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失踪的新娘(五)

    别枝雀抬手轻轻一挥,不费吹灰之力便控住了漫山遍野的人蛹。

    殷灵栖由着她揽着肩,唇角扬起愉悦的弧度。

    “你来得时候正正好。”

    “就是位置站得不太好,你旁边这个男的好烦哦,挤也挤不走。”

    别枝雀瞥了青年一眼。

    萧云铮目光冷冷扫过她搭在殷灵栖肩上的那只手。

    “看什么看,你嫉妒啊?”

    竹笛一横,别枝雀指向对面,下令:“抓。”

    四面八方的人蛹受她支配,登时如洪水倾泻般朝沈濯的方位蜂拥而上,踏得地动山摇,气势骇人。

    沈濯猛然惊觉,在这位苗疆少女面前,他的蛊母不起作用了。

    别枝雀控蛊控得毫不费力,碾压他的力量十分轻松。

    视野中遍是来势汹涌的人蛹。

    沈濯掌心瞬间冒出了冷汗。

    “阿棠!走!”他抓起沈烟棠的手,朝深山里逃。

    “哥,我害怕。”

    沈濯不言,只加快了脚步。

    竹杖落地,敲出的声音凌乱慌张。

    “哥,我们能不能……”

    沈烟棠目盲,追兄长的步伐追得很急,慌乱间突然绊到树墩,摔到了地上。

    “阿棠!”沈濯回头,刚要去扶妹妹,蓦地被柏逢舟追上。

    “沈濯!你究竟还要错到何时!”

    “阿棠!”沈濯挣开柏逢舟,奔过去扶起沈烟棠,满眼心疼。

    “哥,哥……”

    沈烟棠触碰到沈濯掌心熟悉的温度,眼泪瞬间落下来了。

    “哥,我们能不能不逃了。”

    她心知人蛹的力量何其恐怖,他们躲不掉的。

    沈濯无法回答她。

    沈烟棠也知自己的问题无解,她在沈濯搀扶下,拄着竹杖重新站起来,摸索着一步一步走向对面。

    “你们一定要带走沈濯,对吗?”沈烟棠推开沈濯搀住她的手,失明的双目涌出泪水。

    “别带他走了,换成我罢。”

    “京城那些新娘的失踪都与我有关,这些人蛹也因我变成如今的模样。”

    沈濯脑中轰然炸开惊雷,妹妹的话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阿棠!”沈濯终日淡然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惊慌,“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不要乱说。”

    “都是因为我,这一切的一切,根源在我。”

    沈烟棠挣脱他的手,坚持重复道。

    “根源在你?为什么要将村中居民变成这副模样?”殷灵栖仰起下颌点了点奔流中的人蛹。

    沈烟棠抬起手,慢慢伸向眼眶:

    “因为,他们毁掉了我的眼睛。”

    “他们还想割去我的喉舌,刺聋我的双耳,然后,将我的皮囊制成鼓,献祭给天地。”

    人蛹自山坡俯冲而下,蜂拥而至,贪婪地朝沈濯伸出泥泞的手爪追魂索命,想要拧断他的脖颈,分裂他的四肢。

    “哥!”沈烟棠突然推开他,将他推落湍急的河流里,用瘦小的身体挡在疯狂的人蛹前。

    “对不起。”她失明的双目中涌出一行泪。

    沈濯猝不及防掉入河中,被水流冲远,他挣扎着自急流里站起身,眼睁睁看着沈烟棠代替了他即将被人蛹撕裂成碎尸。

    “阿棠!”他声音嘶哑,刹那间,只觉血流凝固。

    张牙舞爪的人蛹冲向沈烟棠背后,伸出的泥爪触到了她的发丝。

    “轰——”

    一声巨响。

    剑光疾起,携雷霆万钧之势,硬生生将围困盲女身周的人蛹震碎!

    泥人四分五裂炸开,尘土纷飞,直冲天际。

    霎时天昏地暗。

    待到尘土散落一地,视线逐渐恢复清晰,隐隐现出青年负剑而立的高挑身姿。

    谁也没想到萧云铮竟会突然出手护下盲女。

    “定。”

    别枝雀抬手挥舞竹笛,定住了后来补位的人蛹。

    “阿棠!”

    沈濯浑身都被河水浸透了,匆忙爬上岸,奔过去抱住沈烟棠。

    就在这一瞬,殷灵栖忽然想透了,初见白衣男子时,他那句:“我弄丢了我的心上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扑通”一声。

    沈濯在萧云铮面前跪下了。

    “方才,多谢公子不计前嫌,救下阿棠一命。”

    “没什么,我只是阻止人蛹伤及无辜罢了。”萧云铮收剑归鞘。

    “人蛹是你做的,不该由她替你承担代价。”

    “是,是我造下的业障,你们抓走我吧。要打要杀,随便你们怎么处刑,打成残废也好,不当人一般凌辱也罢,我都可……”

    他话未说完,便被萧云铮抬腿重重踹翻在地。

    众人一惊。

    “自轻自贱,沈濯,你真让她失望。”

    “她宁愿舍弃自己性命也要护住的兄长,竟是这样一个妄自菲薄的废物。沈濯,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她的期望吗。”

    萧云铮冷眼看着男子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

    沈烟棠紧紧捂住嘴,无声流泪。

    她不想兄长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的。

    可是,她阻止不了沈濯。

    殷珩走上前:“云铮,你是如何知晓,这些人蛹出自沈濯之手的?”

    “沈濯的身上,明显对人蛹存在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方才他们攻击的对象首选沈濯,沈濯没入水中后,才转向沈烟棠。”

    殷灵栖替他作答。

    她也看出了问题所在。

    “是蛊母吧。”别枝雀一蹦一跳跟着殷灵栖围过来,拿竹笛敲了敲地上的男子。

    沈濯突然死死攥住手腕,痛得浑身痉挛。

    “看喽,蛊母就在他身上。”别枝雀道。

    殷灵栖示意他:“交出来吧,人蛹这么危险的东西,不可再流入其他地方。”

    沈濯摇了摇头:“恕在下无能为力。”

    “你还想挣扎?”殷灵栖歪着脑袋看他,她讨厌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

    “我并非此意。”沈濯面色艰难。

    “不是他不想交,是他交不出来。”别枝雀瞧出了端倪。

    她蹲下身,拽过沈濯的左臂,撸起袖子。

    “若我没有感应错,你用自身血肉养着蛊母,对吧?”

    沈烟棠倏的哭出声,默认了别枝雀的话。

    为了替她报仇,沈濯自毁前程,失去太多了。

    她是弃女,是被沈家抱养来的。

    拣她回家的人便是沈濯。

    那时的沈濯已经很勤于用功了,打小便立志有朝一日定要名中状元。他寒窗苦读,孜孜不倦,他想给妹妹更好的生活。

    烟雨海棠花,春夜沈沈酌。【1】

    沈濯对这个并无血缘关系的“亲妹妹”,是有私心的。

    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他凭借学识连拔头筹,眼看着便要和一路结伴的书院挚友柏逢舟共赴京城会试,达成多年的愿景了。

    却在这时,家乡传来了妹妹的噩耗。

    村中连年收成欠佳,饥荒成灾,村民间又蔓延开奇病,村长惊慌之下决议遵照古法祭天,以平息上天的怒火。

    村落人口数千,可占卜选中的献祭者,偏偏是孤苦伶仃的沈烟棠。

    很难说,这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诱导。

    愚昧的人群需要一个最纯洁的祭品。

    而为了保证祭品不经俗世的污染,这名女子需得断绝一切感知外界的途径。

    他们残忍地刺瞎了女子的双眼。

    因为圣洁的祭品不可以目视俗世的污秽。

    他们要刺聋女子的双耳。

    因为圣洁的祭品不可以听到俗世的污秽。

    他们还要割去女子的喉舌。

    因为圣洁的祭品同样要被约束住言语。

    眼前鲜血淋漓,沈烟棠绝望地想,她大概要死在这里了。

    视野慢慢黯了下去,她的眼睛好痛啊。

    正值芳华的少女彻底瞎掉了。

    通红的火光照着祠堂里群魔乱舞,那些人正手舞足蹈,兴奋地庆祝她失去了光明。

    人们继续举起蘸血的刀,对准了沈烟棠的耳朵。

    本该在京城赴考,为他们增光添彩的沈濯却在这时突然赶了回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沈烟棠也不清楚。

    她因为眼眶里的剧痛,疼晕过去了。

    沈烟棠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同以往很不一样。

    “是天黑了吗……”

    她陡然意识到,她的眼睛已经瞎掉了。

    眼泪夺眶而出。

    沈烟棠崩溃了。

    昏暗的室内,沈濯紧紧抱住妹妹,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对不起,阿棠,我来晚了。”

    “哥……”沈烟棠嗓子已经哑了。

    “他们毁掉了我的眼睛……”

    “他们毁掉了我的眼睛!”

    妹妹的控诉像锋利的刀刃一下一下划在心头。

    沈濯的心在滴血。

    紧闭的门扉外,传来激烈的砸门声。

    侩子手焦急地催促着沈濯赶快将人交出,不要耽误了献祭的仪式,不要惹天神发怒。

    他们说,这是沈烟棠应该做的,因为过去千百年里,那些献祭的女子生前也是被这样处置的。

    催逼声越来越紧,越来越凶,门外的人已经走火入魔。杀人凶手们开始拼命地撞门,砸窗,砸毁院落里的一切。

    沈濯最终打开了门。

    而后……

    沈濯将他们都杀了。

    双亲尚在时,他随父亲习过几年功夫,有了一点根基,但沈濯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用这些功夫去杀人。

    村中幸存者迁居了。

    他们迁居到了京郊一处荒村,在那里开垦田地,繁衍生息。

    但依然没能躲过沈濯的追杀。

    这一次,他没有用刀。

    过路的一位神秘老妇人授他御蛊之术,给他种下了蛊母。

    一夜之间,村落中人被沈濯变成了人蛹,葬入山野,成为草木的肥料。

    沈濯依然没有停手。

    他因此陷入矛盾的境地,一面因为对妹妹心怀愧疚,而去解救更多身陷囹圄的女子,促成更多有情人终成眷属。

    另一面,他和授以蛊术的老妇人缔结协议,帮助她绑架她需要的新娘。

    人格的割裂使得沈濯饱受折磨,他变得越来越颓丧。

    殷灵栖觉得这人实在可惜。

    论身手,他能硬抗住萧云铮三个回合的攻势已是难得。

    论才学,柏逢舟这般出类拔萃的人都不会吝啬对沈濯的欣赏,给出很高的评价。

    论头脑,他身处劣势时,仍能设法死里逃生。

    青年曾经是意气风发的书院榜首。

    但现在,他可以毫无原则地,颓废地跪在人前祈求。

    萧云铮斥他的那句“自轻自贱”,让沈濯感到陌生。

    他本就轻贱,哪有什么价值可言?

    女子细细的哭声飘入耳中,令人愁肠百转。

    沈濯愣了下,蓦地被萧云铮提起身,按在沈烟棠面前。

    “你如今的模样,对得起沈姑娘为你流下的眼泪吗。”

    沈濯看着妹妹脸上的泪痕,喉中一梗。

    他想帮妹妹擦去眼泪,手伸到沈烟棠面前,又落下了。

    他心底有愧,不敢触碰她。

    “她心目中的兄长,有才学,有担当,能够与她共同撑起家庭,能够志存高远自尊自立,能够为了实现理想抱负而发奋图强。而非如今为了复仇自暴自弃,辗转流离于各地,一辈子活在阴影里的沈濯。”

    萧云铮松开他,质问:

    “沈公子当年读书的初衷,如今还记得吗?”

    柏逢舟走到沈濯身边,一字一顿,替他答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青年缓缓抬起头,眼眶里倏然滚落一滴泪:“为万世开太平。”

    可他手底的人蛹十分凶险,一旦失控,便会殃及无辜百姓,打破太平。

    “哥。”沈烟棠摸索着,轻轻抚摸他的眼睛。

    “我们不要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了,好不好。”

    沈濯顿了顿,点头。

    他抬起左臂。

    “蛊母寄生在我的血肉里,取出来,毁掉它。”

    “你说嘞,我动手喽?”

    别枝雀按住手臂,朝别枝寒道:“师姐,借把利索些的刀,能剔开骨肉的那种。”

    “需要剖这么深吗?”殷灵栖蹙了下眉,看着沈濯解开半边衣裳,露出上身。

    萧云铮脚下动了一步,遮在她眼前。

    “你挡着我视线了。”殷灵栖探头。

    萧云铮把她按了回去,冷声道:“我挡的就是你。”

    “你担心我见色起意,看上他?”殷灵栖眼眸微眯,戳破他心思。

    萧云铮面色极冷,再次将人按了回去。

    “寻常的蛊便也罢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蛊母,这是王维诗里……哦不是。”别枝雀看着他俩,舔了舔唇。

    “你离颂颂远点。”她扬起刀。

    萧云铮皱眉:“你动手快些。”

    尽快让沈濯把衣裳穿上。

    场面看起来甚是骇人。

    没上麻药,沈濯硬撑着被剜开血肉取蛊,痛得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他咬紧牙关,愣是一声没吭。

    别枝雀手底忙活着,看了殷灵栖一眼:“说来,你们知道我为啥子回来盛京迈?”

    慎宁郡主被处斩,别枝雀等到了结果,秋后便离开京城了。

    “师傅说,师门出了叛徒,让我来中原找一找师姑。”

    刀尖突然用力一剜,沈濯痛得神经痉挛。

    “好了好了,取出来了。”别枝雀打开瓶口收下。

    “不容易哦,拿自己的血肉养这种蛊,痛得很。”

    沈濯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而今总算是解脱了。”

    他握住沈烟棠的手:“我们可以回家了。”

    “衣裳先穿了。”萧云铮不忘初心,皱着眉瞟了殷灵栖一眼,示意雾刃过去帮他。

    殷灵栖:“……”

    第102章

    马车晃晃悠悠驶回京城。

    “你一直盯着那个瓶子瞧什么?”

    别枝雀将琉璃瓶收入囊中:“这只蛊母价值可大着呢,收回来能给你用。”

    “给我用?”殷灵栖看她。

    “对呀,你不是说,一直想知道前世未解之谜吗。此番回苗域,为了你,我专程去到湘西落花峒翻阅上古古籍,真的让我找到了。”

    别枝雀凑到她身边,摇了摇琉璃瓶:“依我看,用这只蛊母做药引正合适。上古有一种香,能缔结前世今生,以梦境的形式引人重回前世,待我回去便给你炼制出来。”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殷灵栖伸手环住她的肩,拨弄叮叮当当的银饰玩。

    “可是我放在心上了呀。”苗疆少女得意一笑。

    马车停在府前。

    殷灵栖撩开帘子下车,公主府的人快步迎了上来给她披衣。

    殷灵栖脚步微微一顿。

    “齐朔?”

    “奴在。”

    青年退后两步,口中说着最卑微的语气,脸上写满倔强。

    “今儿个想开了?少见你有主动献殷勤的时候。”

    殷灵栖轻笑了声,不紧不慢走到他跟前。

    “瞧瞧这眼角的乌青,这么俊秀的一张脸,怎么被打成这般模样了?”

    小公主唏嘘不已,拿出帕子轻轻按了上去。

    “公主!”青年又退了两步,惶惶避开。

    “唉,本宫还以为,你移心转性终于想通了呢,没想到还是这般不识趣。”

    殷灵栖咬了咬唇,也不给他犹豫的机会,转身便走。

    齐朔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攥了攥手心,终究还是下定决心追上那道身影。

    他寄人篱下。

    他需要伏低做小讨得公主的欢心。

    ***

    殷灵栖更衣沐浴,自浴池里上来披了件宽松的袍子,倚着美人榻休息。

    长发湿漉漉的,散在身周,她便让人拿帕子给她一寸一寸擦拭干净。

    那人手艺甚是生疏,一紧张,双手颤抖了下,扯得头发一痛。

    “公主恕罪!”

    殷灵栖睁开眼,转身看着他:“怎么换了你来?你不是不愿意侍奉的么。”

    “奴,愿意的。”齐朔每一次说话时,都将那个“奴”字念得极轻,似乎这样便能减轻一份屈辱感,同昭懿公主再远上一步的距离。

    “你走。”

    “本宫不要你。”

    矜贵的公主专心于养护自己的一双手,语调慵懒,并不想惯着他。

    她吩咐牵机:“换个人来侍奉。”

    “公主,奴,可以的……”

    “闭嘴,本宫不想听。当初不情不愿要做贞洁烈男的人是你,别别扭扭又来求本宫垂幸的人也是你,本宫没有耐心陪你在这浪费时间。”

    小公主翻脸无情,染着丹蔻的手指向外一指:“你出去。”

    青年不走,一脸倔强执著地跪在堂前,跪到殷灵栖午憩醒来。

    “不是赶你走了吗,怎么还在这儿候着?”

    殷灵栖揉了揉鬓角,睡眼惺忪。

    公主府地面以极名贵的地砖铺就,好处是冬暖夏凉,缺点便是,冰凉透骨跪坏了齐朔一双腿。

    膝下剧痛无比,青年薄唇紧抿,将脊背挺得笔直。

    齐朔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恳求道:“奴愿意侍奉公主,但求公主尽兴之后,放奴离开。”

    好一个坚贞不屈男儿郎。

    有趣。

    小公主唇角微扬。

    “你想离开公主府?”

    她抬手握住一柄精致的小皮鞭,轻轻抽在脚畔,声音温柔:

    “到这儿来,跪着爬过来。”

    “爬过来求本宫。”

    齐朔跪定不动,耳根被屈辱感染得鲜红。

    小公主不悦地蹙了下眉。

    “啪”一声,小皮鞭落在地上,抽出脆响。

    齐朔咬紧下唇,艰难地挪动膝盖,一点一点,缓慢地膝行着。

    “快点。”小公主没耐心地催促道。

    齐朔终于跪在了她面前,全身冷汗淋漓。

    殷灵栖用鞭子抵住他下颌,迫使他抬起头,逼着齐朔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想走啊?”

    她温温柔柔地笑着,眸中忽然冷了下来。

    “做梦!”

    小公主笑意娇俏,说出的话却让齐朔一颗心凉了个透。

    “以色事人,下贱!”

    抵在下颌的皮鞭力道遽然一重,勒得齐朔喘不过气。

    青年不堪受辱,眼底迸发出愤怒。

    “折辱我又如何?公主就算得到奴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他自尊心极强,很多时候,不愿自称为奴。

    殷灵栖像是听到了什么离奇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

    她容色本就出众,沐浴过后,白皙的面上被温泉滋润得白里透红,媚而不妖,一颦一笑勾人心魄

    齐朔却在她的笑声中神经紧绷。

    他惶恐极了。

    眼前这位少女简直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蛇蝎美人。

    “本宫要你的心做什么?”

    殷灵栖扬起小皮鞭,“啪”一声抽上他的肩背。

    她音色冷冷:“你人被本宫踩在脚底就够了。”

    一鞭下去,背上见了血,齐朔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唇上咬出了血色,硬撑着道:“强扭的瓜不甜,公主又何必咄咄相逼。”

    小公主微笑着摇了摇头:“强扭的瓜不甜?我管他甜不甜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若是想吃甜的,本宫勾勾手指便有无数人主动献上。府上养着那么多色艺双绝,又温柔懂事的面首,你以为,你凭什么能俘获本宫的芳心。”

    殷灵栖笑意甜似蜜,声音却残忍极了。

    “本宫让齐聿白送了你来,只是心血来潮玩一玩,还不明白吗?”

    她轻轻踹了一脚。

    双膝跪得麻木,不受控制,青年扑通一声狼狈倒地。

    “就像这样,哪日本宫心情不好,厌了腻了随时踹倒。”

    屈辱感当头浇下,随血液贯穿全身。

    青年羞愤难当,脸红得滴血。

    “为了这样不值得的人,动怒做什么。”

    身子忽然一轻,殷灵栖落入一个坚硬的怀抱。

    肩侧抵着健壮结实的胸膛,她周身被男人厚重的雄性气息包围。

    代钦一臂抱起她,一手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柄精致的小皮鞭,塞到公主手里。

    “我不比他强上成千上万倍吗?”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中流露出淡淡哀怨。

    “凭什么这种货色都能住塔娜府上,老子愣是搬不来?”

    他蔑了一眼踉跄爬起的齐朔,转身将小公主抱走。

    “老子一表人才,比他差哪了?”他屏住呼吸,恶狠狠地质问殷灵栖。

    殷灵栖淡淡一笑:“你要和他比?你们男人的胜负欲真的很奇怪。”

    “我不管,我心里不平衡。”代钦攥住小皮鞭尾端,不许她离开。

    “塔娜,你不能厚此薄彼。萧徵可以吻你,我不行;方才那个小奴隶可以住你府上,我也不行。塔娜,你不能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异域青年紧盯着她,锐利的眸子里透着灼热的求爱欲_望。

    代钦身材高大魁梧,殷灵栖被他抵在墙角,身前是肌肉健硕的胸膛。

    “今夜盛京城会举办一场花灯展,我要你陪我去,且,只能陪我一人去。”

    殷灵栖笑了笑,一回头,发觉齐朔正撑着双膝站在远处,偷偷看着他们。

    青年将自己隐藏在树荫后,也不说话,只是杵在那儿,浮现出淡淡的委屈与失落。

    “别看他,塔娜,你的眼里只许看见我。”

    男子粗粝的大掌伸过来,掌在她后脑,不许她再看向远处的青年。

    齐朔摸了摸肩上的鞭痕,手刚一触到伤口,痛得浑身一颤。

    他神色满是落魄。

    他就是个以色事人的废物,只能靠昭懿公主施舍的一点宠爱苟活。

    他的自尊心使得不屑于接受施舍,可是现在公主有了别人了。

    齐朔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他扶着墙,拖动一双跪得僵硬的膝盖,慢慢挪回自己破败的厢房。

    日头偏西。

    齐朔终于艰难地回到了那间位于华贵的公主府角落里的柴房。

    他撑着墙,痛得粗_喘了一口气,刚要伸手去推开门,目光落在门扇上,蓦地警铃大作。

    有人来过!

    齐朔抿了抿唇,一扫面上窝囊气,眼底迸发出精光,一手摸上自己藏在后腰的暗器。

    他才不是什么以色侍人的废物。

    他是承恩侯府里手段最高明的亲卫。

    齐朔猛地推开门——

    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

    少女站在他榻前,微微笑着,如春风拂面。

    “方才那一鞭下手重了,我来看看你的伤势,还疼吗?”

    伤痕本来已经麻木了。

    齐朔作为侯府训练的死士,自小什么伤没挨过,这点儿鞭伤对他来说如挠痒痒般轻松。

    可是小公主温温柔柔的声音一出口,齐朔顿时觉得,肩背上开始火辣辣的痛了。

    他忽然就红了眼眶。

    “公主不与大辽王世子去街上看花灯,来奴这里做什么。”

    殷灵栖轻轻地叹了一声,朝他走过来:“花灯哪有人重要呀,我给你带了伤药,趁早敷上吧。”

    齐朔喉结一滚,慌忙将暗器紧贴着后腰藏回去。

    殷灵栖眸光微动,转瞬恢复平静。

    “你呀你,这么逞强做什么?早些服个软,园中那些面首也不会将你欺负成这样了。”她取出手帕,伸至青年眼前。

    齐朔还是下意识想躲。

    殷灵栖伸出的手落了空,也不恼,转而走向桌案,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齐朔犹豫了下。

    “不欺负你,放心好了。”殷灵栖拍了拍椅子,“坐。”

    齐朔将信将疑,在她对面落座。

    殷灵栖神秘兮兮地揭开帘幕,欢呼雀跃:“生辰安康!”

    青年登时愣住了。

    “我……”

    “今日是你的生辰,不是吗?”

    殷灵栖将一碗长寿面推至他面前,双手托腮看着他:“天黑后我要随代钦出去赏灯了,便提早些在白日里给你庆生。这是你来到公主府过的第一个生辰,我觉得值得纪念。”

    其实她方才分明说了灯比不得人重要。

    不过没关系,齐朔忽略了前半句。

    他的注意被后半句吸引走了。

    “哦对了,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你用来敷伤口,还有这些,你拿去调养身体。”

    殷灵栖将药包码得整整齐齐。

    齐朔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面条。

    他觉得疼痛自那道鞭痕蔓延开来,带着他早已痊愈的积年旧伤一齐发作起来了,全身都痛。

    痛得他眼眶一热,滚出眼泪。

    “川乌他们也真是的,你虽始终不愿侍奉本宫,却也不至于睡到这种地方,本宫回去便让管家给你换一间干净的厢房。”

    小公主蹙了蹙眉,取出帕子去碰他眼角:“好好吃着面,怎么突然哭了。”

    这一回,齐朔没有避开她。

    殷灵栖陪他坐了一会儿,掐住时辰起身离开。

    “公主!”

    齐朔突然站起来,看着即将越过门槛的那道身影,支吾着,欲言又止:“奴白日里去到公主房间时,觉得堂内的熏香太过浓郁深沉,不符公主的年纪,不若让下人换上一款。”

    殷灵栖脚步一顿。

    “知道啦,灯市若是有好玩的,晚间回来给你带份好玩的。”

    殷灵栖摆了摆手,随婢女离开了。

    齐朔按住藏在后腰的暗器,将其推回。

    他心里暖暖的。

    ***

    殷灵栖一出院落,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她将为青年拭泪的帕子递给牵机。

    “好脏啊,烧干净。”

    “是。”牵机道。

    “还有。”殷灵栖回身望了一眼那间灯火昏暗的柴房。

    “先前用在我房中的香料,全都替换干净了吗?”

    “公主放心,自从去岁您察觉香料有毒后,便已全部换掉了。”

    “做得好。”殷灵栖点了点头,“差人把本宫与齐朔共处一室的内容添油加醋写下来,传到承恩侯府暗探手里去。”

    她要让齐聿白自食恶果不得安生,尝尝他自己的手笔。

    情报传出去,顺利到了侯府探子手中。

    只不过中途被皇城司截胡了。

    宿刃硬着头皮将那封夸大其实的情报记下,将信送出。

    ***

    入夜后的承恩侯府一阵鸡飞狗跳。

    长公子怒而愤起,拂袖扫落了一桌书籍。

    他手里攥着信,五指恨恨用力,将信纸揉皱成一团。

    “公子息怒!”随从惊慌失措。

    齐聿白知道自己应当冷静。

    他甚至应当为齐朔终于拿到了取悦昭懿的机会而高兴。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他与齐朔里应外合,将昭懿摧毁。

    但当他亲眼看见下属情报的瞬间,齐聿白不受控制地崩溃了。

    鉴于生长在晋江大陆上,昭懿公主只是坐在那儿吃了一下午的长寿面条。

    但那封信被她授意写话本的文手刻意渲染,聚焦于齐朔一人,具体写得有多精彩,便不得而知了。

    除却看过信的齐聿白。

    还有中途截胡了信件,往皇城司报信的宿刃。

    如信上所述,齐聿白得逞了。

    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甚至心底腾升起巨大的恨意。

    该恨昭懿吗?

    不不不。

    昭懿是没有错的,齐聿白在心里想。

    他将人送到公主府,不就是为了送给昭懿消遣玩弄的吗?

    那么便是齐朔的错了。

    可是齐朔是在奉他这个主子的命令行事。

    所以齐朔也没有做错。

    齐聿白突然痛苦地意识到,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昭懿在践踏他那不值一钱的感情。

    是他自作自受。

    ***

    夜晚降临。

    一想到齐聿白看到信件后愤恨不能的模样,殷灵栖心底便越发欢愉。

    她换了身衣裳,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飞奔出公主府。

    她要去赏灯啦!

    同一时间,皇城司紧闭的大门被人踹开了。

    萧云铮提着剑,杀气浓重。

    “主子冷静!”

    宿刃急得飞檐走壁,总算追上了他的脚步,拦住去路。

    “昭懿公主毕竟身份特殊,您万万不可冲动行事……”

    宿刃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萧云铮垂下眼睫,漫不经心擦着锋利的剑刃:“说,继续说。”

    他勾唇冷笑:“怎么不说了?”

    宿刃识相闭嘴,摇了摇头。

    他心想,昭懿公主自求多福吧。

    第103章 修罗场!

    入夜后的盛京城灯火辉煌。

    街头巷尾游人如织,孩童嬉戏声、贩夫走卒叫卖声此起彼伏。

    “盛京还是这么热闹!”

    代钦拽着少女穿行于繁华的街市间,步履矫健,神采飞扬。

    “塔娜,上一回我们两个偷溜出来玩,还是三年前的上元夜吧。”

    天策一十七年冬,晟军伐辽,大捷。

    辽国战降,质子代钦还于旧都。

    “是啊,不知不觉间,一晃近千个日夜过去了。”殷灵栖道。

    人潮朝一处涌过去,代钦的目光被载歌载舞的人们围聚起来的巨型鳌山灯吸引。

    “在我们大辽,每逢那达慕大会大伙也会围着篝火曼舞欢歌庆祝!和盛京一样热闹!”

    提及草原时,异域青年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洋溢着奔放与热情。

    “篝火晚会上,姑娘们会穿着部落服饰,在悠扬的马头琴声里手牵手唱起古老的歌谣。塔娜如果在场,会是最受欢迎的那位姑娘,她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想家了?”殷灵栖一语道破他的心思。

    她笑了笑:“既然思念故乡,为什么不随大辽使团回去?”

    热情奔放的青年忽而愣了一下,他俯低身体,双手按在少女肩上,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她纤薄的肩。

    “我说了,塔娜在哪,我便在哪。”

    男子看着她,眸中情绪炽热。

    “你答应和亲,我就把你娶回去,我们一起回大辽。”

    “你敢娶我?”殷灵栖掀眸一笑,“昭懿公主跋扈娇纵的名声远扬千里,大朝会上舞剑一场,你的王兄特穆尔已经见识过了。”

    “那又如何,我与王兄不同。”

    “王兄将你放在权衡利益高低的天秤上,而我,我将塔娜放在心里。”

    代钦抓住她的手,合于右掌虔诚地叩在心窝处。这是他们祭祀长生天时,古老而庄重的礼仪。

    “此番回到大晟,或许旁人不曾在意,但我能看得出,塔娜变了。”

    身形高壮的男人为了迁就她弯下了腰,拨开殷灵栖额前被夜风吹乱的发,伸出粗粝的手掌温柔地帮她整理。

    “我看得出,离开的这些年,塔娜在盛京过得不开心。”

    同他相伴长大的昭懿公主灿若朝阳,恣意无忧,面上总是挂着笑,就像一轮太阳,照在了低微卑劣的异国质子身上。

    可眼前人,已经不是前世的公主了。

    “我不知道离开的这些时日,塔娜身边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但我明白一个道理,雄鹰生来属于天穹,注定自在翱翔于青空之上。骏马生来属于草原,注定恣意驰骋万里。如若束缚雄鹰的双翼,困住骏马的铁蹄,无异于直接杀掉它们。”

    灼灼火光映照着异域青年野性俊毅的面庞,他双目深沉,认真地注视着殷灵栖的眼睛:

    “跟我回去吧,塔娜,我们一起回漠北王庭。草原疆域辽阔,容得下公主的野心。”

    男子的心脏强劲有力地在她手心底跳动。

    代钦热爱自由。

    他知道塔娜也同他一样。

    殷灵栖抬眸,目光一寸一寸扫过青年的面庞,重新审视起他。

    这一刻,她意识到,记忆里那个青涩莽撞、桀骜不驯的异域质子,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草原豪雄了。

    “Бичамдхайртай”

    (我爱你)

    “чамдаахай……”

    两人游离于人群之外,逐渐远离喧嚣的市井。

    代钦牵起她的手,正欲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夜空中突然炸开绚烂的烟火。

    嗡鸣声震耳欲聋,打断了代钦的表白。

    平地惊雷骤起。

    殷灵栖蹙了下眉,鬼使神差的,她也道不清缘由,忽然在那个瞬间转过身——

    在第二声焰火照亮夜空的一刹那,越过重重人海,精准无误地撞上了死对头冰冷的眼神。

    心脏一颤。

    目光相撞的一瞬间,萧云铮朝她挑眉一笑。

    “哦?被你发现了。”

    她与“竹马”在灯火鼎盛处私会。

    而他,身影遁入夜色里,于暗处阴暗地偷窥他们。

    被发现后,萧云铮没有回避,甚至愈发放肆起来,明目张胆地注视着她。

    雪白的焰光如同凄厉的闪电劈在他眼角眉梢,照亮一双泛着幽幽寒意的深邃黑眸,让殷灵栖想到深渊里危险的漩涡,一个不留神将人溺毙其中。

    萧云铮目光戏谑,唇角勾起极淡薄的弧度。他分明在笑,却让人莫名心慌。

    人潮穿梭不息,两人隔着拥挤的人群,静静对视。

    无息无声,但暗流涌动。

    耳畔传来焰火落幕的嗡鸣。

    萧云铮收起唇角那丝冰冷笑意,整个人的身影随之隐入沉沉夜色。

    那双阴冷的眸子死死盯住殷灵栖,直至焰火彻底熄灭的最后一瞬。

    视野暗了下来。

    殷灵栖收回目光。

    方才对视的一幕恍若不真切的南柯一梦。

    “塔娜,你怎么了。”代钦发觉她脸色不对劲,顺着殷灵栖的目光看过去,满眼皆是人山人海,并未发觉什么异象。

    “没什么。”殷灵栖淡淡道,抬手一指,“前面的灯市看着很是热闹,我们换个地方玩赏吧。”

    漆黑的夜里危机四伏,她想离开这个地方。

    今夜她是出来游玩的,不是来处理风流债的。

    不是来处理风流债的!!

    “好。”青年扯唇一笑,对她百依百顺。

    “我带你过……”

    代钦刚想牵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耳畔倏然敏锐地捕捉到一道细微的破空之声。

    窸窣声响隐匿在夜色里,被市井间的鼎沸人声完美遮掩,微不可察。

    但代钦的警惕性异常高。

    “塔娜小心!”他猛地推开殷灵栖。

    殷灵栖也听见了。

    她甚至猜出了暗器的来源。

    “代钦!”

    一道寒芒擦着代钦鬓角飞闪而过,削掉一缕金褐色发尾,轻飘飘地落在殷灵栖掌心。

    代钦身手亦是十分敏捷,闪身躲避间,抬手擒住暗器,夹于两指间。

    他垂眸看去,忽然神色一变:“这是什么,树叶?”

    碧绿的叶片还沾着晚间露水,似乎是自枝头新采下来的。

    殷灵栖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什么致命的暗器。

    真正的飞镖被萧云铮握于掌中。

    手掌用力合拢,锋利的刃尖刺破指腹。

    殷红的鲜血自伤口涌出,沿刀刃蜿蜒流下。

    萧云铮轻轻闭上眼睛,沉溺于十指连心的剧痛中,试图用疼痛麻痹神经,唤回理智。

    他稳定心绪,他调整呼吸。

    就快要平静下来了……

    眉心却在这时蓦地皱紧。

    掌中一用力,将要愈合的伤口又涌出新鲜血流,蜿蜒凝聚,滴滴答答地往刀尖淌。

    痛吗?不痛。

    萧云铮从中体会到隐秘的快感。

    他睁开双目,眼底笼着一片阴郁。

    疯劲儿又上来了。

    萧云铮身影隐匿暗处,唇角微动,牵出一抹冷笑。

    “主子……”

    宿刃立在他身后,被聚在刀尖的汩汩血流吓到了。

    ***

    另一侧,灯火明明如昼。

    殷灵栖看见那片叶子,便猜出了意思。

    今夜没完了。

    她扶额一叹,道:“代钦,往前走……”

    话音未落,原本围聚在长街街头的喧嚣人潮突然朝这边涌来。

    殷灵栖只不过怔愣了一瞬,再抬眸时,她与代钦便被汹涌的人群冲散了。

    “代钦!”

    “代钦!”

    她试图去寻,却连异域青年的影子也看不到半分。

    市井间响起欢快的呼声。

    “前面的灯会悬赏猜谜了!头彩一百两金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大伙儿快去参与啊!”

    殷灵栖被眼前的人山人海晃得头晕。

    多少??

    她一个激灵。

    一百两?!

    谁家灯铺脑子进水了会拿一百两黄金悬赏作彩头!!!

    等等。

    殷灵栖抿了抿唇,冷静下来。

    她看着奔涌而来的人潮,与早已被人海淹没,与她走散的代钦,忽然明白过来事情原委了。

    立在暗处耍心机,诚心跟她作对是吧?

    针锋相对这么多年,死对头的手笔怎么越来越欠了,气得人牙痒痒。

    周身被密集的人群包围,摩肩接踵。殷灵栖一面被迫顺着大势往前走,一面取出白玉哨子,准备召来照影阁去算账。

    汹涌的人潮中,突然有人逆流而上,于慌乱的局势中攥住她的手,将殷灵栖带离熙熙攘攘的闹市,自人山人海中解救出来。

    一离开密集的人群,呼吸瞬间轻松了起来。

    殷灵栖顺了顺气息,低垂的视线触及那只攥住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

    力道很大,捏得她腕骨痛。

    她几乎未经犹豫。

    短刃倏的自袖中滑落,殷灵栖反手压住刀柄,转腕去刺。

    “翻脸无情啊,公主。”

    萧云铮压住匕首,幽幽叹了一声,尾音如钩子似的。

    “还记得当初在西郊行宫的那一面吗?”

    他扫了眼刀刃:“公主后来执刃的招式都是我教的,怎么,如今全拿来用在我身上了,能有几分胜算?”

    殷灵栖笑了笑,不假思索道:

    “十分。”

    萧云铮目光微动。

    她突然转动手腕,将刀尖架在自己颈侧。

    萧云铮动作比她更快,匕首落下时已被他翻了个面,钝面刀背正对着殷灵栖,锋利的刃面朝外。

    他黑眸窜火,冷声道:“你想干什么!”

    “本宫记得,西郊行宫那一回,殿下可是将刀刃那面实实在在架在本宫的脖颈上,什么时候开始便变了,是楚山孤现身时的那场刺杀,还是假扮新人成亲遇刺的那一夜?”

    殷灵栖瞥了眼他抵在刀鞘上的手,唇角扬起:“你看,我说了我有十分的把握吧。”

    萧云铮定定目视着她,松开了手。

    他低笑一声,轻轻摇头:“是,你赢了。”

    攻心不是他教的。

    但殷灵栖在他身上用起来得心应手。

    市集灯火通明,殷灵栖自一旁摊贩上取了张半面面具,虚虚搁在他眼前,遮住眉眼。

    “手里攥着支顶级杀手情报组织,黑白两道通吃,深藏不露啊,少主。”

    萧云铮拂开她帷帽边缘的白纱,凑近殷灵栖耳廓低语:“公主府中养着的究竟是面首,还是——”

    “杀手。”

    殷灵栖神情微微变动。

    待她回过神后无声一笑。

    死对头能问出这句话,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萧云铮早就料到两人会有这么对彼此亮出底牌的一天。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如若不是因为那时人蛹围困住了对方,他不会再召楚山孤贸然现身。

    殷灵栖也是。

    若非同一缘由,她不会当着萧云铮的面,召出照影阁。

    “日后再见,我是应当唤你殿下,还是少主?”

    殷灵栖戏谑着放出话试探,用意明显。

    萧云铮弯了弯唇角,道:“都不是我想要的。”

    “你希望听到什么?”殷灵栖抬眸。

    萧云铮避而不谈,神情冷下来,质问另一件事:“他跟你求婚了?”

    “算是吧。”殷灵栖淡淡道。

    她能感觉到,捏住腕骨的手力道又重了起来。

    男人的占有欲与胜负欲真是奇怪的东西,殷灵栖嘀咕着。

    “你答应了?”萧云铮紧盯着她的眼睛,又追问了句。

    “嗯……”殷灵栖含糊不清地应着。

    “应了还是没应。”萧云铮语气有点凶。

    殷灵栖继续打太极,钓他胃口。

    “公主笑得很开心啊,这般玩闹很有意思么?”

    萧云铮勾了勾唇,他看起来在笑,语气却透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有意思。”殷灵栖愉悦地笑了。

    引诱她那不近人情的死对头逐渐失控,愈来愈疯,怎么不算有意思呢?

    萧云铮注视着那张纯良无害的小脸,突然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泄愤。

    “公主可真够心狠的。”他嗓音喑哑。

    “谢谢夸奖。”殷灵栖欣然接受这极高的评价。

    “塔娜!”

    两人唇瓣触碰的瞬间,代钦的声音骤然响起。

    异域青年寻了她很久,终于寻到了被人潮冲散的公主。

    可小公主在人声鼎沸中,和另一名男子接吻。

    代钦心底一痛。

    这当然不是殷灵栖的错,她足够好,自然而然会吸引追求者无数,代钦这样想。

    代钦将愤怒的目光投向她身前的男子。

    一定是萧徵夺人所爱。

    心机叵测诡计多端的中原男子!

    他朝他们走去。

    游走在街巷间的卖花女郎近水楼台,快了代钦一步。

    “公子,要给小娘子买花吗?这些都是新鲜的,‘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萧云铮看了殷灵栖一眼。

    她目光到处飘,不知在想什么。

    萧云铮冷声道:“我尚未娶妻,没有娘子。”

    “他不是我夫君,我不认识他。”

    殷灵栖朝他一笑。

    显然,小公主做得更绝。

    萧云铮眉心皱得更深了。

    “他不买我买!”代钦来劲了,大手一挥,将女郎怀中的花全部买下。

    “好豪横的手笔。”殷灵栖叹了声,转而问他:“你要转行卖花吗?”

    代钦被夸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被噎住了。

    “卖什么话,这些都是买下来送给塔娜的!”

    他将一大捧花塞到小公主怀里。

    “塔娜喜欢什么,我便买什么,不像某些人小气得很,连束茉莉花也舍不得。”

    字字不提情敌,字字都在内涵情敌。

    小气?

    殷灵栖抱着巨大的花束,笑着摇了摇头。

    她心道,天真的代钦这是还不知道,就在他来之前,萧徵刚刚砸出去一百两金。

    唉,一个比一个会挥霍。

    殷灵栖在心里盘了盘自己的小金库。

    她的财产也多着呢。

    一想到自己名下的产业,殷灵栖又快乐了起来。

    脖颈间忽然一凉。

    她垂眸看去,只见萧云铮将狼牙玉坠重新系回她颈上。

    这人嘴就是硬,收回去没到一天就又送给殷灵栖了。

    “狼牙玉坠给你,别再有下一回落入我手了。”

    萧云铮挑衅地看了代钦一眼。

    显然,这份玉坠是无价之宝,同茉莉花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礼物。

    代钦咬了咬牙:“你们中原有一句古话,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继续,继续自欺欺人。”萧云铮冷冷一笑,极为不屑。

    “你……”代钦被他激怒了。

    “好了好了好了!”

    空气中弥漫开呛鼻的火药味。

    殷灵栖见势不对,忙出来拉架劝止。

    “塔娜!我们走!”代钦拽住她的手。

    “公子!这位公子请留步!”卖花的女郎叫住他们,快步赶上前。

    “今儿恰逢佳节,二位既然买了我的花,我便送二位个机会,去到前面我家的灯铺里猜个灯谜赢彩头吧。”

    “塔娜有兴趣去玩吗?”代钦看她。

    “去呀,你拉我出来这一趟,不就是为了玩儿么。”殷灵栖撩开面纱。

    铺子前悬挂着各色灯笼。

    她抬手随意抽了一只。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1】

    女郎道:“请打一物件。”

    “这个简单。”殷灵栖摘下灯笼:“是画。”

    “月下晚会。打一句欧阳修先生的诗作。”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代钦亦能答出。

    殷灵栖笑了笑:“这些简单。”

    女郎也笑了:“既如此,便请公子与姑娘看过这只灯笼吧。”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打一食物。”

    “食物?”代钦犯了难。

    殷灵栖凝眉思索,沉默不语。

    女郎见他们为难,便好心提示道:“仍同上一个谜题有关。”

    上一盏灯笼暗示的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写的情啊。”殷灵栖拿笔抵着下颌思忖。

    蹙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她眼睛倏然一亮:“是红豆。”

    女郎笑得眉眼弯弯:“恭喜姑娘,谜底正是红豆。”

    “为什么?”代钦不能理解。

    殷灵栖搁下笔,给他解释:“红豆,在中原又名相思子。而那首《蒹葭》乃是诗经名篇,古之写相思未有过于蒹葭者,蒹葭,情之所寄也,暗示男子对女子思慕之情,可望而不可得。”

    可望,而不可得。

    殷灵栖话音一顿。

    蒹葭、蒹葭……

    前世那个陪她走完最后时刻,宁愿牺牲自己性命违背去齐聿白的指令,也要让她苏醒过来的侍女。

    临别前夜,她说,她在萧府时本名不唤作蒹葭的。

    摄政王为她更了名,将她送到殷灵栖身边。

    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古之写相思未有过于蒹葭者。

    蒹葭,情之所寄也,

    谜底正是相思啊。

    她熟读诗书,前世为何未曾想到其中因果。

    殷灵栖放下灯笼,忽然起身离开铺子。

    “姑娘!你猜谜赢的彩头忘了带上了!”女郎追了出来,在她身后焦急交唤。

    殷灵栖提了灯笼,撩开帘子匆匆往回走,行了几步,脚步复又慢了下来。

    算了吧,自己都离开许久了,想来萧云铮也不会还等在原地。

    她这般想着,提着灯笼同代钦道别,正准备打道回府。

    “咻——咻咻——”

    夜空中再度连连升起焰火。

    殷灵栖抬起眼眸,在璀璨的焰火炸开的瞬间,心脏轻轻地刺了下。似有所感,她下意识回了头——

    灯火阑珊处,玄衣青年的身影依然伫立在那里,等了她好久。

    第104章 一更。

    “塔娜在看什么?”

    代钦走到殷灵栖面前。他身量极高,同殷灵栖的体型差距很大,立在她身前就像一座山。

    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代钦用强壮的身躯严严实实挡住了公主,也阻断了对岸看向她的视线。

    “在看一位……应当重新认识的旧相识。”

    殷灵栖收回目光,刚想离开,代钦那宽大的手掌便按在了她的肩上,像滚热的烙铁烫在肩头。

    “塔娜说的人,是萧徵吧。”

    代钦俯下高大的身躯,目光炽热如火,直直盯住殷灵栖。

    他隐约猜到了答案,但更想听塔娜亲口告诉自己。

    “是他,他人还没走,一直在暗处窥视你我。”

    殷灵栖不以为意,她抬眸望了眼月色,估计夜已深了,便说道:“我们回去吧。”

    “塔娜。”

    按在殷灵栖肩上的大掌突然间紧了一紧。

    代钦不许她动。

    他张开双臂,以强悍的力道用力将小公主揽入自己的胸膛间。

    “塔娜,跟我回漠北王庭吧,我不会让塔娜失望的。”

    异域青年体温火热,攥住殷灵栖的双掌也烫得惊人,胸腹部肌肉硬邦邦的,殷灵栖的身体被他包裹在怀里,就像紧贴着烧红的铁板,又烫又硌人。

    “我知道萧徵很优秀,我的祖父,父汗,王兄,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他的确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可是塔娜,你们中原话里也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当年的大辽的确败在了他手里。可战败的是那时的大辽,不是我。哪怕他被公认为是辽人的梦魇,是盘旋于草原天穹之上的乌云,我也并不以为,我会比他差。”

    代钦低头,看着她小小的一只蜷缩在自己的怀抱与臂弯间。

    “输给萧徵的是大辽,不会是昭懿公主的代钦。”

    他抱着人,慢慢将两人位置转换过来。

    代钦看到了河对岸的那双潜藏在黑夜里的眼睛。

    他将殷灵栖牢牢按在怀里,在塔娜看不见的角度下,朝萧云铮做了一个挑衅的动作。

    两方对立的势力背着殷灵栖这个当事人,暗地里进行无声的交锋。

    在萧云铮的死亡凝视下,代钦轻轻地吻上了公主蓬松的发顶,以此作为讨好她的开端。

    他小心翼翼地,不敢冒然过度放肆,缓慢地试探,一点一点循序渐进。

    炙热的吻自发顶移至发梢,即将落在眉心。

    代钦垂下眼睫,视线一低,目光忽然被那悬在颈间的狼牙玉坠刺了下。

    眼睛有些痛。

    他停住了动作。

    代钦自然认得出,那是他们大辽战败投降时,献给萧徵的圣物。

    方才当着他的面,萧云铮亲手给殷灵栖戴了上去。

    代钦明白过来,萧徵是故意的,故意想让他看见。

    事态的发展越来越有意思了。

    入觐大晟之前,代钦以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会是那个同昭懿公主订有一纸婚约的侯府公子,亦或是塔娜身边那个精通诗书礼易的文弱才子,以及公主府的所有人。

    来朝之后,他才发觉,齐聿白反而是最不足为惧的那一个。

    他最大的对手是萧徵。

    他只是站在河对岸,什么都不需要做,只凭一副项链,便让人望而怯步了。

    心机深沉的中原男子!

    代钦缓慢松开了殷灵栖。

    他对着狼牙玉坠,低语默念,向长生天请罪。

    “夜深了,我送你回府。”

    代钦跟在殷灵栖身后,临走时,回首朝河对岸遥遥望了一眼。

    萧徵。

    他记住这个人了。

    “主子,他们回去了,我们要不要跟上……”

    萧云铮抬了抬手,制止他。

    “回国公府。”萧云铮的音色比夜风还要冷。

    他看了眼掌中流淌的血迹。

    爱欲之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方才不理智了。

    他要提醒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

    亥时末,京城中依然一片繁华,热情未褪,街市间来玩游人众多。

    殷灵栖一面走一面看长街两侧的各色灯笼消遣。

    她并不知晓代钦揣着的心事,与方才黑暗里涌动的暗流。

    她心里想着的是自己的事。

    一不留神,手臂忽然被擦肩而过的人重重撞了一下。

    “对不住啊姑娘。”

    撞到她的是一名卖花女郎,女郎连声致歉,在晚风吹开殷灵栖帷帽的短暂一瞬间,恍惚了下。

    殷灵栖说了声无碍便要走,那卖花女郎突然拦住她。

    “姑娘,买一束花吧。”

    “不了,谢谢。”殷灵栖没多想,转身便要继续走。

    卖花女郎分明看见她怀中抱着满满一大捧花,已是不再需要多余的花卉,偏偏缠住她继续坚持。

    她凑到殷灵栖面前:“姑娘,买一束吧。”

    隔着帷帽,殷灵栖这才注意到卖花女郎的脸。

    她伸出手,刚要取钱,女郎忽然朝她手里塞了一枝。

    “多谢姑娘照顾生意,有缘再见。”

    话说完,她便匆匆离去了,连卖花的钱也没要。

    殷灵栖定了定神,看向手里那支花。

    “怎么了,塔娜。”

    “没什么,”殷灵栖抬起眼眸,“过了前面的街市便快到地方了,分开吧,我回公主府,你回驿馆。”

    “那怎么能行,”代钦道:“今夜外头这么多人,鱼龙混杂。我得将你亲自送入公主府的门,看着你走进去才能放心。”

    “不必啦,这么短的路途,能有什么事。”殷灵栖抬起另一只手,朝他摆了摆。

    “谢谢你的花,”她将那捧茉莉塞到代钦怀里。

    “帮我好好养着它。”

    “塔娜不喜欢吗?”代钦有些怅然若失。

    “喜欢,但放在我手里,只怕无暇打理。”

    公主府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花匠司掌着满满一院子的花卉,其实根本不碍事,更不会耽误公主的时间。

    但殷灵栖还是伸手拍了拍代钦:“养着吧,等我回来看时,说不定会有惊喜。”

    代钦收下了,但他坚持将公主送到府门前。

    皇城司在京城四方埋伏的暗哨亦是如实记述下这一夜发生的一切。

    看起来一切平常。

    然而翌日天亮后,公主府的人却往官署里报了案。

    慈姑焦急万分,道是昭懿公主昨夜根本未曾回府。

    代钦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他鲜少有睡得这般深沉的时候,觉得后脑闷闷的有些痛。

    他更衣洗漱,才要出门便收到了官署的传唤。

    脚还没来得及迈出驿馆大门,健硕的身躯猝不及防被萧云铮攥住衣襟狠狠按倒。

    代钦当即怒了。

    然而萧云铮态度比他更为强势。

    昨夜于心底反省无数次,默念无数次冷静的男人,再也冷静不下来了。

    他鲜少动怒,一旦情绪波动,连老国公亦要避其锋芒。

    “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萧云铮那双深邃晦暗的眸子里迸发出杀意。

    “说!”

    代钦心底突然咯噔了下。

    萧徵明明没指名道姓,但他心里莫名蹦出了殷灵栖的身影。

    第105章 消失的新娘(终)

    这是一片宁静的花田,坐落于一处隐蔽的山庄。

    微风拂过原野,芬芳馥郁。

    田间地头采花的仆人们正在专心劳作着。

    花海间有一条碎石铺就的小径。

    见有人来,采撷鲜花的姑娘自田间抬起头,起身温柔地对着殷灵栖笑:

    “远道而来的客人,欢迎你来到山庄做客。”

    “谢谢,”殷灵栖也微笑,她望着不远处的楼阙,问:“我可以进去坐一坐吗。”

    “当然可以,姑娘请随我来。”女子从地上拾起竹篮,挎在臂弯里,友善地为她引路。

    一望无尽的花海蔓延至天边。

    这里祥和、静谧。

    宛若世外桃源。

    让人不知不觉间放松心弦,觉察不到一丝潜藏的危机。

    “我为姑娘点上一支新调配的线香吧。”

    “好啊。”殷灵栖偏头看她。

    女子司香的手法熟稔而优雅。

    香雾自铜兽香炉中缭袅升起,殷灵栖头脑昏昏沉沉,陷入一种迷惘的状态。

    女子目视着她缓慢闭上的眼帘,道:“山庄以新鲜采摘的花卉为原料制香,所产香料风靡京城,深受达官贵人追捧。姑娘也是来买香的吗?”

    “不是。”

    “那么姑娘为何而来。”

    “为何而来……”

    殷灵栖在这时忽然睁开眼睛,捻起那枝赏灯时收获的花,轻轻抵在下颌:

    “不是你邀请我来的么。”

    女子点香的手顿了一顿,惊讶于她竟然还清醒着。

    “那么,姑娘喜欢这枝花吗?”

    殷灵栖弯唇一笑:“不喜欢。”

    司香女面上温和的神情僵住了。

    殷灵栖声音冰冷:

    “因为这是罂粟花。”

    “这可是禁物啊。”

    窗外一望无垠的原野遍植各色花卉。

    表面看似平静安详,实则潜藏着无限危机。

    地表花田掩护之下,开凿的地洞里种植着改造过的罂粟,蜿蜒成触目惊心的血海。

    日光穿过窗棂照射进来,殷灵栖手中色泽异样妖艳的花束透出诱人的光。

    鲜红的花色浓艳似血,抵在少女白皙的肤上,衬得她笑起来像个随风摇曳的花妖。

    “你于街市间递出这枝花,是在向我求救。”

    司香女子的手指颤了一下。

    她伸手掐断了已经点燃的线香。

    “但是我没有想到,姑娘竟敢独自前来。”

    “哦?现在不叫神女了?”殷灵栖唇角笑意浅浅。

    司香女子怔了怔:“你……认得出我?”

    “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凡自我眼前经过的人,哪怕只有匆匆一面,也不会忘记。”

    殷灵栖看着她:“悬崖间的那方秘密庭院里囚禁的信徒已经被疏散了,你们怎么又被关押到了这里采花制香?”

    司香女子突然攥住她的裙角:“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了,姑娘当初既能救我们一次,便也能设法帮助我们离开,求姑娘救命。”

    “被逼无奈?何出此言。”

    司香女子揭开袖子,露出刺青:“这座山庄背后的主人给我们种下了毒,我们逃不掉的,只能乖乖听话为他所用,再不断拉拢更多无辜者加入。”

    和沈濯一样,都被人种了蛊控制,一旦拒绝听取命令,便要受到蛊毒发作的惩罚,免不了一顿折磨。

    殷灵栖朝香炉挑了下手指:“那是什么香?拿来给我看看。”

    她接过女子递来的香柱,垂眸端详。

    “知道为什么这支香对我不起作用吗?”

    司香女子摇了摇头。

    殷灵栖放下香柱。

    因为小奴隶当初进入公主府时,动过手脚的正是这一味香料,她已经熟练到可以将解药药方默写下来了。

    这片古怪的香坊似乎同齐氏脱不了干系。

    “你方才说,风靡京城的新款香料皆是出自这座山庄?”

    女子点头,道:“是,里面加了致幻的药草,日久天长吸食多了会成瘾。”

    山庄四面尽被花田包围,当中建起的这座楼阁从表面看来似乎并无异样。

    “那些失踪的新娘应当也被囚禁在这里吧。”

    司香女子被问得一怔:“什么……新娘,我,我不知道。”

    殷灵栖将花枝含在唇间,挽起了发,露出雪白的脖颈,抬指自唇中取下罂粟花枝,将妖冶鲜红的花插进鬓边。

    她伏在窗台前,回首看着呆愣住的司香女子,一双桃花眼微微上勾,一颦一笑像是花妖幻化成形。

    人比花娇,

    亦比花妖。

    察觉到一道不舒服的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遍,殷灵栖不悦地蹙了下眉。

    “你再仔细想一想呢?这里有没有诸如密室之类的地方。”

    她将“密室”两个字咬得很重。

    她在暗示。

    司香女直勾勾盯着她,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地下倒是修建了一处仓库,用以储存制香的原料,姑娘要随我去看一看吗?”

    殷灵栖欣然答应。

    ***

    漆黑的走廊中,呼吸声和脚步声在一片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让人毛骨悚然。

    “嘘。”

    黑暗中,殷灵栖竖起手指,看向司香女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没有……”

    “没有吗?”殷灵栖眨了眨眼睛,“我听到了女子的哭声。”

    司香女紧张地退后两步:“姑娘莫要说笑,这里是储存制香原料的地方,怎么会有女子哭声呢,姑娘别吓唬我了……”

    “还敢继续往前吗?”殷灵栖微笑着询问她。

    司香女咬着下唇,犹豫着,不安地点点头。

    “往、往前,五十步的距离,然后向左转。”

    视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殷灵栖忽然自怀里掏出火折子,小公主是半点也不想委屈自己。

    火光足以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

    “这是什么?”她仰起脸,看着走廊上一幅幅诡异的壁画。

    画上的人被除去衣裳,或遭鞭笞,或被缚住手脚沉入河中……

    围观者幸灾乐祸,迫害者开怀大笑,受害者遍体鳞伤。

    “这是在审判妖女。”司香女道。

    “审判的标准是什么?”

    “她们的罪名是智慧与美貌,智慧会掩盖他人的光辉,美貌会引诱他人犯罪。以火烧之,如若被烧伤,则不是妖女;如若无伤,则身份确认无疑,必人尽诛之。”

    殷灵栖觉得荒唐:“横竖只要接受审判,便难逃一死?”

    火光映照在司香女的脸上,她像一只鬼魅,残忍地笑了起来。

    她突然用力推了殷灵栖一把。

    “当——”

    生锈的铁门重重关上。

    漆黑的地室里倏的一齐窜起火光,照亮漆黑的铁笼。

    殷灵栖环顾周围,这才看清每座牢笼里,都躺着一具身着红衣的躯体,不知是生是死。

    “失踪的新娘果然被你关在了这里。”

    “我?”

    司香女子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这压抑的暗室里格外恐怖。

    “你能猜出我的身份?”

    “这里也没有别人,对着我一人还要躲躲藏藏,藏在假面之下吗?”

    殷灵栖唇角微动。

    “你不是采花女,你是一名男子,若我没猜错,你的身份便是这座山庄真正的主人。”

    司香女皱了皱眉,掏出一面小镜子:“你是如何发现的,是我的伪装……”

    “这太简单了。你的易容看不出什么纰漏,可是一个人的外貌是最易改变的东西。本心,本心才是最难遮掩的。”

    殷灵栖注视着他。

    “方才我绾发簪花时,你的眼神不对劲。纯粹的欣赏与恶意的凝视天差地别,你的眼神,让我觉得恶心,无论你披着怎样的皮囊,都无法掩盖内心的肮脏。”

    “我只是在捕获美,何来单纯欣赏与恶意凝视之分。再者说,若非她们平素装扮妖娆,不安分守己,又怎么会被我盯上。”

    “司香女”摘掉假面,恢复了他雄厚的男声。

    “这当然不同。”

    殷灵栖环顾着被囚在牢笼里人事不省的新娘。

    “她们衣着并无不妥,是你在用肮脏的凝视剥去她们的衣服。”

    “你住口!”男子肆无忌惮,盯着她像在盯猎物,“知道我为何要捉这些女子回来吗?”

    他朗声大笑:“京城中人怎么也想不到,坊间颇为推崇的熏香中掺了罂粟与女儿血。”

    “你抓这些女子回来采血制香?”殷灵栖蹙了蹙眉:“你可真恶心。”

    “不不不,我是在采集她们的美。”

    男子兀自陶醉着,被眼前少女嫌弃的眼神刺激到,不由恼羞成怒:“还有你!如今的你也只不过是笼中鸟雀,很快,你的血也会被放干,而后调制成香。”

    殷灵栖拽住四方铁笼挣了挣。

    “别白费力气了,识相的,老实点!”男子掏出短刀,一步一步朝她逼近:“这么美的美人,想来制出的香也是极好的。”

    “你在威胁我?”

    殷灵栖松开铁栏杆,忽而一笑。

    “我讨厌被人威胁,一向只有我威胁别人的份。”

    话音刚落,困住她的栏杆突然打开了。

    “公主!”韩十娘操纵机关,将她放了出来,一把护至身后。

    男子眼神阴鸷,死死盯着面前人:“韩十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忘了告诉你,我换主子了。”韩十娘握住殷灵栖的手要带走她。

    “你敢背叛枭?”男子极为意外。

    “我早知组织内部出了叛徒,竟万万没想到那人会是你。十娘,你的霍郎可是为组织尽忠了一辈子呢,眼看主子即将如愿以偿,你忍心在这个时候毁掉他的心血?”

    “霍郎是霍郎,我是我,他效忠枭与我有何干系!我从前因为男人鬼迷心窍一错再错,而今,断不会再将师门千年基业断送于我手。”

    韩十娘将小公主护在身后,冲男子呵斥道:“让开!这座山庄的机关为我所建,你若敢阻拦,休怪我拉你一起陪葬。”

    “你敢!”男子抬手指着她身后的殷灵栖,“这人是主上点名要的,你想带走她?你有那个本事么!”

    “谁在指名道姓要我的命?”殷灵栖看向对面,“齐聿白?”

    男子轻蔑一嗤:“他也配?”

    “殷承恪?”

    男子笑着摇头:“都不是。”

    “这便奇了,本宫得罪过的人不在少数,能有本事握住枭这样一支力量的却没几个。”

    还有第三方势力想铲除她?

    殷灵栖暂时想不出幕后之人会是谁。

    但她觉得自己可以借助今日的契机将人钓出水面。

    “你猜,方才我敢孤身前来,不会别有目的吗?”少女微笑着。

    “你故意上当!引我带你找到哪一间是囚禁新娘的密室?”

    男子瞪着她:“你这用心险恶的妖女!”

    殷灵栖坦然自若:“本宫就是在织网,你还不是进了陷阱?”

    “外面都是我的人,山庄范围之内,你们逃不掉的。”

    男子咬牙切齿,冲上去同韩十娘缠斗起来。

    殷灵栖趁机根据韩十娘所授知识,操纵机关打开所有困住新娘的牢笼。

    她伸出手指,试探了一人鼻息,发觉这些新娘尚存生息,只是失血过多,很是虚弱。

    男子遥遥望了她一眼,怒目圆睁:“今日,一个都别想离开!”

    他使诈,甩出暗器攻击韩十娘。

    “危险——!”

    “当啷”一声,暗器被剑刃挡住了。

    沈濯破开地牢入口,天光霎时涌入地底。

    男子愕然回首,一脸的不敢置信:“沈濯!竟连你也背叛了枭!”

    “是又如何!公主于我有恩,今日,我必要平安护送公主离开!”沈濯道。

    “好,好,好小子。”男子愤恨不能,“你受死吧。”

    他开始御蛊,催动沈濯体内的蛊毒发作。

    半晌过去……

    沈濯竟然安然无恙,甚至拔出长剑劈向他。

    “怎会如此!”男子大惊失色,慌忙格挡,缠斗中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所在。

    “你身上的蛊母已经被除掉了!”

    他控制不了沈濯为已所用了。

    与此同时,一只深紫色蛊虫自殷灵栖袖中释出,蹿落地面,飞快地钻入男子衣间。

    男子喉间一哽,蓦地瞪大了双眼。

    “你……你……你怎么会……”他瞪直一双眼睛看着殷灵栖,双手死死捂住脖颈,似被人扼住了喉咙。

    小公主歪了歪脑袋,勾唇一笑。

    火光映照着她的面庞,鬓边那枝罂粟花似是吸饱了鲜血,绽放得愈发妖冶绮丽。

    “看够了吗?”

    她摆出一副无辜的神色,轻飘飘地笑了:“我讨厌他的目光,钩吻,把他的眼睛挖了。”

    “是!”

    钩吻如影随形,神不知鬼不觉应声现身。

    男子快崩溃了。

    他看轻了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这姑娘究竟带了多少人来!他庙小,根本盛不下这座大佛!

    “他奶奶的!给老子分了个硬骨头!命都要折进去了!”男子以一打三,惊得头顶冷汗直冒,再不敢贸然轻敌。

    刀光剑影交错,他咬牙硬扛,仍未等来外头援兵。

    他心底猛地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只怕外头形势不妙!

    地表花圃间,两方人手已经打斗了起来,山庄里的枭卫死伤惨重。

    “你的主上是谁!说!”钩吻一边追着男子打一边厉声逼问。

    敢动她们公主?枭卫真是活腻了!她非得把眼前这人剁碎了方能解心头之恨!

    男子咬牙硬撑:“老子就是死在这了,也要把真相咽肚里去!”

    “不肯说?那我猜一猜好咯。”

    殷灵栖在打斗圈之外,漫不经心地聊着天。

    “如果本宫死了,那么父皇会哀思成疾,太子一方会受到打击,本宫名下的产业会被瓜分蚕食,承恩侯府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与掠夺来的产业能够挽回颓败之势等等等等。”

    “内忧外患之际,最易趁虚而入。”

    殷灵栖掰着手指,悠哉悠哉谈论生死:“好处良多哇,这么看来,本宫非死不可了?”

    男子身上遭受重创,拼着一口气奔出地牢呼唤援兵。

    他点燃火把,回身扔进地牢里。

    “先别追了!那些新娘还活着,在火势彻底烧起来之前先把人救出去!”殷灵栖道。

    沈濯等人飞奔过来,架起女子们虚弱的身体。

    奔出洞口时才发觉,外头也烧起了火焰。

    男子被钩吻奉公主之令剜掉一只眼睛,痛得面白如纸,重创之下癫狂起来敌我不分,一心只想拉所有人同归于尽。

    “先把新娘运出山庄。”殷灵栖开口道。

    “公主千金之躯,自当先行。”韩十娘要护她离开。

    “什么公主不公主的,贵贱不都是一条命么?身份比不上活命最重要,先把她们运出火场。”

    火势越烧越凶,照影阁一行人再要回来接应她时,却发觉已经难以闯入火墙了。

    “公主!”钩吻哭出了声,不管不顾想要冲进去救人,硬生生被韩十娘拉住了。

    烈火铸就的围墙之内,殷灵栖拿木棍引了一簇火苗,不紧不慢逼近那被剜掉眼睛的男子。

    她跑不掉,也没打算跑掉。

    男子看到她那张纯良无害的小脸,像看到鬼一样惊悚,吓得用手抓着地面连连后退。

    “你不是很喜欢审判女子吗?”

    殷灵栖微微一笑,将燃烧着的木棍丢入花圃中。

    “现在审判开始。”

    花海瞬间烧成火海,汹涌的浪潮以她为中心,将惨叫着的那人焚烧成灰。

    火浪飞速向天际蔓延而去,红光冲天。

    烈火过境,寸草不生。

    殷灵栖摘下颈间的狼牙玉坠,在火势烧开前包裹起来,扔进田圃间的水缸里保存。

    隔着滔天火光,众人眼睁睁看着小公主模糊的身影消失在烈火里。

    钩吻被韩十娘圈在怀里,哭得浑身颤抖。

    通往山庄的道路上,几队人影策马疾驰而来,未至跟前,远远便望见了滔天烈火。

    代钦瞳孔骤然一紧,一时悲从心起,连翻身下马都踩不稳,自马背上踉跄滚落。

    承恩侯府中,齐五在为那座烧毁了的香坊而心痛不已,一抬头,猛然惊觉长兄撑着病体,飞奔而出。

    公主府上,小奴隶坐在新换的厢房里,抬头望着又一轮月亮,心想公主怎么还不回来。

    烈火焚毁整座山庄,将天穹烧得通红。

    火墙外围突然传出众人混乱惊慌的呼声。

    “殿下!”

    “殿下冷静!生命攸关,万万不可强闯火场!”

    “主子!不要去!!”

    第106章 死遁咯

    大火烧了半晌,终于被扑灭了。

    原本绵延百里的花田被焚为废墟,山庄沦为一片狼藉。

    刨开覆盖地表的枯枝败叶,人们惊异发觉山庄地底竟然种植着大片大片的罂粟花。罂粟这种毒物,喜阳,植于地面太过招摇,极易被官署逮捕治罪。谁也没想到,这座山庄竟改良了植株的习性,将其藏于地底。

    昭懿公主一把火烧出来一桩见不得光的地下买卖,天子闻之大怒,承恩侯府率先乱了阵脚。

    这等危急关头,齐聿白应当坐镇侯府稳住大局。

    但他没有。

    他策马狂奔,不要命似的狂奔,而后突然在某个街头停住,迷失了方向。

    齐聿白迷惘了。

    他要去哪?去找昭懿吗?可是人已经不在了,他又能去哪里呢。

    齐五带府丁找了整整一日,搜遍了京城街头巷尾,直至天黑后,方才在公主府对面找到了长兄。

    长兄站在对面的一棵树后,不敢靠近,只是怔怔地隔着一条街看着公主府的匾额,恍惚在回忆昔日与公主相处的一幕幕。

    齐五走上前:“长兄,我们回……”

    齐聿白忽然低着头开始笑。

    他病了很久,面容苍白,身形瘦削,连贴合身量的素袍也撑不起来,笑起来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齐五脚步一顿,不知该如何是好。

    长兄身为世家公子,向来严于律己。言行有度,举止得体,从不会在人前表露出这般癫狂的情绪。

    “死了好……死了好……”

    他攥住齐五的手,情绪激动,一身清俊病弱的气质突然变得狰狞阴鸷起来。

    “昭懿死了……便不会再踩着侯府的脸面,辱没齐氏了……她该死……”

    齐聿白仍在笑,笑得肩膀发颤,借此宣泄他心底那病态而扭曲的情感。

    “死得……好……”

    他眼里突然掉落一滴泪。

    他笑着笑着,倏然间红了眼眶。

    “子授,你说昭懿她怎么突然就死了……”

    齐五的嘴唇怯怯动了下,担忧道:“长兄……”

    齐聿白扶着树,又开始剧烈咳嗽,他的病本来已经好转了,突然受了刺激,这回咳得比前几日都要厉害得多。

    他咳出了血,唇角沾着血,双目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变得猩红。

    “子授。”

    齐聿白猛地按住他的肩,像是终于找到了情绪发泄口。

    “我没想要她性命。”

    齐聿白一字一顿,执拗地向齐五倾诉,亦或是在说服他自己。

    “我没想断掉昭懿的性命。”

    “我没有!!”

    “我只是想……”

    齐聿白哽咽了声,喉中苦涩,近乎难以言语。

    齐五大力拍打着兄长的肩背,帮他顺气。

    “我只是想逼她低头,只想折弯她的脊梁,逼她向我低头。”

    齐聿白心底憋着一口怨气。

    “家族入不敷出,我们不能只一昧节流,更应当开源。可是家族的买卖被昭懿切断了,兄长只能铤而走险,同香坊合作。”

    昭懿走得突然。

    齐聿白一顶制_毒的帽子还没来得及给她扣上,用来顶罪的人便已经没了。

    计划又被她搞坏了。

    “我只想让昭懿顶上这桩罪名,我不知道她会死在那里,我真的不知道……”

    “长兄。”齐五看着他,心情复杂:“长兄的心里,是不是还念着公主?”

    齐聿白沉默不语。

    但齐五已是清清楚楚。

    长兄当初选中阿妩,是因着某些时刻,能从她脸上看到昭懿公主的两分影子。

    齐聿白厌恶高不可攀的金枝玉叶,小公主恣意任性的性格无时无刻不在打压他身为男子的自尊心。

    他将阿妩视作替身,满足自己的虚荣与胜负欲。

    到头来不仅自欺欺人,还被阿妩搅得家宅不宁。

    “假的终究是假的,”齐聿白声音嘶哑,“阿妩不是昭懿,可昭懿已经不在了……”

    这一夜,齐聿白忧思成疾心境抑郁,彻夜无眠。

    天明时分,他在鸡鸣声中突然入梦。

    鸡鸣叫魂。

    梦中,是另一个自己。

    ***

    今夜盛京月圆。

    被月光扰得睡不着的不止一户。

    叩门声响了三下。

    “主子,您……歇下了吗?”雾刃同宿刃对视一眼,心底惴惴不安。

    院内无人应声。

    萧云铮枕在树干上,掌心静静躺着一枚狼牙玉坠。

    月光洒在他身上,照着玉石散发出莹润的光芒。

    那场烈火火势汹涌,人都被烧成灰了,

    连一块完好的骨头都不剩。

    火场中,唯一完好保存下来的只有这件沉入水缸底的玉坠。

    殷灵栖也只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个念想。

    明明就在前一夜,萧云铮还赌气似的对小公主说:别再将玉饰归还于他手中了。

    仅仅是一夜之间。

    仅仅是一夜之间,他便再也见不到殷灵栖了。

    原来昨夜便是最后一面。

    萧云铮心底生出一分悔意。

    他后悔自己不该和殷灵栖赌气,更不该任由代钦将公主带走,如若他在,绝不会让殷灵栖独自一人陷于危险境地。

    院落外的敲门声渐渐低了下去。

    “怎么办?”雾刃与宿刃面面相觑。

    “要么我们先退下吧,让主子一个人冷静冷静。主子向来遇事镇定自持,或许等他想通了,便能放下了。”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宿刃点点头。

    两人正要转身离去。

    “站住。”

    门内忽然传出萧云铮的声音。

    透着疲惫与苍凉。

    两人心底一紧,当即定住脚步:“主子,有事您吩咐。”

    萧云铮眼睫低垂,冷声道:“去,让楚山孤将枭藏在京城内外的窝点全部搜寻出来。”

    “三日之内,我要得到准确无误的情报,做不到便滚。”

    雾刃脸色变了变:“主子您这是想……”

    萧云铮合拢掌心,将狼牙玉坠收敛起来。

    “杀个干净。”

    他们动了殷灵栖。

    他们全都得死。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身处异地的人们在看着同一轮月亮。

    “往后准备去哪呀。”

    殷灵栖坐在山崖边,脚底水浪冲击着沿岸石块,哗哗作响。

    “跟我回苗疆呗,山清水秀的,委屈不了公主殿下。”

    别枝雀在她身旁坐下,晃悠着小腿,踢踏鞋履玩。

    “也不是不成,就是往来路途遥远,不太方便。”殷灵栖双手托腮。

    这当然需要考量,漫长的车马行途会累到她,小公主是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这倒也是。”

    别枝雀应合了声,转头看向被月光笼罩的少女:“你呢,准备在外溜达多久?”

    “谁知道呢,横竖渔网已经撒好了,接下来就等等看鱼儿何时会按捺不住,跃出水面咬钩啦。”

    不远处,水浪起伏声哗哗不绝于耳。

    “对了,今日,我见那皇城司指挥使与大辽王世子分外悲痛。”

    “特别那个姓萧的,径直冲进火场里要去寻你,一身的硬劲儿很是惊人,在场好些人合力一齐上去拦都险些没拦住他呢,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我有什么值得他挂念的?”殷灵栖撑着下颌。

    别枝雀摊开手:“我又不是萧徵,你看我,我也给不出你答案呀。”

    说到这,别枝雀忽然被提醒了什么,一敲脑袋,懊悔道:“哎呦糟了糟了,我用蛊给你炼制的香落你府上忘了带走了。”

    “什么香?”殷灵栖抬眸。

    “就是传闻中能引人进入前世梦境的香。”别枝雀小声嘟囔,“我……我好像涂在你的狼牙玉坠上了。”

    “你说什么?!”殷灵栖倏的睁圆了眼睛。

    “我房中那么多首饰,你为何偏偏挑了那一件。”

    “哎呦,我这不是见你这几日一直戴着那条项链嘛,就……就……”

    别枝雀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一拍大腿:“不过也不一定,我记不清楚,似乎是涂在了另一根玉饰项链上,你的首饰太多了,看走眼也是正常的。”

    “不行,你好好地仔细去想,究竟是不是那件狼牙玉坠。”

    大火烧起时,那坠子被她沉入水缸里保全,估计现在已经落入萧云铮之手了,万一误打误撞触发了萧云铮的前世记忆……

    别枝雀在她较真的目光中,板起脸认真地回忆细节。

    “好了我觉得不是,应当是你放在梳妆台上的那一根。”

    “你确定?”殷灵栖持怀疑态度。

    “确定!”别枝雀让她放心。

    “等我们回到盛京,再让慈姑帮忙取出来验上一验,你总能放心了吧。”

    有些事儿真不能怪别枝雀。

    这孩子认人都认不清,更何况是殷灵栖那满满一柜子的首饰。

    将错就错,两个小姑娘都稀里糊涂的。

    可是,那沿袭上古秘术制成的异香恰恰就是被涂上了狼牙玉坠。

    而坠子,的确落到了萧云铮手里。

    那本该帮殷灵栖追忆前世的香,误打误撞在萧云铮身上发挥了作用。

    更深夜半,明月高悬。

    贪恋玉饰上留存的一丁点儿念想,青年手握玉坠,久久难以释怀。

    无味异香,悄然自玉石上弥漫开。

    破碎的梦境,逐渐拼凑起完整的前世与今生。

    第107章 /更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承恩侯府蓦地乱了起来。

    “我的儿啊,你这又是何苦——”

    侯夫人对着长子哭得撕心裂肺。

    “血……她的血……”

    齐聿白望着被缚住的双手,喃喃低语。

    “长兄这是怎么了……”齐五大惊,踏过门槛时望着屋内乱糟糟的人群,不知所措。

    “子授!”侯夫人一把拽住他,“你劝劝你长兄!他不知做了什么魇梦,醒来突然拿刀把自己的手给扎穿了!”

    “不……那不是梦……”

    齐聿白猛地抬起头,眼尾通红:“那不是梦!”

    “血……我的手上都是血……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昭懿!”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若是穿到陛下耳中,咱们整座侯府都得被官家抄了!”承恩侯大怒,“昭懿她死在火场里,同你有什么关系!”

    “不是这样的!”齐聿白挣断捆住双手的束带,“不是这样的,我这一双沾满了鲜血!是我……是我在成亲当□□婚昭懿未成,亲手放出淬了毒的箭杀死了她!”

    “成什么婚,还想着成婚!你糊涂了不成?那娇纵无行的丫头片子早就把你给休了,兴师动众的,闹得满城风雨,京城谁人不知侯府长公子被昭懿公主当街休弃!侯门的脸都丢尽了!你倒好,反倒对她念念不忘起来了!”

    侯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斥他道:“你鬼迷心窍了不成?能不能清醒一点!从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谁不夸你齐长公子一句稳重得意,如今可倒好,被昭懿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当头一棒敲得齐聿白微微清醒几分。

    “是啊,我与昭懿的婚约已经退掉了……又怎么会、怎么会有机会在同她成婚的时候杀了她……”

    齐聿白捂着头,开始回忆梦中情境,刚一思索,便觉得头痛欲裂。

    那真的只是一场他臆想出来梦吗?为何梦中情绪与感受如此真实……

    齐聿白疲惫地扶住额头。

    “案牍繁重,长兄可是这些时日操持家业累着了?”

    齐五走兄长面前,耐心地为他分忧解难:“身体为重,长兄还是安心休养身体吧,族中事宜有我在,虽不如长兄行事稳重妥帖,却也能撑起一时。”

    齐聿白按了按眉心,憔悴的神情中透出一点宽慰:“如此,便有劳子授了。”

    齐五微微颔首,垂下眼睫,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

    包扎起来的手掌仍然剧痛不止。

    齐聿白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他记起,昭懿曾说他这双手写字写得极好,的确,他的书法在京城文坛中数一数二。

    他也记得,后来那个变得让他感觉陌生的昭懿,笑吟吟地,用厌恶的目光盯着同样一双手。

    她那时说:这样好看的手,就应该供人欣赏,总有一天,她要剁了长公子的手,装在锦匣内与他共赏。

    剁掉!

    齐聿白心头一跳。

    午夜梦回时分,他耳畔响起的便是昭懿的那声天真又残忍的声音。

    少女的笑声似有蛊惑人心的魔力,驱使着他,鬼使神差的也对自己这一双手,一双沾了她鲜血的手生出憎恶。

    齐聿白拔刀重重落下!

    一双漂亮得仿佛艺术品般的手,就这么被锋利的刀尖捅穿了。

    美好的事物被毁坏了,他是残缺的了。

    齐聿白心底莫名涌起一阵不安。

    他的手毁了,即便伤口愈合,也会在手心手背留下两道长长的丑陋的疤痕。

    齐聿白有些惶恐,他心想,若是公主还在,会不会嫌弃自己。

    他眉头紧锁。

    他觉得自己疯了。

    身为世族嫡长子,才名远播千里,齐聿白一向是心气高傲、自命不凡的。

    他怎么可以卑微至此,怎么可以怀疑自己。

    齐聿白整个人沮丧极了。

    他从未有过陷入过如此困窘、自卑的境地。

    齐五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昔日视为榜样的长兄,沉默一瞬,将视线移开,不愿再看。

    ***

    辅国公府外。

    天还未亮,寂静的长街上突然踏开急促的马蹄声,震得人心跳如擂鼓。

    “主子这是要去何处!”

    “主子!”

    宿刃牵了马匹,飞跃上马去追,眨眼间便跟丢了影。

    萧云铮速度太快了。

    他想到了那日烈火焚楼,殷灵栖一跃而下被他接住时,落在他颈窝里的一滴泪。

    旧日里的一滴泪穿溯光阴,狠狠砸中了今时今日在夜风里狂奔的萧云铮的心脏。

    他到现在方才明白那一滴克制的眼泪的含义。

    马蹄踏破黎明前的最后寂静。

    漫长的黑夜被撕开一道口子,东方的天幕开始默默渗出一点光亮。

    就像殷灵栖那乌烟瘴气的过往,终于被撕开了一点能够喘息的空间。

    但她也许已经不需要了。

    她已经习惯了黑暗。

    更确切地说,她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融进黑夜里。

    勒马声在昭懿公主府前扬起。

    夜色未褪,黑暗笼罩下的公主府亮起一排灯笼。

    府门竟未阖紧,似是有人早已在此,秉烛以待。

    萧云铮心脏猛地一跳。

    是她回来了?

    她还活着吗?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微怔了片刻,方才将半阖的府门推开。

    那扇门对于习武多年的萧云铮来说并不算沉重,但他却推得格外慢。

    移步换景,视野开阔。

    夜色半明半昧的公主府中,燃起一盏孔明灯。

    一人坐在树下,抬手升起灯火。

    “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

    萧云铮在这里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却又好似情理之中。

    柏逢舟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慢慢转过了身。

    “是我,殿下。”

    “我奉公主之命,替她守住这方庭院。”

    他道:“我应当留在这里的。”

    萧云铮一时心绪复杂,双拳不自觉地攥紧,手臂暴起青筋。

    原来殷灵栖早已交待好了一切,她竟然如此信任柏逢舟,将公主府全然交给他管理。

    “为什么。”萧云铮不甘心,“你为何在她心中如此重要。”

    他目视着柏逢舟,愤然转身离去。

    “摄政王殿下不必动怒,怒则伤身。”

    “不必柏公子多心!”萧云铮长驱离去。

    柏逢舟忽而神情一默。

    心底咯噔了下,他抬起头:“殿下竟已记起前尘往事了么。”

    柏逢舟一字一顿,念着前世的称谓:“摄政王,殿下。”

    萧云铮蓦地脚步一顿。

    他猛地转过身,盯着柏逢舟:“原来你一早便知道。”

    青年孤零零地站在他对立面,身后是无尽夜色。

    柏逢舟苦笑了一声:“是啊,我一早便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只有我独自承受。”

    第108章 2/更(小修,不必在意)

    “她还记得多少。”

    萧云铮没有问柏逢舟为何会先他一步知晓前尘往事,他首先想确定的是,殷灵栖记得多少。

    柏逢舟轻轻摇头:“在下曾经试探过,似乎,公主的记忆仅仅止于大婚当日死在长公子的箭下……”

    “难怪,难怪后来她会突然间想起退婚,态度又是那般果决。”

    萧云铮早就意识到,殷灵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她这个人突然性情大变。

    可是他根本无法想到昭懿公主的蜕变是以生死为代价。

    “你既然知晓一切的来龙去脉,为何不早说!”他声音微微发颤,质问道。

    柏逢舟一怔,抬眸望着他,神色变得迷茫了起来:“殿下……”

    “殿下你……”

    “我如何?”萧云铮目光敏锐,没有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

    柏逢舟摇了摇头,叹道:“没什么,只是在下不曾想到,殿下会在夜半时分突然登临公主府。殿下是几时记起往事的?”

    “就在方才。”萧云铮道,“方才,我梦见了所有。”

    “殿下素来谨慎,就不曾疑心,若只是一场空梦而已呢?”柏逢舟问。

    “不会只是一场梦那么简单,我信那是曾经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萧云铮笃定。

    “为什么?”

    “不为什么,没有缘由,不问虚实,我就是愿意信。”萧云铮音色极冷。

    感情上的事向来不讲道理,不需要受理性支配之下那些条条框框分析的束缚,即便刨根问底,也只能得到一个模糊的缘由。

    一如萧云铮夜半梦醒后的第一瞬间,未经理性思考,一时冲动驰骋快马,披了一身清冷的星月光辉穿越半座京城奔向公主府。

    他当然知道殷灵栖人不在那。

    但那又如何呢,他想见她。

    见不到也要来。

    萧云铮不死心。

    知她在她身故之后,又一次重蹈前世覆辙,他心有不甘!

    漆黑如墨的天穹泛出一抹淡淡的鱼肚白。

    阴阳交替时分,柏逢舟借着残月的光,注视着站在对面的青年,垂眸一叹。

    有些事,或许就是命盘注定了的,他无法改变。

    “殿下既然来了,要去看一看公主的旧居么?”柏逢舟道。

    他态度很是谦和,但这样的言语落入萧云铮耳中,无论用什么样的语气,都只会让萧云铮觉得无比刺耳。

    公主早早便做好了打算,将自己的府邸留给另一个男人打理。

    而这个男人,此时此刻,手握殷灵栖赋予他的掌事权,站在殷灵栖的府邸中,以主人翁的身份向萧云铮发出邀请。

    “凭什么。”

    妒火在心底燃起,萧云铮脸色冷得吓人,他发出又一声质问:“凭什么!”

    “就因为你是她一手扶持起来,前世为她在朝廷之上筑基的肱骨臣,她便对你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不,这不像他印象里的殷灵栖。

    殷灵栖那样薄情又利己的人,从不会对任何人交付全部的信任。

    她只信她自己,也只爱她自己。

    可眼前这个温润儒雅的青年的出现,实在无法解释。

    正因柏逢舟是例外,才格外引人嫉恨。

    “她这般看重你,那么我在她眼中又算什么?”

    萧云铮弯了弯唇角,倏而自嘲一笑。

    也是,一个是相识于微时风雨同舟的白月光,一个是素来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宿敌。

    换谁不会选柏逢舟呢?

    “柏逢舟,有时候,我真的羡慕你。”

    萧云铮那般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也会有朝一日对别人说出“羡慕”两字。

    爱让高傲的人俯首。

    柏逢舟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因为他知道小公主还活着。

    准确来说,除却参与布局的太子等人,外人中便只有他一人知晓。

    柏逢舟可以想象得到,昭懿公主安然无恙在这片国土的另一块地方逍遥快活。

    只剩不知情的男人们为她黯然神伤。

    假死脱身是殷灵栖一早便筹谋好的契机,碰巧遇上了囚禁新娘的山庄,她便顺势借了一把火跑了。

    只是……

    柏逢舟没想到,她连摄政王都瞒着未告知。

    柏逢舟垂眸叹息。

    唉,以他对两人的了解,待到昭懿公主重回盛京之时难免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做了“坏事”被发现,会闹出人命的。

    柏逢舟缓缓抬眸望了一眼,触到萧云铮冷厉的视线,又收回了目光。

    “她府上那些面首如何处置。”萧云铮目光冷冷扫过花团锦簇的庭院。

    “暂且留在府上,由慈姑规驯。”

    “这是她的意思?”萧云铮挑眉。

    “是,”柏逢舟平静地答,“这都是公主先前安排好的。”

    萧云铮勾唇冷笑:“她都不在了,还舍不得将人放走?”

    熹光藏在黎明时分的云层间迟迟不肯露面,萧云铮整个人浸在暗夜的阴影里。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

    柏逢舟抿了抿唇。

    他本意是想尽量帮公主稳住宿敌的情绪,以免公主还京时的局面太过棘手。

    可眼下看来,矛盾却被激化得越发激烈了。

    难怪两人是宿敌,结成这种关系不是无缘无故的。

    “殿下。”

    萧云铮转身离开时,柏逢舟在他身后忽然出声。

    “关于殿下方才的质问,我想,答案或许早已给出了。”

    昭懿公主最惜命了。

    可是,

    “柏某听闻,那日高楼焚火,公主肯自楼顶跃下,被殿下接住。”

    柏逢舟以为,或许,萧云铮不该再向他问出:“她这般看重你,那么我在她眼中又算什么?”这样的问题了。

    因为在他这个拥有前世今生完整记忆的人看来,答案已经给出了。

    萧云铮沉默一瞬,飞身上马,策马投入夜色中。

    柏逢舟在庭院中央静静站着,

    他看到天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

    殷灵栖拉着别枝雀在京城之外的地盘疯玩了大半载。

    两个人像出笼的鸟儿似的,在外随心所欲,只顾自己开心,压根不管遥远的盛京城中不知情人士的死活。

    半年之后,方才回了一趟京城。

    殷灵栖本来也没打算回这么早的。

    天策帝有心放她出境历练,一如当时将太子外放至各地州县等地历练一般。

    当天策帝意识到自己或许从前将小女儿养错了之后,他便及时纠正,并未因为殷灵栖是个女孩儿便厚此薄彼,也没想过依照世俗遵循的女德女诫打压、限制她的进一步发展。

    不再只是一昧给予殷灵栖无上娇宠,而是开始注重培养她的能力。

    既是历练,自然是见识得越广泛,视野越开阔越好,因而,区区半载光阴并不算久。

    殷灵栖回京,纯粹是因为慈姑给她去信一封,说齐子授齐五公子的博古斋又要开启新一轮的藏品拍卖了。

    这等价格不可估量的顶级拍卖会,慈姑她们不敢擅作主张替公主拿主意,只得修书一封请公主亲自回来。

    殷灵栖回来了。

    只是换了容颜,带了张假面。

    博古斋这场拍卖宴并非谁人都有资格随意参与的,受邀列席者非富即贵,要么便是名声远扬的红人。

    殷灵栖拿到的新身份是:一名受邀赴京为宫宴表演的歌舞女。

    藏品拍卖宴于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举行,楼内呈环绕之格局,各方贵宾拥有一个独立的房间。

    牵机聪明,为了保护好自家公主的身份,特意将帘幕落下,挡住了里间安坐之人。

    拍卖会上,暗流涌动,各方以金钱为媒介进行博弈。

    金钱游戏打得很凶,但对于殷灵栖来说,总体来说还算顺利。

    拍品宴展出了新一件藏品。

    是一件价值不菲的项链,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名声大噪的昭懿公主。

    “啊噗。”殷灵栖听完酒楼里伙计的介绍,被茶水呛了一口。

    她手里握有的首饰,一般只送不卖。她也记不得,什么时候落了这一条。

    不过无所谓,她也不缺这一件项链,虽然这价值连城。

    这一局,殷灵栖准备当个旁观者,静观其变。

    宴会间的氛围再度高涨,宾客们对这件做工精美、价值稀有的项链十分欣赏,它和它的上一任主人一样高贵。

    各方贵宾对于拿下它势在必得,不断哄抬价格。

    “一百万两。”

    一道熟悉的男声吸引了殷灵栖的注意。

    萧云铮是被殷珩硬拉过来参与拍卖的,因而全场始终一言未发,直至这一刻——

    他要留下所有和殷灵栖相关的事或物,将其私有。

    汝阳王见他自从昭懿那事儿过了之后,整个人越发邪性了,一开口,便给出了众宾不敢哄抬的价格。

    满坐寂然,无敢哗者。

    殷灵栖有些意外。

    她的东西原来这么值钱吗?

    她这厢当个旁观者看热闹看得正起劲,别枝雀忽然一幅度地戳了戳她。

    别枝雀扭捏着,说道:“要不公主你跟个价?”

    “我花这么个价钱去拍自己的首饰做什么。”殷灵栖不以为意。

    别枝雀拽了拽她的袖子,小声道:“你还记得我说的那条项链吗,好像就是这一条……”

    第109章 再相见

    “什么?”

    殷灵栖忽的一怔,抬起头:“你确定?”

    别枝雀支吾几声,道:“应当是吧……”

    “那件项链一直被慈姑收在房中,我不过离京半载,怎么就流落到外面了。”

    殷灵栖坐起身来:“公主府失窃了?也没见着信上提过这回事。”

    空旷的楼阁内陷入寂静,萧云铮报价之后,无人再竞价,这一局看起来毫无悬念。

    齐五递了个眼色,示意手下可以一锤定音了。

    “一百五十万两。”

    一声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

    在场众人微愣了下,将目光齐齐投向声音来源——那位撂了帘幕的神秘买主的所在位置。

    牵机变了声线代公主报价,言毕,俯身低声道:“公主,应当可以拿下……”

    她话未说完——

    “三百万两。”

    对面不紧不慢地将价格直接抬高两倍。

    楼内宾客轰的一下被震惊了,开始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

    “早就听闻辅国公府世代勋贵,富贵不可言,而今看世子亮出的手笔如此惊人,可见所言非虚。”

    “这件首饰不是昭懿公主的旧物么,世子与公主向来不对付,花这么高的价买回去做什么,报复旧人?”

    “我猜也是,豪掷万两博自己一乐吧。”

    牵机神色一变,低头正要征询公主的意思。

    “三百五十万两。”殷灵栖平静道,“加价,跟他打,继续追加。”

    “可是公主,这已经远高于竞拍价了。”

    “无妨,记太子账上。”殷灵栖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年。

    坐在一旁的太子冷不丁被点到,怔愣了下。

    “太子殿下,这……”东宫侍卫面露难色。

    殷承佑摆了摆手,道:“无碍,妹妹喜欢便好。”

    这对兄妹,一个敢要,一个好脾气地给予。

    东宫侍卫被太子对皇妹的纵容态度惊到了。

    这也太宠昭懿公主了吧。

    牵机依公主的吩咐,抬高报价。

    “七百万两。”

    她这般声音刚落一瞬,对面紧追着再度将报价翻倍。

    全场哗然色变。

    哪有这么强势的拍卖方式,这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出手阔绰来形容了。

    “萧徵,你疯了吗!”汝阳王见势不对,试图阻止。

    萧云铮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修长的手指抵着唇沾过的地方慢慢打着转,平静道:“我很冷静。”

    “你……”汝阳王不知说他什么好。

    “公主还要继续跟着加价吗?”牵机问。

    东宫侍从瑟瑟发抖,心疼太子的私库。

    殷承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退下。

    “加什么加,再这么丧心病狂地打下去,好处都让博古斋这个中间户给赚去了。”

    殷灵栖目光微动,她抵着下颌沉思,有些发愁。

    “笃”的一声。

    手心握着的笔蓦地被拍在了桌案上。

    殷灵栖一个没忍住,失手将笔拍飞了出去。

    那杆笔穿过帘幕中间缝隙,落到众人的视野里。

    “呦,脾气还挺冲。云铮,这便是你的不是了,辣手摧花不懂谦让,惹恼了人家。”

    汝阳王摇着折扇调侃他,一转头,话音蓦地停住了。

    萧云铮面色一沉,紧紧盯着那杆笔,眼神晦暗。

    “你……你也生气了?”殷珩小心翼翼探出脑袋试探。

    “没。”萧云铮拿折扇拨开他的脸,嫌汝阳王挡了视线。

    他的目光投向对面那间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雅阁。

    不知心底在算计什么。

    全场被这豪横的手笔震得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出价去陪萧氏世子赌一局。

    拍卖行当的伙计一锤定音,这件首饰以本场拍卖的所有藏品中的最高价成交。

    众人松了一口气,这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局终于结束了。

    殷灵栖趴在桌上,枕着双臂。

    她脑子很活络,当即另辟蹊径,同别枝雀耳语:

    “蛊香是你制的,可还有什么解药吗?”

    她打算消除蛊香的影响,如此一来,即便首饰落入萧云铮手里也没什么。

    没人希望自己悲剧的过往,会被更多人人知道。

    重生后,殷灵栖的性情中存在着一种残忍。

    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她会无意识地竖起刺,将试图靠近自己的人扎得鲜血淋漓个透。

    可以有人受到伤害,但那个人一定不能是她自己。

    极致的利己思维。

    她想,如今的她可能永远也学不会温柔。

    别枝雀摸了摸脑袋,朝她点头:“这倒是有解药,你想办法拖延一下时间,等我一会儿啊。”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跑到角落里炮制。

    藏品一件接着一件,陆续以高价成交。

    殷灵栖坐在那儿听着,逐渐愉悦起来,心情大好。

    “妹妹怎么这么开心。”殷承佑问。

    “今日的银子进账了,当然开心。”殷灵栖同他对视了一眼。

    殷承佑不解其意。

    “待会儿等着看看咯。”殷灵栖往后一躺,倚着椅背。

    不出片刻。

    博古斋的伙计捧着账本,悄悄进入这间雅阁。

    “小的奉五公子的命令,将今日成交的账目带来给您过目,您的那份分红今日便汇入钱庄。”

    他毕恭毕敬地呈上账簿,便迅速退下,不敢再打扰贵客。

    “五公子……齐五?!”殷承佑坐正身体,惊异地注视着妹妹。

    东宫的人皆是一愣。

    昭懿公主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齐氏背后的东家!

    “齐五不是齐聿白的人么,你同齐聿白闹成那般模样,齐五怎会……”

    “是了,现在,他是我的人了。”

    殷灵栖双手托腮,笑了笑,抬眸望着一脸惊愕的太子。

    “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妹妹我也是要为自己赚银子的。”

    “嘶。”太子吸了一口气,“颂颂,孤从前为何不曾发现,你的小脑袋瓜里装着这么宏大的盘算。”

    “齐五同他长兄情谊深厚,对齐聿白忠心耿耿,竟会转而投靠了你。”

    “他是一名优秀的商人,商人重利。”殷灵栖轻轻一笑。

    她早就说过,齐五若不背叛,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大,诱饵不够丰厚,不足以引诱他迈出第一步。

    只要齐五能走出第一步,便自然而然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直至……

    殷灵栖将账簿一合,声音轻快:“我拿到手啦。”

    “你呀你。”太子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了,我才不要做齐氏妇,要做便做齐氏主。”

    太子微微颔首,抬起茶盏呷了一口:“你说得很对,这些年孤不在京城,总担心旁人给了你委屈受。没想到颂颂长大了,已经可以自己独当一面了。”

    他看向殷灵栖的目光添了许多欣慰。

    皇妹的眼界,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难怪父皇如今不拿她当个公主养,而是视作继承人培养。

    殷承佑心服口服。

    外间仍在激烈地竟相抬价。

    半个时辰后,最好一件藏品尘埃落定。

    “宾客要离席了。”殷灵栖走过去看别枝雀的情况。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别枝雀专注地捣鼓她那一堆瓶瓶罐罐,“马上就好。”

    “公主,汝阳王那边准备动身了。”钩吻过来禀报。

    太子看出皇妹似有心事,出声询问:“有什么需要孤帮忙的吗?”

    “没什么大事,皇兄带上那些藏品,可以走了。”殷灵栖并不打算告知兄长。

    她不需要哥哥为自己出面。

    人,她可以自己杀;那些前尘旧账,她可以自己动手清算。

    “公主,萧世子那边……已经到达楼阁入口处了,再不拦,人便真的要走掉了。”

    殷灵栖倒是想拦,可是别枝雀那边还在研制解药,她此刻出面,无异于打草惊蛇。

    死对头那等城府深沉的人,同他对峙越久,越容易被看出破绽。

    “快些,他们就要走了。”钩吻焦急催促。

    皇城司一行人踏出门槛的那一刻。

    “好了!”别枝雀将沾了药粉的手帕塞到殷灵栖手里。

    “快去!”

    昭懿公主如今的形象落在世人眼中,只是一名容貌大变的歌舞姬。

    汝阳王府侍从捧着装有珠宝的匣子,正要移交至国公府的人手上。

    “哎呀。”

    关键时刻,只见一名弱柳扶风的少女被什么绊了一跤,一不小心撞上几人。

    少女惊诧一瞬,挥着手帕匆匆道了声:“抱歉,是我脚步不稳。”

    “无碍,姑娘不曾伤到便好。”雾刃极有礼貌。

    少女冲他一笑,笑着道了声谢,便提起裙裾,转瞬间跑没了踪影。

    这边动静很轻,不曾惊动旁人。

    萧云铮正听着殷珩絮絮攀谈,余光一扫,无意间触到那抹一闪而过的身影。

    “皇兄的意思是,这回……哎?萧徵?萧徵!你去哪!”

    殷珩正说着话,萧云铮突然撇下他,快步走了。

    “方才那人是谁?”萧云铮追到门前,早已不见了少女身影,他转身质问雾刃。

    “哦,是位走路不稳定的姑娘,被门槛绊了下,不小心摔了一跤。”雾刃答。

    “哪位府上的姑娘。”萧云铮紧追不舍,问道。

    “这……”雾刃愣了下,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主子为何突然对那名姑娘这么感兴趣。

    “主子稍等片刻,属下这便去查。”

    “萧徵。”殷珩脸色沉了沉,摇着折扇过来,没好气地道:“你这么做不对啊,昭懿分明才走了半载,你便盯上了别的姑娘。”

    “我对别人没兴趣。”萧云铮态度极冷。

    “那你还打听人家姑娘下落……”

    殷珩正嘀咕着,被他瞪了一眼,便也不敢再说了,摇着折扇走一边去凉快。

    “主子!打听到了!那位姑娘是从方才同您竞价的那间雅阁里出来的。”

    雾刃匆匆赶回。

    萧云铮心跳骤然一停,仿佛被人重锤了一遭。

    他心思缜密到令人恐惧的地步,只是一个背影,便能瞬间推演出前因后果。

    半晌,他启唇道:“找。”

    “啊?”雾刃没听明白。

    萧云铮的声线微微颤抖,他用了极大的忍耐力去冷静下来,克制着不让自己失态。

    “画下方才那人的画像,去找。”

    “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挖出来。”

    第110章 二合一

    雾刃愣了下。

    他鲜少见到主子露出这般隐忍而愠怒的神色。

    “是,属下遵令。”

    他被萧云铮冷厉的目光吓得怵了下,不敢再直视,遂率影卫领令匆匆离去。

    皇城司的暗探训练有素,尤擅追踪术,一旦盯上目标,便无跟丢的可能。

    离奇的是,那名少女出了门后遁入街上往来行人,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怎么可能。”

    雾刃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那名小姑娘不简单,难怪引得主子动了怒。

    “你们几个,往东去寻,其余人随我去西面的街市搜。”

    十余名顶尖暗卫将街巷搜了个遍,再没再瞧见半分影子。

    少女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人却如同凡间蒸发一般,杳无踪迹。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为防意外,殷灵栖早就多留了个心眼应对死对头。

    两脚刚一踏出酒楼,她便在照影阁的掩护下褪去衣着,更换了张假面,从头到脚全然一新,雾刃能认出她才怪。

    影卫没能找到人,雾刃只得硬着头皮回去复命。

    这是他们首次失手,青天白日的,自眼前跟丢了目标。

    萧云铮见影卫回来得晚,心底便已猜中了结果。

    “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连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都能跟丢,雾刃觉得自己愧对这身本事,他垂下头,很是惭愧。

    “不怪你,你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萧云铮眸色晦暗:“我早该想到,她既能换一副面容,便也能再伪装成另一种模样。”

    “萧徵,你说的人是谁啊?”

    殷珩越发好奇,究竟是何等神仙人物能让他这般沉着冷静的人变了性情。

    萧云铮不愿念出那个名字,他转身吩咐雾刃,言简意赅:“备马。”

    “主子要回国公府吗?”雾刃惴惴不安。

    “翰林院。”

    萧云铮说罢,飞身上马,扬鞭策马长驱直去。

    只留下一行侍卫愣在原地,被他气势震着,不知该跟上去还是回国公府候着。

    “萧徵说他要去哪?”殷珩见他气势跟要找人寻仇算账似的,凶得很。

    “回王爷的话,主子说去翰林院。”

    翰林院……?

    “坏了!”

    殷珩拿折扇一拍掌心,催促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跟上你们主子!”

    见暗卫还没悟透深意,汝阳王急得跺脚:“快去啊!再晚些,遭殃的便是那个姓柏的书生了!”

    ***

    翰林院。

    身着长衫的文官谈经论道,引经据典,学术氛围很是浓厚。

    “柏生,这便是你需要的那卷书册。”一身着蓝袍的男子取出一卷竹简,走了过来。

    “宁兄费心了。”柏逢舟收下竹简,向男子道了声谢。

    “你我之间,何须这些客套话。”男子笑着道,“晚间下值后可还有别的安排?同僚相约去万樽楼小酌,柏兄可愿赏脸同往?”

    青年面上浮现出淡淡的歉疚,婉拒了同僚的邀请。

    下值后,柏逢舟会雷打不动地去往昭懿公主府,替殷灵栖打理府邸事宜,一日都不曾怠惰过。

    慈姑年纪大了,统管一整座府邸心力不济,殷灵栖当初只交待了柏逢舟闲暇时可来照看几眼,略微帮衬一下慈姑,并未对他提过如此苛刻的要求。可柏逢舟自己精益求精,凡是有关公主的事,样样都放在心上,做到最好。

    男子看着他执拗坚持的模样,叹道:“从前昭懿公主在时,他们在背后议论你,说你只是追名逐利妄想攀高枝。半年前发生了那样的事,自那以后,你事事亲力亲为,再无人敢有异议,你又何必待自己如此苛刻。”

    柏逢舟淡淡一笑:“柏某的所作所为,不求回报,但求公主安康顺心。”

    “好一个不求回报。”

    庭前蓦地响起萧云铮的声音,冷得犹如淬了冰。

    柏逢舟微微一怔,怔愣间,那人已阔步走来,站在他面前。

    “世子殿下。”一旁的男子行了礼,眼见来者不善,局促地偷偷拽了下柏逢舟的袖摆。

    “你出去,他留下。”萧云铮冷声道。

    “世子……”

    “出去!”

    那人不敢再周旋,看了一眼柏逢舟后,便退下了。

    “殿下何故如此愠怒。”柏逢舟温和地道。

    “她没死。”萧云铮突然道。

    “她还活着。”他又逼近了一步,双目紧紧盯着柏逢舟。

    柏逢舟脑中倏的空白。

    虽未指名道姓,但他一瞬之间便猜中了萧云铮口中的“她”是谁。

    公主的事暴露了?

    他心脏急促一跳。

    柏逢舟的反应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知道,你果然都知道。”

    萧云铮心底积压的怒火燃烧了起来,脸色冷得让人心惊。

    “她瞒我,她和你一起瞒着我。”

    “没有。”柏逢舟矢口否认,“在下不能明白殿下的意思。”

    前世今生合计起来,柏逢舟毕竟是入朝为官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臣子,心地与境界历经磨练,早已褪去了青年书生才有的稚嫩青涩。

    为防进一步激化矛盾,他决定谨遵公主之令,守口如瓶。

    “她人现如今在何处!”萧云铮神色冷峻,压抑着愤怒。

    柏逢舟从容道:“在下愚钝,不知,殿下今日是何缘故前来质问,亦不知,殿下所问系何方人士,还望殿下海涵。”

    “好。”萧云铮薄唇紧抿,微微点头,冷静得似是暴风雨降临前平静的水面。

    “她什么都对你说,她可真信任你柏逢舟。”

    萧云铮愤然拂袖离去。

    他内心五味杂陈,愤慨,庆幸,嫉妒,不甘……百感交集。

    齐聿白疯狂寻找替身,在别人身上捡拾公主的影子,试图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公主,聊表慰籍,自欺欺人。

    萧云铮不需要,在他眼里,即使音容相貌完全一致,那个人也不可能成为殷灵栖。

    她就是她自己,无可代替。

    同理,即使改头换面,音容不再,只要殷灵栖出现在他眼前,只需一个背影,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他便能将人认出来。

    萧云铮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不会认错殷灵栖。

    随着他的身影离开,堂中压抑的氛围烟消云散。

    同僚心有余悸,惶恐地走过来问候柏逢舟发生了何事。

    柏逢舟摆了摆手:“无碍。”

    他将竹简塞回蓝袍男子手中:“劳烦宁兄暂且收回,柏某有要紧事,现下便要出门一趟。”

    萧云铮前脚刚走,他便紧接着离开翰林院,寻了道僻静的小路,直往公主府去报信给慈姑。

    ***

    公主府。

    慈姑闻言大惊:“公主的事被辅国公府发现了?”

    柏逢舟道:“在下也不知是何缘故,方才殿下直入翰林院来质问在下,态度十分笃定,便知此事已然暴露。”

    “柏公子承认了?”慈姑提心吊胆。

    柏逢舟摇了摇头:“并未承认,但显然,已经瞒不住萧世子了。”

    “这便难办了,”慈姑皱起眉,“公主昨夜才回的京城,楚山孤的耳目固然厉害,可我照影阁也非一群庸碌无能之辈,怎么会这么快便走漏了风声。”

    慈姑转身去找纸笔:“不成,我得给那处报信,提醒她们多加小心……”

    “这是预备提防谁?”

    门外传来男子低冷的声音,依然是轻描淡写的平静语气,却让人无端感到一股寒意直蹿背后脊梁骨。

    “殿…殿下……”柏逢舟瞳孔微微一震。

    他猛地转过身,将目光投向立在门厅间的男子身影。

    “这……”

    “方才翰林院中,柏公子不是口口声声并不知情的么,这般着急赶来公主府做什么?”

    萧云铮唇角勾着一抹极淡的笑,态度却压得人胆颤心寒。

    柏逢舟后知后觉,自己被诈了。

    若他当真一无所知,便不会在此刻现身昭懿公主府。

    慈姑出面了:“世子殿下固然尊贵,可这儿是我们公主的府邸,殿下贸然闯入,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吧。”

    “我进公主府,需要事先通传吗?”

    萧云铮挑了下眉,视线扫至柏逢舟面上,盯着他的眼睛:“柏公子以为,我有这个必要么?”

    柏逢舟沉默着,轻轻摇头。

    庭前氛围一瞬僵硬起来。

    慈姑无奈,作出让步:“殿下从前同公主交情匪浅,若想来看看公主的旧居,也是使得了,请随老奴……”

    “我今日不是来睹物思人的,都是死物,有什么好看的。”

    萧云铮收起那件看过摩挲过无数遍狼牙玉坠,冷声逼问道:

    “她人在哪。”

    慈姑到底是照影阁的老一辈高手了,沉着应对:“半载前,棺椁已入皇陵,这些事殿下您应当是知晓的。”

    他何止知晓,他甚至就在现场亲眼目睹。

    萧云铮笑了:“还是不肯说。”

    他环顾庭院,看着眼前两人:“所以你们早已全然知晓,只是瞒着我。”

    “殿下。”柏逢舟上前一步,未免双方冲突,将慈姑挡在身后。

    “柏公子不必再打哑迷了。”

    萧云铮勾唇一笑,语气不善:”

    楚山孤的本事,慈姑心底应当再清楚不过。你们不说,我便自己遣人去找。慈姑最好速速报信与她,让她小心提防,切记,千万别落到我的手中。”

    这声威胁冷不丁让慈姑打了个寒颤。

    萧云铮转身离开,行至门前,突然脚步一停。

    “她可安好?”

    慈姑回过神来,缓缓点头,哑着嗓子道:“一切安好。”

    萧云铮便不再作声,抬靴越过公主府的门槛。

    庭院不起眼的角落里,窝着一道隐秘的人影。

    齐朔垂下头,抿了抿唇。

    ***

    殷灵栖回京后没回自己的府邸住,既没霸占太子的东宫,也没去找柏逢舟。

    她宿在外祖父丰隆的府上。

    先皇后故去后,丰隆痛失爱女悲恸不能自已,便自乞骸骨,致仕颐养晚年。

    小老头自己窝在宅邸里,整日闷闷的,直至殷灵栖推开了大门,高呼一声:“我回来啦!”

    “哎呦外祖的乖宝!”

    老头闻声飞奔出来,高兴到直接扔了拐杖,腿脚比年轻小伙子还利索。

    他捏着殷灵栖的脸,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有些日子没见了,让外祖好生瞧瞧,我乖宝瘦了没有。”

    “没有没有。”殷灵栖这半年拉着别枝雀在京城之外疯玩,身心好得很。

    “说来,咱们爷俩上一回见面,还是在岁首的大朝宴吧。哎呦呦,进宫一趟麻烦得要死。”小老头吹胡子瞪眼。

    这个家族有个优良传统,老丈人看不上女婿。

    譬如当初官任督察院御史的丰隆,领着个区区从五品的官职,照样敢看天策帝不顺眼。

    再譬如,当初齐氏的长公子虽然是天策帝亲自为小女儿挑选的,但他依然看不顺眼。

    “乖宝这回回来,准备在外祖这里住多久呀?”他对这个外孙女一向疼爱有加。

    “现在还不能确定。”殷灵栖在台阶上坐下,双手托腮。

    “我见慈姑在信上说,让你接手了照影阁?”老头在她身旁坐下。

    “外祖也知道照影阁。”殷灵栖话一说出口,顿感问得多余。

    “你母后是我的女儿,她手底握着什么势力,外祖能不知道嘛?”

    老头咬了咬牙,道:“不过不是亲生的。”

    “啊?”殷灵栖睁圆眼睛。

    这件事她倒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想想倒也合理,丰隆从前在朝为官时,最高也只坐到了四品的位置,他为人懒散,也不敢私下里培养这么一支杀手组织。

    “这些事从前是没对你和你哥提起过,依你母后嘱托,你们兄妹二人能平安长大便好,本来也没打算让你俩碰照影阁的差事,江湖嘛,腥风血雨,不好玩,远离保平安。”

    小老头撑着脸:“谁能料到,到头来照影阁还是被乖宝接手了。”

    “外祖知道枭又是什么组织吗?”殷灵栖问。

    “枭?知道啊。”说起这个,丰隆便觉得奇怪,“自打半年之前,你那场大火之后,枭在京城之内与京郊一带的窝点全被人端了,端得干干净净,连根毛都不剩,啧啧啧,那叫一个惨呦。”

    “何人所为?”

    “谁知道呢,反正你母后当年也没做这么绝。”小老头唏嘘不已。

    “往前倒推二十多年,那时候枭与照影阁尚是一家。彼时的组织统领便是你的亲祖父,我的结义兄弟。”

    “江兄垂危之际,组织内乱,分裂成雾失、月迷两部,为了争权自相残杀。”

    “江兄临终托孤,让我带着他唯一的女儿远离纷争,安稳度过余生。我一琢磨,这丫头无父无母,我又膝下无子,便将她认作女儿记到我的名下,带回了京城。”

    “我本意是想承江兄之嘱,护着惊鸿开启一段新的人生,谁知这丫头片子自个儿偷偷摸摸跑回去了。不仅回去了,还统一了分裂开的雾失、月迷两部,合而为一,这才创立了后来的照影阁。”

    丰隆点了点殷灵栖的脑壳,像是在透过她的脸去看自己的女儿: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你母后当时也不过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和乖宝如今的年纪相仿。一介孤女,能有这等魄力与手段,着实令人敬佩,又让人心疼。”

    “她驱逐异己,那些人败逃北境,同当地的杀手组织融合起来,便成了后来的枭。”

    丰隆掰着手指,给她数落:“如今,枭在京城内外的窝点被人赶尽杀绝,北境同盛京的联络被切断,他们意识到情况不对后,便会自大本营派人增援,算了算路程,应当也快来了,乖宝你近些时日可要提高警惕。”

    “我明白。”殷灵栖点点头,“母后生前未来得及做到的事,我会代她完成。”

    “唉?非也非也!”老头急得皱眉,“外祖不是这个意思,乖宝,外祖没让你把枭也给屠得毛都不剩。”

    “无妨,顺手的事。”殷灵栖拍了拍手,口吻轻松。

    “嘶。”丰隆眯起眼,觉得乖宝有点厉害。

    他慎重给出评价:“颇有你娘亲当年的胆识。”

    “话又说回来。”老头朝外望了一眼,“你哥不是说好了今日也要来的么,怎的过了这么久,还没见着人影?”

    殷灵栖蒙上面纱,站起身:“我去看看。”

    “乖宝仔细些,注意安全啊。”小老头将她送到了门前,絮絮叨叨地叮嘱。

    “知道啦。”殷灵栖转身朝他笑了笑,让他安心。

    ***

    太子的马车穿行过树林。

    天策帝给国丈养老的宅邸建在京城风景秀丽的一块僻静地,远离喧嚣市集。

    “颂颂回到外祖那里了?”太子问。

    东宫侍从答:“是,公主已经到了。”

    太子这才放心了些:“甚好,孤总担心博古斋那场拍卖,她会出什么意外,是孤多虑了。”

    他取出一卷书册。

    “还有多久的路程?”殷承佑问。

    东宫侍从撩开帘子,往窗外望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猝然一道寒光刺入他的眼睛——

    “有埋伏!殿下当心!!”

    话音未落,已是一箭穿目而过,溅开满脸鲜血!

    “护驾!”

    “有人行刺!速速护驾!!”

    马车外负责护送的亲卫纷纷亮出武器,同四面八方飞来的刺客厮杀。

    太子仁德,动荡中不忘扶起摔倒的侍从,紧张追问:“怎么样,还能撑住吗?”

    东宫侍从痛得浑身抽搐,艰难道:“殿下……不要让小的拖累您……”

    “这是什么话!”殷承佑将他扶正坐起,一身干净的月白长袍蹭上了血污,他也全然不在意。

    “你再坚持片刻,等东宫人手杀退了刺客,到了外祖府上,便有郎中能为你医治了,一定要坚持住!”

    “唰——”

    一把刀钉入车厢,刀尖透过厢壁,锋芒瘆人。

    外头的刺客显然有备而来,他们清楚太子日常,清楚东宫车驾的路线,知道在沿途什么位置设埋伏效果最佳。

    “目标在车厢里。”刺客头目下了命令:“一定要伤到太子,哪怕取不了他的性命,也要废了他一臂,亦或是一条腿。”

    历朝历代有过先例,身体残疾者,会失去储君资格。

    世人眼中,昭懿公主已经不在了,那么,唯一的眼中钉肉中刺便是太子。

    只要除掉太子,只要除掉他……

    “右骁卫!情况如何?”殷承佑厉声问道。

    “殿下!对方人数众多,且身手诡谲,不好对付,很是棘手。”东宫的人眉头紧锁。

    刺客目标明确,分散东宫防守,冲破包围圈降落到马车顶上。

    殷承佑听见动静,拔出佩剑防守。

    “殿下当心!”侍从突然推了他一把。

    殷承佑身侧擦过一面锋利的刀刃,险些砍在肩上,断掉他右臂。

    “你等受何人指使!”

    刺客笑而不语,突然抬袖,冲太子命门射_出暗器。

    “殿下当心!”

    “殿下——!!!”

    利器闪着锋芒贯穿皮肉。

    刺客喉咙间僵硬地动了一声,心窝被长剑捅了个对穿。

    他身体瘫软,倒在了地上。

    露出身后的萧云铮。

    “萧徵!”殷承佑惊喜交加,“你怎么会在这儿。”

    单纯的太子殿下不知道,眼前这人是冲他妹来的。

    楚山孤的人手盯上太子车驾,跟到半途,竟意外遇上这一场行刺。

    萧云铮薄唇微动,并未回答太子这个问题。

    楚山孤出手,转瞬间逆转局势,同东宫亲卫一同进攻,对面的刺客显然处在了劣势地位。

    刺客头目咬了咬牙,不甘心地下令:“来人了!撤!”

    殷灵栖来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混乱的厮杀现场。

    敢刺杀她哥,还想走?

    殷灵栖弯了弯唇角,伸出手。

    牵机将弓箭递至她手上。

    殷灵栖挽弓搭箭,闭起一只眼睛,瞄准那名急欲撤退的刺客头目。

    少女娇俏一笑,唇角愉悦扬起——

    “咻——!”

    空中猝不及防刺出一箭,狠狠贯穿刺客头目的心脏!

    那人目眦欲裂,不敢置信地望向箭矢射出的方向——

    对上少女轻蔑的目光。

    她分明在笑,可那般温柔的笑却让刺客头目遍体生寒。

    “老大!!”身旁刺客惊慌失措地接住他倒下的身体。

    “发生了什么。”太子察觉情况有变,撩开车帘。

    外头的刺客眼见头目被杀,恼羞成怒,拔刀直冲车厢扑来。

    萧云铮示意太子不必惊慌,他手腕转着剑玩,漫不经心走出马车,看看情况。

    殷灵栖拉开弓弦,羽箭连发。

    几名刺客的身体当着萧云铮的面,被羽箭贯穿,自空中纷纷坠落!

    “什么人!”

    “殿下小心!”

    雾刃发觉还有第四方势力加入,机警之下,下意识甩出兵器去攻击殷灵栖——

    “雾刃!”

    萧云铮呼吸一窒,长剑瞬间脱手飞出。

    两把锋利的剑在空中碰撞,磋磨出火星,将雾刃的兵器击偏。

    剑锋擦过殷灵栖面前,隔断系绳,掀起她面纱一端随风飘动。

    牵机拔出双刃横过头顶,将长剑击落,护住公主。

    殷灵栖迅速按住面纱,当机立断吩咐道:“走!”

    照影阁一行人瞬间消失在视野中。

    “主子。”雾刃心有余悸,不知萧云铮为何突然出手。

    雾刃犹豫着抬起头,蓦地被主子的眼神惊得心头一跳。

    恨她欺瞒恨得咬牙切齿的人是他。

    到头来,不舍得伤她的,出手相护的人还是他。

    萧云铮紧紧盯着殷灵栖消失前一瞬的背影,眸色晦暗,漆黑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一字一顿:“果然是你。”