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日光照青瓷……白衣缭绕花影……长发……空若无物琥珀瞳……

    叫得最嚣张的醉得意,一口黄钟大吕般的粗嗓,饶是轻了下来,嘴上不停歇,眼睛却骗不了人,呆愣愣地盯着西厢房的门了。

    袖玲珑捋胡须的手悬停空中,目光定定。

    一向不以物喜的毒药师,却极少见地眼眸一震,他眉头舒蹙交替,深深看一眼古鸿意,却长吁一口气。

    古鸿意反倒是最后一个回头的。

    他只觉得四周忽然缓了、静了,师兄们闹闹腾腾的话语沉下来,厅堂中翻涌的春尘也跟着沉下来。

    目光遥遥地往一处汇,小溪汇流一样。

    回首。

    一块润润的琥珀扒着门框,探头。

    好像感受到众人的目光,他轻轻歪了歪头,便缩回门后,贴着门,藏起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然从门缝中闪出,一把夺过瓷白手腕,捏在自己手中,古鸿意的声音轻轻响起:“等我,我马上说服我师兄……”

    “哎!什么说服!师兄们何时不同意了?”跛子刘亮亮一嗓子。

    袖玲珑配合着急急一翻手腕,彪出几片锐利轻薄的芍药,西厢房房门霎时大开。

    古鸿意蹙眉,仍不愿放弃,便把他往怀里一揽,挡得严实,不让师兄看见他。

    “绝不行……”

    白行玉双手并拢,叩在他心口,颔首,带着疑惑看古鸿意一眼。古鸿意将手指插进他的发丝中,有些强硬地按着他的后脑勺,将他的面颊埋进自己怀里。

    有些喘不上来气。白行玉虽还是疑惑,却听他的。侧过脸,稳住呼吸,然后贴在他胸膛上,窝起来。

    跛子刘见师弟这副五迷三道的样子,真是恨铁不成钢,便举起假腿一把劈向古鸿意的后背,醉得意更是趁机应和,擎起手臂搂着古鸿意,“嘿呀——”把古鸿意一把推开。

    完了。

    古鸿意一个踉跄,堪堪稳住。这下真完了。

    师兄师叔们是世上第二恨白幽人的人,平日里,一个个恨不得亲自提起假腿、抗上酒葫芦、甩起飞镖亲自杀了他。

    古鸿意眉心一沉,快快按紧霜寒十四州,思索着一会儿怎么既能护着白行玉,又不伤着师兄师叔们。

    师兄师叔们见了白行玉,果然定住了。

    厅堂内气息诡异的沉默着。唯一生动的只有墙上摇曳的葡萄藤蔓花影。

    古鸿意指尖发力,按紧剑,不动声色地观察师兄师叔们的神情。

    确实是震惊。

    但是,不像仇恨……

    跛子刘第一个走上前去,近到白行玉面前,古鸿意眉间立刻染上一层冷意,噤声,观察着师叔的动向,手指在剑鞘上摩挲着。

    跛子刘却没有使任何武功。

    跛子刘挽起白行玉的手臂,苍老的眼睛忽然一沉,张张嘴,没说出来话。他又仔仔细细地把白行玉打量了一遍,皱纹一张一弛,很讶异。

    古鸿意屏息凝神,霜寒十四州的铁寒之气浸入皮肤里。

    许久,跛子刘愣愣道,“诶呀,小古,你怎么让人家站着呢,孩子,快来坐会儿。”

    声音沙哑,却很轻。

    说着,跛子刘便挽白行玉来到厅堂,轻轻坐下。

    古鸿意稍稍惊讶,指尖仍搭着剑鞘,未曾掉以轻心。

    没认出来么。

    其余盗帮众人也纷纷乖觉下来,竟一个个正襟危坐。

    连醉得意这样粗放不羁之人都双膝并拢,挠挠头,赶快把手收回,一本正经地放在膝上。

    “孩子,叫什么名字啊?”跛子刘清了清嗓子,方温声问。

    跛子刘本是粗喇喇的破锣嗓子,不知道为什么,跟白行玉说话时,他不自觉夹起嗓子,想让自己的声音轻一些、柔一些。

    怕一片羽毛折了似的。

    跛子刘师叔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怎么不这样?古鸿意不明白。

    古鸿意帮忙答:“白行玉。”

    “喔,小白啊。”跛子刘很自然的换了个亲近些的称谓,又轻声问,“多大年纪啦?”

    “我们同岁。”古鸿意又帮忙答道。

    “咻——”袖玲珑飞出一片芍药花瓣,直直弹中古鸿意眉心!

    翻手,利落收袖,袖玲珑挑眉冷笑,“小子,谁问你了。听人家小白说话。”

    古鸿意揉揉被师兄打红了的眉间,刚想反驳袖玲珑,却没有开口。

    他想,直说出对方的残缺,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古鸿意目光遥遥落在白行玉身上,却发现白行玉正盯着他,琥珀一样透亮的眼睛在日光下,睫毛晃晃,冲古鸿意微弱地笑了一下。

    他隔空说,“没事。”

    白行玉抬起手腕,稍稍颔首,朝自己喉咙上打了个叉号,又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示意盗帮众人:“我不能说话。”

    袖玲珑先一挑眉,惊讶,却有些噎住,“……抱歉。”

    他默默收回手掌中的花瓣,略显尴尬,不知再说什么。

    跛子刘与醉得意对视一眼,皆是满脸惊讶,醉得意是个快性子,“哎,怎么是哑巴呢——”他张口便想问,“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哑的?”话说了一半,跛子刘眉头紧蹙,一把掐住醉得意的粗壮的腕子,掐的他吃痛一声。

    醉得意马上明白自己问的问题不好。他连忙噤了声,挠挠头,复正襟危坐。

    醉得意还是忍不住想看看白行玉,他想,怎么就是个小哑巴呢?受过不少罪吧……醉得意在戏班子里的师母就是个哑巴。醉得意目光不禁飘到他身上,却又有些不踏实,怕刻意的关切,反而让人心里难受了。

    一时之间,厅堂中又沉默了。

    跛子刘怔怔地看着这个孩子,心中百感交集。遇到小古之前,他都经历了什么?多不容易的孩子呢。

    见那双漂亮眼睛静静地垂下,跛子刘便搜肠刮肚地想岔开话题来,不讲那些伤心事了。

    忽然,福至心灵。

    跛子刘皱纹一挑,喜气洋洋道,

    “小白啊,你讲讲,小古是怎么骗你的?”

    ……

    好一个振聋发聩的话题。

    毒药师默默扶额,跛子刘还不如不说。虽然自家师弟是破破烂烂了些……长得还是好看的。怎么就一口咬定小古是把人家骗到手的……

    毒药师依旧不动声色,沉默地融在春光投下的一片阴影里,他细致地打量白行玉,微不可察地蹙眉,若有所思,然后,朝着古鸿意的方向长吁一口气。

    白行玉摇摇头,打了一串手语,特意做的很慢。

    醉得意骤然举手,“我会!我会!”他又涨红了脸,喜气洋洋地把眼睛睁得浑圆。

    醉得意有些歉疚,急着将功补过。

    “小白说什么?”

    醉得意盯着那双青白的手,长长翻转如流水,讲了很多、很久。眼神很坚决。

    醉得意花了些时间才读明白那一串手语的意思,他皱眉,不知道该如何翻译,想了想,方缓缓道,

    “他说,小古没有骗他,小古救了他,是大英雄。”

    大英雄。

    古鸿意眼睛一亮。

    白行玉没有再看他。反而稍微侧过脸来,稍稍避开他的目光。所以未曾见,他的目光很烫,一潭透亮炽热的水,汩汩流淌。

    古鸿意想到临行汴京前,黑衣人对他说,“古鸿意,你不是贼,相反,你要成为真正的侠。”

    谁能想到,第一个称赞他是英雄的人,会是与他云泥之别的宿敌。

    古鸿意垂眸。指尖已从剑鞘滑下,春光把剑鞘晒的很烫。

    一人别过脸,一人垂着眼,彼此看不见,

    两个人却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