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乖?她哪里乖了!
“萧徵,发生了何事!”
太子听见动静,紧跟着掀开车帘出来。
“颂……”
殷承佑看见妹妹消失前的身影,刚要出声,忽然意识到萧云铮还在现场,便及时止住了口。
他那一声极轻的声音自然没能逃过萧云铮的注意。
萧云铮侧目,淡淡打量着太子。
“殿下有话要说?”
“没……没有。”
殷承佑心虚,目光飘忽不定。他秉性正直单纯,同妹妹的性格截然相反。
他清了清嗓子,吩咐东宫亲卫:“将受伤的刺客押下去候审。”
“审讯之事,还是交由臣做吧。”掷出的长剑被下属捡了回来,萧云铮收剑归鞘。
“也好,你司掌刑狱,审讯问话确是比孤更为合适。”太子也知他手段了得,这世上还没有皇城司撬不开的嘴。
“倒也未必。”萧云铮态度冷淡,言语间别有深意,“有些事,臣倒是真被蒙在鼓里,不得而知。”
太子被他的话戳中了心坎,尴尬地笑了笑。
他知道萧徵对妹妹的心思,昭懿假死这事儿自己瞒着萧徵的确有些不道德。
仁德忠义的太子殿下心有愧疚,便主动提起:“今日休沐,孤要去看望外祖。方才那场刺杀多亏你出手相救,云铮不若随孤一同去外祖府上做客,容孤聊表谢意。”
“好。”萧云铮没推脱,淡淡应了声。
见他肯答应,殷承佑心底好受了些。
也正因殷承佑心思单纯,便也忽略了东宫被萧云铮盯上的这件事。
他压根儿没去怀疑萧云铮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发出的邀请无异于“引狼入室”。
“既如此,不若即刻启程,东宫侍从方才中箭重伤,孤急需赶到外祖宅邸请郎中为他医治。”
马车重新启程,不多时便抵达了丰府。
太子撩开袍裾,疾步走下马车:“外祖,我回来了。”
丰隆听着府门外动静乱糟糟的,拄着拐杖出来,很是疑惑:“我听着,像是承佑那小子的声音?”
“外祖,是我。”
殷承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一面匆忙下令:“来人,先将那名受伤的侍从送进去。”
小老头探着脑袋望了一眼,被那人满脸溅开的鲜血唬得一怔。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外祖莫慌,来时路上东宫车驾遇刺,孙儿的侍从中了一箭,所幸,刺客已经被杀退了。”
“你来时路上遇到了刺客?!”丰隆惊得拐杖脱手。
“我乖宝呢!”
小老头脸涨得通红,死死拽着太子的手臂。
“乖宝去接应你了!她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唔!”
太子不等他说完,便将外祖的嘴紧紧捂住。
“嘘嘘嘘。”
殷承佑面露为难,紧张地用眼神给小老头示意,“外祖,孙儿得罪了,这里还有别人。”
老头被他捂得险些一口气背过去,弯腰抄起拐杖便要抽太子:“不孝孙!外祖差点被你送走了!”
“国丈大人手下留情!”宫人吓得跳出来拦在爷孙两人中间,老鹰捉小鸡似的。
“使不得,使不得,国丈大人手下留情,太子殿下打不得!”
宫人好声好气地劝小老头收起拐杖。
丰隆气得吹胡子瞪眼,一转头,这才注意道身后的青年。
“呀!萧世子?”
萧云铮颇有风度,见礼:“晚辈萧徵见过丰大人。”
“别别别,折煞老夫了,老夫在朝时不过官居四品,哪能承这样的礼数。”
丰隆摆了摆手,把自个儿外孙抛身后去了。
“萧世子今日怎的同承佑一道过来了?”
“外祖,”殷承佑扬了下手,显示自己的存在,“来时途中遇刺,是云铮救下了孤,孤为表谢意,便邀他过府歇脚。”
太子隐晦地向外祖传递消息,意思是妹妹安然无恙。
丰隆便也明白过来了,这才放下心。
祖孙二人说话间,萧云铮不动声色,目光早已将庭院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
院落中看似平常,实则处处都有她的痕迹。
难怪楚山孤围着柏宅遍寻不到殷灵栖的踪迹,原来她根本就没宿在柏逢舟那里。
好,好得很。
她心思越发活络了。
萧云铮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丰隆正吩咐着人,冷不丁被他点了一下:
“方才丰大人口中所说的‘乖宝’,不知指向何人。晚辈见丰大人甚是焦急,不若动用皇城司的人手去寻?”
“啊,不急不急。”丰隆忙婉拒好意。
“事关人命,怎能不急?”
“不不不,我一个糟老头子,怎么好意思麻烦萧世子呐。”
“不麻烦。”萧云铮唇角始终勾着抹极淡的笑,意味不明。
盛情难却,丰隆编不出话了,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太子。
太子笑容僵硬,走到门廊外。
“乖宝,乖宝。”他俯下身,轻声唤着,伸手将一只花狸猫抱进怀里。
“云铮你有所不知,外祖平日里寂寞,便养了狸奴解闷,唤名乖宝。这猫淘气得很,一旦跑下地便会四处乱窜,经常找不着影儿,外祖方才唤的正是它。”
“是了。”丰隆捋着胡子,颔首以示赞同:“狸奴顽劣淘气,让萧世子见笑了。”
“哦?原是如此。”萧云铮望着狸猫,轻嗤一声,音色冷冷:“是很淘气。”
这日下来,雾刃跟在主子身后一声不敢吭。
萧云铮周身气场冷得滴水凝冰,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他回皇城司时,燕窈正蹲在花廊底,揪着狗尾巴草在逗殷灵栖送给她的小猫玩。
萧云铮走过去,伸手直接将雪团拎走。
“咦?”燕窈蹬着小短腿,哒哒哒小跑着去追。
“主子心情不好,别惹他,千万别惹他。”雾刃一个闪身,及时将燕窈领走,“大哥哥领你去玩别的。”
萧云铮落座,双腿交叠,神情严肃。
雪白的猫窝在他臂弯里挠爪。
萧云铮双手将猫高高举起,皱着眉端详,一脸嫌弃:
“乖宝,你乖吗?你哪里乖了,不乖为什么叫乖宝。”
“喵呜!”雪团瞬间炸毛,似是听懂了他责备的语气,开始闹。
“不愧是她养出来的猫,一个脾气,说一句就炸毛。”
“喵呜。”雪团被他放到了地上,一松手,瞬间蹿没了影。
“也是一样的没心没肺。”
萧云铮冷笑一声,看着雪团蹿走的小小背影,出声轻斥。
“主子。”宿刃过来禀报情报,“楚山孤追踪方才那群刺客的线索,在城郊发现了窝点。”
“走,去看看。”萧云铮搁下腿,站起身。
“对了,方才见猫窝里的干食不多了,让下人再去添些。”
“啊?”宿刃愣了下,“主子您刚刚不是还一脸嫌弃……”
“我嫌弃什么了?”萧云铮皱起眉,望他。
“没、没什么。”宿刃点点头,不敢多言。
***
枭的分支内心很崩溃。
他们刚从北境过来盛京,刚执行的第一桩任务——刺杀太子,刚出手,还没得手,分支头目几人已经被全歼了。
余者败逃回窝点,正待从长计议,途中突然又遇上了劲敌。
他们被照影阁给劫了。
刀光剑影,殷灵栖站在打斗圈外云淡风轻地看热闹,牵机将缴获的联络书信呈至小公主手里。
“他们似乎在用一种很隐秘的符号来传递消息。”
殷灵栖翘了下尾指:“打得时候悠着点儿,别整死了,留个活口抓来问话。”
“是。”牵机拔出双刃,正要反身回去,耳朵微微一动,突然捕捉到风中藏匿着的一阵急促细密的脚步声。
“公主,有人来了!”
殷灵栖收起信件:“什么人?”
牵机摇了摇头:“属下难以判定,对方人数众多根基不浅,还有不到一柱香的时间。”
“信件拿到手了,先撤。”殷灵栖道。
天色已晚。
林野幽深,叶片间漏下稀疏星光。
被劫掠的刺客扯下蒙面黑纱,喘着气,声嘶力竭:“我是辽人,按照你们大晟的规矩,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们不能杀我!”
“规矩?”黑暗中传出一声冷笑。
刺客闷哼了声,胸前的匕首深深刺进一截。
“这就叫规矩。”萧云铮俯下身,眼神冷漠得似是在看蝼蚁。
“楚山孤六百七十一条规矩皆经我手拟定。”
他勾了勾唇:“在我的地盘,同我谈规则,你当真不想见到明日的太阳了么?”
“楚……楚山孤……”刺客嘴边裂开血沫。
“枭与楚山孤无冤无仇……你们为何……”
“少废话。”萧云铮瞥一眼他,“交出北境同中原联络的密函。”
“密函……不在我手……呃!”
匕首蓦地又深进一段,疼得刺客额头青筋暴起。
“想清楚了再回答。”萧云铮盯着他。
“真的……不在……”刺客满头冷汗,惶恐地摇着头,“已经被……被一群女子拿走了……”
萧云铮眼神一动,厉声逼问道:
“她们何时走的!”
“就……就在刚刚……”
刺客颤抖着伸出手,指向殷灵栖的放向。
照影阁来不及撤走,敛声屏息藏匿在这片密林中。殷灵栖闻声一回头,只见死对头的面容隐藏在夜色中。
萧云铮顺着刺客手指向的方向,下意识回首,只见少女的身影隐藏在夜色中。
四目相撞。
不妙!被发现了。
殷灵栖乌纱遮面,朝他微微一笑。
第112章 重逢
夜风过境,丛林若浪潮翻涌。
一尾鞭子紧缠在劲窄腰腹间,被萧云铮反手抽出,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透着危险的黑影。
凌厉的破风之声响起。
鞭尾甩向殷灵栖,似要捆住她的身体将人留下,再不会狡黠地自眼前溜走。
“多有得罪。”殷灵栖丝毫不慌,晃了晃手里的信件,娇俏一笑:“密函我就先带走啦。”
鞭尾触及她手臂的前一瞬,丛林里突然涌起漫天迷雾,遮天蔽月,伸手不辨五指。
视线受阻,鞭子那一端落了空。
殷灵栖趁乱溜了。
地面上的人被白雾包围,寸步难行。
“这是什么迷烟,经久不散,怎的如此厉害!”
枭的刺客望着眼前浓白,叹道:“是照影阁的独门暗器,炸开的迷雾能维持足足两刻钟的时间。”
“能困住人两刻钟?!这么久!”宿刃转而去请示萧云铮,焦急道:“主子,这可如何是好!”
萧云铮慢条斯理地将长鞭一寸一寸收回,绕在手腕。
那双黑眸深邃阴郁,情绪翻涌。
黑云压城,
山雨欲来。
***
“公主,接下来我们要去往何处,要回丰宅吗?”牵机揽住她,足尖点过枝叶,带着人在林间飞快穿梭。
殷灵栖摇摇头:“先不回去,萧云铮既然已经盯上了哥哥,便也会盯上外祖的宅邸,此时回去等同于自投罗网。”
她略一沉吟,道:“去找韩十娘,问问她能否读懂密探信函中的暗语。”
乌云积压,遮蔽月色。
夜空中轰然炸开一声惊雷。
韩十娘隐居的宅院外,忽的现身一群黑衣人。
窗畔摇曳的灯火随之熄灭。
夜雨淅淅沥沥从天而降,滑落屋檐的一刹那,柴门“砰”的一声被人自里面踹开。
“有客人来啊,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妇人仰头望去。
立在房檐之上的齐朔闻声冷笑了一下。
此刻的他恢复了侯府暗卫统领的身份,不再是昭懿公主府的小奴隶。
“杀你就杀你,哪那么多废话。”
他拔出双刀,自夜空中一跃而起,执刃朝妇人劈去。
身后一应训练有素的暗卫随之拔刀出鞘,在夜雨中织成细密的罗网,意图绞杀猎物。
韩十娘同他对打间,身周已被一片刀光剑影包围。
齐朔言辞犀利:“寡不敌众,弱不敌强,我劝你不要再做困兽之斗,临死前也能少吃些苦头。”
雷声轰鸣。
惊得昏暗的屋内传来婴孩细细的哭声。
许素衣怀抱着襁褓里未足月的女儿,不安地躲在角落里。
齐朔等一众暗卫自然听见婴孩的哭声。
“方侍郎的家眷果然被公主藏在了你这里。”
他们想带回许素衣,威胁她帮承恩侯府撇清干系。
韩十娘势单力薄,躲闪间,后背撞上了门扉。
“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你们还是人吗!”
“你说对了,暗卫不是人,是杀人刀。”齐朔神色冷冷,哪还有半分在公主府里被欺负时的窝囊样。
他握紧刀,朝门上钉去——
夜色中突然飞舞出成群紫蝶,在漆黑的夜幕里分外醒目。
围剿中的暗卫们顿时愣住了。
黑云翻墨,雷电交加。
一道雪亮的闪电劈裂天穹,映照在众人脸上。
雨中忽然响起细密银铃声。
乌纱遮面的少女撑着一把缀有铃铛的伞,从天而降。
殷灵栖捻起白皙手指,一只闪着银光的紫蝶扑扇蝶翼,轻轻落在她指尖。
少女轻轻抬起手,身后瞬间涌出无数闪着银光的紫蝶,冲破雨幕,铺天盖地朝众人袭来。
“杀。”
殷灵栖启唇,声音很轻,柔若晚风,融进淅淅沥沥的夜雨里。
那紫蝶不似活物。
触及人身,着之即燃。
暗卫们身上霎时灼起烈火焚身之痛。
他们纷纷扔下兵器,狼狈地冲进雨地里,试图扑灭身上火燎般的疼痛。
紫蝶化作利刃,穿透人身血肉。
暗卫七窍流血,血水被夜雨浇淋着,浑身湿透。
夜雨落在油纸伞面上,敲打伞边缘悬挂的银铃,叮叮当当,悦耳动听。
殷灵栖看着眼前凶残血腥的厮杀场景,神色平静。
她的面容掩藏在油纸伞与半面乌纱之下,辨认不清。
但齐朔认出了公主的声音。
仅仅只是一个字,他便辨认出来了昭懿公主的声音。
他的膝盖瞬间就软了,身为暗卫统领的高傲不复存在。
“公主……”
他又变成了公主府里那个被折断傲骨,卑微祈求昭懿公主怜爱的小奴隶。
齐朔记起了那时跪得冰冷的双膝,抽在肩背上的鞭痕,还有……
还有那个午后,他在小公主的陪伴下,吃的那碗生辰面。
面汤咸淡合宜,但面里滑落了他的眼泪,滋味变得又苦又涩。
“公主……”
齐朔顾不得紫蝶引起的火焰焚身之痛,一身夜行衣被大雨浇淋个透,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亦或是泪水,踉踉跄跄一步一步朝少女走近。
闪着银光的紫蝶护主,见生人靠近,自殷灵栖指尖飞舞而起,倏的狠狠刺入齐朔膝盖。
膝下一痛,齐朔身形摇晃,单膝跪地,狼狈地跌倒在雨水里。
“公主还活着,真的还活着,太好了……”他拖着那条腿,膝行上前,紧紧抓住殷灵栖裙角,一如生辰那日,紧紧攥住了暗卫生涯中仅有的一点光亮。
手背蓦地一痛。
小公主抬脚,用靴子碾压他的指骨。
她微微俯身,手中毫不留情用力掐住青年的下颌,面上笑意甜美:“你是在背叛本宫吗?”
“没有、没有……”齐朔匆忙摇头,发梢滴落下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落。
“没有?”殷灵栖蹙了蹙眉,笑得天真而残忍。
她抬手一指那些倒在雨地里的暗卫尸体:“那么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齐朔哑口无言。
“你不乖,本宫走后,你便又投靠了齐聿白。”
殷灵栖拿匕首挑起他的下颌,刀刃冰冷的光芒映着青年苍白的面色。
“你太令本宫失望了,本宫很不满意。”
“奴乖、奴听话的……”
齐朔死死攥住她的裙摆:“公主,别再丢下奴了,求您了……”
“让开。”殷灵栖看也不看他一眼。
于齐朔而言,昭懿公主的忽视,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公主,求您了,奴愿意同侯府断绝关系,回来侍奉公主一辈子。”
殷灵栖垂眸淡淡看了他一眼。
青年眸底升起亮光。
“公主,留下奴……”他低声祈求着。
殷灵栖对着他微微一笑。
她语气温柔:“背叛我的人——”
话锋陡然一转。
“都得死。”
手指轻抬,袖中倏的飞出一只紫蝶,不留情面直接贯穿青年的心脏!
她那眼神分明透着,我救不了你的冷漠。
齐朔倒下时,眼中仍存着一丝希冀。
“啪,啪,啪。”
雨夜里,响起一阵鼓掌声。
殷灵栖撑着油纸伞转身去望,动作间,伞边悬缀的银铃碰撞,叮当作响。
“五公子。”
目光透过纸伞边缘,落在来者腰间悬挂的玉佩上。
博古斋的印记。
“今夜之事,多谢五公子提早报信告知。”殷灵栖笑了笑,“下月波斯使团来朝,届时那条西域的商路,便由五公子负责吧。”
齐五给她告密,礼尚往来,总得给齐五点甜头,这笔买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柏逢舟先前同她议事时,对于分寸尚有疑虑,殷灵栖只道:“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恩惠,当一点一点慢慢赐予,给的太多,喂饱了,便会养大了他的野心。”
夜雨越来越大。
“今夜之事,齐聿白那处,还请五公子从中斡旋。”
殷灵栖撑起伞,伞檐上斜,目光逐渐向上游走。
“五公子,合作愉快。”
视线触及那人的面具的一刹那,青年抬起手掌,扶上面具,缓缓摘下。
殷灵栖眼睫一颤,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然而已是来不及——
“合作愉快。”
萧云铮摘下面具,深邃的眉目显露在夜色里。
在他身后,夜空轰然劈开一道雪亮的闪电,映得黑夜亮如白昼。
第113章 1更.
“是你?”
伞柄僵在手心里不动了,落雨敲击着伞面银铃发出脆响,敲得人心弦一颤一颤。
“这么快便追过来了。”殷灵栖眸色暗了暗,有些意外。
骤雨落,散开一阵窸窣异响。
下一瞬,漆黑的夜色里突然窜出一条“黑蟒”。
长鞭借着黑暗掩映,出其不意绑住她的腰肢,将人卷走。
身周倏的带起一阵风,殷灵栖结结实实撞上一面坚硬的胸膛,手中还握着那柄伞,颠簸得银铃响声紊乱。
碰撞间,冰冷夜雨沿着倾斜的伞面滑落,浇湿了两人的衣裳。
“下雨了,公主的迷烟,只怕不起作用了。”
萧云铮口中这样说着,攥住她的手掌却越力道不减,越攥越紧,唯恐一个不留神,少女又会狡黠地自眼前离奇消失。
就像一缕来去自如的风,他留不住。
殷灵栖试图挣了挣,没挣脱。
“阁主!”牵机见状,率身后众人同楚山孤拔刀相向。
“少主……”雾刃有些担忧地望向萧云铮,主子一脸阴郁捆着人家阁主,这让对面的人怎么想?
殷灵栖抬起手心,一只闪着银光的紫蝶悄然飞落在她指尖。
她轻轻地笑了下:“办法嘛,总比困难多……”
“你要拿它像对付齐朔一样对付我吗。”萧云铮忽然打断她的话。
不待殷灵栖给出答复,他又紧接着道:“你还想瞒我多久,藏到何时。”
殷灵栖抿了抿唇,刚要开口,又一次被萧云铮打断。
他态度强势,连声质问,却又恐真的听到眼前人给出的答案。
爱让高傲的人怅然若失。
萧云铮深邃的眼底强抑着怒火。
他音色极冷,透出斩钉截铁的意味:“你敢再对我避而不见,躲到哪里,我便追到哪里,就如今夜一般,不止不休。”
冷冰冰的威胁流露出无可掩饰的愠怒,让人心惊。
却又透出极端的压抑。
他恨殷灵栖的欺瞒,恨她的不告而别,恨她偏信柏逢舟……
只有萧云铮一概不知,只有他一概不知……
可他又能如何呢?连一句重话都要掂量分寸,舍不得发狠说。
殷灵栖合拢掌心,紫蝶化作一片银光消散不见。
她抬指抚上乌纱:“既然已经认出来了,殿下为什么不动手。”
“我在等着你自己将面纱摘下。”
他想说,我在等着你愿意坦诚相待的那一刻。
殷灵栖沉默一瞬。
一声惊雷传彻夜空,骤雨滂沱,迷茫了视野。
黑夜中,萧云铮锐利的眸光紧紧盯住她。
雨声有力地砸在伞面、耳畔,似急促的鼓点,催逼着枯萎凝重的环境中新芽破土,万物复苏。
殷灵栖阖上眼帘,重新睁开。
“好。”
她抬手摘下面纱与假面。
“是我,我还活着。”
众人愕然失色。
这是……昭懿公主?!
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雪白的闪电映出少女熟悉的眉眼。
死在火场里的昭懿公主,她真正的面容时隔一百多个日夜,重新在人前显现。
夜雨濛濛,大地笼上一层朦胧的雨幕,纷纷扬扬的雨丝,亦或是别的什么模糊了萧云铮的视线。
周遭充斥着嘈杂纷乱的雨声,萧云铮却已然听不见。
他耳畔一片寂静,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那张面容,心底只剩一个念头。
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他又在心底念了一遍。
萧云铮缓慢松开了手。
殷灵栖以为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下一刻,被人用力揽住身体,紧紧拥进怀里,力道大得恨不能将她揉碎。
“为什么骗我。”萧云铮下颌抵在她发顶,声音染上几分酸涩的喑哑。
楚山孤愣住了。
少主来时气势汹汹,怎么会是这么个反应?!
照影阁拔出的刀也默默收了回去。
“殿下何时识出我的身份?”殷灵栖夹缝中喘了口气。
“博古斋。”萧云铮道。
“我自认伪装得天衣无缝。”
“的确,你的手段比从前更高明了。”
“不怕认错人吗?”
“不会。”萧云铮深吸一口气,环住她的手臂收得更紧。
重逢后心跳比我先认出你。
第114章 2更.
“颂颂。”
有人缓缓自屋内走出。
殷灵栖转身去看她。
“许素衣。”萧云铮认出了这人,“她不是坠楼后便咽了气么。”
“还留着一口气,好在最终救活了。”殷灵栖看着她襁褓里抱住的女婴:“我帮她去父留子,这个婴儿已经和方傅文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重新撑起伞走到屋檐下,拨开被褥,去逗那嘴里咿呀的小婴孩。
“方才那些刺客的动静,没吓着她吧?”
“无碍,她这个年纪哄一哄就好了。”
许素衣抱着襁褓轻轻摇晃。
“我本打算出了月子便去绣坊帮公主操持,没想到,公主提早回盛京了。”
“绣坊那边不急,你先养好身体。”殷灵栖道。
“怎么会不急呢,京城那边传信,年底诸国来朝进贡,届时便需要……”
殷灵栖抬指点了点唇,许素衣识相地止住了话。
“这次回京后,颂颂还走吗?”
两人往堂内走。
这里原本是一座荒废的观音庙,因为位置足够偏僻,可以很好地掩人耳目,半年前殷灵栖离开时差人收拾了庙宇,让韩十娘与许素衣藏身于此。外表看起来芜杂荒僻的庙宇,内里陈设颇为干净整洁。
殷灵栖在观音像前进了一柱香,道:“宫城中近来不太平,尘埃落定前应当是不会走了。”
许素衣微微颔首,这才稍稍安心了些。
“你不在,我心里总是不安定。”
“不必忧虑,方傅文在京城待不了几时。”殷灵栖净了手,戳了戳婴儿肉嘟嘟的脸蛋,任由她用小拳头握住自己的手指。
“这次回京,我就是为扳倒他的靠山而来的。”
齐氏乃世家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收网的时候到了。
“方傅文会被流放到边远蛮荒之地,会被记入史册遭后人辱骂万年,会生不如死。而你,会凭借自己一手精妙的刺绣技艺,在盛京城声名远扬,名利双收,再也不会受人胁迫做你不喜欢的事。”
许素衣看着女儿,红了眼眶:“公主的恩情无以为报,我只盼着能尽快回到绣坊,替公主分忧,解决燃眉之急。”
她抬起眼眸,见身后来了人。
“世子殿下。”许素衣向青年问候了声,看了看两人,抱着女婴便先告退了。
踏出门槛时,她犹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小公主一眼。
观音殿里少了婴孩咿呀声,重又陷入一片寂静。
殿外雷声轰鸣,风雨交加。
良久,殷灵栖出声道:“都看见了?”
她提醒道:“还有韩十娘,皇城司四下搜寻的目标,可都被本宫藏着了。”
少女面朝观音像,背对着萧云铮。
“伪善,利己,冷血,野心,我所有的一切不为人知的面目,都被你看到了,所有潜藏起来的面目,都在你面前展露无遗。”
殷灵栖抬起眼眸,坦然直视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的观音像。
“我是大晟的昭懿公主,也是照影阁的新一任阁主。我继承了母后的心愿,完成她生前遗憾,我的手上沾过鲜血,未来会沾上更多,我不耻于打破规则受千夫所指,不耻于离经叛道走上通往权力的道路,我渴望获得更多、更多……”
这些话,她似是在说给神明听,又似是在向萧云铮坦诚。
指尖缓缓抚上自己那张楚楚动人的、极具欺骗性的脸蛋。
殷灵栖撕开一切遮掩,掷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毫不避讳展露最真实的一面。
她轻轻地道:“殿下与我是针锋相对多年的宿敌,从前不过是小打小闹,而今……今夜大概会是你我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交谈。”
“我有我的处事原则,如果殿下今日要将人抓走,那么,照影阁一定会对楚山孤拔刀。”
静。
一片死寂。
身后人注视着小公主孤独的背影,默不作声。
夜空炸开沉重的雷声,震得人心惶惶。
殷灵栖捧起香案前的签筒,闭上眼睛,掷出一支签文。
谁也不知她向观音像卜问的是什么。
签文啷当一声落定。
殷灵栖睁开眼睛看过去,刚想伸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快她一步捡起,将签文攥入手心,并不摊开去看。
“还我。”殷灵栖闷声道。
萧云铮将手背至身后。
“还我。”
殷灵栖伸手去捉,萧云铮一直避着她,不让她碰到,她捉,他便侧身灵活避开。
追逐间,积压心底的不快便渐渐散去了。
“你还……”
殷灵栖的肩膀突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掌按住。
萧云铮俯下身,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
“殷灵栖,神明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殷灵栖一瞬怔住了。
惊雷乍起,黑夜中,萧云铮借着神像前的烛火看见她明亮的眼眸。
穿堂风呼啸吹过,屋檐下灯笼倏然落入雨地里,熄灭了。
视野随之暗了下去。
寂静的雨夜中只余心跳声如擂鼓。
观音殿里拜观音,那支签文如何解签已经不重要了。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因为知道枭的密函在我手上。”殷灵栖道。
“不可以是别的缘由吗?”萧云铮目光灼灼。
殷灵栖静了静,道:“你明知道我手里握着照影阁,不会有危险。”
“知道是一回事,担心又是另一回事。”萧云铮垂下眼睫。
理性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萧云铮想,这世上多得是无解谜题。
譬如,为何昙花转瞬即逝,只绽放芳华刹那一现
譬如,为何凌晨梦醒时分,恰逢窗前海棠未眠。
再比如,我心悦你,无关世上弱水三千。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恰是如此。
因为他心甘情愿。
“我知道你骗过我无数次。你算计国公府,算计皇城司,算计我。你分散我的注意,暗地中指使照影阁得到了许多情报,你以为你瞒过了我,可是,我哪一次和你计较过?”
雨夜潮湿的水汽,模糊了萧云铮的眉眼。
“你唯一算错的事,便是我真的爱你。”
“唯一触怒到我的事,便是假死这件事在身边人中只瞒了我一个。”
他的手掌紧紧按住殷灵栖的肩。
“你信不过我。”
“我不甘心。”
他一直是强大的,稳操胜券的,从不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刻,露出这样破碎的眼神。
除却她,
只有她。
爱让无坚不摧的人心生出柔软血肉。
有人在虚情假意的交锋里,不守规则动了真心。
第115章
夜雨涨秋池。
潇潇疾雨中,冷宫门前撑开一把蜡黄的油纸伞。
“娘娘,您这回能从冷宫出来,多亏了太子殿下求情。殿下仁义,昭懿公主故去后,殿下倍感手足凋敝之痛,愈发珍重与二皇子、玉安公主之间的手足之情,特向陛下请命,赦娘娘您出来,同皇子、公主团聚。”
齐妃咬了咬牙,勉强挤出一个笑,卑躬屈膝道:“这些时日,妾亦在冷宫里好生反省了一番,承蒙圣上开恩,妾日后定不再辜负圣恩,行糊涂之事。”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却只字不提助她出冷宫的太子。
“只一事,咱家得提点您一句,娘娘您人是被放出来了,但,陛下吩咐了,该罚的还是得罚,自此以后您的位分便从妃位降为低阶御侍了。”
“什么?”齐妃猛地抬起头,“区区末品宫妃?”
御侍之位,放在从前,给她提鞋她都不屑拿正眼看一回的。
齐妃心气傲,登时便沉不住气了:“本宫好歹也养育了一对儿女,怎能沦落为……”
“齐御侍。”太监蔑了她一眼,“您犯了重罪,能够四肢健全从冷宫里出来,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太监躬下身,鄙夷地望着她:“对谁呼来喝去的?您还以为自己是一宫之主呐?”
齐妃被淬了一脸的唾沫星子,羞愤地闭上眼。
她是世家嫡女,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都怪昭懿那死丫头!
活该她被大火活活烧死!
想到眼中钉死了,齐妃心底升起一阵残忍的快意。
她死得好,死得好!
掌事的太监宣读将圣旨宣读完毕。
“齐御侍,请吧。”
他撑着伞,转身自顾自地走了。
“留步!”齐妃愣住了。
“岂有此理!这么大的雨,你把伞带走了,难道要让本宫自个儿淋雨回宫么?”
“嗤。”掌事的太监冷嘲道,“晦气!这么大的雨,旁人都在围着火炉取暖消遣,咱家还得冒雨跑一趟冷宫办差,真是晦气!”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将齐妃独自一人落在雨地里。
齐妃气得肺疼。
她身为高门嫡女,一向养尊处优,怎能失了体面,淋着夜雨去走近半个时辰的路!
老天爷亦故意同她作对,齐妃犹豫不决间,眼前雨势越来越大。
她只得硬着头皮,踏进雨里。
什么体面、尊严,在这一刻都被脚畔泥泞一同淹没。
“昭懿……昭懿……让你死得那么早真是便宜你了……”
“若是让你落到本宫手里,本宫必教你生不如死!”
瓢泼大雨当头浇下,齐妃身躯沉重,双目迸发出怨毒的恨意。
“不愧是她的女儿,和那个女人一样死不足惜!纵使千刀万剐也难消本宫心头之恨!”
狭长的宫墙间,齐妃的身影被骤雨击打得狼狈不堪。
她扶着宫墙,无数次摔倒在雨地里,摔得一身泥泞,恨得咬牙切齿,誓要在尚存于世的太子身上发泄怨恨,全然不顾她因太子求情而得以赦免。
先皇后薨逝,昭懿公主故去,独留太子茕茕孑立,成为众矢之的。
她斗不过心思诡谲的公主,还能动不了殷承佑这个太子么!
齐妃自以为忍辱负重走过这个雨夜,便会赢得转机。
一想到今后的算计,她兴奋得按捺不住浑身颤抖。
却不知,她走出的每一步,都在那个早已“死去”的昭懿公主抛出的罗网里。
***
风雨加交。
深夜,侯府书房依然亮着一盏灯。
“笃、笃笃。”
有人雨夜来访,叩响门扇。
齐聿白攥拳抵唇咳了两声,面色苍白,低声道:“进来。”
“长兄。”齐五提着食盒过来,“夜深了,长兄还不歇息么?”
“晚间觉得精气神稍稍恢复了些,便打起精神处理了近来堆积的事务。”齐聿白揉了揉鬓角。
“厨房文火炖出的梨汤,长兄身体不好,用些润燥解乏吧。”齐五打开食盒。
齐聿白接过温热的汤盅,道:“这些时日,我身体有恙精神不济,家族中一应琐事辛苦你操持了。”
“长兄才辛苦。子授愚钝,目光短浅,做事笨手笨脚,远不及长兄处事得宜。”
“非也,你才刚刚接手,能做到这般地步已经很好了。”齐聿白看着齐五,目光甚是欣慰,“你且做着,若有难处,随时可来问我。”
钝刀子慢磨,连齐聿白自己都未意识到,他从前紧抓不放,牢牢掌握在手里的家族权柄,竟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主动分给了齐五。
齐子授一声不吭,默默点头。
他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被昭懿公主吓的。
那个小姑娘对人心与人性掌控得太精准了。
长兄城府深沉,疑心极重,齐子授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按小公主所说去做,本是不报什么期望的。
齐子授难以置信,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族中几房叔父威逼利诱,穷尽手段也没能争夺来的家族理事权,真的在小公主的步步操纵之下,被长兄心甘情愿拱手相让,分给他了。
甚至,齐聿白还对他这个既得利益者心存感激,长兄并未意识到自己亏损了什么,反而很是欣慰族弟能为他分忧解难。
“子授,子授?”
齐聿白放下羹勺,唤他:“见你一直怔怔出神,在想什么?”
齐子授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惊吓之余,他想到了昭懿公主新给的命令。
齐聿白望着窗外雷雨交加,皱了皱眉:“说来,齐朔他们应当已经得手了,怎的到了子时也未见影卫回来复命。”
齐五心下暗叹,有他给昭懿公主通风报信,只怕长兄的人今夜回不来了。
不,应当说,那些暗卫永远也没有机会再活着回到侯府了。
“许是夜寒雨急,被困在半途了吧。”
齐五敷衍道:“长兄不必心焦,稍后我遣人去打探消息。”
齐聿白颔首,宽慰道:“有劳子授了。”
浑然不知,出卖他的人正是眼前这个最得他信任的族弟。
齐五避开他的目光,收拾了食盒。
“对了,长兄。”齐五想到昭懿公主给的命令,在齐聿白面前状若无意提及:“年底番邦进贡,万国来朝。二皇子那边催促我们尽快备好回礼,莫要在陛下面前失了颜面。”
齐聿白有些头疼,按了按太阳穴,沉声道:“知道了,叮嘱手下人赶快些。”
“二皇子的人手已经亲至绣坊那边监工几日了。”齐五斟酌着,观察长兄的神情变化。
齐聿白果然神色一凛,掀起眼帘:“他敢绕过我,连声招呼也不打,直接让自己的人插手齐氏的产业?”
齐五为难地点了点头。
“过分了。”齐聿白的脸色沉了下来。
“掌柜的说,他们不敢拦……”齐五唯唯诺诺,煽风点火:“长兄,我的人都被他们换掉了,有王府的人在,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啧,这个殷承恪。”齐聿白眉宇间划过一丝不耐烦。
齐五察言观色,见火候差不多了,谨遵殷灵栖的叮嘱,见好就收,并未再继续挑拨。
齐聿白疑心重,过度的挑拨离间只会让他反向怀疑齐五说出这番话的用意。
眼下的分寸拿捏地刚刚好。
齐五拎走食盒,行经窗畔时,趁齐聿白不备,将窗户推开一丝缝隙,吸引他的注意。
夜风灌入书房,温度骤降。
齐聿白身体扛不住,咳了两声,起身去解决问题根源。
他走至窗前,抬手将窗扇栓好,目光顺势扫过那一沓被夜风吹乱的书籍,伸手去整理。
动作忽然一僵。
放在最顶端的一册书卷,扉页几字看得齐聿白瞳孔一震。
“狡兔死,走狗烹。”
齐聿白突然心头一跳,在心底反复默念起这句话。
在他那个分不清虚实的梦里,在梦境尽头,他清清楚楚记得身着嫁衣的公主露出的嘲讽笑意:
“鹬蚌相争,殷承恪才是最后的赢家,今日他要借你之手除掉我,明日便会轮到你!”
“狡兔死,走狗烹…狡兔死,走狗烹……”齐聿白不禁低喃出声。
他头痛得厉害。
他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他是谁?家族的执棋者,还是夺嫡之争中的一枚棋子?
齐五站在门外,看着长兄那道模糊的身影,手心里出了更多的冷汗。
他愈发为小公主的手段折服。
那个小姑娘,她太了解长兄的弱点了。
疑心病,会是摧挎齐氏长公子的一剂虎狼药。
***
城郊观音庙。
两拨暗卫立在堂外焦躁不安地等候。
“谈判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出来?”牵机有些放心不下。
“按理说……对上的人是昭懿公主,问题应当不大。”雾刃经验丰富,选择相信他们少主。
两拨人支起耳朵,敛声屏气密切关注堂内的一举一动。
“咔嚓”一声脆响,突然震得耳膜一痛,紧接着噼里啪啦的一阵断裂声。
钩吻深吸一口气,警铃大作:“不会打起来了吧?!”
宿刃也被那声响吓了一跳:“不会真的打起来了吧!”
“事急从权,救人要紧,走!”
未避免发生激烈冲突,两方人手达成共识,听见动静一齐破开门冲了进去。
而后……
众人愣住了。
……场面是挺激烈。
一尊高大的神像被供奉在殿堂中,遮下半室阴影。
阴影里笼罩着被打翻的、散落一地的器具。
一对少年男女抵在神像前,在神明注视下相吻。
神圣,又充满禁忌。
误闯入的众人目睹这一幕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这是在谈判???
谁家谈判用力猛到把案几压塌的地步。
“来人了。”
殷灵栖淡淡提醒了声。
萧云铮依然没打算放开她,只是松开唇沉重地喘了几息,冷冷斥道:“出去!”
“属下知错……少主您继续……”
楚山孤愣了一下,瞬间意识到他们来得不合时宜。
照影阁一众人还立在原地。
“愣着做什么?”雾刃腿都迈出门槛了,一个箭步又闪了回来。
“姑奶奶们,待这儿多碍事,一起出去啊!”
牵机一步三回头,满眼都是担心,生怕她们公主受了委屈。
门扇重新关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殷灵栖晃悠着小腿坐在桌案上,推了他一把:“让让,我要下来了。”
萧云铮没动,他俯下身,双臂撑在殷灵栖身侧,就这么将人紧紧抵住,禁锢在胸膛前。
“怎么算?今日之事,公主还没给出我想要的答案。”
殷灵栖仰起脸,歪着脑袋望他:“如果我说,不喜欢呢?”
口吻轻松,似是在开玩笑。
这话问得实在薄情。
萧云铮微微颔首,黑眸染上一层雾。
冰冷的指尖轻轻抚过她微肿的唇,触碰留下的吻痕,青年嗓音低沉,幽幽道:“别这样,昭懿,我被逼疯的样子,你不会想看到,疯起来会做出什么事,你也不会想要知道。”
“何必呢,如你所见,我是个心思很坏的姑娘。”殷灵栖笑吟吟的,从容坦然。
死对头游离在理智与发疯的边缘,伸手掌住她的脖颈,增了几分力道,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没关系,你非好人,我非善类。”
你我天生一对。
她与太子,兄妹二人一个在明吸引火力,一个在暗搅弄风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皇子哪能斗得过她?齐氏危矣。
萧云铮极尽克制,手背上青筋明显。
他说服自己,用仅剩的一点耐性,忍住忍着质问殷灵栖:“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清楚,换一个态度来面对今夜这一场重逢。”
“你生气了吗?”殷灵栖眨了眨眼睛。
“没有。”他面色阴郁,矢口否认。
“可是我觉得,你快被我气疯了。”
“……”
殷灵栖仰起脸笑了笑,出其不意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萧云铮一怔。
他回过神时,殷灵栖已经溜了。
仅仅只是一个吻,一个蜻蜓点水般极轻的吻,便让他的怒气霎时烟消云散。
凭什么?
凭什么!
萧云铮皱起眉,指腹狠狠蹭过唇角。
一点口脂的清甜气息在唇齿间化开。
好吧,滋味是有点甜。
第116章
当朝太子休沐日遇刺,这桩案子明面上归给皇城司查,实际上落到了楚山孤手里,毕竟枭是发源于江湖的杀手组织,楚山孤处理起来更得心应手。
不过本质上似乎没什么区别,一黑一白两股势力背后的掌权者都是萧云铮。
殷承佑本人没什么想法,遇刺这事儿在他预料之中。自打皇妹昭懿“故去”后,他这个单打独斗的太子注定要成为众矢之的,因而在“皇城司”的人过来同东宫碰面时,殷承佑情绪稳定,整个人显得很是平和。
没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萧云铮打量着他:“殿下不该是如今的反应。”
太子足够稳,但远远不够狠。
这也是天策帝对小女儿青睐有加的原因,她的心境,哥哥大概一辈子也学不来。
“孤……应当如何?”
殷承佑有些怵萧云铮。
相仿的年纪,萧云铮和他全然不是同一类人,锐利的目光一扫,心底跟明镜似的。
他与妹妹是同一类人,殷承佑心想。
有的人是天生的上位者。
“殿下有所隐瞒。”萧云铮看出了他的犹豫。
殷承佑唇角动了动,心虚了。
他知道萧徵对妹妹的心思,可昭懿假死脱身这事儿却瞒了萧徵许久,一边是好兄弟,一边是自己唯一的妹妹,殷承佑有些惭愧。
萧云铮当然看出了太子的愧疚。
他今日过来,正是要利用太子的愧疚去间接影响殷灵栖。
他开始给太子下套。
“公主不在,殿下这里冷清了许多。”
太子微微颔首:“东宫不比公主府热闹。”
“公主府的确热闹,有面首数十人尚未分散归家,仍豢养在府上。”
萧云铮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水,抬眸望向太子。
“听闻由与公主交好的翰林探花柏逢舟打理。”
殷承佑被套路住了:“竟有这样的事,孤先前倒是不曾在意过……公主府交由慈姑统管便也罢了,怎么会再由外男插手。”
“大约是他十分得公主信赖吧,不像臣,颇为公主提防。”萧云铮意味不明。
“这可真是……”太子有些头痛,歉疚地避开萧云铮审视的目光。
本来妹妹的事瞒着萧徵已经足够让他内心不安了。
“稍后,稍后孤便派宫人去接替那柏氏书生,协助慈姑打理公主府,至于昭懿府上豢养的那些面首……拘着一辈子也不合适,趁着年轻力壮,还是放出府各自归家吧。”
“殿下英明,如此,甚好。”萧云铮唇角勾出一抹淡笑,把盏朝太子扬了一扬,略表敬意。
该说不说,他的的确确与殷灵栖是同一类人,都将攻心一张牌玩得游刃有余。
萧云铮从来不会坐以待毙。
凭什么那群花枝招展的面首可以光明正大地同小公主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凭什么柏逢舟能够得到她的信任。
那些男人真碍眼,萧云铮心想。
不论真实身份如何,他们都得消失。
***
殷灵栖一只脚刚迈进东宫,瞬间便察觉出气氛不对。
“东宫今日来过什么人?”她问太子侍从。
侍从被打点过,将头埋得极低,只道:“回公主的话,太子殿下今日并未见客。”
殷灵栖将信将疑。
殷承佑听着动静,走了过来:“来了只在宫门前站着做什么,怎么也不过来殿内说会儿话。”
殷灵栖见兄长好端端地站在眼前,没遇到什么意外,便敛起了疑虑。
她又快乐地跑了起来,烈日最盛时,斑驳日光落在裙裳上,追逐着轻快的身影,让人心动。
不用问也知道,这么高的兴致,肯定又冒出了什么顽劣的心思。
果然。
“朝中不日或将有人上奏弹劾殷承恪,估摸着只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捅出来也只是为了敲打他,杀一杀他的气焰。”
“谁干的?”殷承佑抬眸。
殷灵栖偏了偏脑袋,手指自己:“我。”
殷承佑无声一笑。
“还有,齐聿白会向东宫示好,哥你看着办,面子上过得去就成,也不用给他什么好脸色。”
“齐氏长公子会向孤示好?”殷承佑不信,“承恩侯府是齐御侍的母族,长公子与二皇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为何要得罪二皇兄,来投奔孤?”
殷灵栖指了指自己:“还是我做的。”
她接过殷承佑递来的果子,抱着嚼了嚼,像一只进食中的小松鼠。
太子撑着下颌看她。他对妹妹的印象永远停留在人畜无害的幼崽时期。
即便殷灵栖在他面前捅别人刀子,太子也只会觉得,妹妹好可爱,那一定是别人有错。
也因此,他心甘情愿置身明处,吸引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让妹妹死遁脱身,在暗处筹谋。
兄妹二人互相配合,自此以后,京城中发生的种种阴谋诡计,没有人会怀疑到那位“早已与世长辞”的昭懿公主头上。
“说到承恩侯府,你离开的这些时日,孤听闻齐氏那位长公子倒是十分惦念你,时常徘徊于公主府前,入夜后久久不去。”
殷灵栖听笑了:“他惦念我什么?生前富贵还是身后荣耀?”
太子哂然:“父皇的眼光虽然看偏了,但这齐聿白确实是个人才,先前罗列的诸条罪名皆被他设法避了过去,明面上损失惨重,但实际上并未动了家族根基。”
他替人试探口风:“如若当初婚约未退时,他便对你回心转意,颂颂,你还会坚持退掉侯府这门婚事吗?”
“没有如果。”殷灵栖道,“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男人能悔过自新浪子回头这种鬼话,这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再者说,我对于谋得齐氏家业的兴致远远大过他这个人。”
太子微微颔首:“如此,孤便放心了。”
“哥放心什么?”殷灵栖觉得兄长今日莫名其妙。
太子朝一侧望了一眼:“那日孤去探望了外祖。”
“我知道啊,”殷灵栖嚼了嚼,咽下甜糕,“我听外祖说了,你还把萧云铮一起带过去了。”
害得她被人盯上踪迹在外追了一天一夜。
“嗯,”太子捏住茶盏的指节紧了一紧,“外祖对他很满意。”????
谁满意?
满意什么?
殷灵栖抬眸,奇怪地望着兄长。
“孤有些唏嘘,想当年,以父皇之成就,尚且入不了外祖的眼。”
殷灵栖听出来话中深意了。
她放下糕点,凑近太子,审视:“不会是你把我的行踪透露给萧徵的吧?”
她又逼近一寸:“害我在外逃奔一宿,哥,是你在大义灭亲吗。”
“此话何解?”太子被她盯得一脸迷茫。
“萧徵见到我了。”殷灵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让殷承佑听个清楚。
“什么?!他知道你还活着!”太子下意识朝一侧方向看过去。
“你在看什么?”殷灵栖瞄到了殷承佑的眼神。
殷承佑垂眸,抿了口茶水佯装淡定:“没什么,然后呢?”
殷灵栖话音顿了顿。
匿身一侧的人亦被勾起了兴趣,侧耳倾听,好奇她会说什么。
殷灵栖坦诚道:“我把他给亲了。”
太子惊得一口茶喷了出来。
“你……你亲了萧徵……”
身旁侍从慌里慌张为太子擦净衣襟。
“无碍。”太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难怪,难怪……”殷承佑以手抵额,总算想明白今日这一个两个是怎么一回事了。
“颂颂,孤有事要告知你。”殷承佑郑重道,“你府上豢养那些面首,孤已经以东宫的名义派人去将他们遣散了。”
“没这个必要吧,”出乎他的预料,殷灵栖竟也没生气,“虽然说父皇要给我安排佳丽三千,但公主府空置的厢房极多,多安置些人口也是装得下的,倒也不必驱散旧人。”
“什么佳丽三千?”茶盏递到唇边,太子一怔。
“咦,父皇没和你说这事儿吗?我以为哥已经知道了。”
殷灵栖圈起三根手指,欢快道:“公主府的宅邸太大了,我嫌府上空旷,没什么鲜活气,父皇答应我,等我恢复了公主的身份,再给我拨来这个数量的面首。”
太子手一松,直接失手打翻了茶盏,绣袍都被热茶浇湿了,袅袅升腾起热气。
他顾不得襟前滚热,又一次下意识朝某个方向看去。
“哥你究竟在看什么。”殷灵栖侧首。
太子撩起被热茶浸透的袍裾,匆匆站起身:“衣袍都被茶水浇湿了,孤去换一件。”
“需要这么大惊小怪吗?”殷灵栖看不懂兄长,“面首养在公主府,又不是东宫,哥在害怕什么?”
她双手托着脸颊,转头去问东宫侍从。
侍从心虚地移开视线。
“把脸转过来,本宫问你话。”殷灵栖越发觉得东宫今日的氛围古怪极了,她从踏进门槛的一瞬间便察觉这里的人心里有鬼。
“本宫问你,太子近来可有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
“奴才不知。”侍从瑟瑟发抖。
殷灵栖这回彻底被勾起了疑心。
她起身朝殷承佑屡屡看向的方位走去。
“公主……公………”东宫侍从想叫住她,欲言又止。
好奇心害死猫。
“喵呜。”雪团突然从角落里窜出来,雪白的身影自眼底闪过。
与此同时,殷灵栖被一只手猛地拽了进去。
“又见面了,公主。”萧云铮紧攥着她,“别来无恙。”
殷灵栖总算是看透了今日这莫名其妙的一切。
“你给我哥灌了什么迷魂汤?”
萧云铮皱了皱眉:“就不能是太子被我的真情实意打动了么。”
殷灵栖:“……”
“以东宫的名义,动我府上的面首,殿下还真是知人善任,人尽其才。”
萧云铮注视着她:“臣优点多着呢,也未见公主肯多看两眼。”
“公主喜欢做交易,你能和齐五合作,为什么不能和我合作?”
“筹码呢?条件呢?”殷灵栖问。
“我能帮公主得到想要的一切。”
殷灵栖笑了笑:“礼尚往来,殿下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萧云铮垂眸直直望着她,深邃的眸底涌出浓得化不开的占有欲。
他那眼神分明什么都没说,但用意已然明了。
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
殷灵栖读懂了,但她是心地顽劣的无情道集大成者,致力于破坏风花雪月。
“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小公主摊开手,诚实道。
萧云铮并不受挫,问:“待会儿还要见什么人吗。”
“嗯。”殷灵栖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唇上遽然一痛,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殷灵栖抬指擦了下唇瓣,发觉被咬出了血。联想到上一句话,她知道萧云铮是故意的。
“咬得这么凶,你属犭……”
话没说完,锁_骨一凉,那枚被殷灵栖扔到水底避火的玉坠又戴回了她颈上。
“能找回来,就别再不小心弄丢了。”
萧云铮同她说,又似添了一层含义,在对自己说。
“我决定的事,一向势在必得。”他眼神透着强势的侵略性,目光掠过她的脸颊,停在唇上。
“万一在我这儿栽了跟头呢?”殷灵栖插科打诨。
萧云铮眉峰一挑,反问她:“你敢不敢和我赌?”
殷灵栖不作声了。
“我有的是耐心。”他看向殷灵栖的眼神冷静又疯狂。
殷灵栖蹭了蹭唇瓣上的血珠,致力于拆台:“真的吗,那你这是在急什么?”
萧云铮薄唇紧抿,静了一瞬。
他俯下身靠近,眸色愈暗:“我也不是次次都有耐心。”
他掌住殷灵栖的后脑,在她唇上恨恨地咬了一口。
“总有一天,看见我被你彻底逼疯,你就高兴了。”
第117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得益于室内助眠的安神香被人动了手脚,齐聿白夜间根本睡不踏实。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期间睡也睡不好,神思萎靡,齐聿白整日里恍恍惚惚的,有心处理公务,却无力撑起精神,不消两刻钟便会头晕眼花。
家族事务迫不得已都推给了齐五打理。
郎中近日来得频繁,说长公子癔症愈发严重了。
以至于齐聿白自个儿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譬如他梦中真真切切看到,自己挽弓搭箭,射死了逃婚途中的昭懿公主,醒来便会惊出一身冷汗。
“长兄是又梦魇了么?”齐五安安静静地坐在外间等候多时,听见动静,便起身过来查看。
“看来医馆开的药并无什么良效,长兄不若再换个郎中来诊脉?”
齐五扶着他自榻上坐起来,一松手,发觉长兄背上被冷汗浸透。
齐聿白披衣,摇了摇头:“身体倒是不似从前那般虚弱,只是忧思过重,睡不踏实在所难免。”
“长兄还惦念着公主?”齐五于心不忍,叹了一口气:“斯人已逝,长兄节哀。”
齐聿白沉默许久,忽然问他:“子授,你相信人真的会有前世今生么?”
“兄长何出此言。”齐五不明所以。
“没什么,或许是我病久了,会胡思乱想了。”齐聿白抵着鬓角,疲倦地按了按。
昭懿啊昭懿,生前同他作对,身殒后还能扰得他不得安宁。
齐聿白闭目缓了缓愁思,抬起头,问:“子授今日过来见为兄,有何要事?”
齐五欲言又止,面露为难。
齐聿白脸色沉了下来:“说。”
“朝中上任的家族子弟,被二殿下撤去了好些,都换成了王府亲信。”
齐聿白神色一紧:“殷承恪这是什么意思。”
齐五摇头,为难道:“我手下有几支商队,岁末要回京做买卖,遣人去求见二殿下,想要户部行个方便,却都被殿下打发人驳了回来。”
齐五看着长兄愈发凝重的面色,小心翼翼道:“兄长,你说,二殿下是否在嫌弃侯府式微?先前出了不少事,齐氏一门名声跌宕,二殿下担心圣上迁怒于他,便想撇清干系,悄悄地将侯府给踹了呀。”
“不许胡说。”齐聿白冷声训诫他:“齐氏是殿下的母族,血脉相连,往日侯府帮扶他许多,殿下断无过河拆桥之理!”
“长兄教训的是,愚弟受教。”齐五谦卑领受,“既是血脉相连的亲族,想来殿下亦不会薄待了侯府,朝中事宜兴许只是正常的官员升迁变动罢了。”
无心插柳。
齐聿白目光微微一动。
齐五审时度势,继续道:“好在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在户部奔波时,恰逢太子殿下去往六部考核,便差人去帮忙对接了商队的要务。”
“太子愿意帮你?”齐聿白皱了皱眉。
“是,我见太子殿下待人宽和,倒是很好相处。”
齐五言外之意便是二皇子殷承恪心比天高,难对付得很。
齐聿白起了疑心:“昭懿退婚一事闹得侯府下不了台面,太子为何愿意不计前嫌帮你?”
齐五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同侯府作对的人是昭懿公主,可昭懿公主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啊。”
齐五娓娓劝道:“少了公主从中作梗,长兄又何必担心太子会因她而迁怒于您呢。”
齐聿白眸色深沉,谁才看不透他内心在想什么。
齐五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的存在,便是潜移默化地慢慢影响长兄的判断。
齐五告退了。
齐聿白翻着书籍打发时间,他精神不好,不多时便昏昏睡去。
他又梦到了那个折磨他无数次的场景。
头戴凤冠,身着嫁衣的少女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明艳动人。小公主天真恣意,明媚张扬,欢快地朝他跑过来,提起裙裾展示她的嫁衣,问他:“这一身婚服好不好看?”
鲜活的生命力让齐聿白感到熟悉又陌生,他伸出手想去触碰,然而刚一抬起手臂,便有一支箭飞闪而过,猝然穿透少女的胸口!
“不要!”齐聿白骇然失色,伸手阻拦。
箭矢穿透他的手掌,如同穿过空气一般。
齐聿白没能拦住。
少女在他眼前倒下,躺在血泊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失去了欢快喜悦的情绪,充满冰冷的恨意。
她含恨痛苦地盯着齐聿白,唇角不断涌出鲜血。
“齐聿白,来地下陪我。”
“来地下陪我……”
幽怨凄然的哭泣声细若游丝,断断续续,似在向他追魂索命。
堂中银炉香雾萦绕,乱人心智。
“昭懿……昭懿……”
齐聿白双目紧闭,额发间冒出冷汗,唇间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我不想伤你性命……是你逼我的……你宁死也不愿同我成婚……是你逼我动手的!!”
忽而眼前景象一变。
“齐聿白……”
少女支着一柄伞,周身飞舞着闪烁银光的紫蝶。她身姿轻盈,来时如一缕风,去时亦如此。
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不同的是,她再也不是前生那个无忧无虑、明媚无邪的昭懿公主了。
这具躯壳融入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少女微笑着注视他,语调冰冷:“前尘旧怨,是非恩仇,我一定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她手中出现了一把染血的刀,笑吟吟地道:
“你去死吧。”
“昭懿!”
齐聿白突然奔上前。
刀刃重重捅入了他的胸膛。
“颂颂……”齐聿白痛得呕出一口血,齿关打颤。
他想说些什么,可望见那张熟悉的面容,一时百感交集喉间梗塞,竟说不出话来了。
少女没有心思顾及齐聿白的情绪,她无情地将刀刃恨恨送入血肉,捅得更深。
在刀尖最后一滴血滴落时,齐聿白倏然红了眼眶,他握住那只捅刀的手,说:“你别走。”
“别走,让我再看你一眼。”
“一眼足矣。”
梦境破碎,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齐聿白猛然惊醒。
他睁开眼,坐起身去寻找。
这里没有昭懿的身影。
昭懿已经故去大半年了。
院落外依然回荡着族中诸位叔父争权夺利的叫嚷声,与阿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动静。
这才是他的真实生活,乱得一地鸡毛蒜皮的生活。
齐聿白心如死灰。
他慢慢坐回榻边,神思恍惚间,甚至觉得梦中那一幕若是真的便好了。
这样的日子,还不如给他一刀痛快的,让他在昭懿手底死去,让他不再饱受精神折磨。
手掌落下去,突然被什么物件刺了一下。
齐聿白顾不得掌中流出的鲜血,他的注意力全然被那支金簪子吸引了去。
那是侯府传下来,给每一任家主娶亲时赠出的聘礼,适才阿妩过来撒泼打混时无意间翻了出来,落在一旁。
齐聿白清楚地记得,梦中的公主婚嫁时发髻上分明佩戴着一模一样的簪子。
莫非,那不只是一场臆想出的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曾于某个时刻,真正亲手杀了殷灵栖。
齐聿白陷入到深深的惶恐与懊悔之中。
他的手上怎么可以沾染昭懿的血。
他怎么能对昭懿动手。
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另一幕场景。
“昭懿…昭懿……”齐聿白忍不住低喃出声。
“你是否还存活于世,是否会回来向我寻仇……”
***
东宫。
“你的意思是,想挑拨二皇兄与承恩侯府反目成仇?”太子凝眸。
“是,单靠一个承恩侯府成不了气候,我总觉得殷承恪背后另有靠山。”
殷灵栖双眸弯成两弯新月,笑了起来:“我想知道,他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你想逼着二皇兄自乱阵脚?”太子沉吟思索,“颂颂,父皇容许手足之间互相博弈争出胜负,却也没让我们同钟粹宫走到自相残杀的地步。”
“是,他们毕竟也是父皇的孩子,即便再不成器,父皇顾念血缘亲情,还是会保他殷承恪一生无虞。”
殷灵栖敛起笑意,一字一顿:“但我想要的是斩草除根。”
她想到沉睡在棺椁中的兄长,那是她毕生难以忘却的惨状,太子通身银白的盔甲上浸满了干涸的血,箭羽丛生,扎得鲜血淋漓。
“哥,斩草不除根,对他们仁慈,就是对我们自己残忍。”
少女清澈的眼眸暗了下来。
“哥,我想要他死。”
我要他们死。
太子被她突然间的改变惊到了。
他不知妹妹冰冷的恨意从何而来。
但殷承佑还是坐到妹妹身边,伸出手,摸了摸殷灵栖的脑袋。
“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在孤面前,你可以永远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可是没有人能保护我一辈子,除了我自己。”殷灵栖仰起脸望他,有些委屈。
这是齐聿白的事教会她的最重要的一课,父母,手足,订了婚的夫婿……任何人都会舍她而去。
终其一生,能陪她从头走到尾的人只有自己。
“把我的性命交给任何人,我都不放心。”她对殷承佑说道。
太子叹了一口气:“孤不在京城的这些时日,你成长了,变了很多。”
他低声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殷灵栖抬眸。
太子摇了摇头:“哥哥不知道成长的代价是什么,但我猜想,我不在时,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受了极大的委屈。”
“对不起,当年我答应过母后,要把你照顾好,可是显然,我做得并不够好。”
听到母后的名字,殷灵栖默默收回目光,垂下眼睫,眨了眨,忽然就落下一滴泪。
她想娘亲了。
“哥会讨厌如今的颂颂吗?”
“当然不会。”殷承佑道,“我只会自责自己没能保护好你。”
他抬手擦去妹妹面上的泪:“身为兄长,无论是从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都是我的至亲,从无高低优劣之分。”
“那么你说,萧徵为什么不恨我呢?”
殷灵栖道:“我们瞒了他半载光景,他为何不恨不怨呢?”
她消失了半年,以为萧云铮已经冷静下来了,却没想到一见面竟激起了他更强的征服欲。
殷承佑摸了摸她的头:“因为爱是常觉亏欠,傻妹妹,你让他如何违背本心,狠下心肠去恨你?”
***
殷灵栖晚间仍回外祖府上歇息。
东宫内,太子殿下独自坐在池塘边,朝水中撒着鱼饵。
锦鲤围聚过来,浮在水面上,颜色很是鲜亮。
“她变了,变得同从前不一样了。”
殷承佑并未转身去看来人,只是望着满池锦鲤出神。
“她心里有刺。”
“我知道。”萧云铮走到太子身侧,撩开玄袍坐下。
他清楚背后缘由,知晓她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伤痕。
“颂颂问了孤一个问题。”殷承佑将鱼饵交给东宫侍从,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转过身,目视着萧云铮:“颂颂假死脱身这件事瞒了你,你心底当真没有一丝怨愤吗?”
萧云铮挑眉,坦诚道:“自然会怨愤,我恨她信不过我。”
却愿意偏信柏逢舟。
“追踪到她踪迹,将人围堵在眼前时,我甚至想过要让她狠狠偿还。”
“而今又为何不恨了?”殷承佑问。
萧云铮淡淡道:“舍不得。”
当你朝思暮想的人起死回生,能够平安无恙地站在你面前,那一刻,所有的恩怨私愤皆就此一笔勾销了。
殷承佑微微颔首:“萧徵,你很好。”
他如实道来:“可是你也看到了,昭懿不缺追求者,而她的心思也不在情爱之上。她会遇到无数优越的男子,会权衡利弊出于自己的目的利用他们,亦或是选择他们。”
萧云铮闻言,不在乎地挑眉一笑。
“殿下敢不敢同我赌一回?”
青年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眼神透着侵略性,势在必得。
他语气笃定,掷地有声,让人不容置疑:
“我赌她权衡利弊后仍会选我。”
第118章
茶舍。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齐五收起账簿,“侯府这边一切按照公主的计划推进,公主可还满意?”
“满意?”少女低笑了一声。
她撩开帷帽上的薄纱,目视着齐五,音色冷冷:“你觉得,本宫应当满意吗。”
齐五后脊一凉,心底紧张地咯噔了下。
“我……臣不敢揣度公主的心思。”
“你是不敢揣度本宫的心思,还是不敢再替本宫继续做事?”
殷灵栖松开薄纱:“本宫让你以齐聿白的名义修书一封向殷承恪追讨人手,你为何不肯?”
齐五一愣:“公主怎知……”
“怎知你信上只是日常寒暄,并未依本宫所言去述事,对么?”
少女支着下颌,望着他笑:“本宫能在齐聿白身边埋下眼线,便也能在殷承恪身边安插人手,你的信被本宫的人截获了。”
她弯了弯唇角:“五公子,你想背叛本宫吗?”
“公主恕罪,微臣不敢。”齐五惶恐地低下头。
“只是……只是……”
他想到长兄苍白病态的面色,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可你已经同他分道扬镳了。”殷灵栖循循诱导,“五公子难道不知齐聿白的心性吗?他疑心深重,睚眦必报。五公子倒是重情重义,可你若因不够狠心而被他瞧出了端倪,五公子以为,你的长兄还会顾念兄弟情吗?”
柏逢舟撩开竹帘进来,在小公主身侧落座:“五公子一旦踏出这步,便再无退路可言。”
齐五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书生。
他气场极稳,进退有度波澜不惊,甚至超越曾经的长兄。
“多日不见,柏公子的气质变化了许多。”
柏逢舟轻轻一笑。
前生致仕数十载,通身的文官气质早已沉淀下来了。
他如今只是不再加以掩饰了。
他只有在殷灵栖面前,才会保持谦和内敛。
齐五心惊。
他看了看眼前的书生,又想起被摧折一身傲骨的长兄,还有死在雨夜的齐朔……
昭懿公主极擅调教人。
齐五手掌里惊出了一层冷汗。
他的确没有退路可言,一旦半途中止,他不仅得不到长兄的原谅,更糟糕的是,他会因此得罪昭懿公主。
小公主微微笑着,声音温柔极了。
“你怜悯齐聿白无辜?乱世之中,何人不无辜?”
“你可怜他,可他想要你的命。”
齐五呼吸一窒。
他清楚长兄的手段,他可能真的会因此丧命。
“现在,五公子应当明白自己该如何做了吧。”
柏逢舟一面点茶,一面应和公主的话去敲打齐五。
煮好的茶汤溢出香气,柏逢舟点茶的手艺极漂亮,奉出的茶堪为艺术品。
青年声音平和,透出的压迫感却极为沉重。
齐五垂下头,低声道:“微臣受教。”
他起身告退,顾不得体面,逃也似的飞快离开这间气氛凝重的茶室。
茶舍中一对青年少女,一个是外表柔弱无害的蛇蝎美人,另一人温润儒雅的皮囊下暗藏锋芒。
两人都不是善茬。
那种逼仄的窒息感,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走了。”殷灵栖闭目休息。
“天冷了,公主仔细些,莫要着了风寒。”
柏逢舟起身,贴心地为她合上窗扇。
视线微微上移,青年看见了潜藏窗外的影卫。
柏逢舟垂眸一笑,转身走了回去。
“这些时日,也不见你过来公主府说会儿话。”殷灵栖枕着一双手臂。
“以后再往公主府去,只怕是不太方便了。”柏逢舟斟酌着,温声道:“太子殿下的人接替了柏某,替公主料理府宅。”
“我知道。”
殷灵栖睁开眼睛,望向他:“这事儿我若不问,你便不打算说了么?受了委屈也不知找人伸张?”
柏逢舟微笑着轻轻摇头:“在下倒是不觉得委屈,只是担忧日后不能常去登府拜访,给公主请安了。”
这话说的,一心一意为对方考量,听着都让人心里舒服。
“本宫的府邸,自然是本宫说了算,皇兄的人手也算不得什么。”
柏逢舟温声道:“公主不必为了微臣一人,引起不必要的纠纷。能结识公主,陪伴公主身侧,微臣已然知足。”
殷灵栖侧首望着他:“怕什么,还是说你知道是谁在背后说服太子?”
柏逢舟抿了抿唇,看向窗外。
“钩吻。”
殷灵栖抬眸:“这么冷的天,藏在外面多不合适,把人‘请’进来坐坐。”
钩吻打开窗,刚要跃上屋檐,那边盯梢的影卫反应飞快,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主,属下没追上。”钩吻回来复命。
“不必去追。”秋日气候干燥,殷灵栖伸出一双手,由着侍女为她滋润保养。
她语调轻松:“你去把公主府的面首们召集过来,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主子必会主动现身。”
柏逢舟颔首失笑。
“公主不必为了微臣一人,同世子殿下生出嫌隙。”
殷灵栖垂眸,看着眼前这个温润儒雅的青年:“萧徵有意针对你,你心里不会觉得委屈吗?”
柏逢舟笑着摇了摇头:“微臣不敢。”
他善解人意到让人心软的地步。
“你太老实了。”殷灵栖道。
“殿下的心情,微臣能够理解。”柏逢舟眼睫微垂,“看着钟意的姑娘被他人觊觎,任谁都不能无动于衷,何况是殿下这等杀伐果决的人呢。”
“那么你呢?”
殷灵栖坐起身,微微靠近他。
“柏逢舟,你不争吗?”
她注视着书生那双温柔的眼睛:“一步登天的机会近在眼前,柏逢舟,你不想争吗?”
柏逢舟忽然不再言语。
他抿了抿唇,避开殷灵栖的视线。
“为何不答?”殷灵栖问。
“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自尊大,肖想公主。”
她又靠近些许,注视着书生轻颤的眼睫:“若如当真心底澄明,那么,公子为何不敢睁开眼睛看我?”
柏逢舟喉结剧烈一滚,再说不出话来。
“我当你是能推心置腹的朋友,你呢,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身份?”
殷灵栖目光一低,审视他:“时至今日,你依然有事瞒着本宫。”
“柏逢舟,你为什么会来到我的身边?”
“为报公主知遇之恩。”青年双手交叠,行了一礼。
“知遇之恩……仅此而已吗?”
殷灵栖眼底晕开极淡的笑:“我总觉得,你在透过我看着别人。”
“柏逢舟,你在想着谁?”
殷灵栖不止一次怀疑过书生出现的时机。
时间不对,契机也不对。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柏逢舟也同她一起重生了。
可眼下看来,柏逢舟远非重生这么简单。
殷灵栖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问:“谁派你来到我身边的?”
青年面色一白,身形不稳,脚底踉跄。
“公主……公主……”
柏逢舟呼吸一窒,惶恐不安道:“公主何出此言,公主知道的,微臣身世清白,入京后只忠于公主一人。”
他抬起手,眼底有泪:“柏某敢以性命做保,若对公主有半分不臣之心,便教柏逢舟身死名裂,不得善终。”
“青天白日发这么狠的毒誓做什么。”少女微微蹙眉。
“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止是忠诚。”
她又问了一遍:“是谁指使你,来到我身边的?”
空气骤然凝固。
茶舍陷入一片死寂,只余茶壶里沸腾的水咕嘟咕嘟作响。
青年直直盯着她,眼底涌起千万情绪。
他不会说谎,更不会对公主说谎。只能焦虑不安地望着殷灵栖,不知该如何解开这一局。
殷灵栖轻轻一叹:“你果然有事瞒着我。”
“公主且宽恕柏逢舟这一回。”青年忽然朝她躬身一拜。
“公主只需谨记,柏逢舟永远不会背弃公主,便足够了。”
他推开门,匆忙离开了这间压抑的茶舍,躲避殷灵栖的目光,拒绝说出真相。
第119章
东宫。
宿刃回来的时机十分巧合。
他主子那一句势在必得的“我赌她权衡利弊后仍会选我”话音刚落。
宿刃兢兢业业将茶舍的情况一字不落详实禀报。
太子倒吸一口冷气,默默转过身说不出话了。
他仔细斟酌一番,酝酿好了言语,方才敢拍了拍萧云铮的肩,语重心长道:“任重而道远啊,要么,孤出面干预一下昭懿?”
萧云铮抿直了唇线,冷冷吐字:
“不需要。”
“真不需要?”太子将信将疑。
“不需要,让她见。优胜劣汰,见识的人多了,眼界被拓宽,她才能分辨得出孰轻孰重。”
“太强了,你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危机感。”太子心生敬佩。
萧云铮眸色深邃,态度云淡风轻:“他们还不够资格成为我的竞争对手。”
太子被他从容冷静的气魄镇住了。
“萧徵,不愧是你,气度比大辽王室那兄弟二人稳重多了。”
太子攥住他一双手,百感交集:“孤看好你。”
萧云铮勾了勾唇角。
他当即站起身:“臣还有事,先告退了。”
太子愣了下:“棋盘已经布好,你我许久未曾切磋了,不再陪孤下一局吗?”
“择日吧,臣有要事。”
萧云铮抬了下袖摆,转眼间便不见了背影。
宿刃紧跟他的脚步,绷着神经紧随其后,问:“主子有何急事,步伐匆匆,要去往何处?”
萧云铮身形一顿。
“带路。”他扬了扬下颌,冷声示意。
“殷灵栖人在哪。”
宿刃猛地刹住脚,脚步一踉跄。
“主子您要去找公主?您方才不是还同太子殿下说您不着急……”
“我现在改主意了。”萧云铮挑眉,面色一沉,“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问题。”宿刃结结巴巴,“属下为您带路。”
***
茶舍。
牵机自外间过来,中途撞见仓促离开的柏逢舟。
她皱了下眉,撩开竹帘进来。
“公主,属下见柏公子似乎有些慌乱。”
她抬起头:“可需属下再去查一查他的底细?”
“不必了,查不出什么的。”殷灵栖淡淡道,“他身世清白,不曾沾染一分一毫的污浊,可偏偏正是太清白了,反而令我疑惑。”
她抬眸望着对面:“你们说,他方才慌什么。”
牵机钩吻摇头。
“罢了,”殷灵栖松了一口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许哪一日他想明白了,自己便会和盘托出,省得我们在这胡乱猜测,反而乱了思绪。”
她坐起身,问:“近日王府与侯府情况如何?”
“二皇子城府极深,这样细水长流的挑拨似乎对他影响不大。”
“未必一定要让殷承恪全然相信,而是要让他看见,挑起他的疑心。”殷灵栖道。
“殷承恪与齐聿白都有一个致命弱点,亦或者,这是许多人的弱点。”
她揽起袖摆,露出一双润如凝脂的手,指尖一用力,不留情直接掐断了盆栽的叶茎,动作温柔又残忍。
“他们都奉行宁可错杀一百,也不会放过一个。”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一个人的疑心,会是杀己利器。”
少女抬起手,看着日渐枯黄的叶茎:“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剪断他的旁枝,只剩最后光秃秃的一根主心骨,再将其连根拔起。”
她话音一停,忽然看向窗外:“来者皆是客,既然来了,为何不露面。”
视线平视,窗畔身影一晃,掠过一截腰封的残影。
殷灵栖轻轻一笑:“原来是殿下。”
钩吻没认出来:“公主如何识得的?”
“看腰识人。”殷灵栖语气轻松。
萧云铮年少成名,是个鏖战沙场的武将,身形虽然高大,身上肌肉却没有过分壮硕粗矿的堆砌感。宽肩窄腰,一条织金玄黑腰封勒得极紧,显得腰身劲瘦有力,瘦而不柴。
等等。
殷灵栖蹙了下眉。
她为什么要关注萧云铮的腰???
她抬了抬手,接过柏逢舟适才煮好的茶,抿一小口。
这没什么,大辽王室习性张扬粗犷,素来喜欢袒露胸膛,横竖她连特穆尔和代钦的八块腹肌都看过了。
殷灵栖搁下茶盅,问了声:“殿下怎么来了?”
“碰巧路过,顺路看一眼。”萧云铮音色冷淡,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路……路过???
宿刃怀疑地抬起头,又被主子怵的收回了目光。
“只是碰巧路过,仅此而已?”殷灵栖抬指捻花玩,淡淡道:“倒也未必吧。”
萧云铮望了她一眼。
“刚从东宫过来,承太子之托,来送样物件。”
“什么物件。”殷灵栖松开被她蹂躏得蔫儿吧唧的枝叶,笑了笑,有些好奇。
萧云铮走到她面前,一手撑在桌案上,俯下身朝她越来越靠近。
殷灵栖被他笼在下压的身影里,侧身一避。
萧云铮皱眉,按住她的肩:“躲什么,柏逢舟能坐在你身旁,为什么不允许我凑近?”
殷灵栖:“……”
她就知道来者不善。
那能是一回事吗,柏逢舟坐姿端正,一向老老实实的。
“别躲。”
萧云铮忽然探过身,手臂越过她脖颈,将人笼罩在胸膛前,再无躲避退离的空间。
他压低声线,目光钉在那张楚楚可怜、极具欺骗性的小脸上:“殷灵栖,你敢退一步,我便进十步。”
修长的指节间碰出一阵窸窣脆响。
“好了。”他将人松开,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容人恢复呼吸。
“这什么。”殷灵栖低头看了一眼,显然不听他忽悠。
“这不你在博古斋拍卖的那件项链吗?和我哥有什么关系。”
“我也没说有关系。”萧云铮道。
“……”殷灵栖瞄了他一眼,“本宫记得,这件当时拍出了天价,殿下拿回去吧,我不缺这一件首饰。”
“我不缺钱。”萧云铮平静道。
殷灵栖咬了下唇,回味这四个字。
百万两银子说扔就扔。
我不缺钱。
好小众的文字。
她不说话了。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下一个准备对谁动手?”萧云铮问。
殷灵栖摊开手,一脸无辜:“我整日东躲西藏的,自顾不暇,哪有功夫再去欺负别人。”
萧云铮无声一笑:“仍宿在丰大人府上?”
“嗯。”殷灵栖嗯了一声。
他勾了勾唇角:“往返京郊多不方便,想寻个安全的藏身处,不如随我回辅国公府,保证没人敢找国公府的麻烦。”???
去哪?
殷灵栖抬眸狐疑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萧云铮俯下身,唇角浮现一抹玩味的笑。温热的呼吸扑洒过来,洒在殷灵栖眼睫上。
“跟我回去么?”他目光灼灼,深邃的眼底溢出占有欲。
懂事的人已经及时抽身撤离现场了。
譬如宿刃。
殷灵栖透过他漆黑的瞳孔,望见里面映着自己的身影。
“也不是不行。”她松了口。
萧云铮眉峰微微一挑,有些意外。
“只是——”
果然,殷灵栖话有转折。
“只是本宫离不得熟悉的人,原先府上的面首,还有新纳的侍宠,可以一并带过去吗?”
不待萧云铮发作,她又善解人意地预先堵住了他的话。
“宰相肚里能撑船,殿下心胸宽阔,定然是能容得下的,既然如此,本宫在此谢过啦。”
萧云铮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弧度,微微颔首,似笑非笑。
“好,很好。”
“得寸进尺。”
他将人死死按住,近乎咬着牙:“你够狠。”
“彼此彼此,殿下承让。”殷灵栖唇角漾开笑。
***
承恩侯府。
齐朔为首的暗卫接连数日杳无音讯,齐聿白警觉非常,陷入沉思。
第120章
侯府书房外。
齐五站在门前,却始终没有勇气迈入一步。
他浑身紧绷,腿脚微微颤抖。
“你可怜他,可他却想要你的性命。”
昭懿公主的警示犹在耳畔。
当初既然走出了这一步,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再无退路可言。
齐五深呼吸定了定心神,抬脚跨过门槛。
“长兄,我回来了。”
“主子。”
一道年轻的身影越过他,同他擦肩而过。
“齐朔拜见主子。”
齐五一愣,脊梁倏的窜上一股寒意。
齐朔不是早已死在小公主的手底了么,眼前这人是……
齐聿白听见声音,收回思绪。
他沉下脸色:“消失的这几日,你率暗卫去了何处?怎会半分音信也无。”
“属下有负长公子所托,还请公子治罪。”青年抱剑跪地,垂下了头。
齐聿白心底咯噔了下:“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站起身,迫切追问:“你们找到许素衣的下落了没有,她究竟是死是活!”
“方夫人已经死了。”
齐朔抬起头:“公子,方夫人确已不在人世。”
齐聿白身形晃了下,齐五及时扶住他:“长兄当心。”
“属下追查了当初为方夫人看诊的郎中,方夫人重伤伤及脏腑,坠楼后不多时便咽了气。方侍郎府邸被查抄,同乡人为方夫人收敛了尸身下葬,葬于京郊一处荒野。属下领暗卫开棺验尸,确认是方夫人无疑。”
“她真的死了……”齐五惴惴不安,“长兄,邦国来朝在即,国礼之一的《千里江山绣》损毁严重,那一手刺绣技艺莫说是太平坊上下,放眼整座京城除却许素衣再无人能修补,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你问我如何是好!他殷承恪一人捅出的祸事,哪来的脸面让侯府去帮他收拾烂摊子!”齐聿白登时怒了。
这些时日齐五明里暗里给他灌输二皇子的轻蔑态度,积少成多,齐聿白心里本就窝了一通火,偏偏这时殷承恪又给他甩了个棘手的烂摊子让他接盘。
那幅绣品可是光禄寺珍藏的举世无双之作,万国宴上代表着大晟的脸面。
许素衣死了,这门手艺便彻底失传了。
齐五小心翼翼道:“要么,我再抬高悬赏金额去请更多的绣娘……”
“唯一一个能修补国礼的绣娘早他爹的让方傅文个畜牲给摔死了!你现在就是把全盛京的绣娘都抓过来也没一个有能耐去修补!借她们十个胆子也没用!”
齐聿白恨得唇色铁青:“甩给侯府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届时陛下若是知晓了,追究起来革的便是我这光禄寺少卿的官!罚的是我的承恩侯府!他倒是作壁上观,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殷承恪他自己怎么不去死!”
齐聿白愤然拂袖扫过,博古架上的一应陈设皆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人在极端愤怒下会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
他这时对殷承恪的愤恨达到顶峰。
齐五与齐朔静静退至角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两人心知肚明,唯一能解燃眉之急的绣娘其实并没有死。
她安然无恙,留在了昭懿公主手中,绝无可能被齐氏利用。
他们并未实言相告。
他们已经是小公主的人了。
两人对视一眼,谨遵殷灵栖的命令,共同联手将承恩侯府与二皇子推入深渊。
还需要一把火。
一把烧得更旺的火。
齐聿白病愈回归朝廷那日,契机来了。
***
“齐少卿看起来,气色仍未大好。”
天策帝看了他一眼。
齐聿白闻声出列,自殷承恪身侧经过时,半分眼色也没给他。
“圣恩隆重,臣不敢怠惰一日,故而尽早赴任,为六部九寺议事,为陛下分忧。”
话说得倒是漂亮。
殷承恪在心底冷嗤一声,他察觉出了堂弟今日脾气不对劲,上朝途中碰见他也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
怎么着,翅膀硬了?看不起他这个二皇子了?
齐聿白目不斜视,手执象牙笏将需要禀奏的事宜一桩桩,一件件条理清晰地陈述出口。
他养病的这些时日,齐五将官署与家族事宜处理得极为妥帖,因而齐聿白的述职报告亦是令人信服。
天策帝微微颔首,很是满意。
“齐爱卿心系朝政,病中亦不曾怠惰,且处事合宜,朕应当嘉奖你。”
太监得到天策帝的授意,宣了旨。
殷承恪闻之,面色稍稍缓和。
齐氏是他的母族,在朝廷之上为他助力,齐氏添了荣誉受到皇帝的嘉奖便等同于给他殷承恪面上增光。
殷承恪自然是乐于看到这一幕的。
他故作矜持地正了正衣冠,正要上前去代齐聿白谢恩时,太子却先他一步出列。
殷承佑风度儒雅仁和,一出面便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文武百官的目光。
他敛袖一礼,向天策帝道:“儿臣代齐少卿谢父皇恩典。虽居安仍能思危,虽抱病不曾怠惰,能为社稷民生进一份力,少卿功在千秋,不曾辜负孤的信任。
他侧首朝齐聿白温和一笑:“孤果然没有举荐错了人选。”
朝廷陡然陷入一片死寂,众臣面面相觑。
这……齐氏不是二皇子的人么?何时投靠了太子???
齐聿白望着太子殿下温和的笑容,顿时一愣。
殷承恪即将迈出的脚步僵在了原地。
他猛地抬起眼眸,望向齐聿白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太子,”天策帝开了口,“是你举荐了齐少卿经手这些事务?”
太子应声道:“正是儿臣。”
“朕听闻,从前因为昭懿的婚事,东宫与承恩侯府亦不相往来。这一回,你为何将人选定为齐少卿?”天策帝问。
太子似是早有准备,从容对答:“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朝廷之上不论恩仇,社稷江山需要选贤举能,儿臣身为大晟太子,更应放下私见,只以能力论人,不以偏见妄议。”
他朝齐聿白投去温和的目光:“事实证明,齐少卿亦未辜负父皇与儿臣的希望,心系社稷,改善民生,父皇可知,百姓对此颇为赞赏。”
满朝臣子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那些差事是齐少卿在太子殿下的授意之下处决的。”
“太子大义啊!竟抛却个人私怨,重用承恩侯府,胸襟之宽广,世无其二,不愧是我朝之储君!”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既是依太子殿下的意思办事,这么说来齐少卿能成就今日这番功绩,亦离不开太子殿下的栽培,殿下贤明!实乃吾等臣子之幸!”
“殿下高见!”
“殿下高见!!”
一国储君能有如此宽容度量与御人的能力,群臣甚是欣慰,热泪盈眶之下纷纷执笏齐呼太子贤德,江山社稷有望,顺势恭维了一通天策帝。
身为父亲,天策帝看着自己亲立的东宫储君,亦是十分欣慰。
太子成长了太多了。
众臣赞扬太子的声势越发浩大。
以至于谁也没意识到,本是齐聿白交出的成绩,最后竟算到到太子头上,那些赞誉借他之手成就,而后名正言顺地归功于太子一人。
齐聿白本人心底没有半分怨愤与不满。
因为太子殿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了他极高的评价,并且正用激励与赏识的眼神望着他,那般清正的眼神,让人心底振奋。
他满足了齐聿白的虚荣心,给足了他体面与尊严。
不。
应当说,是殷灵栖精准攥住了每一个人的脾性。
殷承佑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心底深受震撼。
妹妹算准了每个人的心性,借势将功绩全都揽到了他一人的头上。
而今人人皆知,光禄寺少卿是在太子殿下的授意与教导之下呈上的功绩。
齐聿白陷入两难境地。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二皇子。
殷承恪的脸色已经沉入谷底了,十分难堪。
他怒不可遏。
若非这是在朝堂之上,上首还有天策帝坐镇,殷承恪恨不得当场冲上去杀了这个血脉相连的堂弟。
齐聿白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太子今日之举,让所有人,包括天策帝都认定齐聿白已是他麾下臣了。
两朝君主在这儿镇着,他不敢辩驳,亦不能辩驳,这无疑是在打帝王家的脸面。
况且……
他又看了一眼气得脸色铁青的二皇子。
他清楚,殷承恪同他一样心性多疑唯利是图。
即便自己事后辩驳,殷承恪也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全然信任他了。
梦中昭懿临死前那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言论再一次为齐聿白敲响警钟。
狡兔死,走狗烹……狡兔死,走狗烹……
齐五连日以来为他种下疑心的种子,在这一刻疯狂破土生长,遮天蔽日,笼住一切理智。
“长兄与东宫之间,无非隔了一个昭懿公主。”
“可是公主已经死了。”
她死了,无人再能从中作梗,侯府同东宫的隔阂便消失了。
齐聿白最后看了一眼殷承恪那怨毒的眼神。
他读懂了其中情绪。
殷承恪恨不得杀了他。
齐聿白明白,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狠下了心肠。
他在殷承恪恨得滴血的眼神中,转身朝太子殿下躬身一拜:
“承蒙殿下信任,臣齐聿白,日后必勤勉奉上,必不负殿下器重。”
“啪嗒”一声。
殷承恪心弦一裂,手中玉笏滑落,摔在地上裂作两半。
齐聿白身为侯府长公子,一人便代表了整个家族的朝向。
齐氏不再是殷承恪的靠山了。
事态怎会发展至今日这步田地!!
绝望之余,殷承恪愤恨地怒视那位光风霁月的太子。
殷承佑他好算计!
行事如此阴诡,心机如此深沉,倒是不甚符合太子一贯的作风!
可是谁也怀疑不到那位已经“过逝”的昭懿公主头上。
毕竟,她早已不存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