
忍着寒冷,沈微渔足足待在窗边一盏茶的工夫,随后阖上窗牖,回到床榻,没有盖被褥,只是蜷缩身体,瑟瑟发抖。
少顷,她额头冒出冷汗,脸颊滚烫,喉咙干涩发痒,接连不断的咳嗽响起、
沈微渔这才将锦绣云纹的被褥盖在身上,算了算时辰,任由滚烫席卷全身。
等到醒来,她已经难受得迷迷糊糊,撑开眼皮,瞥见宫人们穿梭翠屏,匆匆忙忙,心下了然地阖眼。
后来,她再次醒来,天色黯淡,殿内的鎏金香炉烧着瑞和香,青烟袅袅,好似腾云驾雾。
沈微渔起身,忍着无力还有喉咙的痒意,缓缓踱步来到鎏金六足香炉,瞥了一眼,又来到窗牖,推开后,任由寒风席卷全身。
直到喉咙的痒意溢出,沈微渔这才关上窗牖,回到床榻,身体疲倦,重新躺回床榻。
她本就身体不好,还要受伤,眼下又感染风寒,直接一病不起。
沈微渔这病来的气势汹汹,每每醒来,咳得都像是要将心肺吐出来。
她也不知道这一病,究竟病了多久,直到有一日醒来,瞥见金丝玄袍,针绣的螭龙尤为刺眼。
“你醒了。”萧庭訚居高临下地睥睨躺在床榻,青丝迤逦,无力垂在床边的沈微渔。
这几日她一病不起,葛老诊脉说是风寒加旧疾发作。
可殿内门窗紧闭,甚至这几日还烧炭取暖,怎么会风寒如此严重。
萧庭訚只想了一下,便猜到沈微渔想要留下,做了手脚。
一想到她处心积虑,想要留在宫中,萧庭訚的目光落在她露出的一截纤细如白玉的皓腕。
羸弱、可怜。
萧庭訚捏紧了佛珠,殿内的炭火“滋滋滋”响,窗牖野鸟扇动翅膀飞跃宫廷上方,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
沈微渔躺在床榻,病弱到连仰起头的力气都没有,语气却依旧轻柔,“陛下……咳……臣女……”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混着雨声,听得恼人心烦。
沈微渔竭尽全力,哪怕咳得难受,却仍然坚毅地仰起头,凝视于他。
她色容艳姿美,光华耀倾城。
萧庭訚觉得讽刺,语气低沉:“你身体病弱,还是不要说话。”
“臣女多谢陛下关心。”
“不必跟朕道谢,朕还未过问殿内烧炭,平日门窗紧闭,沈姑娘为何会感染风寒?”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问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沈微渔攥紧双手,纤柔的身段似在颤抖,眼眸似三月三的春水,笼罩烟雨。
“陛下,想要我怎么说。”她唇色青紫,却竭尽全力地扬起一抹笑。
萧庭訚怎么看,都觉得刺眼,“朕要你实话实说。”
“臣女担心……咳……”沈微渔停顿一下,咳得脸颊绯红,指尖苍白,却又强撑着道:“陛下会生气吗?”
她说这话时,缓了缓心神,仰起头继续看他。
萧庭訚看她如此风轻云淡,唇角还扬着笑意,不由攥紧佛珠,居高临下道:“朕恕你无罪。”
“若是此罪关乎陛下的心情呢?”
“你以为你说的话,朕会在乎?”萧庭訚露出讥讽的笑意。
沈微渔垂眸,似是伤心,又似无话可说。
萧庭訚:“你当朕不知道你生病是不想出宫吗?”他不近人情地道。
风雨潇潇,殿内忽然一时静谧地仿佛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
沈微渔早在听到他说这句话,心里有盘算,故此只是攥紧了手,身形恍惚,却又很快镇定自若。
她仰起头对萧庭訚道:“陛下说得没错。”
萧庭訚目光顿时阴翳,唇角扯了扯,明知道她的想法,可听到她的承认,心底冒出的戾气如同针刺般,以至于说的话愈发阴森。
“沈姑娘的如意算盘,还真是一目了然。”
“臣女之前是想要留在宫中。”沈微渔将话全部说开,又咳了几声,见他面色依旧平静,无法窥得所想,又接着道:“但臣女生病,只想在出宫前见一下陛下。”
听到她说是为了在出宫前想要见他一面,才生病。
萧庭訚微微抬眸,也不知信不信,轻描淡写地道:“哦?”
他倒是看看沈微渔要如何解释,还是继续卖惨装晕,想要留在宫中吗?
可沈微渔咳了好几声,气息紊乱,脸色愈发难看,却强撑着病弱之躯,温声道:“我知道陛下讨厌我,上次没有说出陛下的表字,也只是因为我听姑母说过一次,却不知道是哪个字,后来一直惦念在心间。为何上次没有跟陛下说明白,是因为臣女有私心。”
说起私心,沈微渔笑了笑,眉眼的孱弱都减少了几分,多了释然,也让萧庭訚的目光停留。
“臣女想要陛下在意,所以没有承认自己不知道哪个表字。”
听她这番解释之前的事情,萧庭訚似笑非笑地睥睨她,心里的针刺消散了些,可语气仍旧薄情地道:“你无须跟朕解释,朕并未在意。”
他若是不在意,之前质问的人是谁?
沈微渔知道他心口不一,轻咳几声,捂着胸口缓了缓,露出苦涩的笑容,“陛下不在乎,可臣女在乎。”
“我知道陛下厌恶我,要将我送出宫。我也不想惹陛下继续讨厌下去,也许出宫对我来说,对陛下来说也是喜事一桩。”
“可臣女出宫回府,父亲定会为我寻媒人,但臣女已到十八,难觅婚事,故此还请陛下能送臣出城。”
她说到这句话,水盈盈的眸子落在他的脸上。
许是她笑得过于苦涩,也许是他觉得沈微渔识趣,也就缓缓开口道:“你为何出城?”
“臣女出城想要去静安寺,终身不嫁,带发修行。”沈微渔丝毫不认为此番话有何过错,堂而皇之将自己的打算说出口。
萧庭訚难得皱眉,却又很快舒展眉眼。
她嫁不嫁人,关他何事。
“嗯。”萧庭訚平静地道。
沈微渔垂眸,似乎黯然神伤,攥紧的双手已经松开,“那陛下能否送臣女到城门。”
她忍不住再次仰起头,凝望他的目光充满泪水还有恳求。
半晌,萧庭訚风轻云淡地颔首。
他想着这一别,再也不见,方才应下。
沈微渔闻言,展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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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乍寒,沈微渔出宫时,身上并未痊愈。
许是不方便出面,萧庭訚难得戴上玄色面具,坐在另一辆马车上。
对此,沈微渔心底有几分遗憾,却也明白萧庭訚愿意来送她出城,已是大幸,也不再强求。
至于归月她们。
萧庭訚说她们会在城外候着她。
沈微渔知道他已经安排好,朝他露出笑意,许是因为她真的要出宫,这一别不再相见,萧庭訚难得说帮她指婚。
她笑了笑,婉拒他的好意。
之后马车一路顺顺利利来到城外,沈微渔强撑着病体,从马车下来,余光瞥见另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想必归月她们就在那辆马车里。
此刻萧庭訚也从马车下来,衣袂飘飘,哪怕戴着面具,难掩一身气质非凡。
“陛下。”沈微渔收回目光,来到他的跟前道别。
萧庭訚想到她之前所做的种种,睥睨她眉眼止不住的孱弱,心底的戾气,烟消云散。
今日一别,天各一方。
萧庭訚依旧是天子,她则是带发修行的尼姑。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忽略心底道不明的不甘。
沈微渔像是彻底放下,颔首垂眸地行礼,“姑母那边,劳烦陛下帮臣女说清楚。”
她知道姑母若是听闻这消息,必定会勃然大怒。
萧庭訚负手而立,淡淡地说:“嗯。”
沈微渔见他风轻云淡,忍不住莞尔一笑。
她瓷白的肌肤,多了少许的红晕,秋水剪瞳里全都是他的倒影。
萧庭訚眸光微沉,当即掐断莫须有的心事。
倏然,一道银光从西边飞来,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陛下。”沈微渔血色褪去,一眼看到那箭直勾勾射向他。
萧庭訚眉头一皱,谁泄密他的行踪?身形刚要一避,可沈微渔却想也不想地转身,眨眼的工夫,几十支飞箭,射向他们。
藏匿的暗卫,当即现身。
“护驾。”不知是谁先开口,车夫当即从马上下来,抽出衣袖的剑,挡在萧庭訚他们的面前。
而萧庭訚亲眼看到沈微渔当着他的面吐血,血迹溅在他的面颊。
“陛下……”她虚弱一笑,倒在他的怀里,彻底晕死过去。她本就病重,如今又为他受伤,尤其是当萧庭訚看到她肩胛刺眼的箭。
她的身体也逐渐冰冷。
他神色骇人,一手抱着为她挡箭的沈微渔,戾气深深地抬眸看向西边方向,属于天子的威压,顷刻爆发。
“给朕将刺客全部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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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料峭,末阳宫内,宫人们鱼贯而入,血腥味萦绕殿内。十三急匆匆赶到殿内。
见到面色阴沉的萧庭訚,他心下畏惧,想到调查到的结果,还是如实禀告。
“禀陛下,当年沈姑娘在寺庙,曾认识一人。那人暂住寺庙,名唤朝梣。”
萧庭訚隔着翠屏,想着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又想到昏迷不醒的沈微渔,戾气极重,佛珠都被他扯断。
他乍然听到这句话,过往一切浮现眼前。
萧庭訚居高临下,笑意不达眼底,阴森地道:“他叫朝梣,哪个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