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终章
四年一晃而过,窗外又下起了雨。
方奕躺在柔软的鹅绒被单上,听淅淅沥沥的雨声从视线外咕噜咕噜的冒出来。
夏夜的星空总是格外绚烂,可惜今夜阴转小雨,看不见星星,唯有长风贯穿连廊,将浅蓝色绸布窗帘吹动,映在地上像海,层层漾起来。
再过几天就是她们的婚礼。
主理人强势的一手包办了这场婚宴,说是请人算过,黄道吉日,搞得大张旗鼓,恨不得给女儿弄成登基仪式。
方奕还以为在她的计划中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毕竟迟到了十八年母爱凝固得实在有点浓烈,虽然没有像林心佑一样第一次见面就又哭又抱,但两人对女婿的挑剔倒是惊人的一致。
合家欢的局面并没有出现,主理人软磨硬泡了四年也没有让林心佑答应复合,毕竟她情真意切地以为她死在了那场暗杀中,泪水早就流干,可等对方好端端的出现,这么多年惊惶的坚守仿佛成了一场荒谬的笑话。
主理人将那一点愧疚加倍的投注到了林舒星身上,屡次费尽心思希望林舒星能够跟她回宴京,继承李家,这是一位家长能够给孩子的最好礼物——无上权势。
林舒星无疑很像她,自幼就展现出了超强的竞争性,她们野心勃勃,天然对成功的渴求就像食欲,必须贪婪地吞入腹中。
如果放在几年前,林舒星可能真的会因此心动,改换姓名,开启全新人生,成为名副其实的最强继承人。
林舒星将从Z市消失,一个叫李什么的会替代她登上历史舞台,可能多年后回望才会漫不经心的说起这一段错位人生。
但她毕竟没有答应。
她已经过了向外寻求认同的年纪,她不需要做任何人的继承人,她即是她自己。
孩子已经完成了成长的蜕变,家长却还没有戒断,那一点无处安放的慈爱就变得有些刻薄又可怜,即使身居高位依然不能避免。
主理人越是想要参与林舒星的人生,林舒星就越是烦她,好几次闹得林心佑都有点心疼,只能拉下脸从中调解。
不过堂堂主理人在妻女面前混得这么惨,方奕总微妙地感觉她是装的,类似于被亲闺女气得头晕只为获得前妻的搀扶,只要前妻能伸手,她就敢顺势往地下躺,好顺势赖上一辈子。
大概玩政治的都比较心脏。
林心佑后来恢复了原来的身份,不过不再活跃于金融市场,而是做起了慈善基金和教育事业。
“林鹭”的死亡证明是当初主理人亲自差人办的,恢复档案又是她金口玉言细细叮嘱的流程,怎么看都很诡异。
林清婉接手家族事务很早,权力过渡异常平稳,起初有人看她在外长大而心生轻视,却不曾想这位小姐看着温婉,实则就像蜿蜒毒蛇,悄无声息吐着信子,觊觎着致命一击,比林岚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主理人对她爱屋及乌,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总之这几年林家彻底和宴京搭上了桥梁,不需要联姻也能稳坐Z市第一把交椅。
林舒星这个顺位弃权了,李衔清得偿所愿成为了继承者,其他九脉势力原本颇有微词,不过反对声音最大的某个蠢货已经死了,其他人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贺霜桦在宴京混得风生水起,从一个小律师到星旗下坐着开会的发言人,年少时的一句随口之言赫然成真,像方奕这种不怎么看新闻的都时常能在电视上看见她。
李渡秋死后,李斯年尚且年轻不足以服众,前朝遗老蠢蠢欲动,都想分一杯羹,偌大家族一朝分崩离析,她忙得焦头烂额,竟还有心思飞去宴京看看,总是兴致勃勃去,垂头丧气回来,过段时间就又兴致勃勃的去……
经历了两年的低谷,她竟然神奇地挺了过来,不过和分裂出的陈家彻底割席,独自成长为一支新兴力量。
方奕闲聊中才无意中得知,作为李家某种意义上来说最大的死对头王家,王泉竟然在李斯年最落魄时也投资了一笔钱,助她东山再起,也像是一种很高明的风险对冲。
她甚至懒得化名隐藏一下身份,明晃晃登堂入室,指导这位曾经傲慢不可一世的大小姐。
创世神最后还是止步于游戏层面,被管控套上了严格约束,大多在尝试向民生方向发展,距离‘神降’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
不过在完成基础部分的研发后,纵姮直接带走了自己的全套班底,这一次她的名字再度保密,将去完成一项伟大工程。一同离开的还有王皓月,反而是Elara没有加入军工行列,在接受监察后依旧留在公司学习。
事实上对于这两个人的安排和她最初的计划完全相反,Elara很刻苦,也愿意开口讲话了,渐渐的方奕已经没什么好教她的,越往后钻研越是生涩,她自己也需要不断学习。
二十七岁,依然年轻,方奕正在考虑再读个博。
王泉后来还是被王禾君拎回去搞实体经济了,她们的梦想在这里起步,却没有在这里停下。
方奕对于管理一窍不通,林舒星家大业大,对这里的日常决策权也不甚在意,很快,曾经因为生育gap一年,险些被迫离开职场的姜栖夜通过选拔成了新任CEO。
王禾君女士从暴发户一步步走向国际化,在被那一位召见后激动得热血沸腾,大声感慨作为民族企业需要做点什么,中年也是壮年,正是闯的年纪啊!
从她言谈中溢出的热烈赞美,方奕大概也能感受到领袖这一世的魅力有增无减,人类的灯塔依然照耀着前路。
段若溪在姜癸手底下捡回一条命,虽然还有些后遗症需要定期检查,但她以妹妹的名字开了一家面包工坊,每天只和小蛋糕打交道,生活得简单且清甜,时常能接到一些特殊单位的订单。
江晚的第九条尾巴迟迟没有长出来,不过这才四年,只是短暂的日升月落而已,她的‘信徒’已经遍布大江南北,可惜在国外封闭拍戏,只能被迫缺席了婚礼。
不过她的姥姥们会代为出席,作为方奕的家人一同见证,她们来得很早,还大包小包地带了很多青丘特产。
于九凤和方奕的妈妈方缘对狐狸姥姥们相见恨晚,交流种地种花心得聊得不亦乐乎,姥姥们送她们青丘树的叶子和九彩蚕丝,她们就回赠自己种的水稻和小青菜,何尝不算一种跨物种外交。
夏问洲和她昔日的战友们在外执行任务,也不能来,只是通过特殊渠道随了不少礼。
其中有人委屈巴巴的提到本来汇总了勋章和战功想给方奕看*,分享一下荣光,但是被夏问洲抓到后一顿提干,质问她们是要泄密吗?一人罚抄了二十遍保密守则,集体寄来的信看样子被拦截了不少,但依然异常热闹。
婚宴的请帖发得很早,方奕迷迷蒙蒙将自己不算长的前半生回想了一遍,每个人好像都渐渐找到了自己的路,过于沉浸在幸福中反而有一种轻飘飘的不真实感。
她忽然很想见林舒星,但是按照习俗,结婚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是不允许见面的。
方奕一度怀疑这是主理人不想让她们见面的借口,不过于九凤文绉绉的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更可疑了,这也不是奶奶的素质水平能说出的话。
主理人的计划周密且盛大,在Z市办完还要再去宴京办,她近乎偏执的想要昭告天下,以此弥补当年特殊时期的秘而不宣。
或许还有点“请看我为你们打下的江山”的意味。
方奕飞去宴京开过几次交流会,那里确实已经繁华先进得像理想国,领袖蓝图中的描绘正在步步实现,走在街道上,仿佛未来触手可及,令人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但她依然不太喜欢宴京。
方奕辗转反侧多次,依然无法入睡,时钟已经渐渐指向十二点,方奕没忍住,悄悄给置顶的对话框弹了几条消息。
窗外的雨还在下,林舒星或许已经睡着了,无人应答。
思念得不到回应就会愈演愈烈,身侧空落落的。
虽然无数次论证过所谓此消彼长的‘平衡’已经被打破,林舒星的身体被调养得很好,就连系统也在一年前实现的脑机接口中被剥离,很高兴的变成了一条比格大魔王,天天和黑脸猫猫们一起拆家。
日历一页页被撕掉,在尘埃落定之前,她依然有些淡淡的不安。
这种不安就像走在热闹街区握着一只热气球的孩子,即使你将它牢牢的系在手上也会担心飞走。
但是有主理人保驾护航,林舒星一定会很安全,奶奶说主理人命带紫薇,有龙气……这下方奕就非常相信,主理人完全把她也给收买了。
方奕闭上眼睛想强迫自己尽快入睡,可念头还是一个接着一个往外冒,和窗外的雨一样连绵不绝。
她忽然又想起她们第一次接吻,也是在夏日的雨夜。
少女的唇好软,那么美好又热烈,静静将潮湿的她点燃。
她在十八岁时遇到了林舒星,又在林舒星的十八岁重逢。
方奕并不信命,但依然会在仰望星空发呆的片刻为这种微妙的巧合震动,她想起宇宙论、平行时空里浪漫的说法,或许数亿光年外一切早已发生,但你依然能够改变未来。
当初的破局之法是从水无定的‘献祭流’得到的灵感,经过青丘姥姥们的指点明显温和了许多,她们有八分把握,但剩下的两成依旧让方奕为之做出了许多安排。
在电脑前枯坐的日夜,她也曾怀疑过世界的真相,如果死掉了是不是会被抹除解构,还是会陷入轮回?
又或许她们可能已经在平行时空中相遇许多次,才终将抵达这里?
穷思竭虑是一种病,超出能力之外的思考只会带来苦恼,方奕并没有纠结太久,因为她想通了,如果能成功,当然很好,如果失败重来,那么她不会再忘记,她一定会更早的找到林舒星,和她一起面对。
要质疑规则,不要质疑爱。
人只活着那么几个瞬间,其余时间都在回味。
屏幕渐渐暗下去,敲门声却骤然响起。
不等方奕迟疑起身,外面的人已经径自推开了门。
“方奕!”
思念之人叮当摇晃着钥匙,就这么猝不及防出现,扑入怀中。
雨水从发梢滑落,沾湿她的脖颈,带着熟悉的体温与气息,一瞬间,整座空荡荡的房子都被填满生机。
方奕接住她。
少女近些年长高了不少,就像新春发芽的柳梢,褪去了病气和稚气,骨相分明,浑身还带着潮湿的水汽,肌肤白得像瓷,红唇却笑得肆意,挑眉时带着一种明艳张扬的傲气,只有看着自己时,才会流露出几分柔软与依恋。
“下这么大雨,你一个人来的吗?”
“想见你!”
女人摸了摸她的脸和手,有些凉,正要转身去拿毛巾,腰却先被一双手缠住,少女软软地贴上来,声音也黏糊,撒娇似地晃荡,“就是想见你嘛——”
想见你,还需要理由吗?她说得理直气壮,毫不在意地用下巴蹭了蹭方奕的肩膀,将她的睡衣也晕湿了一小片,盈盈扬起一个坏笑。
按理来说,少女现在不应该在这里。
方奕说:“衣服湿了,先去洗澡吧,别感冒了。”
少女昂起下巴期待地看着她:“你还没说你也想我!”
“想你。”方奕俯身亲了亲她,少女这才心满意足地扭头,进了浴室。
大小姐一看就是偷跑出来的,方奕当然要包庇,不过还是得事先和相关人员说一声,省得再闹出什么兵荒马乱。
她刚编辑好消息准备发送,少女湿漉漉的手就探出来,勾着人进去,“方奕,来帮我洗头——”
说是洗头,可等温热花洒打湿衣服,雪白的泡沫在手掌心揉开,女人修长的手指穿过发丝,激起一阵颤栗,不知从哪个眼神就开始变了味,氤氲水汽粘稠地覆在皮肤上。
心跳在共振,呼吸也变得温热潮湿,方奕朦朦胧胧的想,完蛋,主理人会干掉我的。
偏偏少女此刻轻轻昂首,用湿漉漉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她,突然凑近吻上她的唇,方奕又想,好,完蛋就完蛋吧。
少女现在体能好了不少,不再那么容易就昏昏睡去,但同时也变得更加敏感,很爱哭,尤其钟爱趴在方奕怀里哭,混合着滚烫的泪咬一口,忽然又伴随着颤颤音调,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轻轻触碰她的锁骨:
“方奕,你这里有一颗痣诶……!”
“听说痣是上辈子有情人落下的泪。”
女人垂眸,窥见少女泛红的眼尾,那一颗泪痣分外动人,小鱼一般游弋,来到她的怀中,就像是烙印下的一般,明晃晃打上记号。
如果古老传说真的有前世今生,那么她们一定曾经许多次这样相拥……
夜色绵长,方奕始终压抑着一点理智,轻轻拍打着少女哄她入睡,自己倒是先一步闭上了眼睛,手还在慢慢的动。
林舒星毫无困意,用指尖细细描着她的眉骨,就像在描摹一座沉睡的山,呼吸慢慢重叠。
就在少女以为她已经睡着时,那双眼睛忽然睁开,浅浅弯起来,对着她笑得温柔。
群山也为此震动,管它什么狗屁繁文缛节不能见面呢,少女喉咙间颤了颤,舔着湿润的唇,眼睛亮起来,忽然说:“我们私奔吧!”
“去哪儿?”
少女摸着下巴,再次发出邀请:“嗯!我还没想好,先往北走吧,走到哪算哪,我们最好快一点,去阿尔卑斯山脉看星星,这个季节的挪威极光也不错……”
当心爱之人用琥珀色眼眸笑吟吟发出邀请,你根本不可能给出第二个答案。
没有任何计划,她们就这样启程了。
引擎轰然启动,向着漫无边际的未来驶去。
雨终于停下,乌云渐渐退去,夜空一澄如洗,漫天星斗静静璀璨,月亮高悬在城市边缘。
林舒星顺手按下蓝色音乐播放键,方奕的歌单一如既往的老。
很快醇厚悠长的粤语女声缓缓流淌在车厢,少女将手指点在女人的大腿上,跟着旋律轻轻哼唱。
晚风吹乱发丝,带着清新泥土的气息,窗外的风景在倒退,世界也在倒退,只有她们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