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玉是听见闹闹腾腾的一片“受骗啦”“学坏啦”“寒心啊”,才起身推开西厢房的门的。

    他被古鸿意又卷成一个红豆花卷,双手并拢搭在胸前,静静地躺着看屋顶摇曳的光影,本无心听外面的动静,古鸿意和师兄师叔们谈家事,他不掺和。

    可是。

    太、大、声、了。

    淡淡地躺着的小花卷也是能听得清清楚楚的。简直像在油锅里滋滋滋滋滋……

    吵得太阳穴稍疼,他翻了个身,像烙饼似的给自己翻面。

    垂眸。抓着被子无聊地搓了搓。

    如果,古鸿意是不想让自己听见师兄们那些说自己是“骗子”之类的话,才坚持不让自己见师兄们……

    其实,怎么说他,都无所谓的。连昔日同侪残月也说他是个“贱货”,是“卖笑的”,他早不在乎这些了。

    直到,听见师兄们义愤填膺的话语,说古鸿意是“嫖客”……

    古鸿意不是那样的。古鸿意不该被这样责难。

    蒙着被子,蹭了蹭。心中总觉得很沉。他不多犹豫,便坐起身,去开门,想给师兄师叔们解释清楚。

    “他没有骗我。他救了我,那个夜晚,他提着剑,从天而降,像个盖世英雄。”

    打出这串手语时,他忽然想,假使自己恢复了声音,真的能对古鸿意说出这些话吗……并不能做到。

    绝对说不出口。

    用手语,莫名消融了一些耻感,反让他坦诚了不少。

    “剑,非常快的剑。……鬓边是鹅黄金围带和青白色重瓣芍药,降到小船上时,最后一瓣芍药也飞走了……剑柄上一条紫色绸带随风飘摇……比月光明亮的眼睛……抱着我飞在空中时,背后是一轮满月……”

    仔仔细细地、穷尽山水地描绘那一夜的古鸿意。之前的人生中,天下第一剑客从没有一次说过这样多的话,去赞美一个人。心甘情愿地。

    为什么会记忆如此深刻、清晰呢。

    可是月光如水,即使不是他,换谁都忘不掉那一夜的衰兰送客手,快意绝艳,一剑霜寒十四州。

    要让师兄们知道,那时候,古鸿意非常非常好。

    这些繁复的词汇,化成指尖流水一样划过的飘逸轨迹后,沉重的信息倾倒,反让醉得意愣住了。

    小小的厅堂安安静静,柔软的目光和日光一起倾听一个人慢慢地打着手语。

    醉得意是众人之中,唯一能听到这些无声的话的人。

    那双清冽的眼睛,目光很重。醉得意是个糙人,不懂人情,却直觉觉得,这些话,很重要。连最后一瓣芍药何时飞走,也很重要。虽然,醉得意说不清为什么。

    他不知该如何翻译,磕磕绊绊,才提炼出最简单的主旨来:

    “小古没有骗他,小古救了他,是大英雄。”

    听见醉得意言简意赅的翻译,古鸿意眼睛非常明显地亮了一下,点亮一团旋风。

    白行玉却心里笑笑,古鸿意,你又听不见我如何形容你。

    他点点头,感觉使命已尽,眼神渐渐空下来。

    师兄师叔们厌恶自己,无所谓的。

    毕竟,三百两黄金是真,差点害他们的师弟丢了性命也是真。

    他无可辩驳。

    忽然,清冽的药草气息滚滚而来,不由分说地包裹住他。

    毒药师搬出大包小包,又翻出一堆瓶瓶罐罐,依次摆在白行玉面前,半蹲下身,与他视线平齐,声音平稳:

    “小白,这是我给你带的,你收下。”

    他愣了愣。

    “这一罐是天山的藏红花,我研成了粉。”

    “这一瓶子浸泡的是百年的人参。”

    “这个小盏是……”

    “这个瓷瓶子是……”

    毒药师一样一样地挨着介绍自己带来的聘礼。刚开始是些大补药,后来越来越离奇,什么鹤顶红、含笑半步癫都出来了。

    毒药师两指小心捏起鹤顶红的瓶子,一本正经,“我炼了三年,一碰就死。”

    这是他最拿的出手的、最稀罕的东西。长眉淡淡一抬,满意地微笑。

    “东西不多,让你见笑了。来日,等我再去一趟天山,给你们俩采些好药。”

    毒药师认认真真地看着那双有些失神的眼睛。

    忽然,又一阵熏熏然的醉人的酒香。

    醉得意“嘿呀!”一声,赫然搬来两个枣红锃亮的大缸,喜气洋洋道:

    “小白,我给你带了酒!都是陈酿的好酒……跟师兄师叔们一块喝呀!”

    古鸿意却稍稍蹙眉,有些担心,他知道白行玉不喜欢酒,甚至有些生理性的怕酒。

    古鸿意看去,醉得意一双圆目瞪得天真,嘿嘿挠头,开怀笑了。古鸿意看见,白行玉对着师叔一团孩气的笑容,有些愣神,却很乖地点了头,“嗯。”

    接着,袖玲珑袖子翻飞,赫然亮出一堆铜亮的小玩意。

    “这是我制的暗器。小白,你收着。”

    古鸿意眼睛亮了亮,有些暗器自己见过,可有些是新花样,全全没见过,袖玲珑师兄竟又做了这么多好东西。

    袖玲珑捋一捋长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谁家聘礼给新娘子送暗器呢?

    ……奈何自己半辈子就会折腾个破铜烂铁。

    “小白,让你见笑了。”长须掩盖之下,袖玲珑无奈笑笑。

    白行玉捡起一枚古铜色的莲花,仅仅小指大小,捧在手心,仔细看了看。

    他知道,暗器圣手袖玲珑,一枚碧血莲花蕊,十年出一枚,江湖万人争夺,却千金难买。

    不过,距袖玲珑打磨出上一瓣碧血莲花蕊,尚且不足十年。

    袖玲珑捋一捋胡须,那把水亮柔软的美髯,看起来却有些凌乱,眼眶呈现淡淡的黑青。他仔细地盯着这瓣莲花,不错,虽然是没日没夜的赶制出来的,但并无瑕疵。

    长须之下,袖玲珑有些紧张的表情,但愿小白不嫌弃。

    古铜色莲花在掌心绽出铁器鎏金。他想起,古鸿意掌心捧着一瓣青碧混着淡粉的芍药,认真说:“我教你暗器,你教我剑。”

    这不是一句虚言。古鸿意此人,每一句话都真有行动。

    睫毛颤颤。一阵春风暖洋洋的烘着脸颊,春日,真的暖起来了。

    跛子刘东瞧瞧西看看,心说,“怎么衬得就我一个空手来的?”

    他却不服气,“一群胡闹的家伙!净送些乱七八糟的,难怪一群没老婆的。还不如我干脆不送。”

    人家提亲,都是织金绣绮、斛珠翡翠、温玉暖香。图个好彩头,愿新人和美平安。

    谁家提亲送含笑半步癫啊?谁家提亲送见血封喉的大杀器的?

    这什么家庭啊?

    跛子刘无语凝噎,敲敲脑壳,试探着看看小白的表情,心里祈愿着,咱们可莫要把人吓跑了。

    白行玉坐在毒药瓶子和暗器金铁的堆里,抄起鹤顶红看看,又抄起含笑半步癫瞧瞧,然后把它们轻轻放下,不忘按照瓶子大小,从低到高有序排好。

    倒没什么害怕的神色,反而像小猫遇到了新奇的玩具一样,什么都拿起来晃晃。

    然后,他两指捏着那枚古铜色的碧血莲花蕊,高高举过眉眼,对着日光,他稍稍仰头,眼眸被照的透亮见底,一动不动地仔细盯着那枚汇着日光的莲花。

    盯。好奇地盯。

    然后,他转了转手腕,莲花瓣叮当碰撞,金铁之声与刺骨的寒气铮铮而鸣,竟迸溅出猩红火花。

    即便是不习武之人,也会被其肃杀铁气震慑,明白此物,乃大杀器。

    太晦气了,袖玲珑送个这玩意,真要把新娘子吓跑了。

    跛子刘揉揉眼睛,他分明看见,小白那双空若无物的琥珀瞳里,翻涌上几分……渴望……?

    很纯粹的欣赏。还有些含的很深的激动。眼眸像夜间的水上灯火,微光在河底明灭闪烁。

    跛子刘实在是看不明白了。

    跛子刘掐一掐人中,还是想力挽狂澜,多为小古说几句好话。“小白,我们家小古可好啦,一定会对你好、保护好你……”

    跛子刘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古鸿意有何英雄事迹,身旁醉得意却受他启发,忽然福至心灵,一拍大腿,朗声道,

    “没错!我们家小古很厉害!通缉赏金是三百两呢!”

    毒药师只感觉眉头控制不住地抽搐,这算哪门子英雄事迹。

    这英雄事迹给你你要不要。

    跛子刘又是掐一把醉得意的胳膊,醉得意“嗷!”吃痛一声,竟有些委屈,一拍大腿,“我说错了么,跛子刘你怎么又打我!”

    跛子刘又拧一把醉得意的腿,彻底断了他的话语。讪笑几声,跛子刘连忙帮他找补道,

    “小古很厉害,五年前他可是去华山论剑,你可知他对战的是何方人物?”

    跛子刘不自觉地学着醉得意的样子,一拍大腿,一瞪双目,这样说话好像确实更铿锵有力。

    “是天下第一的剑客,白幽人!”

    醉得意一拍大腿,接过话茬,“没错!小古和白大侠大战了八十一回合——”

    “——然后输了!”

    “嗷!跛子刘你怎么又打我……”

    ……

    袖玲珑无语凝噎许久,只是默默地在袖笼里翻找着什么。

    袖玲珑翻出一张泛黄发脆的一卷纸来,那是古鸿意画的一张白幽人画像,他捎了一路,想着帮小古找找人,说不定便能在汴京遇上呢。

    跛子刘一脸痛心疾首,拼命压着表情,敛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夹着嗓子,柔声对白行玉继续解释着,“哎,下次小古见着他,一定能杀了他,一雪前耻的。”

    师兄们这一番闹腾时,古鸿意始终被袖玲珑和毒药师左右包夹,插不上话来。

    送毒药送暗器,算了;被通缉华山惨败,忍了。

    跛子刘声色一正,连层层皱纹都声势铿锵,

    “小白你放心,你相信小古,一定能杀了那个白幽人!……实在不行我们师兄师叔帮他杀了!”

    古鸿意现在感觉天都塌了。

    袖玲珑附和道,“没错,我们来汴京,本就想着顺便帮小古找到这个白幽人。

    喏,我带了白幽人画像,小古画的。”

    说着,袖玲珑双指一弹,那张泛黄的画卷徐徐展开。

    袖玲珑抚平画纸,捏着两角向众人展示。

    “……哪里不对。

    怎么觉得这个白幽人,这么眼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